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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14-1-17 22:00:13

那一日,大雪裡的初見
短短的相處時間,她已悄然進駐他心裡
之後,欲尋卻不得見的惶然
讓他將她記得更深,記得更牢
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他卻發現──
原來,她的手裡一直攥著他的命
能夠救他性命的藥方與藥丸
都是她身後的勢力所給予的
如果不是因為她,他根本沒有生路
只要她心裡有他,他便活著
她心裡若沒有了他,他便再也活不下去
只是想獨佔這個可人兒,卻是困難重重的事……
好吧!既然無法隔絕群蜂圍繞在她身邊
也應承過要助她登上金釵之位
他與其礙事,不如早早讓她握有選擇權
等到他攢夠了權勢金銀,就是抱得情人歸的時候……




第一章

  時近黃昏,天邊還有耀眼的光,而從初雪的稀稀落落,過渡到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也不過半個時辰的光景。

  積到足踝深的雪地上,一個包得圓滾滾的身影,慢慢走著。

  小小的孩子腿還甚短,又踩在軟綿綿的雪上,更是一腳深一腳淺的搖搖晃晃,那小孩兒雙手攏在嘴邊不住呵氣,襯得臉龐通紅,唇色蒼白,眼裡晃著水光。

  看起來孤身一人,卻不知道這樣一個沒有大人領著的小孩兒,到底要在這風雪底下走多久,又要往哪裡去。

  在他身前,還有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不住跳躍,跑在前頭,時不時還回身張望,看小孩兒跟上沒有。

  仔細一看,那竟是一尾黑狐,在額上摻了一簇白毛。

  「都走了……大半天,你、你到底、要帶我……到哪裡去?」小孩兒的聲音虛弱,斷句也很淩亂,語氣非常的不耐煩,卻沒有一點回頭的打算。

  黑狐在前頭蹦跳,又回衝到他腳邊轉著,不住催著他跟上。

  小孩兒惱了,「催促什麼!你哄著我……跟你回窩,去當糧食嗎?」

  黑狐也不知聽懂沒有,竟回頭「嗚」了一聲。

  小孩兒氣極,反倒笑了,「本少爺遲早剝了你那身皮毛。」

  黑狐大抵還聽不懂什麼叫作「遲早剝了你那身皮毛」,牠只聽了小孩兒低聲喃喃,語氣裡似乎還帶了點笑,於是黑狐歡快的嗚嗚兩聲,在小孩兒腳邊打起轉來,繞得小孩兒頭暈,險些跌倒。

  「我一定是被狐魅了,才會跟著你來……」小孩兒咬牙切齒。

  他在這邊跟著黑狐走,而在他身後的遠處,已經亮起無數火把,焦急又驚惶的大人們憂心忡忡,在這大雪天裡找起人來。

  古府選在今日,舉族出來遊玩。

  一開始也只是在這山裡的別莊附近,召集了一群孩子來玩鬧,手邊還有各家乳母,或者侍妾,或者奴婢守著,而在放下擋風簾子的八角亭中,各家主母聚在一起,聊著東家長西家短,偶爾回頭去看看自家孩子是否玩得開心。

  一副和平安樂的模樣。

  古府裡那難纏又暴躁的老太爺在主屋裡休息,沒有出來擾了一干兒孫興致,這更加的讓人心裡鬆懈。

  後來下起初雪,更讓孩子們玩瘋了。

  八角亭裡也放下擋雪簾子,這麼一來,主母們望出去的視野更模糊了。

  等到孩子們玩得一身雪濕,幾個女孩兒開始接連的打噴嚏,再晚一些,連玩得滿身熱汗的男孩兒,都開始在揉鼻子了,臉蛋紅撲撲的孩子們,才一個一個被乳母侍妾等等的人一一領走,想趕在大雪下起來之前進到屋裡去。

  但身邊隨即傳來困惑的問候聲。

  「二少爺呢?」

  「哪個二少爺啊?今天各分家的人都來了,少爺小姐的那麼多個,誰曉得妳在問哪一個二少爺?」

  「主家的呀!主家的二少爺!」

  「瞧也沒瞧過。說不定還在哪邊玩呢。」

  「沒有了呀,全部的孩子都在這邊了……」

  「沒有主家的二少爺呀?再找找唄。」

  「妳怎麼還這樣散漫!快些找人了!」

  「急什麼啊?不過就一個孩子而已!」

  「那孩子不一樣啊!那可是二少爺!是老太爺指定的繼承人!」

  話說到這個挑明的份上了,那一手牽著自家小姐,一臉不在意的侍妾才終於變了臉色。

  「是『那位』二少爺?哎呀!真不得了了──」

  一時之間也顧不了手邊的小姐,她匆匆把人交代給一旁年長些的孩子,一邊回頭跟著乳母去找人了。

  「那位」二少爺的名諱,是除了老太爺,以及主家的大少爺以外的人,都不敢直呼的。他們往往都以「那位」來代稱,語氣裡半是摻雜了敬畏,半是摻雜了厭惡與輕蔑。

  敬畏是因為獨裁又暴躁的老太爺。

  厭惡輕蔑是因為那位二少爺身子嬌弱,誰也說不準他能不能撐到成年。

  一般家族裡都是將家業傳給長子,死了殘了,或者敗了,不得已才往下一順位傳,但就是他們古家掌權的老太爺不跟著世情走,居然撇開身體健康又性情爽朗的大少爺不管,而一意孤行的立了從出生就體弱多病,性情又孤僻冷淡的二少爺為家族繼承人。

  週遭的人又驚又怒,不由得冀望起第一順位的大少爺,能夠勇於反抗,最好把那體弱的弟弟擠下位子來。

  但沒想到,原來不止老太爺偏心,連大少爺也偏寵溺愛這二少爺。

  他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自幼母親早逝,父親長年不在家,身邊的伺候人又因為老太爺早早立了繼承人,無一不是想設法的企圖弄死二少爺,幸得大少爺護著弟弟,將惡奴趕走了,才救回年幼的弟弟一命。

  從此之後,大少爺走到哪裡,都帶著自家弟弟,片刻也不曾讓他離開過眼界,吃飯睡覺都在一起,大少爺甚至拿自己試毒,呈上來的任何吃食,先用銀筷試過,再自己吃上一口,等上片刻,都沒問題了,才讓弟弟入口。

  眼見大少爺保護弟弟到這地步,週遭人沒有辦法了,只好也迫於情勢的,把保住二少爺的嬌貴性命,當作第一要務。

  今日家族裡一眾人等出來遊玩,原本大少爺也在的,但臨時讓父親叫去聽訓了,一旁的侍妾自告奮勇要守著二少爺,於是也交代給她,沒想到擔下責任的侍妾卻忙著照顧自己屋裡的孩子,居然疏忽了二少爺!

  現在一回頭,茫茫白雪,天色近晚,孩子們一手一個大人牽著,她舉目望去,卻沒有那位二少爺的身影。

  侍妾發起抖來,指尖都涼了。

  淒慘的求助聲引來大人們的注意,擔心讓走失寵孫而震怒的老太爺施行連坐罰,大人們動員起來,拿著火把,開始以別莊為中心,四處找人了。

  ※ ※ ※

  走在大雪裡,一手按在心脈上,眼睛盯著身前黑狐身影的古和齊,自然是不可能看見自他來處,那明亮得像是失火般的尋人陣仗。

  事實上他頭也不回。

  幼年時候不懂事,只是依戀著對他極好的大哥,卻不知道原來自身的存在阻礙了大哥的正統承繼。

  如今都十二歲的古和齊,很快也要到娶妻生子的年紀,他卻心知以自己柔弱身體,別說讓人生子,恐怕連房事都無法進行,再對比已經納入一房侍妾,膝下有一子一女的大哥,他更是覺得自己礙事至極。

  雖然不到求死地步,但他難免會想,如果自己離開古家,那麼大哥就能理所當然的承繼家業,不必再忌諱老太爺的旨意。

  因為唯一會阻礙大哥的自己不在古家了嘛。他想。

  所以當他孤身一人,攏著大氅,袖裡揣著懷爐,目光冷淡的注視滿地亂跑的毛頭孩子,以及週遭明明是守護孩子,卻沒有任何一個大人朝他瞥來一眼,而他正覺得厭煩,心想要獨自回屋裡歇下,或者乾脆去尋大哥的時候,眼角便見到一簇黑亮皮毛飛快滑過視界。

  他愣了一下。

  身後便是積上薄薄雪花的矮樹叢,他瞥了一眼不遠處已經轉移注意力的侍妾,不動聲色的挪了下腳步。

  幾個無聲無息的移步之後,他整個人已經退到樹後,離開了眾人的視界,還沒等他再多想些什麼,古和齊就覺得腳下褲管被扯了下。

  他低頭望去。

  黑亮亮的,不管是那身皮毛也好,還是那雙濕漉漉的眼珠子也好,猛甩著尾巴,又叼著他褲管不放的,這東西怎麼看,都和書上畫的狐狸極其相似。

  是尾黑狐。他評點。

  然後他想,這狐狸的皮毛養得水滑油亮,很是好看,要是剝下來給大哥做雙手套,想必也會讓大哥喜歡吧?

  再一眨眼,他就見那黑狐咬著他褲管,要將他拉走。

  古和齊歪著頭,看看黑狐,又看看不遠處的古家人,他花了點時間想了想。這一遲疑,褲管又讓黑狐大力扯了幾下,他不由得皺起眉。

  「你想帶我去找其他幾雙手套嗎?」他低聲哼道。

  那黑狐想必沒有聽懂他不懷好意的問話,居然嗚嗚幾聲,又扯著他想走。古和齊這次沒有再猶豫,提腳就跟著黑狐去了。

  一路上,從細細初雪,下到後來鵝毛般飛舞的大雪,原本還有著明亮日照的天邊,也漸漸染上橘黃,夕陽懸在地平在線,要落不落的。

  古和齊一路上捂著口鼻,小臉被凍得通紅。

  古家大哥保護這唯一的幼弟,又知道他向來體弱,因此就算放他出來和一眾小輩玩雪,也是親手一件一件的為他穿戴好,連雪帽和耳罩都沒有少,雙手更攏在厚毛手套裡,於是他全身上下只有一張小臉露出來。

  那臉面如今只有雙頰是凍紅的,其他地方一片慘白。

  連唇都沒有血色了。

  他的小身板在厚暖毛衣的保護下,又這樣長途跋涉的,於是肌膚上流著熱汗,他卻一手按著心口,覺得打骨子裡的冷出來。

  心脈從剛才就一抽一抽的疼。

  他看著黑狐在前方帶路的身影,若不是因為這尾狐狸通體的黑亮,他絕對會因為這漫天的大雪,而將這尾拐帶他出來的狐狸看丟的。

  古和齊不知道黑狐要帶他去哪裡,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但他現在隱約後悔起來了。他連句話都沒和大哥說,就這樣出來了,等大哥回頭找不到他,一定很焦急。

  他記得自己臥病在床的時候,大哥也是不眠不休的守著他,不親眼看到他清醒過來,大哥絕對不會離開他身邊。

  古和齊這才真正有了些懊惱。他想弄死自己的方法多得很,犯不著選擇這種會讓大哥不顧自身安危出來找他的出走方法。

  「偏偏這下子也不知道怎麼回去了……」

  他望向來時路,苦笑的意識到大雪將他足跡掩埋,別說他要回去,就算族裡派人來找,也無法找到他的行蹤。

  這下子真的是自討苦吃。

  「嗚?」

  黑狐走了一段,發現古和齊沒有跟上,居然又掉頭回來找他,現在咬著他褲管扯著,引得古和齊低頭看牠。

  「到底還要走多久啊……」他問得有氣無力。

  黑狐像是精力無窮,甩著尾巴就在原地蹦跳兩下,古和齊瞪著牠,開始在心裡說服自己:沒問題的,我還要把這小混球的毛剝下來給大哥做雙手套呢。

  他高傲的一擡尖尖的小下巴,「帶路!我還欠幾雙手套呢!」

  於是貌似是選擇性聽懂人話的黑狐高高興興的衝在前頭帶路了。

  就這麼千辛萬苦的再走上半刻,正當古和齊上氣不接下氣,腦子裡迷迷糊糊的想著自己好像連腿都沒有感覺,只是麻木的一踩一踏向前走的時候,那帶路的黑狐終於停了。

  古和齊還茫然的一腳踩上牠尾巴。

  「嗷!」黑狐跳起來了,還伸出爪子朝他空揮一把。

  古和齊沒來得及瞪黑狐一眼,就聽近處響起一聲笑。

  「小狐狸,你被踩疼了沒?」小女孩的聲音。嬌脆脆的,有些虛弱。

  古和齊偏頭往聲音來處看去,就見一塊大石突兀的立在雪地裡,大石下還有一個穿得一身渲染的紅葉顏色的娃娃坐在那裡,半身幾乎被雪埋住,她一邊朝著黑狐發話,一邊用手撥開自己身上的積雪。

  這樣的深山大雪,哪裡會有這樣一個女娃娃孤身在此?

  古和齊在瞬間的警覺過後,心裡下一刻浮現了關於妖精山鬼的傳說故事。但他卻沒有想過,他把人家好好的一個女娃娃當成山中化為人形的精怪,那被困著的女娃娃也心裡打著小鼓,疑心這穿得毛茸茸宛如小熊般的少年,會不會是哪個熊窩裡出來的年幼精怪。

  兩人大眼瞪小眼。

  中間風雪無數,實在讓眼睛又涼又疼。

  那小女娃很快就率先示好,「大哥哥,你是來救我的嗎?」

  古和齊在心裡翻了個白眼,想說我都要人來救了。

  「不是。」他搖頭,「牠拐我來的。」一指腳邊的黑狐。

  小女娃的目光也投到那隻抱著自己尾巴猛舔的黑狐身上。

  黑狐馬上衝到小女娃手邊舔舔她,充滿示好的意味。

  古和齊覺得好奇,「牠是妳養的嗎?」

  「不是。」小女娃搖搖頭,「我看牠皮毛漂亮,本來想帶牠回去的,卻沒想到讓牠拐了來,又見到這石頭底下還有牠一個窩呢,裡頭的狐狸更小了,一下子捨不得,才想用衣服包著帶回去,卻下起雪來了……」

  聽起來一樣是拐帶,這小女娃的遭遇卻比他還要慘。

  古和齊心裡一陣憐憫,「下雪了,妳怎麼不趕緊走?」

  「小狐狸沒有過冬糧食,又讓我把窩給挖開了,這雪一下,牠們就要凍死了……」小女娃說得委屈,「我還想給閣主帶件手套回去呢,這幾隻小的實在太年幼了,我想帶回去養大一點再說。」

  她叨叨絮絮,卻沒有正面回答古和齊的問話,聽得他皺眉。

  「妳寧願被雪埋了,也要把窩裡的小狐狸帶回去?」她有這麼缺手套嗎?古和齊打量著她一身衣色,心想也不是粗衣草鞋的,怎麼會這麼執著要幾件狐狸皮毛?

  他也不想想,自己被拐帶來的原因,還不是和她一模一樣。

  小女娃眼巴巴的瞧著他,「大哥哥,我把窩挖開的時候,這大石頭給我壞了平衡,現在壓住我一隻手了,我動不了。」

  原來不是執著皮毛,是被石頭壓住了。古和齊緊急修正了新得到的資訊。然後他望望小女娃。

  「我搬不動那塊石頭。」他直言。

  幸好小女娃也不求他這個,「我也沒想大哥哥來搬石頭。」她答得很俐落,讓古和齊心裡一陣彆扭,那小女娃又接著道:「大哥哥,我的小錦袋落在那邊了,你幫我撿來好嗎?」

  她指著斜前方一處雪地。

  古和齊瞪著那片白茫茫的地方,心想妳這麼隨手一指,我就得去給妳翻雪嗎?天知道妳說的「那邊」是多大塊的一邊?

  小女娃也是玲瓏心竅,「沒多遠的,就前頭幾步距離而已,大哥哥稍微撥幾下,應該就能找到的。」

  古和齊轉頭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邊黑狐,那一大一小的眼珠子一樣的濕漉漉,黑亮亮,簡直我見猶憐。

  於是古和齊讓莫名湧上的護犢心驅趕著,傻頭傻腦的往斜方走上幾步,蹲下身雙手猛挖起來。積雪還算鬆軟,他一手下去就能探到一個深度,又大幅度的左右刨著,很快就清出一塊地方,他摸索半天,卻沒看到小女娃說的錦袋。

  正想擡頭去問,卻覺得一陣暈眩。

  眼前很快就一片黑,古和齊不由自主的往後跌去,差點順著雪地滾上一段,他血氣循環得不太好的雙腿一陣發麻,下意識伸直了,這一踹,反而踹得一片積雪四散,藏在底下的錦袋也露出一角來。

  眼尖的小女娃一聲歡呼。

  古和齊暈頭晃腦,好半天爬不起身。

  他其實已經是耗光體力,又這樣猛地跌在雪裡,冰冷一下子籠罩上來,他幾乎一口氣梗在胸下,無法抽喘上來,勉強擡起一手按在心脈上,他在冰冷空氣裡試圖呼吸,深深呼吸。

  他想深呼吸,卻只能像是呻吟般的抽一小口氣。

  既短促,又淺。

  艱難的呼吸讓他胸口劇疼,口鼻那麼冰冷,原本就很艱辛的呼吸更加的難受了,他四肢無力,根本爬不起身,只能茫然的瞪著漫天大雪。

  為了一雙根本沒到手的黑狐毛手套,死在這雪裡……真是太丟面子了,大哥知道他這樣胡來,會氣哭的。古和齊在心裡苦笑。.

  雪地茫茫。

  天邊夕陽只剩下最後一抹光輝,再下一瞬間就成為一片漆黑。又是大雪,又是天黑,平常無論遇上哪一樣,要在這山裡找人都是艱難了,何況兩樣一起來?

  我命休矣……

  他想。然後,就在天地盡暗的那一刻,他模糊的聽見了一響尖銳的嘯聲,白茫大雪被飛速的映照出來,又隱入黑暗,最後在高高的天空裡,亮開一蓬燦爛的煙花。

  真是好閒情,居然還放煙花玩。

  他一邊想,一邊又意識到,這應該是求救的煙花吧?他眨著眼,覺得沾著雪水的睫毛又冷又重。

  小女娃嗚嗚咽咽的哭聲朝他接近,古和齊模糊的感覺自己被拖著移動幾步,又停住,然後又開始移動,沒一會兒又停住,跟著又開始移動;這樣來回折騰了幾次,他被抱進了一個小小的,卻奇異的溫暖並柔軟的懷抱裡。

  應該已經遲鈍的嗅覺,還聞到一股刺鼻的腥氣。他抽了抽鼻,覺得很嗆,又想打噴嚏,但小女娃卻用一手揉著他臉面,不讓他睡。

  「大哥哥,把眼睛睜開。」她哭著說。

  古和齊整個人迷迷糊糊,心想怎麼距離這麼近……那小女娃不是一隻手被壓在石頭下嗎?居然還有辦法來拖他……難不成不是小女娃,而是那隻黑狐死命將他拖來的嗎?

  果然是山裡精怪啊,不化成人形都有這般神力……

  他想著,然後終於撐不下去,就這麼暈了過去。

  「嗚哇──」小女娃當下哭得聲嘶力竭,「閣主,閣主快來救命啊──」

  古和齊的意識半是昏迷,半是清醒,被小女娃這麼一嗓子的哭號,也只是激得他微微擡起眼皮。他頰上有一小方皮肉是暖的,他知道這是小女娃揉著他臉面的一手。

  那麼,那被壓在石下的另一手呢?眼角餘光,他見到小女娃原被壓在石下的另一隻手軟弱無力的擱在雪上,雪是白的,血是紅的,強烈的對比已經讓人心驚,尤其那血肉模糊的皮肉看上去令人不忍。

  原本耐心的等著黑狐拐人來救的小女娃,卻為了將他從雪地裡帶回,為了保得他體溫不失,居然強行拖拉出自己被壓在石下的手!

  居然狠心讓自己傷得這樣慘啊……

  古和齊心裡一陣發緊,也不知道自己見到這麼一幕,到底是好還是壞。如果一直都不知道,那他還能想成是黑狐突發神力,但如今讓他見到小女娃的慘狀,他怎麼能夠無動於衷。

  「笨娃娃……」他喃喃。

  煙花落了。

  重新恢復成一片漆黑的雪地裡,小女娃背靠著大石頭,一手將再次昏迷過去的古和齊緊緊擁在懷裡,她緊張的注意他微弱的呼吸,一手不時的揉著他臉面,又探出指尖擺弄著一旁黑狐叼回的錦袋。

  裡面一枚求助煙花已經射出去了,她又倒出幾顆糖球來,看看懷裡臉色蒼白、唇肉滲血的古和齊,她將糖球塞一顆進嘴裡,使勁咬碎了又融著成了糖水,再一口一口的哺著古和齊嚥進嘴裡。

  她等著閣裡派人來救。

  餵完一顆糖球,她就在心裡按著古和齊的心跳,默默數到一百,然後再餵進一顆糖球。如此反覆,她餵到第七顆糖球時,一身黑衣的暗衛手持火把,終於找來了。

  她哽咽了一下,「快救他!」

  ※ ※ ※

  古和齊醒來時,已經是在燒著火的溫暖室內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前險極又險的轉了一圈,也不知道他已經睡掉半個月的時間,他睜開眼睛,才動了一下,就聽見床邊一個沙啞的聲音又驚又喜的響起。

  「齊弟!」

  他呆呆看著自家大哥難看的臉色,鬍鬚沒刮,眼下青黑,又憔悴又狼狽,他困惑又茫然,心想前一刻明明還在深山大雪裡,讓那小女娃抱在懷裡的,怎麼現在一睜眼,就見到自家大哥了?

  他做夢嗎?

  古和齊愣愣著沒有反應,急壞了古家大哥。他怕他燒壞腦子了。

  「齊弟!齊弟,我是大哥!你回個話啊!你怎麼啦?」

  古和齊驚訝的聽著自家大哥的呼喚,又覺得手腳溫暖,身上覆蓋的正是自己熏著藥香的厚暖被子,原來他已經下山,還回到家裡來了嗎?

  他張了張嘴,「……大哥……」

  「齊弟!」古家大哥那張擔心害怕的臉,刷地滑下兩行淚。「你要把大哥生生嚇死了你!怎麼自己一個人亂跑呢?」8

  自己一個人?他想了想,那小女娃呢?

  「大哥,還有個女娃娃……她人呢?」他艱難問道。

  不料他大哥卻先是一臉困惑,復而露出震驚神色,「齊弟,原來你是被山裡精怪給迷魅了嗎?這不行,大哥給你找個道士來除妖好了。」

  古和齊愣住了,「精怪?」

  他那時明明覺得那女娃娃暖和得很,應該是個人吧?但怎麼一下子又成了山裡精怪呢?他是不是還在做夢?

  「齊弟,大哥找到你的時候,你一個人暈倒在雪裡,險些把大哥嚇死了!大哥趕忙把你帶回來,讓醫大夫給你看看身子的,你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古和齊張嘴,半晌,又悶悶的閉起。

  一切都是他在做夢?沒有黑狐?也沒有大石頭底下的黑狐窩?更沒有那個為了他把手折磨得血肉模糊的女娃娃?

  他伸手按了按唇。

  做夢嗎……他明明還記得,那小女娃一直在餵他甜甜的糖水,就用著那一點東西,吊著他一口氣,一絲意識。

  那時候,還有響徹夜空的尖嘯,以及燦爛煙花。

  「齊弟?你睏了嗎?」

  大哥輕聲的呼喚傳來,他閉著眼睛,覺得很疲倦。

  他睡過去了,連藥也沒來得及喝。

  內間屋裡,守著寶貝幼弟的古家大哥繼續候在床邊,一刻不敢稍離。

  外間屋裡,持著枴杖聽著兩孫子對話的古老太爺,臉色陰沈。

  「哼,小狐魅子,還想騙我孫兒?老夫怎麼能讓妳如意!年紀小小,就知道哄騙男兒,幸得老夫早早將那小狐魅子驅離……」老太爺冷聲道,左右的伺候人俯首貼耳,不敢吭氣。

  老太爺又聽了片刻,確定內間的小孫兒已經睡下,才又拄著枴杖,往自己屋裡去。兩旁伺候人趕緊跟上。

  這一年,十二歲的古和齊,心裡裝了個疑似山中妖魅的女娃娃。




第二章

  「言今,這饅頭你我一人一半?」

  內間房裡,穿戴整齊的古和齊坐在椅上,手裡剝開一顆胖饅頭,遞一半給身旁的書僮言今,另一半拎在手上,一口一口撕著吃起來。

  言今接了,卻沒塞進嘴裡,「二少爺,等會兒就有宴席了,現在餵飽肚子,您在席上就吃不下了,那多浪費啊?」

  古和齊漠然道:「席上的那些東西,誰眼前的都能吃,就我眼前的那份吃不得。」

  言今先是困惑,跟著就是一抖,「……這可是家宴!那些女人應該不敢……」

  不敢給您下藥吧?他沒把話講完,但手裡拿著的半顆饅頭已經轉眼塞進嘴裡。

  「在下一任家主的飯菜裡撒催情藥,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只不過這次說不定膽子更大,在老太爺眼皮子底下也敢這麼做啊。」古和齊漫不經心,一手縮在袖裡。

  他指尖上摩挲著什麼,那動作隱在袖裡,看不清楚。

  言今注意到他的動作,笑了笑,「少爺心裡老早就有人了,那些夫人小姐怎麼也不肯承認,儘是想法子往您房裡送人呢。」

  古和齊聽出他話裡揶揄,回嘴道:「再偷著樂吧你!下回她們再塞人進來,我就往你床上送去!」

  言今當即求饒,「別吧,少爺,我還想留著條命伺候您啊……」他與少爺共用一席飯菜,少爺的飯裡被加料,他也逃不掉啊。

  古和齊噗地笑了。

  自當年大雪遭困,又脫險歸來之後,已經過了兩年。

  這期間,古和齊光是休養,重新調理身子,就費去了一年時間。

  從喝了藥後,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沈沈地睡,到後來獲準能夠短時間坐起身來,點著燭火看半個時辰的書,這其中所耗去的忍耐力,都讓古和齊覺得自己修養更好了。

  可雖然獲準坐起身來,但他腕上無力,書卷持不久,於是古家大哥親自在送來的一批新奴才裡挑選良久,終於挑中了一個年紀與古和齊相仿的少年,又因為此子識字,於是他到了古和齊房中,不只是平日洗漱伺候,也會在古和齊讀書時,為他持著書卷。

  甚至,古和齊坐得累了,得躺下來養著,那少年侍從也能持著書卷,為古和齊念著書裡的字句給他聽。

  雖然相處時間不過一年半,但這少年侍從迅速的獲得古和齊的信任,更得到古家大哥親口改名,定下「言今」二字。

  言今忠心耿耿,更得到古家大哥親口囑咐,自此鐵了心要當古和齊的小尾巴,走到哪裡跟到哪裡。醫大夫開下藥單,抓藥煎藥也由言今一手包辦,古和齊這間小院裡,更是只有言今能走進內院來,其餘灑掃奴僕都只能在外院活動。

  但即使古和齊防備至此,那些企圖想和古和齊一夜雲雨,進而懷有子嗣,讓古和齊收房的眾多女子,還是在各房夫人或者侍妾的指使下,想設法的偷進內院來。

  銀筷只能試毒,卻試不出下在飯菜裡的春藥。

  古和齊著過一次道,卻由於那下藥的婢子將份量下得太重,不但沒讓古和齊湧起情慾,反而讓他孱弱的身體受不了這樣兇猛的藥性,那一夜他院裡燈火通明,氣急敗壞的古家大哥下令打殺了一眾經手飯食的下人,連同指使的女眷都一併挖坑埋了,又守在床頭焦急的等著,直到古和齊讓趕來的醫大夫將入口的食物全都嘔出,又不停的拿溫水灌入,再按著他腹部讓他吐出,幾乎折磨的古和齊就這樣一口氣續不上來,險些斃了。

  經此一役,他調養身體的時間又得往後拉長。

  至於得罪了眾多夫人侍妾一事,古和齊也只能用自己家主繼承人的身份去硬抗,這時,他在心裡啼笑皆非的慶幸起自己體質孱弱,不然千防萬防,也還是難免會倒上那麼一次兩次的楣,要是真的不小心與陌生女子同床共枕,縱使沒做出什麼事來,不收房卻也是不行的。

  現在的自己,就算想與女子有染,也力不從心。

  外圍那些探頭探腦、居心不良的女人不瞭解他的狀況,但古和齊雖是厭煩於她們的企圖,卻也沒有打算讓她們知道實情。

  他總有自己的男子尊嚴。

  古和齊手裡摩挲著喝了一半的藥茶碗,臉上淡漠。

  一旁言今察言觀色,也知道自家少爺心理陰暗,又看看天色,他輕咳了聲,以作提醒。

  「少爺,家宴差不多要開始了,是不是在老太爺入席之前,我們趕緊露個面好?」家主繼承人和現任家主,雖然只是一步距離,但那一步可也沒有這麼好跨過。

  古和齊瞥他一眼,想了想,點點頭。

  他一擡手,將藥茶喝了。「走吧,去露個臉,沾沾筷子,然後就趕緊回院子裡來吧。」他歎口氣,「說起來,今天還是我的生辰宴呢,卻見不到大哥啊……」

  「大少爺一定會趕回來的,您的生辰宴多重要啊。」言今溫言哄著。

  「不知道大哥今年又折騰了什麼禮物回來。」古和齊抿嘴一笑。

  跟著父親出門歷練的古家大少,現在已經很少待在古家大宅裡了,但每年幼弟的生辰宴他還是會不遠千里的快馬趕回,捎帶上的禮物更是千奇百怪,從稀有的花種到延命的藥材,或者千金難求的極品布料,或者難得的孤本書,有一年還特地運回了一塊奇石,讓古和齊大傷腦筋的在院子裡動起土木來,就為創造一個安放那塊奇石的環境。

  那些禮物,都代表了古家大少對幼弟的深切疼寵。

  若說這古家大宅裡,除了侍從言今以外,古和齊還把誰人看進眼底、擱在心上,那真的是只有一個大少爺了。古和齊連老太爺都不在乎的。

  他把喝完的藥碗隨手放下,「走。」

  言今低眉,恭敬的跟隨身後,主僕兩人一前一後,往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主屋而去。

  ※ ※ ※

  古和齊一手攏在袖裡,月光底下,他半握的掌裡閃耀出一線燒火般的光芒,隨即又隱去,讓他深深的藏進袖底,不露分毫。

  雖然說是家宴,但以古和齊的年齡,也確實是到了可以收下幾個侍妾,並且開始挑選正妻的時候。

  古和齊態度默然,一眾女人卻各有所圖,而掌握大權的老太爺更是滿心想著,要不要挑個侍妾來為寵孫沖沖喜。畢竟他那大哥也不過虛長他幾歲,卻已經有了一子一女,年前又納了第二個妾室,現在就差娶個正妻回來。

  也許為寵孫擇一門親事,有了溫香軟玉,也能給什麼事都不在乎的寵孫添一絲掛懷,說不定能夠多留住這孫兒的心。

  老太爺抓著鬍子,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千般偏疼的孫子,卻硬是和他不親,甚至態度冷淡,十分疏離。

  這讓老太爺很傷心。

  每年的生辰宴,那個逐漸將族中經濟大權抓在手上的長孫,都會帶回精心準備的禮物,同樣站在疼寵孫兒的立場,甚至更努力想將寵孫爭取過來的老太爺,對於準備禮物的這件事上,也相當努力。

  為了等待遲到的禮物,老太爺不得不延緩了入席的時間。

  為此,掐著時間踏入主屋,進到大廳的古和齊,在第一眼沒見到應該在席上的老太爺時,他楞了一下,偏頭瞥了一眼身後的言今。

  言今聰慧,低聲附耳道:「應該沒事,老太爺身體仍然健朗。」

  既然無事,又身體硬朗,那總是折騰人的老爺子怎麼還會沒入席?古和齊略微垂了下眼皮,一邊想著,一邊在言今的領路下入席。他坐在主位右方下首。

  因為老太爺還未到,因此主位仍空。

  左方下手是尚未歸家的古家大少的位置,再下一個才是他們兩兄弟的父親,以及叔伯之類的順位血親,但古和齊是沒有去理會的,他一入座,就半閉起眼睛,由著言今在旁團團轉著,為他斟藥茶、捏肩膀。

  女眷都在偏廳入座,不入主廳來。

  但古和齊卻在入席不久,便嗅到一陣香風。

  他微微擡眼,見到二女一前一後,款款而來,那是大哥的兩名侍妾,一稱安夫人,一稱柔夫人。他目光略過前頭那身形圓潤的女子,在後頭那嬌小女子身上仔細打量。

  大哥膝下那一子一女皆由安夫人所出,而那柔夫人,是與大哥有所往來的商界朋友,從青樓裡贖出來,送給大哥作禮物的,因為在那次的青樓應酬裡,生意不僅談成,還定下之後的長期往來,那名商界朋友大喜,隔日便將這與大哥有一夜緣分的女子送到古府。

  這女人看似嬌柔羞怯,但就是從她入府之後,古和齊才開始要小心翼翼的防著桃色陷阱。說起來,當初那被拖下去生生打死的府中女眷,也只是替罪羔羊。

  但古和齊抓不到把柄,只能隱忍了。

  安夫人到他近前,施了一禮,「二少爺。」

  古和齊虛托一把,「安夫人氣色極好,是盼著大哥歸來?」

  「二少爺取笑了。」安夫人面上一紅,「妾身只是想先來送禮的,晚些等老太爺到了,一眾女眷便下了正廳。」

  說著她側過身,後頭柔夫人雙手一遞,那木盤上是一雙手套,一雙厚襪,織的仔細,更繡上魚紋飛鳥,是花費了大量時間才送出手的禮。

  古和齊輕聲道謝,並讓言今上前接過禮物。

  柔夫人一見言今,甜甜笑了,「平日多虧有你言今,才仔細照顧了二少爺,日後也要請你多多為二少爺費心。」

  「這是言今分內之事。」言今低頭回話。

  「你與二少爺年紀相仿,可有心上人了?」柔夫人掩唇,「趁這家宴,老太爺在席上,你不妨對老太爺請一門婚事吧。」

  言今呆了一瞬,「柔夫人說笑了,言今還不到那年紀吧。」

  見他婉拒,柔夫人卻沒退開,「今日是二少爺生辰呢,老太爺也為二少爺備下禮來,還瞞著沒讓二少爺知道呢,有份禮物聽說先到了,都送進房中等著二少爺去拆。」

  「柔妹妹!」安夫人低聲喝止。「老太爺瞞著,就是想給二少爺一份驚喜,卻讓你來多話!」

  遭到斥責,柔夫人抿了抿唇,狀似無辜,「安姐姐莫惱,妹妹只是想,二少爺都有那樣一份禮物了,不妨讓言今也收一回禮。」

  她一邊溫言軟語,一邊又轉頭對言今說:「你也別藏著,要是看上了府裡那個丫頭,就來和安姐姐稟一聲,不會委屈言今你的。」

  言今被這麼一說,當下面紅耳赤。

  他無措的回頭去瞥自家主子,卻見古和齊面色冷漠,那黑玉似的眼珠子裡更是冰封的一片。他心下一個激靈,知道自己是落進言語陷阱了,趕緊撇清。

  「言今沒有心繫哪個丫鬟,兩位夫人莫要捉弄言今了!」

  「說什麼捉弄呢,妾身這不是關心而已嘛。」柔夫人一笑,「你是二少爺身邊的伺候人,若是日子過得不舒心,二少爺恐怕也要為你擔憂啊。」

  言今嘴笨,急的張口結舌,卻擠不出一句反擊來。

  古和齊漠然道:「言今是我的侍從,不勞柔夫人如此費心生事。」

  他說得不客氣,一旁安夫人像是噎著了,被直指回話的柔夫人卻只是一手捧心,溫弱一笑,說不出的無辜純良。

  「二少爺斥責的是,是妾身多事了。」她低下頭來,施了一禮。

  那委屈俯首、又屈膝認錯的姿態,讓席上一眾男子心中大起憐惜之意,更是對古和齊冷漠無理的回話感到惱怒。

  柔夫人做足姿態,更一手與安夫人牽著,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樣往偏廳退去,在她一轉身的時候,手指還輕按眼角拭淚的動作,讓一眾男子恨不得尾隨上去,好生撫慰。

  言今敏銳的感受到席上男性長輩的不滿,他不禁往古和齊身前站去,想為他擋下一眾責難視線。

  但古和齊卻不耐煩的伸手拍開他,只是握著半溫的藥茶,慢慢喝著,完全不去理會眾人的目光,連哼一聲都沒有。

  正當氣氛壓抑,遲來的老太爺終於姍姍入席,古和齊起身見禮。

  「太爺。」

  「好孩子。」老太爺見到寵孫氣色尚佳,滿意的點頭,「太爺來晚了,都是因為要給你的禮物在路上遲了,太爺擔心,就是走不開,現在那禮物終於進了府裡來了,直接送你房裡去了。你等會兒回去,再好好看啊。」

  古和齊面不改色的點點頭,後頭的言今卻心裡一驚。

  老太爺偏寵二少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居然為了送個禮物費這麼多心思,甚至因為禮物遲來,而延緩了老太爺的入席時間,甚至老太爺還特地開口解釋。

  這可是眾人皆在的家宴席上,不是爺孫倆私下說話啊!

  言今心驚膽戰,視線悄悄在席上轉了一圈,果然入席的族人們都臉色變幻不定,而且有越來越黑的趨勢。他在心中歎了口氣。

  掌權的老太爺這樣明顯偏寵,對二少爺來說實在不是好事。

  但古和齊卻眼也不擡,只是在開席之後,略略的沾了一點前三道菜,又喝了點兌了水的溫酒,他臉色更添一點紅,然後在第五道菜上來之前,他輕聲向老太爺告知他要提早退席的意思。

  老太爺看看他,「身子可有不適?」

  「只是略有倦了。」

  「你吃得很少,有飽嗎?」

  「孫兒原本就吃的少,讓太爺擔心了。」

  老太爺讓他輕聲哄著,眼睛笑得瞇起來,擡手示意他退下了,「好了,回房歇著去吧。記著,要看看太爺給你的禮物啊。」

  古和齊輕聲再應承了一些「明早將去請安」之類的話,跟著就淡然的轉身退席,言今緊跟在身後,感覺背上承受了不少席上族人的尖銳視線,冷汗濕了一身。

  ※ ※ ※

  主僕兩人像來時一樣,一前一後的回到了院子裡去。

  古和齊是獨自進到外間屋裡的。

  宴席上,他主僕兩人也只是象徵性的動了幾次筷子,雖然說出門前兩人各自吞了一半饅頭,但也只是半個巴掌大的饅頭而已。兩個少年都還在長身子的年紀,吃這麼一丁點東西哪裡會夠。

  古和齊又防著大宅裡廚房統一做好,讓下人分送來的飯菜裡被加料,只好讓言今在自己院子裡弄了個小竈,現在他自顧自的回屋,言今捧著餓的打鼓的肚子,往後院的小竈去弄點吃的來。

  屋裡漆黑一片,古和齊接著大開的門扇外透入的月光,走到桌邊點起燭火,然後他反手關上門,轉身就往內間屋裡去。

  他想起宴席上,老太爺說過禮物已送入房中,不由得皺了皺眉。

  「吩咐過不許旁人進屋裡,那些留守的下人也不知道要擋一下。外間沒有看到禮物,難不成是送進臥房裡?」

  一想到自己起居之地,讓言今以外的人進去過了,古和齊就覺得一陣惱怒湧上,但最強烈的還是不安全感。

  也不知道送進房的是什麼禮物。

  但他轉念一想,這麼些年來,收過的禮物無數,卻從來沒有什麼能跑能跳的活物,即使大哥擔憂他呆在屋裡寂寞,曾經問過他要不要貓狗鳥兒作陪,也讓古和齊以一句「照顧麻煩」為由,直接拒絕了,這樣想來,就算禮物先送進屋來,也不至於鬧出什麼事。

  老太爺的禮都先送進屋了,算算時辰,家宴都已經過半,大哥卻還沒有回到府裡,該不會是他今年趕不回來了?又或者,是路上出了什麼變故?

  古和齊難掩擔心的想著,一邊持著燭台進到內房。

  出門前原本捲起的床帳被放下一半,床上的腳踏椅上燒著一隻紅燭,床沿坐著一個紅彤彤的身影。

  古和齊愣了。

  ……今年居然送了個活物?還是個活人!

  他第一個是傻了,第二個反應是訝異於禮物的的花樣翻新,但第三個反映,卻是惱怒了。他兩三步衝到床前,與床沿邊上坐著的小人兒四目相對。

  那是個女孩兒。

  紅彤彤的衣裳,看起來是一件少掉了繁複花飾與珠綴的嫁衣模樣,原本應該蓋在頭上的紅紗讓她自己掀掉了,現在鋪在床面上,還有一疊糕點壓在上頭,散著一些餅屑。

  女孩兒膝上攤著一本書,腳邊散著幾卷畫軸,依稀能看到畫上輪廓似乎是女子相貌,旁邊還有幾行小字註解,她一手正想翻頁,一手還拈著塊糕餅,胭脂淡去的唇邊沾著一小粒碎屑。

  她望著臉色僵硬的古和齊,眨了下眼睛。

  「大哥哥臉上好白,家裡人沒有好好調養嗎?」

  古和齊皺起眉,心想這小女孩在說什麼?

  女孩兒也沒等他開口,把手裡只剩一口的糕餅往嘴裡塞去,回手再拈來一塊完好的,直直遞到古和齊嘴邊去。

  「大哥哥吃一塊餅?」她眼睛燦亮,充滿示好。

  古和齊抿了抿嘴。他怎麼可能會吃她手裡的餅!這小女孩來歷不明,手裡的東西也不知道下過藥沒有,居然還這樣直遞到他眼前來!

  他恨得咬牙,鼻尖卻聞到那糕餅香氣。

  這一刺激,餓著的肚子很快就傳出聲響,十分的不爭氣。

  小女孩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古和齊的臉卻黑了。

  「大哥哥這麼餓嗎?」她把手裡的餅放下了,卻伸出要給書翻頁的手,拉住了古和齊的衣袖,直直將他牽到床邊,按著他腰後,示意他坐下。

  古和齊一臉錯愕,居然也就這麼乖乖坐下,他張口結舌,愣了片刻,才要跳起來怒罵,就見那小女孩雙手捧著紅帕四角,把整疊糕餅都移到他膝上來。

  「大哥哥吃。」她笑吟吟,像是獻上來的那疊餅是極致的美味。「這是閣裡的老師傅特別做的哦,補氣活血,還很紮實,吃三塊就飽了,也不會太甜,大哥哥一定會喜歡的。」

  她嗓音柔弱,說起話來慢吞吞的,聽起來非常舒服,古和齊原本一肚子的火氣被她這樣軟語哄著,給哄得沒了脾氣,他怔怔瞪著那小臉蛋瞧,腹裡又是一陣咕嚕聲,小女孩竟然聽著聽著便笑起來,用一種憐惜的目光看著古和齊,然後,古和齊不知怎麼想的,竟然也張了嘴,把小女孩遞來的糕餅咬了一口。

  嚼了兩下吞下肚去,又張嘴,再咬一口嚼著吞了,那一塊餅,不過三口就沒了。

  小女孩從他膝上又拈塊餅,湊到他嘴邊去。

  古和齊猶帶戒備地瞪著她。

  「好吃對不?」小女孩笑問。

  他染上一點血色的唇抖了抖,萬分不爭氣的張了嘴,將小女孩遞來的糕餅兩三口吃了,然後她又餵來一塊,他乖乖嚼了,這麼一來二去的,古和齊在嚥下第五塊餅時,覺得有七八分飽了。

  小女孩停手,偏著頭瞧他,「大哥哥在家裡過得不好嗎?吃不飽嗎?那,跟我一起回去好嗎?」

  「你養我?」古和齊嘲笑道。

  「我養你!」小女孩居然毫不猶豫的點頭。「你跟我回閣,我養你!」

  古和齊笑不出來了,「你從哪裡來的?」

  「從閣裡來的呀!」她答道,「今天是大哥哥的生辰對吧?秋舞是禮物哦!今天晚上,秋舞是大哥哥一個人的禮物!」她笑得瞇起眼來。

  古和齊也瞇起眼,卻是陰冷的。「禮物?」

  「秋舞是大哥哥今晚的禮物。」她用力點頭。

  他想起老太爺說過,遲來的禮物已經送進房中。

  ——這小女孩,是太爺給他的禮物?古和齊臉上微一扭曲,隨即又想起柔夫人的話,她說二少爺都有一份禮了,也要給言今辦一份禮,還要言今去挑挑看府裡哪個奴婢順眼。

  那麼,這被擅自送進她房裡來的小女孩,是來伺候他床第的?

  古和齊臉上表情變得險惡,「你叫秋舞?奉老太爺的意思來的?柔夫人給你出了什麼主意?嗯?她叫你——給我下藥嗎?」

  他問得惱怒,卻見身邊的小女孩表情茫然。

  「我是秋舞啊。大哥哥不記得秋舞了?」她怯怯地問,又忍不住伸手去揉古和齊眉間,像是想把他擰起的怒紋揉開,「秋舞一直很想大哥哥,想來見你,可是閣主不放行,說是府裡不待見,秋舞才沒有來的……」她聲音低落下去。

  「你很想我?」這話簡直莫名其妙,古和齊根本不認得這女孩。

  秋舞吟委屈的扁了唇,「大哥哥那時候昏過去了,還沒等你醒來,跟大哥哥說說名字呢,大哥哥就讓府裡的人接走了,還有個好凶的爺爺在罵人。」

  古和齊聽得一臉困惑,他根本不知道這些事。

  「閣主是什麼?你從哪裡來的?」

  「閣主就是三千閣的大主子啊。」秋舞吟咬著拇指,「大家都要聽閣主的!嗯,今天也是府裡的人來接了,閣主才讓秋舞來見大哥哥的。」

  「二少爺。」古和齊隨口道。

  「嗯?」

  「叫我二少爺。」

  「好。」秋舞吟眨巴著眼睛,跟著便柔弱弱的喊了一聲,「二少爺。」

  「嗯,很好。」古和齊聽她這一句喊,心裡一下子舒坦不少,「你說你見過我,什麼時候?我怎麼就沒有印象呢……」

  秋舞吟瞅瞅他,冷不防出手,扯開他的袖子,就見古和齊腕上纏了條紅繩,繩下綁著一件紅色的玉飾,那模樣雕的鮮活,就是只端坐的狐狸,一隻前爪還高高擡著,像在招著什麼,非常可愛。然而美中不足的是,那狐狸的尾巴像是讓人給生生掰斷,成了一隻沒有尾巴的狐狸玉飾。

  古和齊皺眉,「這是我的生辰禮。」

  「二少爺就沒有想過,那根狐狸尾巴呢?」

  「送來的時候就沒有尾巴了。」他抿嘴道,「這玉飾可愛,又是難得的暖玉,還能試毒,我自然時常帶在手邊。」

  「二少爺見到這隻狐狸,就沒有時常想起什麼來嗎?」

  「想什麼?」古和齊覺得她問得莫名其妙,不由得轉頭打量著她的面容,卻見秋舞吟兩顆眼珠子燦亮,幾乎整個人貼近他臂上來,就期待著他的答案。

  記憶裡,似乎也有個女娃娃,用這樣濕漉而明亮的眼睛望著他,但那個女娃娃,只是他在大雪裡遇上的妖精山魅而已。

  古和齊恍惚的想,卻覺得秋舞吟貼在他臂上的體溫熱燙,那種溫度讓他很舒服。他一向體弱,氣血凝滯,以至於體溫偏低,而秋舞吟悄悄環上他腰身的手臂,卻讓他十分愉快,甚至放鬆下來。

  那時候,在大雪夜裡,也有那麼一個女娃娃,為了保護他,把自己一手折磨的血肉模糊,還一個勁兒的哄他,和他說話,怎麼也不讓他睡去。

  那個女娃娃,和他一樣,都是被隻狡猾的黑色狐狸所拐騙。

  ……狐狸!

  古和齊驀地睜大眼睛,秋舞吟搭在他腰前的一隻手臂上,扣著刺上黑狐和煙花的繡品,那以中指的銀環與腕上的細鐲為支點,鋪展了她整個手背的繡品,讓古和齊突然感到無比的礙事。

  他一手抓了她小臂,瞪著她:「解開!」

  「嗯?」她一臉茫然,不明白怎麼突然間二少爺變了臉色。

  古和齊焦躁又惱怒,「我讓你把這東西弄掉,我要看你的手!」

  「又不好看……」秋舞吟委屈的咕噥,卻發現二少爺在聽見她的嘀咕之後,原本就黑了的臉色,更添上冰寒。

  秋舞吟當下垂著頭,趕緊解開腕上銀鐲,將遮住手的繡品掀開來。

  相較於另一手的滑嫩細白,這戴著繡品遮擋的一手,確實是不好看的。鮮紅色的疤痕遍佈不說,那血肉還不怎麼平整,坑坑巴巴的,簡直是嚇人。

  古和齊眼裡陰暗不定,臉上卻是一下子刷白了,他猛地咬住唇,鼻子尖銳的抽著氣,連握著秋舞吟小臂的手都開始發抖。

  秋舞吟也跟著細細的抖了起來。

  她發現……二少爺,好像是,生氣了……

  她的腦袋越垂越低,本來想把手抽回來的,卻讓二少爺握得死緊,於是她又偷偷地想把環在二少爺腰上的手收回來,但她才一動,就聽二少爺冷冷地哼了一聲,她那小身子不由得抖了一抖,乖乖的僵住了。

  逃避不了,那也只能盡力裝著自己不存在了。

  於是秋舞吟安靜了,她閉緊嘴巴,動也不動一下,務求自己成為一個擺飾,又或者是二少爺身上披掛的一件氅子,總之就不是一個惹動二少爺火氣的大活人。

  古和齊確實是氣得狠了。

  這是一個大活人……他的記憶並沒有出錯,他陷在雪山裡時,身邊確實有個女娃娃,拚命的在保護他。那時候有黑狐,有煙花,有她從身後擁來的體溫,他的記憶沒有錯。

  沒有錯,卻遭人篡改了。

  是誰抹殺了她?

  「你說,有個很凶的爺爺在罵人?」他問的輕柔。

  秋舞吟只覺得他更生氣了,「……嗯。」

  「那時候,我昏過去了,你卻醒著——你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麼?」

  她一邊瞄著他臉色,一邊怯怯道:「閣裡看到煙花,就派人來救了,暗衛到的時候,大哥哥……嗯,二、二少爺你……已經昏過去了,又發起高燒來,很危險的……閣主先讓我餵了你丹藥,又讓暗衛護著你心脈,之後才讓隨行的醫大夫接手,二少爺那時候幾乎撐不過去了,暗衛足足護了你一整晚,到了天都亮了才撤下來的。」

  「我待了整夜?」

  「嗯,整夜。之後閣主讓我給你餵湯藥,還從庫房裡找了塊暖玉出來,交給匠人去刻磨。等醫大夫說你出完大汗,就會醒的時候,閣主才讓另一個大哥哥進來帳裡,那個大哥哥看起來好緊張,抓著二少爺的手就開始掉眼淚。」

  「所以是大哥先見到我……」

  「那位是大少爺嗎?」

  「應該是吧。」他淡漠應道:「我被大哥帶走了?他沒有見到你?」

  秋舞吟搖搖頭,「有啊,秋舞一直都在。二少爺不肯放開,只要秋舞一離身,二少爺幾乎氣都要斷了,醫大夫就不許秋舞走。大少爺來的時候,秋舞還和二少爺握著手在打瞌睡呢。」

  「……但是大哥卻隱瞞你的存在……」古和齊閉上眼,片刻後,又問:「然後呢?你不是還說,有個很凶的爺爺?」

  「嗯,很凶。」秋舞吟似乎還心有餘悸,「閣主說,大少爺想把秋舞帶回去幾天,等二少爺醒了再回閣裡來,所以秋舞才跟大少爺走的。結果一下馬車,到了一個宅子裡的時候,卻有一個爺爺拿著枴杖要打秋舞,說秋舞……」她皺起眉頭,想了想,續道:「說秋舞--嗯,是狐媚子,把二少爺騙走了,還要打死秋舞。」

  她縮了一下,卻是古和齊握著她小臂的手收得太緊,握疼她了。

  秋舞吟沒有呼痛,只是小心望著他面色,心裡隱約明白了自己說的太多,讓二少爺不舒坦了。她垂下眼,想著怎麼補救才好。

  古和齊卻不允許她粉飾過去,「於是你被趕走?你有挨打了?」他望著秋舞吟不自然的僵硬表情,哼了一聲,「算了,我自己查——至於你說暖玉……你是不是曾有一夜潛進來這裡,把刻好的玉給我?」

  「嗯,暗衛帶我來的。」

  「尾巴在你那裡?」

  秋舞吟掏出脖子上繫著的小錦袋,裡面除了求救煙花之外,還有一根紅玉尾巴。古和齊將尾巴和手上的狐狸相接起,確實成了完整的一塊玉石。

  她不只救下他,還遭到老太爺以枴杖敲打,無禮趕走,她卻依然擔心他身體太弱,送來暖玉給他護著心脈,護著他的飲食。

  古和齊將她的手抓緊了,閉上眼睛,「你說,你是禮物?」

  「……只有今晚而已。」她輕聲回答。

  「你從何處來?我要怎麼去接你?」

  「三千閣。」秋舞吟有些微不安,「二少爺……三千閣是在花街柳巷裡……秋舞,初夜費用並不低……而且,閣主,沒有那麼輕易放行的……」

  古和齊一聽花街柳巷,便明白了她出身之地。他心裡有驚訝,卻沒有厭惡,而在聽到秋舞吟吞吞吐吐的說道閣主不輕易放行,他第一個想到的並不是贖身費用,而是顯然當初老太爺的處理方式,令三千閣主極為不悅。

  「閣主待你很好?」他摸摸她的頭。

  「閣主待姐妹們都很好。」她見他沒有不悅,也放鬆下來,「閣主知道秋舞今晚要來見二少爺,還吩咐廚房準備糕點,又讓醫大夫趕製了藥丸出來,說這些都是固本培元的東西,要二少爺每天都吃。」

  說著,她翻出擱在枕邊的小包袱,解開一看,當真是滿滿的糕餅,以及五隻玉瓶,古和齊拔了瓶塞,裡面全是小指甲大小的藥丸。

  三千閣主確實是寵溺著秋舞吟,珍惜她所珍惜的,並且嚴厲隔絕不公平待她的。最後,甚至因為她將前來,還準備了這許多東西,並且藉由這些東西,引開他對她身體的注意力。

  她帶來的這些東西,也是三千閣主對他的警告——

  秋舞吟是三千閣所珍惜的女孩兒,要他千萬不許輕待。

  古和齊確實理解到三千閣主的用意。

  他輕輕磨蹭著秋舞吟額際,蹭得她臉上羞紅一片,他微笑。

  「我會去見你……你要等我,將你迎娶回來。」

  「……那今晚……」

  「今晚……」他頓了一下,臉上跟著紅了,「今晚,就洗洗睡吧。」

  她笑了,「好的,二少爺。」




第三章

  當言今還在小廚房裡毛手毛腳的忙著時,古和齊已經將侍從的存在遺忘了;而等到言今終於將清粥小菜裝進食盤,要拿進屋裡去時,古和齊又將雙手攏在袖裡,神色愉快而微帶紅潤的告訴他,晚飯他不用了,要言今燒了熱水來,他洗洗要睡了。

  於是言今迷惑而委屈的回頭給二少爺燒熱水,然後一個人寂寞的在小廚房裡把晚飯吃了。等他梳洗完再回到屋子,卻發現內屋的燭火早就熄了,他呆呆看了片刻,困惑不已的在外間睡下。

  隔日醒來,進到內屋伺候的言今只看見二少爺一人坐在床沿,正用一手撥弄著一個玉瓶,見他來了,才狀似隨意的將瓶子塞到枕邊去。

  「不用整床了。」二少爺吩咐了這麼一句。

  言今鬱悶的少掉一件工作。

  之後便是遲至今早天剛亮時,才終于歸家的大少爺來到小院裡,與二少爺共用早點。至此,言今大受打擊的遭到驅趕。二少爺居然不讓他跟在一旁服侍!

  言今淚奔。

  「大哥今年送的生辰禮,滿意嗎?」古家大少笑得意有所指,目光在內屋裡不住的轉來轉去,然後古家大少皺了一下眉。「禮物呢?」

  古和齊很困惑,「什麼禮物?」

  「你的生辰禮啊!大哥可是交涉了很久,整整一年每個月都書信不斷的!」古家大少轉回頭瞪著自家幼弟,「她沒來嗎?」

  「誰?」古和齊一愣,心裡隱隱覺得自己也許弄錯了什麼。

  「就是你兩年來一直心心念念的妖精女娃啊!」古家大少一臉狐疑。

  古和齊漫不經心道:「大哥不是說那是我在做夢嗎?那時燒壞腦子了?大哥可一直都說那女娃娃不存在的。」

  古家大少咂了舌,輕聲道:「你那時候莫名失蹤,整個宅子的人都在搜山了,老太爺徹夜不睡的等消息,到天亮了才有消息傳來,說你給人救下了。老太爺那時候累得不行,是大哥去接你的,到了那裡,才知道救你命的是出遊的青樓妓閣——誰知道你和那女娃娃怎麼走到一道去的,你這小子,才十來歲就知道找小妞兒嗎?」

  古和齊被逗笑了。

  「我是想把那女娃娃帶回來給你的,可老太爺後來趕到,堅持說是那女娃娃把你勾走的,差點就一拐杖下去——」他看見幼弟臉色一白,趕緊道:「大哥擋著呢,那女娃娃沒事的。你給我們帶回來了,才一睜眼就吵著要女娃娃,大哥背上還火燒似的疼著呃,老太爺就在外頭偷聽,大哥哪裡敢說實話。」

  他摸摸古和齊的頭,滿意他今早的體溫不冷不熱,雖然偏低,但總算是平和的溫度,不讓人擔憂。

  古家大少說:「你頭一年還要養身子,大哥也剛接了家業,正焦頭爛額的忙著呢,那女娃娃的事只得先擱一邊去;等到第二年,你又因為那嬸子胡來,險些一命嗚呼,大哥也不知道都這麼些日子過去,那女娃娃還記不記得你,何況那時給人家的印象這麼糟,三千閣聽說最是護短,貿然去請人,大哥還怕被亂棍打出來,只好一個月一封書信的去問安,好不容易才得那三千閣主鬆口,許了一晚上。」

  「那女娃娃,可是大哥費盡心力才得來的生辰禮。」古家大少笑道。

  古和齊這才弄明白了,原來秋舞吟是大哥請回來的。但,不是說老太爺也先行送了禮進內屋來?

  ——那,禮呢?

  他很迷惑。

  和大哥用了一頓早飯,兄弟倆又叨叨絮絮的說了些話,大多時候是聽古家大少在講述他行商時的見聞,之後又喝了一壺茶,古家大少才離開小院,回去與久來親熱的妾室們親近親近。

  古和齊放言今進屋來收拾桌面,他又坐到床邊去,一邊望著言今忙碌,一邊回想他進到裡屋時,一身紅衣的秋舞吟正吃著糕餅,然後她一手翻著書頁,看得正專心,腳邊還滾著一些畫軸。

  秋舞吟說她帶來的,是糕餅和玉瓶的小包袱。

  ——那麼,書,還有畫軸,是哪裡來的?

  古和齊忽然有不祥預感,他首先往床尾找去,沒有東西,又轉身去翻床頭,跟著他在枕頭邊的小包袱底下,找出了書冊。一看那香艷的紅皮封面,他先是皺眉,再翻了幾頁書,他瞪著紙頁上的春宮畫,臉上先是紅了,後來就白了,跟著就黑了。

  紅了是因為羞澀的關係,畢竟對於情事,他也只是耳聞,別說是親身體驗,事實上他連春宮畫冊這樣的指導書都沒見過的。

  白了的原因,則是他在羞澀過後,卻想起昨夜他推門進來,就見到秋舞吟若無其事的在翻這冊子,她出身青樓可以面不改色,古和齊還能接受,但秋舞吟是用怎麼樣的心情,在翻閱一本從他房裡找到的春宮圖畫的?!

  黑了的原因,自然就是古和齊的思緒一路急轉直下,他可是清白之身,卻為了這麼一本春宮圖而留下好色印象怎麼辦?而且他昨晚還故作鎮定的回答秋舞吟「洗洗睡了」——天知道秋舞吟是不是在心裡困惑他為什麼裝模作樣?

  老太爺什麼生辰禮不好送,送這什麼春宮畫!

  古和齊惱怒得幾乎要撕書,手挨上了書邊,他又想起還有畫軸,該不會那些畫軸也是一幅幅的春富畫吧?

  他急急忙忙伸手往床底下探去,昨晚上他一腳全掃進去了,若不是剛才看到書冊,他絕對會連生辰禮也包括了畫軸一事都忘得乾淨。

  等他撈出畫軸,並一一展開,古和齊的臉色可謂五彩紛呈的精采了。

  那不是他以為的春宮畫,但比那更糟,因為那一幅一幅的,全是女子畫像,旁邊還有小字注解,這是哪家閨女,性情如何,身家如何,擅長什麼,以及最下頭的太爺批註,可為妾,適為妻,收房可。

  ……古和齊一陣天旋地轉。

  他昨日竟然如此疏忽,先讓秋舞吟見了這數卷女子畫軸,又見到那本春宮畫,她來的身分更是伺候床笫的……

  「這教我日後拿什麼臉去見她!」古和齊雙手捂了臉,又恨又羞的倒在床榻上不住滾動,洩出指縫的哀號聲真是淒淒慘慘。

  一旁言今又是驚異又是困惑,愣愣看著自家少爺的幼稚行徑。

  真是難得景象!他不由得心下讚嘆。

  ※ ※ ※

  之後,古和齊接下了古家大少與三千閣之間的書信往來,他一個月一封信的,經由古家大少的手送往三千閣,再等著某日夜裡,一名黑衣暗衛來送回信,再附上一隻玉瓶,裡面是一個月分量的藥丸。

  他現在入口的湯藥,全是三千閣送來的藥方,由言今親自去抓藥,煎藥,然後送進房裡來;古府裡原本配置的醫大夫,古和齊已經很久沒有理會了。

  他原本氣虛體弱,吹不得風,受不得寒,又禁不起曬的嬌貴身板,自從藥方改了之後,他已經漸漸可以在陽光下走動,而不用多撐傘,也可以稍微在午後開著窗子吹點涼風,時間從半刻鐘,慢慢加長到半個時辰。也可以在下雪時,去院子裡玩一會兒堆雪人的遊戲,而不用擔心會因為抽不上氣而昏厥。

  這樣的改變相當緩慢,他足足花了一年時間。

  望著自己好不容易長了點肉,握起來不再硌手的小臂,古和齊並沒有特別的對於府裡醫大夫開出來的藥方起疑心,但他知道,無論如何,府裡呈上來的吃食,小至茶水糕餅一日三餐,大至他自幼喝慣的調養藥茶,都不能再入口了。

  這個終於有了點生氣的肉身,他必須仔細珍惜。

  又一年的生辰宴上,古和齊望著挺著大肚子來向他請安的柔夫人,淡淡的表示了恭喜之意。

  「希望是個胖小子。」臉上愉快的柔夫人一手撫著肚腹,笑意盈盈的眸子定在古和齊身上。

  她打量著他。

  這個少年,在這一年裡飛快的抽高,原本蒼白得可見暗青血脈的膚色上,如今卻是添了薄薄血氣,那種白裡透紅的顏色,變得精緻非常,他眉眼纖細,略有狹長,淡粉的雙唇勾著似有若無的笑,乍一看去像是面無表情,但再仔細看著,卻又像是含著笑的,那種喜怒難測的姿態裡,更多得是一種漫不經心。

  彷彿他這個眾人爭奪的古府繼承人的身分,也不在他心上擱著。

  柔夫人望著他,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

  這個古家二少,明明是脆弱得不得了的一條小命,當年一劑下得重了些的催情藥,就幾乎逼死了他——但也只是幾乎。

  他就那麼一口氣吊著,懸著,續著,然後活了下來。

  對他下藥,心裡巴不得他快快死去的人,在這古府裡不只有柔夫人一個,她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而眼前的這個少年,明明是孱弱的,他天生心脈就不強健,平常時候更是少歡少怒,一張臉漠無表情,她都不懷疑,若哪天忽然府裡走水了,夜半人人驚喊的逃命聲音,就能將這少年生生嚇死。

  但這少年偏偏活下來了。

  長年下在飯菜裡,摻在養生茶裡的藥物,只是一點一滴的削弱他的生機,每個人都在看著,在等著,這單薄的少年命苗什麼時候就能被這麼削沒了。

  送往小院的養生茶從來沒有斷過。

  柔夫人每次看見這二少爺,都能見到他在唱藥茶。

  但他卻還活得好好的,在這一年裡,更是活得滋潤極了,模樣生得越來越俊,氣色好了,身子骨也挺拔了,甚至他那小院裡,也不再是總關著窗,不敢吹風日曬了。

  柔夫人不明白了。周遭人都不明白了。

  這人人都巴望著他快快死去,府裡上下只有老太爺和古家大少將他接在手心當寶,這樣的一個二少爺,究竟是怎麼擺脫了處處隱伏的殺機?

  她愣愣瞪著他,那出神的模樣,連一穿的安夫人都覺得怪異。

  「柔妹妹?」

  「哎,安姐姐。」她猛地一眨眼,回過神來。

  還朝著擔心的望著她的安夫人想說些什麼時,她就見那慵懶的窩在椅中的白皙少年,那淡漠的眉眼勾起似笑非笑的輕弧。

  那黑玉的眸子彷彿在一垂眼間浸潤了玄冰,冷冷朝她肚腹瞥了一眼。

  柔夫人生生受那一眼,立時便覺得寒毛直豎,她按在肚腹上的手臂僵住,恍惚間竟生出了遭人細細碎剮的錯覺。

  「柔妹妹!」安夫人一聲驚叫。

  腿軟了的柔夫人往地上癱去,臉色煞白。

  「言今。」

  她模糊聽見一聲叫喚,幾乎觸到冰冷地面的身體就被托住。她茫然擡頭,就見扶住她沈重身子的,是二少爺身邊那個忠心耿耿的侍從。

  「柔夫人的身子不比平常,還是不要太辛勞的好。」

  古和齊淡淡一句,說得四平八穩,在情在理。柔夫人卻莫名的領會了他話中有話,那並不張揚的警告意味,讓她不知不覺間冷汗濕了一背。

  她張了張嘴,「……謝二少爺關心。」跟著,她被侍女扶了下去。

  古和齊沒怎麼理會她,安夫人匆匆跟著退下去,照順柔夫人去了;今年生辰宴,提前回來的古家大少一半是為了弟弟,一半是為了妾室柔夫人即將臨盆,而老太爺看著長孫即將迎來第三名子息,更是頻頻摸著鬍鬚,琢磨著想給寵孫添一房妾室。

  「孫兒身子還未養好,也不急著添房中人。」古和齊輕聲細語,微一擡眼的姿態分外柔弱,看上去竟然是隱隱透出委屈之色,「太爺如此擔憂,是恐懼孫兒命不久矣?」

  這句話太過不祥,聽得老太爺臉上一白,跟著便是氣得砸拐杖,「誰敢如此咒我孫兒!」

  「太爺急著為孫兒納妾,不是擔心孫兒子息……?」

  「我——」老人家一下子便噎住了,「太爺、太爺只是、只是憂心你夜裡寂寞,有個女嬌娃陪陪你也是不錯……」越說越含糊,聲音最終聽不渣楚。

  既然都說得含糊了,古和齊也樂得當作什麼也沒聽見。

  「太爺,孫兒乏了,先退席了好嗎?」他請示。

  與寵孫的鬥嘴落在下風,還反而生出了愧疚心,暗暗責備自己粗心大意,居然沒有顧及到寵孫的身子太弱,還非要鬧個妾室來折騰他的小身板——滿臉不安的老太爺趕緊準了寵孫的退席,看著言今小心翼翼的伺候著二少爺出了大廳。

  屋外下著薄雪。

  一踏出廳門便將廳內人事都拋在腦後,拉緊身上大氅的古和齊滿心只想著趕快回去小院裡,他埋頭便往前疾步。

  言今只能跟在後頭小跑。

  一邊跑,他一邊感嘆起,三千閣送來的藥方與藥丸真是有用,那曾經只是緩步走著,光是一段迴廊便能走上一盞茶的二少爺,現在居然能一路都是大步跨著,分毫也沒有勉強模樣的疾衝。如此進步,真是令言今揮淚。

  古和齊也沒留意身後侍從的感慨模樣,他一心只想趕回內屋去。

  今日是他生辰……如此重要的生辰!

  昔日牛郎織女只在七夕見面,如今他想見秋舞吟,便只有這生辰日了!

  他為此期待了整整一年,每個月一封長信根本不夠讓他舒解思念,他自從在書信往來中討得了三千閣主的允許,能夠在每年生辰時收到名為「秋舞吟」的禮物,儘管只有一夜時間,他也是滿心歡喜。

  連傘都沒撐,以至於滿身沾了薄薄積雪的古和齊,在身後言今追之不及的驚呼聲中,興衝衝的推開房門,直撲內間。

  冬夜裡的燭火看上去格外溫暖。

  一身紅衣倚在床榻之上,正一手拿著繡針,一邊拈著繡布的秋舞吟聞聲擡頭,就見她的二少爺奔進屋裡,身後追隨而來的冷風吹得燭火晃蕩,而二少爺一身的雪,看得她心裡一跳。

  著涼了可不好!

  她一下便扔了手裡物事,連鞋也顧不得穿上,幾步就奔到洞開的門前,緊緊攏上,又趕著回頭去給二少爺撥雪。

  看著秋舞吟臉上滿是以他為重的焦急,古和齊對於她剛才居然只看他一眼,隨即視若無睹的衝過他身邊去關門的薄情舉動,有那麼一星半點的解氣。

  就要讓你只把眼睛放我身上!他幼稚的,而充滿不自知的孩子氣的想法態度,顯然並不為正繞著他團團轉的秋舞吟所察覺。

  但她若察覺了,恐怕也只是慢騰騰的想一想,跟著就一點頭,然後便贊同了她的二少爺的一切舉措。

  如此偏心!

  慢了一步被關在門外的言今,眼睜睜的望著緊閉起的門扇,心中遺憾無比,他也想見見那位傳說中的女嬌娃啊……

  少爺真是小氣極了。言今哀傷想道。

  ※ ※ ※

  期待了整整一年,終於又見到面的現在,古和齊在秋舞吟伸手解開他沾濕的外袍,又半跪在椅上給他撥去髮上的雪,然後取來袍子為他更衣——這一連串的動作裡,他吭都沒吭一聲,眼睛只繞著秋舞吟打轉。

  她的身子也抽高了,從先前的只到他胸前,到現在頭頂能挨著他下巴;幸好自己在這一年裡也抽高不少,不然讓她趕了過去,那可就更沒有面子了。

  隨著年紀增長,她的相貌也漸漸長開,現在看起來還只是清秀乾淨的容貌,但她肌膚細膩,顏色又極漂亮,長長的髮色又黑又亮,緞子似的,讓人摸了愛不釋手,小小的瓜子臉,一個手掌就能捧起了……

  她身子修長,四肢養得瀑瀑亮亮,尤其那雙長腿更是讓她看上去輕盈靈巧,當真是宛如妖精的美色。

  越是細看,便越是著迷。

  這個女孩兒,竟然讓人目不轉睛。

  「……真危險。」他喃喃。

  秋舞吟困惑的瞧他,卻見二少爺黑玉似的眼裡迷迷濛濛的,顯然正陷入自我思緒裡,一時間回不了神。

  她也想知道他在煩些什麼。

  「如何危險呢?」她輕聲問。

  「危險……」他恍惚道:「若是顯而易見的絕色,那也只在皮相之上,若是內裡修養不及外在皮相,久了,便就失去味道……但若是秋舞這般……這般足以細嚼慢嚥的,逐一品嘗,又引人留戀回味,便比那絕色之貌,更令人愛不釋手……」

  「如此是危險嗎?」她聲音放得更輕。

  「……太危險了。」他居然隱隱咬牙切齒起來,「越晚出手,競爭者便越是多了,須得及早防備,能趕走一人是一人!」

  她笑得眼兒微瞇,「又要如何及早防備好呢?」

  「早早贖了關回屋裡,我一人看著便是……」

  秋舞吟眼裡黯然了些,「此法甚好,然而閣主是不會允的。」

  先不說在培養她的前番調教工作裡,花費了多少心血與金銀,若是未掛牌接客前就被贖去,三千閣損失了多少不提,光是古府裡專權獨裁的老太爺不待見她,跟著又有不懷好意的眾多族人在旁虎視眈眈,古和齊本身除了仗著老太爺與古家大少的偏寵之外,一點個人勢力也沒有,不要說保護秋舞吟的地位,他連自己能不能長久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如此前景不祥,三千閣主怎麼可能點頭答應放人!

  一臉茫然的古和齊即使心不在焉,也知道提早贖人的法子想想可以,如果要實行,還真是處處碰壁。

  他點點頭,「那就只能放出風聲去,早早將秋舞訂下了,管他日後入幕之賓如何糾纏,一旦三千閣主不點頭,便贖不走她;我再加緊努力,快快將她接回身邊來……」

  「這樣的計劃,可不是一年半載的工夫……二少爺如今的心意真切,但日後變化無數,倘若二少爺改了心意,不再想著秋舞……」

  她猶有清醒,難免惶然,但他當局者迷,竟然毫不在意。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她一怔,半晌後,低聲笑了,「……一日不見兮,思之若狂。」

  只單單憑藉著每月一封長信,還沒有辦法舒解思念。

  然而這樣教人焦躁的思念又是從何而來,卻是難以想明白了。

  只是那一日大雪裡的初見,短短的相處時間,她便在他心裡悄然進駐了,之後是欲尋卻不得見的惶然,那種無預警的失去,讓他將她記得更深,記得更牢。

  無論如何也無法見上一面的焦躁,催化了他的思念。

  她便在他心裡生了根,藉著漫長時光,一點一滴的茁壯。

  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他卻發現,原來她似遠實近,就在伸手可及之處,於是他鬆了一口氣,但又緊接著意識到,自己想錯了,她其實離得很遠很遠,即使他竭力伸出手去,卻是難以碰觸。

  她離得很遠。他只能停在原地。

  她手裡攥著他的命。

  他很清楚的知道,能夠救他性命的藥方與藥丸,都是她身後的勢力所給予的,如果不是因為她,他根本沒有生路。

  於是她的存在,又和他的命連結在一起。

  她心裡有他,他便活著;她心裡若沒有了他,他便再活不下去。

  那種與他性命相關的緊密連結感,在他荒蕪的心田裡,深深的扎根,然後糾纏善,長成了參天的思念。

  再沒有什麼人的存在,能讓他日思夜想。

  今年相處的夜晚,古和齊一樣是與秋舞吟洗洗睡了,兩人並躺在同一張床榻上,交疊的指掌輕輕牽著,古和齊靠近秋舞吟的一側臉上,表情淡淡,顏色也淡淡,卻在另一側的耳上,滿是羞紅之色,手心更是汗濕。

  他聽著秋舞吟慢騰騰的敘說著,她在三千閣裡的生活瑣事,與人往來,又或者和其他雛兒相伴逛街,買了什麼花飾,又找到了什麼零嘴吃食。

  他靜靜聽著,不時細細的問上幾句,秋舞吟知道他長年都生活在古府裡,鮮少外出,雖然他都不做表示,但心裡對於府外是非常好奇的。

  她心裡有一點疼,那種憐惜一般的疼痛教她感到驚訝,於是她將這種感覺細細的記下了,又小心的藏了起來,等待回到了閣裡再翻出來綿密的品嘗。

  他想聽,她便仔細的講著與姐妹們逛街的場景,發生了什麼,買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又或者講講她遇見了一個率領著一群頏童的孩子王,那人居然趁著她在挑花飾的時候,跑過來拉她的髮,又硬是要將手裡的一束花草塞到她手裡。

  古和齊聽得甚惱怒,「不許你收!」

  「秋舞才沒有收呢,那花上還有毛蟲哪。」

  「他怎麼可以拉你的髮!」

  「對嘛,怎麼可以!害秋舞的頭皮都疼起來了。」

  「你身邊不是會有暗衛嗎?他怎麼能靠你這麼近?」

  「暗衛是保護金釵姊兒,秋舞還只是雛兒而已,不會有暗衛護著。」

  「那以後你就成為金釵吧!我會幫你的!」他堅定道,跟著又氣呼呼起來,「再不能讓人隨便靠近你,又拉你頭髮,又往你手裡塞花!」

  「是,二少爺。」她乖巧應青。

  於是古家二少爺滿意了。

  後來,他迷迷糊糊睡著了,感覺身邊的秋舞吟與他挨得極近,淺淺的呼吸就噴在他肩下,有那麼幾絲氣息拂過他脖頸,激得他頸後寒毛都豎起。

  這帶有薄雪的冬夜裡,他卻睡得滿頭大汗,竟然還意外的睡得沈。

  第二年,古和齊開始修習內功心法。

  每個月的長信之外,調養身體的藥丸依然是有的,畢竟他長年服用著不利於他脆弱體質的湯藥,即使三千閣的醫大夫重新為他調養,但體內積累的毒素卻沒有這麼簡單便能去除,何況古和齊的底子原本就不好,更是承受不了猛藥。

  於是他繼續內服藥茶以及藥丸,並且在身體狀況穩定下來之後,三千閣主應他所求,在黑衣暗衛送來回信的同時,也開始教授他強身健體的功法。

  吐納調息,是他第一個要學習的功課。

  這項功課花了他三個月的時間,成效是他心頭絞痛的次數大大減少了,再也不會因為一時的情緒起伏過大,而按著心口痛得臉色蒼白。

  接著他開始了最基本的穩定下盤,以及鍛煉腹部核心力量的功課。他在第一個月裡常常因為肌肉酸痛而在夜半抽筋,第二個月的狀況漸漸舒緩下來,他睡到一半被痛醒的次數也少了,終於臉色好了那麼一點,脾氣也不那麼大,一旁時常被波及的言今鬆了一口氣。

  等到第三個月,他開始能夠堅持住每天的鍛煉,並且在原有的時間之上,再慢慢延長。而他的進步表現在他的身體上,除了蒼白的皮膚現在帶了點淡淡的蜜色之外,他手腳胸腹的線條都變得漂亮起來,不再是病弱書生的模樣。

  古和齊在洗沐時照著自己在盆子裡倒映的體態,覺得既新鮮又得意。

  他把這些發現,以及愉悅,還有期待,都寫進信裡,在幾番轉折之後,遞到秋舞吟手上。

  古家大少至今都還不知道,自己每個月從弟弟手裡接過,又遞往三千閣的信件,並不是有去無回的:他心疼著幼弟的執著,為了不讓幼弟傷心,也就一直幫他遞信,但回信一向都是三千閣派出暗衛,直接交到古和齊手裡。

  由於隨同信件一併到來的,還有一個月份的藥丸,這樣的東西如果讓古家大少拿到手,難免疑惑起為什麼三千閣還附上一瓶子的藥,古和齊總不能告訴他,自己一直遭受到的死亡威脅。

  他這個繼承人有名無實,而大哥手中所掌握的權力,還遠遠不夠保護他們兄弟兩人,若說要求助於老太爺,先不說下毒之事,牽連的人數眾多,光是憑著一旦打草驚蛇,心裡有虛的族人如果咬著牙下了狠手,廢了老太爺再奪權,接下來倒楣的就是他兄弟兩人了。

  現在只能先保命,才能面對圍繞著家主之位的廝殺。

  兩個階段都各花了三個月,在第七個月的時候,來送信的暗衛換了一個人,並且自此便固定了下來。

  那位暗衛說他姓葉,之後便不再多話,他沈默而專注的在古和齊面前,打起了一套太極拳。

  古和齊臉上略有茫然,但緊跟著接收到對方瞥來的冰冷視線,他一下子清醒了,一聲不吭,跟著那葉姓暗衛的動作,開始了笨拙的模仿。

  第一個月過去了,他那套太極拳還打得零零落落,面臨自己對於武學上的天分之低,深深感到慘不忍睹的古和齊都要流淚了,但葉暗衛卻毫不動搖,他一趟一趟的打著拳,古和齊在短暫的低潮之後,也振作心神跟了過去。

  第二個月,他好不容易記起整套拳路,開始了之後姿勢不正時,便遭到葉暗衛投來的一片飛花石子的校正,他往往只覺得有一點疼,但跟著就自覺的開始調姿勢。

  到了第三個月,他終於能夠打出一套姿勢標準的拳,之後,便是在葉暗衛時不時的前來探望中,一遍一遍的打著這套拳。

  第四個月,第五個月,第六個月,他沒有一天將拳法落下,他就把自己關在小院裡,除了吃飯喝水休息,以及讀書練字的作業之外,他就是在打拳。

  入冬之後,下起雪來。

  今年的雪,和往年比起來,又隆盛了一點,更冷了點。

  由於在生辰宴前,古和齊收了由柔夫人轉交的,據說是某某叔叔的賀禮,他也沒有特別去記名字,只看著那禮盒裡的一隻人蔘,他想了想,拿出狐狸暖玉來測了一下,就見那暖玉沒過多久便變了色,他挑了一下眉。

  「少爺,這害人東西快丟了吧!」言今的臉色也跟著暖玉變了。

  古和齊倒是不慌不忙。

  「先收著,等葉暗衛來了之後,再請他拿回去三千闊。」

  「給三千閣做什麼?」言今困惑。

  「用在我身上是毒藥,到了三千閣主手裡,說不定就成了救命的東西啊。」古和齊打量半晌,又在言今蓋上盒子之前,用手巾擋著,揪了一小條細細的參須下來。

  「少爺!」言今大驚。

  「帕子擋著,沒沾到手呢。莫吵。」他隨口哄了一句。

  「少爺拿那毒物做什麼呢!」言今都要哭了。

  「作戲啊。」古和齊隨手便將那一小條參須扔進茶水裡,在心裡默數到三十,然後他一手攔著撲上前來的言今,一手拿起茶杯,咕嚕嚕的灌下半杯。

  言今的眼淚噴出來了。

  古和齊等了片刻,才慢吞吞的窩上床榻,然後要言今去將府裡的醫大夫請來。

  言今哭哭啼啼的去了,跟著府裡亂了起來,老太爺在半個時展後,得知寵孫身體不適,腹痛如絞的癱在床上動彈不得,無法在宴席上露面了。

  醫大夫告訴老太爺,二少爺這是受寒了,又一時不察,喝了大半壺涼水,才導致的腹痛,總之並不危及生命,只是必須靜養幾日而已。

  老太爺心疼孫子,便讓他好好歇著了。

  言今送走醫大夫之後,便把門扇都關牢了,又一邊按著眼淚,走到古和齊床榻前蹲著。

  「少爺明明是中了毒,那醫大夫怎麼滿嘴胡言,又說少爺喝了半壺涼水——明明才喝上半杯!還是溫荼呢!」

  古和齊笑了一聲,「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樣的『不察』,才能一口氣喝進半壺涼水,才發現水不是溫的……」

  見二少爺居然還笑了,言今心裡暗暗嘀咕起二少爺真是沒心沒肺,看著自己貼身侍從哭得這樣涕淚俱下,竟然還笑得出來!

  古和齊眼睛尖得很,一瞥就見到言今臉上哀怨,他好歹把唇邊的笑弧收起來,沒再去刺激這忠心的侍從。

  他借此避開了慶生辰的宴席,反正今年大哥又來不及趕回來,他也不想去吃那些加了料的特製飯菜,於是他讓言今退下了,想了想,他又熄了燭火,一個人躺在床榻上。

  他等著。

  回想前兩年從宴席上回來時,他就見到秋舞吟倚在床邊了,他始終沒有見過她進門的樣子。他想像她一身紅衣,從黑暗裡浮現身影的模樣。

  也許就像朵龍爪花。

  「……我想見你,秋舞。」他在黑暗裡,半合了眼,輕聲喃喃。




第四章

  她是從大門進來的。

  古和齊聽見門板輕輕咿呀而開的聲音的時候,他有一點訝異。

  但是應該在外間歇下的言今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他想,是被察覺屋內有人的暗衛先給弄暈了吧?

  他在黑暗裡悄然睜眼,原本就是側睡的姿勢,讓他不用轉動身體,就能見到門口方向的狀況。

  先是風灌了進來,然後雪花也跟著竄入,帶進一股冷意,月光有些微弱,隨著門板的開啟而洩出一條直直鋪展的光芒,在距離古和齊還有一步距離的地方,月光鋪展的道路便融進了黑暗裡。

  踏著那條月光鋪道走進屋裡來的,正是一身紅衣的秋舞吟。

  古和齊隱身在月光照射不到的黑暗裡,目不轉睛的望著她。

  那身紅衣和嫁服很像,只是將刺繡省略了,但是裁剪都是依照嫁衣形式而作,她腳底的繡鞋也隱約有鳳鳥昂首的模樣,而她頭上用一顆顆紅玉串成的玉冠正是鳳鳥展翅,半透明的垂紗直蓋到胸前,將她面容掩蓋得若隱若現。

  古和齊感到胸口有些悶。他按了按心口,卻覺得不是身體上的不舒服,而是心裡頭有些不快。

  那種不快,近似一種遺憾。

  暗衛沒有進到裡屋來,也許他也察覺了裡屋有人,所以沒有進來。他只是側了側身,讓秋舞吟進屋,然後他從外頭關上門。

  月光被阻斷了。

  古和齊聽見衣物摩挲的沙沙聲,還有輕淺的呼吸。他想,秋舞現在走到哪裡了呢?她會不會去摸桌上的火燭?還是,她會先坐到床邊來?

  他記得第一次在裡屋見到秋舞時,她沒有點燭火。

  但第二次,她點了燭火,他還記得當他衝過薄雪冷雪,進到屋裡來時,見那燭火暖暖的橘色,以及她擡起頭來對他一笑的模樣。

  今年是第三次。他先她一步回到屋子裡,他看著她進來。

  她會做什麼?

  古和齊在黑暗裡小心的控制呼吸,然後他睜大眼睛,等著她的動作。

  那在黑暗裡沙沙響著的聲音,離他近時,就近到只距離一步,他們彼此只要伸出手,就能構著對方。而最遠時,也就是她不知道為什麼退到門口,幾乎讓古和齊滾下床去,開口要挽留她。

  最後她在屋子中央停下了。

  古和齊有些困惑。她為什麼停在那裡?但還想不到什麼,就聽見火石輕擊的聲音,然後燭火亮了起來,一盞短燭讓她握在手裡,暖暖的發著光。

  她把那截短燭放在地上。

  燭火在黑暗裡很亮,足以照出秋舞吟整個人來,她髮上的玉冠折著光,那蓋頭的紅紗又為她的臉面蒙上一屢迷霧。

  古和齊離她有些遠,燭火還照不到那裡去。

  「……再練一次好了。」她喃喃。

  古和齊聽不太清楚她前面說了什麼,只勉強聽清了後面這句。但越是聽了,他就越覺得疑惑。她點那截短燭做什麼?她為什麼不過來?她要練什麼?

  忽然有鈴聲細碎。

  她在腕上繫了兩件銀色的鈴鐺。

  然後,她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那開始有了些玲瓏起伏的胸口,隨著她吸氣,向前挺起,然後隨著她的吐氣,她的小腹收得緊緊的。

  跟著,她的身影一個急旋,她開始跳舞。

  那一身紅衣,在這冷冬的黑暗裡,旋轉著像是一簇篝火。

  暴雨狂風般地,她在急旋數十圈之後,陡然一停。

  然後擡手,展翅似的,長過指尖的紅袖彷彿水流一般的滑下肘間,露出她白皙晶瑩的小臂,古和齊不自覺的屏住呼息,就見她揚起的指尖朝闃虛空挽了朵花,顫巍巍的,如此嬌麗,同時她長裙下的鳳鳥鞋尖往後退一步,落下的白玉指尖提起外層的薄紗裙擺,款款的半撩而起,在腰間鬆鬆的挽了結,古和齊這才隱約瞧見,她在足踝上用綢緞纏出一朵繁麗的花,那花色沈香,與她微露出的嫩白膚色形成強烈對比,隨著她輕巧無聲的躍動、飛揚、旋轉,而極其張狂的增添其魅人之色。

  只是一盞短燭的光。

  她的舞蹈,在黑暗裡看來,就像一場夢。

  節奏很快,時間很短,她的身影非常鮮明,就彷彿是個妖精,伸手也無法觸及,但她明明離得這樣近——

  就像當年大雪的夜裡一樣。她幾乎成為了一個夢。

  若不是他在心裡執著的記憶著,大哥花費心思的為他爭取,而秋舞也同樣對他心心念念——如果不是經過這樣的努力,她的存在,就會真的變成一場夢。

  幸好她是真的。古和齊按著疼痛起來的心口,舒緩了口氣,他想。

  她是得來不易,更應該萬分玲惜的——

  他這樣想,然後,他忽然明白了秋舞在練什麼。

  「憐花宴。」他在黑暗裡出聲。

  正在伸展身體的秋舞吟乍然聽見了這麼一句,嚇得臉都白了。

  古和齊看見她僵立的身影,不禁愣了一下,想到秋舞說過她怕聽鬼故事,也討厭黑,更討厭被人嚇。

  他應該要道歉,但他忍不住笑了,「是我在這裡,秋舞。」

  「……二少爺?」她的聲音有點抖。

  古和齊忍住了湧到喉間的大笑,辛苦的將其憋成一串低咳,連帶的憋紅了自己一張臉。秋舞吟抖著手把桌上的火燭點燃,終於讓房裡亮起來之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她的二少爺俯趴在床上,咳得正難受,連耳朵都紅了的模樣。

  她大驚,撲到了床前,「二少爺,你在房裡靜養嗎?怎麼……」她驚慌的為他撫背順氣,「是秋舞吵醒你了嗎?」

  並不是吵醒,我一直都在,而且是醒著的……但這樣的實話,古和齊沒敢說出口,所以他一邊咳著,一邊截頭去尾的想說辭。

  「我喝了點參茶,但那人蔘上面給人抹了毒,醫大夫來看過了,叫我靜養就好……」他喘了口氣,偷偷觀察著秋舞吟的臉色。

  她聽見抹毒,臉上先是大驚,緊跟著再聽見醫大夫說靜養就好,就轉成大怒之色,但一想到原來二少爺一直都在屋裡……她臉上跟著就刷白了。

  古和齊連忙補了話,務求轉移她的注意力,「我在等你,秋舞。」

  秋舞吟愣了愣,「……等我?」她一手探進腰間小錦袋裡,摸出一顆解毒丸,反手塞進古和齊嘴裡去。

  「是啊。」他張嘴吞藥,舌尖卷走藥丸的同時,嘴唇也含住她指尖,若有若無的吮了下,叉悄悄握住她一手,「我想趕快見到你。」

  她臉上羞紅,抽回手藏進袖子裡,又低下頭去,吶吶道:「秋舞……也想念二少爺……」

  古和齊一看她沒有追究,連忙再接再厲,「秋舞剛來嗎?冷不冷?有沒有沾到雪?我……我讓言今給你燒熱水?」

  秋舞吟搖頭,「暗衛送我來的,沒沽到什麼雪。」

  「那就好。」古和齊點點頭。

  秋舞吟看著他,有些不安的低聲問:「二少爺,你方才一直睡著,沒有醒嗎?有沒有……有沒有聽到些什麼?」

  古和齊在心裡斟酌了下,「我好像有聽見鈴聲……嗯,就是鈴聲!」他堅定道:「我聽到鈴聲才醒來的!」

  「看見什麼了嗎?」

  「看見……」他想了想,「看見你。」

  「二少爺怎麼知道憐花宴的呢?」

  古和齊眨了下眼睛,總不好說是大哥替他打聽到,他自己又扳著指頭在數日子;他想到那個寡言的葉暗衛,趕緊道:「葉暗衛跟我說的。」

  窗外傳來低低的一哼。

  古和齊背上一涼,卻咬死這說辭,絕不改口。

  秋舞吟也不多疑,只輕聲道:「二少爺,秋舞在閣裡是習舞的,在憐花宴上要獻舞……二少爺,秋舞跳給你看好不?」

  古和齊看著她期待目光,不由得點頭想說好,但一想到這支舞是要在憐花宴上表演的,他又僵住了。

  好半晌,他才嘆口氣,湊過臉去,淡無血色的唇在她耳下蹭了蹭,「別熄燭火,你跳吧。」

  秋舞吟臉紅得幾乎是可憐了,她雖出身青樓,也受過訓練了,但這樣一個親匿的動作卻是由心上人做出來的……偏偏那情意又若有若無的藉著這一份肌膚接觸傳遞,羞得她喘不過氣,幾欲暈眩。

  古和齊倒是鎮定,他心裡鋪排著主意,心想憐花宴就憐花宴,他阻止不了秋舞登台,又應承過要助她登上金鉸之位——既然都是躲不掉群蜂圍繞的路子,他與其礙事,不如早早讓她握有選擇權。

  最重要的,是要讓她的情意都繫在自己身上!

  至於慾望嘛……他轉了下眼珠子,吞下這口氣。

  來日方長,他總有攢夠了權勢金銀,最終抱得情人歸的一日!

  想通了這點,他這一晚對著秋舞吟磨磨蹭蹭,藉著提建議的種種機會,手腳極不老實,弄得秋舞吟一晚上面紅耳赤。

  ※ ※ ※

  春末時候就是憐花宴,古和齊等這麼一日,等得望穿秋水;但真到了這麼一個日子,他反而有些惶然無措。

  身後言今雙手抱著琴袋,古和齊魂不守舍的坐在椅上,看著窗外天色漸暗,他心裡明白等到天一黑,三千閣裡,憐花宴就要開始。

  他的秋舞就要登台,而今日彩金貢獻最多的人,就能得她的初夜……又或者,哪個憐花人得她首肯,也能與她一夜恩愛。

  古和齊自然不願意讓旁人碰觸她,不管是初夜也好,日後的無數哪一夜也好,他只想獨占這個可人兒,但這樣的念頭並沒有實現的可能。

  此刻,他甚至無法獨自出府。他在等。等那個疼寵弟弟,不惜為他放下大筆生意,快馬奔回的兄長來接他。

  他太脆弱,力量太小。他現在要了秋舞,也保不了她。

  古和齊閉上眼,仔細的,深刻的,記下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言今小心翼翼的打量著主子的臉色,他自然也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對主子來說有多麼重要……但要言今來說,今天的憐花宴,不論去與不去,主子都不會高興的。言今這樣想,卻什麼也沒有說。

  他閉緊嘴,和古和齊一起等待。

  夕陽落下地平線的時候,古家大少出現在門口。

  睜開眼的古和齊身體僵硬,言今甚至往後退了一步,差點把手裡的琴給摔在地上。門口的大少爺疑惑的看著房內的兩人。

  「齊弟?」他遲疑的喚了聲,「憐花宴,你改變主意了嗎?」

  古和齊垂下眼皮,半晌,他咬牙,「沒有。我們走吧。」

  於是古家大少用連帽的大氅將弟弟整個人藏起來,大搖大擺的從前門出去,言今跟在後頭心驚膽戰,深怕老太爺出來攔人,又或者府裡哪個夫人出面……但直到他們一路出府,坐上馬車,大少爺親自駕馬離開,府裡和沒有哪個人出現過。

  駛出府門一段路,古家大少將韁繩交到僕人手裡,自己鑽進車裡來。

  「大哥的勢力已足夠遮掩了?」古和齊輕聲問。

  古家大少笑了笑,「哪裡呢。我只是提前跟老太爺說,府裡太悶,帶你出來逛逛,又說動幾個有往來的商家,要他們做出想把女兒嫁入府裡的樣子。老太爺怕你悶壞,又想你嘗嘗溫柔鄉,況且還有一個我在你身邊護著,說什麼也不會讓你出事……」

  「所以,老太爺才放我出來的。」古和齊點點頭。

  古家大少低頭看著神情緊繃的幼弟,他想了想,柔聲道:「齊弟,老太爺是很寵你的。雖然老太爺手段高壓,又專斷獨行,但他的出發點,都是為了保護你。」

  古和齊靜靜聽著。

  「大哥長時間不在府裡,爹也不在,只有你們爺孫倆相處,那些女眷又住在內院,照順不到你,大哥原本還想,這樣你多少會和老太爺親近一點的……」他嘆口氣,「但現在看來,你反而與老太爺越發的疏離了。」

  「大哥是責怪弟弟太冷淡嗎?」古和齊漠然道。

  「也不是這麼說……齊弟這脾氣是像了誰呃……」他很無奈。

  古家大少伸手撫摸著弟弟腦袋,古和齊不閃不避,柔順的讓大哥親近。這樣的乖巧讓古家大少心裡大為滿足,一方面又困惑起來,自家幼弟這樣野貓般戒備的性子,到底是怎麼養出來的?

  始終都沒有發現府裡的暗湖洶湧,更沒有察覺出幼弟所遭受的生命威脅,古家大少一邊撫摸著幼弟腦袋,一邊思考著要怎麼讓幼弟和老太爺關係親近。

  古和齊看了大哥一眼,只是在心裡嘆息。

  他當然知道老太爺偏寵自己,甚至捨棄健康開朗的大哥,而獨斷的決定立自己這個病苗子為繼承人,但就是這個無法溝通的蠻橫,讓原本就底子脆弱的古和齊遭遇到下毒的危險,而對於依賴著大哥的古和齊來說,老太爺不由分說的否定大哥的做法,也讓他極為惱怒。

  說得明白些,便是爺孫兩人都是倔強又固執的脾氣,這份相似,更讓這段僵硬的關係,遲遲無法軟化。

  古和齊態度冷漠,古家大少也遲鈍得找不出突破點,於是馬車裡一時間沈默下來,只是古家大少不住的撫摸弟弟腦袋,慢慢的讓幼弟僵硬的身體給撫順下來,終於放鬆的倚上軟墊。

  「齊弟要怎麼博美人一笑?」古家大少趕緊問。

  古和齊好笑的看了眼自家大哥臉上,那明顯是鬆了口氣的表情,半晌,才漫不經心道:「琴。或許彈支曲子。」

  「嗯?」

  「曾經擔任宮中首席樂師,蒙聖寵,更為了皇帝擋過刺殺,傷了手才退休下來的老太爺,之所以這麼偏寵弟弟我……」古和齊閉上眼睛,嘴裡不緊不慢的道:「不就是因為老太爺一心認定,我承襲了他的音律天分,於是滿腦子想著把我送進宮星,像他一樣,去伺候宮裡的那些人上人嗎……」

  他嗓子裡冷冰冰的。

  古家大少身為同是偏寵古家二少的一派,自然不覺得自家弟弟哪裡冷淡了,連一旁的言今和沒受到這股冷風的影響,手裡寶貝的捧著琴,低眉順目的等著主子叫喚;只有外頭駕車的僕人覺得背心冰涼,不由得往前挪了挪,務求離馬車廂越遠越好。

  古和齊微睜眼,淡聲道:「大哥送我到三千閣之後,應該也不忙著走吧?留下來聽弟弟撫一曲琴可好?」

  讓寶貝幼弟這樣溫言軟語的問了,古家大少當然是一串猛點頭,深怕自己反應慢了一星半點,惹弟弟傷心了。

  看大哥點頭,古和齊又閉上眼,享受著大哥力道輕柔憐愛的順毛服務,一邊養神靜心,等待到了三千閣後的一場廝殺。

  馬車轆轆的滑進花街牌坊,在金鈴不斷的聲響中,往裡處駛去。

  三千閣近了。

  ※ ※ ※

  三千閣在這花街裡的最裡處。

  今天不知道是什麼好日子,不僅僅是三千閣辦起憐花宴,連前頭的幾間青樓院閣都有雛花推出。

  從馬車裡看出去,原本還算是寬敞的路上除了無數人頭之外,幾間院閣門前還有數輛馬車停著,甚至沒有馬車,就直接縱馬而入的,小廝正忙前忙後的安排馬匹休息,一路上相當的熱鬧。

  古家大少又看了看,只覺得新鮮。他雖然因商務也常出入青樓,卻從來沒有這樣置身事外的觀察過,往往是選定了一處,就直入而去,哪裡有這樣左右觀望過。

  一旁原本閉目養神的古和齊也睜了眼,同樣也意識到今日人潮洶湧,但他連出府門的經驗都是極少,自然對於這比之平日都要來得異常的人湖,沒有太多的警覺。

  但他還是留意到,那大多數的馬車,或者馬匹,或者人頭,都是帶著期待和興奮的從自己這輛馬車邊經過,那種頭也不回,甚至不往旁處多瞧一眼的模樣,像是已經定好了今晚目標,才能這樣毫不猶豫。

  他原本就有些惶然焦噪的心裡,更是添上煩悶。

  他覺得這些人和是向著三千閣去的。

  憐花宴是為了讓閣裡的適齡雛花於眾人前露面,並替雛花們爭取最大程度的恩客支持。

  在這樣的出發點上,往往不會只有一朵雛花登台;古家大少已經替弟弟打聽過了,這一年的憐花宴,除了秋舞吟,與她同樣適齡的,還有其他的三四個姐妹。

  路上耽擱了許久,久到古和齊都要自行掀簾子下車,跟在人群裡往三千閣走去。這舉動嚇得古家大少手足無措,一面將懷裡的小祖宗攬得緊緊的,一面連連使眼色,讓言今擋到車門前去,死活不讓古和齊下車。

  開什麼玩笑,讓他去人群裡擠一趟,別說是參加憐花宴,要是有一星半點的擦傷擠壞了,老太爺還不生生剝了他們兩個伴行人的皮!

  一路上這麼拖拖拉拉的,等古和齊搭著大哥的手下了馬車,言今抱著琴袋跳下來,三人裡由古家大少遞了帖子,進到三千閣裡時,台子上露面的雛花已經只剩下一個秋舞吟,看來她是最後一個了。

  古家大少掃了一眼二樓左側關起的幾間房門口,只見上頭各懸了一桑含苞的花,看來先前的雛花已經選好初承雨露的恩客,各自進房去了。

  台上,一身華服,髮上簪著銀釵的秋舞吟略垂著頭,目光淡淡的,看上去彷彿有種目空一切的冷淡,但古和齊盯著她一個瞬間就察覺了真相,心想,這女娃在這種時候也能心不在焉嗎?

  秋舞吟確實是在發呆。

  她的表演已經結束了,也確實博得滿堂彩,台子上拋上來的花朵已經淹過了前面幾位姐妹的彩花,她一雙赤足,也確實無從落腳,只得踩在花上。

  柔軟的腳心有些疼。

  ……二少爺似乎沒有來。秋舞吟漫漫的想了開去,她以為二少爺會來,二少爺也應允過的,他會來憐花宴。

  但是直到跳完了舞,前頭幾位姐妹都被一一帶下台去了,她也沒有在人群中認出二少爺。她也知道現在台上就剩她一朵雛花了,她應該要擡起頭,看看那個出的彩金最高的恩客,是什麼模樣。

  但是……她又想,是什麼模樣,有那麼重要嗎?

  若心無所屬,許她還真要看看那即將與自己共赴雲雨的人,是什麼模樣。若生得俊一些,說不定她侍寢能侍得愉快一點。

  但是,她偏偏是心有所屬的。

  ……二少爺,是來呢?還是不來呢?

  「無論他來與不來,那都與你無關,秋舞。」在上台子之前,梅晴予給她整理著妝容,親手為她在赤裸足踝上系了朵紗花,那時候,梅晴予頭也不擡的這麼說。

  秋舞吟有些茫然,有些困惑,「為什麼?」

  「他不來是最好的。」梅晴予也不正面答她,只是為她重新挽了一次髮,「若他真的來了,也只是徒惹你心煩而已。」

  「可是,秋舞盼著他來。」她小聲的回了句。

  梅晴予手勢優雅的為她插入銀釵,秋舞吟看著妝鏡上反射的銀光,想著,那好像是在她心上插了一柄短刀一樣。

  「他若來了,你就能把初夜給他嗎?」拂著袖子,為自己整衣,然後將秋舞吟推出門去,梅晴予那素來溫雅柔軟的臉龐,難得的透出骨子裡的冷意,「他拿什麼來承你的情?你又要怎麼去面對,日後得讓旁人來碰觸的自己?」

  她可以心裡有人,但她的身子,卻沒辦法專屬一人。

  秋舞吟隱約的能聽懂,晴予姐姐這是在關心她了,但是,秋舞吟卻不明白,為什麼日後的自己會無法面對自己呢?她只是想把初夜留給喜歡的人而已。

  她懷著這樣的迷惑與惶然,在舞蹈之中,她旋轉著,目光尋找著,她沒有看見古和齊,一直都沒有,這是為什麼呢?

  二少爺出不了府嗎?或者他病了?他是不是在府裡等著她去找他?她很茫然,然後慢慢的感到心裡冰涼。

  她的人垂著頭立在台上,卻像是整個心魂都不在了。

  忽然有琴音撩撥。

  人聲雜亂,許多人在台下嚷著她的名字,又有許多人爭著要她定下恩客,總有那麼幾個人所出的彩金不相上下,要讓她來抉擇。

  鬧哄哄的。

  她初期也聽不清那琴音,只有那樣若有若無的響起,慢慢的像是繚繞了一樣的鑽進她耳朵裡,將她茫茫然然的喚起。

  秋舞吟擡起頭來。台下人見她有了反應,鼓噪得更急。吵嚷之中,那絲琴音幾乎被壓下去。

  但她聽得非常仔細。

  琴音不長,反反覆覆的,就那麼一曲。

  然後有歌聲。像是穿越了千軍萬馬而來。

  她看見古和齊。那人撫琴,歌唱,像求偶一樣。對著她唱。

  「……一日不見兮,思之若狂……」

  她笑了起來。這是她今日第一個笑靨。

  二少爺終究來了。他沒有失約。

  然後她想起晴予姐姐溫柔而冰冷的低語。

  他無權無勢,無金無銀,他甚至無法時時來見她。他是她的心上人。她可以把初夜給他,可以把最珍貴的留給他——然後呢?

  她被心尖兒上的那個人擁抱過了,嘗過了最美好的滋味,然後,她要怎麼容忍自己,再讓其他不愛的人碰觸?

  他又要怎麼面對自己心尖兒上的人,讓其他的人碰觸?

  晴予姐姐說,他來了,只能惹她心煩。秋舞吟想,豈止是心煩而已,她甚至想在這一刻,就這麼死去。

  她臉上笑著,傾聽,然後低聲的應和。

  「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她心痛如絞。

  古和齊凝視她的笑顏,那笑裡帶著淚,他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秋舞這樣疼痛,明明痛得幾乎死去了,卻還這樣笑著,像是怕他會難過。

  他撫著手下的琴,再為她唱了一次曲。

  然後,他一手探進袖裡,手再抽出時,竟握了一把刀。

  秋舞吟愣愣的瞧著他。

  瞧著他擡高手,猛力落下時,竟將那張琴劈成了兩半。

  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劈成了兩半。

  「二少爺……」她抖著唇,微弱的呼喚。

  古和齊眼也不眨,就望著她,他對她露出了微笑。儘管那個笑,比哭還要難看,還要狼狽。

  「你等我。」他並沒有特別的擡高音量,就像平常在府裡,她作為生辰禮而來時,與她貼得極近的耳語喃喃一樣的說:「我一定來接你。」

  我一定會來接你。

  你等著我。

  他對她承諾。

  秋舞吟滿眼的淚水汪汪,卻沒有落下來,她笑。

  「二少爺,秋舞很高興……今日的憐花宴,你來了。」你來了,我再疼痛,也能撐下去。我能夠,一直撐下去。

  她目光清醒的,選了一個彩金獻在上等數字,更明顯對她有所青睞,而能夠長久的支持她的恩客,退下台去。

  古和齊注視著她。

  他看著她讓那人憐惜無比的打橫抱著,踏著長梯,走到二樓去,開了房門,又關了房門,然後,那房門口,懸上了一朵含苞的雛花。

  今年的憐花宴結束了。




第五章

  古家二少爺從此不碰琴。

  正確一點來說,是他從此不碰與音律相關之物。

  寄予厚望的老太爺為此震怒,卻得到寵孫的一逕沈默,老太爺軟硬兼施的逼問了幾回,卻得不到任何回答,氣得狠了的老太爺差點揚聲要動家法,正捂著心口喘氣,就見眼前垂著眼的寵孫擡了擡眼皮。

  黑玉似的眼裡,霧濛濛的。

  老太爺一下子就心軟了。

  「你到底怎麼啦?」老人家輕聲細語的問。

  「孫兒想為太爺分憂。」偏寵的孫兒嗓音淡淡的答話,聽得老太爺一陣窩心,跟著就茫然起來。

  「分什麼憂?」

  「太爺不是想孫兒名正言順,成為當家主嗎?」

  「你是太爺我親口指定的繼承人,族裡有誰敢反對?」太爺怒了。

  「繼承家主,理當手握實權  孫兒卻有名無實,這不是讓底下人心裡生疑,以為老太爺是聲東擊西,其實早有其他繼承人在培養?」

  「這是誰在你面前嚼的舌根?!」太爺震怒。

  「太爺。」眼前的寵孫低眉順目,語氣恭謹,「孫兒請太爺親自教導。」

  這是寵孫第一次對他提出請求。

  老太爺惱怒半天,愣愣瞪著孫子,才恍然迷惑起來。他記得眼前的寵孫一直與自己不親,總是離得很遠,態度疏離。

  但這孫兒第一次主動來到他面前,溫言軟語的朝他說話。

  他可以把這個動作,視為孫兒難得的撒嬌嗎?

  想到此處的老太爺受寵若驚,一下子就把憤怒不悅全都拋到腦後,跟著一手拉著寵孫,一邊為他講起了家族的歷史。

  先是主家,然後是開枝散葉的分家,其間出過秀才,出過大商人,出過四海皆知的美人,出過了不起的手工師傅,乃至入宮侍奉聖上的樂師。

  主家總是最出鋒頭的,也是最立得穩腳跟的,每一代都人才輩出,也不曾讓分家扳倒過。這家族漫長的歷史裡,或許也有人盡皆知的時期,但大體而言,都是極為低調的。

  回憶起宮中生活的老太爺,語重心長的對寵孫道:「要守拙。」

  古和齊深有體會的點點頭。

  但在族裡素來霸道專橫的老太爺,又隨即補了句:「應立威時,也不能吝於氣魄!須知打蛇打七寸,一旦出手,就得一舉成擒!」

  「……失手的話,恐怕家族就有覆滅之禍。要保有這樣的覺悟!」老太爺撫了撫長須。

  古和齊靜靜聽著老太爺說話。

  他想,大哥說的話是真的。老太爺是真的疼他。

  只因為寵孫的一句請求,就這樣掏心掏肺的教導,仔仔細細的排定了教習的日程,只擔心孫兒會不會因為初學而吸收不了,又擔心孫兒心太軟,聽不進太多的陰謀算計。

  ——卻完全不去提防孫兒是不是有異心。

  古和齊的確不喜歡老太爺專斷獨行的做法。但是,原本排拒著老太爺的他,卻慢慢的,可以接受老太爺對他的關懷和愛護。

  這一年古和齊十七歲。

  生辰宴上,老太爺親自帶著他,一一的與家族內的各部堂權人打招呼,並將古和齊正式的介紹出去,更明白的向底下人表示,日後,各部帳房先生,必須將帳簿先呈交給二少爺。

  這是間接的放權了。

  心思剔透的族人,無論主家分家,都不約而同的意識到,這總是病病殃殃,卻始終沒有倒下的二少爺,正在從一個有名無實的繼承人,轉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掌權主子。

  古和齊在席上沒動過一次筷子。

  他手裡倒是始終攥著一隻青玉的琉璃杯,杯裡是溫過的桂花釀。

  身後,寸步不離的侍從言今一隻手裡,握著一隻小酒壺;那玉壺底刻了一雙刀劍。

  從古和齊所居的院落小窗望出去的話,什麼也看不到——同一片蒼穹底下,薄雪明月,三千閣裡,還沒有成為金釵的秋舞吟,在送走了今晚最後一個客人之後,梳洗過,便抱著一件厚毯,窩到窗底下。

  望出去,什麼也沒有。

  她連二少爺所居的古府,到底在哪個方位,都有些弄不清楚。

  但這並不妨礙她的思念。

  她手裡抱著葉暗衛送回的半壺桂花釀,小口小口的啜著。

  在她蜷成一團的嬌小身子底下,是一株落光了葉的桂花樹。樹底下,有著今年秋天她親手埋下的幾醰桂花釀。

  「二少爺,秋舞今年也很想您。」她喝著溫熱的桂花釀,小小聲的喃喃,「二少爺生辰快樂。願您平安,身體健朗。」

  月到中天時,古和齊疲倦的回到小院裡。

  言今為他準備了夜宵。

  他一口一口慢慢吃著,又望著窗外明月發呆。

  良久,他還是很不爭氣的嘆了口長氣,「……還不如往年那樣,與你在房裡處一晚上,早些洗洗,一同睡了吧……晚安,秋舞。」

  ※ ※ ※

  離那年的憐花宴,已經過去一年。

  去年的生辰宴上,已經掛牌的秋舞吟沒有再到古府去。

  但從今年開始,秋舞吟從每個月固定往來的長信上,知道古和齊開始踏出門禁森嚴的古府,在城內各個古府名下的鋪子訪視,並且在外奔走的古家大少也會固定將訊息傳回,兄弟兩人裡應外合,將古府在城內的鋪子抓在手裡,其中有一半已經對古和齊俯首聽命,另一半的則還在搖擺之中。

  但據古和齊信裡輕描淡寫的提到,那還在猶豫考慮的另一半鋪子,已經私下送了禮來,隱晦的表示服從之意。

  秋舞吟為此高興得不得了,軟言拜託葉暗衛再送去一些她親手繡的小東西,或者荷包,或者帕子,或者花費心力熬煮的湯品。

  當初每個月都有的通信,在分開之後也沒有落下,甚至來往得更密切了;從每個月一封,變成了三到五封不等,有時甚至只是隻字片語的短箋,古和齊送來的信上,往往還附了小禮物。

  秋舞吟把那些小東西,仔細的收在枕頭底下的暗格裡。

  「二少爺,秋舞今天也很想你。」

  臨睡前,她都會嘟囔上這麼一句。

  他們在那年的憐花宴後,沒有再見過面。

  古和齊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心底卻其實已經抓撓得發疼。

  好不容易,在他輕描淡寫的隨口提上一句,「不知三千閣裡的姐兒滋昧如何?」焦急著與他談生意的商家馬上抓住這機會,火速向三千閣訂下包廂,又有一旁作陪的古家大少私下遞去帖子,指定當日的姐兒中務必要請出秋舞吟,這才促成了兩人的見面機會。

  秋舞吟也收到這消息。

  為此,她整晚輾轉難眠,到了天光大亮的時候,才昏沈的睡了片刻。

  「太陽怎麼還不掉下去昵?」她趴在窗口嘀咕。

  身後一個影子鬼鬼祟祟的靠近。

  ——唬地一下撲到她背上去!

  「秋舞!」

  「唔哇啊——」

  她淒慘的尖叫,而身後的女子也被她的反應嚇到,跟著尖叫。

  慘叫的二重唱,引來了從門口經過的另一個女人。

  「你們在玩什麼?」菊雨蝶探頭進來。

  差點被嚇得跳下樓去的秋舞吟驚魂未定,身後一把撲倒她,卻反而渾身僵硬的花念涵滿臉蒼白,擺出哀怨之色。

  「秋舞嚇人!」花念涵居然惡人先告狀。

  被指責得啞口無言的秋舞吟瞪著她,「……明明是你先的……」

  眨著眼的菊雨蝶才不理會她們的互咬,「你看起來很清醒呢,秋舞。我怎麼記得暮靄跟我說,你昨晚上收拾了一夜屋子,今天又一大早就醒了?」

  「她哪有清醒!」花念涵立刻反駁,「我剛還看到她在打呵欠!」

  「差點就被你推下樓去了,我當然要醒了。」秋舞吟更委屈了。

  「我讓你清醒過來了,還不趕緊謝謝姐姐我?」花念涵得意洋洋,「你想啊,你有一下午的時間好好梳妝打扮,洗得香噴噴,穿得水當當,像朵花一樣。」

  秋舞吟被她惡俗的形容,嚇得打個冷戰。

  菊雨蝶則被花念涵給逗笑了。

  她跟著調侃秋舞吟,「小秋舞心心念念的二少爺要來見你了呢。」

  秋舞吟滿面通紅,扭捏半晌,終於一口氣將兩位姐姐趕出房去。

  等過黃昏,花街上金鈴聲輕輕搖曳,秋舞吟趴在窗邊看著,等過一輛又一輛的馬車,她的表情從歡欣到委屈,又從委屈到泫然欲泣,在她眼裡亂滾的金珠子要掉不掉的時候,終於有輛馬車姍姍來遲,車簾一晃,言今跳下車來。

  秋舞吟眼裡濛濛朧朧。

  一隻手從車內伸出,搭在言今房上,車簾半掀而起,她先是看見一幅淡紫的衣袖,再來是一個低著頭的青年身影,穿著淡紫的衣服,頸上圍著一條巾子,像是很怕冷,言今還從車內拿出一個暖手爐來,遞到青年袖裡去。

  青年用藏在袖裡的一手接了暖爐。

  他像是忽有所感,擡起頭來。

  那膚色總帶著一點脆弱的蒼白,黑色的眉毛整齊而微彎,眼睛狹長,鼻尖挺翹,淡梅色的唇即使面無表情時,也像是勾著一點笑意那樣微微的彎。

  ……他們好久不見了。

  秋舞吟怔怔看著,眼一瞬也不曾眨過。

  那青年公子微瞇了眼,黑玉似的眼珠子像是浸潤了溫泉水一樣,顯出十二萬分的柔軟。他對著她微微一笑。

  就像只打著如意算盤而得意洋洋的狐狸。

  她打了個冷戰,默默縮回窗內去躲。

  樓下仰首望她的古和齊臉黑了。

  「這笨娃娃!」他低聲咬牙。

  一旁言今才從車內迎下古家大少,一回頭就見到原本心情不錯的二少爺臉上陰沈,他不明白在自己轉頭之間發生了什麼,但二少爺身上散發出來的強大冷氣,卻讓言今和古家大少不由得升起打道回府的主意。

  後頭跟上的馬車裡下來兩個生煮人,這是今晚出錢逛青樓的金主。

  陰著臉的古家二少表情漠然的移過眼來。

  「多謝二位今晚的招待。」他說。

  古家二少就那樣冷著臉,唇邊卻微微一笑,那難得的笑容令兩位生意人一陣心跳加快,感覺今晚的生意必定能談成,立刻連即將花費的大筆青樓費用都拋在腦後。

  古和齊擡腳踏進三千閣去。

  ※ ※ ※

  「二少爺,喝桂花釀好嗎?」

  「嗯。」

  「二少爺,這肉粥可順口?」

  「嗯。」

  「二少爺,果肉都剝好了,您用這銀叉吃好嗎?」

  「……嗯?」從鼻孔裡哼。

  她噎了一下,弱弱道:「……說錯了,請讓秋舞伺候您用果肉吧?」

  「嗯。」大老爺般點點頭。

  秋舞吟心裡暗自垂淚。

  她半依偎在古和齊懷裡,柔若無骨似的。

  他一手攬著她腰,一手與她交握。

  秋舞吟整個人哪怕是抖上一下,都能立刻被他察覺。

  席上一共四個人,一人身邊一個姑娘,古和齊身邊的自然是秋舞吟,言今侍立在兩人身後,這孩子既貼心又聰明,完全協助了只有右手能動彈的秋舞吟,舉凡剝蝦亮,倒酒,挪菜,全由言今包辦了,秋舞吟只要舉著筷子,將弄下來的食物送到古和齊嘴裡去。

  懷擁美人的古二少自然不會餓著她,於是秋舞吟手裡舉起的筷子,也是依照著「你一口我一口」的頻率,分送進兩張嘴裡。

  兩人對面,是生意談得正火熱的古家大少和兩個生意人。

  所有的言語廝殺討價還價,是古家大少的工作,最後的定奪與否,則是由古和齊來做決定,也因此,即使整張桌子上低聲威嚇,高聲叫嚷,你來我往的好不熱鬧,但古和齊就是可以不發一語,秋舞吟也只需要顧著桌邊這一小方的地盤。

  古家二少所入口的食物,都是經過特別打理的。這一點,無論在古府內,或者是熟知古家二少喜好菜單的三千閣廚子,都是心知肚明。

  這張桌上,自然也是涇渭分明。

  古家大少與兩位生意人的是一邊,上的都是一些下酒菜,桌邊自然有美酒與美人;古和齊這裡則是一盤一盤精緻菜色,量不多,卻全都是古和齊平日喜歡的,茶酒不上,只有一小壺熱好的桂花釀,壺蓋一揭,那桂花香氣之濃郁芬芳,連對面的三人都不禁一怔。

  生意談得口乾舌燥,眼裡布滿殺氣的古家大少,不免半是羨慕半是嫉妒的瞪向自家幼弟。瞧這美人在懷,美食在口,同樣是逛青樓,但怎麼旁人是暗地裡捉對廝殺,這二少爺與秋美人卻是濃情密意的小兩口呢?

  真真是刺眼了。

  古家大少心中火氣更盛,轉頭張口便殺得兩名生意人面無人色。

  古和齊才不理會那邊的三人勾心鬥角,他吃得七分飽了,便膩著秋舞吟要討桂花釀喝,秋舞吟只熱了一壺,現在伸手一搖,也不過就剩幾口,但要讓古和齊再多喝,卻是不行的了。

  「二少爺,就剩這些了。」

  她把酒壺搖給他聽,就見她的二少爺抿起嘴來,像鬧脾氣的孩子。

  她忍不住笑,又覺得肩窩一陣癢,原來她的二少爺把臉埋下來了,正用鼻尖啊,牙齒啊,逗弄著她裸露出來的香肩。

  秋舞吟怕癢,不由得縮了縮肩。

  「逃跑要罰。」他說。

  然後古和齊便張口,咬在她肩肉上,又伸舌舔了舔,感覺唇齒之間,那塊肉又香又甜,恨不得一刀割了,揣在懷裡帶了回去。

  秋舞吟低聲笑著,被咬著的那塊肉又疼又癢,她要躲,腰身卻被鎖著,於是便躲不掉了,但讓他這樣摟著,她又覺得渾身都發軟了,嘴裡不由得輕輕呻吟。

  她那聲低吟,古和齊自然是聽見的了。

  「秋舞,秋舞。」他在她耳邊喚著,張了嘴,又去吮她小小的耳垂,舌尖上那一點半圓弧的肉又薄又軟,帶著他唇齒間桂花的香氣。

  他是想念她的。

  那樣漫長的時日不曾相見,他覺得自己是無時無刻不想念著她,但他明明是極忙碌的,他忙著學習,忙著看帳,忙著聽各帳房回報,忙著接收大哥從各地傳回來的消息,他甚至忙著與老太爺請安問候,忙著接見那些族人。

  他總是有事在忙。

  但古和齊也知道自己底子弱,雖然有三千閣送來的丹藥在調理身體,平時裡的練拳也不曾落下,但他曾經遭人下了慢性毒藥,那傷害卻難以挽回的。

  他容易疲倦,沽了枕就立即睡下,但偏偏他心思又重,於是他雖然睡下了,卻又時時在做夢,腦子根本沒有休息到。

  他現在很少昏厥,也很少心口絞痛,更是很少染上風寒,臉上氣色多少比幼時好了,雖然總還殘留著蒼白,但畢竟有了血色,古和齊覺得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

  但也有不變的。

  他依然畏寒,依然不能大喜大怒,他無論寒暑,都要將整個身體包得妥當,脖子上那條巾子更是不能落下,他一吹風,臉上就白了。

  於是他總是一身厚暖,包得密不通風。

  秋舞吟緊偎著他,自然也與他那身厚衣靠得近。

  古和齊摸得出來,她背心上帶善一點薄薄的熱氣,連裸露出來的香肩上,都浮出細細的汗珠。

  「熱?」他輕聲問。

  秋舞吟搖頭,「二少爺身上卻是冷的。」

  「我一貫都是冷的。」他不在意,卻見她蹙眉。

  「我讓人去拿火盆子?」她也輕聲問。

  古和齊笑了,心裡暖洋洋。他當然知道自己畏寒,體溫又低,但秋舞吟卻是身體健康的,這時節就算輕紗薄衣,也要讓人生汗,秋舞吟不把他推開,就已經是極忍耐了,但她居然還擔心他身體太冷,要讓人燒火盆。

  她不怕自己熱壞,古和齊卻不能讓她熱暈了。

  何況,她這樣心意,已經夠讓他心情愉快萬分。

  他咬著她耳朵,「你要燒火盆子?那要不要我們把其他人趕出去了,就我們倆脫得光光的,在榻上歇了,我再給你扇扇子?」

  這話卻是說得教人害臊了。

  秋舞吟愣愣的聽了,又愣愣的望著她的二少爺呆了好半晌。她想,她那個連瞧個手都要臉紅,至今也沒有和她親過嘴兒的二少爺,哪裡去了?

  眼前這說起話來臉也不紅上一下的貴公子,又是哪裡來的呀?

  她一下子羞得惱了,幾乎要揚手打人了,她的二少爺卻兀自若無其事的一臉儒雅淡然,像是全然沒說過剛才那番羞人的話。

  「如何?小秋舞不想和我洗洗睡了嗎?」他又低聲問。

  秋舞吟這下子真的是氣急了,水光盈盈的眸子恨恨的瞪了過去,才要張口咬人,卻忽然見到她的二少爺耳根紅了,她怔了一下,看看他臉上面色不改,偏偏耳根子露出馬腳,又悄悄去摸他的手,才知道原來他手心底已經有一層薄汗。

  她知道這絕不是因為太熱。

  原來她的二少爺還是知道害臊的。

  秋舞吟想著,忍不住偷偷笑了,她揚了揚小巧的鼻尖,哼了一聲。

  古和齊正努力讓自己面上裝出鎮定的毫無表情,卻被她這麼一聲又嬌又媚的輕哼,給嚇得變了色,他一下子惱了,又見她嘴邊偷偷笑著呢,於是氣得去咬她耳垂,又在她肩上亂啃一氣,鬧得她皮肉上又疼又癢,笑出聲來。

  小兩口正甜蜜得緊,那邊談妥了生意,要古家二少來定奪的三人卻看得目瞪口呆;古家大少自然是難得見到自家幼弟這麼開心,不禁感動又欣慰,而另兩位生意人,卻是敏銳的意識到,這三千閣裡的小姑娘,居然讓一貫淡漠冷情的古家二少如此喜愛!

  這兩人日後自然是將秋舞吟的名字打聽出來,又小心藏著,當成了討古家二少歡心的法寶,時不時的邀他出府,來三千閣聚一聚。

  這一來二往,既為秋舞吟帶來了客,又讓一眾生意人警覺著,知道這秋舞吟姑娘是碰不得的佳人,可以談天,可以喝酒,卻不能伸出手腳一親芳澤,她的背後,是古家二少。

  古和齊成了她的倚靠。

  秋舞吟更藉著每月的書信往來,成為了他在外的耳目唇舌。

  她為他聽取消息,又為他旋放消息。

  這青樓酒肆,自然是消息流通的地方。

  又一年的生辰宴上,古和齊一樣坐在老太爺右首下方的第一位,身後言今一樣為他暖著一壺桂花釀,而古和齊臉上淡漠的,正與四方前來請安的族人點頭說話。

  他一手斂在袖裡,正摩挲著一張細細的紙箋。

  那是秋舞吟稍早之前發來的信條。就四個字而已——

  名列金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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