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8 23:42:37

【小說書名】:倚天屠龍記

【作者簡介】:金庸

【小說類型】:武俠

【內容簡介】:「春遊浩蕩,是年年寒食,梨花時節。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苞堆雪。靜夜沈沈,浮光靄靄,冷浸溶溶月。人間天上,爛銀霞照通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萬蕊參差誰信道,不與群芳同列。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下土難分別。瑤台歸去,洞天方看清絕。」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
分享分享1 收藏收藏14
FB分享
回覆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30:17


  《倚天屠龍記》是「射鵰」三部曲的第三部。這三部書的男主角性格完全不同。郭靖誠樸質實,楊過深情狂放,張無忌的個性卻比較複雜,也是比較軟弱。他較少英雄氣概,個性中固然頗有優點,缺點也很多,或許,和我們普通人更加相似些。楊過是絕對主動性的。郭靖在大關節上把持得很定,小事要黃蓉來推動一下。張無忌的一生卻總是受到別人的影響,被環境所支配,無法解脫束縛。在愛情上,楊過對小龍女至死靡他,視社會規範如無物;郭靖在黃蓉與華箏公主之間搖擺,純粹是出於道德價值,在愛情上絕不猶疑。張無忌卻始終拖泥帶水,對於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這四個姑娘,似乎他對趙敏愛得最深,最後對周芷若也這般說了,但在他內心深處,到底愛哪一個姑娘更加多些?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作者也不知道,既然他的個性已寫成了這樣子,一切發展全得憑他的性格而定,作者也無法干預了。像張無忌這樣的人,任他武功再高,終究是不能做政治上的大領袖。當然,他自己根本不想做,就算勉強做了,最後也必定失敗。中國三千年的政治史,早就將結論明確地擺在那裡。中國成功的政治領袖,第一個條件是「忍」,包括克制自己之忍、容人之忍、以及對付政敵的殘忍。第二個條件是「決斷明快」。第三是極強的權力慾。張無忌半個條件也沒有。周芷若和趙敏卻都有政治才能,因此這兩個姑娘雖然美麗,卻不可愛。我自己心中,最愛小昭。只可惜不能讓她跟張無忌在一起,想起來常常有些惆悵。
  所以這部書中的愛情故事是不大美麗的,雖然,現實性可能更加強些。張無忌不是好領袖,但可以做我們的好朋友。事實上,這部書情感的重點不在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男子與男子間的情義,武當七俠兄弟般的感情,張三豐對張翠山、謝遜對張無忌父子般的摯愛。然而,張三豐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太也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9:59

第四十章 不識張郎是張郎

  次晨張無忌一早起身,躍上高樹*此起彼落,顯是調兵遣將,十分忙碌。張無忌道:「敏妹!」趙敏應道:「嗯,怎麼?」
  張無忌微遲疑,道:「沒什麼,我隨口叫你一聲。」他本想與趙敏商議打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謀,定有妙策,但轉念一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隨於我,再要她定計去殺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強人所難。」是以話到口邊,又忍住了不說。趙敏鑒貌辨色,已知其意,歎了口氣,說道:「無忌哥哥,你能體諒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說了。」
  張無忌回入室中,彷徨無策,隨手取出趙敏昨晚取來的那兩束紙片,看了幾頁「九陰真經」,又再翻閱「武穆遺書」,披覽了幾章,無意中看到「兵困牛頭山」五個小字,心中一動,仔細看下去,卻是岳飛敘述當年如何為金兵大軍包圍、如何從間道脫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內外夾攻而大獲全勝,種種方略,記敘詳明。張無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書,靜靜思索,這少室山上的情勢,雖與岳飛當年被困牛頭山時的情景大不相同,然用其遺意,未始不能出奇制勝。他越想越是欽服,暗想岳武穆果是天縱奇才,如此險著,常人哪裡想得到,又想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是未得高人指點,高下巧拙,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繪畫圖形,雖覺行險,卻未始不能僥倖得逞,心想以寡敵眾,終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陣取勝。當下心意已決,來到大雄寶殿,請空聞方丈召集群雄。片刻間各路英雄齊到殿中。張無忌居中一站,說道:「此刻韃子兵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會大舉攻山。咱們雖然昨日小勝,挫了韃子的銳氣,但韃子若是不顧性命的蜂擁而上,究屬難以抵擋。在下不才,蒙眾位英雄推舉,暫充主帥。今日敵愾同仇,請各位暫聽在下號令。」群雄齊道:「但有所命,自當凜遵,不敢有違。」張無忌道:「好!吳旗使聽令!」銳金旗掌旗使吳勁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屬下聽令。」心想:「教主發令,第一個便差遣到我,實是我莫大榮幸。不論命我所作之事如何艱危,務須捨命以赴。」張無忌說道:「命你率領本旗兄弟,執掌軍法,哪一位英雄好漢不遵號令,銳金旗長矛短斧齊往他身上招呼。縱然是本教耆宿、武林長輩,俱無例外。」吳勁草大聲道:「得令!」抽出了懷中一面小小白旗,捧在手中。吳勁草本人的武功聲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對他原不如何重視。但自那日廣場上五行旗大顯神威,群雄均知他手中這面白旗所到之處,跟著而來的便是五百枝羽箭、五百根標槍、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領通天,霎時之間也是成為一團肉醬,是以見他白旗展動,心中都是一凜。原來張無忌翻閱《武穆遺書》,見第一章便說:「治軍之道,嚴令為先。」他知這些江湖豪士向來人人自負,各行其是,個別武功雖強,聚在一起卻是烏合之眾,若非申令部勒,令人人遵從指揮,決不能與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銳金旗監令執法。張無忌指著殿前的一堵照壁,說道:「眾位英雄,凡是輕功高強,能一躍而上此堵照壁的,請一獻身手。」群雄中登時有不少人臉現不滿之色,心道:「這是什麼當口,卻叫我們來幹這無關緊要的縱高竄低?」有些前輩高手更覺他小覷了人,大是不愉。張松溪排眾而出,說道:「我能躍上。」躍上照壁,輕輕從另一面翻下,武當派梯雲縱輕功名聞天下,以張松溪的能耐,要躍過這堵照壁可說不費吹灰之力,但他毫不賣弄,只老老實實的遵令躍過。接著俞蓮舟、殷梨亭、楊逍、范遙、韋一笑、殷野王等高手一一遵行,只見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連三的躍過牆去,有的炫耀輕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諸般花式,躍到西百餘人,餘下便再無人試。這堵照壁著實不低,若非輕功了得,卻也不易一躍而上。群雄武功修為不同,往往擅於拳腳兵刃的,輕功便甚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無不有自知之明,決不肯當眾自暴其短。張無忌見這四百餘人之中,少林派僧眾佔了八九十人,心想:「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門派,果然名不虛傳。單以輕功一項而論,好手便遠較別派為多。」於是傳令道:「俞二伯、張四伯、殷六叔,請你們三位帶同擅長輕功的眾位英雄,虛張聲勢,假裝寺中人眾盡數逃走,引得敵軍來追,一到後山,即便如此如此。」武當派俞張殷三俠齊聲接令。張無忌一一分派,何者埋伏,何者斷後,何者攻堅,何者側擊,俱各詳細安排。楊逍等見他設計巧妙,而佈陣迎敵,又如此井井有條,若有預謀,無不驚訝,卻不知他乃是襲用岳武穆遺法,只是因地形有異、部屬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張無忌分派已畢,最後說道:「空聞方丈、空智神僧兩位,請率同峨嵋派諸位,救護死傷。」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無人為首,張無忌自覺與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揮,因此請空聞、空智這兩位德高望重的神僧率領,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命。他號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並無異言。張無忌朗聲說道:「今日中原志士,齊心合力,共與韃子周旋。少林派執掌鐘鼓的諸位師父,便請擂鼓鳴鐘。」群雄轟然歡呼,抽刀拔劍,意氣昂揚。
  烈火旗將寺中積儲的柴草都搬了出來,堆在寺前,發火燃燒,片刻間煙焰沖天而起。厚土旗在各處佛殿頂上鋪以泥沙,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澆油,點燃火頭,如此縱火,不致延燒殿身,從山下遠遠望將上來,卻見數百間寺院到處有熊熊大火冒上。山下元軍先聽得鐘鼓響動,已自戒備,待見山上火起,都道:「不好,蠻子放火燒寺,定要逃走。」
  俞蓮舟率領一百五十餘名輕功卓越的好漢,從少室山的左側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軍已大聲鼓噪,列隊追來。群雄四散亂走,好教元軍羽箭無法叢集射發。第二批由張松溪率領,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領。每人背上各負一個大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軍看來,果是棄寺逃命的狼狽情狀,羽箭射中包袱,卻傷不到人。元軍於煙霧之中看不清人數多寡,當下分兵一萬追趕,餘下一個萬人隊留在原地防變。張無忌向楊逍道:「楊左使,韃子將軍頗能用兵,並不全軍追逐。這倒麻煩了。」楊逍道:「是,此事確實可憂。」只聽得山下號角響起,元軍兩個千人隊分從左右攻上山來,山坡崎嶇,蒙古小馬卻馳騁如飛,長矛鐵甲,軍容甚盛。待元軍先鋒攻到半山亭邊,張無忌一揮手,烈火旗人眾從兩側搶開,伏在草中。待敵軍二千人馬又前進百餘丈,辛然一聲呼哨,噴筒中石油射出,烈火忽發,都往馬匹身上燒去。群馬悲嘶驚叫,一大半滾下山去,登時大亂。
  元軍軍紀嚴明,前隊雖敗,後隊毫不為動,號令之下,三個千人隊棄去馬匹,步攻而前。烈火旗再噴火焰,又燒死燒傷了數百人,餘人仍是奮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揮動黑旗,毒水噴出,跟著厚土旗擲出毒砂,將元兵打得七零八落。雖有數百人攻上山峰,盡被銳金、巨木二旗殲滅。猛聽得山下擂鼓聲急,五個千人隊人眾豎起巨大盾牌,列成橫隊,如一道鐵牆般緩緩推前。這麼一來,烈火、毒水、毒砂等均已無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前撞擊,看來也只能撞開幾個缺口,無濟於事。
  空聞方丈眼見事急,說道:「張教主,請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氣。今日雖敗,日後更可捲土重來。」正惶急間,忽聽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沖天而起,跟著殺聲四起。楊逍大喜,說道:「教主,咱們的援兵來啦!」從山頂下望,瞧不見山下情景,但煙塵騰空,人喧馬嘶,援軍顯是來得甚眾。張無忌高聲叫道:「援軍已到,大夥兒衝啊!」山上群雄各挺兵刃,衝殺下去。張無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殺官,後殺兵。」群雄紛紛吶喊:「先殺官,後殺兵!」
  蒙古軍每十名士兵為一十人隊,由什長率領,其上為百人隊,千人隊,萬人隊,層層統屬,臨陣時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張無忌傳令專揀元軍官長殺戮,若是兩軍對壘,列陣攻戰,此法難行,但此刻元軍在山坡上散戰,元兵雖精,官長武功終究不及中原英俠,幾名千夫長、百夫長登時被殺。一支蒙古精兵亂成了一團。
  張無忌等衝到山腰,只見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個「徐」字,北首旗上一個「常」字,知道是徐達與常遇春到了。徐常二人本在淮泗,此時恰在豫南,得到布袋和尚說不得傳訊,獲悉教主被圍少室山,盡起部屬,星夜來援。其時豫南鄂北一帶,明教義軍與元軍混戰經年,雙方所佔地域犬牙交錯,說來便來,甚是近便,不到兩日,便已趕到。徐達與常遇春所率教眾都是久經戰陣之士,兼之人數眾多,逼迫元軍西退。另一路元軍萬人隊追趕假裝棄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方山谷。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率同數百名輕功卓越的好漢,邊鬥邊退,逃入谷中。元軍萬夫長見山谷三邊均是峭壁,地勢凶險,但眼見敵人為數不多,谷中縱有埋伏,也盡能對付得了,於是揮軍緊追入谷。俞蓮舟等奔到懸崖之下,崖上早有數十條長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那萬夫長眼見中計,急令退軍,不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毒水紛紛射來,巨木旗將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時,元軍第二路敗兵又到,見前無去路,便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張無忌和徐達先後趕到,均叫:「可惜!」若是事先聯絡妥善,將元軍第二個萬人隊一齊驅入谷中,便可一鼓而殲。張無忌既沒料到元軍只分兵一半追趕,又不知援軍會來得如此神速。畢竟指揮戰陣,非其所長,「武穆遺書」上所傳戰法雖佳,但即學即用,終究難以盡會,若不是徐達、常遇春及時趕到,少林寺固然劫數難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個元軍萬人隊,也終於會給友軍救出。
  當下徐達號令部隊搬土運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隊隊弓箭手攀到崖頂,居高臨下的向谷中發箭。元軍身處絕地,無力還手,唯有找尋山石隱身躲藏。
  不久常遇春率隊趕到,與張無忌會見,久別重逢,均是不勝之喜。常遇春大叫:「搬開土石,咱們衝進去將眾韃子殺個乾淨。」徐達笑道:「谷中無水無米,不出七八日,韃子渴的渴死,餓的餓死,何勞你我兄弟動手?」常遇春笑道:「總是親手殺的乾脆。」他年紀雖較徐達為長,但平時素服徐達智謀,又見張無忌附和徐達之言,當下也不再說。徐常二人久經戰陣,每一號令均妥善扼要。張無忌自知遠為不及,即請徐常二人指揮,搜殺潰散的元兵。這一晚少室山下歡聲雷動,明教義軍和各路英雄慶功祝捷。群雄連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是素齋,口中早已淡得難過,這時大酒大肉,開懷飽啖。
  席間張無忌問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開藥方調理。常遇春哈哈大笑,說道:「教主,你不必擔心,老常體健如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飯。打起仗來,三日三夜不睡覺也不當他一回事。」言下之意,自是說不必服什麼藥。張無忌想起胡青牛昔日的言語,諄諄勸他須當服藥保重。常遇春唯唯答應,心下卻大不以為然。
  徐達滿斟了一杯酒,奉給張無忌,說道:「恭賀教主,請盡此杯!」張無忌接過飲了。徐達說道:「屬下平日欽佩教主肝膽照人,武功絕倫,不料用兵竟亦如此神妙,實是本教之福,蒼生之幸。」張無忌哈哈大笑,說道:「徐大哥,你不用恭維我了。今日大勝,一來是徐常二位大哥來得神速,二來是靠了岳武穆的遺教。小弟實無半分功勞。」徐達奇道:「怎地是岳武穆的遺教?還盼教主明示。」
  張無忌從懷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黃紙,正是原來藏於屠龍刀中的《武穆遺書》,翻到「兵困牛頭山」那一節,遞了過去。徐達雙手接過,細細讀了一遍,不禁又驚又佩,歎道:「武穆用兵如神,實非後人所及。若是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間,率領中原豪傑,何愁不把韃子逐回漠北。」說著恭恭敬敬將遺書交回。張無忌卻不接過,說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十六個字的真義,我今日方知。所謂『武林至尊』,不在寶刀本身,而在刀中所藏的遺書。以此兵法臨敵,定能戰必勝,攻必克,最終自是『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了。否則單憑一柄寶刀,又豈真能號令天下?徐大哥,這部兵書轉贈於你,望你克承岳武穆遺志,還我河山,直搗黃龍。」徐達大吃一驚,忙道:「屬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主如此厚賜?」張無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辭。我為天下蒼生而授此兵書於你。」徐達捧著兵書,雙手顫抖。張無忌道:「武林傳言之中,尚有兩句言道:『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倚天劍眼下斷為兩截,但日後終能接上。劍中所藏,乃是一部厲害之極的武功秘笈。我體會這幾句話的真意,兵書是驅趕韃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權,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間百姓受其荼毒,那麼終有一位英雄手執倚天長劍,來取暴君首級。統領百萬雄兵之人縱然權傾天下,也未必便能當倚天劍之一擊。徐大哥,這番話請你記下了。」
  徐達汗流浹背,不敢再辭,說道:「屬下謹遵教主令旨。」將《武穆遺書》供在桌上,對著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又拜謝張無忌贈書之德。此後徐達果然用兵如神,連敗元軍,最後統兵北伐,直將蒙古人趕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業。自此中原英雄傾心歸附明教,張無忌號令到處,無不凜遵。明教數百年來一直為人所不齒,被目為妖魔淫邪,經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大變,竟成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漢子孫中興的大業。其後朱元璋雖起異心,叠施奸謀而登帝位,但助他打下江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國號不得不稱一個「明」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禎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從明教而來。
  群雄歡飲達旦,盡醉方休。到得午後,群雄紛紛向空聞、空智告辭。張無忌見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惻然,又見宋青書躺在擔架之上,不知生死如何,便走近前去,向靜慧說道:「我瞧瞧宋大哥的傷勢。」靜慧冷冷的道:「貓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周顛便在左近,忍不住罵道:「我教主顧念你掌門人的舊日情分,才給這姓宋的治傷。其實這等欺師叛父之徒,人人均得而殺之,你這惡尼姑囉唆什麼?」
  靜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見周顛容貌醜陋,神色兇惡,只怕他蠻不講理,當真動起手來,不免要吃眼前虧,只得強忍怒氣,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門人世代相傳,都是冰清玉潔的女子。周掌門若非守身如玉的黃花閨女,焉能做本派掌門?哼,宋青書這種奸人留在本派,可汙了周掌門的名頭。李師侄、龍師侄,將這傢夥送回給武當派去罷!」擡著宋青書的兩名峨嵋弟子齊聲答應,將擔架擡到俞蓮舟身前,放下便走。眾人都吃了一驚。俞蓮舟道:「甚……什麼?他不是你掌門人的丈夫麼?」靜慧恨恨的道:「哼,我掌門人怎能將這種人瞧在眼中?她氣不過張無忌這小子變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騙得這小子來冒充什麼丈夫。哪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門人又何必負此醜名?眼下她……她……」張無忌枉一旁聽得呆了,忍不住上前問道:「你說宋夫人……她……她其實不是宋夫人?」靜慧轉過了頭,恨恨的道:「我不跟你說話。」便在此時,躺在擔架上的宋青書身子動了一動,呻吟道:「殺了……殺了張無忌麼?」靜慧冷笑道:「別做夢啦!死到臨頭,還想得挺美。」
  殷梨亭見靜慧氣鼓鼓的,說話始終不得明白,低聲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貝錦儀問道:「貝師妹,到底是怎麼回事?」貝錦儀當年與紀曉芙甚是交好,聽他問起,沈吟半晌,道:「靜慧師姊,殷六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說了,好不好?」靜慧道:「什麼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說,是外人更加要說。咱們周掌門清清白白,跟這姓宋的奸徒沒半絲瓜葛。你們親眼得見掌門人臂上的守宮砂。此事須得讓普天下武林同道眾所周知,免得壞了我峨嵋派百年來的規矩……」殷梨亭心想:「這靜慧師太腦筋不大清楚,說話有點兒顛三倒四。」向貝錦儀道:「貝師妹,既是如此,便盼詳示。我這宋師侄如何投身貴派,與貴派掌門人到底有何干係,小兄日後得須向家師稟告。此事關涉貴我兩派,總要不傷了雙方和氣才好。」貝錦儀歎了口氣,道:「以這位宋少俠人品武功,本來是武林中少見的人物,只是一念情癡,墮入了業障。我掌門人似乎答允過他,待得殺了張無忌,洗雪棄婚之辱,便即下嫁於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門人討教奇妙武功。前日英雄大會之上,掌門人突然聲稱自己是『宋夫人』,說是這宋少俠的妻子,當時本派弟子人人十分驚異。當日掌門人威震群雄,懾服各派……」周顛插嘴道:「是我們教主故意相讓的,有什麼大氣好吹!」貝錦儀不去理他,續道:「本派弟子雖都十分高興,但到得晚間,眾人還是問她『宋夫人』這三字的由來。掌門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夥兒都來瞧瞧!』咱們人人親眼見到,她臂上一粒守宮砂殷紅如昔,果然是位知禮守身的處子。掌門人說道:『我自稱宋夫人,乃一時權宜之計。只是要氣氣張無忌那個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時便能乘機勝他。這小子武功卓越,我確是及不上他。為了本派的聲名,我自己的聲名何足道哉?』」她這番話朗然說來,有意要讓旁邊許多人都聽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傳授守身如玉的處女。每個女弟子拜師之時,師父均在咱們臂上點下守宮砂。每年逢到郭祖師誕辰,先師均要檢視,當年紀師姊……就是這樣……」她說到這裡,含糊其詞,不再說了。殷梨亭等卻均已瞭然,知道貝錦儀本想說當年紀曉芙為楊逍所誘失身,守宮砂消失,這才給滅絕師太發覺。殷梨亭與楊不悔婚後夫妻情愛甚篤,可是此時想起紀曉芙來,心下不禁憮然,忍不住向楊逍瞥了一眼,只見他熱淚盈眶,轉過了頭去。貝錦儀道:「殷六俠,我掌門人存心要氣一氣明教張教主,偏巧這位宋少俠又對我掌門人癡纏不休,以致中間生出許多事來。只盼宋少俠身子復原,殷六俠再向張真人和宋大俠美言幾句,以免貴我兩派之間生下嫌隙。」
  殷梨亭點頭道:「自當如此。我這師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實是敝派門戶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乾淨。」他心腸本軟,但想到宋青書害死莫聲谷的罪行,實是痛恨無比。正說話間,忽聽得遠遠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聲音,呼聲突兀駭懼,顯是遇上了什麼凶險無比的變故。眾人突然之間,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後左右都站滿了人,然而這一聲驚呼,卻如陡然有惡鬼出現一般。眾人不約而同的轉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張無忌、靜慧、貝錦儀等都快步迎上。
  張無忌生怕周芷若遇上了厲害敵人,發足急奔,幾個起落,已穿過樹林,只見一個青影狂奔而來,正是周芷若。他忙迎將上去,問道:「芷若,怎麼啦?」周芷若臉色恐怖之極,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縱身撲入張無忌懷中,兀自瑟瑟發抖。張無忌見她嚇得失魂落魄,當下輕拍她肩膀,安慰道:「別怕,別怕!不會有鬼的。你瞧見了什麼?」只見她上衣已被荊棘扯得稀爛,臉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隻衣袖也已扯落,露出一條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一點,如珊瑚,如紅玉,正是處女的守宮砂。
  張無忌精通醫藥,知道處子臂上點了這守宮砂後,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終身不退。他先前聽了靜慧和貝錦儀的言語,尚自將信將疑,此刻親眼得見,更無半分懷疑,霎時之間,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嫁宋青書為室云云,果然全無其事。她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存心氣我?難道當真是為了那『當世武功第一』的名號?還是想試試我心中對她是否尚有情意?」轉念又想:「張無忌啊張無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處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什麼相干?」但見周芷若實在怕得厲害,不忍便推開她。
  周芷若伏在張無忌懷中,感到他胸膛上壯實的肌肉,聞到他身上男性的氣息,漸漸鎮定,說道:「無忌哥哥,是你麼?」張無忌道:「是我!你見到了什麼?幹麼怕成這樣?」周芷若突然又驚惶起來,哇的一聲,熱淚迸流,靠在他肩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
  這時楊逍、韋一笑、靜慧、殷梨亭等眾人均已趕到,突然看到這等情景,相互使個眼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在明教、武當派、峨嵋群俠心中,均盼周芷若與張無忌言歸於好,結為夫婦。各人於趙敏的昔日怨仇固難釋然,又總覺趙敏是蒙古貴女,張無忌若娶她為妻,只怕有礙興復大業。周芷若哭了一陣,忽道:「無忌哥哥,有人追來麼?」張無忌道:「沒有!是誰追你?是玄冥二老麼?」周芷若道:「不!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沒人……不,不是人……沒什麼東西追來麼?」張無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什麼看不清楚的。」他聲轉溫柔,說道:「芷若,你連日使力過度,實在累狠了,想必頭暈眼花,看錯了什麼。」周芷若道:「不會,決計不會的。我見了它三次,接連三次。」話聲顫抖,兀有餘悸。張無忌道:「見到三次什麼?」
  周芷若扶著他肩頭,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回頭望了一眼。望這一眼似是使了極大力氣,立即又轉眼向著張無忌,見到他溫柔關懷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軟倒在地,說道:「無忌哥哥,我……我都是騙你的,倚天劍和屠龍刀是我盜的……殷……殷姑娘是我殺……殺的,謝大俠是我下手點的穴道。我……我沒嫁宋青書。我心中實在……實在自始至終,便只有一個你。」
  張無忌歎道:「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又何苦如此?」周芷若哭道:「你卻不知道我師父在萬安寺的高塔之上,跟我說了些什麼。她將屠龍刀與倚大劍中的秘密說與我知曉,要我立誓盜到寶刀寶劍,光大峨嵋一派。要我立下毒誓,假意與你相好,卻不許我對你真的動情……」
  張無忌輕撫她手臂,想起當年親眼見到滅絕師太發掌擊斃紀曉芙,見她在大漠中立誓殲滅明教,又見她手持倚天劍亂殺銳金旗旗下教眾,直至後來大都萬安寺塔下,她寧可身死,也不願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見她對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缽,受她遺命,種種陰狠毒辣的行徑,自必均是出於師父所囑。他本性原是極易原諒旁人的過失,向來不善記仇,又想到她幼時漢水舟中餵飯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頂上惡鬥何太沖夫婦及華山派高矮二老,若不是她從旁指點,說不定自己當時便已死於非命;又想起她的所作所為雖然陰毒狡猾,但實是出於對自己的深情,這時她楚楚嬌弱,伏在自己懷中,不禁頓生憐惜之心,柔聲道:「芷若,你到底見到了什麼,竟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躍起,說道:「我不說。是那冤魂纏上了我,我自己作惡多端,原是當有此報。我今日一切跟你說明白了,我……我已命不久長……」說著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張無忌茫無頭緒,心想:「什麼冤魂纏上了她?難道是丐幫幫眾復仇,裝神弄鬼的來嚇她麼?」慢慢在後跟去。只見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貝錦儀取過一件外衣給她披上。周芷若低聲吩咐什麼,群弟子一齊躬身。
  這時山下群雄又走掉了一大批,空聞、空智二人忙著送別。楊逍、范遙等人都聚到張無忌身旁。張無忌道:「咱們也好走了。」只見周芷若走到空聞跟前,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空聞臉色大變,怔了一怔,隨即搖頭,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說了幾句話,忽地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喃喃禱祝什麼。空聞神色莊嚴,口誦佛號。周顛道:「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不阻止不行。」張無忌道:「阻止什麼?」周顛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她身入空門,你可糟了。」楊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出家,也只做尼姑,不會做和尚,哪有拜少林僧為師之理?」周顛用力在自己額頭上擊了一記,說道:「對,對!我一時糊塗了。那麼周姑娘求空聞大師幹什麼?一個少林派掌門,一個峨嵋派掌門,分庭抗禮,不用跪下啊。」
  只見周芷若站起身來,臉上略有寬慰之色。張無忌歎道:「別人的閒事,咱們不用多管了。」回頭說道:「敏妹,咱們該得走了。」哪知這一回頭,卻不見趙敏。
  這些日來,趙敏伴在他的身旁,形影不離,張無忌微微一驚,問道:「趙姑娘呢?」心中暗叫:「不妙,莫要芷若伏在我的懷中之時,給敏妹看到了,只道我舊情不斷,竟爾捨我而去?」忙打發人尋覓。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啟稟教主,屬下見趙姑娘下山去了!」張無忌好生難過:「敏妹不顧一切的隨我,經歷了多少患難,我豈可負她?」當即向楊逍道:「楊兄,此間事務,請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於是向空聞、空智告別,又別過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後會有期。」
  周芷若低目垂眉,並不回答,只微微點了點頭,數滴珠淚,落入塵土。張無忌展開輕功,向山下疾馳。山道上一列數里,都是從少林寺歸去的各路英雄,他不願逐一招呼,從各人身旁一晃即過,卻始終不見趙敏的蹤跡。一口氣追出三十餘里,天色將晚,道上人跡漸稀,忽想:「敏妹工於計謀,她既有心避開我,多半不從大路行走。否則以我腳程之快,早就趕上了。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後,她再背道而行?」一時心急如焚,顧不得飢渴,在群山叢中又兜了轉來,時時躍上樹巔高坡,四下眺望。空山寂寂,唯見歸鴉。
  他直繞到少室山後,仍不見趙敏,心想:「不論如何,我對你此心不渝,縱然是天涯海角,終究也要找到你。」這麼一想,心下便即坦然,見東北角山坳裡兩株大槐樹並肩聳立,當下躍上樹去,找到一根橫伸的枝幹,展身臥倒。勞累整日,多經變故,這一躺下,不久便沈沈睡去。
  睡到中夜,夢寐間忽聽得數十丈外有輕輕的腳步之聲,當即驚覺。其時一輪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見山坡上一人飄行極快,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纖細,一搦瘦腰,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子。他大喜之下,一聲「敏妹」險些兒便叫出口來,但立即覺察不對,那女子身形比趙敏略高,輕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腳步輕靈勝於趙敏,飄忽處卻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這少女深宵獨行,不知為了何事?」本來此事與他毫不相干,更不願去窺探人家姑娘的私事,但不禁想到:「說不定能從這少女身上找到敏妹。倘若她與敏妹全然無關,我悄悄走開便是了,原也無礙。還是別輕易放過任何線索為是。」於是扶著樹幹,輕輕溜下。他生怕被那少女發覺,不敢近躡,心想深宵跟蹤一個不相識的少女,難免有輕薄之嫌。只見她穿一身黑衣,正是往少林寺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無關,所圖謀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若她意欲不利於少林,這件閒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停步傾聽,四下更無旁人,知那少女並無後援。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那少女始終沒回頭一次。張無忌覺得她背影隱隱有些眼熟,似乎從前曾經見過,心想:「是武青嬰姑娘麼?是峨嵋派哪一位女弟子麼?」又行數里,少林寺已然在望。那少女轉過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腳步,在樹木山石間躲躲閃閃,顯是生怕給人發見蹤跡。忽聽得清磬數聲,從少林寺大殿中傳出,跟著梵唱聲起,數百名僧人一齊誦經。張無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還在唸經,且是這許多僧人,難道在做什麼大法事麼?」那少女行止更加閃縮,又前行數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聽得腳步聲輕響,那少女在草叢中伏下,跟著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禪杖,巡視過來。那少女待四僧走過,這才長身,縱身一躍,已到了殿外長窗之旁。這一縱躍飄如飛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輕功。張無忌見她雙手沒帶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來生事的模樣,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識,於是彎腰從她身後繞過,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時處境十分尷尬,若被少林寺中僧人知覺,以他身份,竟然深夜來寺窺探,對方縱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損顏面,是以加倍小心,一步一動,輕捷有如貓鼠。
  這時殿中誦經聲又起,他湊眼窗縫看去,見大殿上數百名僧人排列整齊,一行行的坐在蒲團之上,各人身披黃袍,外罩大紅金線袈裟,有的手執法器,有的合十低誦,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這次英雄大會傷了不少人,元軍攻山,雙方陣亡更眾。寺中僧侶連夜為死者超度,願他們往生極樂。」見空聞大師站在供桌前親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卻是個少女。張無忌一見,微微一驚,這少女正是周芷若。雖只見到她側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憂,心道:「是了。日間芷若在空聞大師面前跪倒,原來是求他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懺悔自己所作所為,她爪下劍底,傷的無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見中間一塊靈牌之上寫的赫然是「女俠殷離之靈位」七字。
  張無忌一陣神傷,想起表妹身世之慘,對自己之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
  鐘磬木魚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動,低聲禱祝。張無忌運起神功,凝神傾聽,依稀聽到:「殷姑娘……你在天之靈,好生安息……別來擾我……」他手扶牆壁,思潮起伏:「表妹命喪於她劍底,固然命苦,但芷若內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腦海中突然隱隱湧起了當日在光明頂上聽到明教教眾所誦的幾句歌來:「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周芷若緩緩站起身來,微一側身,臉向東首,突然臉色大變,叫道:「你……你……你又來了!」聲音尖銳,壓住了滿殿鐘磬之聲。張無忌順著她目光瞧去,只見長窗上糊的窗紙不知何時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張少女的臉來,滿臉都是一條條傷痕。張無忌嚇得身子發顫,忍不住一聲驚呼。
  那少女臉上雖是傷痕斑斑,又無昔日的凹凸浮腫,卻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離!他待要上前招呼,只是一雙腳一時不聽使喚,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動。只見那張臉突然隱去,大殿中砰的一聲,周芷若往後摔倒。張無忌這時再也顧不得少林派生嫌,大聲叫道:「蛛兒,蛛兒,是你麼?」卻無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飛身往來路追去,只見冷月斜懸,滿地樹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雖素來不信鬼神,但身當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發毛,站定了腳步,自聲自語:「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來是蛛兒。難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為她超度,特來領經麼?難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陰魂不散?」少林群僧聽得聲響,早有數人搶將出來察看,見到是張無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長僧人上前行禮,說道:「不知張教主夤夜降臨,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張無忌拱手道:「不敢!」閃身便進殿中,只見周芷若雙目緊閉,臉上無半點血色,兀自未醒。他搶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幾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數過。周芷若悠悠醒轉,一見張無忌,縱體入懷,摟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張無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別害怕。眼前這許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來端莊穩重,這時實是怕得狠了,才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聽他這麼說,臉上一紅,忙放開了他,站了起來,但兀自不住發抖,抓著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脫。
  張無忌和空聞見過了禮,說起適才有人在外窺探之事。空聞和群僧都沒見到,但窗紙新裂,破孔俱在。周芷若道:「無忌哥……張教主,我見到的,確然是她。」張無忌點了點頭。周芷若顫聲道:「你……你……見到的是誰?」張無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離。」周芷若低低一聲驚呼,又暈了過去。這一次張無忌拉著她手,是以她並沒摔倒,略一昏暈,便即醒轉。張無忌道:「我見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顫聲道:「她不是鬼?」張無忌道:「我一路跟著她到少林寺來。她行走如常,決非鬼魂。」這幾句話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內心,可實難以確定。周芷若問道:「你當真見她行走如常,確非鬼魂?」張無忌回想一路跟隨那黑衣少女來到少林寺,又見她躲在長窗之外向殿中窺探,一舉一動,全是一個身懷武功的姑娘,毫無特異之態,向空聞道:「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請教。人死之後,是否真有鬼魂?」
  空聞沈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實所難言。」張無忌道:「然則方丈何以虔誠行法,超度幽魂?」空聞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須超度。人死業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張無忌登時領悟,拱手道:「多謝指點。在下深夜滋擾,至為不安,萬望方丈恕罪。」空聞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數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於難,何必客氣。」
  當下張無忌與群僧作別,向周芷若道:「咱們走罷!」周芷若臉有遲疑之色,不敢離開佛殿。張無忌也不便強勸,拱手道:「既是如此,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走出殿門。周芷若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叫道:「無忌哥哥,你還見我不見?我……和你一起去。」縱身奔到他身旁,和他並肩出了寺門。二人離少林寺既遠,周芷若便靠到張無忌身邊,拉住了他手。張無忌知她害怕,握著她軟滑柔膩的手掌,身畔幽香陣陣,心中不能無感。二人默不作聲的走了一陣,周芷若悠悠歎了一口長氣,說道:「無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漢水之中相逢,得蒙張真人搭救,若是早知日後要受這麼多苦楚,我當時便死在漢水之中,倒也乾淨得多。」張無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徒所唱的那首歌,忍不住輕輕哼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周芷若聽著歌詞,握著他的手微微顫動。
  周芷若低聲道:「張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當山上,讓我歸入武當門下,今日一切又是大不相同。唉,恩師對我何嘗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罰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實在……」張無忌聽她說得真誠,頗為感動,知她確有許多難處,種種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滅絕師太的遺命而為,眼見她怕得厲害,對她憐惜之情又深了一層。
  山道上晚風習習,送來陣陣花香,其時正當初夏,良夜露清,耳聽著一個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張無忌不能不怦然心動,何況當時在小島替她逼毒時曾有肌膚之親,過去她既於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約,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無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親,為什麼趙姑娘一叫你,你便隨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愛她麼?」張無忌道:「我正要將這件事跟你說知。咱們坐下來說。」說著指了指路旁的一塊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煩意亂,聽不下去,走一會靜靜心再說。」張無忌點點頭,任由她攜著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帶著他走向一條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說道:「好了,你跟我說罷。」走到一叢灌木前的一塊山石邊,兩人並肩坐下。張無忌於是將趙敏手中握著謝遜一束金髮、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諸般事情一一說了。周芷若聽畢,半晌不語。張無忌道:「芷若,你怪我麼?」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這許多錯事,只怪我自己,還能怪你麼?」張無忌輕撫她肩頭,柔聲道:「世間事陰差陽錯,原難逆料,你也不用太過傷心。」周芷若仰起頭來,說道:「無忌哥哥,我有句話問你,你須得真心答我,不能有絲毫隱瞞。」張無忌道:「好,我不會瞞你。」周芷若道:「我知道這世上曾有四個女子真心愛你。一個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個是趙姑娘,另一個是……她……」她心中要說「殷姑娘」,但始終不敢說出口來,頓了一頓,道:「倘若我們四個姑娘,這會兒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邊。你心中真正愛的是哪一個?」
  張無忌心中一陣迷亂,道:「這個……嗯……這個……」
  當日張無忌與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四人同時乘船出海之時,確是不止一次想起:「這四位姑娘個個對我情深愛重,我如何自處才好?不論我和哪一個成親,定會大傷其餘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內心深處,我最愛的是哪一個呢?」他始終彷徨難決,便只得逃避,一時想:「韃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復。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盡想這些兒女私情作什麼?」一時又想:「我身為明教教主,一言一動,與本教及武林興衰都有關連。我自信一生品行無虧,但若耽於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恥笑,壞了本教的名聲。」過一時又想:「我媽媽臨終之時,一再囑咐於我,美麗的女子最會騙人,要我這一生千萬小心提防,媽媽的遺言豈可不謹放心頭?」其實他多方辯解,不過是自欺而已,當真專心致志的愛了哪一個姑娘,未必便有礙光復大業,更未必會壞了明教的名聲,只是他覺得這個很好,那個也好,於是便不敢多想。他武功雖強,性格其實頗為優柔寡斷,萬事之來,往往順其自然,當不得已處,雅不願拂逆旁人之意,寧可捨己從人。習乾坤大挪移心法是從小昭之請;任明教教主既是迫於形勢,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動之以情;與周芷若訂婚是奉謝遜之命;不與周芷若拜堂又是為趙敏所迫。當日金花婆婆與殷離若非以武力強脅,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金花鳥,他多半便就去了。
  有時他內心深處,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這四位姑娘終身一起廝守,大家和和睦睦,豈不逍遙快樂?」其時乃是元末,不論文士商賈、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實是尋常之極,單只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來諸教眾節儉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張無忌生性謙和,深覺不論和哪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澤,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對不起人,因此這樣的念頭在心中一閃即逝,從來不敢多想,偶爾念及,往往便即自責:「為人須當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過卑鄙可恥麼?」後來小昭去了波斯,殷離逝世,又認定殷離是趙敏所害,那麼順理成章,自是要與周芷若成婚。不料變生不測,大起波折,其後真相逐步揭露,周趙二女原來善惡顛倒,幸好自己並未與周芷若成婚,鑄成大錯。趙敏更公然與父兄決裂,則此事已不為難。萬不料趙敏突然不告而別,而周芷若又有此一問。周芷若見他沈吟不答,說道:「我問你的乃是虛幻之事。小昭當了波斯明教的處女教主,我又……又殺害了殷姑娘。四個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趙姑娘。我只是問你,倘若我們四人都好端端的在你身邊,你便如何?」
  張無忌道:「芷若,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難決,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愛的是誰。」周芷若問道:「是誰?是……是趙姑娘麼?」
  張無忌道:「不錯。我今日尋她不見,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從此不能見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長。小昭離我而去,我自是十分傷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難過。你……你後來這樣,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瞞你,要是我這一生再不能見到趙姑娘,我是寧可死了的好。這樣的心意,我以前對旁人從未有過。」
  他初時對殷離、周芷若、小昭、趙敏四女似是不分軒輊,但今日趙敏這一走,他才突然發覺,原來趙敏在他心中所佔位置,畢竟與其餘三女不同。
  周芷若聽他這般說,輕聲道:「那日在大都,我見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會,便知你內心情愛之所繫。只是我還癡心妄想,若是與你……與你成親之後,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轉意,實在……實在……那是是萬萬不能的。」張無忌歉然道:「芷若,我對你一向敬重,對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對小昭是意存憐惜,但對趙姑娘卻是……卻是銘心刻骨的相愛。」周芷若喃喃道:「銘心刻骨的相愛,銘心刻骨的相愛。」頓了一頓,低聲道:「無忌哥哥……我對你可也是銘心刻骨的相愛。你……你竟然不知道麼?」
  張無忌大是感動,握著她手,柔聲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對我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報答你才好。我……我真的對你不起。」
  周芷若道:「你沒對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難道我不知道麼?我問你:倘若趙姑娘此番不別而行,你永遠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給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對你變心,你……你便如何?」張無忌心中已難過了很久,聽她這麼說,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淚來,哽咽道:「我……我不知道!總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尋著她不可。」周芷若歎了口氣,道:「她不會對你變心的,你要尋著她,那也很容易。」張無忌又驚又喜,站了起來,道:「她在哪裡?芷若,你快說。」
  周芷若一對妙目凝視著張無忌,見他臉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輕輕的道:「你對於我永遠不會這麼關心。你要知道趙姑娘的所在,須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則你永遠找她不到的了。」張無忌道:「你要我答允什麼事?」
  周芷若道:「這件事我現下還沒想起,日後想到了再跟你說。總之這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大業,也於明教及你自己的名聲無損,只是做起來未必容易。」
  張無忌一呆,心想:「當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說什麼不違俠義之道,迄今為止,她只要我做過兩件事。那兩件事可真不易辦,怎麼芷若也學起她的樣來?」
  周芷若道:「你不答允,自然也由得你。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臨頭,可不能推委抵賴。」張無忌沈吟道:「你說此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大業,也於明教及我自己的名聲無損?」周芷若道:「不錯!」張無忌道:「好,當真不違俠義之道,無損於光復大業,我便答允你了。」周芷若道:「咱們擊掌為誓。」伸出手掌,要與他互擊。張無忌情知跟她擊掌立誓之後,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沈重之極的枷鎖,這個周姑娘外表溫柔斯文,但心計之工,行事之辣,絲毫不在趙敏之下,一時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周芷若微笑道:「你只須答允我這件事,我教你頃刻之間,便見到你的心上人。」張無忌胸口一熱,再也不計其他,便和她擊掌三下。周芷若笑道:「你瞧這裡是誰。」伸手撥開了身後的樹叢。只見一叢樹葉之後坐著一個少女,臉上似笑非笑,卻不是趙敏是誰?張無忌驚喜交集,大叫一聲:「敏妹!」
  忽聽得身後數丈之外,一個女子聲音「咦」的一聲,似乎突然見到趙敏現身,忍不住驚呼了出來。這一聲驚呼聲音甚輕,但張無忌已聽得清清楚楚。
  他一呆之下,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緩緩伸出手掌去拉趙敏的手,雙掌相接,只覺她手掌頗為僵直,登時省悟,只道她日間不別而行,到處找她不到,原來卻是被周芷若擒住了,點了她穴道,藏在這裡,周芷若故意帶他到這裡來說這一番話,自是句句要趙敏聽見。倘若自己不忍令周芷若傷心,隨口討好,對她說些情濃言語,甚至摟住她親熱一番,可又墮入了她計中,那時趙敏可當真非走不可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暗叫:「慚愧!」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順手一搭趙敏的脈搏,察覺氣血運行如常,並未受傷。
  月光之下,只見她眉間眼角,笑意盈盈,說不盡的嬌媚可愛,想是他適才與周芷若這番對答,都教她一一聽在耳中。她雖然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但聽到他背後吐露心曲,對自己竟是如此銘心刻骨的相愛,情意懇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周芷若彎下腰來,在張無忌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張無忌低聲回答一句。周芷若怒喝:「張無忌,你竟全然沒將我放在眼裡,你仔細瞧瞧,趙姑娘中毒之後,還活得成麼?」張無忌驚道:「她……她中了毒!是你下的毒麼?」俯身察看,剛翻開趙敏左邊的眼睛,只覺背心一麻,已被點中穴道。張無忌「啊喲」一聲,身子搖晃。周芷若出手如風,纖指運勁,又點了他左肩、腰脅、後心一共五處大穴。張無忌仰天便倒,只見青光一閃,周芷若拔出長劍,抵住了他胸口,喝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反正殷離的冤魂纏上了我。我終究是活不成了,咱們一起同歸於盡。」說著提起長劍,便往他胸口刺了下去。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且慢!周芷若,殷離並沒死!」周芷若回過頭來,只見一個黑衣女子從草叢中疾奔而出,伸指戳來。周芷若斜身閃開,那女子回過頭來,月光側照,只見她臉容俏麗,淡淡的布著幾條血痕。張無忌看得明白,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離,只是臉上浮腫盡褪,雖有縱橫血痕,卻不掩其美,依稀便是當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個清秀絕俗的小姑娘。周芷若退後兩步,左掌護胸,右手中長劍的劍尖指住張無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一劍先刺死了他。」殷離不敢再動,急道:「你……你做的惡事還不夠多麼?」周芷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殷離道:「我自然是人。」張無忌突然大叫一聲:「蛛兒!」一躍而起,抱住了殷離,叫道:「蛛兒……你……你想得我好苦!」這一下出其不意,殷離嚇得尖叫一聲,被張無忌圍住了雙臂,動彈不得。周芷若嘻嘻一笑,說道:「若非如此,你還是不肯出來。」回身去解開了趙敏的穴道,替她推血過宮,按摩筋脈。趙敏被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的拋在這裡,心下好不惱怒,幸好後來聽到張無忌吐露心事,這才轉怒為喜。只是突然之間又多了一個殷離出來,卻更平添了無數心事,正是舊恨甫去,新愁轉生。殷離嗔道:「你拉拉扯扯的幹什麼?趙姑娘、周姑娘都在這兒,成什麼樣子?」趙敏道:「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不在這兒,那就成樣子了?」張無忌道:「我見你死後還魂,歡喜無盡,表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樣的?」
  殷離拉著他手臂,將他臉孔轉到月光下,凝視半晌,突然抓住他的左耳,用力一扭。張無忌痛叫:「啊喲!你幹什麼?」殷離道:「你這千刀萬剮的醜八怪!你……你將我活埋在土中,教我吃了多少苦頭。」說著在他胸口連捶三拳,砰砰有聲。張無忌不敢運九陽神功相抗,忍痛受了她這三拳,笑道:「蛛兒,我的的確確以為你已經……已經死了,累我傷心得痛哭了幾場。你沒死,那好極啦,當真是老天爺有眼。」殷離怒道:「老天爺有眼,你這醜八怪便沒眼。你連人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才不信呢。你是嫌我的臉腫得難看,沒等我斷氣,便將我埋在土中,你這沒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死鬼!」她一連串的咒罵,神情語態,一如往昔。張無忌笑嘻嘻的聽著,搔頭道:「你罵得是,罵得很是。當時我真糊塗,見到你滿臉鮮血,沒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是無救……」殷離跳將起來,伸手又去扭他右耳。張無忌嘻嘻一笑,閃身避開,作揖道:「好蛛兒,你饒了我罷!」殷離道:「我才不饒你呢!那日我不知怎樣醒了過來,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塊。你既要活埋我,幹麼又在我身上堆了些樹枝石頭?為什麼不在我身上堆滿泥土,我透不過氣來,不就真的死了?」張無忌道:「謝天謝地,幸好我在你身上先堆了些樹枝石頭。」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一眼。殷離怒道:「這人壞透啦,我不許你看她。」張無忌道:「為什麼?」殷離道:「她是殺死我的兇手,你還理她作甚?」趙敏插口道:「你既沒死,她便不是殺你的兇手。」殷離道:「我已死過了一次,她就作過了一次兇手!」
  張無忌勸道:「好蛛兒,你脫險歸來,我們都歡喜得緊。你安安靜靜的坐下來,跟我們說說這番死裡逃生的經過。」殷離道:「什麼我們不我們的。我來問你,你說『我們』這兩個字,到底哪幾個人才是『我們』?」
  張無忌笑道:「這裡只有四個人,那自然是我和周姑娘、趙姑娘了。」殷離冷笑道:「哼!我沒死,你或許還有幾分真心歡喜,可是周姑娘和趙姑娘呢?她們也都歡喜麼?」周芷若道:「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傷害於你,事後不但深自痛悔,連夢魂之中也是不安,否則今日突然在樹林中見到你,也不會嚇成這個樣子了。此刻見你平安無恙,免了我的罪孽,老天在上,我確是歡喜無限。」殷離側著頭想了片刻,點頭道:「那也有幾分道理。我本想找你算帳,既是如此,那就罷了。」周芷若雙膝跪倒,嗚咽道:「我……我當真太也對你不起。」殷離向來性子執拗,但眼見周芷若服輸,心下登時軟了,忙扶起她,說道:「周姊姊,過去的事,誰也別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沒死。」拉著她手,並肩坐下。殷離掠了掠頭髮,又道:「你在我臉上劃了這幾劍,也不是全無好處。我本來臉上浮腫,中劍後毒血流盡,浮腫倒慢慢消了。」周芷若心下歉仄無已,不知說什麼好。張無忌道:「我和義父、芷若後來在島上住了很久。蛛兒,你從墓中出來後,怎會不見到我們?」
  殷離怒道:「我是不願見你。你和周姑娘這般卿卿我我,聽得我好不生氣。哼!『我此後只有加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她學著張無忌的口氣說了這幾句話後,又學著周芷若的口氣道:「要是我做錯什麼,你會打我、罵我、殺我麼?我從小沒爹娘教導,難保不會一時糊塗。』」她咳嗽一聲,又學著男子的嗓子說道:「『芷若,你是我的愛妻。就算你做錯了什麼,我是重話也不捨得責備你一句。』」手指西天明月,說道:「『天上的明月,是咱倆證人。』」原來當晚張無忌與周芷若定情時所說的言語,都讓殷離聽在耳中。這時她一一複述出來,只聽得周芷若滿臉通紅,張無忌忸怩不安。他向趙敏偷瞧一眼,她一張俏臉氣得慘白,於是伸手過去,握住了她手腕。趙敏手掌一翻,兩根長長的指甲刺入他手臂。張無忌吃痛,卻不敢叫出聲來,也不敢動。殷離伸手入懷,取出一根木條來,放在張無忌眼前,道:「你瞧清楚了,這是什麼?」張無忌一看,見木條上刻著一行字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張無忌謹立。」正是他當日在殷離墓前所豎立的。殷離恨恨的道:「我從墓中爬了出來,見到這根木條,當時便糊塗了,怎麼?是哪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後來偷聽到你二人的說話,『無忌哥哥』長,『無忌哥哥』短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張無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便是張無忌。你這沒良心的,騙得我好苦!」說著舉起木條,用力往張無忌頭上擊了下去,啪的一聲響,木條斷成數截,飛落四處。趙敏怒道:「怎麼動不動便打人?」殷離哈哈一笑,說道:「我打了他,怎麼樣?你心疼了是不是?」趙敏臉上一紅,道:「他是在讓你,你別不知好歹。」
  殷離笑道:「我有什麼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會跟你爭這醜八怪呢,我一心一意只喜歡一個人,那是蝴蝶谷中咬傷我手背的小張無忌。眼前這個醜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張無忌也好,我一點也不喜歡。」她轉過頭來,柔聲道「阿牛哥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許了給那個狠心的、兇惡的小張無忌了。你不是他,不,不是他……」張無忌好生奇怪,道:「我明明是張無忌,怎地……怎地……」殷離神色溫柔的瞧著他,呆呆的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變幻,終於搖搖頭,說道:「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你與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島之上,你對我仁至義盡。你是個好人。不過我對你說過,我的心早就給了那個張無忌啦。我要尋他去。我若是尋到了他,你說他還會打我、罵我、咬我嗎?」說著也不等張無忌回答,轉身緩緩走了開去。張無忌陡地領會,原來她真正所愛的,乃是她心中所想像的張無忌,是她記憶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張無忌,那個打她咬她、倔強凶狠的張無忌,卻不是眼前這個真正的張無忌,不是這個長大了的、待人仁恕寬厚的張無忌。他心中三分傷感、三分留戀、又有三分寬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殷離這一生,永遠會記著蝴蝶谷中那個一身狠勁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尋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說,她早已尋到了,因為那個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麼好。
  周芷若歎了口氣,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她這麼瘋瘋癲癲地。」張無忌卻想:「她確是有點兒瘋瘋癲癲,這是我害的。可是比之腦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趙敏心中所思量的,卻是另一回事,殷離來了又去了,然而周芷若呢?殷離既沒有死,謝遜也是好端端的平安無恙,倚天劍中所藏的武功、屠龍刀中所藏的兵書,連同那把刀,都已交給了張無忌,周芷若所犯的過錯,這時看來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了。當然,宋青書為了她而害死了莫聲谷。然而這是宋青書自己的罪孽,周芷若事先確是全不知情,也絕無唆使之意。張無忌曾與她有婚姻之約,他,可不是棄信絕義之人。周芷若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罷!」趙敏道:「到哪裡去?」周芷若道:「我適才在少林寺時,見彭瑩玉和尚匆匆前來尋他,似乎明教中出了什麼要緊事。」張無忌一凜,心道:「我莫要為了兒女之情,誤了教中大事。」忙道:「咱們快去瞧瞧。」當下三人快步而行,不多時便到了明教教眾宿營之所。楊逍、范遙、彭瑩玉等正命人到處找尋教主,見他回來,俱各欣慰,但見周趙二女和他同歸,又均詫異。張無忌見眾人神色沮喪,隱隱知道不妙,問道:「彭大師,你有事尋我麼?」彭瑩玉尚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趙敏的手,道:「咱們到那邊坐坐。」趙敏知她避嫌,不願與聞明教教內的秘密,於是與她並肩齊出。楊逍、范遙等更是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這兩位姑娘鬥得何等厲害,此刻卻是親似姊妹。不知教主是如何調處的,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這門『乾坤大挪移』功夫,當真令人好生佩服。」
  彭瑩玉待周趙二女走出,說道:「啟稟教主,咱們在濠州打了一個大敗仗,韓山童韓兄殉難。」張無忌叫聲:「啊喲!」極是痛惜。彭瑩玉又道:「眼下淮泗軍務,由朱元璋兄弟指揮。徐達、常遇春兩位兄弟得知訊息,已領兵馳去應援,韓林兒兄弟也同去了。事在緊急,不及等候教主將令。」張無忌道:「該當如此。」正商議軍情間,殷野王匆匆進來,說道:「啟稟教主,丐幫中有人前來報知,陳友諒那廝的下落已然查明。」張無忌道:「在哪裡?」殷野王道:「這廝竟混到了本教徐壽輝兄弟部下,聽說徐兄弟對他很是寵信。」張無忌沈吟道:「既是如此,咱們倒不便躁急行事。舅舅,煩你派人通知徐兄,陳友諒這廝陰險狡猾,留在身畔大是禍胎,千萬不可跟他親近。」殷野王答應了,又道:「不如一刀殺了,乾乾淨淨。就讓我去辦罷!」張無忌正沈吟間,忽有教眾送來徐壽輝的一封緊急文書。楊逍皺眉道:「糟糕,糟糕!竟被他佔了先著。」張無忌拆開文書一看,原來是徐壽輝的一封長稟,說道陳友諒曾得罪教主,自知罪重,悔悟殊深,現下誠心投入本教,決意痛改前非,但求教主給予自新之路。張無忌遞給楊逍、殷野王等看了。殷野王道:「徐兄弟受此人蠱惑,必有後患。」楊逍歎道:「陳友諒這廝極是陰險,但咱們這時若是將他殺了:不免示人以不廣,顯得咱們心記舊怨,無容人之量,勢必寒了天下英雄之心。」張無忌道:「楊左使之言不錯。彭大師,你與徐兄交好,請你便中勸導,小心提防於他,切不可讓兵馬大權落入他手中。」彭瑩玉答應了。
  不料徐壽輝並未受勸,對陳友諒極是信任,終於命喪其手。後來陳友諒統率明教西路義軍,自稱漢王,與明教東路軍爭奪天下,直至鄱陽湖大戰,方始兵敗身死,數十年之間兵連禍結,令明教英雄豪傑遭受重大傷亡。
  當晚張無忌與楊逍、彭瑩玉等計議,分派人眾,赴各路義軍策應。待得計議已畢,已是深夜。次晨趙敏說道:「周姊姊昨晚已然離去,說不跟你辭別了。」張無忌惘然半晌,以和張三豐分別日久,甚是想念,當下帶同趙敏、宋青書,與俞蓮舟等齊上武當山去。少室山與武當山相距不遠,不數日便到山上。張無忌隨同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三人入內拜見張三豐,又見了宋遠橋及俞岱巖。宋遠橋聽說兒子在外,鐵青著臉,手執長劍,搶將出來。張無忌等均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一齊跟到了大殿。張三豐也隨著出來。宋遠橋喝道:「忤逆不孝的畜生在哪裡?」瞥眼見宋青書躺在軟床之中,頭上綁滿了白布,連眼睛也遮沒了,長劍挺出,劍尖指向他身上,但手一軟,竟是刺不下去。霎時之間,想起父子之情,同門之義,不由得百感交集,回過劍來,疾往自己小腹上刺去。張無忌急忙伸手,奪下了他手中長劍,勸道:「大師伯,萬萬不可。此事如何處理,該請太師父示下。」張三豐歎道:「我武當門下出此不肖子弟,遠橋,那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這等逆子,有不如無!」右手揮出,啪的一聲響,擊在宋青書胸口。宋青書臟腑震裂,立時氣絕。
  宋遠橋跪下哭道:「師父,弟子疏於管教,累得七弟命喪畜生之手。弟子如何對得起你老人家和七弟?」張三豐伸手扶他起來,說道:「此事你確有罪愆,本派掌門弟子之位,今日起由蓮舟接任。你專心精研太極拳法,掌門的俗務,不必再管了。」宋遠橋拜謝奉命。
  俞蓮舟推辭不就,但張三豐堅不許辭,只得拜領。眾人見張三豐斃宋青書,革宋遠橋,門規嚴峻,心下無不凜然。張三豐問起英雄大會及義軍抗元之事,對張無忌溫勉有加。趙敏向張三豐跪下磕頭,謝過當日無禮之罪,張三豐哈哈一笑,全不介懷。俞岱巖終身殘廢、張翠山喪命,均與她昔日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關,但其時趙敏尚未出生,終究也怪不到她頭上。張三豐聽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隨張無忌,說道:「好,好!難得,難得!」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與張三豐等聚了數日,偕同趙敏前赴濠州。一路上連得本教捷報,又聽得各地義軍蜂起,姑蘇有張士誠,台州有方國珍,雖非明教所屬,但均是抗元的友軍,張無忌心下甚喜,與趙敏連騎東行,眼見河山指日可復,只盼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得能安居樂業,也不枉了這幾年來出死入生,多歷憂患。他不願多所驚動,一路均未與明教義軍將領會面,只是暗中察看,但見義軍軍紀嚴明,不擾百姓,到處多頌揚朱元璋元帥、徐達大將軍之聲。
  這一日來到濠州城外,朱元璋得訊,命湯和、鄧愈兩將率兵迎候,接入賓館。湯和稟道:「朱元帥與徐大將軍、常將軍正在商議緊急軍情,得知教主到來,不勝之喜。只以軍務羈身,未克親迎,還請教主恕過不恭之罪。」張無忌笑道:「咱們自己兄弟,管這些迎送虛文作甚?自是軍情要緊。」當晚賓館中大張筵席,湯和、鄧愈二將作陪。酒過三巡,朱元璋帶同大將花雲,匆匆趕到,在席前拜伏在地。張無忌急忙扶起。朱元璋親自斟酒,恭恭敬敬的向張無忌敬了三杯,張無忌一飲而盡。朱元璋又敬趙敏,趙敏便也飲了。席間說起各路軍情,朱元璋稟報攻城掠地的業績,言下頗有得色。張無忌大加稱讚。正說話間,大將廖永忠大踏步走進廳來,拜見教主後,在朱元璋耳邊低聲道:「已擒住了!」朱元璋道:「甚好!」忽聽得大門外一人大聲叫道:「冤枉啊!冤枉!」張無忌聽得呼冤之聲正是韓林兒,奇道:「那是韓兄弟麼?什麼事?」朱元璋道:「啟稟教主,韓林兒這廝勾結韃子,圖謀裡應外合,倒反本教。」張無忌驚道:「韓兄弟忠誠仁義,焉有此事?快帶他進來,待我親自問他……」一言未畢,突然頭暈,霎時間天昏地黑,不知人事。待得醒轉,只覺手腳上都已綁上了粗重的繩索,望出來黑漆一團,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幸好感到一個柔軟的身子靠在胸前,原來趙敏和他縛在一起,只是兀自未醒。一凝思間,已知朱元璋起了歹心,多半他料想明教日後成事,張無忌順理成章要做皇帝,是以在酒中下了極烈的迷藥,設計暗害。張無忌微一運氣,但覺胸腹間一無異狀,功力未失,心下暗暗冷笑:「這些繩索想要綁住我,卻也沒這麼容易,此刻敏妹未醒,不忙便走。待得天明,在諸教眾之前揭破他的奸謀。」當下靜靜養神。過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有數人走進隔壁房中,說起話來,聽聲音是朱元璋、徐達、常遇春三人。
  只聽得朱元璋道:「此人背叛我教,投降元朝,證據確鑿,更無可疑,令人痛心之至。兩位兄弟,你們看怎麼辦?」不等徐常二人答話,又道:「這人耳目眾多,軍中到處是他的心腹,咱們別提他名字。」只聽徐達道:「朱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斬草除根,莫留後患。」朱元璋道:「但這小賊總是咱們首領,咱們可不能忘恩負義,這是基業,終究可說是他的。」常遇春道:「大哥若是怕殺了他軍中有變,咱們不妨悄悄下手,免得於大哥名聲有累。」朱元璋沈默片刻,說道:「徐常二位兄弟既都如此說,便這麼辦罷。只是這小賊平素於本教教眾頗有恩德,兩位兄弟又跟他素來交好,這事可萬萬不能洩漏出去。唉,咱們今日要殺他,實是心中難受之極。」徐常二人都道:「為了復國大業,朋友私交,也不能顧了。」三人說著,便走出房去。張無忌倒抽一口涼氣,當下運起神功,崩開身上綁縛的繩索,抱著趙敏悄悄越牆而出。他靠在牆上,不禁百感交集:「朱元璋這廝忘恩負義,那也罷了。徐常二位大哥與我何等交情,但為了一己富貴,竟也會叛我。他三人身繫義軍重任,我若去幾掌殺了,只怕義軍便要瓦解冰消。我張無忌原本不圖名位,徐大哥,常大哥,你們可把我忒也看得小了。」沈思半晌,帶同趙敏,悄然而去。
  他到得城外,寫了一封信,將明教教主之位讓與楊逍,於濠州所遭,卻一字不提。張無忌卻哪裡知道,徐達與常遇春所說的「小賊」乃是指韓林兒而言,張無忌來到濠州之事,他二人全無知聞,一切皆是朱元璋暗中安排,要激得張無忌心灰意懶,自行引退。朱元璋一來憚忌張無忌神勇,二來他是本教教主,眾所敬服,要說殺他,究是不敢,縱然成事,倘若萬一洩漏,後果大是堪虞。他料張無忌素以復國大事為重,對徐常二人只是情若兄弟,只要這番話給他聽在耳中,定會悄然而去。果然一切皆如所料,張無忌武功當世無敵,說到機變計謀,與朱元璋可差得太遠,終於墮入這一代梟雄奸謀之中。張無忌雖然從來不想要做什麼皇帝,但此後每當想起徐常二人的寡恩少義,終身不免鬱鬱。至於韓林兒勾結韃子,圖謀叛變云云,也皆出於誣陷。原來韓山童死後,軍中奉韓林兒為主,朱、徐、常等均成了他的下屬。朱元璋假造了韓林兒通敵的親筆書信,又以重利買通韓林兒的心腹向徐達、常遇春告密。徐常二人深信不疑,堅欲除卻。朱元璋反而假仁假義,一定不允,直至徐常二人說至再三,方勉強許可。他將張無忌與趙敏囚在鄰室,料得以他武功,要崩壞身上繩索自是舉手之勞,生怕他脫縛後前來尋仇,與徐常說了這番話後,立即躲起。張無忌一去,朱元璋便命廖永忠將韓林兒沈入河中浸死。這一箭雙鵰之計,竟是不露破綻。後來楊逍雖繼任明教教主,但朱元璋羽翼已成,統兵百萬之眾,楊逍又年老德薄,萬萬不能與他爭帝皇之位了。朱元璋登基之後,反下令嚴禁明教,將教中曾立大功的兄弟盡加殺戮。常遇春因病早死,徐達終於不免於難。趙敏見張無忌寫完給楊逍的書信,手中毛筆尚未放下,神色間頗是不樂,便道:「無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一件是替我借屠龍刀,第二件是當日在濠州不得與周姊姊成禮,這兩件你已經做了。還有第三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無信。」張無忌吃了一驚,道:「你……你……你又有什麼古靈精怪的事要我做……」趙敏嫣然一笑,說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給我畫一畫。這可不違反武林俠義之道罷?」張無忌提起筆來,笑道:「從今而後,我天天給你畫眉。」
  忽聽得窗外有人格格輕笑,說道:「無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聲音。張無忌凝神寫信,竟不知她何時來到窗外。窗子緩緩推開,周芷若一張俏臉似笑非笑的現在燭光之下。張無忌驚道:「你……你又要叫我作什麼了?」周芷若微笑道:「這時候我還想不到。哪一日你要和趙家妹子拜堂成親,只怕我便想到了。」張無忌回頭向趙敏瞧了一眼,又回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時之間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憂,手一顫,一枝筆掉在桌上。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9:09

第三十九章 秘笈兵書此中藏

  張無忌攜了謝遜之手,正要並肩走開。謝遜忽道:「且慢!」指著少林僧眾中的一名老僧叫道:「成昆!你站出來,當著天下眾英雄之前,將諸般前因後果分說明白。」
  群雄吃了一驚,只見這老僧弓腰曲背,形容猥瑣,相貌與成昆截然不同。張無忌正待說:「他不是成昆。」只聽謝遜又道:「成昆,你改了相貌,聲音卻改不了。你一聲咳嗽,我便知你是誰。」那老僧獰笑道:「誰來聽你這瞎子胡說八道。」他一開口說話,張無忌立時辨認了出來,那日光明頂上他身處布袋之中,曾聽成昆長篇大論的說話,對他語音記得清清楚楚,此刻成昆雖故意逼緊喉嚨,身形容貌更喬裝得十分巧妙,但語音終究難變。張無忌縱身躍出,截住了他後路,說道:「圓真大師,成昆前輩,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來面目示人?」成昆喬裝改扮,潛伏在人叢之中,始終不露破綻,可是當那黃衫女子制服周芷若之際,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輕輕一聲咳嗽,謝遜雙眼盲後耳音特靈,對他又是記著銘心刻骨的血仇。就謝遜而言,這一聲咳嗽不啻是個晴天霹靂,立時便將他認了出來。成昆眼見事已敗露,長身大喝:「少林僧眾聽著:魔教擾亂佛地,藐視本派,眾僧一齊動手,格殺勿論。」他手下黨羽紛紛答應,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動手。
  空智只因師兄空聞方丈受本寺叛徒的挾制,忍氣已久,此刻聽圓真發令與明教動手,這一場混戰下來,本寺僧眾不知將受到多大的損傷,權衡輕重,終究闔寺僧眾的性命事大,當下喝道:「空聞方丈已落入這叛徒圓真手中,眾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霎時之間,峰頂上亂成一團。
  張無忌見周芷若委頓在地,臉上儘是沮喪失意之情,心下大是不忍,當即上前解開她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一揮手,推開他手臂,逕自躍回峨嵋群弟子之間。只聽謝遜朗聲說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與我二人身上所起,種種恩怨糾纏,須當由我二人了結。師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殺。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二人來算個總帳。」成昆見空智不顧一切的出聲號令,終究少林寺僧侶正派者遠為眾多,自己黨羽佔不到合寺僧眾的一成,看來接掌少林方丈的圖謀終於也歸鏡花水月,心想:「謝遜作惡多端,我若制服了他,大可將一切罪行盡數推在他頭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雙眼又盲,難道我還對付他不了?」於是說道:「謝遜,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漢,命喪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頭,來少林擾亂佛門福地,與天下英雄為敵。我深悔當年傳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門戶、整治你這欺師滅祖的逆徒不可。」說著大踏步走到謝遜面前。
  謝遜高聲道:「四方英雄聽者,我謝遜的武功,原是這位成昆師父所授,可是他遇奸我妻不遂,殺我父母妻兒,師尊雖親,總親不過親生的爹娘。我找他報仇,該是不該?」四下裡群雄轟然叫道:「該當報仇,該當報仇!」成昆一言不發,呼的一掌,便向謝遜頭上劈去。謝遜頭一偏,讓過了頂門要害,啪的一響,這一掌打在他的肩頭。謝遜哼的一聲,並不還手,說道:「成昆,當年你傳我這招『長虹經天』之際,說道若是擊中敵身,便當運混元一氣功傷敵,你為什麼不運功啊?是不是年紀老了,無功可運了?」原來成昆第一招只是虛招,沒料到對方竟不閃不躲,一擊而中。但他這一招上全沒用上勁力,是以謝遜並未受傷。成昆左手虛引,右手一掌拍出。謝遜斜身讓過,仍不還招。成昆雙腿連環踢出,啪啪兩響,謝遜脅下連中兩腿。這兩腿的勁力卻厲害無比,饒是謝遜體格粗壯,可也蒙受不起,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將出來。
  張無忌急叫:「義父,還招啊!你怎能盡挨打不還手。」謝遜身子搖晃幾下,苦笑道:「他是我師父,受他兩腿一掌,原也應該。」驀地裡長嘯一聲,揮掌疾劈過去。
  成昆心中暗叫:「倒黴,倒黴!我只道他對我仇深似海,一上來就會拚命,早知他肯讓我三招,我先前何不痛下殺手,以致失卻良機?」見謝遜這掌來得淩厲,當即左手斜引,卸開他的掌力,身子轉了半個圈子,已旋到他身後,欺他眼不見物,一掌無聲無息的從他背後按了過去。謝遜卻如親眼所見,反足踢出。成昆輕輕高躍,從半空中如魔隼般撲下來。他年逾古稀,身手之矯捷竟不輸少年。謝遜雙手上托,成昆下擊之勢被阻,又彈了上去,在半空中輕輕一個迴旋,又撲擊下來。兩人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轉瞬間便拆了七八十招。謝遜雙目雖然不能見物,但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腳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諸般招數,他也無不瞭然於胸。事過數十年,二人內功修為俱各大進,拳腳的招術卻仍是本門的解數。謝遜不必用眼,便知自己這一掌過去,對方將如何拆招,而跟著來的一招,多半是那幾項變化中的一項。加上他年紀比成昆小了十餘歲,氣血較壯,冰火島上奇寒酷熱的鍛練,於內力修為大有好處,因之一百餘招中竟絲毫不落下風。謝遜與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數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張無忌本來料他定要不顧性命的撲擊,與成昆鬥個兩敗俱傷,哪知他一招一式全是沈穩異常,將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張無忌初時略覺詫異,又看了數十招,當即領悟,成昆武功之強幾已不輸於渡厄、渡難等三僧,謝遜若是一上來便逞血氣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三百招以上。顯然謝遜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謹慎,生怕自己先毀在成昆手下,報不了父母妻兒的血仇。堪堪拆到二百餘招,謝遜大喝一聲,呼的一拳擊出。崆峒派的關能叫道:「七傷拳!」只見謝遜左右雙拳連續擊出,威猛無儔,崆峒諸老相顧駭然,都不由得自愧不如。成昆連避三拳,待他又是一拳擊到時,右掌平推出去。啪的一響,拳掌相交,謝遜鬚髮俱張,威風凜凜的站著不動,成昆卻連退三步。旁觀群雄中許多人都喝起采來。謝遜與成昆結仇的經過和原因,這時江湖上傳聞已遍。眾人雖惱謝遜出手太辣,濫傷無辜,但也覺他所遇極慘,成昆太也奸險,除了親友為他所傷的那些人之外,一大半倒是盼他得勝。
  謝遜搶上三步,又是呼呼兩拳擊出,成昆還了兩掌,復退三步。張無忌暗叫:「不好!成昆使的是少林九陽功,那是他拜空見神僧為師之後學來的功夫,義父卻未得傳授。」謝遜練那七傷拳時為求速成,當年便已暗受內傷,拳力中原有缺陷,成昆深悉其中關鍵所在,故示以弱,卻將少林九陽功使將出來。謝遜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以少林九陽功化解,其餘三成卻反激回去。謝遜呼呼呼打出十二拳,成昆連退數十步,看來似是謝遜大佔上風,依實內傷越受越重。張無忌焦急萬分,這是義父一生夢寐以求的復仇機緣,自己無論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鬥得數十拳,謝遜勢必嘔血身亡。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圓真,我師兄當年傳你這少林九陽功,是教你用來害人的麼?」
  成昆冷笑道:「我恩師命喪七傷拳下,今日我是為恩師報仇雪恥。」趙敏突然叫道:「空見神僧的九陽功,修為遠在你上,他為什麼不能抵擋七傷拳?空見大師是害在你這奸賊手裡的。你騙得他老人家出頭化解冤孽,騙得他挨打不還手。嘿嘿,你看,你看,你背後站的是誰?滿臉的血,怒目指著你的背心,這不是空見神僧麼?」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這件虧心事後,不免內疚神明,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正在此時,謝遜又是一拳擊到,成昆出掌擋格,身子微晃,竟沒後退,分心之下,真氣走得岔了,被這拳打得胸口氣血翻湧,當即展開輕身功夫,在謝遜身旁遊走,過了一會方得氣息調勻。
  趙敏叫道:「空見神僧,你緊緊釘住他,不錯,就是這樣,在他後頸中呵些冷風。你死在徒兒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兒手中,這叫做一報還一報,老天爺有眼,報應不爽。」成昆給她叫得心中發毛,疑心生暗鬼,隱隱似覺後頸中果然有陣陣冷風吹襲,忙亂之際,一時想不到這峰頂上終年山風不絕,加之他二人縱躍來去的打鬥,後心自然有風。趙敏見他微有遲疑,又叫:「啊喲!成昆,你回過頭來看看背後。你不敢回頭麼?你瞧瞧地下的黑影,為什麼二人打鬥,卻有三個黑影。」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頭,果見兩個人影中多了個黑影,心中一窒,謝遜已一拳打到。成昆不及拆解,硬碰硬的還拳相擊,砰的一響,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搖晃,退後了一步。成昆這才看清,原來那黑影是斷折了的半截松樹的影子。成昆久戰不勝,心中早便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兒,雙眼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著也是不服。我那幻陰指神功,那日偏又給張無忌這萬惡小賊的純陽內力破了,否則今日又怎會跟謝遜纏鬥這麼久?眼下情勢險惡,唯有盡速制住這逆徒,方能挾制明教,又可乘機挑動與他有仇之人。至不濟也能脫身自保。」心念一動,移步換形,悄沒聲息的向斷松處退了兩步。
  謝遜連發三拳,搶上兩步,成昆又退兩步,想要引他絆倒在斷松之上。謝遜正待上前追擊,張無忌叫道:「義父,小心腳下。」謝遜一凜,向旁跨開,便這麼稍一遲疑,成昆已找到空隙,一拳無聲無息的拍到,正印在謝遜胸口,掌力吐處,謝遜向後便倒。成昆提腳向他頭蓋踹落。謝遜一個打滾,又站了起來,嘴角邊不住流出鮮血。成昆寂然不動,右掌緩緩伸出。謝遜與他相鬥,全仗熟悉招數,輔以聽風辨形,此刻成昆這一掌出手不按常法,慢慢移到謝遜面門,突然拍落,打在他的肩頭。謝遜身子晃了幾下,強力撐住。
  群雄中多人不服,紛紛叫嚷:「亮眼人打瞎子,使這等卑鄙手段!」成昆不理,又緩緩伸掌拍出。謝遜凝神傾聽,感到敵掌襲來,立時舉手格開。張無忌見他滿頭黃髮飛舞,嘴角邊沾滿鮮血,心下憤急,情知這般鬥將下去,他非死在成昆手下不可,只是在這當口自己若出手相助,縱然殺得成昆,義父也必憾恨終生。他抓住趙敏的手,急道:「快想個計較才好。」趙敏道:「你能偷發暗器,打瞎了老賊雙目麼?」張無忌搖頭道:「義父寧死不肯讓我做這等事!」只見成昆又是緩緩一掌拍出,趙敏叫道:「胸口!」謝遜右拳在胸口直擊而下,成昆這一掌不等使老,便即收回。他連出幾招慢掌,都給趙敏叫破,眼見此法難以奏功,當即將計就計,又出掌緩緩拍向謝遜右肩。趙敏叫道:「右肩!」成昆左肩微動,張無忌立明其意,大叫:「後心!」謝遜聽到趙敏叫聲時,揮右臂擋格拍向右肩的一掌,豈知成昆先一掌卻是虛招,以趙敏的呼叫引開謝遜右臂,左掌乘虛而入,拍的一聲,重重擊在他後心。張無忌雖及時提醒,但成昆這一掌出招快極,謝遜待得聽到張無忌的叫聲,已然不及變招。眾人驚呼聲中,謝遜一大口鮮血噴出,盡數噴在成昆臉上。成昆「啊」的一聲,伸手去抹,謝遜滾倒在地,只聽到兩人齊聲大叫,突然之間,兩人都失了影蹤。原來謝遜一摔倒,立即抱住了成昆雙腿,奮力急扯,兩人雙雙摔入了地牢之中。地牢中積水齊頸,一團漆黑,成昆登時也成了瞎子。他急速後躍,只盼遠離敵手,但地牢狹窄之極,一躍之下,後背重重撞上了石壁,想要縱身躍起,小腹上卻中了一招七傷拳,登時劇痛入心。成昆知道這一拳受傷不輕,若再上躍,勢必連續中拳,當即招數一變,以「小擒拿手」禦敵。這「小擒拿手」原是黑暗中近身搏擊之用,講究應變奇速,眼雖不見,但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處碰到敵人身體,立時擒拿抓打、撕戳勾撞。謝遜大喝一聲,也以「小擒拿手」對付。眾人只聽得地牢中呼喝連連,夾雜著拳掌與肉體相碰之聲,迅如爆豆,大片大片水濺將上來,料想兩人均正全速相攻。張無忌心中怦怦亂跳,暗想此刻義父若遭凶險,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在勢又不能躍入地牢相助,只急得背上全是冷汗。謝遜雙眼已盲了二十餘年,聽聲辨形的功夫早練得爛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慣。積水飛濺之下,成昆陡然間便如瞎子般亂打亂拿,雙方優劣之勢,立時逆轉。成昆心中驚懼,一時苦無善策,只有將兩條手臂使得猶如疾風驟雨一般,加快施展「小擒拿手」中的毒招狠著,尋思:「拚著再受你一掌,說什麼也得到上面去打。」
  群雄一步步走近地牢,掌心中都是捏著一把冷汗,耳聽得成昆與謝遜吆喝之聲不絕從地底傳上來,兀自未分勝負。驀地裡成昆一聲慘叫,跟著兩個人影從地牢中一齊躍上。日光之下,只見成昆和謝遜均是雙目流血,相對不動。原來激鬥之中,驀地裡謝遜雙掌一分,搶擊成昆脅下。成昆大喜,叫聲:「著!」右手食中二指,疾取謝遜雙目。這招「雙龍搶珠」招式原也尋常,只是挾在「小擒拿手」中使將出來,卻具極大威力,對方勢必側頭閃避,他左手迎頭橫掃,非擊中敵人太陽要穴不可。哪知謝遜不閃不避,也喝的一聲:「著!」也是一招「雙龍搶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雙目。成昆二指插中謝遜眼珠,腦海中如電光石火般一閃:「糟糕!」跟著自己雙眼一痛,已被謝遜二指插中。二人所受的傷全無二致,但謝遜雙眼早盲,再被成昆二指插中,只不過是皮肉受損,成昆卻變成了盲人。
  謝遜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過?」呼的一拳擊去。成昆目不見物,無法閃避,這一招「七傷拳」正中胸口。謝遜左手跟著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數步,摔在斷松之上,口中鮮血狂噴。忽聽得渡厄說道:「因果報應,善哉,善哉!」謝遜一呆,第三拳擊去,在中途凝力不發,說道:「我本當打你一十三拳七傷拳。但你武功全失,雙目已盲,從此成為廢人,再也不能在世間為惡。餘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張無忌等見他大獲全勝,都歡呼起來。謝遜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亂響。張無忌大驚,知他逆運內息,要散盡全身武功,忙道:「義父,使不得!」搶上前去,便要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陽神功制止。
  謝遜猛地裡躍起身來,伸手在自己胸口狠擊一拳,口中鮮血狂噴。張無忌忙伸手扶住,只覺他手勁衰弱已極,顯是功夫全失,再難復原了。謝遜指著成昆說道:「成昆,你殺我全家,我今日毀你雙目,廢去了你的武功,以此相報。師父,我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自行盡數毀了,還了給你。從此我和你無恩無怨,你永遠瞧不見我,我也永遠瞧不見你。」
  成昆雙手按著眼睛,痛哼一聲,並不回答。群雄面面相覷,哪想到這一場師徒相拚,竟會如此收場。謝遜朗聲道:「我謝遜作惡多端,原沒想能活到今日,天下英雄中,有哪一位的親人師友曾為謝某所害,便請來取了謝某的性命去,無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後報復,免增你義父罪業。」張無忌含淚答應。
  群雄中雖有不少人與他怨仇極深,但見他報復自己全家血仇,只是廢去成昆的武功,而他自己武功也已毀了,若再上前刺他一劍,打他一拳,實不是英雄好漢的行徑。人叢中忽然走出一條漢子,說道:「謝遜,我父親雁翎飛天刀邱老英雄傷在你手下,我給先父報仇來啦!」說著走到他身前。謝遜黯然道:「不錯,令尊確是在下所害,便請邱兄動手。」那姓邱的漢子拔刀在手,走上兩步。
  張無忌心中一片混亂,若不出手阻止,義父便命喪這漢子刀下,但若將這漢子打發了,只怕反令義父有生之年更增煩惱,何況他雙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生人之樂,實在也難說得很。他身子發顫,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兩步。謝遜喝道:「無忌,如你阻人報仇,對我是大大的不孝。我死之後,你到地牢中細細察看,便知一切。」那姓邱漢子舉刀當胸,突然眼中垂下淚來,一口唾沫,吐到了謝遜臉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靈,見我手刃一個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惱我不肖……」嗆啷一聲,單刀落地,掩面奔入人叢。
  跟著又有一個中年婦人走出,說道:「謝遜,我為我丈夫陰陽判官秦大鵬報仇來啦。」走到謝遜面門,也是一口唾沫吐到了他臉上,大哭走開。張無忌見義父接連受辱,始終直立不動,心中痛如刀割。武林豪士於生死看得甚輕,卻決計不能受辱,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這二人每人一口唾沫吐在他臉上,實是最大的侮辱,謝遜卻安然忍受,可知他於過去所作罪業,當真痛悔到了極點。人叢中一個又一個的出來,有的打謝遜兩記耳光,有的踢他一腳,更有人破口痛罵,謝遜始終低頭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惡言相報。如此接連三十餘人,一一將謝遜侮辱了一番。最後一名長鬚道人出來,稽首說道:「貧道太虛子,我兩位師兄命喪謝大俠拳底,貧道今日得見謝大俠風範,深自慚愧,貧道劍下也曾殺過無數黑白兩道的豪傑。我若找你報仇,旁人也可找我報仇。」說著拔出長劍,左手振指一彈,噹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他將斷劍投在地下,向謝遜行禮而去。群雄竊竊私議,這太虛子江湖上其名不著,武功卻如此了得,更難得的是心胸寬廣,能夠自責,看來再沒人出來向謝遜為難了。不料群議未畢,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謝遜身前,說道:「殺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沫了結了罷!」說著口一張,一口唾沫向謝遜額頭吐去。哪知這口唾沫勢夾勁風,中間竟挾著一枚棗核鋼釘。
  謝遜聽得風聲有異,微微苦笑,並不閃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遲了。」驀地裡黃影一閃,那黃衫女子陡地搶前,衣袖拂動,將棗核釘卷在袖中,喝道:「這位師太法名如何稱呼?」那女尼見突擊不中,微現驚惶之色,說道:「我叫靜照。」黃衫女子道:「嗯,靜照,靜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什麼名字?怎生為謝大俠所害?」靜照怒道:「這跟你有什麼相干?要你多管什麼閒事?」黃衫女子道:「謝大俠懺悔前罪,若有人為報父兄師友大仇,縱然將他千刀萬剮,謝大俠均所甘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預。但若有人心懷叵測,意圖混水摸魚,殺人滅口,那可人人管得。」靜照道:「我和謝遜無怨無仇,何必要殺人滅……」底下這「口」字尚未說出,陡然間知道說錯了話,急忙停住,臉色慘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
  黃衫女子道:「不錯,你跟謝大俠無怨無仇,何故要殺人滅口?哼,峨嵋派靜字輩十二女尼之中,靜玄、靜虛、靜空、靜慧、靜迦、靜照,均是閨女出家,何來丈夫?」
  靜照一言不發,掉頭便走。
  黃衫女子喝道:「這麼容易便走了?」搶上兩步,伸掌往她肩頭抓去。靜照斜身卸肩,避開了她這一抓。黃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腰間,跟著飛腳踢中了她腿上環跳穴。靜照哼了一聲,摔倒在地。黃衫女子冷笑道:「周姑娘,這殺人滅口之計好毒啊。」周芷若冷冷的道:「靜照師姊向謝遜報仇,說什麼殺人滅口?」左手一揮,說道:「這兒無數名門正派的弟子,不明邪正之別,甘願跟旁門妖魔混在一起。峨嵋派可犯不著趕這淌混水,咱們走罷。」峨嵋派人眾一聲答應,都站了起來。兩名女弟子去扶過靜照,那黃衫女子卻也不加阻攔。周芷若率領同門,下峰去了。張無忌走到那黃衫女子跟前,長揖說道:「承姊姊多番援手,大德不敢言謝。只盼示知芳名,以便張無忌日夕心中感懷。」黃衫女子微微一笑,說道:「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雕俠侶,絕跡江湖。」說著斂衽為禮,手一招,帶了身穿黑衫白衫的八名少女,飄然而去。
  張無忌追上一步,道:「姊姊請留步。」那黃衫女子竟不理會,自行下峰去了。丐幫的小幫主史紅石叫道:「楊姊姊,楊姊姊!」只聽得峰腰間傳來那女子的聲音道:「丐幫大事,請張教主盡力周旋相助。」張無忌朗聲道:「無忌遵命。」那女子道:「多謝了!」這「多謝了」三字遙遙送來,相距已遠,仍是清晰異常。張無忌心下不由得一陣惆悵。
  空智走到成昆身前,喝道:「圓真,快吩咐放開方丈。老方丈若有三長兩短,你的罪業可就更大了。」成昆苦笑道:「事已至此,大家同歸於盡。此刻我便要放空聞和尚,也已來不及了。你又不是瞎子,這時還瞧不見火焰嗎?」空智一呆,回頭向峰下瞧去,果見寺中黑煙和火舌冒起,驚道:「達摩堂失火!快,快去救火。」群僧一陣大亂,紛紛便要奔下山去。忽見達摩堂四週一條條白龍般的水柱齊向火焰中灌落,霎時間便將火頭壓了下去。
  空智合掌念佛,道:「阿彌陀佛,少林古剎免了一場浩劫。」不久兩名僧人搶上峰來,稟報道:「啟稟師叔祖,圓真手下的叛逆縱火焚燒達摩堂,幸得明教洪水旗下眾英雄仗義,已將烈火撲滅。」空智走到張無忌身前,合十禮拜,說道:「少林千年古剎免遭火劫,全出張教主大恩大德,合寺僧侶粉身難報。」張無忌還禮遜謝,道:「此事份所當為,大師不必多禮。」空智道:「空聞師兄被這叛徒囚於達摩院中,火勢雖滅,不知師兄安危如何。張教主與眾位英雄少待,老弟須得前去察看。」成昆哈哈大笑,道:「空聞身上澆滿了牛油豬油,火頭一起,早已了帳。洪水旗救得了達摩院,須救不得老方丈。」忽然峰腰傳來一人聲音,說道:「洪水旗救不得,還有厚土旗呢。」卻是范遙的聲音。他話聲甫畢,便和厚土旗掌旗使顏垣奔上峰來,兩人攜扶著一位老僧,正是少林寺方丈空聞。但見三人均是衣衫焦爛,鬚眉燒得稀稀落落,狼狽不堪。空智搶上去抱住空聞,叫道:「師兄,你身子安好?師弟無能,罪該萬死。」空聞微笑道:「全仗這位范施主和顏施主從地道中穿出來相救,否則你我焉有再見之日。」空智駭然道:「明教厚土旗穿地之能,一神至此。」向范遙、顏垣深禮致謝,又道:「范施主,老僧先前無禮冒犯,尚請原宥。大都萬安寺之約,老僧是不敢去的了。」武林人士訂下比武的約會,若是食言不到,比之較技服輸可要丟臉萬倍。空智對范遙冒險相救師兄的大德感激無已,這才自甘毀約。兩人本來互相佩服,經此一事,更加傾心接納,從此成為至交好友。原來成昆事先計劃周詳,於英雄大會前夕出其不意的點中了空聞穴道,將他囚在達摩院中,院中放滿硝磺柴草等引火之物,分派心腹看守,脅迫空智事事須聽自己吩咐,否則立時縱火,焚死空聞。其後事與願違,一切均非先前意料所及,一敗塗地之餘,便傳出號令,命心腹縱火,那是他破釜沈舟的最後一著棋子。只盼群雄與僧眾忙於救火,他心腹人等便可乘亂將他救下山去。不料楊逍於大隊到達少室山之前數日,便已命厚土旗先行打下地道,通入少林寺中,本想是設法相救謝遜,可是謝遜卻並非囚於寺內,厚土旗人眾遍尋不得,卻乘機磨去了十六尊羅漢像背上的字跡。後來張無忌與周芷若聯手攻打金剛伏魔圈,待得成昆現身,當眾與空智破臉,趙敏與楊逍便瞧出端倪。二人計議之下,請范遙率領洪水、厚土兩旗,潛入寺中相救空聞。只是成昆的佈置極是周密毒辣,達摩院內外硝磺油柴堆積甚眾,一經點燃,立時滿院烈火,登時燒死了厚土旗的五名教徒。范遙與顏垣冒煙突火,救出空聞,但三人也被烈火燒得鬚眉俱焦,若不是從地道中脫險,勢必葬身火窟。達摩院及鄰近幾間僧捨為火所焚,幸而未曾蔓延,大雄寶殿、藏經閣、羅漢堂等要地未遭波及。空聞與空智商議了幾句,傳下法旨,將成昆手下黨羽盡數拘禁於後殿待命。成昆在少林寺日久,結納的徒黨著實不少,但魁首受制,方丈出險,眾黨羽眼看大勢已去,當下誰也不敢抗拒,在羅漢堂首座率領僧眾押送之下,垂頭喪氣的下峰。張無忌走到謝遜身邊,只叫了聲:「義父!」淚如雨下。謝遜笑道:「癡孩子!你義父承三位高僧點化,大徹大悟,畢生罪業一一化解,你該當代我歡喜才是,有什麼可難過的?我廢去武功有何可惜,難道將來再用以為非作歹麼?」張無忌無言可答,但心下酸痛,又叫了聲:「義父!」謝遜走到空聞身前,跪下說道:「弟子罪孽深重,盼方丈收留,賜予剃度。」空聞尚未回答,渡厄道:「你過來,老僧收你為徒。」謝遜道:「弟子不敢望此福緣。」他拜空聞為師,乃「圓」字輩弟子,若拜渡厄為師,敘「空」字輩排行,和空聞、空智便是師兄弟稱呼了。渡厄喝道:「咄!空固是空,圓亦是空,我相人相,好不懵懂!」謝遜一怔,登即領悟,什麼師父弟子、輩份法名,於佛家盡屬虛幻,便說偈道:「師父是空,弟子是空,無罪無業,無德無功!」渡厄哈哈笑道:「善哉,善哉!你歸我門下,仍是叫作謝遜,你懂了麼?」謝遜道:「弟子懂得。牛屎謝遜,皆是虛影,身既無物,何況於名?」謝遜文武全才,於諸子百家之學無所不窺,一旦得渡厄點化,立悟佛家精義,自此歸於佛門,終成一代大德高僧。渡厄道:「去休,去休!才得悟道,莫要更入魔障!」攜了謝遜之手,與渡劫、渡難緩步下峰。空聞、空智、張無忌等一齊躬身相送。金毛獅王三十年前名動江湖,做下了無數驚世駭俗的事來,今日身入空門,群雄無不感歎。張無忌又是歡喜,又是悲傷。空聞說道:「眾英雄光臨敝寺,說來慚愧,敝寺忽生內變,多有得罪,招待極是不周。眾英雄散處四方,今日一會,未知何時重得相聚,且請寺中坐地。」
  當下群雄下峰入寺,少林寺中開出素餐接待。眾僧侶做起法事,替會中不幸喪命的英雄超度。群雄逐一祭弔致哀。大事已了,張無忌心中卻仍有許多不明之處,謝遜去得匆匆,不少疑團未及相詢,但料想關鍵所在,必與周芷若有關。念及舊情,心想這些疑團也不必一一剖明,以致更損她的名聲。用過齋飯後,與史紅石及丐幫諸長老在西廂房中敘話,商議丐幫大事,忽有教眾來報:「教主,武當張四俠到來,有要事相商。」張無忌吃了一驚:「莫非太師父有甚不測?」忙搶步出去,來到大殿,向張松溪拜倒,見他神色無異,這才放心,問道:「太師父安好?」張松溪道:「師父他老人家安好。我在武當山下得到訊息,元兵鐵騎二萬,開向少林寺來,窺測其意,顯是要不利於英雄大會,是以星夜前來報信。」張無忌道:「咱們快去說與方丈知曉。」當下二人同至後院,告知空聞。空聞沈吟道:「此事牽涉甚大,當與群雄共議。」於是命寺僧撞鐘,邀集眾英雄同到大雄寶殿之中。群雄聞訊,登時紛紛議論。血氣壯盛的便道:「乘著天下英雄在此,咱們迎下山去,殺他個措手不及。」老成持重的則道:「元兵來往調動,原是常事,未必是來跟咱們為難。」張松溪道:「在下會聽蒙古話,親耳聽到韃子的軍官號令,確是殺向少林寺來。」其時蒙古佔據中原已逾百年,漢人中懂得蒙古話的不在少數。張松溪聰明多智,頗擅各處鄉談土語,蒙古話也說得甚為流利。空聞道:「眾位英雄,看來朝廷得知咱們在此聚會,只道定是不利於朝廷,因此派兵前來鎮壓。咱們人人身有武功,原是不懼韃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何足道哉……」他話未說完,群雄中已有人喝起采來。空聞續道:「只是咱們江湖豪士,慣於單打獨鬥,比的若不是兵刃拳腳,便是內功暗器,這等馬上馬下、長槍大戟交戰,咱們頗不擅長。依老衲之見,不如眾英雄便即散去如何?」群雄面面相覷,默不作聲。張無忌道:「咱們若是就此散去,一來韃子只道咱們怕了他們,不免長他人志氣;二來少林寺中諸位師父如何?」空聞微笑道:「元兵來到寺中,眼見寺中皆是僧人,並無江湖豪士,那也無可如何。這叫作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群雄知道空聞所以如此說,實是出於一番好意,這次英雄大會乃少林派所邀集,雅不願由此生禍,致令群雄血濺少室山頭。但群雄皆是血性之人,臨敵退縮,那是決計不肯的。何況朝廷既已出動大軍,決不能撲了個空便即整隊而歸,定要騷擾少林寺,多半要將眾僧侶盡數殺害擒拿,一把火將寺燒了。蒙古兵向來暴虐,殺人放火,原是慣事。楊逍道:「韃子施虐,凡我漢人,皆有抗敵之責。以在下之見,咱們沒法將韃子引開,在別的地方好好跟他們鬥上一鬥,免得千年古剎受戰火之厄。」群雄紛紛叫好,說道:「正該如此。」正議論間,忽聽得寺門外馬蹄聲急,兩騎馬疾馳而來。蹄聲到門外戛然而止。跟著兩名漢子在知客僧接引下匆匆走進殿來。群雄一看服色,知是明教教眾。二人走到張無忌身前躬身行禮,一人報道:「啟稟教主:韃子兵先鋒五千,攻向少林寺來,說道寺中諸位師父聚眾造反,要踏平少林。凡是光……光……」空聞微笑道:「你要說光頭和尚,是不是?那也不用忌諱,但說便是。」那人道:「一路上好多位大和尚已給韃子兵殺了。韃子說道:『光頭的都不是好人,有頭髮的也不是好人,只要身邊帶兵刃的便一概殺了。」
  許多人哇哇叫了起來,都道:「不跟韃子兵拚個你死我活,恥為黃帝子孫。」其時宋室淪亡雖已將近百年,但草莽英豪始終將蒙古官兵視作夷狄,不肯服其管束。這時聽說蒙古兵殺到,各人熱血沸騰,盡皆奮身欲起。
  張無忌朗聲說道:「眾位英雄,今日正是男兒漢殺敵報國之時。少林寺英雄大會,自此名揚千秋!」大殿上歡呼叫嚷,響成一片。張無忌道:「咱們就欲退讓善罷,亦已不能,便請空聞方丈發號施令,我們明教上下,盡聽指揮。」空聞道:「張教主說哪裡話來?敝派僧眾雖曾學過一些拳腳,干行軍打仗卻是一竅不通。近年來明教創下偌大事業,江湖上誰不知聞?唯有明教人眾,方足與韃子大軍相抗。咱們公推張教主發令,相率天下豪傑,與韃子周旋。」
  張無忌還待遜辭,群雄已大聲喝采。張無忌雖年輕不足服眾,但武功之強,適才力鬥少林三僧時已是人所共見,而明教韓山童、徐壽輝、朱元璋等各路人馬,在淮泗、豫鄂等地起事,攻城略地,聲勢大振。先前五行旗在廣場上大顯身手,這等群鬥的本事,更非其餘門派可及。各派各幫的豪士均想除了明教之外,確是無人能當此大任。
  張無忌道:「在下於用兵一道,實非所長,還請各位另推賢能的為是。」正謙讓間,忽聽得山下喊聲大振,兩名少林僧奔馳入殿,報道:「啟稟方丈,蒙古兵殺上山來了。」張無忌道:「銳金、洪水兩旗,先擋頭陣。周顛先生、鐵冠道長,你兩位各助一旗。」周顛和鐵冠道人應聲而出。此時局勢緊急,不容張無忌再行推辭,只得分派道:「說不得師父,請你持我聖火令去就近調本教援兵,上山應援。」說不得接令而去。大殿中眾英雄聽得元兵殺到,各抽兵刃,紛紛湧出。楊逍低聲道:「教主,你若不發號施令,眾人亂鬥一陣,那是非敗不可。」張無忌點了點頭,搶步出殿,來到半山亭中察看,只見蒙古兵先鋒千餘已攻到山腰,被銳金旗一輪硬弩標槍,驅了回去。放眼遠望,一隊隊蒙古兵蜿蜒而來,軍容甚盛。其時距成吉斯汗與拔都威震異域之時已遠,但蒙古鐵騎畢竟習練有素,仍是舉世無匹的精兵。
  忽聽得左首喊聲大震,許多女尼和男女人等逃上山來,卻是峨嵋派一行,想是下山時途遇蒙古官兵,又被逼了回來。十多名漢子擡著擔架等物,被蒙古兵包圍在內,周芷若率領靜玄、靜照數度衝殺,雖殺了數十名蒙古官兵,始終無法救出陷入重圍的同門。張無忌暗叫:「不好!這擔架上的是宋師哥!」叫道:「洪水、烈火旗兩旗掩護!范楊二使、韋兄,隨我救人。」縱身衝將下去。兩名蒙古兵挺長矛刺來。張無忌一手抓住一枝長矛,運勁一抖,兩名元兵摔下山去。他掉轉矛頭,雙矛猶似雙龍入海,捲入人叢。楊逍、范遙、韋一笑、彭瑩玉等跟隨其後,蒙古兵當者披靡,登時將周芷若等一干人都隔在身後。范遙一拳擊出,將一名元兵十夫長的臉打得稀爛,搶過擔架中的傷者,轉身便走。張無忌見周芷若臉身是血,又已衝入了元兵陣中,叫道:「芷若,芷若,宋大哥救回來啦!」周芷若並不理會,揮鞭向前攻打,只是山道狹窄,擠滿了人,一時衝不過去。張無忌見尚有兩名峨嵋弟子擡著一個擔架,陷入包圍,正挺刀與元兵死戰,心道:「看來宋師哥是在那個擔架之上。」斜身躍起,兩柄長矛在山壁上交互刺戳,以手伏足,如踏高蹺般搶了過去。相距尚有丈餘,只見兩名峨嵋弟子先後中刀中箭,骨碌碌的滾下山去。張無忌飛身躍起,左手長矛阻住擔架下落,見擔架中那人全身都裹在白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正是宋青書。張無忌拋去長矛,將他橫抱在手,只覺他身子沈重異常,白布中硬繃繃的似乎尚有別物。一時也不及細想,只怕扭動他震碎了的頭骨,左閃右避,躲開元兵攢刺來的馬刀長矛,腳下卻走得平穩異常。崆峒派的唐文亮、宗維俠雙雙攻到,仗劍護在他身側。雙劍倏刺倏收,元兵紛紛中劍。張無忌抱著宋青書穩穩走上山來。數百名元兵列隊上衝。彭瑩玉叫道:「烈火旗動手!」烈火旗教眾從噴筒中噴出石油,一枝枝火箭射出,烈焰奔騰,當先二百餘名元兵身上著火,一團團火珠般滾下山去。那邊廂洪水旗水龍中噴出毒水,也有數百名元兵被澆中了,死傷狼藉。元兵萬夫長下令鳴金收兵,拿兵將前隊變後隊,強弓射住陣腳,緩緩退下。彭瑩玉歎道:「韃子兵雖敗不亂,確是天下精兵。」只見元兵直退到山腳下,如扇面般散開,看來一時不致再攻。張無忌下令:「銳金、洪水、烈火三旗守住上山要道。巨木、厚土二旗急速伐木搬上,構築壁壘,以防敵軍衝擊。」五行旗各掌旗使齊聲接令,分別指揮下屬佈防。群雄先前均想縱然殺不盡韃子官兵,若求自保,總非難事。但適才一陣交鋒,見識到了元軍的威力,才知行軍打仗,和單打獨鬥的比武確是大不相同,千千萬萬一擁而上,勢如潮水,如周芷若這等武功高強之極的人物,在人潮中也是無所施其技。四面八方都是刀槍劍戟,亂砍亂殺,平時所學的什麼見招拆招,內勁外功,全都用不著。若不是明教五行旗以陣法抵擋陣法,這時少室山頭定然已慘不堪言,少林寺也已在烈火中成了一片瓦礫了。倒是少林僧眾頗有規律,一隊隊少年僧眾手持禪杖戒刀,在年長僧侶率領下分守各處要地,但寡不敵眾,勢難擋住二萬蒙古精兵的衝擊。待見元軍退去,群雄紛紛議論,才明白為什麼前朝盡多武功高強的英雄豪傑之士,卻將大好江山淪亡在韃子手中。
  張無忌將宋青書輕輕放在地下,探他鼻息幸喜尚有呼吸,回頭想招呼周芷若過來,卻不見人,問道:「宋夫人呢?」眾人適才忙於抵禦元軍,誰都沒留心周芷若到了何處。峨嵋群弟子這時對明教也消了幾分敵意,均說沒見到掌門人。張無忌怕宋青書在混亂中又受損傷,解開裹在他身上的白布察看。他身上裹了三層白布,待得第二層解開,嗆啷啷幾聲響,跌出四件斷折了的兵刃。張無忌吃了一驚,叫道:「屠龍刀,倚天劍!」群雄紛紛圍了上來,但見屠龍刀和倚天劍兩柄神兵利刃都已斷成了兩截。張無忌提起半截屠龍刀來,入手仍是頗為沈重,霎時間百感交集,自己父母為此刀而喪命,近二十餘年來江湖上紛擾不休,皆是為了此刀。群雄聚集少林,主旨也是為了這柄寶刀。怎想到寶刀出現,竟已斷折無用。他舉起斷刀,只見斷截之處中空;可藏物事,那倚天劍也是如此。刀劍中均是空空如也,如果曾藏過什麼物事,卻也早給人取去了。楊逍歎道:「周姑娘一身驚人武功,原來是從此刀劍中而來。」張無忌看到斷刀斷劍的模樣,心下恍然,原來小島上當晚刀劍齊失,卻是周芷若取了去。不知她使下什麼手腳,放逐趙敏、害死殷離,再以刀劍互斫,兩柄天下最鋒銳的利器就此兩敗俱傷。她取出藏在刀劍中的武功秘笈,暗中修練。
  他越想越是明白:「是了,當時在小島之上,我以九陽神功替她驅毒,她體內竟有怪異內力,隱隱與我相抗,越到後來,這股怪異內力越強,顯是她修習的內功日有進境。唉!她為了急於求成,不及好好扎紮下內功根基,以致所習均是可以速成的陰毒功夫終究達不到上乘武學的巔蜂境界。她雖然打敗了俞二伯與殷六叔,但其實只是憑了怪異之極的招數,佔了出其不意之利,便如當日我敗在總教風雲三使手下一般。芷若的真正武功,畢竟與俞殷二位相差甚遠,日後倘再交手,她非死在武當諸俠手下不可……」
  他正自沈吟,銳金旗掌旗吳勁草上前說道:「啟稟教主,屬下是鐵匠出身,學過鑄造刀劍之法待屬下試試,不知是否能將這寶刀、寶劍接續完好。」楊逍喜道:「吳旗使鑄劍之術天下無雙,教主不妨命他一試。」張無忌點頭道:「這兩柄利器如此斷了,確也可惜。吳旗使試試也好。」
  吳勁草向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鑄刀鑄劍,關鍵在於火候,須得辛兄相助一臂之力。看這模樣,韃子一時不會攻山,咱哥兒倆便即動手如何?」辛然笑道:「生柴燒火,卻是兄弟的拿手本事。」於是二人指揮屬下,搭起一座高爐,爐口火孔口徑不到一尺。吳勁草將屠龍刀的半截刀頭牢牢砌在爐中,斷截處對準火孔。烈火旗諸般燃料均是現成,頃刻間便生起一爐熊熊大火。吳勁草右臂已斷,只剩下一條左臂。他身旁放著十餘件兵刃,目不轉睛的望著爐火,每見爐火變色,便將兵刃放入爐中試探火力,待見爐火自青變白,當下左手提起鋼鉗,鉗起半截屠龍刀,和刀頭的半截並在一起,在火焰中熔燒。他上身脫得赤條條地,火星濺在身上,恍如不覺,直是全神貫注,心不旁鶩。張無忌心想:「鑄造刀劍雖是小道,其中卻也有大學問、大本領在。若是尋常鐵匠,單是這等炎熱已便抵受不住。」忽聽得啪啪兩聲,拉扯風箱的兩名烈火旗教眾暈倒在地。辛然和烈火旗掌旗副使搶上前去,拖開暈倒的兩人,親自拉扯風箱鼓風。這兩人內功修為均頗不弱,這一使勁鼓風,爐火直竄上來,火焰高達丈許,蔚為奇觀。
  過得半枝香時分,吳勁草突然叫道:「啊喲!」縱身後躍,滿臉沮喪之色。眾人吃了一驚,看他手中時,只見一柄鐵鉗已然熔得扭曲不成模樣,屠龍刀卻是毫無動靜。吳勁草搖頭道:「屬下無能。這屠龍寶刀果是名不虛傳。」辛然和烈火旗副使暫停扯風,退在一旁。二人全身衣褲汗濕,便似從水中爬起來一般。
  趙敏忽道:「無忌哥哥,那些聖火令不是連屠龍刀也砍不動麼?」張無忌道:「啊,是了!」六枚聖火令中一枚已交於說不得下山調兵,尚有五枚,他從懷中取出,交給吳勁草道:「刀劍不能復原,那也罷了。聖火令是本教至寶,可不能損毀。」吳勁草道:「是!」躬身接過,見五枚聖火令非金非鐵,堅硬無比,在手中掂了掂斤兩,低頭沈思。
  張無忌道:「若無把握,不必冒險。」吳勁草不答,隔了一會,才從沈思中醒轉,說道:「屬下多有不是,請教主原宥。這聖火令乃用白金玄鐵混和金剛砂等物鑄就,烈火決不能熔。屬下大是疑惑,不知當年如何鑄成,真乃匪夷所思,一時想出了神。」趙敏向張無忌橫了一眼,抿嘴笑道:「日後教主要去波斯,去會見一位要緊人物,那時你可隨同前去,向他們的高手匠人請教。」張無忌忸怩道:「我去波斯幹什麼?」趙敏微笑道:「大家心照不宣。」又向吳勁草道:「你瞧,聖火令上還刻得有花紋文字,以屠龍刀、倚天劍之利,尚且不能損它分毫,這些花紋文字又用什麼傢夥刻上去的?」
  吳勁草道:「要刻花紋文字,卻倒不難。那是在聖火令上遍塗白蠟,在蠟上雕以花紋文字,然後注以烈性酸液,以數月功夫,慢慢腐蝕。待得刮去白蠟,花紋文字便刻成了。小人所不懂的乃是熔鑄之法。」辛然叫道:「喂,到底幹不幹啊?」吳勁草向張無忌道:「教主放心,辛兄弟的烈火雖然厲害,卻損不了聖火令分毫。」辛然心中卻有些惴惴,道:「我盡力扇火,若是燒壞了本教聖物,我可吃罪不起。」吳勁草微笑道:「量你也沒這等能耐,一切由我擔代。」於是將兩枚聖火令夾住半截屠龍刀,然後取過一把新鋼鉗,挾住兩枚聖火令,將寶刀放入爐火再燒。烈焰越衝越高,直燒了大半個時辰,眼看吳勁草、辛然、烈火旗副使三人在烈火烤炙之下,越來越是神情委頓,漸漸要支持不住。鐵冠道人張中向周顛使個眼色,左手輪揮,兩人搶上接替辛然與烈火旗副使,用力扯動風箱。張週二人的內力比之那二人可又高得多了,爐中筆直一條白色火焰騰空而起。吳勁草突然喝道:「顧兄弟,動手!」銳金旗掌旗副使手持利刃,奔到爐旁,白光一閃,挺刀便向吳勁草胸口刺去。旁觀群雄無不失色,齊聲驚呼。吳勁草赤裸裸的胸膛上鮮血射出,一滴滴的落在屠龍刀上,血液遇熱,立化青煙裊裊冒起。吳勁草大叫:「成了!」退了數步,一交坐在地下,右手中握著一柄黑沈沈的大刀,那屠龍刀的兩段刀身已鑲在一起。眾人這才明白,原來鑄造刀劍的大匠每逢鑄器不成,往往滴血刃內,古時干將莫邪夫婦甚至自身跳入爐內,才鑄成無上利器。吳勁草此舉,可說是古代大匠的遺風了。張無忌忙扶起吳勁草,察看他傷口,見這一刀入肉甚淺,並無大礙,當下將金創藥替他敷上,包紮了傷口,說道:「吳兄何必如此?此刀能否續上,無足輕重,卻讓吳兄吃了這許多苦。」吳勁草道:「皮肉小傷,算得什麼?倒讓教主操心了。」站起身來,提起屠龍刀一看,只見接續處天衣無縫,只隱隱有一條血痕,不禁十分得意。
  張無忌看那兩枚入爐燒過的聖火令果然絲毫無損,接過屠龍刀來,往兩根從元兵手中搶來的長矛上砍去,嗤的一聲輕響,雙矛應手而斷,端的是削鐵如泥。
  群雄大聲歡呼,均讚:「好刀!好刀!」
  吳勁草捧過兩截倚天劍,想起銳金旗前掌旗使莊錚以及本旗的數十名兄弟均是命喪此劍之下,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說道:「教主,此劍殺了我莊大哥,殺了我不少好兄弟,吳勁草恨此劍入骨,不能為它接續。願領教主罪責。」說著淚如雨下。張無忌道:「這是吳大哥的義氣,何罪之有?」拿起兩截斷劍,走到峨嵋派靜玄身前,說道:「此劍原是貴派之物,便請師太收管,轉交周……交給宋夫人。」
  靜玄一言不發,將兩截斷劍接了過去。
  張無忌拿著那柄屠龍刀,微一沈吟,向空聞道:「方丈,此刀是我義父得來,現下我義父皈依三寶,身屬少林,此刀該當由少林派執掌。」空聞雙手亂搖,說道:「此刀已數易其主,最後是張教主從千軍萬馬中搶來,人人親眼得見,又是貴教吳大哥接續復原。何況今日天下英雄共推張教主為尊,論才論德,論淵源,論名位,此刀自當由張教主掌管,那是天經地義的了。」群雄齊聲附和,均說:「眾望所歸,張教主不必推辭。」張無忌只得收下,心想:「若得憑此寶刀而號令天下武林豪傑,共驅胡虜,原是眼前的大事。」只聽得群雄紛紛說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下面本來還有「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但眾人看到倚天劍斷折後不能接續,這兩句誰也無人再提了。明教銳金旗下諸人與那倚天劍實有切齒大恨,今日眼見屠龍刀復原如初,倚天劍卻成了兩截斷劍,無不稱快。
  眾人忙了半天,肚中都餓了。明教五行旗及少林寺的半數僧侶分守各處要道,餘人由僧眾接進寺裡吃齋。堪堪天色將晚,張無忌躍上一株高樹,向山下*,西一堆的聚在山下,炊煙四起,正自埋鍋造飯。他躍下樹來,對韋一笑道:「韋兄,天黑之後,你去探察敵情,瞧他們是否會在夜中突襲。」韋一笑接令而去。楊逍道:「教主,我看韃子在前山受挫,今日多半已不會再攻,倒要防備他們自後山偷襲。」張無忌道:「不錯。請楊左使積范右使在此坐鎮,我到那邊山峰上瞧瞧去。」趙敏道:「我也去!」
  兩人上得曾經囚禁謝遜的山峰來,眺望後山,不見動靜。張無忌撫摸三株斷折的松樹,望了望黑沈沈的地牢入口,想起今日這番劇戰,實是凶險之極,突然心中一動:「義父叫我看看地牢中的石壁,險些忘了。」說道:「敏妹,你在上面守著,我下去瞧瞧。」跳入石穴,取出火摺打著了火。其時石穴中積水已退,但兀自濕漉漉地。
  只見四面石壁上各刻著一幅圖畫,均系以尖石劃成,筆劃甚簡,神韻卻頗為生動。東首第一幅畫上繪著三個女子。一個臥在地下。另一個跪著在照料。第三個女子的右手伸在那跪著的女子懷中。旁邊寫著「取藥」二字。
  南首第二幅圖畫有一艘海船,一個女子將另一個女子拋向船上,寫著「放逐」二字。張無忌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心道:「原來果真如此。芷若乘著敏妹在照料我表妹之時,從她懷中偷了十香軟筋散出來,下在飲食之中,再將敏妹擲上波斯人的海船,逼著他們遠駛。她幹麼不乾脆將敏妹殺了?嗯,倘若留下了敏妹的屍身,不能滅跡,那就無法嫁禍於她。如此說來,表妹被害,自也是她下的毒手了。」
  在這幅圖的左下角,又畫著兩個男子,一個睡得甚沈,另一個滿頭長髮,側耳傾聽。張無忌暗暗心驚:「原來芷若幹這傷天害理之事,義父一一聽在耳中。他老人家好大的涵養,在島上竟不露半點聲色。是了,那時我和義父服了十香軟筋散後功力盡失,性命皆在芷若掌握之中。無怪義父當時一口咬定是敏妹所為,顯得憤慨無比。他知我糊塗老實,若是跟我說了,我言語舉止之中定會洩漏機密。」但見圖上濺滿了鮮血,正是日間謝遜與成昆在此血戰時所遺下一灘灘血漬,更顯得圖中的情景淒厲可怖。再看西首第三幅圖,繪的是謝遜端坐,周芷若在他身後出手襲擊,外面湧進一群丐幫幫眾,情景正與趙敏在大都「遊皇城」的戲文中命人所扮一模一樣。
  待再要去看第四幅圖時,手中火摺燃盡,倏地熄滅。他叫道:「敏妹,你下來,拿火摺給我。」趙敏點著火摺,跳入地牢,一見到那幾幅圖畫,便即瞭然。
  第四幅圖中繪著幾名漢子擡著謝遜行走,遠處有個少女在樹後窺探。這四幅圖畫筆法甚佳,但除了謝遜自己之外,旁人的面貌卻極模糊,分辨不出這少女是誰。張無忌微一沈吟,已明其理:「義父失明之時,連我也還沒出世,他只認得我和敏妹、芷若、表妹等人的聲音,卻不知我們的相貌如何,圖中自然畫不出來。」指著那少女道:「這個是你呢,還是周姑娘?」趙敏道:「是我。成昆到丐幫去將謝大俠劫了出來,命人送來少林寺囚禁,他自己卻一路上留下明教的記號,引得你大兜圈子。我數度想劫奪謝大俠,都沒成功,終於讓你做不成新郎,真是萬分的過意不去。」
  張無忌心中那才是萬分的過意不去,怔怔的望著她,只見她容顏憔悴,雙頰瘦削,體會到這幾個月來她所受的折磨當真非人所堪,心下好生憐惜,伸臂抱住了她,顫聲道:「敏妹,是……是我對你不起。」他這麼一抱,火摺登時熄了,地牢中又是黑漆一團。他又道:「若不是你聰明機靈,糊塗透頂的張無忌要是將你殺了,那便是如何是好?」
  趙敏笑道:「你捨得殺我麼?那時你認定我是兇手,可是見到我時怎麼又不殺?」
  張無忌一呆,歎道:「敏妹,我對你實是情之所鍾,不能自已。倘若我表妹真的是你所殺,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這些日子來真相逐步大白,我雖為芷若惋惜,卻也忍不住心下竊喜。」趙敏聽他說得誠懇,倚在他的懷裡。良久良久,兩人都不說話,仰起頭來,但見一彎新月斜掛東首,四下裡寂靜無聲。趙敏輕輕的道:「無忌哥哥,我和你初次相遇綠柳山莊,後來一起跌入地牢,這情景不跟今天差不多麼?」張無忌嗤的一聲笑,伸手抓住她左腳,脫下了她鞋子。趙敏笑道:「一個大男人,卻來欺侮弱女子。」張無忌道:「你是弱女子麼?你詭計多端,比十個男子漢還要厲害。」趙敏笑道:「多承張大教主誇讚,小女子愧不敢當。」
  兩人說到這裡,一齊哈哈大笑。這幾句對答,正是當年兩人在綠柳山莊的地牢中所說。只是當日兩人說這幾句話時滿懷敵意,今夕卻是柔情無限。
  張無忌笑道:「你怕不怕我再搔你的腳底?」趙敏笑道:「不怕!」張無忌伸手握住了她腳,忽聽得西北角上隱隱有呼叱之聲,側耳傾聽,遠處有勁風互擊,顯是有人鬥毆,便道:「咱們瞧瞧去!」攜了趙敏之手,躍出石穴,循聲望去,只見三個人影正向西疾馳,身法迅速異常,均是一流高手。張無忌伸手摟住趙敏腰間,展開輕功,疾追下去,遠遠眺見前面一人奔逃,後面兩人快步追逐。他腳下越來越快,追出里許,月光下已見到後面二人是兩個老者,正是鹿杖客和鶴筆翁。只見鶴筆翁左手一揚,一枝鶴嘴筆向前面那人擲去。那人回劍擋格,噹的一聲響,將鶴嘴筆掠起,拋向空中。就這麼緩得一緩,鹿杖客已躍到那人身旁,鹿杖刺出。那人斜身閃避,拍出一掌,月光照射在她臉上,只見她臉色蒼白,長髮散亂,正是周芷若。張無忌吃了一驚,忙帶同趙敏隱身樹後。鶴筆翁接住空中掉下的鶴嘴筆,繞到周芷若左首,和鹿杖客成左右合擊之勢。周芷若咬牙道:「兩個老鬼苦苦追我,到底幹什麼?」鹿杖客道:「今日明教張無忌奪得屠龍刀、倚天劍,我們親眼看見,刀劍中的武功秘笈卻已不在,自是在宋夫人身上了。」張無忌一驚:「我奪刀救人之時,原來這兩個老傢夥早已躲在一旁,居然沒發覺。」只聽周芷若道:「武功秘笈倒是有的,我練成之後早已毀去。」鹿杖客冷笑道:「『練成』二字,談何容易?這屠龍刀、倚天劍號稱武林至尊,其中所藏秘笈豈同泛泛?宋夫人武功雖然出類拔萃,卻未必已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否則的話,一舉手便可將我師兄弟二人殺了,卻又何必奔逃?」周芷若道:「我說毀了,便是毀了,誰有空跟你多說。少陪了!」鹿杖客和鶴筆翁齊聲喝道:「且慢!」鹿杖、鶴筆同時揚起,攻向周芷若兩側。周芷若長劍揮動,月光下如銀蛇狂舞。玄冥二老一杖雙筆,聯手進攻。張無忌先前只見到周芷若使鞭的功夫,這時見她劍招神光離合,在二大高手夾擊下竟是有守有攻,偶爾虛實變幻,巧招忽生。
  再鬥數十合,周芷若劍招愈來愈奇,十招中倒有七招是極淩厲的攻勢。張無忌知她急謀脫身,但這般打法加速運用內力,若是偶一疏神,那便立遭凶險,他心下關切,悄悄從樹後出來,走近了幾步。驀地裡周芷若一聲呼叱,向鹿杖客急刺三劍。鹿杖客閃身相避。便在此時,鶴筆翁雙筆脫手,向她背心猛擲過去,雙筆在空中噹的一聲互撞,分襲她後腦與後腰要害。周芷若聽著身後兵刃擲到,縮身閃避,卻沒料到雙筆在空中互相碰撞之後,竟會忽地變向。她讓開了襲向腦門的一筆,另一枝襲向腰間的鶴嘴筆卻說什麼也避不開了。張無忌縱身急躍,伸手抓住了那枝鶴嘴筆,橫掌擋開鶴筆翁拍來的一掌。周芷若驚惶失措之下,鹿杖客輕飄飄一掌拍出,正中她小腹。那是非同小可的「玄冥神掌」,周芷若氣息立閉,登時便暈了過去。張無忌大驚,擲去手中鶴嘴筆,反手橫抱周芷若,斜躍丈餘,喝道:「玄冥二老,竟這等不要臉麼?」鹿杖客哈哈一笑,說道:「我道是誰膽敢前來橫加插手,原來是張大教主。我們郡主娘娘在哪裡?你將她拐帶到哪兒去啦?」趙敏從樹後閃身出來,將周芷若接抱過去,笑吟吟的道:「鹿先生,你整日價神魂顛倒的牽記我,也不怕我爹爹著惱麼?」鹿杖客怒道:「你這小妖女,挑撥離間我師兄弟之情。我師兄弟與你父早已恩斷義絕,汝陽王著不著惱,干我何事?」
  張無忌見鹿杖客下毒手打傷周芷若,又言語對趙敏無禮,更想起幼時中了他二人的「玄冥神掌」,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舊恨新仇,霎時間都湧上心頭,說道:「敏妹,你且退後,這兩個老傢夥我見了便心頭有氣,今日要好好的跟他們打上一架。」二老見他空手,便即放下兵刃,凝神以待。張無忌喝道:「看招!」一招「攬雀尾」,雙掌推出。這一招使的是太極拳法,去勢甚緩,掌力卻暗蓄九陽神功。太極拳在後世雖屬尋常,但其時張三豐初創未久,武林中極為少見。鹿杖客從未見過這等輕柔無力的掌勢,不知中間有何詭計,他對張無忌甚為忌憚,不敢便接,斜身閃開。張無忌轉過身來,「白蛇吐言」,左掌拍向鶴筆翁,右掌微顫,吞吐不定。鶴筆翁左手食指往他掌心虛點,右掌斜下,拍向張無忌小腹。張無忌曾與玄冥二老數度交手,知道他二人本來已非自己對手,最近自己與渡厄等三僧三度劇鬥,武功又深了一層,要擊敗二人可說綽綽有餘。只是二人畢竟修為非同小可,卻也不敢輕忽,當下展開太極拳法,圈圈連環,九陽神功從一個個或正或斜的圓圈中透將出來。
  玄冥二老漸感陽氣熾烈,自己玄冥神掌中發出的陰寒之氣,往往被對方逼了回來。
  鬥到百餘合時,張無忌偶一轉身,只見地下兩個黑影微微顫動,正是月光照射在趙敏與周芷若身上的影子,心中一凜,側目望去,見趙敏不住搖晃,似有抱不住周芷若之勢,暗道:「不好!芷若中了鹿老兒一掌玄冥神掌,只怕抵受不住。她練的本是陰寒功夫,再加上這玄冥神掌中天下陰毒之最的寒氣,寒上加寒,看來敏妹也禁受不住了。」當下手上加勁,猛向鹿杖客壓去。鹿杖客見他拳法斗變,便即猜知他心意,側身閃過,叫道:「師弟,跟他遊鬥。那姓周的女子身上寒毒發作,別讓他抽手解救。」鶴筆翁道:「正是!」躍出圈子,拾起鶴嘴雙筆,「通天徹地」,上下交征的砸來。
  張無忌微微一哂:「有無兵刃,還不是一樣!」呼的一掌拍去,勁風壓得鶴筆翁氣也喘不過來。鹿杖客反手抄起鹿杖,挑向張無忌腰脅。張無忌連變數路拳法,使出學自少林神僧空性的「龍爪擒拿手」三十六式來,「撫琴式」、「鼓瑟式」、「捕風式」、「抱殘式」,攻勢淩厲之極。鹿杖客叫道:「這龍爪功練得很好啊,待會兒用來在地下挖坑,倒也不錯。」鶴筆翁道:「師哥,在地下挖坑幹什麼?」鹿杖客笑道:「那周姑娘死定了,挖坑埋人啊!」他一說話,心神微分,張無忌飛起一腳,踢在他左腿之上。鹿杖客一個踉蹌,隨即站定,將一根鹿杖舞得風雨不透。
  張無忌回頭又望趙敏與周芷若一眼,只見她二人顫抖得更是厲害了,問道:「敏妹,怎樣?」趙敏道:「糟糕!冷得緊!」張無忌吃了一驚,微一思索,已明其理,本來周芷若身中玄冥神掌,陰寒縱然厲害,也只她一人身受,這時連趙敏也冷了起來,想必是趙敏好心,伸掌助周芷若運功抗禦。她二人功力相差甚遠,周芷若的內功又十分怪異,以致趙敏救人不得,反受其累。張無忌雙拳大開大闔,只盼盡速擊退二老。但二老離得遠遠地,忽前忽後,只是拖延,不跟他正面為敵。張無忌心下焦躁,叫道:「敏妹,你將周姑娘放在地下,別抱著她。」趙敏道:「我……我放不下。」張無忌奇道:「怎麼?」趙敏道:「她……她背心……粘住了我手掌。」說話時牙關打戰。身子搖搖欲墜。張無忌一驚更甚。
  只聽得鹿杖客說道:「張教主,這周姑娘心好狠,她正在將體內寒毒傳到郡主娘娘身上,郡主娘娘快要死了。咱們來立個約,好不好?」張無忌道:「立什麼約?」鹿杖客道:「咱們兩下罷鬥,我得周姑娘身上的兩本書,你救郡主。」張無忌哼了一聲,心想:「這玄冥二老武功已如此了得,若再練成芷若的陰毒武功,此後作惡,再也無人制得了。」百忙中回頭一看,只見趙敏本來皓如美玉般的雙頰上已罩上了一片青色,滿臉上神色痛苦難當。張無忌退後兩步,左手抓住了她右掌,體內九陽真氣便即從手掌上源源傳去。鹿杖客叫道:「上前急攻!」玄冥二老一杖雙筆便疾風暴雨般猛襲而來。張無忌一大半真力用以解救趙週二女,身子既不能移動,又只剩下一掌迎敵,霎時間凶險萬分。嗤的一聲響,左腿褲腳被鶴嘴筆劃破一條長縫,腿上鮮血淋漓。
  趙敏本來被周芷若的陰寒之氣逼得幾欲凍僵,似乎全身血液都要凝結,得九陽真氣一沖,漸覺暖和。但張無忌單掌抵禦玄冥二老,左支右絀,傳向趙敏的九陽真氣減弱。趙敏全身又格格寒戰。鹿杖客呼呼呼三杖,杖上鹿角直戳向張無忌眼睛。張無忌舉掌運力拍出,將鹿頭杖逼開。鶴筆翁著地滾進,左手筆一招「從心所欲」,點向腰間。張無忌無可趨避,只得施展挪移乾坤心法,要將他一筆之力卸開,但鶴筆翁這一筆力道沈重,是否能夠卸開實無把握。忽聽得噹的一聲響,腰間一震,卻不感到疼痛,原來鶴筆翁這一筆正好點在他腰間懸著的屠龍刀之上。張無忌平素臨敵不使兵刃,和渡厄等三僧相鬥也只以聖火令當鐵尺使,但從來不使刀劍,是以屠龍刀雖然掛在腰間,卻一直沒想到拔出禦敵。
  鶴筆翁這筆一點,登時提醒了他,當下大喝一聲,左腿踢出,將鶴筆翁逼得退開三步,回手拔刀,正好鹿杖再度刺到。張無忌屠龍刀揮出,嗤的一聲輕響,鹿杖上的鹿頭落地。鹿杖客大吃一驚,叫道:「啊喲!」鶴筆翁雙筆捲到,張無忌寶刀揚處,嗤嗤兩聲,一對鶴嘴筆又斷為四截。屠龍刀盤旋飛舞,化成一團白光。玄冥二老再也不敢搶近,張無忌體內的九陽真氣便盡數傳到了趙敏身上。這一全力發揮,周芷若所中的玄冥寒毒立時便驅趕殆盡。但陰陽二氣在人體內交感,此強彼弱,彼強則此弱,玄冥寒毒一盡,九陽真氣便去抵銷她所練的九陰內力。周芷若取得藏在倚天劍中的「九陰真經」後,生怕謝遜和張無忌知覺,只是晚間偷練,而時日迫促,無法從扎根基的功夫中循序漸進,因此內力不深,所習均為真經中落於下乘的陰毒武功,她中了「玄冥神掌」後,本想將陰寒之氣轉入趙敏體內,待得張無忌出手相援,只覺全身暖洋洋地十分舒適,正感氣力漸長,想要離開趙敏的手掌,一掙之下,竟似被一股極強的粘力吸住了,掙之不脫,自知適才趙敏的手掌被她背心粘住,此刻她背心反被趙敏手掌粘住,均是內力強弱有別之故,不禁大驚。
  張無忌驅寒毒,但覺自己的九陽真氣送將出去,趙敏手上總是傳來一股寒氣與之相抗,他只道玄冥神掌的寒毒尚未驅盡,不住的加力施為,哪想到他每送一分九陽真氣過去,便消去了周芷若苦苦練得的一分九陰真氣。周芷若暗暗叫苦,卻又聲張不得,自知只要一張口說話,立時狂噴鮮血,真氣洩盡而亡。趙敏體內融和舒暢,笑道:「無忌哥哥,我好啦,你專心去對付玄冥二老罷!」張無忌道:「好!」內力回收。周芷若如遇大赦,脫了粘力,自知這麼一來,所中玄冥神掌的寒毒雖已驅盡,但自身的九陰內力卻也損耗極重,眼見張無忌舞動屠龍刀專心攻敵,當即伸出五指,揮手疾往趙敏頂門插落。趙敏大叫一聲:「啊喲!」只覺天靈蓋上一陣劇痛,只道此番再也沒命了,卻聽得喀喇一聲響,周芷若痛哼一聲,急奔而去。張無忌吃了一驚,忙回頭問道:「怎麼啦?」趙敏伸手一摸腦門,只嚇得魂飛天外,說不出話來。張無忌只道她已為「九陰白骨爪」所傷,一般的魂飛天外,右手舞刀擋住二老,左手去摸她頭頂,只覺著手處濕膩膩地,雖已出血,幸未破骨穿洞,心中一大塊石這才落地,安慰她道:「皮肉之傷,並不礙事!」心道:「奇怪,奇怪!」卻不知周芷若出手襲擊之時,他輸至趙敏體內的九陽真氣尚未退盡,而周芷若自己卻已內力大損,以弱攻強,非但傷對方不得,反而震痛自己手指。
  張無忌這一分心,玄冥二老又攻了過來。這時他手中有了天下第一鋒銳的利刃,自覺仗此利器,勝人不武,反手將寶刀交於趙敏,內息極迅速的流轉一周,凝神專志,左手牽引,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將鶴筆翁拍來的一掌轉移了方向。這一牽一引中貫注了九陽神功,使的是乾坤大挪移第七層最高深的功夫。這層功夫最耗心血內力,絲毫疏忽不得,稍有運用不善,自己便會走火入魔,因此適才分心助趙週二女驅除寒毒之時,雖然情勢危急,卻不敢使用。玄冥二老是頂尖高手,如以第五六層的挪移乾坤功夫對付,卻又奈何二人不得。這一撥之下,鶴筆翁右掌拍出,波的一響,正中鹿杖客肩頭。鹿杖客吃了一驚,怒道:「師弟,你幹什麼?」鶴筆翁武功極精,心思卻頗遲鈍,一件事須得思索良久,方明其理,這一下事出倉卒,自己也莫名其妙,愕然難答,但知定是張無忌搗鬼,心想只有加緊攻擊敵人,方能向師兄致歉,於是運勁右腿,飛腳踢出。張無忌左手拂去,粘引之下,這一腳又踢向鹿杖客小腹丹田。鹿杖客驚怒之下,喝道:「你瘋了麼?」趙敏叫道:「不錯,鶴先生,快將你這犯上作亂、好色貪淫的師兄擒住,我爹爹重重有賞。」張無忌心下暗笑:「這挑撥離間之計果然甚妙。」他本想以挪移乾坤之法引得鶴筆翁去打鹿杖客,再引鹿杖客去打鶴筆翁,這時聽了趙敏之言,當下只是牽引撥動鶴筆翁的拳腳,對付鹿杖客時卻是太極拳的招數,叫道:「鶴先生,不用擔心,你我二人合力,定能宰了這頭淫鹿。汝陽王已封你為……封你為……」一時卻想不到合適的官職。
  趙敏叫道:「鶴先生,你封官的官誥,便在這兒。」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束紙片一揚,讀道:「嗯,是大元護國揚威大將軍,快加把勁啊。」張無忌右掌拍出,將鹿杖客逼向左側,正好鶴筆翁的左掌被他引得自左而右的擊到,成為左右夾攻之局。鹿杖客和鶴筆翁數十年來親厚勝於同胞,原不信他會出賣自己,但此刻眼見鶴筆翁接連五招,都是攻向自己要害,拳腳之中又是積蘊全力,直欲制自己死命,哪裡還有半分情誼?他憤慨異常,喝道:「你貪圖富貴,全不顧念義氣麼?」鶴筆翁急道:「我……我是……」趙敏接口道:「不錯,你這是迫不得已,為了要做護國揚威大將軍,得罪師兄,那也是無話可說了。」張無忌右手加了十成力,凝神牽帶,鶴筆翁一掌拍將過去,砰的一聲響,重重擊在鹿杖客肩頭。鹿杖客大怒,反手一掌,將鶴筆翁左邊牙齒打落數枚。鶴筆翁年紀已老,口中就只剩下左邊這幾枚牙齒,向來十分珍惜,這一來不禁也激發了怒氣,喝道:「師哥,你也太不分好歹,又不是我故意打你。」鹿杖客怒道:「是誰先動手了?」他見聞雖博,卻不知世間竟有挪移乾坤第七層神功的偌大威力,以鶴筆翁如此武功修為,即令張無忌能勝他殺他,卻決計不能用借力打力的法門來倒轉他掌力,是以絲毫沒疑心到是張無忌從中作怪。鶴筆翁急欲表明心跡,罵道:「賊小子,你搗鬼!」趙敏叫道:「是啊,不用再叫他師哥,罵他『賊小子』便了。」張無忌左掌壓住了鹿杖客掌力,右手一引,鶴筆翁一掌擊上了鹿杖客右頰,登時高高腫起。張無忌見鹿杖客憤怒欲狂,紅了雙眼,掌力源源催動,知道離間之計已成,喝道:「鶴先生,這淫鹿交與你了。」左足一點,縱身躍開,攜了趙敏的手便走。只見玄冥二老你一拳,我一腳,鬥得激烈異常。趙敏道:「鶴先生,你擒住你師哥後,屠龍刀中的武功秘笈可以借你觀看一月。快立大功,良機莫失。」
  鹿杖客更是怒氣勃發,下手毫不容情。他二人藝出同門,武功半斤八兩,這一場惡戰,也不知鬥到何時方休。兩人回到少林寺中,張無忌察看趙敏頭頂傷痕無礙,忽然想起一事,道:「敏妹,你身上湊巧帶著紙張,這一來不由得鹿杖客不信。」趙敏笑吟吟的從懷中取出兩束薄薄的紙片,在他面前一揚,笑道:「你猜這是什麼?」
  張無忌笑道:「你叫我猜的東西,反正我定是一輩子也猜不出的,也懶得費神了。」
  趙敏將兩束紙片放在他手裡。張無忌就燭光一看,只見這些紙片其實非紙,乃是薄如蟬翼的絹片,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細如蠅頭的工整小楷。第一束上開頭寫著「武穆遺書」四字,內文均是行軍打仗、佈陣用兵的精義要訣。再看第二束時,見開頭四字是:「九陰真經」,內文儘是諸般神奇怪異的武功,翻到最後,「九陰白骨爪」和「摧心掌」等赫然在內。他心中一凜,說道:「你……你是從周姑娘身上取來的?」趙敏笑道:「當她不能動彈之時,我焉有不順手牽羊之理?這些陰毒功夫我可不想學,但取來毀了,勝於留在她手中害人。」張無忌隨手翻閱九陰真經,讀了幾頁,只覺文義深奧,一時難解,然決非陰毒下流的武學,說道:「這經上所載武功,其實極是精深,依法修練,一二十年之後,相信成就非同小可,若是只求速成,學得一些皮毛,那就害人害己了。」頓了一頓,又道:「那位身穿黃衫的姊姊,武功與周姑娘明明是一條路子,然而招數正大光明,醇正之極,似乎便也是從這九陰真經中而來。」趙敏道:「她說什麼『終南山後,活死人墓,神雕俠侶,絕跡江湖』,這四句話是什麼意思?」張無忌搖頭道:「日後咱們見到太師父,請教他老人家,或許能明白其中緣由。」兩人閒談幾句,見山下軍情並無變化,當即分別安寢。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8:46

第三十八章 君子可欺之以方

  廣場中人聲漸靜,空智身後那達摩堂老僧朗聲說道:「咱們便依眾英雄議定的規矩,起手比武。刀槍拳腳無眼,格殺不論,各安天命。最後哪一個門派幫會武功最強,謝遜和屠龍刀都歸其所有。」張無忌眉頭微皺,心想:「這和尚生怕旁人下手不重,唯恐各派怨仇結得不深,哪裡是空見、空聞這些神僧們的慈悲心腸?」既議定每人勝得兩場,便須下來休息,先比遲比倒無多大分別,登時便有人出來叫陣,有人上前挑戰,片刻間場中有六人分成三對較量。趙敏自在萬安寺習得六大門派的絕藝後,修為雖然尚淺,識見卻已不凡,站在張無忌與范遙之間,低聲議論那六人的武功,猜測誰勝誰敗,居然說得頭頭是道。只一盞茶時分,三對中已有兩對分了輸贏,只有一對尚在纏鬥,跟著又有人向勝者挑戰,仍是六人分為三對相鬥的局面。新上場的兩對分別動用了兵刃。如此上上落落,十之八九是有人流血受傷,方始分出勝敗。
  張無忌心想:「如此相鬥,各幫各派非大傷和氣不可,任何一派敗在對方手中,即使無人喪命受傷,日後仍會輾轉報復,豈非釀成自相殘殺的極大災禍?」
  只見場中丐幫的執法長老一掌將華山派的矮老者劈得口噴鮮血。華山派高老者破口大罵:「臭叫化,爛叫化!」縱身出來,便欲向丐幫執法長老挑戰。矮老者抓住他手臂,低聲道:「師弟,你鬥他不過,咱們暫且嚥下了這口氣。」高老者怒道:「鬥不過也要鬥!」嘴裡雖這般說,其實深知師兄的武藝與自己招數相同而修為較深,師兄尚且敗陣,自己也是非輸不可,被老者拉著,不住口聽亂罵,卻回入了木棚。接著�執法長老又勝了「梅花刀」的掌門人,連勝兩陣,在丐幫幫眾如雷掌聲之中,得意洋洋的退回。如此你來我往,廣場上比試了兩個多時辰,紅日偏西,出戰之人也是武功越來越強。許多人本來雄心勃勃,滿心要在英雄大會中吐氣揚眉,前逞威,但一見到旁人武功,才知自己原來不過是底之蛙,不登泰山,不知天地之大,就此不敢出場。到得申牌時分,丐幫的掌缽龍出場挑戰,將湘四排教中的彭四娘打了一個大觔斗。彭四娘的背心裂開了一條大縫,羞慚無地的退下。掌缽龍頭眼望峨嵋派人眾,冷笑道:「女娘們能有什麼真實本領?不是靠了刀劍之利,便得靠暗器古怪,這位彭四娘練到這等功夫,那也是極不容易的了。」周芷若低聲向宋青書說了幾句,宋青書點了點頭,緩步出場,向掌缽龍頭拱了拱手,道:「龍頭哥,我領教你的高招。」掌缽龍頭一見宋青書,登時氣得臉上發青,大聲道:「姓宋的,你這奸賊奉了陳友諒之命,混入我丐幫來,害死史幫主之事,你這奸賊定然也有一份。今日你還有臉來見我麼?」宋青書冷笑道:「江湖上混跡敵窩,刺探機密,乃是常事,只怪你們這群化子瞎了眼睛,識不出宋大爺的本來面目。」掌缽龍頭大罵:「你連你親生老子的武當派也能背叛,什麼事做不出來?你對父不孝,將來對妻也必不義。峨嵋派非在你手中大大栽個觔斗不可。」宋青書怒得臉上無半點血色,道:「你放屁放完了麼?」掌缽龍頭更不打話,呼的一掌便擊了過去。宋青書回身卸開,反手輕輕一拂,以峨嵋派的「金頂綿掌」相抗。掌缽龍頭惱他混入丐幫,騙過眾人,手下招招殺著,狠辣異常,竟是性命相搏,已非尋常的比武較量。
  掌缽龍頭在丐幫中位份僅次於幫主及傳功、執法二長老,掌底造詣大是不凡。宋青書是武當派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人物,但初習峨嵋派的「金頂綿掌」,究竟不甚熟練,掌法中的精微奧妙變化施展不出來。他鬥到四五十合之後,已叠逢險招,自然而然的便以武當派「綿掌」拆解。這是他自幼浸潤的武功,已練了二十餘年,得心應手,威力甚強,與峨嵋派「金頂綿掌」外表上有些彷彿,運勁拆招的法門卻大不相同。旁人不明就裡,還道他漸漸挽回頹勢。殷梨亭卻越看越怒,叫道:「宋青書,你這小子好不要臉!你反出武當,如何還用武當派的功夫救命?你不要你爹爹,怎地卻要你爹爹所傳的武功?」宋青書臉上一紅,叫道:「武當派的武功有什麼稀罕?你看清楚了!」左手突然在掌缽龍頭眼前上圈下鉤、左旋右轉,連變了七八般花樣,驀地裡右手一伸,噗的一響,五根手指直插入掌缽龍頭的腦門。旁觀群雄一怔之間,只見他五根手指血淋淋的提將起來,掌缽龍頭翻身栽倒,立時氣絕。宋青書冷笑道:「武當派有這功夫麼?」
  群雄驚叫聲中,丐幫中同時搶上八人,兩人扶起掌缽龍頭屍身,其餘六人便向宋青書攻去。那六人均是丐幫好手,其中四人還拿著兵刃,霎時間宋青書便險象環生。空智大師身後一名胖大和尚高聲喝道:「丐幫諸君以眾欺寡,這不是壞了今日英雄大會的規矩麼?」
  執法長老叫道:「各人且退,讓本座為掌缽龍頭報仇。」丐幫群弟子向後躍開,擡著掌缽龍頭的屍身,退歸木棚,人人滿臉憤容,向宋青書怒目而視。
  旁觀群雄均想:「雖說比武較量之際格殺不論,但這姓宋的出手也忒煞毒辣了些。」
  這時張無忌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趙敏肩頭的五個爪印,以及那晚茅舍中杜百當夫婦屍橫就地的可怖情景,顫聲問道:「楊左使,峨嵋派何以有這門邪惡武功?」
  楊逍搖頭道:「屬下從沒見過這等功夫。但峨嵋派創派祖師郭女俠外號『小東邪』,武功中若帶三分邪氣,卻也不奇。」二人說話之間,宋青書已與執法長老鬥在一起。執法長老身形瘦小,行動快捷之極,十根手指如鉤如錐,以魔爪功與宋青書對攻,看來他也擅長指功,也要用手指在宋青書天靈蓋上戳出五個窟窿,為掌缽龍頭報仇。宋青書初時仍以「金頂綿掌」功夫和他拆解,鬥到深澗處,執法長老喝一聲:「小狗賊!」左手五指已搭上了宋青書腦門,便要透勁而入。宋青書右手疾伸,噗的一聲響,五根手指已抓斷了他喉管。執法長老向前撲倒,左手勁力未衰,插入土中,血流滿地,登時氣絕。
  周芷若打個手勢,八名峨嵋派女弟子各持長劍,縱身而出,每兩名弟子背靠背的分佔四方,將宋青書圍在中間,丐幫若再上前動手,立時便是群毆的局面。
  一名達摩堂老僧朗聲說道:「羅漢堂下三十六弟子聽令!」手掌拍擊三下,三十六名身披黃袍的少林僧躍將出來,十八名手執禪杖,十八名手執戒刀,前前後後,散在廣場各處,似陣法又不似陣法,已守住了各處扼要所在。
  那老僧說道:「奉空智師叔法旨,羅漢堂三十六弟子監管英雄大會的規矩。今日大會中比武較量,倘若有人恃眾欺寡,便是天下武林的公敵。我少林寺忝為主人,須當維繫公道。三十六弟子嚴加查察,不論何人犯規,當場便予格殺,決不容情。」三十六名少林僧轟然答應,虎視耽耽的望著廣場中心。這麼一來,峨嵋派防護在先,少林派監視於旁,丐幫眾弟子雖然群情悲憤,卻也不敢貿然上前動手,只是高聲怒罵,將執法長老的屍身擡了下來。
  趙敏向范遙低聲道:「苦大師,沒想到峨嵋派尚有這手絕招,當日萬安寺中,滅絕師太寧死不肯出塔比武,只怕就是為此。」范遙搖了搖頭,心下苦思拆解這一招的法子。他呆了半晌,忽向張無忌道:「教主,屬下向你請教一路武功。」雙掌按在桌上,伸出左手一根食指,右手一根食指,一前一後,靈活無比的連續動了七下,低聲道:「我雙臂如此連攻,只須纏到了這小子的手臂,內力運出,便能震斷他的手臂關節,他指力再厲害,也教他無所施其技。」張無忌也伸出雙手食指,左鉤右搭,道:「小心他以指力戳你手臂。」范遙點頭稱是,道:「我以擒拿手抓他手腕,十八路鴛鴦連環腿踢他下盤。」張無忌道:「猛攻八十一招,叫他無法喘息。」
  他二人四根手指此進彼退,快速無倫的攻拒來去。范遙忽然微笑道:「教主這幾下太過神妙,這小子除指力之外,武功有限,這幾招料他施展不出。」張無忌微微一笑,道:「他施展不出這三招,那麼范右使你已然勝了。」左手食指轉了兩個圓圈,右手食指突從圈中穿出,鉤住了范遙的手指,微笑不語。范遙一怔之下,大喜道:「多謝教主指點,屬下佩服得緊。這四超匪夷所思,大開屬下茅塞,我真恨不得拜你為師才好。」張無忌道:「這是我太師父所傳太極拳法中的『亂環訣』,要旨是在左手所劃的幾個圓圈。這姓宋的雖然出自武當,料他未能悟到這些精微之處。」
  范遙成竹在胸,已有制勝宋青書的把握,只是宋青書連勝兩場,按規矩應當退下休息,須得待他再度出場,然後上前挑戰。趙敏微微一笑,神情甚是愉悅,走到一旁。張無忌走到她身邊,低聲問道:「敏妹,什麼事這等歡喜?」趙敏玉頰暈紅,低下了頭,道:「你傳授范右使這幾招武功,只讓他震斷宋青書的手臂,何以不教他取了那姓宋的性命?」張無忌道:「宋青書雖多行不義,終究是我大師伯的獨生愛兒,該當由我大師伯自行處分才是。我若叫范右使取了他性命,可對不起大師伯。」趙敏笑道:「你殺了他,周家姊姊成了寡婦,你重收覆水,豈不甚佳?」張無忌笑道:「你許不許我?」趙敏微笑道:「我是求之不得,等你再有三心兩意之時,好讓她用手指在你胸口戳上五個窟窿。」
  當張無忌與范遙拆招、與趙敏說笑之際,宋青書已在峨嵋八女衛護下退回茅棚。群雄見到他適才五指殺人這兩場驚心動魄的狠鬥,都不禁心寒,不願出來以身犯險。過了片刻,宋青書又飄然出場,抱拳道:「在下休息已畢,更有哪一位英雄賜教。」范遙叫道:「讓我領教峨嵋派的絕學。」正要縱身而出,突然一個灰影一晃,站在宋青書之前,向范遙道:「范大師,請讓我一讓。」只見此人氣度凝重,雙足不丁不八的站著,抱元守一,正是武當二俠俞蓮舟。范遙見他已然搶出,又知他是教主的師伯,自不便與他相爭,說道:「范某今日有幸,得觀俞二俠武當神技。」俞蓮舟道:「不敢。」
  宋青書從小就怕這位師叔,但見他屏息運氣,嚴陣臨敵,知道今日之事,已不再是武當山上授藝拆招,而是生死相搏,雖說他另行學得了奇門武功,終究不免膽怯。俞蓮舟抱拳道:「宋少俠請!」這一行禮,口中又如此稱呼,那是明明白白的顯示,他對宋青書不敢有絲毫輕視,卻也已無半分香火之情。宋青書一言不發,躬身行了一禮。俞蓮舟呼的一掌,迎面劈去。
  俞蓮舟成名三十餘年,但武林中親眼見過他一顯身手的卻寥寥無幾,直至今日,才見他以雙掌柔勁化去霹靂雷火彈無堅不摧的狠勢,功力之純,人人均自愧不如。江湖上素知武當派武功的要旨是以柔克剛,招式緩慢而變化精微,豈知俞蓮舟雙掌如風,招式奇快,頃刻間宋青書腰腿間已分別中了一腿一掌。
  宋青書大駭:「太師父和爹爹均是要我做武當派第三代掌門,決不致有什麼武功秘而不授。俞二叔這套快拳快腿,招式我都是學過的,但出招怎能如此之快,豈不是犯了本門功夫的大忌?可偏生又這等厲害!」待要施展周芷若所授的指上功夫,卻被俞蓮舟遇得氣也喘不過來,當下只得連連倒退,竭力守住門戶。群雄全神貫注的瞧著二人相鬥,眼下雖是俞蓮舟佔著上風,然而適才宋青書抓殺丐幫二老,均是反敗為勝,從劣勢中突出殺著,此事未必不能重演。卻見俞蓮舟越打越快,可是一招一式卻無不清清楚楚,便如擅於唱曲的名家,雖唱到了極快之處,但板眼吐字,仍是交代得乾淨利落,無半點模糊拖沓。群雄紛紛站起,有些站在後面的,索性登上桌椅,心下盡皆讚歎:「武當俞二俠名不虛傳,這一口氣不停的急攻,招式竟全無重複。」虧得宋青書是武當嫡傳弟子,對俞蓮舟拳腳中精微的變化都曾學過,只是如此快鬥,卻是生平第一遭。廣場上黃塵飛揚,化成一團濃霧,將俞青二人裹住。
  猛聽得啪的一聲響,雙掌相交,俞蓮舟與宋青書一齊向後躍開,兩團黃霧分了開來。俞蓮舟尚未站定,復又猱身而前。殷梨亭掛懷師兄安危,不自禁的走到場邊,手按劍柄,目不轉睛的望著場中。這時宋青書生死繫於一線,全力相拚,早已顧不得門派之別,所使全是自幼練起的武當派功夫。二人的拳腳招式,殷梨亭盡皆瞭然於胸,知道每一招均是致命的殺著,心中的焦慮比之旁人又遠有過之。好在見俞蓮舟越打越佔上風,若非提防宋青書突出五指穿洞的陰毒殺手,處處預留地步,早已將他斃於掌底。
  張無忌也頗擔心,手中暗持兩枚聖火令,倘若俞蓮舟真有性命之憂,那也顧不得大會規矩,非出手相救不可。但見塵沙越揚越高,宋青書突然左手五指箕張,向俞蓮舟右肩抓了過來。俞蓮舟在百招之前便在等他施展這一手。宋青書抓斃丐幫二老,出手的情景俞蓮舟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事先並無二老遭殃,突然間首次遇到這般陰狠之極的殺手,就算不死,也得重傷,既是見識在先,心中早已算好應付之方。宋青書練此抓法未久,變化不多,此時再抓,與起先兩下仍是大同小異。俞蓮舟右肩斜閃,左手憑空劃了幾個圈子。趙敏與范遙忍不住齊聲「噫」的一下驚呼,俞蓮舟所轉這兩個圈子,正是張無忌指點范遙的太極拳「亂環訣」。趙敏與范遙一見之下,便知宋青書要糟,果然「噫」聲未畢,宋青書右手五指抓向俞蓮舟咽喉。張無忌大怒,低罵:「該死,該死!」丐幫執法長老便是命喪於這一抓之下,宋青書對師叔居然也下此毒手。但見俞蓮舟雙臂一圈一轉,使出「六合勁」中的「鑽翻」「螺旋」二勁,已將宋青書雙臂圈住,格格兩響,宋青書雙臂骨節寸斷。俞蓮舟喝道:「今日替七弟報仇!」兩臂一合,一招「雙風貫耳」,雙拳擊在他的左右兩耳。這一招綿勁中蓄,宋青書立時頭骨碎裂。他身子尚未跌倒,俞蓮舟正待補上一腳,當場送了他的性命,驀地裡青影閃動,一條長鞭迎面擊來。俞蓮舟急忙後躍避過,那長鞭快速無倫的連連進招,正是峨嵋派掌門周芷若為夫復仇來了。俞蓮舟急退三步。周芷若鞭法奇幻,三招間便已將他圈住,忽地軟鞭一抖,收了回來,左手抓住鞭梢,冷冷的道:「此時取你性命,諒你不服。取兵刃來!」
  殷梨亭刷的一聲拔出長劍,上前說道:「我來接周姑娘的高招。」周芷若冷冷的瞪了他一眼,轉身去看宋青書傷勢,只見他雙目突出,七孔流血,軟癱在地,眼見性命不保。峨嵋派搶上三名男弟子,將他擡了下去。
  周芷若回過頭來,指著俞蓮舟道:「先殺了你,再殺姓殷的不遲。」俞蓮舟適才竭盡全力,竟然無法從她的鞭圈中脫出,心下好生駭異。他愛護師弟,心想:「我跟她鬥上一場,就算死在她的鞭下,六弟至少可瞧出她鞭法的端倪。他死裡逃生,便多了幾分指望。」回手去接殷梨亭手中的長劍。殷梨亭也瞧出局勢凶險無比,憑著師兄弟二人的武功,想逃出她長鞭的一擊,看來極是渺茫,他和師兄是同樣的心思,寧可自身先攖其鋒,好讓師兄察看她鞭法的要旨,當下不肯遞劍,說道:「師哥,我先上場。」俞蓮舟向他望了一眼,數十載同門學藝、親如手足的情誼,猛地裡湧上心頭,心念猶似電閃,想起俞岱巖殘廢、張翠山自殺、莫聲谷慘死,武當七俠只剩其四,今日看來又有二俠畢命於此,殷六弟武功雖強,性子卻極軟弱,倘若自己先死,他心神大亂,未必能再拚鬥,尋思:「若我先死,六弟萬難為我報仇,他也決計不肯偷生逃命,勢必是師兄弟二人同時畢命於斯,於事無補。若他先死,我瞧出這女子鞭法中的精義,或能跟她拚個同歸於盡。」當下點頭道:「六弟,多支持一刻好一刻。」殷梨亭想起妻子楊不悔已有身孕,不由自主向楊逍與張無忌這邊望去,轉念又想:「我死之後,不悔與孩兒自會有人照料,何必婆婆媽媽的去囑咐求人。」於是長劍一舉,目視劍尖,心無旁鶩,跟著含胸拔背、沈肩墜肘,說道:「掌門人請賜招!」他年紀雖比周芷若大得多,但周芷若此刻是峨嵋派掌門,他絲毫沒缺了禮數。俞蓮舟見他以「太極劍」起手式應敵,知道六弟這次是以師門絕學與強敵周旋,便緩緩向後退開。周芷若道:「你進招吧!」殷梨亭心想對方出手如電,若被她一佔先機,極難平反,當下左足踏上,劍交左手,一招「三環套月」,第一劍便虛虛實實,以左手劍攻敵,劍尖上光芒閃爍,嗤嗤嗤的發出輕微響聲。旁觀群雄忍不住震天價喝了聲采。周芷若斜身閃開,殷梨亭跟著便是「大魁星」、「燕子抄水」,長劍在空中劃成大圈,右手劍訣戳出,竟似也發出嗤嗤微聲。周芷若纖腰輕擺,一一避過,說道:「殷六俠,我讓你三招,以報昔日武當山上故人之情。」這「情」字一出口,軟鞭便如靈蛇顫動,直奔殷梨亭胸口。殷梨亭奔身向左,那軟鞭竟從半路彎將過來。殷梨亭一招「風擺荷葉」,長劍削出,鞭劍相交,輕輕擦的一響,殷梨亭只覺虎口發熱,長劍險些兒脫手,心中大吃一驚:「我只道她招式怪異,內力非我之敵,不料她內勁也這般奇詭莫測。」當下凝神專志,將一套太極劍法使得圓轉如意,嚴密異常的守住門戶。周芷若手中的軟鞭猶似一條柔絲,竟如沒半分重量,身子忽東忽西,忽進忽退,在殷梨亭身周飄蕩不定。張無忌越看越奇,心想:「她如此使鞭,比之渡厄、渡難、渡劫三位高僧,又是截然不同。」他初時只道峨嵋派中另有邪門武功,但此時看了她猶如鬼魅的身手,與滅絕師太實是大異其趣,心下隱隱竟起恐懼之感。范遙忽道:「她是鬼,不是人!」這句話正說中張無忌的心事,不禁身子一顫,若不是廣場上陽光耀眼,四周站滿了人,真要疑心周芷若已死,鬼魂持鞭與殷梨亭相鬥。他生平見識過無數怪異武功,但周芷若這般身法鞭法,如風吹柳絮,水送浮萍,實非人間氣象,霎時間宛如身在夢中,心中一寒:「難道她當真有妖法不成?還是有什麼怪物附體?」周芷若身法詭奇,然太極劍法乃張三豐晚年繼太極拳所創,實是近世登峰造極的劍術,殷梨亭功勁一加運開,綿綿不絕,雖然傷不了對手,但只求只保,卻也是絕無破綻。忽聽得一人怪聲怪氣的叫道:「啊喲,宋青書快斷氣啦,周大掌門,你不給老公送終,做寡婦也不光彩哪!」眾人往聲音來處望去,卻是周顛。他知武當派弟子生平最注重養氣調息,臨敵交鋒之際,均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修為,是以有意相助殷梨亭,想擾亂周芷若的心神。他又叫:「喂喂,峨嵋派的周芷若姑娘,你老公要噎氣啦,有幾句話吩咐你,他說他在外頭有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個私生子。他死了之後,要你好好給他撫養,免得他死不瞑目。你到底答允還是不答允啊?」
  群雄聽他這麼胡說八道,有的忍不住便笑出聲來。周芷若卻仍如沒有聽見。周顛又叫:「啊喲,乖乖不得了!滅絕老師太,近來你老人家身子好啊。多日不見,你老人家越來越硬朗啦。你陰魂附在周姑娘身上,這軟鞭兒可耍得當真好看哪!」突然之間,周芷若身形一閃一晃,疾退數丈,長鞭從右肩急甩向後,陡地鞭頭擊向周顛面門。她本來與明教茅棚相隔十丈有餘,但軟鞭說到便到,正如天外遊龍,矢矯而至。周顛正自口沫橫飛的說得高興,哪料得到周芷若在惡鬥之中竟會突然出鞭襲擊。他一呆之下,長鞭已到面門。周芷若並不回身,然而背後竟似生了眼睛一般,鞭梢直指他的鼻尖。周芷若長鞭向後甩出,左手食中二指向殷梨亭接連戳去,一連七指,全是對向他頭臉與前胸重穴。殷梨亭不及攻敵,也無法圈轉長劍削她手臂。只得使招「鳳點頭」矮身避開。其時明教茅棚中啪的一聲,跟著嗆啷啷一陣亂響。原來楊逍正站在周顛近旁,眼明手快,揮掌拍起身前木桌,擋了周芷若一鞭。長鞭擊中木桌,登時木屑橫飛,桌上的茶壺、茶碗四下亂擲,各人身上濺了不少瓷片熱茶。
  周芷若一擊不中,不再理會周顛,軟鞭回將過來,疾風暴雨般向殷梨亭攻擊。俞蓮舟持劍在旁看了半晌,始終無法捉摸到她鞭法的精要所在,暗想:「我再出手,這套太極劍法也無法使得比六弟更好。但若鬥得久了,她女子內力不足,我們或能以韌力長勁取勝。」他見殷梨亭劍法吞吐開合、陰陽動靜,實已到了恩師張三豐平時所指點的絕詣,心想師弟一生中從未施展過如此高明的劍術,今日面臨生死關頭,竟將劍法中最精要之處都發揮了出來,武當派武功講究愈戰愈強,時刻拖得越久,越有不敗之望。周芷若突然間長鞭抖動,繞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圈子,登時將殷梨亭裹在其間。太極拳和太極劍都講究運勁成圈,周芷若長鞭竟也抖動成圈,鞭圈方向與殷梨亭的劍圈相同,只是快了數倍。殷梨亭劍上勁力被她這麼一帶,登時身不由主,連轉了幾個身,青光一閃,長劍脫手上揚。周芷若長鞭倒捲,鞭頭對準殷梨亭天靈蓋砸了下去。
  俞蓮舟縱身而起,右手抓住了軟鞭的鞭梢。周芷若裙底飛出一腿,正中俞蓮舟腰脅。俞蓮舟一直捉摸不定周芷若詭異的鞭法精要所在,待得見她抖鞭成圈,奪落殷梨亭手中長劍,登時心中雪亮:「原來她功力不過爾爾,這幾下抖鞭成圈,比之我們的太極拳功夫可差得遠了。」一抓住鞭梢,拚著腰間受她一腿,左手探出,正是一招「虎爪絕戶手」,直插周芷若小腹。周芷若無可抵擋,心中如電光般閃過一個念頭:「我今日死在俞二叔手裡。」右手放脫鞭柄,五指向俞蓮舟頭頂插落,只盼和他鬥個同歸於盡。俞蓮舟側頭欲避,不料腰間中腿後穴道被封,頭頸僵硬,竟爾不能轉動,左手卻仍是運勁疾落。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人從旁搶至,右手擋開了俞蓮舟的「虎爪絕戶手」,左手架開周芷若插向俞蓮舟頭頂的五指,正是張無忌出手救人。周芷若雙掌併力,疾向張無忌胸前擊到。張無忌若是閃避,這雙掌之力剛好擊正殷梨亭臉盤,只得左掌拍出擋格。
  二人三掌相接,張無忌猛覺周芷若雙掌中竟無半分勁力,心下大駭:「啊喲,不好!她和六叔苦鬥二百餘招,竟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我這股勁力往前一送,豈非當場要了她的性命?」危急中忙收手勁。
  他初時左掌拍出,知道周芷若武功與自己已相差不遠,大是強敵,絲毫不敢怠忽,加之單掌迎雙掌,這一掌乃是出了十成力,勁力剛向外吐,便即察覺對方力盡,急忙硬生生的收回,他明知這是犯了武學的大忌,等於以十成掌力回擊自身,何況在這間不容髮之際突然回收,用力更是奇猛,但他於自己內勁收發由心,這股強力回撞,最多一時氣窒,決無大礙。不料他掌力剛回,突覺對方掌力猶似洪水決堤、勢不可當的猛衝過來。張無忌大吃一驚,知道已中暗算,胸口砰的一聲,已被周芷若雙掌擊中。那是他自己的掌力再加上周芷若的掌力,並世兩大高手合擊之下,他護體的九陽神功雖然渾厚,卻也抵擋不住。何況周芷若的掌力乃乘隙而進,正當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時。這門功夫卻是峨嵋派嫡傳,當年滅絕師太便曾以此法擊得他噴血倒地。只不過當年他是全然不知抵禦,這次卻是一念之仁、受欺中計。當下不由自主的身向後仰,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噴出。周芷若偷襲成功,左手跟著前探,五指便抓向他胸口,張無忌身受重傷,心神未亂,眼見這一抓到來,立時便是開膛破胸之禍,勉強向後移了數寸。嗤的一響,周芷若五指已抓破了他胸口衣衫,露出前胸肌膚。
  周芷若右手五指跟著便要進襲,其時俞蓮舟被她一腿踢倒,正中穴道,動彈不得,殷梨亭撲上要救援,也已不及,眼見張無忌難逃此劫。周芷若一瞥之下,忽然見到他胸口露出一個傷疤,正是昔日光明頂上自己用倚天劍刺傷的,五指距他胸膛不到半尺,心中柔情忽動,眼眶兒一紅,竟然抓不下去。她稍一遲疑,韋一笑、殷梨亭、楊逍、范遙四人已同時撲到。韋一笑飛身擋在張無忌身前,楊范二人分襲周芷若左右,殷梨亭已抱著張無忌逃開。
  這一來,場中登時大亂,峨嵋派群弟子和少林僧眾紛紛呼喝,手執兵刃,搶上場中。楊逍、范遙和周芷若拆得數招,便不再戀戰,韋一笑扶起俞蓮舟,一齊回入茅棚。峨嵋、少林兩派人眾見場中罷鬥,也便退開。
  趙敏本也搶上救援,只是身法不及韋楊諸人迅速,中途遇上,見張無忌嘴邊都是鮮血,只嚇得臉如白紙。張無忌強笑道:「不礙事,運一會兒氣便好。」眾人扶著他在茅棚中地下坐定。張無忌緩引九陽神功,調理內傷。
  周芷若叫道:「哪一位英雄前來賜教?」范遙束了束腰帶,大踏步走出。張無忌道:「范右使,我下令,你不可出戰,咱們……咱們認輸……」一口氣岔了道,又是兩口鮮血噴出。范遙對教主之令不敢不從,倘若堅持出戰,勢必引得張無忌傷勢加劇,何況出戰只是盡心竭力,枉自送了性命,卻於本教無補。周芷若站有廣場中心,又說了兩遍。
  適才張無忌回力自傷,只有他與周芷若二人方才明白,旁人都以為周芷若掌力怪異,張無忌力所不敵,而周芷若凝指不發,饒了他性命,卻是人所共見。她以一個年輕女子,連敗殷梨亭、俞蓮舟、張無忌三位當世一等一高手,武功之奇,實是匪夷所思。群雄中雖有不少身負絕學之士,但自忖決計比不上俞、殷、張三人,那也不必上去送命了。周芷若站在場中,山風吹動衫裙,似乎連她嬌柔的身子也吹得搖搖晃晃,但周圍來自三山五嶽、四面八方的數千英雄好漢,竟無一人敢再上前挑戰。
  周芷若又待片刻,仍是無人上前。那達摩堂的老僧走了出來,合十說道:「峨嵋派掌門人宋夫人技冠群雄,武功為天下第一。有哪一位英雄不服?」周顛叫道:「我周顛不服。」那老僧道:「那麼請周英雄下場比試。」周顛道:「我打她不過,又比個什麼?」那老僧道:「周英雄既然自知不敵,那便是服了?」周顛道:「我自知不敵,卻仍是不服,不可以嗎?」那老僧不再跟他糾纏不清,又問:「除了這位周英雄外,還有哪一位不服?」連問三聲,周顛噓了三次,卻無人出聲不服。那老僧道:「既然無人下場比試,咱們便依英雄大會事先的議定,金毛獅王謝遜交由峨嵋派宋夫人處置。屠龍寶刀在何人手中,也請一併交出,由宋夫人收管。這是群雄公決,任誰不得異言。」張無忌正在調勻內息,鼓動九陽真氣,治療重傷,漸漸入於返虛空明的境界,猛聽得那老僧說到「金毛獅王謝遜交由峨嵋派掌門人宋夫人處置」這句話,心頭一震,險些又是一口血噴將出來。趙敏坐在一旁,全神貫注的照料,見他突然身子發抖,臉色大變,明白他的心意,柔聲道:「無忌哥哥,你義父由周姊姊處置,那是最好不過。她適才不忍下手害你,可見對你仍是情意深重,決不能害了你義父,你儘管放心療傷便是。」張無忌一想不錯,心頭大寬。
  其時太陽正從山後下去,廣場上漸漸黑了下來。那老僧又道:「金毛獅王謝遜囚於山後某地。今日天時已暗,各位必然餓了。明日下午,咱們仍然聚集此地,由老僧引導宋夫人前去開關釋囚。那時咱們再見識宋夫人並世無雙的武功。」楊逍、范遙等都向趙敏望了一眼,心中都道:「果然你所料不錯。少林派另有陰謀。周芷若武功再強,卻也不能打敗渡厄等三位老僧,只怕她非送命在小山峰上不可,結果仍由少林派稱雄逞強。」這時周芷若已回入茅棚,峨嵋派今日威懾群雄,眾弟子見掌門人回來,無不肅然起敬。
  群雄雖見周芷若已奪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大事卻未了結,心中各有各的計算,誰也不下山去。那老僧道:「各位英雄來到本寺,均是少林派的嘉賓,各位相互間若有恩怨糾葛,務請瞧在敝派薄面,暫忍一時,請勿在少室山上了結,否則便是瞧不起少林派。各位用過晚飯以後,前山各處,盡可隨意遊覽。後山是敝派藏經授藝之所,請各位自重留步。」當下范遙抱起張無忌,回到明教自搭的茅棚之中。張無忌所受掌傷雖重,但服了九粒他平時煉製的靈丹,再以九陽真氣輸導藥力,到得深夜二更時分,吐出三口瘀血,內傷盡去。楊逍、范遙、俞蓮舟、殷梨亭等均是又驚又喜,均讚他內功修為實是深厚無比,常人受了這等重傷,縱有高手調治,少說也得將養一兩個月,方能去瘀順氣,他卻能在幾個時辰內便即痊可,若非親見,當真難信。
  張無忌吃了兩碗飯,將養片刻,站起身來,說道:「我出去一會兒。」他是教主之尊,既不說是什麼事,旁人自也不便相詢。殷梨亭道:「你重傷剛愈,一切小心。」張無忌應道:「是!」見趙敏臉上神色極是關懷,向她微微一笑,意思說:「你放心罷!」他走出茅棚,擡起頭來,只見明月在天,疏星數點,深深吸了口氣,體內真氣流轉,精神為之一振,逕到少林寺外,向知客僧人道:「在下有事要見峨嵋派掌門,相煩引路。」那知客僧見是明教教主,心下甚是害怕,忙恭恭敬敬道:「是,是!小僧引路,張教主請這邊來。」引著他向西走去,約莫行了里許,指著幾間小屋。
  那知客僧道:「峨嵋派都住在那邊,僧尼有別,小僧不便深夜近前。」他深恐張無忌又去和周芷若動手,這當世兩大高手廝拚起來,自己一個不巧,便受了池魚之殃。張無忌笑道:「你若回去說起此事,不免驚動旁人,我不如點了你的穴道,在此等我如何?」那知客僧忙道:「小僧決不敢說,教主放心。」急急忙忙的轉身便去。張無忌緩步走到小屋之前,相距十餘丈,便見兩名女尼飛身過來,挺劍攔在身前,叱道:「是誰?」張無忌抱拳道:「明教張無忌,求見貴派掌門宋夫人。」那兩名女尼大驚失色,一名年長的女尼道:「張……張教主……請暫候,我……我去稟報。」她雖強自鎮定,但聲音發顫,轉身沒走了幾步,便摸出竹哨吹了起來。
  峨嵋派今日吐氣揚眉,在天下群雄之前,掌門人力敗當世三位高手,嚇得數千鬚眉男子無一敢上前挑戰,真是開派以來從所未有的盛事。但峨嵋派今日殺丐幫二老、敗武當二俠、傷明教教主,得罪的人著實不少,何況周芷若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不知有多少英雄惱恨妒忌,這一晚身處險地,強敵環伺之下,戒備得十分嚴密。那女尼哨子一響,四周立時撲出二十餘人,劍光閃動,分佈各處。張無忌也不理會,雙手負在背後,靜立當地。
  那女尼進小屋稟報,過了片刻,便即回身出來,說道:「敝派掌門人言道:男女有別,晚間不便相見。請張教主回步。」張無忌道:「在下頗通醫術,願為宋青書少俠療傷,別無他意。」那女尼一怔,又進去稟報,隔了良久,這才出來,說道:「掌門人有請。」張無忌拍了拍腰間,顯示並未攜帶兵刃,隨著那女尼走進小屋。只見周芷若坐在一旁,以手支頤,怔怔出神,聽得他進來,竟不回頭,那女尼斟了一杯清茶放在桌上,便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堂上更無旁人。一枝白燭忽明忽暗,照著周芷若一身素淡的青衣,情景淒涼。
  張無忌心中一酸,低聲道:「宋師哥傷勢如何,待我瞧瞧他去。」周芷若仍不回頭,冷冷地道:「他頭骨震碎,傷勢極重,多半不能活了。不知能不能挨過今晚。」張無忌道:「你知我醫術不壞,願盡力施救。」周芷若問道:「你為什麼要救他?」張無忌一怔,說道:「我對你不起,心下萬分抱愧,何況今日你手下留情,饒了我性命。宋師哥受傷,我自當盡力。」周芷若道:「你手下留情在先,我豈有不知?你若能救活宋大哥,要我如何報答?」張無忌道:「一命換一命,請你對我義父手下留情。」周芷若向內堂指了指,淡淡地道:「他在裡面。」張無忌走向房門,只見房內黑漆一團,並無燈光,於是拿起燭台,走了進去。周芷若一手支頤,坐在桌旁,始終不動。張無忌揭開青紗帳子,燭光下只見宋青書雙目突出,五官歪曲,容顏甚是可怕,呼吸微弱,早已人事不知,按他手腕,但覺脈息混亂,忽快忽慢,肌膚冰冷,若不立即施救,果然是難以挨過當晚,再輕摸他的頭骨,察覺前額與後腦骨共有四塊碎裂,心想俞二伯雙拳之力何等厲害,這一招「雙風貫耳」自是運上了十成內勁,若不是宋青書內功也有相當根柢,當場便已斃命。他放下帳子,將燭台放在桌上,坐在竹椅上,凝思治療之法。宋青書受的實是致命重傷,要救他性命,最多只有三成把握。他細細思量了一頓飯時分,走到外室,說道:「宋夫人,能否救得宋師哥之命,我殊難斷言,是否能容我一試?」周芷若道:「若你救他不得,世間也無第二人能夠。」張無忌道:「縱然救得他性命,但容貌武功,難復舊觀,他腦子也已震壞,只怕……只怕說話也不容易了。」周芷若道:「你究竟不是神仙。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張無忌心頭一震,此事也不便置辯,當下回入房中,揭開宋青書身上所蓋薄被,點了他八處穴道,十指輕柔,以一股若有若無之力,將他碎裂的頭骨一一扶正。然後從懷中取出一隻金盒,以小指挑了一團黑色藥膏,雙手搓得勻淨,輕輕塗在宋青書頭骨碎處。這黑色藥膏便是「黑玉斷續膏」,乃西域少林派療傷接骨的無上聖藥。當年他向趙敏乞得,用以接續俞岱巖與殷梨亭二人的四肢斷骨,尚有剩餘。他掌內九陽真氣源源送出,將藥力透入宋青書各處斷骨。約莫一炷香時分,張無忌送完藥力,見宋青書臉上無甚變化,心下甚喜,知道救活他性命的把握又多了幾成。他自己重傷初癒,這麼一運內勁,不由得又感心跳氣喘,站在床前調勻內息半晌,這才回到外房,將燭台放在桌上。淡淡的燭光照映下,見周芷若臉色蒼白異常,隱隱聽得屋外輕輕的腳步之聲,知是峨嵋派群弟子正在巡邏守衛,便道:「宋師哥的性命或能救轉,你可放心。」
  周芷若道:「你沒救他的把握,我也沒救謝大俠的把握。」張無忌心想:「明日她要去攻打金剛伏魔圈,峨嵋派中縱有一二高手相助,十九也難成事,說不定反而送了她的性命。」說道:「你可知義父囚禁之處的情形麼?」周芷若道:「不知。少林派設下什麼厲害的埋伏?」張無忌於是將謝遜如何囚在山頂地牢之中、少林三老僧如何堅守、自己如何兩度攻打均告失敗、而殷天正更由此送命等情由簡略說了。周芷若默默聽完,道:「如此說來,你既破不了,我是更加無濟於事。」張無忌突然心中一動,喜道:「芷若,倘若我二人聯手,大功可成。我以純陽至剛的力道,牽纏住三位高僧的長鞭。你以陰柔之力乘隙而入,一進入伏魔圈中,內外夾攻,便能取勝。」周芷若冷笑道:「咱們從前曾有婚姻之約,我丈夫此刻卻是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沒傷你性命,旁人定然說我對你舊情猶存。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罵我不知廉恥、水性楊花。」張無忌急道:「咱們只須問心無愧,旁人言語,理他作甚?」周芷若道:「倘若我問心有愧呢?」張無忌一呆,接不上口,只道:「你……你……」
  周芷若道:「張教主,咱二人孤男寡女,深宵共處,難免要惹物議。你快請罷!」張無忌站起身子,深深一揖,道:「宋夫人,你自幼待我很好,盼你再賜一次恩德。張無忌有生之年,不敢忘了高義。」周芷若默不作聲,既不答應,亦不拒絕。她自始至終沒回過頭來,張無忌無法見到她臉色,待要再低聲下氣的相求,周芷若高聲道:「靜慧師姊,送客!」
  呀的一聲,房門打開,靜慧站在門外,手執長劍,滿臉怒容的瞪著他。張無忌心想義父的生死繫於此舉,自己的顏面屈辱,何足道哉,突然跪倒在地,向周芷若磕了四個頭,道:「宋夫人,盼你垂憐。」周芷若仍如石像般一動不動。靜慧喝道:「張無忌,掌門人叫你出去,你還糾纏些什麼?當真是武林敗類,無恥之尤。」她還道張無忌乘著宋青書將死,又來求周芷若重行締婚。張無忌歎了口氣,縱身出門。
  他回到明教的茅棚之前,趙敏迎了上來,道:「宋青書的傷有救,是不是?又用我的黑玉斷續膏去做好人了。」張無忌道:「咦!你當真料事如神。他傷勢是否能救,此刻還不能說。」趙敏歎了口氣,道:「你想救了宋青書的性命,來換謝大俠,無忌哥哥,你是越弄越糟,一點也不懂人家的心事。」張無忌奇道:「為什麼?這個我可不明白了。」趙敏道:「你用盡心血來救宋青書,那便是說一點也不顧念周姊姊對你的情意,你想她惱也不惱?」
  張無忌一怔,無言可答,倘若周芷若願意自己丈夫傷重不治,那是決無是理,但她確是說過:「我知你必會盡心竭力,救活了他,以便自己問心無愧的去做朝廷郡馬。」這兩句話中果是頗有怨懟之意,何況她又說了「倘若我問心有愧呢」那句話。趙敏道:「你救了宋青書的性命,現今又後悔了,是不是?」不等張無忌回答,微微一笑,翩然入內。
  張無忌坐在石上,對著一彎冷月,呆呆出神,回思自與周芷若相識以來的諸般情景,尤其適才相見時她的言語神態,低徊惆悵,實難自已。五月初六清晨,少林寺鐘聲鐺鐺響起,群雄又集在廣場之中。那達摩院的老僧這次更不向空智請示,便即站了出來,朗聲說道:「眾位英雄請了。昨日比武較量,峨嵋派掌門宋夫人藝冠群雄,便請宋夫人至山後破關,提取金毛獅王謝遜。老僧領路。」說著當先便行。
  峨嵋派八名女尼大弟子跟隨其後,接著便是周芷若與峨嵋群弟子。眾英雄更在後面,齊向後山走去。張無忌見周芷若衣飾一如昨日,並未服喪,知宋青書未死,心想:「他既挨得過昨晚,或能保得住性命。」眾人上得山峰,只見三位高僧仍是盤膝坐在松樹之下。那達摩院老僧道:「金毛獅王囚於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看守地牢的是敝派三位長老。宋夫人武功天下無雙,只須勝了敝派這三位長老,便可破牢取人。我們大夥兒再瞻仰宋夫人的身手。」楊逍見張無忌臉色不定,在他耳邊悄聲說道:「教主寬心。韋蝠王、說不得二位,已率領五行旗人眾伏在峰下。峨嵋派若不肯交出謝獅王,咱們只好用強。」張無忌皺眉道:「這可壞了大會的規矩,有失信義。」楊逍道:「我只怕宋夫人將刀劍架在謝獅王頸中,咱們動手時投鼠忌器。信義什麼的,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趙敏悄聲道:「謝獅王仇人極多,咱們要防備人叢中有人發暗器偷襲。」楊逍道:「范右使、鐵冠道長、周兄、彭大師四位已分佔四角,防人偷襲。」趙敏低聲道:「最好有人發射暗器偷襲,咱們就可乘機搶奪謝獅王。天下英雄也不能怪咱們失了信義。不過要是風平浪靜……這個倒……嗯,楊左使,你不防暗中派人假裝襲擊謝獅工,紛擾之中,咱們混水摸魚搶人。」楊逍笑道:「此計大妙。」當下便去派遣人手。張無忌明知此舉甚不光明磊落,但為了相救義父,那也只好無所顧忌,心中又不禁感激趙敏,暗想:「敏妹和楊左使均有臨事決疑的大才,難得他二人商商量量,極是投機,我可沒這等本事。」只聽周芷若道:「三位高僧既是少林派長老,自是武學深湛。要本座以一敵三,非但不公,抑且不敬。」那達摩院老僧道:「宋夫人要添一二人相助,亦無不可。」周芷若道:「本座承天下英雄相讓,僥倖奪魁,所仗者不過是先師滅絕師太秘傳的本派武功,若是以三敵三,縱然得勝,也未能顯得先師當年教導本座的一番苦心;但如以一敵三,又是對主人不恭。這樣罷,我叫一個昨日傷在本座手下、傷勢尚未痊可的小子聯手。這小子當年曾被先師三掌擊得口吐鮮血,天下皆知。如此便不損先師威名。」張無忌一聽,心中大喜:「謝天謝地,她果然允我之請。」只聽周芷若道:「張無忌,你出來罷。」
  明教群豪除了楊逍等數人之外,都不明其中原由,但聽周芷若小子長、小子短的侮辱本教教主,盡皆憤恨難平。卻見張無忌臉有喜色,走上前去,長揖到地,說道:「多謝宋夫人昨日手下留情,饒了小子性命。」他心中已然打定了主意:「她當眾辱我,不過是為峨嵋派掙個顏面,再報復那日婚禮中新郎遁走的羞恥。為了義父,我當委曲求全到底。」周芷若道:「你昨日重傷嘔血,此刻我也不要你真的幫手,只不過作個樣子而已。」張無忌道:「是。一切遵命而行,不敢有違。」周芷若取出軟鞭,右手一抖,鞭子登時捲成十多個大大小小的圈子,好看已極,左手翻處,青光閃動,露出了一柄短刀。群雄昨日已見識了她軟鞭的威力,不意她左手尚能同時用刀,一長一短,一柔一剛,那是兩般截然相異的兵刃。群雄驚佩之下,精神都為之一振。
  張無忌從懷中摸出兩枚聖火令來,向前走了兩步,突然腳下一個踉蹌,故意又大聲咳嗽幾下,顯得重作未癒,自保也十分勉強,待會若是勝了少林三僧,好讓群雄都說全是周芷若的功勞。周芷若靠到他身邊,低聲問道:「你曾立誓為你表妹報仇,倘若害她的兇手是你義父,你還救他不救?」張無忌一怔,道:「義父有時心智失常,作不得數。」渡厄道:「張教主今日又來賜教了。」張無忌道:「尚祈三位大師見諒。」渡厄道:「好說,好說!這位峨嵋派掌門,說道是昨日藝勝天下群雄,難道她武功還能在張教主之上嗎?」張無忌道:「正是。晚輩昨日在周掌門手下重傷嘔血。」渡難道:「這就奇了。」三個老僧長鞭緩緩抖了出來。正在此時,忽聽得峰腰裡傳來輕輕數響琴簫和鳴之聲。張無忌心中一喜,只聽得瑤琴錚錚錚連響三下,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著簫聲抑揚,四名黑衣少女手執長簫,走上峰來。黑白相間,八名少女分佔八個方位,琴簫齊奏,音韻柔雅。一個身披淡黃輕紗的美女在樂聲中緩步上峰,正是當日張無忌在盧龍丐幫中會過之人。丐幫的女童幫主史紅石一見,奔將過去,撲在她懷裡,叫道:「楊姊姊,楊姊姊!咱們的長老和龍頭,都給人害了!」說著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黃衣女子點頭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陰白骨爪』未必便是天下最強的武功。」她上峰來時如此聲勢,人又美貌飄逸,人人的目光都在瞧她,這兩句話更是清清楚楚的送到了各人耳中。群雄一凜之下,年紀較長的都想:「峨嵋派這路爪法,難道便是百年前馳名江湖的陰毒武功『九陰白骨爪』麼?」他們曾聽過「九陰白骨爪」的名字,但知這門武功陰毒過甚,久已失傳,誰也沒有見過。黃衫女子攜著史紅石的手,走入丐幫人叢,便在一塊山石上坐了。周芷若臉色微變,低聲問道:「這女子是誰?」張無忌道:「我只見過她一次,不知她姓名來歷,只知她跟丐幫頗有淵源。」周芷若哼了一聲,道:「動手罷!」長鞭抖出,捲向渡難的長鞭,身子一借勢,便從三株蒼松間落了下去。她第一招便直攻敵人中央,狠辣迅捷,膽識之強,縱是第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群雄只見她身在半空,如一隻青鶴般淩空撲擊而下,身法曼妙無比。她右手的軟鞭與渡難的長鞭纏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難的兵刃暫時無法使用。渡厄和渡劫雙鞭齊揚,分從左右擊至。
  張無忌直搶而前,腳下一躓,忽然一個觔斗摔了過去。群雄咦的一聲,只道他傷後立足不定。哪知張無忌這一招使的乃是聖火令上所載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異,已達極點,他似是向前摔跌,雙手聖火令卻已向渡難胸口拍了過去。其時渡難長鞭正與周芷若的鞭子纏住未分,不能回鞭抵擋,渡厄、渡劫眼見勢危,立時捨卻周芷若,雙鞭向張無忌擊來。兩條黑色長鞭靈動威猛,直和一雙烏龍相似,眼見張無忌難以抵擋,不料他在地下一個打滾,狼狽萬狀的滾向渡厄身邊。渡厄左手向他肩頭戳落,張無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開,身子一晃,肩頭已向渡劫撞去。
  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將擊敗少林三高僧的殊榮盡數歸於這位峨嵋掌門,自己只求教出謝遜,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東滾一轉,西摔一交,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旁觀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識見卓超的人物,但這路古波斯武功實在太怪,又從未有人在中土用過,何況昨日張無忌身受重傷乃是人所共見,因此初時都沒瞧出破綻。明教之敵,無不暗暗歡喜:明教之友均不免深為擔憂,只怕他今日要畢命於此。拆到數十招後,只見周芷若身影忽高忽低,飄忽無方,張無忌越來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亂,竟似比一個初學武功的莽漢尤有不如,但不論情勢如何凶險,他總能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對方的淩厲殺著。旁觀群雄中心智機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蹺,猜想他所使的多半是「醉八仙」一類功夫,看上去顛三倒四,實則中藏奇奧變化,這類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難得多了。但這門古波斯武功若以之單獨對付三高僧中任誰一人,對方定然鬧個手足無措,便如張無忌初逢風雲三使時那麼狼狽不堪。但這三位少林高僧枯禪數十年坐將下來,心意相通,一僧招數中露出破綻空隙,其餘二僧立即予以補足。張無忌種種怪異身法,本來每一招都足以迷亂敵人眼光,似左實右,似前實後,決計難以辨識,但三僧鞭隨心動,對他的諸般做作竟是視而不見。拆到七八十招時,張無忌怪招仍然層出不窮,卻始終沒能損及三僧分毫。斗近百招,他只覺三僧鞭上威力漸強,自己身法卻慢慢的澀滯起來,已無初鬥時的靈動自如。他尚不知自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剛伏魔圈」卻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只見他越鬥越精神,其實他心靈中魔頭漸長,只須再鬥百招,不免便全然處於三僧佛門上乘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三高僧不須出手,便讓他自己制了自己死命。明教被世人稱為「魔教」,本來亦非全無道理,而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創者「山中老人」,更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惡魔。張無忌初時照練,倒也不覺如何,此刻乍逢勁敵,將這路武功中的精微處盡數發揮出來,心靈漸受感應,突然間哈哈哈仰天三笑,聲音中竟充滿了邪惡奸詐之意。他三笑方罷,猛聽得三株蒼松間的地牢中傳出通經之聲,正是義父謝遜的聲音。只聽他蒼老的聲音緩緩誦念「金剛經」:「爾時須菩提聞說是經,深解義趣,涕淚悲泣,而白佛言:『希有世尊,佛說如是甚深經典。我從昔來所得慧眼,未曾得聞如是之經。世尊,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淨,即生實相……』」張無忌邊鬥邊聽,自謝遜的誦經聲一起,少林三僧長鞭上的威力也即收斂,只聽謝遜繼續念誦:「『世尊,我今得聞如是經典,信解受持,不足為難。若當來世,後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是人即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思潮起伏,知道義父自被囚於峰頂地牢,每日裡聽少林三高僧誦經,上次明明可以脫身,卻自知孽重罪深,堅決不肯離去,難道他聽了數月佛經之後,終於大徹大悟麼?那經中言道:「若當來世,後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在義父此刻心中,這五百年後之人指的便是他張無忌了。只是經義深微,他於激鬥之際,也不能深思。他自然更加不知經中的須菩提,是在天竺捨衛國聽釋迦牟尼說金剛經的長老,是以於謝遜所誦的經文,也只一知半解而已。
  只聽謝遜又唸經道:「佛告須菩提:『如是,如是!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不驚,不怖,不畏,當知是人甚為希有……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狠……菩薩須離一切相。』」這一段經文的文義卻甚是明白,那顯然是說,世間一切全是空幻,對於我自己的身體,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牽念,即使別人將我身體割截,節節支解,只因我根本不當是自己的身體,自然絕無惱恨之意。「義父身居地牢而處之泰然,難道他真到了不驚、不怖、不畏的境界了麼?」心念又是一動:「義父是否叫我不必為他煩惱,不必出力救他脫險?」原來謝遜這數月來被囚地牢,日夕聽松間三僧念誦「金剛經」,於經義頗有所悟,這時猛聽得張無忌笑聲詭怪,似是心魔大盛,漸入危境,當即念起「金剛經」來,盼他脫卻心中魔頭的牽絆。張無忌一面聽謝遜念誦佛經,手上招數絲毫不停,心中想到了經文中的含義,心魔便即消退,這路古波斯武功立時不能連貫,刷的一聲,渡劫的長鞭抽向他左肩。張無忌沈肩避開,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陽神功,登時將擊來的勁力卸去,心念微動:「我用這路古波斯武功實是難以取勝。」斜眼看周芷若時,見她左支右絀,也已呈現敗象,暗想:「今日之勢,事難兩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敗,教義父之事便無指望了。」一聲清嘯,使開兩根聖火令,著著進攻。謝遜誦經之聲並未停止。但張無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於他所唸經文已是聽而不聞。他盡量將三僧的長鞭接到自己手上,以便讓周芷若能尋到空隙,攻入圈內。他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覺鞭上壓力漸重,迫得各運內力與之抵禦。三僧的「金剛伏魔圈」以「金剛經」為最高旨義,最後要達「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於人我之分,生死之別,盡皆視作空幻。只是三僧修為雖高,一到出手,總去不了克敵制勝的念頭,雖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分卻無法泯滅,因此這「金剛伏魔圈」的威力還不能練到極致。三僧中渡厄修為最高,深體必須除卻「人我四相」,但渡難、渡劫二僧爭雄鬥勝的念頭一盛,染雜便深,著了世間相的形跡,渡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旁觀群雄見張無忌改了武功的招數,三株蒼松間的爭鬥越來越是激烈,三僧頭頂漸漸現出一團淡淡的水氣,知是額頭與頂門汗水為內力所逼,化作了蒸氣,可見五人已到了各以內力相拚的境地。張無忌頭頂也有水氣現出,卻是筆直一條,又細又長的聚而不散,顯是他內力深厚,更勝三僧。昨日群豪人人見到他身受重傷,哪知他只一宵之間,便即全愈,內力之深,實令人思之駭然。
  周芷若卻不與三僧正面交鋒,只在圈外遊鬥,見到金剛伏魔圈上生出破綻,便即縱身而前,一遇長鞭攔截,立時翻若驚鴻般躍開。這麼一來,張無忌和她武學修為的高下登時判然,旁觀群雄中不少人竊竊私議:「近年來武林中傳言:明教張教主武功之強,當今獨步。果然是名不虛傳。昨天他是故意讓這位宋夫人的,這叫好男不與女鬥啊。」「什麼好男不與女鬥?宋夫人本來是張教主的妻子,你知不知道?這叫做故尺情深!」「呸!只有故劍情深,那有什麼故尺情深?」「你不見張教主手中使的是兩根鐵尺?」「後來宋夫人也不下毒手殺張教主,那豈不是故手情深?」少林三僧和張無忌的招數越出越慢,變化也愈趨精微。周芷若的武功純以奇幻見長,制服武當二俠實是她成就的峰巔,說到內功修為,比之俞蓮舟、殷梨亭尚遠為不如。這時張無忌與少林三僧各以真實本領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插不下手去,有時軟鞭一晃,上前進攻,在四人的內勁上一碰,立時便被彈了出來。又鬥小半個時辰,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急速流動,聖火令上發出嗤嗤聲響。少林三僧的臉色本來各自不同,這時卻都殷紅如血,僧袍都鼓了起來,便似為疾風所充。但張無忌的衣衫卻並無異狀,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對一,甚而以一敵二,早已獲勝。他練的九陽真氣原本渾厚無倫,再加上張三豐指點,學得太極拳中練氣之法,更是愈鬥愈盛,最能持久,實可再拚一兩個時辰,以待對手氣衰力竭。少林三僧拚到此時,已瞧出久戰於已不利,突然間齊聲高喝,三條長鞭急速轉動,鞭影縱橫,似真似幻。張無忌凝視敵鞭來勢,一一拆解,心下暗自焦急:「芷若武功雖奇,畢竟所學時日無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楊左使二人聯手的威力。我獨力難支,看來今日又要落敗了。這次再救不出義父,那便如何是好?」他心中一急,內力稍減,三僧乘機進擊,更是險象環生。張無忌腦中如電光火石般一閃,想起昔年冰火島上謝遜對他的慈愛,又想謝遜眼盲之後,仍干冒大險重入江湖,全是為了自己,今日若救他不得,實是不願獨活。眼見渡難長鞭自身後遙遙兜至,他再不顧自己生死安危,左手疾舉,便讓這一鞭擊中手臂,只是以挪移乾坤之法卸去鞭力,右手聖火令擋住渡厄、渡劫雙雙攻來的兩鞭,身子忽如大鳥般向左撲出,空中一個迴旋,已將渡難那條長鞭在他所坐的蒼松上繞了一圈。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張無忌左臂力振,向後急拉,要將長鞭深深嵌入松樹樹幹。渡難大驚之下,急向後奪。張無忌變招奇速,順著他力道扯去。松樹樹幹雖粗,但樹根處已有一半被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風雨。此刻被一條堅韌無比的長鞭纏住,由張無忌和渡難兩股內勁同時拉扯,只聽得喀喇喇一聲巨響,松樹在挖空處折斷,從半空中倒將下來。乘著渡厄、渡劫二僧驚愕失措的一瞬之間,張無忌雙掌齊施,大喝一聲,推向渡厄身居的蒼松。這兩掌上的掌力實乃他畢生功力所聚,那松樹抵受不住,當即折斷。兩株斷下的松樹連枝帶葉,一齊壓向渡劫所居的松樹。雙松倒下時已有數千斤的力道,張無忌飛身而起,雙足更在第三株松樹上一蹬,那松樹又即斷折,在半空中搖搖晃晃,緩緩倒下。其時松樹折斷聲、群雄驚呼聲鬧成一片。張無忌手中兩枚聖火令使力向渡厄、渡劫擲了過去。兩僧既須閃避從空倒下的松樹,又要應付飛擲而至的聖火令,登時鬧了個手忙足亂。張無忌身子一矮,貼地滾過傾側而下而尚未著地的樹幹,已攻入金剛伏魔圈的中心,使出挪移乾坤心法,雙掌一推一轉,立時推開蓋在地牢上的大石,叫道:「義父,快出來!」他生怕謝遜又不肯出來,不待謝遜答應,探手下去,抓住他後心便提了上來。便在此時,渡厄和渡劫雙鞭齊到,張無忌迫得放下謝遜,懷中又掏出兩枚聖火令,向二僧擲出,雙手快如電閃,抓住了兩條長鞭的鞭梢。渡厄、渡劫正要各運內力回奪,聖火令已擲到面門,雙令之到,快得直無思量餘地,兩僧只得撒手棄鞭,急向後躍,這才避開了聖火令之一擊。其時渡難左掌已當胸拍到,張無忌叫道:「芷若,快絆住他!」斜身一閃,抱起了謝遜,只須將他救出了三松之間,少林派便無話說。周芷若哼了一聲,微一遲疑,渡難右掌跟著拍到。張無忌身子一轉,避開背心要穴,讓這一掌擊中了肩頭。他抱了謝遜,便要從三株斷松間搶出。謝遜道:「無忌孩兒,我一生罪孽深重,在此處聽經懺悔,正是心安理得。你何必救我出去?」說著要掙扎下地。張無忌知義父武功極高,倘若堅決不肯出去,倒難應付,說道:「義父,孩兒得罪了!」右手五指連閃,點了他大腿與胸腹間的數處穴道,令他暫時動彈不得。就這麼稍一阻滯,少林三僧手掌同時拍到,齊喝:「留下人來!」張無忌見三僧掌力將四面八方都籠蓋住了,手掌未到,掌風已是森然逼人,只得將謝遜放在地下,出掌抵住,叫道:「芷若,快將義父抱了出去。」他雙掌搖晃成圈,運掌力與三僧對抗,使三僧無一能抽身阻攔周芷若。這是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之一,掌力遊走不定,虛虛實實,將三僧的掌力同時粘住了。
  周芷若躍進圈子,到了謝遜身畔。謝遜喝道:「呸,賤人……」周芷若一伸手便點了他的啞穴,叱道:「姓謝的,我好意救你,何以出口傷人?你罪行滔天,命懸我手,難道我便殺你不得麼?」說著舉起右手,五指成爪,便往謝遜天靈蓋上抓了下去。張無忌一見大急,忙道:「芷若,不可!」其時他與三僧正自各以平生功力相拚,三僧雖無殺他之意,但到了這等生命決於俄頃的關頭,不是敵傷,便是己亡,實無半點容讓的餘裕。張無忌一開口,真氣稍洩,三僧的掌力便排山倒海般推將過來,只得催力抗禦。雙方均於無可奈何之際,運上了「粘」字訣,非分勝敗,難以脫身。
  周芷若手爪舉在半空,卻不下擊,斜眼冷睨張無忌,冷笑道:「張無忌,那日濠州城中,你在婚禮中捨我而去,可曾料到有今日之事麼?」張無忌心分三用,既擔心謝遜性命,又惱她在這緊急關頭來算舊帳,何況少林三僧掌力源源而至,縱然專心凝神的應付,最後也非落敗不可,這一心神混亂,更是大禍臨頭。他額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時之間,前胸後背,衣衫都已被大汗濕透。楊逍、范遙、韋一笑、說不得、俞蓮舟、殷梨亭等看到這般情景,無不大驚失色。這些人心中念頭均是相同,只教救得張無忌,縱然捨了自己性命,也是絕無悔恨,但各人均知自己功力不及,別說從中拆解,便是上前襲擊少林三僧,三僧也會輕而易舉的將外力移到張無忌身上,令他受力更重,那是救之適足以害之了。空智提聲叫道:「三位師叔,張教主於本派有恩,務請手下留情。」但四人的比拚已到了難解難分的地步,張無忌原無傷害三僧之心,三僧念著日前他相助解圍,也早欲俟機罷手,只是雙方均是騎虎難下。三僧神遊物外,對空智的叫聲聽而不聞,其實便算得知,卻也無能為力。
  韋一笑身形一晃,如一溜輕煙般閃入斷松之間,便待向周芷若撲去,卻見周芷若右手作勢,懸在半空,自己若是撲上,她手爪勢必立時便向謝遜頭頂插下。謝遜若死,張無忌心中大悲,登時便會死在三僧掌力之下。韋一笑與周芷若相距不到一丈,便即呆呆定住,不敢上前動手。一時之間,山峰上每人都似成了一座石像,誰都一動不動,不出一聲。驀地裡周顛哈哈一笑,踏步上前。
  楊逍吃了一驚,喝道:「顛兄,不可魯莽。」周顛毫不理會,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嬉皮笑臉的說道:「三位大和尚,吃狗肉不吃?」伸手從懷中掏出一隻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前晃來晃去。這兩日少林寺中供應的都是素齋,周顛好酒愛肉,接連幾日青菜豆腐,如何能挨?昨晚偷了一隻狗,宰來吃了個飽,尚留著一條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擾亂少林三僧的心神。楊逍等一見,盡皆大喜,心想:「周顛平時行事瘋瘋癲癲,這一著卻大是高招。」均知比拚內力,關鍵全在於專志凝神,周顛上前胡鬧,只須有一僧動了嗔怒,心神微分,張無忌便可得勝。三僧視而不見,毫不理會。周顛拿起狗腿張口便咬,說道:「好香氣,好滋味!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試試。」他見三僧絲毫不動聲色,當下將狗腿挨到渡厄口邊。待要塞入他的口中,旁觀的少林群僧呼喝:「兀那顛子,快快退下!」周顛將狗腿往前一送,剛碰到渡厄口唇,突然間手臂一震,半身酸麻,啪的一聲,狗腿掉在地上。原來渡厄此時內勁佈滿全身,已至「蠅蟲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時反彈出來。周顛叫道:「啊喲!啊喲!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那也罷了,何必將我好好一條狗腿彈在地下,弄得骯髒邋遢?我要你賠,我要你賠!」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不料三僧修為深湛,絲毫不受外魔干擾。周顛右手一翻,從懷中取出一柄短刀,叫道:「你不領情吃我的狗腿,老子今日跟你拚了。」一刀在自己臉上一劃,登時鮮血淋漓。
  群雄驚呼聲中,周顛又用短刀在自己臉上一劃,一張臉血肉模糊,甚是猙獰可怖。這等情景本來不論是誰見了都要心驚動魄,但少林三僧心神專注,眼耳鼻舌俱失其用,不但見不到周顛自殘的情景,連他這個人出現在身前也均不知。周顛大聲叫道:「好和尚,你不賠還我的狗腿,我死在你的面前!」舉起短刀,便往自己心窩中插了下去。他見教主命在俄頃,決意捨生自殺,以擾亂三僧心神。
  驀地裡黃影閃動,一人飛身過來,夾手奪去他的短刀,跟著斜身而前,五指伸張,往周芷若頭頂插落,所使手法,與宋青書殺斃丐幫長老的全然相同。周芷若五根手指與謝遜頂門相距雖然不過尺許,但敵人身法實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擋開了這一招。張無忌的內勁之強,並不輸與三僧聯手,但「物我兩忘」的枯禪功夫卻遠有不及,做不到於外界事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地步,是以見到周芷若出手對謝遜威脅,他立時便心神大亂。待周顛上前胡鬧,進而抽刀自盡,他一一瞧在眼裡,更是焦急。正在這內息如沸、轉眼便要噴血而亡的當兒,忽見那黃衫女子躍進圈來,奪去周顛手中短刀,出招攻擊周芷若,解去了謝遜的危難。
  張無忌心中一喜,內勁立長,將三僧攻過來的勁力一一化解,霎時之間便成了個相持不下的局面。渡厄等雖於外界事物不聞不見,但於雙方內勁的消長卻辨析入微,陡然察覺到對方內勁大張,卻又不反守為攻,正是消除雙方危難的最佳時機,三僧心意相通,立時內勁微收。張無忌跟著收了一分勁力,三僧亦收一分。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頃刻間雙方的勁力收盡。四人同時哈哈一笑,一齊站起。張無忌長揖到地,渡厄、渡劫、渡難三僧合十還禮。四人齊聲說道:「佩服,佩服!」張無忌回過頭去,只見那黃衫女子和周芷若鬥得正緊。黃衫女子一雙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卻兀自落於下風。黃衫女子的武功似乎與周芷若乃是一路,飄忽靈動,變幻無方,但舉手擡足之間卻是正而不邪,如說周芷若形似鬼魅,那黃衫女子便是態擬神仙。張無忌只看得兩眼,已知黃衫女子有勝無敗,義父絕無危險,但見她出手之中頗有引逗之意,似要看明周芷若武學的底細,要是當真求勝,早已將周芷若打倒了。渡厄說道:「善哉,善哉!張教主,你雖勝不得我三人,我三人也勝不得你。謝居士,你請自便罷!」說著上前解開了謝遜身上穴道,說道:「謝居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門戶廣大,世間無不可渡之人。你我在這山峰上共處多日,那也是有緣。」謝遜站起身來,說道:「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師指點明路,謝遜感激不盡。」只聽那黃衫女子一聲清叱,左手翻處,已奪下周芷若手中長鞭,跟著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箕張,五指虛懸在她頭頂,說道:「你要不要也嘗嘗『九陰白骨爪』的滋味?」周芷若動彈不得,閉目待死。
  謝遜雙目雖然不能見物,但於週遭一切情景卻聽得十分明白,上前一揖,說道:「姑娘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這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義,終有遭報之日。求懇姑娘今日暫且饒她。」黃衫女子道:「金毛獅王悔改得好快啊。」身形一晃,便即退開。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8:20

第三十七章 天下英雄莫能當

  彈指間端陽正日已到,張無忌率領明教群豪,來到少林寺中。少林寺前殿後殿、左廂右廂,到處都擠滿了各路英雄好漢。各路武林人物之中,有的與謝遜有仇,處心積慮的要殺之報仇雪恨;有的覬覦屠龍刀,癡心妄想奪得寶刀,成為武林至尊;有的是相互間有私人恩怨,要乘機作一了斷;大多數卻是為瞧熱鬧而來。少林寺中派出百餘名知客僧接待,引著在寺中各處休息。武當派只到了俞蓮舟和殷梨亭二人。張無忌上前拜見,請問張三豐安好。俞蓮舟悄聲問道:「你可曾聽到青書與陳友諒的訊息?」張無忌將別來情由簡略說了,得知陳宋二人並未上武當滋擾,這次宋遠橋、張松溪二人所以不至,便是為了在山上護師保觀,以防奸謀。俞蓮舟又說起宋遠橋自親耳聽到獨子的逆謀之後,傷心愁急,茶飯不思,身子幾乎瘦了一半,卻又瞞著師尊,不敢說起此事,恐貽師父之憂。張無忌道:「但盼宋師哥迷途知返,即速悔悟,和宋大師伯父子團圓。」俞蓮舟道:「話雖如此,但這逆賊害死莫七弟,可決計饒他不得。」說著恨恨不已。此後一個時辰中,各路英雄越聚越多,那日攻打金剛伏魔圈的河間雙煞、青海派諸劍客也都到了。華山派、崆峒派、崑崙派均有高手赴會,只峨嵋派無人上山。
  張無忌既盼能見到周芷若,向她解釋那日不得已之情,然而想像到她的臉色目光,心下惴惴,深自惶慚。明教群豪聚在西廂的一座偏殿之中,並不和各路英雄交談,蓋明教怨家太多,仇人見面,只怕大會未開,先已和四方怨家打了個落花流水。午時將屆,寺中知客僧肅請群雄來到山右的一片大廣場上。那本是寺僧種菜的數百畝菜園,這時已然壓平,搭起了數十座大木棚。群豪隨著知客僧引導入座。各門派幫會中人數眾多的自佔一棚,人數較少的則合坐一棚。彭瑩玉將場上傑出之士的來歷,一一稟告張無忌知曉。群豪畢集,洵是盛會,許多向來極少在江湖上行走的山林隱逸,這時也紛紛現身。彭瑩玉點查之下,場上不計明教,已有四千六百餘人。張無忌、楊逍等見與會人眾,多半是敵非友,均感憂慮。眾賓客坐定後,少林群僧分批出來,按著圓、慧、法、相、莊各字輩,與群雄見禮,最後是空智神僧,身後跟著達摩堂九老僧。空智走到廣場正中,合十行禮,口宣佛號,說道:「今日得蒙天下英雄賞臉降臨,少林派至感光寵。只是敝寺方丈師兄突患急病,無緣得會俊賢,命老衲鄭重致歉。」張無忌微覺奇怪:「那日空聞大師到外公靈前弔祭,臉上絕無病容,精神矍爍,他這等內功深厚之人,怎能突然害病?難道是受了傷?」四下打量,不見圓真和陳友諒,心想:「那晚我向渡厄等三位高僧揭破圓真的奸謀,不知寺中是否已予處置?空聞大師忽地稱病,是否與此事有關?」南宋末年,郭靖、黃蓉夫婦曾先後在大勝關及襄陽邀集天下豪傑,共商抗禦蒙古人入侵的大計,此後將近百年,直至今日方始再有英雄大會,原是江湖上第一等的盛事,但主持者忽然患病,群雄不由得均感掃興。
  只聽空智又道:「金毛獅王謝遜為禍武林,罪孽深重,幸而得為敝寺所擒。少林派不敢自專,恭請各位望重武林之士,共商處置之策。」他本來生得愁眉苦臉,這時說話更是沒精打采,說畢便即合十退下。東南角上站起一人,身形魁梧,一把黑白相間的鬍鬚隨風飛舞,四顧群雄,雙目炯炯有神,形相甚是威嚴。彭瑩玉告知張無忌,這人是山東老拳師夏青。只聽他聲若洪鐘,說道:「這謝遜作惡多端,貴派竟能擒來,造福武林,實非淺鮮。空聞、空智兩位神僧太過謙抑,這等惡人,立時一刀殺卻,也就是了,何必再問旁人?今日既是天下英雄聚會,咱們此會便叫作屠獅大會。將這謝遜淩遲處死,每人吃他一口肉,飲他一口血,替無辜死在他手下的朋友們報仇,豈不痛快?」他的親兄長為謝遜所殺,數十年來只是想找謝遜報仇。此言一出,四周便有數百人隨聲附和,都說及早殺了為是。混亂之中,忽聽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說道:「謝遜是明教的護教法王,少林派倘若不怕得罪明教,早就一刀將他殺了,何必邀大夥兒來此分擔罪責?我說夏大哥哪,你有點老糊塗啦,做兄弟的勸你一句,還是明哲保身的為是。」這番話說得陰陽怪氣,但傳在眾人耳中,仍是清清楚楚。眾人齊往聲音來處瞧去,卻看不見是誰。顯然那人身材矮小,說話時又不站起,坐在人叢之中,誰也見他不到。
  夏胄大聲道:「是『醉不死』司徒兄弟麼?那謝遜與俺有殺兄之仇,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請少林眾高僧將他牽將出來,老夫一刀將他殺了。魔教眾魔頭找上身來,儘管衝著俺山東姓夏的便是。」人叢中那人又是陰惻惻的一笑,說道:「夏大哥,江湖上人人皆知,那把武林至尊的屠龍刀,乃是落在謝遜手中。少林派既得謝遜,豈有不得寶刀之理?人家殺謝遜是賓,揚刀立威才是頭等大事。我說空智大師哪,你也不用裝模作樣啦,痛痛快快的將那屠龍寶刀捧將出來,讓大夥兒開開眼界是正經。你少林派千百年來就是武林中的頭兒腦兒,有此刀不為多,無此刀不為少,總之是武林至尊就是。」
  彭瑩玉低聲對張無忌道:「說話這人叫作『醉不死』司徒千鐘。此人玩世不恭,聽說不拜師,不收徒,不屬任何門派幫會,生平極少與人動手,誰也不知他的武功底細,說起話來冷嘲熱諷,倒往往一語中的。」
  只聽場中七八人跟著道:「此言有理。請少林派取出屠龍刀來,讓大夥兒瞧瞧。」空智緩緩說道:「屠龍刀不在敝寺,老衲一生之中也從來沒見過,不知世上是否真有這麼一把刀子。」
  群雄一聽,立時紛紛議論,廣場上一片嘈雜,與會諸人原先都認定此會必與屠龍刀有莫大關連,豈知空智竟然一口否認,誰都大出意料之外。
  空智身後跟著九名老僧,均是身披大紅袈裟。待群雄嘈雜之聲稍息,九僧中一名老僧踏上兩步,朗聲說道:「屠龍刀本在謝遜手中,但敝派擒到他之時,那刀卻不在他身邊。本寺方丈以此乃武林大事,曾詳加盤查。謝遜倔強桀傲,堅不吐實。今日英雄盛會,一來是商酌如何處置謝遜,二來是向眾家英雄打聽那屠龍刀的下落。哪一位得知音訊的,便請明言。」群豪面面相覷,誰都接不上口。
  「醉不死」司徒千鍾卻又陰陽怪氣的說道:「武林中百年來言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除了屠龍刀,尚有倚天劍。這柄倚天寶劍哪,本來聽說是在峨嵋派手中,可是西域光明頂一戰,卻也從此不知所終。今日此會雖叫英雄大會,峨嵋派的英雌們難道就不能來麼?」眾人聽到最後這句話,哄然大笑起來。轟笑聲中,一名知客僧大聲報道:「丐幫史幫主,率領丐幫諸長老、諸弟子到。」張無忌聽到「史幫主」三字,心下大奇:「丐幫史火龍幫主早已死在圓真手下,如何又出來一位史幫主?」空智說道:「有請!」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他親自迎了出去。只見一列人快步向廣場走來,約莫一百五十餘人,都是衣衫襤褸的漢子,丐幫近年來聲勢雖已不如往時,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江湖上仍有極大潛力,群雄誰也不敢輕視,大半站了起來。但見當先是兩名老年丐者,張無忌認得是傳功長老和執法長老。兩名老丐身後,卻是個十二三歲的醜陋女童,鼻孔朝天,闊口中露出兩枚大大的門牙,正是史火龍之女史紅石。她手持丐幫幫主信物打狗棒,史紅石之後是掌棒龍頭、掌缽龍頭,其後依次是八袋長老、七袋弟子、六袋弟子。丐幫這次到來的,級位最低的也是六袋弟子。
  空智見持打狗棒的是個女童,心下躊躇,不知幫主是誰,該當向誰說話才是,只得合十行禮,含糊道:「少林僧眾恭迎丐幫群雄大駕。」群丐一齊抱拳還禮。傳功長老說道:「敝幫史前幫主不幸歸天,眾長老公決,立史幫主之女史紅石史姑娘為幫主,這一位便是敝幫新幫主。」說著向史紅石一指。
  空智和群雄都是一呆,心想江湖上向來有言道:「明教、丐幫、少林派」,各教門以明教居首,天下幫會推丐幫為尊,武學門派則以少林派為第一。明教立了個二十餘歲的少年張無忌當教主,已令人嘖嘖稱奇,不料丐幫更推這樣一個小女孩作幫主,若非從丐幫長老口中說出,那是誰也不肯相信的。當年黃蓉以少女而為丐幫幫主,雖說曾有先例,但其時黃蓉究竟也比眼前這小女孩大了好幾歲。
  空智雖大感詫異,卻也不缺禮數,合十道:「少林門下空智,參見史幫主。」史紅石福了福還禮,囁囁嚅嚅的對答不出。傳功長老道:「敝幫幫主年幼,一切幫務,暫由兄弟及執法長老二人代理。空智神僧乃前輩大德,多禮甚不敢當。」兩人謙虛了幾句。知客僧引著群丐入木棚就座。
  丐幫人數眾多,半晌方始坐定。張無忌見群丐人人戴孝,臉上均有悲憤之色,有些弟子背上的布袋之中更有物蠕蠕而動,顯是有所為而來,心下暗喜,剛跟楊逍說得一句:「咱們到了一批好幫手。」只見傳功、執法二長老引著史紅石,來到明教棚前。
  傳功長老抱拳行禮,說道:「張教主,金毛獅王失陷,敝幫有好大的干係,我們今日寧可性命不在,也要贖我們的罪愆;再者也是為我們史故幫主報仇雪恨。丐幫上下,齊聽張教主號令。」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不敢。」傳功長老這番話中氣充沛,說得甚是響亮,顯是有意要讓廣場上人人聽見。他幾句話說畢,丐幫眾弟子一齊站起,大聲說道:「謹奉明教張教主號令,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群雄都是一楞:「丐幫幾時跟明教結成了死黨啦?」除了極少在江湖行走的隱逸外,眾人均知丐幫與明教多年來相互攻殺,年前丐幫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一場血戰,雙方死傷均眾,最後攻上光明頂的丐幫幫眾幾乎全軍覆沒。此刻傳功長老卻公然聲言全幫齊奉張無忌號令,又說要為史前幫主報仇雪恨云云,誰都摸不著頭腦。
  傳功長老回過身來,大聲說道:「我丐幫與少林派向來無怨無仇,敝幫一直尊重少林派是武林第一大門派,縱有些微嫌隙,我們也必盡量克制忍讓,從來不敢有所得罪。敝幫自史火龍史前幫主以下,好生佩服少林四大神僧德高望重,足為學武之士的表率楷模。史前幫主歸隱已久,靜居養病,數十年來不與江湖人士往還,不知何故,竟遭少林高僧的毒手……」他說到這裡,廣場上眾人一齊「啊」的一聲驚呼,連空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只聽傳功長老接著說道:「我們今日到此,是要當著天下英雄之前,請空聞方丈指點迷津。我們史前幫主到底在什麼事上得罪了少林派,以致少林高僧害死史前幫主之後,對寡婦孤女也要趕盡殺絕,連史夫人也保不了性命?」
  空智合十說道:「阿彌陀佛,史幫主不幸仙逝,老衲此刻才首次聽到訊息。長老口口聲聲說是敝派弟子所為,只怕其中大有誤會,還請長老言明當時詳情。」
  傳功長老道:「少林派千百年來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們豈敢誣賴?便請貴寺一位高僧、一位俗家子弟出來對質。」空智道:「長老吩咐,自當遵命。不知長老要命哪二人出來?」傳功長老道:「是……」他只說得個「是」字,突然間張口結舌,說不下去了。空智吃了一驚,急忙搶前,抓住他的右腕,竟覺脈息已停。空智更驚,叫道:「長老,長老!」看他顏面時,只見眉心正中有一顆香頭大般的細黑點,竟是要害中了絕毒的暗器。空智大聲道:「各位英雄明鑒,這位丐幫長老中了絕毒暗器,不幸身亡。我少林派可決計不使這等陰狠的暗器。」丐幫幫眾登時大嘩,數十人搶到傳功長老屍身之旁。掌缽龍頭從懷中取出一塊吸鐵石,放在傳功長老眉心,吸出一枚細如牛毛、長才寸許的鋼針來。
  丐幫諸長老情知空智之言不虛,這等陰毒暗器,名門正派的少林派是決計不使的,然而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竟然有人發暗器偷襲,無一人能予察覺,此事之怪,實是不可思議。執法長老等均想,傳功長老向南而立,暗器必是從南方射來,其時向南陽光耀眼,傳功長老又心情十分憤激,以至未及提防這等極度細微的暗器。
  眾長老怒目向空智身後瞧去,只見九名身披大紅袈裟的老僧都是雙目半閉,垂眉而立,這九僧之後是一排排黃衣僧人、灰衣僧人,無法分辨是誰施的暗算,然而兇手必是少林僧,絕無可疑。執法長老朗聲長笑,眼中卻淚珠滾滾而下,說道:「空智大師還說我們冤枉了少林派,眼下之事,更有何話說?」掌棒龍頭最是性急,手中鐵棒一揚,喝道:「今日跟少林派拚了。」但聽得嗆啷啷兵刃亂響,丐幫幫眾紛紛取出兵刃,湧入場心。空智臉色慘然,回頭向著少林群僧,緩緩說道:「本寺自達摩老祖西來,建下基業,千百年來歷世僧侶勤修佛法,精持戒律,雖因學武防身,致與江湖英豪來往,然而從來不敢作何傷天害理之事。方丈師兄和我早已勘破世情,豈再戀此紅塵……」他目光從群僧臉上逐一望去,說道:「這枚毒針是誰所發?大丈夫敢作敢當,給我站了出來。」
  數百名少林僧無一接口,有的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張無忌心念一動,想起了一件舊事:昔年他母親殷素素喬裝他父親張翠山模樣,以毒針殺死少林僧,令他父親含冤莫白。但天鷹教的銀針與此鋼針形狀大不相同,針上毒性也截然有異,從傳功長老的死狀看來,針上劇毒似是得自西域的毒蟲「心一跳」。所謂「心一跳」,是說蟲身劇毒一與熱血相觸,中毒者的心臟只跳得一跳,便即停止。他早知史火龍是圓真所殺,又知少林群僧中隱伏圓真黨羽,所以發針害死傳功長老,當是要阻止他說出圓真的名字。只是當時人人瞧著傳功長老,以致無人察覺發針者是誰。
  掌棒龍頭大聲道:「殺害史幫主的兇手是誰,丐幫數萬弟子無一不知。你們想殺人滅口嗎?哼,哼!除非將天下丐幫弟子個個殺了,這個殺人的和尚,便是圓真……」
  掌缽龍頭忽地飛身搶在他面前,鐵缽一舉,叮的一聲輕響,將一枚鋼針接在缽中。這枚鋼針仍不知從何方射來,但掌缽龍頭一直全神貫注的戒備,陽光下只見藍光微一閃爍,便搶上舉缽接過,只要稍慢得半步,掌棒龍頭便又死於非命。空智身形一挫,繞到了達摩堂九僧身後,砰的一聲,將左起第四名老僧踢了出來,跟著一把抓住他的後領提起,說道:「空如,原來是你,你也和圓真勾結在一起了。」右手拉住他僧衣前襟往下一扯,嗤的一聲響,衣襟破裂,露出腰間一個小小鋼筒,筒頭有一細孔。人人盡皆恍然:這鋼筒中自必裝有強力彈簧,只須伸手在懷中一按筒上機括,孔中便射出喂毒鋼針,發射這暗器不須擡臂揮手,即使二人相對而立,只隔數尺,也看不出對方發射暗器。
  掌棒龍頭悲憤交集,提起鐵棒橫掃過去,將空如打得腦漿迸裂而死。這空如和四大神僧同輩,輩份武功均高,只因被空智擒住後拿著脈穴,掙扎不得,掌棒龍頭鐵棒掃來,他竟無法躲閃。群雄又是齊聲驚叫。
  空智一呆,向掌棒龍頭怒目而視,心想:「你這人忒也魯莽,也不問個清楚。」正混亂間,廣場外忽然快步走進四名玄衣女尼,各執拂塵,朗聲說道:「峨嵋派掌門人周芷若,率領門下弟子,拜見少林寺空聞方丈。」空智放下空如的屍身,說道:「請進!」不動聲色的迎了出去。達摩堂剩下的八名老僧仍是跟在他身後,於適才一幕慘劇,竟如盡皆視而不見,全不縈懷。
  四名女尼行禮後倒退,轉身回出,飄然而來,飄然而去,難得的是四個人齊進齊退,宛似一人,腳下更是輕盈翩逸,有如行雲流水,淩波步虛。張無忌聽得周芷若到來,登時滿臉通紅,偷眼向趙敏看去。趙敏也正望著他,二人目光相觸,趙敏眼色中似笑非笑,嘴角微斜,似有輕蔑之意,也不知是嘲笑張無忌狼狽失措,還是瞧不起峨嵋派虛張聲勢。
  峨嵋派眾女俠卻不同丐幫般自行來到廣場,直待空智率同群僧出迎,這才列隊而進,但見八九十名女弟子一色的玄衣,其中大半是落發的女尼,一小半是老年、中年、妙齡女子。女弟子走完,相距丈餘,一個秀麗絕俗的青衫女郎緩步而前,正是峨嵋派掌門周芷若。
  張無忌見她容顏清減,頗見憔悴之色,心下又是憐惜,又是慚愧。在周芷若身後相隔數丈,則是二十餘名男弟子,身穿玄色長袍,大多彬彬儒雅,不類別派的武林人物那麼雄健飛揚。每名男弟子手中都提著一隻木盒,或長或短。百餘名峨嵋人眾身上和手中均不帶兵刃,兵器顯然都盛在木盒之中。群雄心中暗讚:「峨嵋派甚是知禮,兵刃不露,那是敬重少林派之意了。」張無忌待峨嵋派眾人坐定,走到木棚之前,向周芷若長揖到地,含羞帶愧,說道:「周姊姊,張無忌請罪來了。」峨嵋派中十餘名女弟子霍地站起,個個柳眉倒豎,滿臉怒色。周芷若萬福回禮,說道:「不敢,張教主何須多禮?別來安好。」臉色平靜,也不知她是喜是怒。張無忌心下怔忡不定,說道:「芷若,那日我為了急於相救義父,致誤大禮,心下好生過意不去。」周芷若道:「聽說謝老爺子失陷在少林寺中,張教主英雄蓋世,想必已經救出來了。」張無忌臉上一紅,說道:「少林派眾高僧武功深湛,明教已輸了一仗,我外公不幸因此仙逝。」周芷若道:「殷老爺子一世英雄,可惜,可惜!」張無忌見她絲毫不露喜怒之色,不知她心意如何,自己每一句話,都被她一個軟釘子碰了回來,當真老大沒趣。但轉念一想,與她成婚那日,自己竟當著無數賓客隨趙敏而去,當時她心中的難過,比之今日自己的小小沒趣豈止千倍萬倍,當下說道:「待會相救義父,還望念在昔日之情,賜予援手。」他一說這幾句話,心中一動:「這半年來她功力大進,那日喜堂之上,連范右使這等身手,也是一招之間便被她逼開。敏妹學兼各派之所長,更險些被她斃於當場。而擊斃杜百當、易三娘夫婦那日,更是……更是……想來凡是接任峨嵋掌門之人,她派中另有密傳的武功秘笈。她悟性高於滅絕師太,以致青出於藍,更勝於藍。倘若她肯和我聯手,只怕便能攻破金剛伏魔圈了。」想到這裡,不禁喜形於色,說道:「芷若,我有一事相求。」周芷若臉色忽然一板,說道:「張教主,請你自重,時至今日,豈可再用舊時稱謂。」伸手向身後一招,說道:「青書,你過來,將咱們的事向張教主說說。」
  只見一個滿臉虯髯的漢子走了過來,抱拳道:「張教主,你好。」張無忌聽聲音正是宋青書,凝目細瞧,認出果然是他,只是他大加化裝,扮得又老又醜,遮掩了本來面目,於是抱拳道:「原來是宋師哥,一向安好。」宋青書微微一笑,道:「說起來還得多謝張教主才是。那日你正要與內子成婚,偏生臨時反悔……」張無忌大吃一驚,顫聲問道:「什麼?」宋青書道:「我這段美滿姻緣,倒要多謝張教主作成了。」霎時之間,張無忌猶似五雷轟頂,呆呆站著,眼中瞧出來一片白茫茫地,耳中聽到無數雜亂的聲音,卻半點不知旁人在說些什麼,過了良久,只覺有人挽住他的臂膀,說道:「教主,請回去罷!」張無忌定了定神,一斜眼,見挽住自己手臂的卻是韓林兒。只見他臉上充滿了愁苦悲憤之色,對周芷若道:「周姑娘,我教主乃是大仁大義的英雄,那日只不過有點兒小小誤會,你便嫁了這個……這個……哼,哼!」他本想痛罵宋青書幾句,但礙著周芷若的面子,話到口邊,卻又忍了下去。張無忌對趙敏雖情根深種,但總想自己與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約,當日為了營救義父,迫不得已才隨趙敏而去,料想周芷若溫柔和順,只須向她坦誠說明其中情由,再大大的陪個不是,定能得她原恕,豈知她一怒之下,竟然嫁了宋青書,這時心中的痛楚,可遠甚於昔時在光明頂上被她刺了一劍。他回過頭來,只見周芷若伸出皓白如玉的纖手,向宋青書招了招。宋青書得意洋洋的走到她身旁,挨著她坐了,嘴角邊似笑非笑,向張無忌道:「我們成親之時,並沒大撒帖子,驚動旁人。這杯喜酒,日後還該補請閣下。」
  張無忌想說一句「多謝了」,但喉頭竟似啞了,這三個字竟是說不出口。
  韓林兒拉著他臂膀,說道:「教主,這種人別去理他。」宋青書哈哈一笑,道:「韓大哥,這杯喜酒,屆時也少不了你。」韓林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沫,恨恨的道:「我便是喝三缸馬尿,也勝過喝你的倒黴死人酒。」
  張無忌歎了一口氣,挽著韓林兒的手臂黯然走開。這時候丐幫的掌棒龍頭大著嗓子,正與一名少林僧爭得甚是激烈。張無忌與周芷若、宋青書、韓林兒這些言語,是在西北角峨嵋派的木棚前所說,並未惹人注意。群雄一直都在聽丐幫與少林派的爭執。
  張無忌回到明教的木棚中坐定,兀自神不守舍,隱隱約約似乎聽那穿大紅袈裟的少林僧說道:「我說圓真師兄和陳友諒都不在本寺,貴幫定然不信。貴幫傳功長老不幸喪命,敝派空如師叔已然抵命,還有什麼說的?」
  掌棒龍頭道:「你說圓真和陳友諒不在,誰信得過你!除非讓我們搜上一搜。」那少林僧冷笑道:「閣下要想搜查少林寺,未免狂妄了一點罷?區區一個丐幫,未必有此能耐。」掌棒龍頭怒道:「你瞧不起丐幫,好,我先領教領教。」那少林僧道:「千百年來,也不知曾有多少英雄好漢駕臨少林,仗著老祖慈悲,少林寺卻也沒教人燒了。」他二人越說越僵,眼看就要動手。空智坐在一旁,卻並不干預。
  忽聽得司徒千鍾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今日天下英雄齊集少林,有的遠從千里之外趕來,難道是為瞧丐幫報仇來麼?」夏胄道:「不錯。丐幫與少林派的梁子,暫請擱在一旁,慢慢算帳不遲,咱們先料理了謝遜那奸賊再說。」掌棒龍頭怒道:「你嘴裡可別不乾不淨,金毛獅王謝大俠,乃明教法王之一,什麼奸賊不奸賊的?」夏胄聲若洪鐘,大聲道:「你怕明教,俺可不怕明教。似謝遜這等狼心狗肺的奸賊,難道還尊他一聲英雄俠士麼?」楊逍走到廣場正中,抱拳團團一禮,說道:「在下明教光明左使,有一言要向天下英雄分說。敝教謝獅王昔年殺傷無辜,確有不是之處……」夏胄道:「哼,人都給他殺了,憑你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使能令死人復生麼?」楊逍昂然道:「咱們行走江湖,過的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活到今日,哪一個手上不帶著幾條人命?武功強的,多殺幾人,學藝不精的,命喪人手。要是每殺一個人都要抵命,嘿嘿,這廣場上數千位英雄好漢,留下來的只怕寥寥無幾的了。夏老英雄,你一生之中,從未殺過人麼?」
  其時天下大亂,四方擾攘,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若非殺人,便是被殺,頗難獨善其身,手上不帶絲毫血漬者,除了少林派、峨嵋派若干僧尼之外,可說極是罕有。這山東大豪夏胄生性暴躁,傷人不計其數,楊逍這句話登時將他問得啞口無言。他呆了一呆,才道:「歹人該殺,好人便不該殺。這謝遜和明教的眾魔頭一模一樣,專做傷天害理之事,俺恨不得千刀萬剮,食其肉而寢其皮。哼哼,姓楊的,俺瞧你也不是好東西。」他明知明教中厲害的人物甚多,但今日既要殺謝遜為兄報仇,勢必與明教血戰一場不可,因此言語中再也不留絲毫地步。明教木棚中一人尖聲尖氣的說道:「夏胄,你說俺不是好東西?」夏胄向說話之人瞧去,只見他削腮尖嘴,臉上灰撲撲地無半分血色,不知他是何等樣人物,喝道:「俺不知你是誰。既是魔教的魔頭,自然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了。」司徒千鍾插口道:「夏兄,這一位你也不識得麼?那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夏胄道:「呸,呸!吸血魔鬼!」
  突然之間,群雄眼前一花,只見韋一笑已欺到了夏胄身前。他二人相隔十餘丈,不知韋一笑如何在頃刻之間竟便一閃即至。韋一笑提起手來,劈劈啪啪四響,打了他四個耳光,手肘一伸,已撞中他小腹上的穴道。夏胄武功本來也非泛泛,韋一笑若憑真實功夫與他相鬥,至少也得拆到五十招方能勝他,但韋一笑的輕身功夫實在太怪,如鬼如魅,攻了他個措手不及,夏胄待要招架,已然著了道兒。
  群雄驚呼聲中,明教木棚中又是一條白影竄出,身法雖不及韋一笑那麼驚雷閃電一般,卻也是疾逾奔馬。那白影來到夏胄身前,一隻布袋張了開來,兜頭罩下,將他裹入布袋,往肩頭一背,群雄這才看清,乃是個笑嘻嘻的僧人,正是布袋和尚說不得。說不得笑道:「好東西,你是好東西,和尚背回家去,慢慢煮來吃了!」負著夏胄,輕飄飄地回歸木棚這一場詭異之極的怪事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夏胄身旁雖有十來個好友和弟子,但對方二人來去實在太快,誰都不及救援。待得韋一笑和說不得回歸木棚就座,那十來人才拔出兵刃,趕到明教棚前,紛紛喝罵要人。說不得拉開布袋之口,笑道:「你們都給我回去,安安靜靜的坐著,大會一完,我自會放他你們不聽話麼,和尚就在這布袋中拉一泡尿,拉一頓屎,就算最客氣,也得放幾個臭屁。你們信是不信?」一面說,一面便伸手作勢去解褲帶。那十餘人氣得臉色或青或黃,但想明教這一干人無惡不作,說得出做得到,要憑武力奪人是辦不到的了,倘若這賊禿真在夏胄頭上撒一泡尿,夏老英雄非自殺不可。各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只得垂頭喪氣的回去。旁觀群雄又是駭異,又是好笑。上山之時,本來個個興高采烈,要看如何屠戮謝遜,此刻見了明教二豪的身手,這才覺得今日之會大是凶險,縱然殺得謝遜,只怕這廣場上也非染滿鮮血、伏屍遍地不可,不由得均有慄慄自危之感只見司徒千鍾左手拿著只酒杯,右手提著個酒葫蘆,搖頭晃腦的走到廣場中心,說道:「今日當真有好大的熱鬧瞧,有的要殺謝遜,有的要救謝遜,可是說來說去,這謝遜到底是否真在少林寺,卻是老大一個疑團。我說空智大師哪,你不如將金毛獅王請了出來,先讓大夥兒見上一見。然後要殺要救的雙方,各憑真實本領,結結棍棍的打上一場,豈不有趣?」他這番話一說,廣場上群雄倒有一大半轟然叫好。楊逍心想:「謝獅王怨家太多。明教縱與丐幫聯手,也不足與天下英雄相抗,不如從屠龍刀上著眼,攪成個群相爭鬥的局面。」於是朗聲說道:「眾位英雄今日齊聚少林,一來是與謝獅王各有恩怨未了,二來嘛,嘿嘿,只怕也想見識見識這把屠龍寶刀。倘若依司徒先生所說,大夥兒一場混戰,那麼這把寶刀歸誰所有呢?」
  群雄一聽,均覺有理,這數千人之中,真正與謝遜有血海深仇的也不過百餘人而已,其餘眾人一想到那「武林至尊」四字,都是禁不住怦然心動。
  一個黑鬚老者站了起來,說道:「那屠龍刀現下是在何人手中,還請楊左使示下。」
  楊逍道:「此節在下不明,正要請教空智禪師。」空智搖了搖頭,默然不語。群雄均是暗暗不滿:「少林派是大會主人,但空聞方丈臨時裝病不出,這空智禪師卻又是一副不死不活的神氣,不知在弄什麼玄虛。」
  一個身穿青葛長袍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說道:「空智禪師雖說不知,謝獅王必定知道的。咱們請他出來,問他一問。然後各憑手底玩藝見真章,誰的武功天下第一,那麼名副其實,自然而然的是『武林至尊』,不管這把刀是在誰的手中,都該交與這位武林至尊。依我說啊,大夥兒先議定了這節,免得事後爭執,若有不服的,天下英雄群起而攻之。眾位意下如何?」張無忌認得這說話之人,正是那晚圍攻金剛伏魔圈的青海派三高手之一。司徒千鍾道:「那不是打擂台麼,我瞧有點大大兒的不妥。」那青袍漢子冷然道:「有何不妥?依閣下之見,不比武,是要比酒量了?哪一個千鍾不醉,哪一個醉而不死,便是武林至尊了?」眾人轟然大笑,有人怪聲說道:「這還比個什麼?這位武林至尊嘛,自然是『醉不死』司徒先生!」
  司徒千鍾斜過葫蘆,倒了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一本正經的道:「不敢,不敢!要說到『酒林至尊』,我『醉不死』或許還有三分指望,至於『武林至尊』哪,哈哈,不敢當啊,不敢當。」對那青袍漢子道:「閣下既提此議,武學上自有超凡入聖的造詣,在下眼拙,卻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那漢子冷冷的道:「在下是青海派葉長青,喝酒本事和裝醜角的玩藝,都不及閣下。」言下之意,自是說武功上的修為,只怕要比閣下強得多了。司徒千鍾側頭想了半晌,說道:「青海派,沒聽見過。葉長青,嗯嗯,沒聽見過。」
  眾人暗想:「這司徒老兒好大膽子,侮辱葉長青一人那也罷了,他竟敢侮辱青海一派,難道他身後有什麼強大的靠山?還是跟青海派有何解不開的仇怨?單憑這兩句話,青海派只怕立時便要出手。」只有深知司徒千鍾平素為人的,才知他孤身一人,並無靠山,跟青海派也沒什麼梁子,只是生性狂妄,喜歡口舌招尤,雖然一生曾因此而吃了不少苦頭,卻始終改不了這個脾氣。葉長青心中殺機已起,臉上卻不動聲色,說道:「青海派與葉某原本藉藉無名,難怪閣下不知。閣下既說比武之議不妥,比灌黃湯嘛,閣下又是喝遍天下無敵手,那便如何是好,倒要請教。」司徒千鍾道:「要說遍天下無敵手,此事談何容易,當真談何容易?想當年我在濟南府……」正要嘮嘮叨叨的說下去,人叢中有人喝道:「醉不死,別在這兒發酒瘋啦,大夥兒沒空聽你胡說八道。」又有人說:「到底謝遜的事怎樣?屠龍刀的事怎樣?」另有人道:「空智禪師,你是今日英雄大會的主人,叫咱們這麼乾耗著,算是怎麼一會子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催司徒千鍾別再囉唆,要空智拿一句言語出來。
  這些人在人叢中紛紛呼喝,或遠或近,聲音來自四面八方。司徒千鍾道:「江陵府黑風寨的史老大,你不用性急,你的黑沙掌雖然厲害,未必便打遍天下無敵手。鄱陽湖的水底金鰲侯兄弟,那謝獅王的武功水陸俱能,你別欺他不會水底功夫,何況人家還有一位紫衫龍王沒出面,嘿嘿,鰲魚豈是龍王之比?青陽山的吳三郎,你是用劍的,便是奪到屠龍刀,你又不會使,瞎起個什麼勁……」這人說話瘋癲癲,卻另有過人之能,相識既廣,耳音又是絕佳,從一片嘈雜的人聲之中,居然將一個個說話之人指名道姓的叫了出來,無一有誤。群雄見他顯了這手功夫,卻也忍不住喝采。
  空智身後一名老僧站起身,說道:「少林派忝為主人,不巧方丈突患重病,盛會主持無人,倒讓各位見笑了。謝遜和屠龍刀二事,其實一而二,二而一,盡可合併辦理。以老衲之見,適才青海派這位葉施主說得甚是有理。與會群雄,英才濟濟,只須各人露上一手,最後那一位藝壓當場,謝遜歸他處置,屠龍刀也由他執掌,群雄歸心,豈不是好?」張無忌問彭瑩玉這僧人是誰。彭瑩玉搖頭道:「屬下不知。這僧人並未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也沒曾被郡主娘娘擒入萬安寺中,可是他一再搶在空智大師的前頭說話,似乎在寺中位份不低。」趙敏低聲道:「這人十九是圓真一黨。我猜想空聞方丈已落在圓真手中,空智大師受了這群叛徒挾制,以致委靡氣沮。」張無忌心中一凜,問道:「彭大師以為如何?」彭瑩玉道:「郡主的猜測頗有道理。只是少林寺中高手如雲,圓真竟敢公然犯上作亂,膽子忒也大了。」張無忌道:「圓真佈置已久。第一次想瓦解本教,第二次意圖控制丐幫,兩次奸謀均是功敗垂成。這一次我想他是要做少林派的掌門方丈。」趙敏道:「單是做掌門方丈,也還不夠。」張無忌道:「少林派是武林中的第一門派,做到掌門方丈,已是登峰造極,可不能再高了。」趙敏道:「武林至尊呢?不是更高於少林派的掌門方丈麼?」張無忌一呆,道:「他想做武林至尊?」
  趙敏道:「無忌哥哥,周姊姊嫁了旁人,你神魂不定,什麼事也不會想了。」張無忌被她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心道:「張無忌,你不可只管顧念兒女之情,將今日營救義父的大事擱在一旁。」定了定神,心想圓真深謀遠慮,今日這英雄大會,也正是他一力促成的,其中定有奸謀,便道:「敏妹,你猜圓真有何詭計?」趙敏道:「圓真此人極工心計,智謀百出……」周顛一直在旁聽著他二人低聲說話,終於忍不住插口道:「郡主娘娘,你也是極工心計,智謀百出,我看不輸於圓真。」趙敏笑道:「過獎了。」周顛道:「不是過獎……」彭瑩玉道:「顛兄,你別打斷郡主的話。」周顛怒道:「你先別打斷我的話……」彭瑩玉笑了笑,不再說話,知道跟他糾纏下去,爭上一兩個時辰也不希奇,還是乘早收口的乾淨。周顛道:「你怎麼不說話了?」彭瑩玉道:「你叫我別打斷你的話,我就不打斷你的話。」周顛道:「可是你已經打斷過了。」彭瑩玉道:「那你再接下去說就是。」周顛道:「我忘了,說不下去啦。」趙敏笑了笑,道:「我想圓真若是單想做少林寺方丈,不必請天下英雄來此。謝大俠既已落入他的手中,何必又要叫群雄比武爭奪?無忌哥哥,說到武功之強,只怕當今之世,無人及得上你,此節圓真不會不知。他決不能這般好心,安排下群雄大會,讓你技勝群雄,成為武林至尊,然後將謝大俠和屠龍刀獻上給你。」張無忌、彭瑩玉、周顛三人一齊點頭,問道:「你猜他有何詭計?」這時楊逍已走到張無忌身旁,插口道:「我也一直在想,圓真這廝奸謀定是不小……」周顛忍不住又道:「圓真是本教的大對頭,郡主娘娘,以前你也是本教的大對頭。圓真這廝詭計百出,郡主娘娘,你也是詭計百出。你兩個兒倒有點兒差不多。」楊逍喝道:「又來瘋瘋癲癲的瞎說了。」趙敏微微一笑,道:「周先生之言例也有理,倘若我是圓真,我該當如何圖謀呢?嗯,第一,我要勸空聞方丈大撒英雄帖,請得天下英雄來到少林寺。那空聞方丈深解佛法,原是個慈悲和平之人,自來不喜多事,但我只須提起空見和空性兩個神僧,空聞方丈念著師兄弟之情,自必允可。再者,少林寺要是殺了謝大俠,和明教仇深似海,以他一派之力,未必擋得住明教的傾力進攻,但如往天下英雄頭上一推,明教總不能將與會的數千好漢一古腦兒的給宰了。」眾人都點頭稱是。趙敏又道:「英雄大會一開成,我自己也不露臉,叫人以謝大俠與屠龍刀為餌,鼓動群雄自相爭鬥殘殺。明教勢必與群雄為敵,鬥到後來,不論誰勝誰敗,明教的眾離手少說也當損折一半,元氣大傷。」
  張無忌道:「正是。此節我原也想到了,但義父對我恩重如山,與眾兄弟又是數十年的交情,咱們豈能坐視不救?唉,咱們上山沒幾天,外祖父已然仙逝,圓真這廝定是躲在暗中拍手稱快。」趙敏道:「鬥到最後,武功第一的名號多半是張教主所得,於是少林群僧說道:『張教主技壓群雄,實乃可敬可賀,本寺謹將謝大俠交於張教主,請張教主到寺後山峰頂上親去迎取便是。』於是大夥兒一齊來到峰頂,張教主便須獨力去破那金剛伏魔圈。若是旁人上前相助,圓真的黨羽便道:『技壓群雄的是明教張教主,跟旁人可不相干,閣下還是站在一旁的為妙。』張教主奪得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頭,就算身上毫不帶傷,也不知已耗了多少內力神功,到那時如何是這三位老僧之敵?結果謝大俠是救不出,反而自己死在三株蒼松之間。冷月淒風,伴著一代大俠張無忌的屍首,豈不妙哉?」群豪聽到這裡,都是臉上變色,心想這番話確不是危言聳聽,張無忌血性過人,不論多麼艱苦危難,總是非救謝遜不可,縱然送了自己性命,也是決無反悔。圓真此計看準了張無忌的性子,教他明知是刀山油鍋,也要跳將進去。趙敏歎了口氣,說道:「這麼一來,明教是毀定了。圓真再使奸計,毒死空聞,卻將罪名推在空智大師的頭上,這一著安排起來十分容易,只須證據捏造得確實,不由得少林僧眾不信。於是各黨羽全力推舉,他老人家順理成章的當上了方丈。他老人家一聲號令,群雄圍攻明教,以多勝少,聚而殲之。那時候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除了他老人家之外,只怕旁人也爭奪不去。屠龍刀不出現便罷,若在江湖上現了蹤跡,天下英雄人人皆知,這把寶刀的正主兒,乃是少林寺方丈圓真神僧。寶刀的得主若不給他老人家送去,只怕多有不便哪!」她說得聲音甚低,只聚在木棚這一角中的幾個人聽到。這番話一說完,周顛伸手在大腿上用力一拍,叫道:「正是,正是!好大的奸謀。」他這幾句話卻十分響亮,廣場上倒有一大半人都聽了,各人的眼光一齊望到明教的木棚來。司徒千鍾問道:「是什麼奸謀?說給老夫聽聽成不成?」周顛道:「這話是不能說的。老子一心想挑撥離間,要天下英雄自相殘殺,拚個你死我活,這話要是說了出來,豈不是不靈了麼?」司徒千鍾笑道:「妙極,妙極!卻不知如何挑撥離間,願聞其詳。」周顛大聲道:「我心中有一個陰謀毒計,卻假意說道:屠龍刀是在老子這裡,哪一個武功最強,老子就將屠龍刀給他……」司徒千鍾叫道:「好計策!好陰謀!那便如何?」趙敏與張無忌對望了一眼,均想:「這酒鬼跟我們無親無故,倒幫忙得緊。」周顛大聲說道:「你想這屠龍寶刀號稱『武林至尊』,哪一個不想出全力爭奪?於是瘋子給酒鬼殺了,酒鬼給和尚殺了,和尚給道士殺了,道士給姑娘殺了……殺了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嗚呼哀哉,不亦樂乎!」
  群雄一聽,都是慄然心驚,均想這人說話雖然瘋瘋癲癲,這番話卻實是至理。崆峒派的二老宗維俠站起身來,說道:「這位周先生言之有理。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各家各派對這把屠龍刀嗎,都不免有點兒眼紅,可是為了一把刀子鬧得個身敗名裂,甚至是全派覆滅,可有點兒犯不著。我想大夥兒得想個計較,以武會友,點到為止,雖分勝敗,卻不傷和氣。各位以為如何?」光明頂一役,張無忌以德報怨,替他治好了因練七傷拳而蓄積的內傷,後來又蒙他救出萬安寺,崆峒派這次上少林寺來,原有相助明教之意。司徒千鍾笑道:「我瞧你好大的個兒,卻是怕死,既不帶彩,又不傷命,這場比武有什麼看頭。」
  崆峒派的四老常敬之怒道:「要傷你這酒鬼,那也不用叫你帶彩。」司徒千鍾道:「我酒鬼不過說句玩話,常四先生何必這麼大的火氣?誰不知道崆峒派的七傷拳殺人不見血。少林寺的空見神僧,不也是死在七傷拳之下麼?我司徒酒鬼這幾根老骨頭,如何是空見神僧之比?」群雄均想:「這酒鬼出口便是傷人,既得罪崆峒派,又損了少林派。他在江湖上打滾,居然給他混到這大把年紀還不死,倒也是奇事一樁。」宗維俠卻不去睬他,朗聲道:「依在下之見,每一門派,每一幫會教門,各推兩位高手出來,分別較量武藝。最後那一派武功最高,謝大俠與屠龍刀便都憑他處置。」群雄轟然鼓掌,都說這法子最妙。張無忌留心看空智身後的少林群僧,大都皺起眉頭,頗有不悅之色,知道趙敏識穿圓真的奸謀,破了他挑撥群雄自相殘殺之計。一個白面微鬚的中年漢子站起身來,手搖描金折扇,神情甚是瀟灑,說道:「在下深覺宗二俠此議甚是。咱們比武較量之時,雖說點到為止,但兵刃拳腳上不生眼睛,若有失手,那也是各安天命。同門同派的師友,可不許出來挑戰報復,否則糾纏不清,勢必鬥個沒有了局。」群雄都道:「不錯,正該如此。」司徒千鍾尖著嗓子,說道:「這一位兄台好英俊的人物,說話又是哈聲哈氣的,想必是湘南衡陽府的歐陽兄台了?」那人折扇搖了兩搖,笑道:「不敢,正是區區,你捧我一句,再損我一句,剛好抵過。」司徒千鍾道:「歐陽兄和我好像都是孤魂野鬼,不屬什麼幫會門派。我好酒,你好色,咱哥倆創一個『酒色派』,咱們酒色派兩大高手併肩子齊上,會一會天下眾高手如何?」群雄哈哈大笑,覺得這司徒千鍾不住的插科打諢,逗人樂子,使會場平添不少笑聲,減卻了不少暗中潛伏的戾氣。彭瑩玉向張無忌說道,這白臉的漢子名叫歐陽牧之,一共娶了十二名姬妾,他武功雖強,卻極少闖蕩江湖,整日價倚紅偎翠,享那溫柔之樂。
  歐陽牧之笑道:「若跟你聯手組派,我這副身家可不夠你喝酒。各位,說到比武較藝,咱們可得推舉幾位年高德劭、眾望所歸的前輩出來作公證才是。以免你說你贏,我說我贏,爭執個不休。」司徒千鍾笑道:「輸贏自己不知道麼?誰似你這般胡賴不要臉?」宗維俠道:「還是推舉幾位公證人的好,少林派是主人,空智大師自然是一位了。」司徒千鍾指著說不得的布袋道:「我推舉山東大俠夏胄夏老英雄。」
  說不得提起布袋,向司徒千鍾擲了過去,笑道:「公證人來啦!」司徒千鍾拋下葫蘆酒杯,抱住布袋,便去解布袋上的繩子,不料說不得打繩結的本事另有一功,那捆縛袋口的繩子又是金絲混和魚鰾所纏成,司徒千鍾用盡力氣,始終無法解開。說不得哈哈大笑,縱身而前,左手提起布袋,拿到自己背後,右手接著,十根手指扭了幾扭,又提到身前,就是這麼在身前身後兜了個圈子,布袋上的繩結已然鬆開。他倒轉袋子一抖,夏胄滾了出來。司徒千鍾忙伸手解了他的穴道。夏胄在黑漆一團的袋中悶了半天,突然間陽光耀眼,又見廣場上成千對眼睛一齊望著自己,不由得羞愧欲死,翻身拔出身邊短劍,便往自己胸口插了下去。
  司徒千鍾夾手奪過,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夏大哥何必如此心拙?」人叢中一個矮矮胖胖的漢子大聲說道:「這位布袋中的大俠,只怕沒資格做公證人,我推舉長白山的孫老爺子。」又有一個中年婦人說道:「浙東雙義威震江南,他兩兄弟正直無私,正好作公證人。」群雄你一言,我一語,霎時之間推舉了十餘人出來,均是江湖上頗具聲望的豪傑。
  突然峨嵋派中一個老尼姑冷冷的道:「推舉什麼公證人了?壓根兒便用不著。」她話聲並不十分響亮,但清清楚楚的鑽入各人耳中,顯然內力修為頗是了得。司徒千鍾笑道:「請教這位師太,何以不用公證人?」那老尼道:「二人相鬥,活的是贏,死的便輸。閻五爺是公證人。」眾人聽了這幾句冷森森的話,背上均感到一片涼意。
  司徒千鍾道:「咱們以武會友,又無深仇大冤,何必動手便判生死?出家人慈悲為本,這位師太之言,也不怕佛祖嗔怪麼?」
  那老尼冷冷道:「你跟旁人說話胡言亂語,在峨嵋弟子跟前,可得給我規矩些。」司徒千鍾拾起葫蘆酒杯,斟了一杯酒,笑道:「嘖嘖嘖!好厲害的峨嵋派。常言道:好男不與女鬥,好酒鬼不與尼姑鬥!」舉起酒杯,放到唇邊。
  突然間嗖嗖兩響,破空之聲極強,兩枚小小念珠激射而至,一枚打中酒杯,一枚打中葫蘆,跟著又是一枚射至,正中他的胸口。只聽得彭彭彭三聲巨響,三枚念珠炸了開來,葫蘆酒杯登時粉碎,司徒千鍾胸口炸了個大洞。他身子被炸力一撞,向後摔出數丈,全身衣服立時著火。夏胄上前撲打,只見司徒千鍾已然氣絕,臉上兀自帶著笑意。可見那三枚念珠飛射爆炸之速,司徒千鍾直至臨死,絲毫沒想到大禍已然臨頭。這一下奇變猶如晴空打了個焦雷,群雄中不乏見多識廣之士,可是誰也沒見過如此迅速厲害的暗器。周顛叫道:「乖乖不得了!這是什麼暗器?」楊逍低聲道:「聽說西域大食國有人從中國學得造火藥之法,製出一種暗器,叫作『霹靂雷火彈』,中藏烈性火藥,以強力彈簧機括發射。看來這老尼姑所用,便是這個傢夥了。」
  夏胄抱著司徒千鍾燒得焦黑的屍身,朗聲道:「這位司徒兄弟雖然口頭上尖酸刻薄些,只不過生性滑稽,心地卻甚是仁厚,一生之中,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今日天下英雄在此,可有哪一位能說他幹過何等惡行?」群雄盡皆默然。夏胄指著那老尼姑,憤然說道:「峨嵋派號稱是俠義道各門正派,豈知竟會使用這等歹毒暗器。武林中雖說力強者勝,卻也走不過一個『理』字去。請問這位師太上下?」那老尼道:「我叫靜迦。這位袋中大俠在此指手劃腳,意欲如何?」夏胄慘然道:「姓夏的學藝不精,慘受明教諸魔頭的淩辱,那是姓夏的本領不濟,卻不損在下一生俠義之名。靜迦師太,你如此狠毒,對得起貴派祖師郭襄郭女俠麼?」峨嵋派群弟子聽他提到創派祖師的名諱,一齊站起身來。靜迦兩條長眉斜斜豎起,喝道:「本派祖師的名諱,豈是你這混蛋隨便叫的?」夏胄道:「你峨嵋弟子多行不義,玷辱祖師的名頭。別說郭女俠,便是滅絕師太當年,縱然心狠手辣,劍底卻也不誅無罪之人。似你這等濫殺無辜,你掌門人竟然縱容不管。嘿嘿,峨嵋派今後還想在江湖上立足麼?」靜迦道:「你再胡言半句,這酒鬼便是你的榜樣。」夏胄正氣凜然,大踏步走上二步,說道:「峨嵋掌門若不清理門戶,峨嵋派自此將為天下英雄所不齒。」群雄與峨嵋弟子數千道目光,一齊望向周芷若,卻見她向靜迦緩緩點了點頭。彭彭兩聲巨響過去,靜迦手中霹靂雷火彈射出,夏胄的胸口和小腹各炸了一洞,衣衫著火。但他極其倔強,雖已氣絕,身子兀自直立不倒,手中也仍抱著司徒千鐘的屍體。群雄面面相覷,都是驚得呆了。過了片刻,數百人鼓噪起來,齊聲責罵峨嵋派的不是。
  韋一笑和說不得對視一眼,點了點頭,兩人奔到夏胄的屍身之前,跪地拜倒。說不得道:「夏老英雄,我二人不知你英雄仁義,適才多有得罪。好教我兄弟羞愧無地。」二人提起手掌,啪啪啪啪幾響,各自打了自己幾下耳光,四邊臉頰登時紅腫。二人撲熄了兩具屍身上的火焰,抱入明教木棚。張無忌見周芷若突然變得如此狠心,心下好生難過。群雄鼓噪聲中,周芷若在宋青書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宋青書點了點頭,緩步走到廣場正中,朗聲說道:「今日群雄相聚,原不是詩酒風流之會,前來調琴鼓瑟,論文聯句。既然動到兵刃拳腳,那就保不定死傷。這位夏老英雄適才言道,司徒先生平生未有歹行,責備本派靜迦師太濫傷無辜。眾位英雄復又群相鼓噪,似有不滿本派之意。兄弟倒要請教:咱們今日比武較量,是否先得查明各人的品行德性?大聖大賢,那才是千萬傷害不得,窮凶極惡之輩,就不妨任意屠殺?」群雄一時語塞,均覺他的話倒也並非無理。
  宋青書又道:「若說這屠龍刀是有德者居之,咱們何必再提『比武較量』四字?不如大家齊赴山東,去到曲阜大成先聖孔夫子的文廟之中,恭請孔聖人的後代收下。但若說到這個『武』字,較量之際只顧生死勝敗,恐怕顧不得對方是『無辜』還是『有辜』了。」
  群雄中便有人說道:「不錯,刀槍無眼,咱們原就說過不能尋仇報復。」俞蓮舟和殷梨亭聽著宋青書的說話,口音越聽越像,只是他滿臉短鬚,又是口口聲聲「本派、本派」,顯是峨嵋派的男弟子,不由得大起疑竇。俞蓮舟站起問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宋青書見到二師叔,積威之下,不禁有些害怕,窒了一窒,才道:「無名後輩,不勞俞二俠下問。」
  俞蓮舟厲聲道:「閣下不住口的說『比武較量』,想必武學上有過人的造詣了。我師父幼時曾受貴派郭女俠的大恩,累有嚴訓,武當弟子不敢與峨嵋派動手。在下要問個明白,閣下是否真是峨嵋弟子,姓甚名誰?大丈夫光明磊落,有何可以隱瞞之處?」周芷若拂塵微舉,說道:「俞二俠,本座也不必瞞你,此人是本座夫君,姓宋名青書,原本系出武當,此刻卻已轉入峨嵋門下。俞二俠有何說話,只管衝著本座言講便是。」她這幾句話聲音清朗,冷冷說來,猶如水激寒冰、風動碎玉,加之容貌清麗,出塵如仙,廣場上數千豪傑,誰都不作一聲,人人凝氣屏息的傾聽。
  宋青書伸手在臉上一抹,拉去粘著的短鬚,一整衣冠,登時成為一個臉如冠玉的英俊少年。群雄一看之下,心中暗暗喝采:「好一對神仙美眷!」
  俞蓮舟想起他戕害七弟莫聲谷的罪行,不由得氣憤填膺,但他一向生性深沈,近年來年事漸高,修為日益精湛,心下雖是狂怒,臉上仍是淡淡的,只是雙目神光如電,往宋青書臉上掃去。宋青書心下慚愧,不由得低下頭去。周芷若道:「外子脫離武當,投入峨嵋,今日當著天下英雄之前,正式布示。俞二俠,張真人顧念舊日情誼,不許武當弟子與本派為敵,那是他老人家的義氣,可也正是他老人家保全武當威名的聰明處。」
  殷梨亭再也忍耐不住,跳了出來,指著周芷若道:「周姑娘,你年幼之時遭遇危難,是我師父出手相救,薦你到峨嵋門下。雖然我師施恩不望報,可是你今日言語之中,顯是說我武當派浪得虛名,遠不及峨嵋派諸位女俠,這……你……這可對得住我師父麼?」周芷若淡淡一笑,說道:「武當諸俠威震江湖,俱有真才實學。宋大俠更是我的公公。本座豈敢說各位浪得虛名?至於武當、峨嵋兩派,各有所傳,各有所學,也難說誰高誰低。昔年本派郭師祖有恩於張真人,張真人後來有恩於本座,那就兩相抵過,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恩情。俞二俠、殷六俠,武當弟子不得與峨嵋派動手的規矩,咱們就此免了罷。」廣場四周各處木棚之中,群雄竊竊私議,都說:「這個年輕掌門人好大的口氣,聽她言中之意,似乎峨嵋派拿得定能勝過武當派。俞二俠內功外功俱已登峰造極,當今之世,極少有人是他敵手。難道峨嵋派單憑一件厲害歹毒的暗器,便想獨霸江湖麼?」殷梨亭心中激動,想到七弟莫聲谷慘死,忍不住流下淚來,叫道:「青書……青書!你……你何以害死你……你七叔……」說到「七叔」兩字,突然間放聲大哭。群雄面面相覷,好不奇怪:「武當殷六俠多大的聲名,竟會當眾大哭?」俞蓮舟走上前去,挽住殷梨亭的右臂,朗聲說道:「天下英雄聽著,武當不幸,出了宋青書這叛逆弟子,在下七弟莫聲谷,便給這逆徒……」突然間嗖嗖兩響,破空聲甚厲,兩枚「霹靂雷火彈」向俞蓮舟胸口急射過去。張無忌大叫一聲「啊喲!」待要撲將上去搶救,但那雷火彈來得實在太快,說到便到,他事先又絲毫沒想到峨嵋派竟會驀然偷襲,他身法再快,也已不及趕到。
  這一下俞蓮舟也是頗出意外,倘若側身急避,那雷火彈飛將過去,勢必作了不少丐幫弟子。他想這雷火彈是對付自己而來,為的是要殺人滅口,以免當眾暴露宋青書犯上叛父的罪行,要是自己閃身避難,不免害死無辜。就這麼心念如電的一閃,兩枚雷火彈已先後射到,俞蓮舟雙掌一翻,使出太極拳中一招「雲手」,雙掌柔到了極處,空明若虐,將兩枚霹靂雷火彈射來的急勁盡數化去,輕輕的托在掌心。只見他雙掌向天,平托胸前,兩權雷火彈在他掌心快速無倫的滴溜溜亂轉。群雄一齊站起,數千道目光齊集於他兩隻手心,每個人的心似乎都停了跳動,生怕這兩枚活物一般的雷火彈隨時都會炸將開來。這太極拳中的柔勁乃天下武學中至柔的功夫,真所謂「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由粘而虛,隨曲就伸,以「耄耋御眾之形」,而致「英雄所向無敵」。俞蓮舟近年來勤修苦練,已深得張三豐的真傳,適才見到司徒千鍾和夏胄先後在此彈下喪命,知道此彈觸物即炸,厲害無比,無可奈何之中,只得冒險以平生絕學一擋,果然柔能克剛,兩枚雷火彈被他掌心的柔勁制住,就似鑽入了一片粘稠之物中間一般,只是急速旋轉,卻不爆炸。但聽得嗖嗖兩聲,峨嵋派中又有兩枚雷火彈向他擲來。殷梨亭站在師兄身旁,當即雙掌一揚,迎著雷火彈接去,待得手掌與雷火彈將觸未觸之際,施出太極拳中「攬雀尾式」,將雷火彈輕輕攏住,腳下「金雞獨立式」,左足著地,右足懸空,全身急轉,宛似一枚陀螺。
  他精於劍術,太極拳上造詣不如師兄深厚,眼見俞蓮舟接那兩枚雷火彈頗為吃力,自己掌力只要稍稍有半分用得實了,那歹毒暗器立時便會爆炸,是以全身急轉,雙掌虛帶雷火彈,在空中一圈圈的轉動,似化去擲來的勁力。俞蓮舟掌心化勁,殷梨亭則是空中化勁,在武功上是稍遜半籌,但一眼望去,卻是他急速轉身的身法好看得多。他轉到三十餘轉時,四面八方采聲雷動,雷火彈勁力也已衰竭。豈知嗖嗖聲響,又是八枚雷火彈擲了過來。俞蓮舟與殷梨亭齊聲暴喝,各將手中的雷火彈擲將出去。武當弟子練有一項接器打器的絕技,接到敵人的暗器之後,反擲出去,能以一打二、以二擊三。他二人擲出四枚雷火彈,互相撞擊,將對面八枚雷火彈一齊擊中。廣場上彭彭之聲震耳欲聾,黑煙瀰漫,鼻中聞到的儘是硝磺火藥之氣。
  俞殷二人擲出雷火彈後,立即縱身後躍,退至十餘丈外,以防峨嵋派再接再厲,將雷火彈層出不窮的擲將過來,終究難以抵擋。群雄見到這雷火彈如此厲害,無不駭然,心想當世除了武當派這兩位高手之外,只怕沒幾個能接得住,雖然輕功極佳之人可以閃身躲避,但若擲彈之人以「滿天花雨」手法打出,使數枚雷火彈互相碰撞,一經爆炸,身法再快也是躲閃不了。華山派木棚中一個身材高大之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峨嵋派與人較量武功,就是這般倚多為勝麼?」此人正是華山二老之一的高老者,當年在光明頂上,曾與何太沖夫婦聯手和張無忌相鬥。峨嵋派的靜迦說道:「武功之道千變萬化,力強者勝,力弱者敗。咱們又不是迂腐騰騰的讀書人,事事要講規矩道理,天下也沒這麼多規矩道理好講。」
  群雄見峨嵋派中雖然大都是女流之輩,但其蠻不講理,竟然遠勝於男子。華山派的高老者和她們理論,卻也不敢走近,只是站在自己木棚中,隔得遠遠地說話,生怕對方將霸氣無雙的霹靂雷火彈擲將過來。
  張無忌心想:「芷若嫁給宋師哥,實非本心所願,想當日她和我流落海外,雙棲孤島,何等親愛?我二人山盟海誓,互不相負,言猶在耳,豈能毀之一旦?這都是我實在太對不起她。竟在拜堂成親的大喜之日,當著滿堂賓客之前,和敏妹雙雙出走。芷若是一派掌門,千金之體,我這般欺負淩辱於她,怎不教她切齒惱恨?今日峨嵋派倒行逆施,實則都是種因於我。」心下越來越是不安,又從木棚中出來,走到峨嵋派之前,向周芷若道:「芷若,種種都是我對你不起。宋師哥害死莫七叔,此事終須作個了斷。我瞧宋師哥不如隨同俞二伯、殷六叔回返武當,向宋大伯領罪的為是。」
  周芷若冷笑道:「張教主,我先前還道你是個好漢子,只不過行事糊塗而已,不料竟是個卑鄙小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你害死了莫七俠,何以卻將罪名推在外子頭上?」張無忌吃了一驚,道:「你……你說我害死莫七叔?我……哪有此事?」周芷若道:「害死武當莫七俠之事,全是朝廷汝陽郡主從中設計安排,你何不叫她出來,跟天下英雄對質。」張無忌心想:「敏妹得罪了六大門派,這場中她的仇人只怕比我義父還多,如何能讓她露面?芷若抓住了這個關節,便來誣陷我和敏妹。唉,千錯萬錯,總是那日我在婚禮中捨她而去的不是。」牙齒咬著下唇皮,轉身便走。忽聽得峨嵋派中一人大聲說道:「想不到明教張教主竟是如此卑鄙懦怯的小人,見到我們霹靂雷火彈的厲害,挾了尾巴便逃。」張無忌停了腳步,卻不回頭,心道:「我也不必去瞧這話是誰說的,峨嵋派不論如何辱罵,我都是罪有應得。」只聽得身後嘲笑之聲越來越響,張無忌不再理會,回歸明教木棚。楊逍冷笑道:「霹靂雷火彈彫蟲小技,何足道哉?既奈何不了武當二俠,自亦奈何不了武當嫡傳的張教主。你們峨嵋派以借助器械逞能,且讓你們見識見識我明教的器械。」左手一揮,一個白衣童子雙手奉上一個小小的木架,架上插滿了十餘面五色小旗。楊逍執起一面白旗,手一揚,白旗落在廣場中心,插在地下。群雄見那白旗連桿不到二尺,旗上繡著個明教的火焰記號,不知他鬧什麼玄虛。便在此時,楊逍身後一人揮出一枚火箭,急升上天,在半空中散出一道白煙。
  只聽得腳步聲響,一隊頭裹白布的明教教眾奔進廣場,共是五百人,每人彎弓搭箭,嗖嗖聲響,五百枝長箭整整齊齊的插在白旗周圍,排成一個圓圈,正是吳勁草統率下的銳金旗人眾。群雄未及喝采,銳金旗教眾已拔出背後標槍,搶上十幾步,揮手擲出,五百枝標槍一齊插在箭圈之內。眾人跟著又搶上十數步,拔出腰間短斧。群雄眼前光芒閃動,五百枘短斧呼嘯而前,砍在地下,排成一圈。短斧、標槍、長箭,三般兵刃圍成三個圈子,各不相混。任你武功通天,在這一千五百件長短兵刃的夾擊之下,霎時間便成肉泥。原來銳金旗當年在西城與峨嵋派一場惡戰,損折極重,連掌旗使莊錚也死在滅絕師太的倚天劍下,其後痛定思痛,排了這個無堅不摧的陣勢出來。近年來明教聲勢大盛,五行旗各旗相應擴充,銳金旗下教眾已有二萬餘人。這五百名投槍、擲斧、射箭之士,乃是從二萬餘人中精選出來的健者,武功本來已有相當根柢,再在明師指點下練得年餘,已成為一支可上戰陣、可作單斗的勁旅。
  群雄相顧夫色,均想:「明教楊左使這枝白色小旗擲向何處,這一千五百件兵刃便跟著投向何處。峨嵋派的霹靂雷火彈再厲害,傷人終究有限,擲出十枚,就算每一枚都打中,也不過傷得十人,如何是明教銳金旗之比?」又想:「倘若明教突然反臉,將我們聚而殲之,那便如何?今日赴會的好漢雖然人人武功高強,卻是一批烏合之眾,可不比明教的精銳之師習練已久,指揮下得心應手。」群雄心下惴惴不安,竟沒對銳金旗顯示的精妙功夫喝采。
  楊逍舉起一面白旗,向身後揮了幾下。銳金旗五百名教眾拔起羽箭槍斧,奔到明教木棚之前,躬身向張無忌行禮,隨即返身奔出廣場。楊逍一面青旗擲出,插在白旗之旁,只聽得廣場旁腳步聲沈重,五百名巨木旗教眾青布包頭,每十個人擡一根巨木,快步奔來。每根巨木均有千餘斤之重,木上裝有鐵鉤,各人挽住一隻鐵鉤,腳下步子極是整齊。突然間一聲吆喝,五十根巨木同時拋擲出手,有的高,有的低,有的在左,有的在右,但每根巨木飛出,迎面必有一根巨木對準了撞到,五十根巨木竟無一根落空。但聽得砰砰砰砰巨響不絕,五十根巨木分成二十五對,相互衝撞。每根巨木都是重逾千斤,相互撞擊之下,聲勢實是驚人,若是青旗附近有人站著,不論縱高躍低,左閃右避,總免不了被巨木撞到。巨木旗這路陣法,乃是從攻城戰法中演化出來,攻城者擡了大木,衝擊城門,再堅固的城門也會被巨木撞開。血肉之軀在這許多大木衝擊之下,豈不立成肉泥?巨木旗五百名教眾待巨木撞後落地,搶上前去抓住巨木上的鐵鉤,回身奔出,相距十餘丈之遙,只待發令者再度擲出青旗,又可二次擡木撞擊。楊逍揮青旗命巨木旗退出,右手一揮,一面紅色小旗擲入廣場。
  但見頭裹青巾的明教教眾退開,五百名頭裹紅巾的烈火旗教眾搶進場來。各人手持噴筒,一陣噴射,廣場中心滿佈黑黝黝的稠油。烈火旗掌旗使揮手擲出一枚硫磺火彈,石油遇火,登時烈焰奔騰,燒了起來。明教總壇光明頂附近盛產石油,石中日夜不停有油噴出,遇火即燃。烈火旗人眾每人背負鐵箱,箱中盛滿石油,噴油焚燒,人所難抵當。烈火旗退出廣場後,楊逍黑旗飛處,五百名頭裹黑巾的洪水旗下教眾搶進廣場。這洪水旗所攜家生,共是二十部水龍,又有噴筒、提桶之屬,前面十人推著十輛木車。掌旗使唐洋一聲令下,木車打開,放出二十頭餓狼,張牙舞爪,在廣場上咆哮起來,便欲四散咬人。群雄大奇,心想這些惡狼跟「洪水」兩字有何干係?只聽得唐洋喝道:「噴水!」一百名教眾手持陶質噴筒,一百股水箭向惡狼身上射了過去。群雄鼻中只聞到一陣酸臭,卻見那二十頭惡狼一遇水箭,立時跌倒,狂叫悲嗥,頃刻間皮破肉爛,變成一團團焦炭模樣。原來洪水旗所噴水箭,乃是劇毒的腐蝕藥水,系從硫磺、硝石等類藥物中提煉製成。群雄見了這等驚心動魄之狀,不由得毛骨悚然,均想:「這些毒水倘若不是射向群狼,卻是射在我的身上,那便如何?」洪水旗教眾提起二十部水龍上的龍頭,虛擬作勢,對著群狼,顯而易見,水龍中也是裝滿了毒水,若加發射,不但水盛,且可及遠。楊逍揮起黑旗收兵。洪水旗下教眾拉動水龍出場。當水龍回轉之時,水龍口轉到哪一方,哪一方的豪傑便忍不住臉上變色。只見楊逍擲出一面小小黃旗。一群頭裹黃巾的明教徒走進廣場,各人手持鐵鏟,推著一車車泥沙石灰,人數卻比金、木、水、火四旗少得多,只有一百人。這一百人圍成一個圈子,同時舉鏟往地下猛擊,突然間轟的一聲大響,塵土飛揚,廣場中心陷落,露出一個徑長三四丈的大洞。跟著大洞四周泥土紛紛跳動,鑽出一個個頭戴鐵盔、手持鐵鏟的漢子來。四百條大漢驀地從地底鑽出,群雄都是大吃一驚,齊聲呼叫。原來這四百名教眾早就從遠處打了地道,鑽到廣場中心的地底,挖掘大洞,以木板木條撐住,藏身其間,厚土旗掌旗使顏垣發出號令,四百名教眾同時抽開木條,整塊地面便陷了下去。地底教眾跟著破土而出。這一來,狼屍、石油、焦土等物一齊落入地底。一百名教眾揮動鐵鏟,在大洞上空虛擊三下。倘若有人跌入洞中後想要躍上逃命,勢必被這一百柄鐵鏟擊了下去。跟著一車車石灰、鐵沙、石子倒入洞中,片刻間便將大洞和數百個小洞填平。五百柄鐵鏟此起彼落,好看已極。掌旗使一聲令下,五百教眾齊向張無忌行禮。那廣場中心填了鐵沙石灰,平滑如鏡,比先前更是堅硬得多。群雄心中明白:「倘若我站在廣場中心,口出侮慢明教之言,此刻只怕早已被活埋在地底了。」
  這一來,明教五行旗大顯神威,小加操演,旁觀群雄無不駭然失色,各人均知近年來明教在淮泗豫鄂諸地造反,攻城略地,連敗元軍,現下他們是將兵法戰陣之學用於武林豪士間的群毆,人數既眾,部勒又嚴,加之習練有素,天下任何江湖門派莫能與抗。楊逍收兵以後,將插著小旗的木架交與身後童子,冷冷的瞧著周芷若,一言不發,但這無言之意卻是十分清楚:「憑你峨嵋派百餘名男女弟子,能是我明教數千之眾的敵手麼?」廣場上群雄各人想著各人的心事,一時間寂靜無聲。過了好一會,空智身後一名老僧站起身來,說道:「適才明教操演行軍打仗的陣法,模樣倒是好看,但到底管不管用,能不能制勝克敵,咱們不是元帥將軍,學的也不是孫吳兵法,只怕誰也說不上來……」眾人均知他這幾句話乃是違心之論,只不過煞一煞明教的威風,將五行旗的厲害輕輕一言帶過。周顛叫道:「要知管不管用,那也容易得很,少林寺派些大和尚出來試上一試,立見分曉。」
  那老僧置之不理,繼續說自己的話:「咱們今日是天下英雄之會,各門各派志在觀摩切磋武學上的修為,還是照先前幾位施主們所言,大家較量武功,藝高者勝。咱們講究的是單打獨鬥,說到倚多為勝,武林中沒聽說有這個規矩。」歐陽牧之道:「倚多為勝,武林中確沒這個規矩,然則霹靂雷火彈、毒火,毒水這些玩意兒,許不許用?」那老僧微一沈吟,說道:「下場比試的人要用暗器,那是可以的。有些朋友喜歡在暗器上加些毒藥毒水,那也無法禁止。但若旁人偷襲。卻是壞了大會的規矩,大夥兒須得群起而攻之。眾位意下如何?」群雄中一大半轟然叫好,都說該當如此。崆峒派唐文亮道:「在下另有一言,不論何人連勝兩陣之後,便須下場休息,以便恢復內力元氣。否則車輪戰的幹將起來,任你通天本事,也不能一口氣從頭勝到尾。再者,各門各派各幫各會之中,如已有二人敗陣,不得再派人上場,否則的話,咱們這裡數千英雄,每個人都出手打上一架,只怕三個月也打不完。少林寺糧草再豐,可也得給大夥兒吃喝窮了,一百年元氣難復。」眾人轟笑聲中,均說這兩條規矩有理。
  明教群豪均知唐文亮感激張無忌當年在光明頂上接骨,萬安寺中救命的恩德,有心盼他得勝,獨冠群雄,是以提出這兩條規矩,都是意在幫他節省力氣。彭瑩玉笑道:「唐老三倒識得大體,看來崆峒派今日幫咱們是幫定啦。咱們除了教主之外,另由哪一位出陣?」
  明教眾高手誰都躍躍欲試,只是均知這件事擔當極其重大,須得竭盡全力,先將與會的英雄打敗一大半,留給教主的強敵越少越好,他才能保留力氣,以竟全功。倘若只勝得寥寥數人,便被人打敗,留下一副重擔給教主獨挑,自己損折威名事小,負累了本教、謝遜和教主卻是事大。再者若是貿然請纓,不免自以為除教主外本人武功最強,傷了同教間的義氣,是以誰都默不出聲。
  周顛道:「教主,我周顛不是怕死,只不過武功夠不上頂尖兒,出去徒然獻醜。」張無忌一個個瞧過去,心想:「楊左使、范右使、韋蝠王、布袋師父、鐵冠道長諸位各負絕藝,均可去得。其中范右使武學最博,不論對手是何家數,他都有取勝之道,還是請范右使出馬的為是。」便道:「本來各位兄弟任誰去都是一樣,但楊左使曾隨我攻打金剛伏魔圈,韋蝠王與布袋大師曾生擒夏胄,都已出過力氣。這一次本座想請范右使出手。」范遙大喜,躬身道:「遵命!多謝教主看重!」明教群雄素知范遙武功了得,均無異言。趙敏卻道:「范大師,我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允麼?」范遙道:「郡主但有所命,自當遵從。」趙敏道:「少林派的空智大師與你的梁子未解,倘若你跟他先斗了上來,勝敗之數,未易逆料,縱然勝得了他,那也是筋疲力盡的了。」范遙點了點頭,心知空智神僧成名數十年,看上去愁眉苦臉、一副短命夭折之相,其實內功外功俱臻上乘,趙敏道:「你不妨去和他訂個約會,言明日後再到大都萬安寺去單打獨鬥,一決勝負」楊逍和范遙齊聲道:「妙計,妙計!」均知空智與范遙一訂約後,今日便不能動手,趙敏此計,實是給明教去了一個強敵。其時各處木棚之中,各門派幫會的群雄正自交頭接耳,推舉本派出戰的人選。有幾處木棚中更有人大聲爭鬧,顯是對人選意見不一。范遙走到主棚之前站定,向著空智一抱拳,說道:「空智大師,你有膽量沒有?敢不敢再上大都萬安寺走一遭?」空智一聽到「萬安寺」三字,那是他生平的奇恥大辱,登時臉上皺紋更加深了,細小的眼縫中神光湛湛,說道:「幹什麼?」范遙道:「咱二人在萬安寺結下怨仇,便當在萬安寺了結。你空智大師德高望重,在下也不免薄有虛名,今日較量,若是你勝了我,江湖上便道強龍不壓地頭蛇,你大師只不過佔了地利之便。若是在下僥倖得勝一招半式,無知之輩加油添醬,只怕要說苦頭陀上得少林寺來,打敗了寺中第一高手。要是大師不怕觸景生情,今年八月中秋月明之夕,在下便在萬安寺中討教大師幾手絕藝。」空智對范遙的武功也是頗為忌憚,加之寺中方有大變,實無心緒與范遙動手,再被他這麼一激,當即點頭,說道:「好,今年八月中秋,咱們在萬安寺相會,不見不散。」范遙抱拳施了一禮,便即退下。他走了七八步,只聽空智緩緩說道:「范施主,今日你一心要救金毛獅王,不敢和我動手,是也不是?」范遙一凜,立定了腳步,心想:「這和尚畢竟識穿了我們的用心。」回頭哈哈一笑,說道:「在下並無勝你的把握。」空智微笑道:「老衲也無勝得施主的把握。」兩人相視點頭,突然之間,心頭都浮上英雄重英雄、好漢惜好漢之情。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7:57

第三十六章 夭矯三松郁青蒼

  大雨之下,寺頂和各處的巡查都鬆了許多。張無忌以牆角、樹幹為掩蔽,一路追躡。只見圓真躍出寺後圍牆,他想:「原來義父囚在寺外,難怪寺中不見絲毫形跡。」他不敢公然躍牆而出,貼身牆邊,慢慢遊上,到得牆頂,待牆外巡查的僧人走過,這才躍下。一條條雨線之中,但見圓真的傘頂已在寺北百丈之外,折回向左,走向一座小山峰,跟著便迅速異常的攀上峰去。圓真此時已年逾七十,身手仍是矯捷異常,只見他上山時雨傘絕不晃動,冉冉上升,宛如有人以長索將他吊上去一般。張無忌快步走近山腳,正要上峰,忽見山道旁中白光微閃,有人執著兵刃埋伏。他急忙停步,只過得片刻,見樹叢中先後竄出四人,三前一後,齊向峰頂奔去。遙見山峰之巔唯有幾株蒼松,並無房屋,不知謝遜囚在何處,見四下更無旁人,當下跟著上峰。前面這四人輕功甚是了得,他加快腳步,追到離四人只不過二十來丈。黑暗中依稀看得出其中一個是女子,三個男子身穿俗家裝束,尋思:「這四人多半也是來向我義父為難的,讓他們先和圓真鬥個你死我活,我且不忙插手。」將到峰頂,那四人奔得更加快了。他突然認出了其中二人身形:「啊,那是崑崙派的何太沖、班淑嫻夫婦。」
  猛聽得圓真一聲長嘯,倏地轉過身來,疾衝下山。張無忌立即隱入道旁草叢,伏地爬行,向左移了數丈,只聽得兵刃相交,鏗然聲響,圓真已和來人動上了手。從兵刃撞擊的聲音聽來,乃是二人對付圓真一人,心下一動:「尚有二人不上前圍攻,那是向峰頂找我義父去了。」當下從亂草叢中急攀上山。到得峰頂,只見光禿禿地一片平地,更無房舍,只有三株高松,作品字形排列,枝幹插向天空,夭矯若龍,暗暗奇怪:「難道義父並非囚在此處?」
  聽得右首草叢中簌簌聲響,有人爬動,跟著便聽得班淑嫻道:「急速動手,兩個師弟未必絆得住那少林僧。」何太沖道:「不錯。」兩人長身而起,撲向三株松樹。張無忌生怕謝遜便在近處,不敢有絲毫大意,跟著便在草叢中爬行向前。突然之間,只聽得何太沖「嘿」的一聲,似已受傷,他擡頭一看,見何太沖身處三株松樹之間,長劍揮舞,已與人動上了手,卻不見對敵之人,只偶爾傳出啪啪啪幾下悶響,似是長劍與什麼古怪的兵刃相撞。他心下大奇,更爬前幾步,凝目看時,不禁吃了一驚。原來斜對面兩株松樹的樹幹中都凹入一洞,恰容一人,每一株樹的凹洞中均坐著一個老僧,手舞黑色長索,攻向何太沖夫婦。一株松樹背向張無忌,樹前也有黑索揮出,料想樹中亦必有個老僧。黑夜之中,三根長索通體黝黑無光,舞動之時瞧不見半點影子。何太沖夫婦急舞長劍,嚴密守禦,只因瞧不見敵人兵刃來路,絕無反擊的餘地。這三根長索似緩實急,卻又無半點風聲,滂沱大雨之下,黑夜孤峰之上,三條長索如鬼似魅,說不盡的詭異。
  何氏夫婦連聲叫嚷,急欲脫出這品字形的三面包圍,但每次向外衝擊,總是被長索擋了回來。張無忌暗暗驚訝,見黑索揮動時無聲無息,使索者的內力返照空明,功力精純,不露稜角,非自己所能及,心下駭異:「圓真說道,我義父由他三位太師叔看守,看來便是這三位老僧了,功力當真深厚之極!」只聽得「啊」的一聲慘叫,何太沖背脊中索,從圈子中直摔出來,眼見得是不活了。班淑嫻又驚又悲,一個疏神,三索齊下,只打得她腦漿迸裂,四肢齊折,不成人形。跟著一根黑索一抖,將班淑嫻的屍身從圈子中拋出。圓真邊鬥邊走,退上峰來,叫道:「相好的,有種的便到這裡領死。」和他對敵的那兩個壯漢都是崑崙派中的健者,圓真以武功論原是不輸,但難以一舉格殺二人,最多傷得一人,餘下一人不免會脫身逃走,當下引得二人追向松樹之間。二人離松樹尚有數丈,驀地見到何太沖的屍身,一齊停步,不提防兩根長索從腦後無聲無息的圈到,各自繞住了一人的腰間,雙索齊抖,將二人從百餘丈高的山峰上拋了下去。兩人在山下撞得早已斃命,但身在半空時發出的慘呼,兀自纏繞數峰之間,回聲不絕。
  張無忌見三名老僧在片刻間連斃崑崙派四位高手,舉重若輕,遊刃有餘,武功之高,實是生平罕見,比之鹿杖客和鶴筆翁似乎猶有過之,縱不如太師父張三豐之深不可測,卻也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少林派中居然尚有這等元老,只怕連太師父和楊逍也均不知,他心中怦怦亂跳,伏在草叢中一動也不敢動。只見圓真接連兩腿,將何太沖和班淑嫻的屍身踢入了深谷之中。屍身墮下,過了好一陣才傳上兩響鬱悶的聲音。張無忌暗想:「何太沖對我以怨報德,今日又想來害我義父,劫奪寶刀,人品低下,但武功了得,實是武學中的一派宗匠,不意落得如此下場。」只聽得圓真恭恭敬敬的道:「三位太師叔神功蓋世,舉手之間便斃了崑崙派的四大高手,圓真欽仰無已,難以言宣。」一名老僧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圓真又道:「圓真奉方丈師叔之命,謹來向三位師叔請安,並有幾句話要對那囚徒言講。」一個枯槁的聲音道:「空見師侄德高藝深,我三人最為眷愛,原期他發揚少林一派武學,不幸命喪此奸人之手。我三人坐關數十年,早已不聞塵務,這次為了空見師侄才到這山峰來。這奸人既是死有餘辜,一刀殺了便是,何必諸多囉唆,擾我三人清修?」圓真躬身道:「太師叔吩咐得是。只因方丈師叔言道:我恩師雖是為此奸人謀害,但我恩師何等功夫,豈是這奸人一人之力所能加害?將他囚在此間,煩勞三位太師叔坐守,一來引得這奸人的同黨來救,好將當年害我恩師的仇人逐一除去,不使漏網。二來要他交出屠龍寶刀,以免該刀落入別派手中,篡竊武林至尊的名頭,折了本派千百年的威望。」張無忌聽到這裡,不由得暗暗切齒,心道:「圓真這惡賊當真是千刀萬剮,難抵其罪,一番花言巧語,請出這三位數十年不問世事的高僧來,好假他三人之手,屠戮武林中的高手。」只聽得一名老僧哼了一聲,道:「你跟他講罷。」此時大雨兀自未止,雷聲隆隆不絕。圓真走到三株松樹之間,跪在地下,對著地面說道:「謝遜,你想清楚了嗎?只須你說出收藏屠龍刀的所在,我立時便放你走路。」張無忌大為奇怪:「怎地他對著地面說話,難道此處有一地牢,我義父囚在其中?」
  忽聽得一個聲音清越的老僧怒道:「圓真,出家人不打誑語,你何以騙他?他若說出藏刀的所在,難道你當真便放了他麼?」圓真道:「太師叔明鑒:弟子心想,恩師之仇雖深,但兩者相權,還是以本派威望為重。只須他說出藏刀之處,本派得了寶刀,放他走路便是。三年之後,弟子再去找他為恩師報仇。」那老僧道:「這也罷了。武林中信義為先,言出如箭,縱對大奸大惡,少林弟子也不能失信於人。」圓真道:「謹奉太師叔教誨。」張無忌心想:「這三位少林僧不但武功卓絕,且是有德的高僧,只是墮入了圓真的奸計而不自覺。」只聽圓真又向地下喝道:「謝遜,我太師叔的話,你可聽見了麼?三位老人家答應放你逃走。」忽聽得地底下傳上來一個聲音道:「成昆,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麼?」張無忌聽到這聲音雄渾蒼涼,正是義父的口音,登時心中大震,恨不得立時撲上前去,擊斃成昆,將謝遜救出,但只要自己一現身,三位少林高僧的黑索便招呼過來,即使成昆不出手,自己也非三僧聯手之敵,當下強自克制,尋思:「待那圓真惡僧走後,我上前拜見三僧,說明這中間的原委曲折。他三位佛法精湛,不能不明是非。」
  只聽得圓真歎道:「謝遜,你我年紀都大了,一切陳年舊事,又何必苦苦掛在心頭?最多也不過二十年,你我同歸黃土。我有過虧待你之處,也有過對你不錯的日子。從前的事,一筆勾銷了罷。」謝遜聽他絮絮而語,並不理睬,待他停口,便道:「成昆,你還有臉跟我說話麼?」圓真反覆說了半天,謝遜總是這句話:「成昆,你還有臉跟我說話麼?」圓真冷冷的道:「我且容你多想三天。三天之後,若再不說出屠龍刀的所在,你也料想得到我會用什麼手段對付你。」說著站起身來,向三僧禮拜,走下山去。
  張無忌待他走遠,正欲長身向三僧訴說,突覺身周氣流略有異狀,這一下襲擊事先竟無半點朕兆,一驚之下,立即著地滾開,只覺兩條長物從臉上橫掠而過,相距不逾半尺,去勢奇急,卻是絕無勁風,正是兩條黑索。他只滾出丈餘,又是一條黑索向胸口點到,那黑索化成一條筆直的兵刃,如長矛,如桿棒,疾刺而至,同時另外兩條黑索也從身後纏來。他先前見崑崙派四大高手轉瞬間便命喪三條黑索之下,便知這三件奇異兵刃厲害之極,此刻身當其難,更是心驚。他左手一翻,抓住當胸點來的那條黑索,正想從旁甩去,突覺那條長索一抖,一股排山倒海的內勁向胸口撞到,這內勁只要中得實了,當場便得肋骨斷折,五臟齊碎。便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剎那間,他右手後揮,撥開了從身後襲至的兩條黑索,左手乾坤大挪移心法混著九陽神功,一提一送,身隨勁起,嗖的一聲,身子直衝上天。
  正在此時,天空中白光耀眼,三四道閃電齊亮,只聽得兩位高僧都「嗯」的一聲,似對他的武功頗感驚異。這幾道閃電照亮了他身形,三位高僧擡頭上望,見這身具絕頂神功的高手竟是個面目汙穢的鄉下少年,更是驚訝。三條黑索便如三條張牙舞爪的墨龍相似,急升而上,分從三面撲到。張無忌藉著電光,一瞥間已看清三僧容貌。坐在東北角那僧臉色漆黑,有似生鐵;西北角那僧枯黃如槁木;正南方那僧卻是臉色慘白如紙。三僧均是面頰深陷,瘦得全無肌肉,黃臉僧人眇了一目。三個老僧五道目光映著閃電,更顯得爍然有神。眼見三根黑索便將捲上身來,他左撥右帶,一卷一纏,藉著三人的勁力,已將三根黑索卷在一起,這一招手勢,卻是張三豐所傳的武當派太極心法,勁成渾圓,三根黑索上所帶的內勁立時被牽引得絞成了一團。只聽得轟隆幾聲猛響,幾個霹靂連續而至,這天地雷震之威,直是驚心動魄。張無忌在半空中翻了個箭鬥,左足在一株松樹的枝幹上一勾,身子已然定住,於轟轟雷震中朗聲說道:「後學晚輩,明教教主張無忌,拜見三位高僧。」說著左足站在松幹,右足淩空,躬身行禮。松樹的枝幹隨著他這一拜之勢猶似波浪般上下起伏,張無忌穩穩站住,身形飄逸。他雖躬身行禮,但居高臨下,不落半點下風。三位高僧一覺黑索被他內勁帶得相互纏繞,反手一抖,三索便即分開。三僧適才三招九式,每一式中都隱藏數十招變化,數十下殺手,豈知對方竟將這三招九式一一化開,儘管化解時每一式都險到了極處,稍有毫釐之差,便是筋折骨斷、喪生殞命之禍,卻仍顯得揮灑自若、履險如夷。三高僧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如此高強敵手,無不駭然。他們卻不知張無忌化解這三招九式,實已竭盡生平全力,正藉著松樹枝幹的高低起伏,暗自調勻丹田中已亂成一團的真氣。
  張無忌適才所使武功,包括了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太極拳三大神功,而最後半空中一個觔斗,卻是聖火令上所刻的心法。三位少林高僧雖然身懷絕技,但坐關數十年,不聞世事,於他這四門功夫竟一門也沒見過,只隱約覺得他內勁和少林九陽功似是一路,但雄渾精微之處,又遠較少林派神功為勝。待得聽他自行通名,竟是明教教主,三僧心中的欽佩和驚訝之情,登時化為滿腔怒火。
  那臉色慘白的老僧森然道:「老衲還道何方高人降臨,卻原來是魔教的大魔頭到了。老衲師兄弟三人坐關數十年,不但不理俗務,連本寺大事也素來不加聞問。不意今日得與魔教主相逢,實是生平之幸。」
  張無忌聽他左一句「魔頭」,右一句「魔教」,顯是對本教惡感極深,不由得大是躊躇,不知如何開口申述才是。只聽那黃臉眇目的老僧說道:「魔教教主是陽頂天啊!怎麼是閣下?」張無忌道:「陽教主逝世已近三十年了。」那黃臉老僧「啊」的一聲,不再說話,一聲驚呼之中,似是蘊藏著無限傷心失望。張無忌心想:「他聽得陽教主逝世,極是難過,想來當年和陽教主定是交情甚深。義父是陽教主的舊部,我且動以故人之情,再說出陽教主為圓真氣死的原由,且看如何?」便道:「大師想必識得陽教主了?」
  黃臉老僧道:「自然識得。老衲若非識得大英雄陽頂天,何致成為獨眼之人?我師兄弟三人,又何必坐這三十餘年的枯禪?」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但其中所含的沈痛和怨毒卻顯然既深且巨。張無忌暗叫:「糟糕,糟糕。」從他言語中聽來,這老僧的一隻眼睛便是壞在陽頂天手中,而他師兄弟三人枯禪一坐三十餘年,痛下苦功,就是為了要報此仇怨。這時聽得大仇人已死,自不免大失所望了。
  黃臉老僧忽然一聲清嘯,說道:「張教主,老衲法名渡厄,這位白臉師弟,法名渡劫,這位黑臉師弟,法名渡難。陽頂天既死,我三人的深仇大怨,只好著落在現任教主身上。我們師侄空見、空性二人又都死在貴教手下。你既然來到此地,自是有恃無恐。數十年來恩恩怨怨,咱們武功上作一了斷便是。」張無忌道:「晚輩與貴派並無梁子,此來志在營救義父金毛獅王謝大俠。空見神僧雖為我義父失手誤傷,這中間頗有曲折。至於空性神僧之死,與敝派卻是全無瓜葛。三位不可但聽一面之辭,須得明辨是非才好。」
  白臉老僧渡劫道:「依你說來,空性為何人所害?」張無忌皺眉道:「據晚輩所知,空性神僧是死於朝廷汝陽王府的武士手下。」渡劫道:「汝陽王府的眾武士為何人率領?」張無忌道:「汝陽王之女,漢名趙敏。」渡劫道:「我聽圓真言道,此女已然和貴教聯手作了一路,她叛君叛父,投誠明教,此言是真是假?」他辭鋒咄咄逼人,一步緊於一步。張無忌只得道:「不錯,她……她現下……現下已棄暗投明。」渡劫朗聲道:「殺空見的,是魔教的金毛獅王謝遜;殺空性的,是魔教的趙敏。這個趙敏更攻破少林寺,將我合寺弟子鼓擒去,最不可恕者,竟在本寺十六尊羅漢像上刻以侮辱之言。再加上我師兄的一隻眼珠,我三人合起來一百年的枯禪。張教主,這筆帳不跟你算,卻跟誰算去?」張無忌長歎一聲,心想自己既承認收容趙敏,她以往的過惡,只有一古腦兒的承攬在自己身上,一瞬之間,深深明白了父親因愛妻昔年罪業而終至自刎的心情,至於陽教主和義父當年結下的仇怨,時至今日,渡劫之言不錯:我若不擔當,誰來擔當?他身子挺直,勁貫足尖,那條起伏不已的枝幹突然定住,紋絲不動,朗聲說道:「三位老禪師既如此說,晚輩無可逃責,一切罪愆,便由晚輩一人承當便是。但我義父傷及空見神僧,內中實有無數苦衷,還請三位老禪師恕過。」
  渡厄道:「你憑著什麼,敢來替謝遜說情?難道我師兄弟三人,便殺你不得麼?」張無忌心想事已至此,只有奮力一拚,便道:「晚輩以一敵三,萬萬不是三位的對手,請那一位老禪師賜教?」渡劫道:「我們單打獨鬥,並無勝你把握。這等血海深仇,也不能講究江湖規矩了。好魔頭,下來領死罷。阿彌陀佛!」他一宣佛號,渡厄、渡難二僧齊聲道:「我佛慈悲!」三根黑索倏地飛起,疾向他身上捲來。
  張無忌身子一沈,從三條黑索間竄了下來,雙足尚未著地,半空中身形已變,向渡難撲了過去。渡難左掌一立,猛地翻出,一股勁風向他小腹擊去。張無忌轉身卸勁,以乾坤大挪移心法將掌力化開,便在此時,渡厄和渡劫的兩根黑索同時捲到。張無忌滴溜溜轉了半個圈子。渡劫左掌猛揮,無聲無息的打了過來。張無忌在三株松樹之間見招拆招,驀地裡一掌劈出,將數百顆黃豆大的雨點挾著一股勁風向渡厄飛了過去。渡厄側頭避讓,還是有數十顆打在臉上,竟是隱隱生痛,他喝了一聲:「好小子!」黑索抖動,轉成兩個圓圈,從半空中往張無忌頭頂蓋下。張無忌身如飛箭,避過索圈,疾向渡劫攻去。他越鬥越是心驚,只覺身周氣流在三條黑索和三股掌風激盪之下,竟似漸漸凝聚成膠一般。他自習成武功以來,從未遇到過如此高強的對手。三僧不但招數精巧,內勁更是雄厚無比。張無忌初時七成守禦,尚有三成攻勢,鬥到二百餘招時,漸感體內真氣不純,唯有只守不攻,以圖自保。他的九陽神功本來用之不盡,愈使愈強,但這時每一招均須耗費極大內力,竟然漸感後勁不繼,這又是他自練成神功以來從未經歷過之事。更拆數十招,尋思:「再鬥下去只有徒自送命。今日且自脫身,待去約得外公、楊左使、范右使、韋蝠王,咱們五人合力,定可勝得三僧,那時再來營救義父。」當下向渡厄急攻三招,待要搶出圈子,不料三條黑索所組成的圈子已如銅牆鐵壁相似,他數次衝擊,均被擋回,已然無法脫身。他心下大驚:「原來三僧聯手,有如一體,這等心意相通的功夫,世間當真有人能做到麼?」他哪知渡厄、渡劫、渡難三僧坐這三十餘年的枯禪,最大的功夫便是用在「心意相通」之上,一人動念,其餘二人立即意會,此般心靈感應說來甚是玄妙,但三人在斗室中相對三十餘年,專心致志以練感應,心意有如一體,亦非奇事。他又想:「這樣看來,縱然我約得外公等數位高手同來,亦未能攻破他三人心意相通所組成的堅壁。難道我義父終於無法救出,我今日要命喪此地?」他心中一急,精神略散,肩頭登時被渡劫五指掃中,痛入骨髓,心道:「我死不足惜,義父的冤屈卻須申雪。義父一生高傲,既是落入人手,決不肯以一言半語為自己辯解。」當下朗聲說道:「三位老禪師,晚輩今日被困,性命難保,大丈夫死則死耳,何足道哉?有一事卻須言明……」呼呼兩聲,兩條黑索分從左右襲到,張無忌左撥右帶,化開來勁,續道:「那圓真俗家姓名,叫做成昆,外號混元霹靂手,乃是我義父謝遜的業師……」三位少林高僧見他手上拆招化勁,同時吐聲說話,這等內功修為實非自己所能,不由得更增忌憚。三僧認定明教是無惡不作的魔教,這教主武功越高,為害世人越大,眼見他身陷重圍,無法脫困,正好乘機除去,實是無量功德,當下一言不發,黑索和掌力加緊施為。
  張無忌繼續說道:「三位老禪師須當知曉,這成昆的師妹,乃是明教教主陽頂天的夫人。成昆一直對師妹有情,因情生妒,終於和明教結下了深仇大恨……」當下手上化解三僧來招,嘴裡原原本本的述說成昆如何處心積慮要摧毀明教、如何與楊夫人私通幽會以致激死陽頂天、如何假醉圖奸謝遜之妻,殺其全家,如何逼得謝遜亂殺武林人士,如何拜空見神僧為師,誘使空見身受謝遜一十三拳、如何失信不出,使空見飲恨而終。渡厄等三僧越聽越是心驚,這些事情似乎件件匪夷所思,但事事入情入理,無不若合符節。渡厄手上的黑索首先緩了下來。張無忌又道:「晚輩不知陽教主如何與渡厄大師結仇,只怕其中有奸人挑撥是非,此人多半便是這圓真了。渡厄大師不妨回思往事,印證晚輩是否虛言相欺。」渡厄嗯的一聲,停索不發,低頭沈吟,說道:「那也有些道理。老衲與陽頂天結仇,這成昆為我出了大力,後來他意欲拜老衲為師,老衲向來不收弟子,這才引薦他拜在空見師侄的門下。如此說來,那是他有意安排的了?」張無忌道:「不特如此,目下他更覬覦少林寺掌門方丈之位,收羅黨羽,陰謀密計,要害空聞神僧……」這句話尚未說畢,突然間隆隆聲響,左首斜坡上滾落一塊巨大的圓石,衝向三株松樹之間。渡厄喝道:「什麼人?」黑索揮動,啪啪兩響,擊在圓石之上,只打得石屑私舞。圓石後突然竄出一條人影,迅速無倫的撲向張無忌,寒光閃動,一柄短刀刺向他咽喉。這一下來得突兀之極,張無忌正自全力擋架渡劫、渡難二僧的黑索和拳掌,全沒防到竟會有人忽然偷襲,黑暗中只覺風聲颯然,短刀刃尖已刺到喉邊,危急中身子斜刺向旁射出,嗤的一聲響,刀尖已將他胸口衣服劃破了一條大縫,只須有毫釐之差,便是開膛破胸之禍。此人一擊不中,藉著那大石掩身,已滾出三僧黑索的圈子。
  張無忌暗叫:「好險!」喝道:「成昆惡賊!有種的便跟我對質,想殺人滅口麼?」適才短刀那一刺,他雖未看清人形,但以對方身法之捷,出手之狠,內勁之強,而武功家數又與謝遜全是一路,除成昆外更無旁人。少林三僧的三條黑索猶如三隻大手,伸出去捲住了大石,一回一揮,將那重達千斤的大石擡了起來,直摜出去,成昆卻已遠遠的下山去了。渡厄道:「當真是圓真麼?」渡難道:「確然是他。」渡厄道:「若非他作賊心虛,何必……」
  驀地裡四面八方呼嘯連連,撲上七八條人影,當先一人喝道:「少林和尚枉為佛徒,殺害這許多人命,不怕罪孽麼?大夥兒齊上。」八個人各挺兵刃,向樹間三僧攻了上去。張無忌身在三僧之間,只見這八人中有三人持劍,其餘五人或刀或鞭,個個武學精強,霎時間便和三僧的黑索鬥在一起。他看了一會,見那使劍三人的劍招,和數日前死在少林僧手下的青海三劍乃是一路,但變化精微,勁力雄渾,遠在青海三劍之上,當是青海派中長輩的佼佼人物,這三人合力攻擊渡厄。另有三人合攻渡難,餘下二人則聯手對付渡劫。渡劫的對手雖只二人,但二人的武功卻比餘人又高出一籌。斗了半晌,張無忌看出渡劫漸落下風,渡厄卻穩佔先手,以一敵三,兀自行有餘力。又拆十餘招,渡厄看出渡劫應付維艱,黑索一抖,偷空向渡劫的兩名對手晃去。那二人都是身材魁梧,黑鬚飄動,身手極為矯捷,一個使一對判官筆,另一個使打穴橛。渡厄和渡劫身在數丈之外,已隱然感到他二人兵刃上發出來的勁風,若被欺近身來,施展短兵刃上的長處,勢必更為厲害。青海派三人劍上受力一輕,慢慢又扳回劣勢。這麼一來,變成渡難以一敵三,渡厄、渡劫二僧則是以二敵五,一時相持不下。張無忌暗暗稱奇:「這八人的武功著實了得,實不在何太沖夫婦之下。除了三個是青海派外,其餘五人的門派來歷全然瞧不出來。可見天下之大,草莽間臥虎藏龍,不知隱伏著多少默默無聞的英雄好漢。」
  十一人拆到一百餘招時,少林三僧的黑索漸漸收短。黑索一短,揮動時少耗內力,但攻敵時的靈動卻也減了幾分。更斗數十招,三僧的黑索又縮短了六七尺。那兩名黑鬚老人越鬥越近,兵刃上的威力大增,尋瑕抵隙,步步進逼,竭力要撲到三僧身邊。但三僧黑索收短後守禦相當嚴密,三條黑索組成的圈子上似有無窮彈力,兩名黑鬚老人不住變招搶攻,總是被索圈彈了出去。這時三僧已聯成一氣,成為以三敵八之勢。少林三僧奮力禦敵,心下都不禁暗暗叫苦,與這八人相鬥,再久也不致落敗,只須黑索再縮短八尺,便組成了「金剛伏魔圈」,別說八名敵人,便是十六人,三十二人,那也攻不進來,可是這圈子之中卻隱伏著一個心腹之患的強敵,張無忌若是出手,內外夾攻,立時便取了少林三僧的性命。三僧見他安坐不動,顯在等待良機,要讓自己三人和外敵拚到雙方筋疲力竭,他再來收漁人之利。這時三僧的內功已施展到了淋漓盡致,有心要長嘯向山下少林寺求援,卻是開口不得,這當兒只要輕輕吐出一個字,立時氣血翻湧,縱非立時斃命,也必身受內傷,成為廢人。三僧心下自責過於托大,當強敵來攻之初,竟未出聲通知本寺人眾,否則只要達摩堂或羅漢堂有幾名好手來援,便可克敵取勝。
  這情勢張無忌自也早已看出,這時要取三僧性命自是舉手之勞,但想大丈夫不可乘人之危,何況三僧只是受了圓真瞞騙,並無可死之道,而殺了三僧後獨力應付外面八敵,亦是同樣的艱難。眼見雙方勝負非一時可決,他低下頭來,只見一塊大岩石壓住地牢之口,只露出一縫,作為謝遜呼吸與傳遞食物之用。心想時機稍縱即逝,待得相鬥雙方分了勝敗,或是少林寺有人來援,便救不了義父,當下跪在石旁,雙掌推住巨石,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勁力到處,巨石緩緩移動。巨石移開不到一尺,突然間背後風動勁到,渡難揮掌向他背心拍落。張無忌卸勁借力,啪的一聲響,背上衣衫碎了一大塊,在狂風暴雨之中片片作蝴蝶飛舞,但渡難這一掌的掌力卻給他傳到了巨石之上,隆隆一響,巨石立時又移開尺許。掌力雖已卸去,未受內傷,但初受之際,他全身力道正盡數用來推石,背心上也是劇痛難當。
  渡難一掌虛耗,黑索上露出破綻,一名黑鬚老人立時撲進索圈,右手點穴橛向渡難左乳下打去。少林三僧的軟索擅於遠攻,不利近擊,渡難左手出掌,運勁逼開他點穴橛的一招。黑鬚老者左手食指疾伸,戳向渡難的「膻中穴」。渡難暗叫:「不好!」哪料到敵人「一指禪」的點穴功夫竟比打穴橛尤為厲害,危急之下,只得右手撒索,豎掌封擋,護住胸口,跟著拇指、食指、中指三指翻出,立時反攻。他雖擋住了敵人,但黑索離手,那使判官筆的老者當即搶前。少林三僧三索去其一,「金剛伏魔圈」已被攻破。
  突然之間,那條摔在地下的黑索索頭昂起,便如一條假死的毒蛇忽地反噬,呼嘯而出,向那使判官筆的老者面門點去,索頭未到,索上所挾勁風已令對方一陣氣窒。那老者急舉判官筆擋架,索筆相交,一震之下,雙臂酸麻,左手判官筆險些脫手飛出,右手判官筆被震得擊向地下山石,石屑紛飛,火花四濺。那條黑索展將開來,將青海派三劍又逼得退出丈許,「金剛伏魔圈」不但回復原狀,威力更勝於前。少林三僧驚喜交集之下,只見黑索的另一端竟是持在張無忌手中。他並未練過「金剛伏魔圈」的功夫,說到心意相通、動念便知的配合無間,那是遠不及渡難,但內力之剛猛,卻是無與倫比,黑索上所發出的內勁直如排山倒海一般,向著四面八方逼去。渡厄與渡劫的兩條黑索在旁相助,登時逼得索外七人連連倒退。渡難專心致志對忖那黑鬚老者,不論武功和內力修為都是勝了一籌,他坐在松樹穴中,並不起身,十指拍、戳、彈、勾、點、拂、擒、拿,數招之間,便令那黑鬚老者叠遇險招。那老者見同伴七人處境也均不利,當下一聲怒吼,從圈中躍出。張無忌將黑索往渡難手中一塞,俯身運起乾坤大挪移心法,又將壓在地牢上的巨石推開了尺許,對著露出來的洞穴叫道:「義父,孩兒無忌救援來遲,你能出來麼!」謝遜道:「我不出來。好孩子,你快快走罷!」張無忌大奇,道:「義父,你是給人點中了穴道,還是身有銬鏈?」不等謝遜回答,便即縱身躍入地牢,噗的一聲,水花濺起。原來幾個時辰的傾盆大雨,地牢中已積水齊腰,謝遜半個身子浸在水裡。張無忌心中悲苦,伸手抱著謝遜,在他手足上一摸,並無銬鏈等物,再在他幾處主要穴道上一加推拿,似也非被人施了手腳,當下抱著他躍出地牢,坐在巨石之上,張無忌道:「此時脫身,最好不過。義父,咱們走罷。」說著挽住他手臂,便欲拔步。
  謝遜卻坐在石上,動也不動,抱膝說道:「孩子,我生平最大的罪孽,乃是殺了空見大師。你義父若是落入旁人之手,自當奮戰到底,但今日是囚在少林寺中,我甘心受戮,抵了空見大師這條性命。」張無忌急道:「你失手傷了空見大師,那是成昆這惡賊奸計擺佈,何況義父你全家血仇未報,豈能死在成昆手下?」謝遜歎道:「我這一個多月來,在這地牢中每日聽著三位高僧誦經念佛,聽著山下寺中傳來的晨鐘暮鼓,回思往事,你義父手上染了這許多無辜之人的鮮血,實是百死難贖。唉,諸般惡因罪孽,我比成昆作得更多。好孩子,你別管我,自己快下山去罷。」張無忌越聽越急,大聲道:「義父,你不肯走,我可要用強了。」說著轉過身來,抓住謝遜雙手,便往自己背上一負。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有數人大聲叫道:「什麼人到少林寺來撒野?」一陣踐水急奔之聲,十餘人搶上山來。張無忌持住謝遜雙腿,正要起步,突然後心「大椎穴」一麻,卻是被謝遜拿住了穴道,雙手無力,只得放開了他,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叫道:「義父,你……你何苦如此?」謝遜道:「好孩子,我所受冤屈,你已對三位高僧分說明白。我所做的罪孽,卻須由我自己身受報應。你再不去,我的仇怨又有誰來代我清算?」
  張無忌心中一凜,但見十餘名少林僧各執禪杖戒刀,向那八人攻了上去。乒乒乓乓交手數合,那持判官筆的黑鬚老者情知再鬥下去,今日難逃公道,只是功敗垂成,被一名無名少年壞了大事,實是大大的不忿,朗聲喝道:「請問松間少年高姓大名,河間郝密、卜泰,願知是哪一位高人橫加干預。」渡厄黑索一揚,說道:「明教張教主,天下第一高手,河間雙煞怎地不知?」持判官筆的郝密「噫」的一聲,雙筆一揚,縱出圈子。其餘七人跟著退了出去。少林僧眾待要攔阻,但那八人武功了得,並肩一衝,一齊下山去了。
  渡厄等三僧對謝遜與張無忌對答之言,盡數聽在耳裡,又想到適才他就算不是乘人之危,只須袖手旁觀,兩不相助,當卜泰破了「金剛伏魔圈」攻到身邊之時,以河間雙煞下手之辣,此刻三僧早已不在人世。三僧放下黑索,站起身來,向張無忌合十為禮,齊聲道:「多感張教主大德。」張無忌急忙還禮,說道:「份所當為,何足掛齒?」
  渡厄道:「今日之事,老衲原當讓謝遜隨同張教主而去,適才張教主真要救人,老衲須是無力阻攔。只是老衲師兄弟三人奉本寺方丈法旨看守謝遜,佛前立下重誓,若非我三人性命不在,決不能放謝遜脫身。此事關涉本派千百年的榮辱,還請張教主見諒。」張無忌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渡厄又道:「老衲喪眼之仇,今日便算揭過了。張教主要救謝遜,可請隨時駕臨,只須破了老衲師兄弟三人的『金剛伏魔圈』,立時可陪獅王同去。張教主可多約幫手,車輪戰也好,一湧而上也好,我師兄弟只是三人應戰。於張教主再度駕臨之前,老衲三人自當維護謝遜周全,決不容圓真辱他一言半語、傷他一毫一髮。」
  張無忌向謝遜望了一眼,黑暗中只見到他巨大的身影,長髮披肩,低首而立,似乎心中深自懺悔昔日罪愆,無復當年神威凜凜的雄風。張無忌淚水幾欲奪眶而出,尋思:「今日是打不過他們的了,義父又不肯走,只有約了外公、楊左使、范右使他們再來鬥過。這三條黑索組成的勁圈便如銅牆鐵壁相似,適才若不是渡難大師在我背上打了一掌,那卜泰便萬萬攻不進來。下次縱有外公和左右光明使相助,是否能夠破得,實未可知。唉,眼下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便道:「既是如此,自當再來領教三位大師的高招。」回身抱著謝遜的腰,說道:「義父,孩兒走了。」
  謝遜點點頭,撫摸他的頭髮,說道:「你不必再來救我,我是決意不走的了。好孩子,盼你事事逢凶化吉,不負你爹娘和我的期望。你當學你爹爹,不可學你義父。」張無忌道:「爹爹和義父都是英雄好漢,一般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都是孩兒的好榜樣。」說著躬身一拜,身形晃處,已自出了三株松樹圍成的圈子,向少林寺三僧一舉手,展開輕功,倏忽不見,但聽他清嘯之聲,片刻間已在里許之外。山峰畔少林僧眾相顧駭然,早聞明教張教主武功卓絕,卻沒想到神妙至斯。張無忌既見形跡已露,索性顯一手功夫,好教少林僧眾心生忌憚,善待謝遜。他這一聲清嘯鼓足了中氣,綿綿不絕,在大雷雨中飛揚而出,有若一條長龍行經空際。他足下施展全力,越奔越快,嘯聲也是越來越響。少林寺中千餘僧眾齊在夢中驚醒,直至嘯聲漸去漸遠,方始紛紛議論。空聞、空智等知是張無忌到了,均是平增一番憂慮。
  張無忌奔出數里,突然道旁一株柳樹後有聲叫道:「喂!」一人躍了出來,正是趙敏。
  張無忌停嘯止步,伸手挽住了她,見她全身被大雨淋濕了,發上臉上,水珠不斷流下。趙敏問道:「跟少林寺的禿頭們動過手了?」張無忌道:「是。」趙敏道:「謝大俠怎樣了?有沒見到?」張無忌挽著她手臂,在大雨中緩步而行,將適才情事簡略的說了。趙敏沈吟道:「你有沒問他如何失手遭擒?」張無忌道:「我只想著怎地救他脫險,沒空問到這些閒事。」趙敏歎了口氣,不再作聲。張無忌道:「你不高興麼?」趙敏道:「在你是閒事,在我就是要緊事。好啦,等救出了謝大俠,再問也不遲。我只怕……」張無忌道:「怕什麼?你擔心咱們救不了義父?」趙敏道:「明教比少林派強得多,要救謝大俠,終究是辦得到的。我就怕謝大俠決心一死以殉空見神僧。」張無忌也是擔心著這件事,問道:「你說會麼?」趙敏道:「但願不會。」二人一路說話,來到杜氏夫婦屋前。趙敏笑道:「你行跡已露,不能再瞞他二人了。」
  張無忌見茅舍之門半掩,便伸手推開,搖了搖身子,抖去些水濕,踏步進去,忽然間聞到一陣血腥氣。他心下一驚,左手反掌將趙敏推到門外,黑暗中突然有人伸手抓來。這一抓無聲無息,快捷無倫,待得驚覺,手指已觸到面頰。張無忌此時已不及閃避,左足疾飛,逕踢那人胸口,那人反手一勾,肘錘打向他腿上環跳穴,招數狠辣已極。張無忌只須縮腿一讓,敵人左手就挖去了他一對眼珠,當即提手虛抓,他料敵奇準,這麼一抓,剛好將敵人左手拿在掌中,便在此時,環跳穴上一麻,立足不定,右腿跪倒。
  他正要乘勢扭斷敵人的手腕,只覺所握住的手掌溫軟柔滑,乃是女子之手,心中一動,沒下重手,提起那人往外甩去,噗的一聲,右肩劇痛,已中了一刀。
  那人一躍出屋,揮掌向趙敏臉上拍去。張無忌知道趙敏決然擋不了,非當場斃命不可,忍痛縱起,也是揮掌拍出,雙掌相交。那人身子一晃,腳下踉蹌,藉著這對掌之力,縱出數丈之外,便在黑暗中隱沒不見。
  趙敏驚問:「是誰?」張無忌「嘿」了一聲,懷中火摺已被大雨淋濕,打不了火,生怕右肩上敵人的短刀有毒,不即拔出,道:「你點亮了燈。」
  趙敏到廚下取出火刀火石,點亮油燈,見到他肩頭的短刀,大吃一驚。張無忌見刃鋒上並未喂毒,笑道:「一些外傷,不相干。」當即便拔出刀來,轉頭只見杜百當和易三娘縮身在屋角之中,當下顧不得止住傷口流血,搶上看時,二人已死去多時。趙敏驚道:「我出去時,他二人尚自好好地。」張無忌點點頭,等趙敏替他裹好傷口,拿起短刀看時,正是杜氏夫婦所使的兵刃,只見屋中樑上、柱上、桌上、地下,插滿了短刀,顯是敵人曾與杜氏夫婦一番劇鬥,將他夫婦的短刀一一打得出手,這才動手加害。趙敏駭然道:「這人武功厲害得很啊。」適才摸黑相鬥,張無忌若非動念得快,料到那人要來抓自己的眼珠,不但此時已成了瞎子,多半自己與趙敏都已屍橫就地。再看杜百當夫婦的屍身時,只見胸口數十根肋骨根根斷成數截,連背後的肋骨也是如此,顯是為一門極陰狠、極厲害的掌力所傷。他數經大敵,多歷凶險,但回思適才暗室中這三下兔起鶻落般的交手,不禁越想越驚。今晚兩場惡鬥,第一場以一敵三,歷時甚久,但驚心動魄之處,遠不如第二場瞬息間的三招兩式。趙敏又問:「那是誰?」張無忌搖頭不答。趙敏突然間明白了,眼中流露出恐懼神色,呆了半晌,撲向張無忌懷中,嚇得哭了出來。兩人心下均知,若不是趙敏聽到張無忌嘯聲,大雨中奔出去迎接,因而逃過大難,那麼此刻死在屋角中的已不是兩人而是三人了。張無忌輕拍她的背脊,柔聲安慰。趙敏道:「那人要殺的是我,先把杜氏夫婦殺了,躲在這裡對我暗算,決不是想傷你。」張無忌道:「這幾日中,你千萬不可離開我身邊。」沈吟片刻,又道:「不到一年之間,何以內力武功進展如此迅速?當世除我之外,只怕無人能護得你周全。」
  次日清晨,張無忌拿了杜百當鋤地的鋤頭,挖了個深坑,將杜氏夫婦埋了,與趙敏一齊跪下來拜了幾拜,想起易三娘對待自己二人親厚慈愛,都不禁傷感。
  忽聽得少林寺裡鐘聲當當不絕,遠遠傳來,聲音甚是緊急,接著東面一道青色煙花直衝上天,南方紅色、西方白色、北方黑色,數里外更升起黃色煙火。五道煙火將少林寺圍在中間。張無忌叫道:「明教五行旗齊到,正面跟少林派幹起來啦,咱們快去。」匆匆與趙敏換了衣服,洗去手臉的汙泥,快步向少林寺奔去。
  只行出數里,便見一隊白衣的明教教眾手執黃色小旗,向山上行去。張無忌叫道:「顏旗使在麼?」厚土旗掌旗使顏垣聽到叫聲,回頭見是教主,大喜之下忙上前行禮參見。旗下教眾歡聲雷動,一齊拜伏。顏垣稟告:明教群豪得悉謝遜下落後,商議之下,均覺如等到端陽節天下英雄群聚少林之時再來討人,就得與舉世群雄為敵,眼下既無法稟明教主,只得權宜為計,於端陽節前十日由楊逍、范遙率領,盡集教中高手,來少林寺要人。料想大動干戈,多半難免,那倒也罷了,只是到處尋不著教主,不免有群龍無首之感。教眾吹起號角,報知教主到來。過不多時,楊逍、范遙、殷天正、韋一笑、殷野王、周顛、彭瑩玉、說不得、鐵冠道人等人先後從各處到來,銳金、巨木、洪水、烈火四旗教眾則分四面圍住了少林寺。各人相見,盡皆大喜。楊逍與范遙謝過擅專之罪。張無忌道:「各位不須過謙,大家齊心合力來救謝法王,原是本教兄弟大夥兒的義氣。本人心下感激,有何怪罪?」當下將自己混入少林寺、昨晚已和渡厄等三僧動手的事簡略說了。眾人聽說一切都出於成昆的奸謀,無不氣憤。周顛和鐵冠道人更破口大罵。張無忌道:「今日本教以堂堂之師,向少林方丈要人,最好別傷了和氣。萬不得已動手,咱們第一是救謝法王,第二是捉拿成昆,此外不可濫傷無辜。」眾人齊聲應諾。張無忌向趙敏道:「敏妹,最好你喬裝一下,別讓少林寺僧眾認出身份,以免多生事端。」當日她擄了少林眾僧囚在大都,與少林派已結下極深的怨仇。趙敏笑道:「顏大哥,我扮作你旗下的一名兄弟罷!」顏垣當即命本旗一名兄弟除下外袍,讓趙敏披上。趙敏奔入山後樹林,匆匆改扮,搽黑了面頰,從樹林中出來時,已變成一個面目猙獰的黑瘦漢子。號角吹動,明教群豪列隊上山。少林寺中早已接到明教拜山的帖子,空智禪師率領僧眾在山亭中迎候。空智聽了圓真之言,深信少林僧眾被趙敏用計擒往大都囚禁,削斷手指,逼授武功,乃是明教與汝陽王暗中勾結安排的奸計,後來張無忌出手相救,更是假意賣好,另有陰謀,是以神色陰沈,合十行了一禮,什麼話也不說。
  張無忌抱拳道:「敝教有事向貴派奉懇,專誠上山拜見方丈神僧。」空智點了點頭,說道:「請!」引著明教群豪走向山門。空聞方丈率領達摩堂、羅漢堂、般若堂、戒律院各處首座高僧,在山門外迎接,請群豪到大雄寶殿分賓主坐下,小沙彌送上清茶。空聞和張無忌、楊逍、殷天正等人寒暄了幾句,便即默然。張無忌說道:「方丈神僧,我們無事不登三寶殿,特來求懇方丈瞧在武林一脈,開釋敝教謝法王,大恩大德,日後必當補報。」空聞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慈悲為本,戒嗔戒殺,原不該跟謝法王為難。不過老衲師兄空見命喪謝施主之手。張教主是一教之主,也當明白武林中的規矩。」
  張無忌道:「此中另有緣故,可也怪不得謝法王。」於是將空見甘願受拳以化解武林中一場大冤孽的經過說了。空聞等只聽得一半,便即口宣佛號,一齊恭恭敬敬的站起。空聞目中含淚,顫聲道:「善哉,善哉!空見師兄以大願力行此大善舉,功德非小。」群僧低聲唸經,對空見之仁俠高義,無不敬佩。明教群豪也一齊站起,致欽仰之意。
  張無忌詳細說畢當日經過,又道:「謝法王失手傷了空見神僧,至感後悔,但事後細細回想,此事的罪魁禍首,實是貴寺的圓真大師。」他見圓真不在殿上,說道:「請圓真大師出來,當面對質,分辨是非。」
  周顛插口道:「是啊,在光明頂上這禿驢裝假死,卻又活了過來,鬼鬼祟祟,是什麼好東西?快叫他滾出來。」那日他在光明頂上吃了圓真大虧後,一直記恨。張無忌忙道:「周先生不可在方丈大師之前無禮。」周顛道:「我是罵圓真那禿驢,又不是罵方丈那禿……」這「禿」字一出口,知道不對,急忙伸手按住自己的嘴巴。空智聽周顛出言無禮,更增惱怒,說道:「然則我空性師弟之死,張教主卻又如何解釋?」張無忌道:「空性神僧豪爽俠義,在下當日在光明頂上有緣拜會,極是欽佩。空性大師曾和在下相約,日後相互切磋武學。豈知不幸身遭大難,在下深為悼惜。此是奸人暗算,實與敝教無涉。」空智冷笑道:「張教主倒推得忒煞乾淨。然則汝陽王郡主與明教聯手之事,那也是假的了?」張無忌臉上一紅,道:「郡主與她父兄不洽,投身敝教。郡主往日對貴寺諸多不敬之處,在下自當命她上山拜佛,鄭重謝罪。」空智喝道:「張教主花言巧語,於事何補?你身為一教之主,信口胡言,豈不令天下英雄恥笑?」張無忌想到殺空性、擒眾僧之事,確是趙敏大大的不該,雖與明教無涉,但她目下卻是托身於己,可不能推委不理,正為難間,鐵冠道人厲聲說道:「空智大師,我教主敬你是前輩高僧,給足了你面子,你可須知自重。我教主守信重義,豈能說一句假話?你辱我教主,便是辱我明教百萬之眾。縱我教主寬洪大量,不予計較,我們做部屬的卻不能善罷甘休。」此時明教教眾在淮泗、豫鄂一帶攻城掠地,招兵買馬,說是「百萬之眾」,確非浮誇之言。
  空智冷笑道:「百萬之眾便怎地?莫非要將少林寺踏為平地?魔教辱我少林,原非自今日始。我們失手被擒,囚於萬安寺中,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自來邪正不兩立,那也沒有什麼。你們來到我少林寺,在十六尊羅漢像的背上刻了十六個大字,嘿嘿,『先誅少林,再滅武當,惟我明教,武林稱王!』好威風,好煞氣!」這十六個字,乃是當日趙敏手下武士將少林僧眾擒去之後,以利刃刻在十六尊羅漢的背上。范遙一待眾人出寺,便即飛身回到羅漢堂中,將十六尊羅漢像移轉,仍是背心向壁,以免趙敏嫁禍於明教的陰謀得逞。後來楊逍等發覺,看過後仍將羅漢像移正,沒料想還是給少林僧眾知悉了。張無忌口才不佳,又想到這是趙敏胡鬧,內心有愧,不禁無言可答。楊逍卻道:「空智大師的話,可讓我們不懂了。敝教張教主是武當弟子張五俠的公子,江湖上盡人皆知。我們就算再狂妄萬倍,也決不敢辱及教主的先人。張教主自己,又怎會刻什麼『再滅武當』的字樣?方丈大師與空智大師乃有德高僧,豈能於其中這小小道理也不明白?在下相信決無其事。」這幾句話振振有辭,立時令空智為之語塞。
  空聞方丈修為日久,心性慈和,且終究以大局為重,心知明教勢大,若是雙方當真動上了手,只怕傳之千百年的少林古剎不免要在自己手中毀去,便道:「各位空言爭論,於事無益,請隨老衲前赴羅漢堂,瞻仰羅漢法像,誰是誰非,便知端的。」張無忌心想:「一進羅漢堂,真相便當場揭穿。」當下躊躇不答。楊逍卻道:「如此甚好。」張無忌不明其意,但見趙敏混在厚土旗眾之中,並未進寺,料想不致為少林僧眾發覺,倒也不甚擔憂。當下知客僧在前領路,一行人眾,行向羅漢堂來。空聞向羅漢像下拜,說道:「弟子驚動羅漢尊者法像,尚請原宥。」拜罷,吩咐六名弟子恭移法身。六名弟子依言上前,合十默祝幾句,然後三人一邊,分列兩旁,將第一尊羅漢像轉了過來。只見那羅漢像背上已削得坦平,塗上了金漆,原來那個大大的「先」字,早已沒半點痕跡。這一來,不但空聞、空智等大吃一驚,張無忌也是大出意料之外。
  少林群弟子一齊動手,將其餘各尊羅漢像一一轉過,背上卻哪裡有一筆半劃?霎時之間,群僧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他們曾看得清清楚楚,每尊羅漢像背上都刻得有個大字,拼起來是「先誅少林,再滅武當,惟我明教,武林稱王」等十六字,卻何以會突然不見?羅漢像背上金漆甚新,顯是剛塗上去的,但少林寺近數月來守衛何等嚴密,要剷去這十六尊羅漢像背上所刻字跡,再塗上金漆,著實不是易事,寺中僧眾怎能全無知覺?張無忌轉過頭來,見韋一笑和范遙正相視而笑,心下恍然,那自是本教兄弟們作下了手腳,心想:「幹這事的人神通廣大,好生了得。」楊逍見群僧驚愕萬狀,便道:「貴寺福澤深厚,功德無量,十六位尊者金身完好無缺。料想正如空智大師所云,先前曾遭奸人損毀,但十六位阿羅漢顯靈,佛法無邊,立即自行補起,實乃可喜可賀。」說著便向羅漢像跪拜下去。張無忌等跟著一齊拜倒。空聞、空智等雖不信羅漢顯靈、佛法無邊云云的鬼話,但料定是明教暗中做了手腳,不論怎樣,總是向本寺補過致歉,各人心中存著的氣惱不由得均消解了三分,而對眾魔頭神出鬼沒的手段,卻又有三分佩服,三分驚懼。
  空聞道:「羅漢像既已完好如初,此事不必再提。」揮手命群弟子推羅漢像轉身,又道:「昨晚張教主降臨,已與老衲三位師叔朝過相。聽說渡厄師叔和張教主訂下了約會,只須張教主破得我三位師叔的『金剛伏魔圈』,任憑將謝施主帶走。」張無忌道:「不錯,渡厄大師確有此言。但在下深佩三位高僧武功高深,自知不是敵手,昨晚已折在三位高僧手下,敗軍之將,何敢言勇?」空聞道:「阿彌陀佛,張教主言重了。昨晚勝負未分,更兼教主仁俠為懷,出手相助,三位師叔深感高義。」楊逍、范遙等聽張無忌說過渡厄等三僧武功精妙,均盼一見。殷天正道:「既是少林眾高僧執意於武學上一見高低,教主,咱們不自量力,只好領教少林派的絕學。好在咱們是為相救謝兄弟而來,實逼處此,無可奈何,並非膽敢到領袖武林的少林寺來撒野。」
  張無忌對外公之言向來極是尊重,又想除此之外,也別無善法,便道:「弟兄們聽到在下頌揚三位高僧神功蓋世,都說三位高僧坐關數十年,武林中誰也不知,今日大夥兒有幸拜見,實是生平之幸。」空智舉手道:「請!」領著群豪走向寺後山峰。明教洪水旗下教眾在掌旗使唐洋率領之下,列陣布在山峰腳邊,聲勢甚壯。空聞等視若無睹,逕行上峰。空聞、空智合十走向松樹之旁,躬身稟報。
  渡厄道:「陽頂天的仇怨已於昨晚化解,羅漢像的事今日也揭過了,好得很,好得很。張教主,你們幾位上來動手?」楊逍等見三僧身形矮小瘦削,嵌在松樹幹中,便像是三具殭屍人干,但幾句話卻說得山谷鳴響,顯是內力深厚之極,不由得聳然動容。張無忌尋思:「昨晚我孤身一人,鬥他三人不過,咱們今日人多,倘若一湧而上,一來施展不開,二來倚多為勝,也折了本教的威風。多了不好,少了不成,咱們三個對他三個,最是公平。」便道:「昨晚在下見識到三位高僧神功,衷心欽佩,原不敢再在三位面前出醜。但謝法王跟在下有父子之恩,與眾兄弟有朋友之義,我們縱然不自量力,卻也非救他不可。在下想請兩位教中兄弟相助,以三對三,平手領教。」渡厄淡淡的道:「張教主不必過謙。貴教倘若再有一位武功和教主不相伯仲的,那麼只須兩位聯手,便能殺了我們三個老禿。但若老衲所料不錯,如教主這等身手之人,舉世再無第二位,那麼還是人多一些,一齊上來的好。」
  周顛、鐵冠道人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想這老禿驢好生狂妄,竟將天下英雄視若無物,只是語氣之中總算自承不及張教主,說舉世無人能與教主平手,倒還算客氣。周顛張嘴欲語,說不得手快,伸掌擋在他口前。
  張無忌道:「敝教雖是旁門左道,不足與貴派名門抗衡,但數百年的基業,也有一些人才。在下因緣時會,暫代教主之職,其實論到才識武功,敝教中勝於在下者,又豈少了?韋蝠王,請你將這份名帖呈上三位高僧。」說著取出一張名帖,上面自張無忌、楊逍、范遙、殷天正、韋一笑以下,書就此次拜山群豪的姓名。韋一笑知道教主要自己顯示一下當世無雙的輕功,好教少林群僧不敢小覷了明教中的人物,當下躬身應諾,接過名帖,身子並未站直,竟不轉身,便即反彈而出,猶如一溜輕煙,相隔十餘丈間,便飄到了三株松樹之間,雙掌一翻,將名帖送交渡厄。渡厄等三僧見他一晃之間,便即到了自己跟前,輕功之佳,實是從所未見,何況他是倒退反彈,那更是匪夷所思,不由得讚道:「好輕功!」少林群僧個個是識貨的,登時采聲雷動。明教群豪雖均知韋一笑輕功了得,但這般倒退反彈的身手,卻也是初次見到,不過各人不便稱讚自家人,儘管心中佩服,卻都默不作聲。只有周顛一人鼓掌大讚。
  渡厄微微欠身,伸手接過名帖,他右手五根手指一搭到名帖,韋一笑全身一麻,宛似受到雷震,胸口發熱,身子幾欲軟倒。他大驚之下,急忙運功支撐。渡厄已將名帖取了過去,從名帖上傳來的這一股內勁也即消失。韋一笑臉色一變,暗想這眇目老僧的內勁當真是深不可測,不敢多所逗留,斜身一讓,從一片長草上滑了過來,回到張無忌身旁。這一手「草上飛」的輕功雖非特異,但練到這般猶如淩虛飄行,那也是神乎其技的了。空聞、空智等均想:「此人輕功造詣如此地步,固是得了高人傳授,但也出於天賦,看來他是生就異稟,旁人縱是苦練,也決計到不了這等境界。」
  渡厄說道:「張教主說貴教由三人下場,除了教主與這位韋蝠王外,還有哪一位前來指教?」張無忌道:「韋蝠王已領教過大師的內勁神功,在下想請明教左右光明使者相助。」渡厄心中一動:「這少年好銳利的眼光,適才我隔帖傳勁,只是一瞬間之事,居然被他看了出來。什麼左右光明使者,難道比這姓韋的武功更高麼?」他坐關年久,於楊逍的名頭竟然沒聽見過,至於范遙,則長年來隱姓埋名,旁人原也不知。楊范二人聽得教主提及自己名字,當即踏前一步,躬身道:「謹遵教主號令。」張無忌道:「三位高僧使的是軟兵刃,咱們用什麼兵刃好?」張、楊、范三人平時臨敵均是空手,今日面對勁敵,可不能托大不用兵刃,三人一法通,萬法通,什麼兵刃都能使用,張無忌此言,乃是就著二人方便。楊逍道:「聽由教主吩咐便是。」張無忌微一沈吟,心想:「昨晚河間雙煞以短攻長,倒也頗佔便宜。」便從懷中取出六枚聖火令來,將四枚分給了楊范二人,說道:「咱們上少林寺拜山,不敢攜帶兵器,這是本教鎮教之寶,大家對付著使罷。」楊范二人躬身接過,請示方略。
  空智突然大聲道:「苦頭陀,咱們在萬安寺中結下的梁子,豈能就此揭過?來來來,待老衲先領教你的高招。老衲今日沒服十香軟筋散,各人手下見真章罷。」他被囚萬安寺的怨氣未曾發洩,今日見到范遙,一直盡力抑制心下怒火,此刻再也忍耐不住了。范遙淡淡一笑,說道:「在下奉教主號令,向三位高僧領教,大師要報昔日之仇,待此事過後,再行奉陪。」空智從身旁弟子手中接過長劍,喝道:「你不自量力,要和我三位師叔動手,不死也必重傷。我這仇是報不了啦。」范遙笑道:「我死在令師叔手下,也是一樣。」空智冷笑道:「明教之中,既除閣下之外更無別位高手,那也罷了。」
  他這句話原是激將之計,明教群豪豈有不知?但覺若是嚥了這口氣下去,倒教少林派將本教瞧得小了。以位望而論,范遙之下便是白眉鷹王殷天正。張無忌覺得外公年邁,不便請他出手,便想請舅父殷野王出馬。殷天正已踏上一步,說道:「教主,屬下殷天正討令。」張無忌道:「外公年邁,便請舅舅……」殷天正道:「我年紀再大,也大不過這三位高僧。少林派有碩德耆宿,我明教便無老將麼?」
  張無忌知外公武功深湛,不在楊逍、范遙之下,比舅舅高出甚多,若是由他出戰,當多幾分把握,說道:「好,范右使留些力氣,待會向空智神僧領教,便請外公相助孩兒。」殷天正道:「遵命!」從范遙手中接過了聖火雙令。空聞方丈朗聲道:「三位師叔,這位殷老英雄人稱白眉鷹王,當年自創天鷹教,獨力與六大門派相抗衡,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這位楊先生,內功外功俱臻化境,是明教中的第一流人物,崑崙、峨嵋兩派的高手,曾有不少敗在他的手下。」渡劫乾笑數聲,說道:「幸會,幸會!且看少林門下弟子,卻又身手如何?」三僧黑索一抖,猶似三條墨龍一般,圍成了三層圈子。張無忌昨晚與三僧動手時伸手不見五指,全憑黑索上的勁氣辨認敵方兵刃來路,此時方當午初,艷陽照空,連三僧臉上每一條皺紋都瞧得清清楚楚。他倒轉聖火令,抱拳躬身,說道:「得罪了!」側身便攻了上去。楊逍飛身向左。殷天正大喝一聲,右手舉起聖火令往渡難的黑索上擊落。「當嗚」一響,索令相擊。這兩件奇形兵刃相互碰撞,發出的聲音也十分古怪。兩人手臂都是一震,心道:「好厲害!」均知是遇到了生平罕逢的勁敵。張無忌尋思:「三僧黑索結圈,招數嚴密,我等雖三人聯手,也決非三五百招之內所能攻破,且耗費三僧的內勁,徐尋破綻。」眼見黑索纏到,便以聖火令與之硬碰硬的對攻。鬥到一頓飯時分,張無忌等三人已將索圈壓得縮小了丈許圓徑。然而三僧的索圈壓小,抗力越強,三人每攻前一步,便比前要多花幾倍力氣。楊逍與殷天正越鬥越是駭異,起初尚是以三敵三的局面,到得半個時辰之後,楊殷二人漸漸支持不住,成為二人合鬥渡難。張無忌卻是一人對付渡厄、渡劫二僧。殷天正走的全是剛猛路子。楊逍卻是忽柔忽剛,變化無方。這六人之中,以楊逍的武功最為好看,兩枚聖火令在他手中盤旋飛舞,忽而成劍,忽而為刀,忽而作短槍刺、打、纏、拍,忽而當判官筆點、戳、捺、挑,更有時左手匕首,右手水刺,忽地又變成右手鋼鞭,左手鐵尺,百忙中尚自雙令互擊,發出啞啞之聲以擾亂敵人心神。相鬥未及四百招,已連變了二十二般兵刃,每般兵刃均是兩套招式,一共四十四套招式。空智於少林派七十二絕藝得其十一,范遙自負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但此刻見楊逍神技一至於斯,都不由得暗自歎服。周顛與楊逍素有嫌隙,曾數次和他爭鬥,此刻越看越是慚愧:「楊逍這龜兒子原來一直讓著我。先前我只道他武功只比我稍高,每次動手,總是碰巧運氣好,這才勝我一招半式。豈知我周顛跟他龜兒子差著這麼老大一橛。」
  但不論楊逍如何變招,渡難一條黑索分敵二人,仍是絲毫不落下風。眾人只見殷天正頭上白霧升起,知他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一件白布長袍慢慢鼓起,衣內充滿了氣流。他每踏出一步,腳底便是一個足印,鬥到將近一個時辰,三株松樹外已被他踏出了一圈足印。
  陡然之間,殷天正將右手聖火令交於左手,將渡難的黑索一壓,右手一招劈空掌便向他擊了過去。渡難左手一起,五指虛抓,握成空拳,也是一掌劈出。
  空聞、空智等一齊「噫」了一聲,聲音中充滿了驚訝佩服之情。原來渡難還他這一掌,乃是少林七十二絕藝中之一的「須彌山掌」。這門掌力極難練成,那是不必說了,縱然練成了,每次出掌,也須坐馬運氣,凝神良久,始能將內勁聚於丹田,哪知渡難要出掌便出掌,一動念間就將「須彌山掌」拍了出來,跟著黑索一抖,又向楊逍撲擊而至。
  但渡難以「須彌山掌」與殷天正對掌,黑索上的勁力便弱了一大半。他當下以巧補弱,使得黑索滾動飛舞,宛若靈蛇亂顫,楊逍的兩根聖火令也是變化無窮。旁觀眾人大半去瞧他二人相鬥。殷天正凝神提氣,一掌掌的拍出,忽而跨前兩步,忽而又倒退兩步。那邊張無忌以一敵二,三人的招式都是平淡無奇,所有拚鬥都在內勁上施展。這般拚鬥比之殷天正鬥力和楊逍斗巧,其實更加凶險,只要內勁被對方一逼上岔路,縱非立時氣絕死亡,也當走火入魔,發瘋癱瘓,均屬尋常。只是這等比拚,只有身歷其境的局中人方知甘苦,旁觀者武功再高,也無法從他三人的招式中辨認出來。眼見太陽由偏東而當頭直射,更漸漸偏西。空聞、空智、范遙、韋一笑等高手這時已看出了雙方勝負之機。但見殷天正頭頂的白氣越來越濃,而渡劫坐在其中的那棵大松樹枝幹上的針葉不住搖晃顫動,可知渡厄和渡劫二僧功力究有高下,鬥到此時,渡劫背靠松樹,須得借助大樹之力,方能與張無忌的九陽神功相抗。倘若殷天正支持不住,那便是明教輸了,若是渡劫先一步難以抵擋,則是少林派落敗。出手相鬥的六人更加明白這中間的關鍵所在。殷天正與渡難比拚掌力,拚到三十餘掌之後,已自知終非敵手,心想:「我們今日之事,以救謝兄弟為重。我一個人的勝負榮辱,何足道哉?何況輸在少林派前輩高人手下,也不能說是損了我白眉鷹王的威名。」當下拚得一掌,便向後退出半步,拚到十餘掌後,已退到丈許之外。哪知「須彌山掌」乃少林派七十二絕藝之一,渡難在這掌法上浸淫數十載,威力實是非同小可,殷天正退一步,渡難的掌力跟著進擊一步,勁力竟不以路程拉遠而稍衰。楊逍尋思:「這少林僧果真了得,我聖火令上招數再變,終究也奈何不了他。殷白眉獨受內勁,時候長了只怕支持不住。」兩枚聖火令一合,想要挾住黑索,跟他也來個硬碰硬的鬥力,以分殷天正重擔。不料聖火令剛要挾到黑索,渡難手腕一抖,黑索索頭直昂上來,撞向楊逍面門。楊逍心念如電,聖火令脫手,向渡難胸口急擲過去,雙掌一翻,已抓住索頭,一招「倒曳九牛尾」,猛力向外急拉。
  渡難見他兵刃出手,當作暗器般打來,勁道猛極,左手上肘一沈,壓向飛襲左胸的聖火令,卻見另一枚突然間中道轉向,呼的一聲,斜刺射向渡劫。原來這六人之中,以楊逍最工心計,他這兩枚聖火令攻渡難的是虛,攻渡劫的那枚之上方用上了全身內勁。渡劫正與張無忌全力相抗,眼見渡難對付楊殷二人已穩佔上風,哪想得到楊逍竟會忽出奇招,以此怪異的手法偷襲,一驚之下,聖火令已到面門。渡劫心神微亂,輕輕伸起兩指,將那枚聖火令挾了下來。但其時他與張無忌全神貫注的比拚內勁,哪容得這麼心神一分,霎時之間,他存身其內的大松樹搖晃不止,樹上松針紛紛下墮,便如半空中下了一陣急雨。張無忌一覺對方破綻大露,這乾坤大挪移心法最擅於尋瑕抵隙,對方百計防護,尚且不穩,何況自呈虛弱?他手指上五股勁氣,登時絲絲作響,疾攻過去。片刻間啪啪有聲,渡劫那棵松樹上一根根小枝也震得落了下來。
  渡厄眼見勢危,霍地站起,身形一晃,已到了渡劫身旁,伸出左手,搭在他的肩頭。渡劫得師兄渡厄相助,方得重行穩住。那邊廂渡難與殷天正、楊逍也已到了各以真力相拚、生死決於俄頃的地步。楊逍拉著黑索一端,向外扯奪,殷天正卻以破山碎碑的雄渾掌力,不絕向渡難抵壓過去。兩大高手一拉一推,兩股勁力恰恰相反,渡難身處其間,雖然吃力萬分,卻仍不現敗象。旁觀的明教群豪和少林僧眾眼見這等情景,知道這場拚鬥下來,不僅分出勝敗而已,六大高手之中只怕有半數要命喪當場。偌大一座山峰之上,剎時間竟無半點聲息,群雄泰半汗濕衣背,沒一個不是提心吊膽,為己方的人擔憂。便在這萬籟俱寂之際,忽聽得三株松樹之間的地底下,一個低沈的聲音說起話來:「楊左使、殷大哥、無忌孩兒,我謝遜雙手染滿血跡,早已死有餘辜。今日你們為救我而來,與少林寺三位高僧爭鬥,若是雙方再有損傷,謝遜更是罪上加罪。無忌孩兒,你快快率同本教兄弟,退出少林寺去。否則我立時自絕經脈,以免多增罪孽。」正是謝遜以「獅子吼」神功在地牢中說話。當年他在王盤山島上,用獅子吼震死震昏各幫各派無數豪士,此刻雖非以此神功傷人,但眾人耳鼓仍是震得嗡嗡作響,相顧失色。
  張無忌知道義父言出如山,決不肯為了一己脫困,致令旁人再有損傷,眼前情勢,倘若力拚到底,自己雖可無恙,但外公、楊逍、渡劫、渡難四人必定不免,正躊躇間,只聽謝遜大聲喝道:「無忌,你還不去麼?」
  張無忌道:「是!謹遵義父吩咐。」他退後一步,朗聲說道:「三位高僧武功果然神妙之至,今日明教無法攻破,他日再行領教。外公、楊左使,咱們收手罷!」說著勁氣一收,將渡厄、渡劫二僧黑索所發出的內勁一彈而回。楊逍與殷天正聽到他的號令,苦於正與渡難全力相拚,無法收手,若是收回內勁,立時便被渡難的勁氣所傷,渡難此刻也是欲罷不能。張無忌走到殷天正之前,雙掌揮出,接過了渡難與殷天正分從左右襲來的掌力,跟著伸出聖火令,搭在渡難的黑索中端。黑索正被楊逍與渡難拉得如繃緊了的弓弦一般。張無忌的聖火令一搭上,乾坤大挪移的神功登時將兩端傳來的猛勁化解了。黑索軟軟垂下,落在地下,楊逍手快,一把搶起。渡難臉色一變,正欲發話,楊逍雙手捧著黑索,走近幾步,說道:「奉還大師兵刃。」渡劫已知他的心意,將身旁的兩枚聖火令拾了起來,交還給他。
  自經適才這一戰,三位少林高僧已收起先前的狂傲之心,知道拚將下去勢必兩敗俱傷,己方三人實無法佔得上風。渡厄說道:「老衲閉關數十年,重得見識當世賢豪,至感欣幸。張教主,貴教英才濟濟,閣下更是出類拔萃,唯望以此大好身手多為蒼生造福,少作傷天害理之事。」張無忌躬身道:「多謝大師指教,敝教不敢胡作非為。」渡厄道:「我師兄弟三人,在此恭候張教主大駕三度蒞臨。」張無忌道:「不敢,然而自當再來領教。謝法王是在下義父,恩同親生。」渡厄長歎一聲,閉目不語。張無忌率同楊逍諸人,拱手與空聞、空智等人作別,走下山去。彭瑩玉傳出訊號,撤回五行旗人眾。巨木旗和厚土旗教眾於離寺五里外倚山搭了十餘座木棚,以供眾人住宿。
  張無忌悶悶不樂,心想本教之中,無人的武功能比楊逍與外公更高,就算換上范遙與韋一笑,那也不過和今日的局面相若,天下哪裡更去找一兩位勝於他們的高手,來破這「金剛伏魔圈」?彭瑩玉猜中他的心事,說道:「教主,你怎地忘了張真人?」張無忌躊躇道:「倘若我太師父肯下山相助,和我二人聯手,破這『金剛伏魔圈』定可辦到。但此舉大傷少林、武當兩派的和氣,太師父未必肯允。再則太師父一百多歲的年紀,武學修為雖已爐火純青,究竟年紀衰邁,若有失閃,如何是好?」突然之間,殷天正站起身來,哈哈笑道:「張真人如肯下山,定然馬到成功,妙極,妙極!」乾笑幾聲,張大了口,聲音忽然啞了。群豪見他笑容滿臉,直挺挺的站著,都覺奇怪。楊逍道:「殷兄,你想張真人能下山出手麼?」他連問兩次,殷天正只是不答,身子也一動不動。張無忌吃了一驚,伸手一搭他的脈搏,不料心脈早停,竟已氣絕身亡。原來他當日在光明頂獨鬥六大派群豪,苦苦支撐,真元已受了大損,適才苦戰渡難,又耗竭了全部力氣,加之年事已高,竟然油盡燈枯。張無忌抱著他的屍身,哭了出來。殷野王搶了上來,更是呼天搶地的大哭。群豪念及同教的義氣,無不愴然淚下。訊息傳出,明教中有許多教眾原屬天鷹教旗下,登時哭聲震動山谷。這數日間,群豪忙著料理殷天正的喪事。各門派、各幫會的武林人物也絡繹上山。這些人仰慕殷天正的威名,都到木棚中他靈前*隨後又派了三十六名僧人,為殷天正做法事超度。但三十六名僧人只念了幾句經,便給殷野王手執哭喪棒轟了出去。周顛更在一旁大罵:「少林禿驢,假仁假義。」
  張無忌憂心如搗,和楊逍、彭瑩玉、趙敏等商議數次,始終不得善法。趙敏曾想設法將「十香軟筋散」下在渡厄三僧的飲食之中,又說要去召鹿杖客、鶴筆翁二人來和張無忌聯手,但張無忌和楊逍等均覺不妥。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7:39

第三十五章 屠獅有會孰為殃

  鹿杖客這一掌偷襲,適逢張無忌正以全力帶動十八名番僧聯手合力的內勁,後背藩籬盡撤,失了護體真氣,玄冥寒毒侵入,受傷著實不輕。他盤膝而坐,以九陽真氣在體內轉了三轉,嘔出兩口瘀血,才稍去胸口閉塞之氣,睜開眼來,只見趙敏滿臉都是擔憂的神色。
  張無忌柔聲道:「趙姑娘,這可苦了你啦。」趙敏道:「這當兒你還是叫我『趙姑娘』麼?我不是朝廷的人了,也不是郡主了,你……你心裡,還當我是個小妖女麼?」張無忌慢慢站起身來,說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得據實告我。我表妹殷離臉上的劍傷,到底是不是你割的?」趙敏道:「不是!」張無忌道:「那麼是誰下的毒手?」趙敏道:「我不能跟你說。只要你見到謝大俠,他自會跟你說知詳情。」張無忌奇道:「我義父知道詳情?」趙敏道:「你內傷未癒,多問徒亂心意。我只跟你說,倘若你查明實據,殷姑娘確是為我所害,不用你下手,我立時在你面前自刎謝罪。」
  張無忌聽她說得斬釘截鐵,不由得不信,沈吟半晌,道:「多半是波斯明教那艘船上暗中伏有高手,施展邪法,半夜裡將咱們一起迷倒,害了我表妹,盜去了倚天劍和屠龍刀。救出義父之後,可須得到波斯走一遭,去向小昭問個明白。」
  趙敏抿嘴一笑,說道:「你巴不得想見小昭,便杜撰些緣由出來。我勸你也別胡思亂想了,早些養好了傷,咱們快去少林寺是正經。」張無忌奇道:「去少林寺幹麼?」趙敏道:「救謝大俠啊。」張無忌更是奇怪,問道:「我義父在少林寺麼?怎麼會在少林寺?」趙敏道:「這中間的原委曲折,我也不知。但謝大俠身在少林寺內,卻是千真萬確。我跟你說,我手下有一死士,在少林寺出家,是他捨了一條性命,帶來的訊息。」張無忌問道:「為什麼捨了一條性命?」趙敏道:「我那部屬為了向我證明,設法剪下了謝大俠的一束黃發。可是少林寺監守謝大俠十分嚴密,我那部屬取了頭髮後出寺,終於給發覺了,身中兩掌,掙扎著將頭發送到我手裡,不久便死了。」
  張無忌道:「嘿!好厲害!」這「好厲害」三字,也不知是贊趙敏的手段,還是說局勢的險惡。他心中煩惱,牽動內息,忍不住又吐了一口血。
  趙敏急道:「早知你傷得如此要緊,又是這等沈不住氣,我便不跟你說了。」張無忌坐下地來,靠在山石之上,待要寧神靜息,但關心則亂,總是無法鎮定,說道:「少林神僧空見,是被我義父以七傷拳打死的。少林僧俗上下,二十餘年來誓報此仇,何況那成昆便在少林寺出家。我義父落入了他們手中,哪裡還有命在?」趙敏道:「你不用著急,有一件東西卻救得謝大俠的性命。」張無忌忙問:「什麼東西?」趙敏道:「屠龍寶刀。」張無忌一轉念間,便即明白,屠龍刀號稱「武林至尊」,少林派數百年來領袖武林,對這把寶刀自是欲得之而甘心,他們為了得刀,必不肯輕易加害謝遜,只是對他大加折辱,定然難免。趙敏又道:「我想救謝大俠之事,還是你我二人暗中下手的為是。明教英雄雖眾,但如大舉進襲少林,雙方損折必多。少林派倘若眼見抵擋不住明教進攻,其勢已留不住謝大俠,說不定便出下策,下手將他害了。」
  張無忌聽她想得周到,心下感激,道:「敏妹,你說得是。」趙敏第一次聽他叫自己為「敏妹」,心中說不出的甜蜜,但一轉念間,想到父母之恩,兄妹之情,從此盡付東流,又不禁神傷。張無忌猜到她的心意,卻也無從勸慰,只是想:「她此生已然托付於我,我不知如何方能報答她的深情厚意?芷若和我有婚姻之約,我卻又如何能夠相負?唉!眼前之事,終是設法救出義父要緊,這等兒女之情,且自放在一旁。」勉力站起,說道:「咱們走罷!」趙敏見他臉色灰白,知他受傷著實不輕,秀眉微蹙,沈吟道:「我爹爹愛我憐我,倒是不妨,就只怕哥哥不肯相饒。不出兩個時辰,只要哥哥能設法暫時離開父親,又會派人來捉拿咱倆回去。」張無忌點了點頭,眼見王保保行事果決,是個極厲害的人物,料來不肯如此輕易罷手,目下兩人都身受重傷,倘若西去少林,實是步步荊棘,一時彷徨無策。趙敏道:「咱們急須離開此處險地,到了山下,再定行止。」張無忌點了點頭,蹣跚著去牽過坐騎,待要上馬,只感胸口一陣劇痛,竟然跨不上去。趙敏右臂用力,咬著牙一推,將他送上了馬背,但這麼一用力,胸口被匕首刺傷的傷口又流出不少鮮血。她掙扎著也上了馬背,坐在他身後。本來是張無忌扶她,現下反而變成要她伸手相扶。二人喘息半晌,這才縱馬前行,另一匹馬跟在其後。
  二人共騎下得山來,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東行,以免和王保保撞面。行得片刻,便走上了一道小路。兩人稍稍寬心,料想王保保遣人追拿,也不易尋到這條偏僻小路上來,只要挨到天黑,入了深山,便有轉機。
  正行之間,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匹馬急馳而來。趙敏花容失色,抱著張無忌的腰,說道:「我哥哥來得好快,咱們苦命,終於難脫他的毒手。無忌哥哥,讓我跟他回府,設法求懇爹爹,咱們徐圖後會。天長地久,終不相負。」張無忌苦笑道:「令兄未必便肯放過了我。」剛說了這句話,身後兩乘馬相距已不過數十丈。趙敏拉馬讓在道旁,拔出匕首,心意已決,若有迴旋餘地,自當以計脫身,要是哥哥決意殺害張無忌,兩人便死在一塊,但見那兩乘馬奔到身旁,卻不停留,馬上乘者是兩名蒙古士兵,經過二人身旁,只匆匆一瞥,便即越過前行。趙敏心中剛說:「謝天謝地,原來只是兩個尋常小兵,非為追尋我等而來。」卻見兩名元兵已勒慢了馬,商量了幾句,忽然圈轉馬頭,馳到二人身旁。一名滿腮鬍子的元兵喝道:「兀那兩名蠻子,這兩匹好馬是哪裡偷來的?」趙敏一聽他的口氣,便知他見了父親所贈的駿馬,起意眼紅。汝陽王這兩匹馬原是神駿之極,兼之金鐙銀勒,華貴非凡。蒙古人愛馬如命,見了焉有不動心之理?趙敏心想:「兩匹馬雖是爹爹所賜,但這兩個惡賊若要恃強相奪,也只有給了他們。」打蒙古話道:「你們是哪一位將軍的麾下?竟敢對我如此無禮?」那蒙古兵一怔,問道:「小姐是誰?」他見兩人衣飾華貴,胯下兩匹馬更非同小可,再聽她蒙古話說得流利,倒也不敢放肆。趙敏道:「我是花兒不赤將軍的女兒,這是我哥哥。我二人路上遇盜,身上受了傷。」兩名蒙古兵相互望了一眼,突然放聲大笑。那鬍子兵大聲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殺了這兩個娃娃再說。」抽出腰刀,縱馬過來。趙敏驚道:「你們幹什麼?我告知將軍,教你二人四馬分屍而死。」「四馬分屍」是蒙古軍中重刑,犯法者四肢縛於四匹馬上,一聲令下,長鞭揮處,四馬齊奔,登時將犯人撕為四截,最是殘忍的刑罰。那絡腮鬍的蒙古兵獰笑道:「花兒不赤打不過明教叛軍,卻亂斬部屬,拿我們小兵來出氣。昨天大軍嘩變,早將你父親砍為肉醬。在這兒撞到你這兩隻小狗,那是再好不過。」說著舉刀當頭砍下。趙敏一提韁繩,縱馬避過。那兵正待追殺,另一個元兵叫道:「別殺這花朵兒似的小姑娘,咱哥兒倆先圖個風流快活。」那鬍子兵道:「妙極,妙極!」
  趙敏心念微動,便即縱身下馬,向道旁逃去。兩名蒙古兵一齊下馬追來。趙敏「啊喲」一聲,摔倒在地。那鬍子兵撲將上去,伸手按她背心。趙敏手肘回撞,正中他胸口要穴,那鬍子兵哼也不哼,滾倒在旁。另一元兵沒看清他已中暗算,跟著撲上,趙敏依樣葫蘆,又撞中了他的穴道。這兩下撞穴,她平時自是不費吹灰之力,此刻卻累得氣喘籲籲,滿頭都是冷汗,全身似欲虛脫。
  她支撐著起來,卻去扶張無忌下馬,拔匕首在手,喝道:「你這兩個犯上作亂的狗賊,還要性命不要?」兩名元兵穴道被撞,上半身麻木不仁,雙手動彈不得,下肢略有知覺,卻也是酸痛難當,只道趙敏跟著便要取他二人性命,不料想聽她言中之意竟有一線生機,忙道:「姑娘饒命!花兒不赤將軍並非小人下手加害。」趙敏道:「好,若是依得我一事,便饒了你二人的狗命。」兩名元兵不理是何難事,當即答應:「依得!依得!」趙敏指著自己的坐騎,道:「你二人騎了這兩匹馬,急向東行,一日一夜之內,必須馳出三百里地,越快越好,不得有誤。」二人面面相覷,做夢也想不到她的吩咐竟是如此一樁美差,料來她說的話必是反話。那鬍子兵道:「姑娘,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要姑娘的坐騎……」趙敏截住他的話頭,說道:「事機緊迫,快快上馬。路上倘若有人問起,你只須說這兩匹馬是市上買的,千萬不可提及我二人的形貌,知道了麼?」那二名蒙古兵仍是將信將疑,但禁不住趙敏連聲催促,心想此舉縱然有詐,也勝於當場被她用匕首刺死,於是告了罪,一步步挨將過去,翻身上鞍。蒙古人自幼生長於馬背之上,騎馬比走路還要容易,雖然手足僵硬,仍能控馬前行。二兵生怕趙敏一時糊塗,隨即翻悔,待坐騎行出數丈,雙腿急夾,縱馬疾馳而去。張無忌道:「這主意挺高,你哥哥手下見到這兩匹駿馬,定料我二人已向東去。咱們此刻卻又向何方而行?」趙敏道:「自是向西南方去了。」二人上了蒙古兵留下的坐騎,在荒野間不依道路,逕向西南。
  這一路儘是崎嶇亂石,荊棘叢生,只刺得兩匹馬腿上鮮血淋漓,一跛一躓,一個時辰只行得二十來里。天色將黑,忽見山坳中一縷炊煙裊裊升起。張無忌喜道:「前面有人家,咱們便去借宿。」行到近處,見大樹掩映間露出黃牆一角,原來是座廟宇。趙敏扶張無忌下得馬來,將兩匹馬的馬頭朝向西方,從地下拾起一根荊枝,在馬臀上鞭打數下。兩匹馬長聲嘶叫,快奔而去。她到處佈伏疑陣,但求引開王保保的追兵,至於失馬後逃遁更是艱難,卻也顧不得許多了,眼前只能行得一步算一步。二人相將扶持,挨到廟前,只見大門匾額寫著:「中岳神廟」四字。趙敏提起門環,敲了三下,隔了半晌無人答應,又敲了三下。忽聽得門內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是人是鬼?來挺屍麼?」格格聲響,大門緩緩開了,木門後出現一個人影。其時暮色蒼茫,那人又身子背光,看不清他面貌,但見他光頭僧衣,是個和尚。張無忌道:「在下兄妹二人途中遇盜,身受重傷,求在寶剎借宿一宵,請大師慈悲。」那人哼的一聲,冷冷的道:「出家人素來不與人方便,你們去罷。」便欲關門。趙敏忙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於你未必沒有好處。」那和尚道:「什麼好處?」趙敏伸手到耳邊摘下一對鑲珠的耳環,遞過去交在他手中。那和尚見每隻耳環上都鑲有小指頭大小的一粒珍珠,再打量二人,說道:「好罷,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側身讓在一旁。趙敏扶著張無忌走了進去。那和尚引著二人穿過大殿和院子,來到東廂房,說道:「就在這兒住罷。」房中無燈無火,黑洞洞地,趙敏在床上一摸,床上只一張草蓆,更無別物。只聽得外面一個洪亮的聲音叫道:「郝四弟,你領誰進來了?」那和尚道:「兩個借宿的客人。」說著跨步出門。趙敏道:「師傅,請你佈施兩碗飯,一碟素菜。」那和尚道:「出家人吃十方,不佈施!」說著揚長而去。趙敏恨恨的道:「這和尚可惡!無忌哥哥,你肚子很餓了罷?咱們得弄些吃的才成。」突然間院子中腳步聲響,共有七八人走來,火光閃動,房門推開,兩名僧人高舉燭台,照射兩人。張無忌一瞥之下,高高矮矮共是八名僧人,有的粗眉巨眼,有的滿臉橫肉,竟無一個善相之人。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僧道:「你們身上還有多少金銀珠寶,一起都拿出來。」趙敏道:「幹什麼?」老僧笑道:「兩位施主有緣來此;正好撞到小廟要大做法事,重修山門,再裝金身。兩位身上的金銀珠寶,一起佈施出來。倘若吝嗇不肯,得罪了菩薩,那就麻煩了。」趙敏怒道:「那不是強盜行徑麼?」那老僧道:「罪過,罪過。我們八兄弟殺人放火,原是做的強盜勾當,最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馬馬虎虎的做了和尚。兩位施主有緣,肥羊自己送上門來,唉,可要累得我們出家人六根又不能清淨了。」
  張無忌和趙敏大吃一驚,沒想到這八個和尚乃大盜改裝,這老僧既直言不諱,自是存心要殺人了,決不致自吐隱事之後又再相饒。
  另一名僧人獰笑道:「女施主不用害怕,我們八個和尚強盜正少一位押廟夫人,你生得這般花容月貌,當真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如來佛見了也要動心。妙極!妙極!」趙敏從懷裡掏出七八錠黃金,一串珠鏈,放在桌上,說道:「財物珠寶,盡在於此。我兄妹也是武林中人,各位須顧全江湖上義氣。」那老僧笑道:「兩位是武林中人,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不知是哪一派的門下?」趙敏道:「我們是少林子弟。」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她只盼這八人便算不是出身少林旁系,親友之中或也有人與少林派有些淵源。那老僧一怔,隨即目現凶光,說道:「是少林子弟嗎?當真不巧了!你們兩個娃娃只好怪自己投錯了門派。」伸手便拉她手腕。趙敏一縮手,老僧拉了個空。
  張無忌見眼前情勢危急之極,自己與趙敏身上傷重,萬難抵敵,這幾年來會過多少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卻難道今日反喪生於八個三四流的小盜手中?不管怎樣,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趙敏受辱,便道:「敏妹,你躲在我身後,我來料理這八名小賊。」趙敏空有滿腹智計,此刻也是束手無策,問道:「你們是什麼人?」那老僧道:「我們是少林寺逐出來的叛徒,遇到別派的江湖人馬,倒還手下留情,但若碰到少林子弟,那是非殺不可。小姑娘,這位兄弟本來要留你做個押廟夫人,現下知道你是少林門下,我們只有先姦後殺,留不得活口了。」張無忌低沈嗓子道:「好哇!你們是圓真的門下,是也不是?」那老僧咦的一聲,道:「這倒奇了,你怎知道?」趙敏接口道:「咱們正是要上少林寺去,會見陳友諒大哥,推舉圓真大師作少林寺方丈。」那老僧道:「善哉善哉!我佛如來,普渡眾生。」趙敏道:「是啊,咱們正好齊心合力,共成善舉。」她此言一出,八名僧人同時哈哈大笑。原來這八個和尚確是圓真和陳友諒一黨,由陳友諒引入,拜在圓真門下。近年來圓真圖謀方丈一席之心甚急,四處收羅人才。只是少林寺戒律精嚴,每收一名弟子,均須由執掌戒律的監寺詳加盤問,查明出身來歷,圓真難以為所欲為。於是由陳友諒設計,招引各路幫會豪傑、江洋大盜在寺外拜師,作為圓真的弟子,卻不身入少林,只待時機到來,共舉大事。圓真的武功何等深湛,只一出手,便令江湖豪士群相懾服,這些武林人物素慕少林名門正派的威望,又見到圓真神功絕技,自是皆願拜師。便有少數不願背叛本門的,圓真立即下手除卻,是以他奸謀經營已久,卻不敗露。那老僧口稱「我佛如來,普渡眾生」,卻是他們這一黨見面的暗號,倘若是本黨中人,只須答以「花開見佛,心即靈山」,互相便知。趙敏一聽到老僧口氣中露出是圓真弟子,便推算到圓真圖謀方丈之位的心意,可是他們約定的暗號,卻又如何得知?
  一名矮胖僧人道:「富大哥,這小妮子說什麼推舉我師作少林寺方丈,這訊息從何處得來?事關重大,不可不問個明白。」這八人雖落發作了和尚,相互間仍是「大哥」「二哥」相稱,不脫昔時綠林習氣。張無忌一聽他八人笑聲,便知要糟,苦於重傷後真氣無法凝聚,只得努力收束心神,強行聚氣,只覺熱烘烘的真氣東一團、西一塊,始終難以依著脈絡運行。只見那老僧猶如鳥爪的五根手指向趙敏抓去,趙敏無力擋架,縮身避向裡床,張無忌心下焦急,但此際也惟有盤膝運功,只盼能恢復得二三成功力,便能打發這八名惡賊了。
  那矮胖僧人見他在這當口兀自大模大樣的運氣打坐,怒喝:「這小子不知死活,老子先送他上西天去,免得在這裡礙手礙腳!」說著右臂擡起,骨骼格格作響,呼的一拳,猛力打向張無忌胸口。趙敏眼見危急,尖聲驚呼,卻見那矮胖僧人一拳打過,右臂軟軟垂下,雙目圓睜,卻站著一動也不動了。那老僧吃了一驚,伸手拉了他一把,那胖僧應手而倒,竟已死去。餘下各僧又驚又怒,紛紛喝道:「這小子有妖法,有邪術!」原來那胖僧運勁於臂,猛擊張無忌胸口,正打在「膻中穴」上。張無忌的九陽神功攻敵不足,護身卻是有餘,不但將敵人打來的拳勁反彈了回去,更因對方這麼一擊,引動了他體內九陽真氣,勁上加勁,力中貫力,那胖僧立時便即斃命。那老僧卻道張無忌胸口裝有毒箭、毒刺之類物事,以致那胖僧中了劇毒,當即出掌,擊向他露在袖外的右臂,準擬先打折他手臂,再行慢慢收拾。這一招剛猛的掌力撞到張無忌臂上,引動他體內九陽真氣反激而出。那老僧登時倒撞出去,其勢如箭,喀喇一聲大響,衝破窗格,撞在庭中一株大槐樹上,腦漿迸裂。餘僧大聲呼叫聲中,一僧雙拳搗向張無忌太陽穴,一僧以「雙龍搶珠」之招伸指挖他眼珠,另一僧飛起右足,踢向他的丹田。張無忌低頭避開雙眼,讓他兩指戳在額頭,但聽得碰碰、啊喲、噗噗數聲連響,三僧先後震死。第三僧飛足猛踢,力道甚是強勁,右腿竟然硬生生的震斷。張無忌丹田處受了這一腿,真氣鼓蕩,右半邊身子中各處脈絡竟有貫穿模樣,心下暗喜:「可惜這惡僧震死得太早,要是他在我丹田上多踢幾腳,反能助我早復功力。看來我受傷雖重,恢復倒是不難,只須有十天到半月將息,便能盡復舊觀。」八僧中死了五僧,餘下三名惡僧嚇得魂飛天外,爭先恐後的搶出門去,直奔到廟門之外,不見張無忌追趕出來,這才站定了商議。一個道:「這小子定是有邪法。」另一個道:「我看不是邪法,這小子內功厲害,反激出來傷人。」第三人道:「不錯,咱們好歹要給死去了的兄弟報仇。」三人商議了半晌,一人忽道:「這小子顯是受傷甚重,否則何以不追將出來?」另一人喜道:「不錯,多半他不會走動,五個兄弟以拳腳打他,他能以內功反激,咱們用兵刃砍他刺他,難道他當真有銅筋鐵骨不成?」三僧商量定當,一人挺了柄長矛,一人提刀,一人持劍,走到院子之中。只見東廂房中靜悄悄地,並無人聲。三僧往撞破了的窗格子中一張,只見那青年男子仍是盤膝而坐,模樣極是疲累,身子搖搖晃晃,似乎隨時便要摔倒。那少女拿著一塊手帕在替他額頭拭汗。三僧互使眼色,總是不敢便此衝入。一僧叫道:「臭小子,有種的便出來,跟老爺斗三百回合。」另一僧罵道:「這小子有什麼本事,便只會使妖法害人。那是下三濫的把戲,卑鄙下流,無恥之尤。」三僧見張無忌既不答話,又不下床,膽子越來越大,辱罵的言語也越來越髒,佛門弟子中口出惡言的,只怕再也沒人能勝得過這三位大和尚了。張無忌和趙敏聽了卻也並不生氣,他二人最擔心的不是三僧再來尋仇,而是怕他們嚇得一去不回。此間離嵩山少林寺不遠,這三僧轉去告知了成昆,那就大事去矣。張無忌之傷不到十天以外,萬難痊可,用不著成昆親至,只要來得一兩個二流高手,例如陳友諒之類的人物,便也無法抵擋。因此見三僧去而復回,反而暗暗喜歡。張無忌連受五僧襲擊,體內九陽真氣有若干處所漸行凝聚,雖仍難以發勁傷敵,心下已不若先前驚惶。突然間砰的一聲,一僧飛腳踢開房門,搶了進來,青光閃處,紅纓抖動,手中挺著一柄長矛。趙敏叫道:「啊喲!」急將手中匕首遞給張無忌。張無忌搖頭不接,暗暗叫苦:「我手上半點勁力也無,縱有兵刃,如何禦敵?我血肉之軀,卻不能抵擋兵器。」動念未已,敵人長矛捲起一個槍花,紅纓散開,矛頭已向胸口刺到。這一矛來得快,趙敏的念頭卻也轉得快,伸手到張無忌懷中摸出一塊聖火令,對準矛頭來路,擋在張無忌胸口,噹的一響,矛頭正好戳在聖火令上。以倚天劍之利,尚自不能削斷聖火令,矛頭刺將上去,自是絲毫無損。這一刺之勁激動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反彈出去,但聽得「啊……」的一下長聲慘叫,矛桿直插入那僧人胸口。
  這僧人尚未摔倒,第二名僧人的單刀已砍向張無忌頭頂。趙敏深恐一塊聖火令擋不住單刀刃鋒,雙手各持一塊聖火令,急速在張無忌頭頂一放。這當口果真是間不容髮,又是噹的一聲響,單刀反彈,刀背將那惡僧的額骨撞得粉碎,但趙敏的左手小指卻也被刀鋒切去了一片,危急之際,竟自未感疼痛。第三名僧人持劍剛進門口,便見兩名同伴幾乎是同時殞命,他大叫一聲,向外便奔。趙敏叫道:「不能讓他逃走了。」一塊聖火令從窗子擲將出去,準頭極佳,卻是全無力量,沒碰到那人身子便已落地。張無忌抱住她身子,叫道:「再擲!」以胸口稍行凝聚的真氣從她背心傳入。趙敏左手的聖火令再度擲出。那僧人只須再奔兩步,便躲到了照壁之後,但聖火令去勢奇快,正中背心,登時狂噴鮮血而死。張無忌和趙敏聖火令一脫手,同時昏暈,相擁著跌下床來。這時廂房內死了六僧,庭中死了二僧,張趙二人昏倒在血泊之中。荒山小廟,冷月清風,頃刻間更無半點聲息。過了良久,趙敏先行醒轉,迷迷糊糊之中先伸手一探張無忌鼻息,只覺呼吸雖弱,卻悠長平穩。她支撐著站起身來,無力將他扶上床去,只得將他身子拉好,擡起他頭,枕在一名死僧身上。她坐在死人堆裡不住喘氣。又過半晌,張無忌睜開眼來,叫道:「敏妹,你……你在哪裡?」趙敏嫣然一笑,清冷的月光從窗中照將進來,兩人看到對方臉上都是鮮血,本來神情甚是可怖,但劫後餘生,卻覺說不出的俊美可愛,各自張臂,相擁在一起。這番劇戰,先前殺那七僧,張無忌未花半分力氣,借力打力,反而有益無損,但最後以聖火令飛擲第八名惡僧,二人卻是大傷元氣。這時二人均已無力動彈,只有躺在死人堆中,靜候力氣恢復。趙敏包紮了左手小指的傷處,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直到次日中午,二人方始先後醒轉。張無忌打坐運氣,調息大半個時辰,精神一振,撐身站了起來,肚裡已是咕咕直叫,摸到廚下,只見一鍋飯一半已成黑炭,另一半也是焦臭難聞,當下滿滿盛了一碗,拿到房中。趙敏笑道:「你我今日這等狼狽,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實不足為外人道也。」兩人相對大笑,伸手抓取焦飯而食,只覺滋味之美,似乎猶勝山珍海味。一碗飯尚未吃完,忽聽得遠處傳來了馬蹄和山石相擊之聲。嗆啷一聲,盛著焦飯的瓦碗掉在地下,打得粉碎。趙敏與張無忌面面相覷,兩顆心怦怦跳動,耳聽得馳來的共是兩匹馬,到了廟門前戛然而止,接著門環四響,有人打門,稍停片刻,又是門環四響。張無忌低聲道:「怎麼辦?」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上官三哥,是我秦老五啊。」趙敏道:「他們就要破門而入。咱們且裝死人,隨機應變。」
  兩人伏在死人堆裡,臉孔向下。剛伏好身子,便聽得砰的一聲巨響,廟門被人猛力撞開,從撞門的聲勢中聽來,來人膂力不小。趙敏心念一動,道:「你伏在門邊,擋住二人的退路。」張無忌點點頭,爬到門檻之旁。
  緊跟著便聽得兩聲驚呼,刷刷聲響,進廟的兩人拔出了兵刃,顯已見到了庭中的兩具屍首。一人低聲道:「小心,防備敵人暗算。」另一人大聲喝道:「好朋友,鬼鬼祟祟的躲著算是什麼英雄?有種的出來跟老子決一死戰。」這人嗓音粗豪,中氣充沛,諒必是那推門的大力士了。他連喝數聲,四下裡卻無半點聲息,說道:「賊子早去遠了。」另一個嗓音嘶啞的人道:「四處查一查,莫要中了敵人詭計。」那秦老五道:「壽老弟,你往東邊搜,我往西邊搜。」那姓壽的似乎心中害怕,說道:「只怕敵人人多,咱們聚在一起,免得落單。」秦老五未置可否。那姓壽的突然咦的一聲,指著東廂房道:「裡……裡面還有死人!」兩人走到門邊,但見小小一間房中,死屍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秦老五道:「這廟……廟裡的八位兄弟,一齊喪命,不知是什麼人下的毒手!」姓壽的道:「秦五哥,咱們急速回寺,稟……稟……稟報師父。」秦老五沈吟道:「師父叮嚀咱們,須得趕快將請帖送出,趕著在端午節開『屠獅英雄會』,要是誤事了,可吃罪不起。」張無忌聽到「屠獅英雄會」五字,微一沈吟,不禁驚、喜、慚、怒,百感齊生,心想:「他師父大撒請帖,開什麼屠獅英雄會,自是召集天下英雄,要當眾殺害義父,這麼說來,在端午節之前,義父性命倒是無礙。我不能保護義父周全,害得他老人家落入奸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孝不義,莫此為甚。」他越想越怒,恨不得立時手刃這兩名奸人,但又怕二人見機逃走,自己卻無力追逐,唯有待他二人進房,然後截住退路,依樣葫蘆,以九陽真氣反震之力鋤奸。不料這二人見房中儘是死屍,不願進房,只是站在庭中商量。
  那姓壽的道:「這等大事,得及早稟告師父才好。」秦老五道:「這樣罷,咱哥兒倆分頭行事,我去送請帖,你回寺稟告師父。」姓壽的又擔心在道上遇到敵人,躊躇未答。秦老五惱起來,說道:「那麼任你挑選,你愛送請帖,那也由得你。」姓壽的沈吟片刻,終覺還是回山較為安全,說道:「聽憑秦五哥吩咐,我回山稟告便是。」二人當即轉身出去。
  趙敏身子一動,低聲呻吟了兩下。秦壽二人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見趙敏又動了兩動,這時看得清楚,卻是個女子。秦老五奇道:「這女子是誰?」走進房去。姓壽的膽子雖小,但一來見她是個女子,二來是重傷垂死之人,也就不加忌憚,跟著進房,秦老五便伸手去扳趙敏肩頭。張無忌一聲咳嗽,坐起身來,盤膝運氣,雙目似閉非閉。秦壽二人突然見他坐起,臉上全是血漬,神態卻又是這等可怖,一齊大驚。那姓壽的叫道:「不好,這是屍變。這僵……僵……殭屍陰魂不散,秦五哥須……須得小心。」忙縱身跳上了床。秦老五叫道:「殭屍作怪,姓秦的可不來怕你。」舉刀猛往張無忌頭頂砍落。張無忌手中早握好了兩枚聖火令,當即往頭頂一放,噹的一響,刀刃砍在聖火令上,反彈回去,將秦老五撞得腦漿迸裂,立時斃命。
  那姓壽的手中握著一柄鬼頭刀,手臂發抖,想要往張無忌身上砍去,卻哪裡敢?張無忌只等他砍劈過來,便可以九陽真氣反撞。趙敏見那人久久不動,心下焦躁:「這膽小鬼魂飛魄散,不敢動手,要是他拋刀逃走,咱們可奈何他不得。」只見他牙關相擊,格格作響,突然間拍的一聲,鬼頭刀掉在地下。張無忌道:「你有種便來砍我一刀,打我一拳。」那人道:「小……小的沒種,不……不敢跟老爺動手。」張無忌道:「那麼你踢我一腳試試。」那人道:「小的……小的更加不敢。」張無忌怒道:「你如此膿包,待會只有死得更慘,快向我砍上兩刀。我若見你手勁不差,說不定反饒了你的性命。」那人道:「是,是!」俯身拾起了鬼頭刀,瞥見秦老五頭骨破碎的慘狀,心想這殭屍法力高強,我還是苦苦哀求饒命的為是,當即跪倒,磕頭道:「老爺饒命!你身遭枉死,跟小人可……可毫不相干,你別向小……小人索命。」
  趙敏聽他竟以為張無忌是死人,心中有氣,哼了一聲,道:「武林中居然有這等沒出息的奴才。」那人道:「是,是!小的沒出息,沒出息,真是奴才,真是奴才。」
  他不敢出手,張無忌倒是無計可施,突然間心念一動,喝道:「過來。」那人忙道:「是!」向前爬了幾步,仍是跪著。張無忌伸出雙手,將兩根拇指按在他眼珠之上,喝道:「我先挖出你的眼珠。」那人大驚,不及多想,忙伸手用力將張無忌雙臂推開。張無忌只求他這麼一推,當即借用他的力道,手臂下滑,點了他乳下「神封」、「步廊」兩處穴道。那人全身酸麻,撲倒在地,大聲求懇:「老爺饒命,老爺饒命。原來老爺不是殭屍,好得很,那……那更加要饒命了。」他這時伏在張無忌身前,已瞧清對方乃是活人。趙敏知道張無忌這一下乃是借力點穴,但借來的力道實在太小,只能暫時令那人手足酸軟,卻未失行動之力,不到半個時辰,封閉了的穴道自行解開,屆時又有一番麻煩,又想有許多事要向他查明,不能便取他性命,說道:「你已給這位爺台點中了死穴,你吸一口氣,左胸助角是否隱隱生疼?」那人依言吸氣,果覺左胸幾根筋骨處頗為疼痛,其實這是一時氣血閉塞的應有之象,那人不知,更大聲哀求起來。趙敏道:「要饒你性命嗎?可須得給你用金針解開死穴才成。那未免太也麻煩了。」那人磕頭道:「姑娘無論如何得麻煩這麼一次。姑娘救得小人之命,小人做牛做馬,也供姑娘驅使。」趙敏嫣然一笑,道:「似你這等江湖人物,我倒是第一次看見。好罷,你去拾一塊磚頭來。」那人忙應道:「是,是!」蹣跚著走出,到院子中去撿磚頭。
  張無忌低聲問:「要磚頭幹什麼?」趙敏微笑道:「山人自有妙計。」那人拿了一塊磚頭,恭恭敬敬的走進房來。趙敏在頭髮上拔下一隻金釵,將釵尖對準了他肩頭「缺盆穴」,說道:「我先用金針解開你上身脈絡,免得死穴之氣上衝入腦,那就無救了。但不知那位爺台肯不肯饒你性命?」那人眼望張無忌,滿是哀懇之色。張無忌便點了點頭。那人大喜,道:「這位大爺答應了,請姑娘快快下手。」趙敏道:「嗯,你怕不怕痛?」那人道:「小人只怕死,不怕痛。」趙敏道:「很好!你用磚頭在金釵尾上敲擊一下。」那人心想金釵插入肩頭,這是皮肉之傷,毫不皺眉,提起磚頭便在釵尾一擊。
  磚頭擊落,金釵刺入「缺盆穴」,那人並不疼痛,反有一陣舒適之感,對趙敏更增幾分信心,不絕口的道謝。趙敏命他拔出金釵,又在他魂門、魄戶、天柱、庫房等七八處穴道上分別刺過。張無忌微微一笑,道:「好了,好了!」站起身來,心知那人穴道上受了這些攢刺,倘若逃出廟去,竭力奔跑,這幾下刺穴立即發作,便制了他死命。
  趙敏道:「你去打兩盆水,給我們洗臉,然後去做飯。你若是要死,不妨在飯菜之中下些毒藥,咱三人同歸於盡。」那人道:「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這麼一來,張無忌和趙敏倒多了一個侍僕。趙敏問他姓名,原來那人姓壽,名叫南山,有個外號叫作「萬壽無疆」,卻是江湖上朋友取笑他臨陣畏縮、一輩子不會被人打死之意。他雖隨著一干綠林好漢拜在圓真門下,圓真卻嫌他根骨太差,人品猥葸,只差他跑腿辦事,從來沒傳授過什麼武功。壽南山被點中了穴道,力氣不失,被趙敏差來差去,極是賣力。他將九具屍體拖到後園中埋葬了,提水洗淨廟中血漬。妙在此人武功不成,烹調手段倒算得是第一流好手,做幾碗菜餚,張無忌和趙敏吃來大加讚賞。
  待得諸事定當,張趙二人盤問那「屠獅英雄會」的詳情。壽南山倒是毫不隱瞞,只可惜旁人瞧他不起,許多事都沒跟他說。他只知少林寺方丈空聞大師派圓真主持這次大會,由空聞和空智兩位神僧出面,廣撒英雄帖,邀請天下各門派、各幫會的英雄好漢,於端午節齊集少林寺會商要事。張無忌要過那英雄帖一看,見是邀請雲南點蒼派浮塵子、古松子、歸藏子等諸劍客的請柬。點蒼諸劍成名已久,但隱居滇南,從來不和中原武林人士交往。現下少林派連他們也邀到了,可見這次大會賓客之眾,規模之盛。少林派領袖武林,空聞、空智親自出面邀請,料得接柬之人不論有何要事,均將擱在一旁,前來赴會。
  張無忌見請柬上只寥寥數字,但書「敬請端陽佳節,聚會少林,與天下英雄樽酒共歡」,並無「屠獅」字樣,便問:「幹麼那秦老五說這會叫作『屠獅英雄會』?」
  壽南山臉有得色,說道:「張爺有所不知,我師父擒獲了一個鼎鼎大名的人物,叫作金毛獅王謝遜。我們少林派這番要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臉,當眾宰殺這隻金毛獅王,因此這個大會嘛,便叫作『屠獅英雄會』。」張無忌強忍怒氣,又問:「這金毛獅王是何等人物,你可看見了麼?你師父如何將他擒來?這人現下關在何處?」
  壽南山道:「這金毛獅王哪,嘿嘿,那可當真厲害無比,足足有小人兩個那麼高,手膀比小人的大腿還粗,不說別的,單是他一對精光閃閃的眼睛向著你這麼一瞪,你登時便魄飛魂散,不用動手,便得磕頭求饒……」
  張無忌和趙敏對望一眼,只聽他又道:「我師父跟他鬥了七日七夜,不分勝敗,後來我師父怒了,使出威震天下的『擒龍伏虎功』來,這才將他收服。現下這金毛獅王關在我們寺中大雄寶殿的一隻大鐵籠中,身上縛七八根純鋼打就的鏈條……」張無忌越聽越怒,喝道:「我問你話,便該據實而言,這般胡說八道,瞧我不要了你的狗命!金毛獅王謝大俠雙目失明,說什麼雙眼精光閃閃?」壽南山的牛皮當場給人戳穿,忙道:「是,是!想必是小人看錯了。」張無忌道:「到底你有沒有見到他老人家?謝大俠是怎麼一副相貌,你且說說看。」壽南山實在未見過謝遜,知道再吹牛皮,不免有性命之憂,忙道:「小人不敢相欺,其實是聽師兄們說的。」張無忌只想查明謝遜被囚的所在。但反覆探詢,壽南山確是不知,料想這是機密大事,這小腳色原也無從得悉,只得罷了。好在端陽節距今二月有餘,時日大是從容,待傷勢全愈後前去相救,盡來得及。
  三人在中岳神廟中過了數日,倒也安然無事,少林寺中並未派人前來聯絡。到得第八日上,趙敏之傷已全愈了七八成,張無忌體內真氣逐步貫通,四肢漸漸有力,其時若有敵人到來,要逃跑已非難事。那壽南山盡心竭力的服侍,不敢稍有異志。趙敏笑道:「萬壽無疆,你這胚子學武是不成的,做個管家倒是上等人材。」壽南山苦笑道:「姑娘說得好。」張無忌和趙敏每日吃著壽南山精心烹調的美食,中岳神廟中別有一番溫馨天地。又過十來日,兩人體力盡復,張無忌便和趙敏商議如何營救謝遜。
  趙敏道:「本來最好的法子是真的點了『萬壽無疆』死穴,派他回去少林寺打探。只是這人太過膿包,多半會露出馬腳,反而壞了大事。這樣罷,咱們便到少室山下相機行事。只是咱們二人的打扮卻得變一變。」
  張無忌道:「喬裝作什麼?剃了光頭,做和尚、尼姑嗎?」趙敏臉上微微一紅,啐道:「呸!虧你想得出!一個小和尚,帶著個小尼姑,整天晃來晃去,成什麼樣子?」張無忌笑道:「那麼咱倆扮成一對鄉下夫妻,到少室山腳下種田砍柴去。」趙敏一笑,道:「兄妹不成麼?要是扮成了夫妻,給周姑娘瞧見,我這左邊肩上又得多五個手指窟窿。」
  張無忌也是一笑,不便再說下去,細細向壽南山問明少林寺中各處房舍的內情,便道:「你身上被點的死穴,都已解了,這就去罷。」趙敏正色道:「只是你這一生必須居於南方,只要一見冰雪,立刻送命。你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熱越好,倘若受了一點點風寒,有什麼傷風咳嗽,那可危險得緊。」壽南山信以為真,拜別二人,出廟便向南行。這一生果然長居嶺南,小心保養,不敢傷風,直至明朝永樂年間方死,雖非當真「萬壽無疆」,卻也是得享遐齡。
  張趙二人待他走遠,小心清除了廟內一切居住過的痕跡,走出二十餘里,向農家買了男女莊稼人的衣衫,到荒野處換上,將原來衣衫掘地埋了,慢慢走到少室山下。到得離少林寺七八里處,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趙敏道:「不能再向前行了。」見山道旁兩間茅舍,門前有一片菜地,一個老農正在澆菜,便道:「向他借宿去。」張無忌走上前去,行了個禮,說道:「老丈,借光,咱兄妹倆行得倦了,討碗水喝。」那老農恍若不聞,不理不睬,只是舀著一瓢瓢糞水往菜根上潑去。張無忌又說了一遍,那老農仍是不理。忽然呀的一聲,柴扉推開,走出一個白髮婆婆,笑道:「我老伴耳聾口啞,客官有什麼事?」張無忌道:「我妹子走不動了,想討碗水喝。」那婆婆道:「請進來罷。」二人跟著入內,只見屋內收拾得甚是整潔,板桌木凳,抹得乾乾淨淨,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是洗得一塵不染。趙敏心中喜歡,喝過了水,取出一錠銀子,笑道:「婆婆,我哥哥帶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腳抽筋,走不動了,今兒晚想在婆婆家借宿一宵,等明兒清早再趕路。」
  那婆婆道:「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什麼銀子。只是我們但有一間房,一張床,我和老伴就算讓了出來,你兄妹二人也不能一床睡啊。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說老實話,是不是背父私奔,跟情哥哥逃了出來啊?」
  趙敏給她說中了真情,不由得滿臉通紅,暗想這婆婆的眼力好厲害,聽她說話口氣不似尋常農家老婦,當下向她多打量了幾眼。但見她雖弓腰曲背,但雙目炯炯有神,說不定竟是身有武藝。趙敏情知張無忌還像個尋常農夫,自己的容貌舉止、說話神態,決計不似農女,便悄悄說道:「婆婆既已猜到,我也不能相瞞。這個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爹嫌他家中貧窮,不肯答應婚事。我媽媽見我尋死覓活的,便作主叫我跟了他……他出來。我媽媽說,過得三年兩載,我們有了……有了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她說這番話時滿臉通紅,不時偷偷向張無忌望上幾眼,目光中深孕情意,又道:「我家在大都是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又是做官的。我們要是給人抓住了,阿牛哥非給我爹爹打死不可。婆婆,我跟你說是說了,你可千萬別告訴人。」那婆婆呵呵而笑,連連點頭:「我年輕時節,也是個風流人物。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讓給你小夫妻。此處地方偏僻,你家裡人一定找不到,就算有人跟你們為難,婆婆也不能袖手旁觀。」她見趙敏溫柔美麗,一上來便將自己的隱私說與她聽,心下便大有好感,決意出力相助,玉成她倆的好事。趙敏聽了她這幾句話,更知她是個武林人物,此處距少林寺極近,不知她與成昆是友是敵,當真要處處小心,不能露出半分破綻,於是盈盈拜倒,說道:「婆婆肯替我二人作主,那真是多謝了。阿牛哥,快來謝過婆婆。」張無忌依言過來,作揖道謝。那婆婆笑瞇瞇的點頭,當即讓了自己的房出來,在堂上用木板另行搭了一張床,墊些稻草,鋪上一張草蓆。
  兩人來到房中,張無忌低聲道:「澆菜那個老農本領更大,你瞧出來了麼?」趙敏道:「啊,我倒看不出。」張無忌道:「他肩挑糞水,行得極慢,可是兩隻糞桶竟沒半點晃動,那是很高的內力修為。」趙敏道:「比起你來怎麼樣?「張無忌笑道:「我來試試,也不知成不成。」說著一把將她抱起,扛在肩頭,作挑擔之狀。趙敏格格笑道:「啊喲!你將我當作了糞桶麼?」那婆婆在房外聽得他二人親熱笑謔之聲,先前心頭存著的些微疑心,立時盡去。當晚二人和那老農夫婦同桌共餐,居然有雞有肉。張無忌和趙敏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一碰肘,便如一對熱戀私奔的情侶,蜜裡調油,片刻分捨不得。初時還不過有意做作,到後來竟是純出自然。那婆婆瞧在眼裡,只是微笑,那老農卻如不見,只管低頭吃飯。飯後張無忌和趙敏入房,閂上了門。兩人在飯桌上這般真真假假的調笑,不由得都動了情。趙敏俏臉紅暈,低聲道:「我們這是假的,可作不得真。」張無忌一把將她摟在懷裡,吻了吻她,低聲道:「倘若是假的,三年兩載,又怎能生得個娃娃,抱回家去給你爹爹瞧瞧?」趙敏羞道:「呸,原來你躲在一旁,把我的話都偷聽去啦。」
  張無忌雖和她言笑不禁,但總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約,雖盼將來一雙兩好,總須和周芷若成婚之後,再說得上趙敏之事。此刻溫香在抱,不免意亂情迷,但終於強自克制,只親親她的櫻唇粉頰,便將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床前的板凳之上,調息用功,九陽真氣運轉十二周天,便即睡去。趙敏卻臉熱心跳,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睡,直至深宵,正朦朦朧朧間,忽聽得腳步聲響,自遠而近,有人迅速異常的搶到了門前。她伸手去推張無忌,恰好張無忌也已聞聲醒覺,伸手過來推她,雙手相觸,互相握住了。
  只聽得門外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杜氏賢伉儷請了,故人夜訪,得嫌無禮否?」過了半晌,那婆婆在屋內說道:「是青海三劍麼?我夫婦從川西遠避到此,算是怕了你玉真觀了。咱們不過因一件小事結上梁子,又不是當真有什麼深仇大怨。事隔多年,玉真觀何必仍然如此苦苦相逼?常言道得好:殺人也不過頭點地。」門外那人哈哈一笑,說道:「你二位要是當真怕了,向我們磕三個響頭,玉真觀既往不咎,前事一筆勾銷。」只聽得板門呀的一聲開了,那婆婆道:「你們訊息也真靈通,居然追到了這裡。」其時滿月初虧,銀光瀉地,張無忌和趙敏從板壁縫中望將出去,只見門外站著三個黃冠道人。中間一人短鬚戟張,又矮又胖,說道:「賢伉儷是磕頭賠罪呢,還是雙鉤、鏈子槍上一決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那聾啞老頭已大踏步而出,站在門前,雙手叉腰,冷冷的瞧著三個道人。那婆婆跟著出來,站在丈夫身旁。那短鬚道人道:「杜老先生幹麼一言不發,不屑跟青海三劍交談麼?」那婆婆道:「拙夫耳朵聾了,聽不到三位的言語。」短鬚道人咦的一聲,道:「杜老先生聽風辨器之術乃武林一絕,怎地耳朵聾了?可惜,可惜。」他身旁那個更胖的道人刷的一聲,抽出長劍,道:「杜百當,易三娘,你們怎地不用兵刃?」那婆婆易三娘道:「馬道長,你仍是這般性急。兩位邵道長,幾年不見,你們可也頭髮花白了。嘿嘿,一些兒小事也這麼看不開,卻又何苦?」雙手突舉,每隻手掌中青光閃爍,各有三柄不到半尺長的短刀,雙手共有六柄。聾啞老頭杜百當跟著揚手,雙掌之中也是六柄短刀,只見他左手刀滾到右手,右手刀滾到左手,便似手指交叉一般,純熟無比。三個道人都是一怔,武林中可從來沒見過這般兵器,說是飛刀罷,但飛刀卻決沒有這般使法的。杜百當向以雙鉤威震川西,他妻子易三娘善使鏈子槍,此刻夫婦倆竟捨棄了浸潤數十年的拿手兵器不用,那麼這十二柄短刀上必有極厲害極怪異的招數。那胖道人馬法通長劍一振,肅然吟道:「三才劍陣天地人。」短鬚道人邵鶴接口道:「電逐星馳出玉真。」三名道人腳步錯開,登時將杜氏二老圍在垓心。
  張無忌見三名道人忽左忽右,穿來插去,似三才而非三才,三柄長劍織成一道光網,卻不向對方遞招。待那三道人走到七八步時,張無忌已瞧出其中之理,尋思:「這三名道人好生狡猾,口中明明這是三才劍陣,其實暗藏正反五行。倘若敵人信以為真,按天地人三才方位去破解,立時陷身五行,難逃殺傷。他三個人而排五行劍陣,每個人要管到一個以上的生剋變化,這輕功和劍法上的造詣,可也相當不凡了。」杜氏夫婦背靠著背,四隻手銀光閃閃,十二柄短刀交換舞動,兩人不但雙手短刀交互轉換,而且杜百當的短刀交到了易三娘手裡,易三娘的短刀交到了杜百當手裡,但每一柄刀決不脫手拋擲,始終老老實實的遞來遞去。趙敏瞧得奇怪,低聲問道:「他們在變什麼戲法?」張無忌皺眉不答,又看一會,忽道:「啊,我明白了,他是怕我義父的獅子吼。」趙敏道:「什麼獅子吼?」張無忌連連點頭,忽地冷笑道:「哼,就憑這點兒功夫,也想屠獅伏虎麼?」趙敏莫名其妙,問道:「你打什麼啞謎?自言自語的,叫人聽得老大納悶?」張無忌低聲道:「這五個都是我義父的仇人。那老頭怕我義父的獅子吼,故意刺聾了自己耳朵……」只聽得噹噹噹噹,密如聯珠般的一陣響聲過去,五人已交上了手。青海三劍連攻五次,均被杜氏夫婦擋開。兩人手中十二柄短刀盤旋往復,月光下聯成了三道光環,繞在身旁,守得嚴密無比。青海三劍久攻不逞,當即轉為守禦。杜百當猱身而進,短刀疾取那瘦小道人邵燕小腹。武學中有言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短刀長不逾五寸,當真是險到了極處,他刷刷刷三刀,全是進攻的殺著,絕不防及自身。馬法通和邵鶴長劍刷去,均被易三娘揮刀架開,才知他夫婦練就了這套刀法,一攻一守,配合緊密,攻者專攻而守者專守,不須兼顧。邵燕被他三刀連戳,給逼得手忙腳亂,接連退避。杜百當撲入他的懷中,刀刀不離要害,越來越險。邵鶴一聲長嘯,劍招亦變,與馬法通兩把長劍從旁插入,組成一道劍網,將杜百當攔到了三尺以外。三劍聯防,真是水也潑不進去。張無忌又輕輕冷笑一聲,在趙敏耳邊道:「這兩套刀法劍法,都是練來對付我義父的。你瞧他們守多攻少,守長於攻,再打一天一晚也分不了勝負。」果然杜百當數攻不入,棄攻專守。趙敏低聲道:「金毛獅王武功卓絕,這五個傢夥單靠守禦,怎能取勝?」但見五人刀來劍往,連變七八般招數,兀自難分勝敗。馬法通突然喝道:「住手!」托地跳出圈子。杜百當也向後退開,銀髯飄動,自具一股威勢。
  馬法通道:「賢伉儷這套刀法,練來是屠獅用的?」易三娘咦的一聲,道:「你眼光倒厲害。」馬法通道:「賢伉儷跟謝遜有殺子之仇,這等大仇,自是非報不可。既已探得對頭在少林寺中,何以不及早求個了斷?」易三娘側目斜睨,道:「這是我夫婦的私事,不勞道長掛懷。」馬法通道:「玉真觀和賢夫婦的梁子,正如易三娘所說,原是小事一樁,豈值得如此性命相搏?咱們不如化敵為友,聯手去找謝遜如何?」易三娘道:「玉真觀跟謝遜也有梁子?」馬法通道:「梁子倒沒有,嘿嘿。」易三娘道:「既跟謝遜並無仇怨,何以苦心孤詣的練這套劍法?咱們雙方招數殊途同歸,都是克制七傷拳用的。」馬法通道:「易三娘好眼力!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玉真觀只是想借屠龍刀一觀。」易三娘點了點頭,伸指在杜百當掌心飛快的寫了幾個字。杜百當也伸指在她掌心寫字。夫婦倆以指代舌,談了一會。易三娘道:「咱夫婦只求報仇,便送了性命,也所甘願,於屠龍刀決無染指之意。」馬法通喜道:「那好極了。咱們五人聯手闖少林,賢夫婦殺人報仇,玉真觀得一柄寶刀。齊心合力,易成大功。雙方各遂所願,不傷和氣。」
  當下五個人擊掌為盟,立了毒誓。杜氏夫婦便請三道人進屋,詳議報仇奪刀之策。
  青海三劍進屋坐定,見隔房門板緊閉,不免多瞧幾眼。易三娘笑道:「三位不必起疑,那是大都來的一對小夫妻,私奔離家,女的好似玉女一般,男的卻是個粗魯漢子,都是不會半點武功的。」馬法通道:「三娘莫怪,非是我不信賢夫婦之能,只是咱們所圖謀的事實在太也重大,頗遭天下豪傑之忌,若是走漏了消息,只怕……」易三娘笑道:「咱們鬥了半天,這小兩口子兀自睡得死豬一般。馬道長小心謹慎,親眼瞧一瞧也好。」說著便去推門。那門卻在裡面上了閂。張無忌心想正好從這五人身上,去尋營救義父的頭緒,此刻不忙打發他們,當即抱起趙敏,和衣睡倒在床,只匆匆忙忙的除下鞋子,拉棉被蓋在身上。只聽得拍的一聲響,門閂已被邵鶴使內勁震斷。易三娘手持燭台,走了進來,青海三劍跟隨其後。張無忌見到燭光,睡眼惺忪的望著易三娘,一臉茫然之色。馬法通嗖的一劍,往他咽喉刺去,出招又狠又疾。張無忌「啊」的一聲驚呼,上身向前一撞,反將頭頸送到劍尖上去。馬法通縮手回劍,心想此人果然半點不會武功,若是武學之士,膽子再大,也決不敢不避此劍。趙敏唔的一聲,仍未醒轉,一張俏臉紅撲撲地,燭光映照下嬌艷動人。邵鶴道:「易三娘說的不錯,出去罷!」五人帶上了房門,回到廳上。張無忌跳下床來,穿上了鞋子。只聽馬法通道:「賢伉儷可是拿準了,謝遜確是在少林寺中?」易三娘道:「那是千真萬確。少林寺已送出了英雄帖,端陽節在寺中開屠獅大會,倘若他們沒擒到謝遜,當著普天下英雄之面,這個人怎丟得起?」馬法通嗯了一聲,又道:「少林派的空見神僧死在謝遜拳下,少林僧俗弟子,自是非報仇不可。賢伉儷只須在端陽節進得寺去,睜開眼來瞧著仇人引頸就戮,不須花半分力氣,便報了血仇。杜老先生何必毀了一對耳朵,又甘冒得罪少林派的奇險?」易三娘冷笑道:「拙夫刺毀雙耳,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再說,我老夫妻的獨生愛兒無辜為謝遜惡賊害死,我夫婦和他仇深似海,報復這等殺子之仇,焉能假手旁人?我們一遇上姓謝這惡賊,老婆子第一步便是刺聾自己雙耳。我夫婦但求與他同歸於盡。嘿嘿,自從我愛兒為他所害,我老夫婦於人世早已一無所戀。得罪少林派也好,得罪武當派也好,大不了千刀萬剮,何是道哉?」
  張無忌隔房聽著她這番話,只覺怨毒之深,直令人驚心動魄,心想:「義父當年受了成昆的荼毒,一口怨氣發洩在許多無辜之人身上。這對杜氏夫婦看來原非歹人,只是心傷愛子慘死,這才處心積慮的要殺我義父報仇。這等仇怨要說調處罷,那是萬萬不能,我只有救出義父,遠而避之,免得更增罪孽。」這時只聽得鄰室五人半點聲息也無,從板壁縫中張去,見杜氏夫婦和馬法通三人手指上蘸了茶水,在板桌上寫字,心道:「這五人當真小心,雖然信得過我和敏妹並非江湖中人,猶恐洩漏了機密。唉,我義父在江湖間怨家極眾,覬覦屠龍刀的人更多,不等端陽節到便要提前下手的,只怕不計其數。這等人不是苦心孤詣,便是藝高手辣,少林寺只要稍有疏忽,義父便遭大禍。須得盡早救了他出來才好。」
  這五個人以指寫字,密議不休。
  張無忌自行在板凳上睡了,也不去理會。次晨起身,只見青海三劍已然不在。張無忌對易三娘道:「婆婆,昨晚三位道爺手裡拿著明晃晃的刀子,幹什麼來啊?我起初還道是捉拿我們來著,嚇得了不得,後來才知不是。」
  易三娘聽他管長劍叫作刀子,心下暗暗好笑,淡淡的道:「他們走錯了路,喝了碗茶便走了。曾小哥,吃過中飯後,我們要挑三擔柴到寺裡去賣,你幫著挑一擔成不成?寺裡的和尚問起,我說你是我們兒子。這可不是佔你便宜,只是免得寺裡疑心。你媳婦花朵兒一般的人物,可別出去走動。」她雖似和張無忌商量,實則下了號令,不容他不允。張無忌一聽之下,已然明白:「她只道我真是個莊稼人,要我陪著混進少林寺去察看動靜,那是再好也沒有。」便道:「婆婆怎麼說,小子便怎麼幹,只求你收留我兩口兒。我兩人東逃西奔,提心吊膽的,沒一天平安。」
  到得午後,張無忌隨著杜氏夫婦,各自挑了一擔乾柴,往少林寺走去。他頭戴斗笠,腰插短斧,赤足穿一雙麻鞋,三個人中,獨有他挑的一擔柴最大。趙敏站在門邊,微笑著目送他遠去。杜氏夫婦故意走得甚慢,氣喘籲籲的,到了少林寺外的山亭之中,便放下柴擔歇力。山亭中有兩名僧人坐著閒談,見到三人也不以為意。易三娘除下包頭的粗布,抹了抹汗,又伸手過去替張無忌抹汗,說道:「乖孩子,累了麼?」張無忌初時有些不好意思,但聽她言語之中頗蓄深情,不像是故意做作,不禁望了她一眼。只見她淚水在眼眶中轉來轉去,知她是念及自己被謝遜所殺了的那個孩子,但見她情致纏綿的凝視自己,似乎盼望自己答話,不由得心下不忍,便道:「媽,我不累。你老人家累了。」他一聲「媽」叫出口,想起自己母親,不禁傷感。易三娘聽他叫了一聲「媽」,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假意用包頭巾擦汗,擦的卻是淚水。
  杜百當站起身來,挑了擔柴,左手一揮,便走出了山亭,他雖聽不見兩人的對答,也知老妻觸景生情,懷念起了亡兒,說不定露出破綻,給那兩個僧人瞧破了機關。張無忌走將過去,在易三娘柴擔上取下兩捆乾柴,放在自己柴擔之上,道:「媽,咱們走罷。」易三娘見他如此體貼,心想:「我那孩子今日若在世上,比這少年年紀大得多了,我孫兒也抱了幾個啦。」一時怔怔的不能移步,眼見張無忌挑擔走出山亭,這才跟著走出,心情激動之下,腳下不禁有些蹣跚。張無忌回過身來,伸手相扶,心想:「要是我媽媽此刻尚在人世,我能這麼扶她一把……」
  一名僧人道:「這少年倒是孝順,可算難得。」另一名僧人道:「婆婆,你這柴是挑到寺裡去賣的麼?這幾日方丈下了法旨,不讓外人進寺,你別去罷。」
  易三娘好生失望,心想:「少林寺果然防範周密,那是不易混進去了。」杜百當走出數丈後,見他二人不即跟來,便停步相候。另一名僧人道:「這一家鄉下人母慈子孝,咱們就行個方便。師弟,你帶他們從後門進香積廚去,監寺若是知道了,便說是來慣賣柴的鄉人,料也無妨。」那僧人道:「是,監寺不讓外人入寺,那是防備閒雜人等。這些忠厚老實的鄉人,何必斷了他們生計?」於是領著杜氏夫婦和張無忌,轉到後門進寺,將三擔乾柴挑到廚房,自有管香積廚的僧人算了柴錢。易三娘道:「我們有上好的大白菜,我叫阿牛明兒送幾斤來,那是不用錢的,送給師傅們嘗新。」引她來的那僧人笑道:「從明兒起,你不能再來了。監寺知道,怪罪下來,我們可擔代不起。」管香積廚的僧人向張無忌打量了幾眼,忽道:「端陽前後,寺中要多上千餘位客人,挑水劈柴,說什麼也忙不過來。這個兄弟倒生得健旺,你來幫忙兩個月,算五錢銀子一個月的工錢給你如何?」易三娘大喜,忙道:「那再好也沒有了,阿牛在家裡也沒什麼要緊事做,就在寺裡聽師傅們差遣打雜,賺幾兩銀子幫補幫補,也是好的。」張無忌一想不妥:「少林寺中不少人識得我,偶爾來廚房走走,那還罷了,在寺中一住兩月,非給人認了出來不可。」說道:「媽,我媳婦兒……」
  易三娘心想這等天賜良機,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忙道:「你媳婦兒好好在家中,還怕你媽虧待了她嗎?你在這兒,聽師傅們話,不可偷懶,媽和你媳婦過得幾天,便來探你。這麼大的小子,離開媽一天也不成,你還要媽餵奶把尿不成?」說著伸手理了理他的頭髮,眼光中充滿慈愛之色。那管香積廚的僧人已煩惱多日,料想端陽大會前後,天下英雄聚會,這飯菜茶水實是難以對付。監寺雖已增撥了不少人手到香積廚來先行習練,但這些和尚不是習於參禪清修,便是鑽研武功,廚房的粗笨雜務誰都不肯去幹,被監寺委派到了那是無可奈何,但在廚房中大模大樣,瞪眼的多,做事的少。此時倒還罷了,一待賓客雲集,那就糟糕之極。他見張無忌誠樸勤懇,一心一意想留他下來,不住的勸說。張無忌心想:「我日間只在廚房,料來也見不到寺中高手,晚上相機尋訪義父下落,倒也方便。」但仍是故意裝著躊躇,待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從旁相勸,這才勉強答應,說道:「師父,最好你一個月給我六錢銀子,我五錢銀子給我媽,一錢銀子給我媳婦買花布……」管香積廚的僧人呵呵笑道:「咱們一言為定,六錢就是六錢。」
  易三娘又叮囑了幾句,這才同了杜百當慢慢下山。張無忌追將出去,道:「媽,我媳婦兒請你多照看。」易三娘道:「我理會得,你放心便是。」
  張無忌在廚房中劈柴搬炭、燒火挑水,忙了個不亦樂乎,他故意在搬炭之時滿臉塗得黑黑地,再加上頭髮蓬鬆,水缸中一照,當真是誰也認不出來了。當晚他便與眾火工一起睡在香積廚旁的小屋之中。他知少林寺中臥虎藏龍,往往火工之中也有身懷絕技之人,是以處處小心,連話也不敢多說半句。如此過了七八日,易三娘帶著趙敏來探望了他兩次。他做事勤力,從早到晚,什麼粗工都做,管香積廚的僧人固然歡喜,旁的火工也均與他相處和睦。他不敢探問,只是豎起耳朵,從各人閒談之中尋找線索,心想定然有人送飯去給義父,只須著落在送飯的人身上,便可訪到義父被囚的所在,哪知耐心等了數日,竟瞧不出半點端倪,聽不到絲毫訊息。到得第九日晚間,他睡到半夜,忽聽得半里外隱隱有呼喝之聲,於是悄悄起來,見四下無人知覺,便即展開輕功,循聲趕去,聽聲音來自寺左的樹林之中,縱身躍上一株大樹,查明樹後草中無人隱伏,這才從此樹躍至彼樹,逐漸移近。這時林中兵刃相交,已有數人鬥在一起。他隱身樹後,但見刀光縱橫,劍影閃動,六個人分成兩邊相鬥。那三個使劍的便是青海三劍,布開正反五行的「假三才陣」,守得甚是緊密,在旁相攻的是三個僧人,各使戒刀,破陣直進。拆了二三十招,噗的一聲響,青海三劍中一人中刀倒地。假三才陣一破,餘下二人更加不是對手,更拆數招,一人「啊」的一聲慘呼,被砍斃命,聽聲音是那矮胖子馬法通。餘下一人右臂帶傷,兀自死戰。一名僧人低聲喝道:「且住!」三把戒刀將他團團圍住,卻不再攻。
  一個蒼老的聲音厲聲道:「你青海玉真觀和我少林派向來無怨無仇,何故夤夜來犯?」青海三劍中餘下那人乃是邵鶴,慘然道:「我師兄弟三人既然敗陣,只怨自己學藝不精,更有什麼好問?」那蒼老的聲音冷笑道:「你們是為謝遜而來,還是為了想得屠龍刀?嘿嘿,沒聽說謝遜曾殺過玉真觀中人,諒必是為了寶刀啦。只憑這麼點兒玩藝,就想來闖蕩少林寺麼?少林寺領袖武林千餘年,沒想到竟給人如此小看了。」邵鶴乘他說得高興,刷的一劍,中鋒直進。那僧人急忙閃避,終於慢了一步,劍中左肩。旁邊二僧雙刀齊下,邵鶴登時身首異處。三名僧人一言不發,提起青海三劍的屍身,快步便向寺中走去。張無忌正想跟隨前去瞧個究竟,忽聽得右前方長草之中有人輕輕呼吸,暗道:「好險!原來尚有埋伏。」當下靜伏不動,過了小半個時辰,才聽得草中有人輕輕擊掌二下,遠處有人擊掌相應,只見前後左右六名僧人長身而起,或持禪杖,或挺刀劍,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張無忌待那六僧走遠,才回到小屋,同睡的眾火工兀自沈睡不醒。他心下暗歎:「若非親眼得見,怎知在這片刻之間,三條好漢已死於非命。」自經此役,他知少林寺防範周密,迥非尋常,更多加了一分小心。
  又過數日,已是四月中旬,天氣漸熱,離端陽節一天近似一天。他想:「我在香積廚中幹這粗活,終難探知義父的所在,今晚須得冒險往各處查察。」這晚他睡到三更時分,悄悄出來,縱身上了屋頂,躲在屋脊之石,身形甫定,便見兩條人影自南而北,輕飄飄掠過,僧袍鼓風,戒刀映月,正是寺中的巡查僧人。待二僧過去,向前縱了數丈,瓦面上腳步聲響,又有二僧縱躍而過,但見群僧此來彼去,穿梭相似,巡查嚴密無比,只怕皇宮內院也有所不及。他見了這等情景,料知若再前往,定被發覺,只得廢然而返。
  挨過三日,這一晚雷聲大作,下起大雨來。張無忌大喜,暗道:「天助我也!」但見那雨越下越大,四下裡一片漆黑,他閃身走向前殿,心想:「羅漢堂、達摩堂、般若院、方丈精舍四處,最是少林寺的根本要地,我逐一探將過去。」只是少林寺中屋宇重重,實不知何處是羅漢堂、何處是般若院。他躲躲閃閃的信步而行,來到一片竹林,見前面一間小舍,窗中透出燈光。這時他全身早已濕透,黃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手上,一滴滴的反彈出去。他欺到小舍的窗下,只聽得裡面有人說話,正是方丈空聞大師的聲音。
  只聽他說道:「為了這金毛獅王,一月來少林寺已殺了二十三人,多造殺孽,實非我佛慈悲之意。明教光明左使楊逍、右使范遙、白眉魔王殷天正、青翼蝠王韋一笑,先後遣使來寺,求我放過了謝遜……」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下喜慰:「原來我外公和楊左使等已得訊息,曾派人來過。」只聽空聞續道:「本寺雖加推托,但明教豈肯就此罷休?那張教主武功出神入化,始終不見現身,只怕暗中更有圖謀。我和空智師弟等蒙他相救,欠過人家的恩情,倘若他親自來求,我等如何對答?此事當真難處。師弟、師侄,你二位有何高見?」一個蒼老陰沈的聲音輕輕咳嗽一聲,張無忌聽在耳裡,心頭大震,立知便是改名圓真的成昆。這人張無忌從未和他對面交談,但當日光明頂上隔看布袋聽他述說往事,隔著岩石聽他呼喝,他的口音卻聽得熟了,在這一瞬之間,心頭驀地裡想起了小昭,只感到一陣甜蜜,一陣酸楚。只聽圓真說道:「謝遜由三位太師叔看守,自是萬無一失。此次英雄大會關涉我少林派千百年的興衰榮辱,魔教的一些小恩小怨,方丈師叔也不必掛懷。何況萬安寺之事,是魔教暗中勾結了朝廷來和六大門派為難,方丈師叔難道不知麼?」空聞奇道:「怎地是明教勾結朝廷?」圓真道:「明教張教主本要和峨嵋派掌門人周姑娘結親,成婚之日,汝陽王的郡主娘娘突然攜同那姓張的小子出走,此事轟傳江湖,方丈師叔必有所聞。」空聞道:「不錯,聽說過這回事。」圓真道:「那郡主娘娘手下,有一個得力部屬,叫做苦頭陀,兩位師叔在萬安寺中想必會過。」空智在萬安寺高塔之中,被趙敏勒逼顯示武功,曾大受苦頭陀的折辱,當時內力全失,無可反抗,此時猶有餘憤,說道:「哼,此間大事一了,我倒要再上大都,找這苦頭陀會會。」圓真道:「兩位師叔可知這頭陀是誰?」空智道:「這苦頭陀所知甚博,似乎各家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獵,卻看不出他的門道來。」圓真道:「苦頭陀便是魔教的光明右使范遙。」空聞和空智齊聲道:「此話當真?」語中甚是驚詫。圓真道:「圓真焉敢欺瞞師叔?端陽節他若膽敢前來本寺,兩位師叔一見便知。」
  空智沈吟道:「如此說來,張無忌和那郡主確是暗中勾結,由郡主出面擒了六大門派中的首領人物,再由張無忌賣好救人。」圓真道:「十有八九,便是如此。」空聞卻道:「我見那張教主忠厚俠義,似乎不是這等樣人,咱們可不能錯怪了好人。」圓真道:「方丈師叔明鑒,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謝遜是張無忌的義父,又是魔教四大護教法王之一,魔教自會不顧一切的圖謀相救,到得屠獅大會之中,一切自有分曉。」接著三人商議如何接待賓客、如何抵擋敵人劫奪謝遜,又盤算各門派中有那些好手。圓真力圖挑動各派互鬥,待得數敗俱傷之後,少林派再出而收卞莊刺虎之利,壓服各派,名正言順的掌管屠龍刀,殺了謝遜祭奠空見。空聞力持鄭重,既不願多傷人命,得罪武林同道,又似乎對明教不敢輕侮。空智卻似意在兩可,說道:「第一要緊之事,說來說去,還是如何迫使謝遜在端陽節前吐露屠龍刀所在,否則這次屠獅大會變得無聲無息,反而折了本派的威望。」空聞道:「師弟所言極是。咱們須得在會中揚刀立威,說道這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已歸本派掌管,那時本派號令天下,那就莫敢不從了。」空智道:「好,就是如此。圓真,你再設法去跟謝遜談談,勸他交出寶刀,咱們便饒他一命。」圓真道:「是!謹遵兩位師叔吩咐。」腳步之聲輕響,圓真走了出來。張無忌心下大喜,但知這三位少林僧武功極高,只要稍有響動,立時便被查覺,若是三人一齊出手,自己只怕難以取勝,最多不過是自謀脫身,要救義父,卻是千難萬難了。當下屏息不動。只見圓真瘦長的身形向北而行,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急雨打在傘上淅瀝作響。張無忌待他走出十數丈,這才輕輕移步,跟隨其後。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7:20

第三十四章 新婦素手裂紅裳

  張無忌、周芷若、韓林兒三人騎了丐幫那大財主所贈駿馬,沿官道南下。韓林兒對教主十分恭謹,不敢並騎而行,遠遠跟在後面,沿途倒水奉茶,猶如奴僕般服侍張週二人。張無忌過意不去,說道:「韓大哥,你雖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為人,在公事上你聽我號令,日常相處,咱們平輩論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韓林兒甚是惶恐,說道:「屬下對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輩論交,如何克當?平時無緣多親近教主,今日得以小小盡心,服侍教主,實是屬下生平之幸。」
  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卻不必對我這般恭敬。」韓林兒道:「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說幾句話,已是前生修來的福氣。言語粗魯,姑娘莫怪。」周芷若聽他說得誠懇,眼光中所流露的崇敬,實將自己當作了天仙天神。她自知容色清麗,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無不心搖神馳,但如韓林兒這般五體投地的拜倒,卻也是平生從所未遇,少女情懷,也不禁欣喜。
  張無忌問起她當日被丐幫擒獲的經過。周芷若言道:那日他出了客店不久,謝遜突然渾身顫抖,胡言亂語起來。她心中害怕,竭力勸慰,但謝遜似乎不認得她了,在店房中亂跳亂竄,過了一會,便即癱瘓在地,人事不知。便在此時,丐幫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時搶進房來,她不及抽劍抵禦,即給制住,和謝遜二人同時被送到盧龍。
  張無忌幼時便知義父因練七傷拳傷了心脈,兼之全家為成昆所害,偶爾會心智錯亂,只沒料到他竟會在這當口發作,以致無法抵擋丐幫的侵襲,不勝歎息。兩人琢磨謝遜不知此刻到了何處,均感茫無頭緒。
  張無忌道:「京師是各路人物會聚之處,咱們南下路過,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我想青翼蝠王韋兄手中,多半會有若幹線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當真是想見韋一笑麼?」張無忌明白她言中之意,不禁臉上一紅,說道:「也不一定找得到韋兄。若能遇上楊左使、苦頭陀、彭和尚他們,也總能幫我出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機妙算、足智多謀的人兒,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幫你出些好主意。楊左使、苦頭陀、彭和尚他們,萬萬不及這姑娘聰明。」張無忌一直不敢跟她說起與趙敏相遇之事,這時聽她提及,不由得神色間頗為忸怩,說道:「你總是念念不忘趙姑娘,高興起來便損我兩句。」周芷若笑道:「念念不忘於她的,也不知是我呢,還是另有旁人。你自己作賊心虛,當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麼?」張無忌心想自己與周芷若已有白頭之約,此時生死與共,兩情不貳,什麼都不該瞞她,說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該當與你說,請別生氣。」周芷若道:「我該生氣便生氣,不該生氣便不生氣。」張無忌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對她發下重誓,決意殺了趙敏,為表妹殷離報仇,但與趙敏相見後非但不殺,反而和她荒郊共宿,連騎並行,這番經過委實難以出口。他不善作偽,自覺羞慚,神色間便盡數顯了出來。
  他沈吟之間,雙騎已奔進一處小鎮,眼見天色不早,便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飯過後,他又替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陣,雖是解穴的法門不合,但點穴後為時已久,推拿後血脈運轉,被封住的穴道終於也解開了。他暗想:「丐幫諸長老武功雖非極強,點穴手法卻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間求他們解穴,那出手點穴之人居然也假裝忘記了。嘿嘿,這些化子死要面子,一敗塗地之餘,勉強在點穴法上佔些上風也是好的。」周芷若嫌客店中有股汙穢黴氣,說道:「咱們到外面走走,活活血脈。」張無忌道:「好!」攜了她的手,走到鎮外。其時夕陽下山,西邊天上晚霞如血,兩人閒步一會,在一株大樹下坐了,但見太陽緩緩下山,週遭暮色漸漸逼來。張無忌鼓起勇氣,將彌勒廟中如何遇見趙敏、如何發現莫聲谷的屍體、如何和宋遠橋等相會、如何循著明教的火焰記號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說了,說到最後,雙手握著周芷若的兩手,道:「芷若,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咱倆夫妻一體,我什麼事也不會瞞你。趙姑娘堅要再見我義父一面,說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他。我當時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怕。」說到最後這幾句,聲音也發顫了。
  周芷若道:「你害怕什麼?」張無忌只覺掌中的一雙小手寒冷如冰,也是輕輕發抖,便道:「我想起義父患有失心瘋之症,發作起來,人事不知。當年他瘋疾大發,竟要扼死我媽媽,他一對眼睛便是因此給我媽媽射瞎的。當我出生之時,義父又想殺死我爸爸媽媽,幸而聽到我的哭聲,這才神智清醒。我怕……我真怕……」周芷若道:「你怕什麼?」張無忌歎了口氣,道:「此話我本不該說,但我確是擔心,我表妹是……是……義父殺的。」周芷若跳起身來,顫聲道:「謝大俠仁俠仗義,對咱們後輩更是慈愛,怎會去殺殷姑娘?」張無忌道:「我只是憑空猜測,當然作不得準。就算我表妹真為義父所殺,那也是他老人家舊疾突發,猶如夢魘一般,決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唉,這一切帳,都該算在成昆那惡賊身上。」
  周芷若沈思半晌,搖頭道:「不對,不對!難道咱們齊中『十香軟筋散』之毒,也是義父他老人家作的手腳?他又從何處得這毒藥?一個人心智突然糊塗,殺人倒也不奇,卻又怎會細心細緻的在飲食之中下毒?」
  張無忌眼前猶如罩了一團濃霧,瞧不出半點光亮。只聽周芷若冷冷的道:「無忌哥哥,你是千方百計,在想替趙姑娘開脫洗刷。」張無忌道:「倘若趙姑娘真是兇手,她躲避義父尚自不及,何以執意要見義父,說有幾句要緊話問他?」周芷若冷笑道:「這位姑娘機變無雙,她要為自己洗脫罪名,難道還想不出什麼巧妙法兒麼?」她語聲突轉溫柔,偎倚在他身上,說道:「無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實之人,說到聰明智謀,如何能是趙姑娘的對手?」張無忌歎了口氣,覺得她所言確甚有理,伸臂輕輕摟住她柔軟的身子,柔聲說道:「芷若,我只覺世事煩惱不盡,即令親如義父,也教我起了疑心。我只盼驅走韃子的大事一了,你我隱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這塵世之事了。」周芷若道:「你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願,真能逐走了胡虜,那時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張無忌道:「我才幹不足以勝任教主,更不想當教主。要是明教掌握重權,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來擔當不可。」周芷若道:「你年紀尚輕,目下才幹不足,難道不會學麼?再說,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門,肩頭擔子甚重。師父將這掌門人的鐵指環授我之時,命我務當光大本門,就算你能隱居山林,我卻沒那福氣呢。」
  張無忌撫摸她手指上的鐵指環,道:「那日我見這指環落在陳友諒手中,心裡焦急得了不得,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恨不得插翅飛到你的身邊。芷若,我沒能早日救你脫險,這些日子中,你可受委屈啦。這鐵指環,他們怎麼又還了你?」周芷若道:「是武當門派的宋青書少俠拿來還我的。」張無忌聽她提到宋青書的名字,突然想到她與宋青書並肩共席、在丐幫廳上飲酒的情景,問道:「宋青書對你很好,是不是?」周芷若聽他語聲有異,問道:「什麼叫做『對你很好』?」張無忌道:「沒什麼,我只是隨便問問。宋師哥對你一往情深,不惜叛派逆父,弒叔謀祖,對你自是很好的了。」周芷若仰頭望著東邊初升的新月,幽幽的道:「你待我只要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滿意足的了。」張無忌道:「我固是不及宋師哥這般癡情,要我為你做這些不孝不義的事,那是萬萬不能。」周芷若道:「為了我,你是不能。為趙姑娘,你偏能夠。你在那小島上立了重誓,定當殺此妖女,為殷姑娘報仇。可是你一見她面,登時便將誓言忘得乾乾淨淨了。」
  張無忌道:「芷若,要是我查明屠龍刀和倚天劍確是趙姑娘所盜,我表妹確實是她害死的,我自不會饒她。但若她是清白無辜,我總不能無端端的殺她。說不定我當日在小島上立誓,卻是錯了。」周芷若不語。張無忌道:「我說錯了麼?」周芷若道:「不!我是想起在萬安寺的高塔之上,我也曾在師父跟前發過重誓。只恨我在小島上對你以身相許之時,不肯把這重誓說了出來。」張無忌驚問:「你……你發過什麼重誓?」周芷若道:「那時我跟師父發誓說,要是我日後嫁你為妻,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穩,我師父化為厲鬼,日夕向我糾纏,我跟你生的子孫男的世世為奴,女的代代為娼。」張無忌一聽到這幾句如此毒辣的惡誓,不禁身子發抖,隔了半晌,才道:「芷若,那是作不得數的,當真作不得數的。你師父只道明教是為非作惡的魔教,我是奸邪無恥的淫賊,才逼你發此重誓。她老人家若是得知真相,定要教你免了此誓。」周芷若淚流滿面,泣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經不知道啦。」說著撲在他懷裡,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休。張無忌撫摸她的柔髮,慰道:「你師父倘若地下有知,定然不會怪你背誓。難道我真是奸邪無恥的淫賊嗎?」周芷若抱著他腰,說道:「你現下還不是。可是你將來受了趙敏的蠱惑,說不定……說不定便奸邪無恥了。」張無忌伸指在她頰上輕輕一彈,笑道:「你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你夫君是這樣的人麼?」周芷若擡起頭來,臉頰上兀自帶著晶晶珠淚,眼中卻已全是笑意,說道:「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了麼?你再跟那趙敏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誰保得定你將來不會如那宋青書一般,為了一個女子,便做出許多卑鄙無恥的勾當來。」張無忌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一吻,笑道:「誰叫你天仙下凡,咱們凡夫俗子,怎能把持得定?這是你爹爹媽媽不好,生得你太美,可害死咱們男人啦!」
  突然之間,兩丈開外一株大樹後「嘿嘿」連聲,傳來兩下冷笑。張無忌正將周芷若摟在懷裡,一愕之間,只見一個人影連晃幾晃,已遠遠去了。
  周芷若一躍而起,蒼白著臉,顫聲道:「是趙敏!她一直跟著咱們。」張無忌聽這兩下冷笑確是女子聲音,卻難以肯定是否趙敏,黑夜之中,又無法分辨背影模樣,遲疑道:「真是她麼?她跟著咱們幹麼?」周芷若怒道:「她喜歡你啊,還假惺惺的裝不知道呢。你們多半暗中約好了,這般裝神弄鬼的來耍弄我。」張無忌連叫冤枉。
  周芷若俏立寒風之中,思前想後,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張無忌左手輕輕摟住她肩頭,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淚水,柔聲道:「怎麼好端端地又流起淚來?若是我約趙姑娘來此,教我天誅地滅。你倒想想,要是我心中對她好,又知她人在左近,怎會跟你瘋瘋癲癲的說些親熱話兒?那不是故意氣她,讓她難堪麼?」周芷若歎道:「這話倒也不錯。無忌哥哥,我心中好生難以平定。」張無忌道:「為什麼?」周芷若道:「我總是忘不了對師父發過的重誓。又想這趙敏定然放不過我,不論武功智謀,我都跟她差得太遠。」張無忌道:「我自當盡心竭力,保護你周全。我怎容她傷我愛妻的一根毫髮?」周芷若道:「倘若我死在她手裡,那也罷了,只怪我自己命苦。怕的是你受了她迷惑,信了她花言巧語,中了她的圈套機關,卻來殺我,那時我才死不瞑目呢。」張無忌笑道:「那當真是杞人憂天了。世上多少害過我、得罪過我的人,我都不殺,怎麼反而會殺你?」解開衣襟,露出胸口劍疤,笑道:「這一劍是你刺的!你越刺得我深,我越是愛你。」周芷若伸出纖纖素手,輕輕撫摸他胸口的傷痕,心中苦不勝情,突然臉色蒼白,說道:「一報還一報,將來你便一劍將我刺死,我也不懊悔。」
  張無忌伸臂將她摟在懷裡,柔聲道:「待咱們找到義父,便請他老人家替咱倆主婚,自後咱二人行坐不離,白頭偕老。只要你喜歡,再刺我幾劍都成,我重話兒也不說你一句。這麼著,你夠便宜了罷?」周芷若將臉頰貼在他火熱的胸膛之上,低聲道:「但願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的話。」兩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風露漸重,方回客店分別就寢。次晨三人繼續南行,路上也沒發現趙敏的蹤跡,不一日已來到大都。進城時已是傍晚,只見合城男女都在灑水掃地,將街道巷裡掃得乾乾淨淨,每家門口都擺了香案。張無忌等投了客店,問店夥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客官遠來不知,可卻也撞得真巧,合該有眼福,明日是大遊皇城啊。」張無忌道:「什麼大遊皇城?」店小二道:「明天是一年一度皇上大遊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慶壽寺供香,數萬男男女女扮戲遊行,頭尾少說也有三四十里長,那才叫好看哩。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兒起個早,到玉德殿門外去佔個座兒,要是你眼光好,皇上、皇后、貴妃、太子、公主,個個都能瞧見。你想想,咱們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師,哪有親眼見到皇上的福氣?」
  韓林兒聽得不耐煩起來,斥道:「認賊作父,無恥漢奸!韃子的皇帝有什麼好看?」店小二睜大了眼睛,指著他道:「你……你……你說這種話,不是造反麼?你不怕殺頭麼?」韓林兒道:「你是漢人,韃子害得咱們多慘,你居然皇上長、皇上短,還有半點骨氣麼?」那店小二見他凶霸霸的,轉身便欲出去。周芷若手起一指,點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人出去,定然多口,只怕不久便有官兵前來拿人。」說著將他踢入了床底,笑道:「且餓他幾日,咱們走的時候再放他。」過不多時,掌櫃的在外面大叫:「阿福,阿福,又在哪裡嘮叨個沒完沒了啦!快給三號房客人打臉水!」韓林兒忍住好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飯來,大爺們餓啦。」過了一會,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飯進來,自言自語:「阿福這小子想是去皇城瞧放煙花啦。這小子正經事不幹,便是貪玩。」次日清晨,張無忌剛起床,便聽得門外一片喧嘩。走到門口,只見街上無數男女,都是衣衫光鮮,向北湧去,人人嘻嘻哈哈,比過年還要熱鬧。炮仗之聲,四面八方的響個不停。周芷若也到了門口,道:「咱們也瞧瞧去。」張無忌道:「我跟汝陽王府中的武士動過手,別給他們認了出來,既要去瞧,須得改扮一下。」當下和周芷若、韓林兒三人扮成了村漢村女的模樣,用泥水塗黃了臉頰雙手,跟著街上眾人,湧向皇城。其時方當卯末辰初,皇城內外已人山人海,幾無立足之地。張無忌雙臂前伸,輕輕推開人眾開道,到了延春門外一家大戶人家的屋簷下,台階高起數尺,倒是個便於觀看的所在。站定不久,便聽得鑼聲當當。眾百姓齊呼:「來啦,來啦!」人人延頸而望。鑼聲漸近漸響,來到近處,只見一百零八名長大漢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徑長三尺的大鑼,右手鑼錘齊起齊落。一百零八面大鑼噹的一聲同時響了出來,直是震耳欲聾。鑼隊過去,跟著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隊,其後是漢人的細樂吹打、西域琵琶隊、蒙古號角隊,每一隊少則百餘人,多則四五百人。樂隊行完,只見兩面紅緞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書著「安邦護國」,一面旗上書著「鎮邪伏魔」,旁附許多金光閃閃的梵文。大旗前後各有二百蒙古精兵衛護,長刀勝雪,鐵矛如雲,四百人騎的一色白馬。眾百姓見了這等威武氣概,都大聲歡呼起來。張無忌暗自感歎:「外省百姓對蒙古官兵無不恨之切骨,京師人士卻是身為亡國奴而不知恥,想是數十年來日日見到蒙古朝廷的威風,竟忘了自己是亡國之身了。」兩面大旗剛過去,突然間西首人叢中白光連閃,兩排飛刀,直射出來,逕奔兩根旗桿。每排飛刀均是連串七柄,七把飛刀整整齊齊的插在旗桿之上。旗桿雖粗,但連受七把飛刀的砍削,晃得幾晃,便即折斷,呼呼兩響,從半空中倒將下來。只聽得慘叫之聲大作,十餘人被旗桿壓住了。眾百姓大呼小叫,紛紛逃避,登時亂成一團。
  這一下變起倉卒,張無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韓林兒大喜之下,正要喝采,驀地裡一隻軟綿綿的手掌伸了過來,按在口上,卻是周芷若及時制止他的呼喝。
  只見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叢中搜索搗亂之人。張無忌見發射這十四柄飛刀的手勁甚是淩厲,顯是武林好手所為,只是閒人阻隔,沒能瞧見放刀之人是誰。連他都沒見到,蒙古官兵自只亂哄哄的瞎搜一陣。過不多時,人叢中有七八名漢子被橫拖直曳的拉了出來,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齊下,立時將這些漢子殺死在大街之上。韓林兒大是氣憤,說道:「放飛刀的人早已走了,憑這些膿包,也捉得到麼?卻來亂殺良民出氣。」周芷若低聲道:「韓大哥禁聲!咱們是來瞧大遊皇城,不是來大鬧皇城。」韓林兒道:「是。」不敢再說什麼了。
  亂了一陣,後邊樂聲又起,過來的一隊隊都是吞刀吐火的雜耍,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眾百姓喝采不叠,於適才血濺街心的慘劇,似乎已忘了個乾淨。其後是一隊隊的傀儡戲、耍缸玩碟的雜戲,更後是駿馬拖拉的彩車,每輛車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飾的戲文,什麼「唐三藏西天取經」、「唐明皇遊月宮」、「李存孝打虎」、「劉關張三戰呂布」、「張生月下會鶯鶯」等等,爭奇鬥勝,極盡精工。張無忌等三人一生生長於窮鄉僻壤,幾時見過這些繁華氣象,都不禁暗歎今日大開眼界。彩車上都插有錦旗,書明「臣湖廣行省左丞相某某貢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貢奉」等字樣。越到後來,貢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車愈是華麗,扮飾戲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寶氣,髮釵頸鏈竟然也都是極貴重的翡翠寶石。蒙古王公大臣一來為討皇帝喜歡,二來各自誇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裝點貢奉彩車。絲竹悠揚聲中,一輛裝扮著「劉智遠白兔記」戲文的彩車過去,忽然間樂聲一變,音調古拙,彩車上一面白布旗子寫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車中一個中年漢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邊坐著一個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頭接耳,向周公指指點點。接著而來的一輛彩車,旗上寫的是「王莽假仁假義」,車中的主莽白粉塗面,雙手滿持金銀,向一群寒酸士人施捨。其後是四面布旗,寫著四句詩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時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誰知。」張無忌心中一動:「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聖人,當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時,人人說他圖謀篡位。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收買人心,舉世莫不歌功頌德。這兩個故事,當年在冰火島上義父都曾說給我聽過的。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世事真偽,實非朝夕之際可辨。」又想:「這二輛彩車與眾大不相同,其中顯是隱藏深意,主理之人,卻是個頗有學識的人物。」隨口將那四句詩念了兩遍。忽聽得幾聲破鑼響過,一輛彩車由兩匹瘦馬拉了過來。那車子樸素無華,眾百姓遙遙望見,已哄笑起來,都道:「這等破爛家生,也來遊皇城,可不笑掉眾人的下巴麼?」車子漸近,張無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車中一個大漢黃發垂肩、雙目緊閉,盤膝坐在榻上,扮的卻不是金毛獅王謝遜是誰?旁邊一個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慇勤服侍,相貌雖不如周芷若之清麗絕俗,但衣飾打扮,和她當日在萬安寺塔上之時全然一模一樣。
  韓林兒失聲道:「周姑娘,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張無忌回過頭去,見她臉色鐵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極是惱怒,於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時猜不透這輛彩車是何用意。
  這車之後,跟著一輛車上仍是一旦一淨,分別扮演謝遜和周芷若。只見那旦角笑嘻嘻繞到淨角背後,伸出兩指,突然在假謝遜背上用力一戮。假謝遜「啊」的一聲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將他踏住,提劍欲殺。眾百姓大聲喝采:「好啊,好啊,快殺了他。」第三輛車上仍是假謝遜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幫幫眾,將假謝遜和假周芷若擒住。張無忌此時更無懷疑,情知這三車戲文定是趙敏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來,是以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身從地下拾起幾粒小石子,中指輕彈,嗤嗤連響,將第三輛車前的兩匹瘦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貫腦而入,兩馬幾聲哀嘶,倒地而斃。彩車翻了過來,車上的旦角、淨角和眾配角滾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陣大亂。
  周芷若咬著下唇,輕聲道:「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說到這裡,聲音已然哽咽了。張無忌只覺她纖手冰冷,身子顫抖,忙慰道:「芷若,這小渾蛋什麼希奇百怪的花樣也想得出來,你別理會。只須我對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撥離間,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頓了一頓,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那日,義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間身子一顫,摔倒在地,跟著便胡言亂語的發起瘋來,莫非……莫非當時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處,向義父後心施發暗器?」張無忌沈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腳,再趕來彌勒廟,時刻也來得及,不過以她武功,只怕算計不了義父,也說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說話之間,蒙古官兵已彈壓住眾百姓,拉開死馬,後面一輛輛彩車又絡繹而來。張無忌和周芷若只是想著適才情事,也無心觀看車上戲文。彩車過完,只聽得梵唱陣陣,一隊隊身披大紅袈裟的番僧邁步而來。眾番僧過後,鐵甲鏘鏘,二千名鐵甲御林軍各持長矛,列隊而過,跟著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過盡,香煙繚繞,一尊尊神像坐在轎中,身穿錦衣的伕役擡著經過,什麼土地、城隍、靈官、韋陀、財神、東*君。眾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神像過完,手持金瓜金錘的儀仗隊開道,羽扇寶傘,一對對的過去。眾百姓齊道:「皇上來啦,皇上來啦。」遠遠望見一座黃綢大轎,三十二名錦衣侍衛擡著而來。張無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見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於酒色。皇太子騎馬隨侍,倒是頗有英氣,背負鑲金嵌玉的長弓,不脫蒙古健兒本色。
  韓林兒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教主,讓屬下撲上前去,一刀刺死這韃子皇帝,也好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張無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韃子皇帝身旁護衛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去。」張無忌左首一人忽然說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見其可也。」
  張無忌、韓林兒、周芷若齊吃一驚,向這人看去,卻是個五十來歲的賣藥郎中,背負藥囊,右手拿著個虎撐。那人雙手拇指翹起,並列胸前,做了個明教的火焰手勢,低聲道:「彭瑩玉拜見教主。教主貴體無恙,千萬之喜。」張無忌大喜,道:「啊,你是彭……」原來那人便是彭瑩玉,他化裝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張無忌等三人竟未查覺。彭瑩玉低聲道:「此間非說話之所。韃子皇帝除他不得。」張無忌素知他極有見識,點了點頭,不再言語,伸手抓住了他左手輕搖數下。皇帝和皇太子過後,又是三千名鐵甲御林軍,其後成千成萬的百姓跟著瞧熱鬧。街旁眾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湧去。周芷若道:「咱們也去瞧瞧。」四人擠入人叢,隨著眾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見七座重脊綵樓聳然而立,樓外御林軍手執籐條,驅趕閒人。百姓雖眾,但張無忌等四人既要擠前,自也輕而易舉,不久便到了綵樓之前。中間最高一座綵樓,皇帝居中而坐,旁邊兩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肥胖婦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寶石之中,說不盡的燦爛光華,頭上所戴高冠模樣甚是詭異古怪。皇太子坐於左邊下首,右邊下首坐著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身穿錦袍,想必是公主了。張無忌遊目瞧去,只見左首第二座綵樓中,一個少女身穿貂裘,頸垂珠鏈,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趙敏。這綵樓居中坐著一位長鬚王爺,相貌威嚴,自是趙敏的父親汝陽王察罕特穆爾。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在樓上來回閒行,鷹視虎步,甚是剽悍。
  此時眾番僧正在綵樓前排演「天魔大陣」,五百人敲動法器,左右盤旋,縱高伏低,陣法變幻極盡巧妙。眾百姓歡聲雷動,皆大讚歎。周芷若向趙敏凝望半晌,歎了口氣,道:「回去罷!」四人從人從中擠了出來,回到客店。彭瑩玉向張無忌行參見之禮,各道別來情由。張無忌問起謝遜消息,彭瑩玉甫從淮泗來到大都,未知謝遜已回中原。他說起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年來攻城略地,甚立戰功,明教聲威大振。韓林兒道:「彭大師,適才咱們搶上綵樓,一刀將韃子皇帝砍了,豈非一勞永逸?」「彭瑩玉搖頭道:「這皇帝昏庸無道,正是咱們大大的幫手,豈可殺他?」韓林兒奇道:「韃子皇帝昏庸無道,害苦了老百姓,怎麼反而是咱們大大的幫手?」彭瑩玉道:「韓兄弟有所不知。韃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亂,又命賈魯開掘黃河,勞民傷財,弄得天怒人怨。咱們近年來打得韃子落花流水,你道咱們這些烏合之眾,當真打得過縱橫天下的蒙古精兵麼?只因這糊塗皇帝不用好官。汝陽王善能用兵,韃子皇帝偏生處處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搶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斷削減他兵權,盡派些只會吹牛拍馬的酒囊飯袋來領兵。蒙古兵再會打仗,也給這些混蛋將軍害死了。這韃子皇帝,可不是咱們的大幫手麼?」這番話只聽得張無忌連連點頭稱是。彭瑩玉又道:「咱們若是殺了韃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樣,倒是個厲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總比他的糊塗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慣戰的宿將來打咱們,那就糟了。」張無忌道:「幸得大師及時提醒,否則今日我們若然魯莽,只怕已壞了大事。」韓林兒連打自己嘴巴,罵道:「該死,該死!瞧你這小子以後還敢胡說八道、亂出糊塗主意麼?」登時把張無忌、周芷若、彭瑩玉逗得都笑了。彭瑩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體,肩上擔負著驅虜復國的重任,也不宜於冒大險,效那博浪之一擊。屬下見皇帝身旁的護衛之中,高手著實不少,教主雖然神勇絕倫,但終須防寡不敵眾。萬一失手,如何是好?」張無忌拱手道:「謹領大師的金玉良言。」周芷若歎道:「彭大師這話當真半點不錯,你怎能輕身冒險?要知待得咱們大事一成,坐在這綵樓龍椅之中的,便是你張教主了。」韓林兒拍手道:「那時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楊左使和彭大師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雙頰暈紅,含羞低頭,但眉梢眼角間顯得不勝歡喜。張無忌連連搖手,道:「韓兄弟,這話不可再說。本教只圖拯救天下百姓於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貪富貴,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瑩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過到了那時候,黃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當年陳橋兵變之時,趙匡胤何嘗想做皇帝呢?」張無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周芷若聽他說得決絕,臉色微變,眼望窗外,不再言語了。四人談了一會,用過酒飯,張無忌道:「我和彭大師到街上走走,打聽義父的消息。」他想韓林兒性子直,見到什麼不平之事,立時便會揮拳相向,闖出禍來,便道:「韓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別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韓林兒道:「是,教主諸多小心!」當下張無忌和彭瑩玉言定一個向西,一個向東,二鼓前回到客店會合。張無忌出店後向西行去,一路上聽到眾百姓紛紛談論,說的都是今日「遊皇城」的熱鬧豪闊。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今日關帝菩薩遊行時眼中大放煞氣,反賊定能撲滅。」有人道:「明教有彌勒菩薩保佑,看來關聖帝君和彌勒佛將有一場大戰。」又有人說:「賈魯大人拉夫掘黃河,挖出一個獨眼石人,那石人背上刻有兩行字道:『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這是運數使然,勉強不來的。」
  張無忌對這些愚民之言也無意多聽,信步之間,越走越是靜僻,驀地擡頭,竟到了那日與趙敏會飲的小酒店門外。他心中一驚:「怎地無意之間,又來到此處?我心中對趙姑娘竟是如此撇不開、放不下嗎?」只見店門半掩,門內靜悄悄地,似乎並無酒客。他稍一遲疑,推門走進,見櫃檯邊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走進內堂,但見角落裡那張方桌上點著一枝明滅不定的蠟燭,桌旁朝內坐著一人。這張方桌正是他和趙敏兩次飲酒的所在,除了這位酒客之外,店堂內更無旁人。那人聽到腳步聲,霍地站起,燭影搖晃,映在那人臉上,竟然便是趙敏。她和張無忌都沒料到居然會在此地相見,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趙敏低聲道:「你……你怎麼會來?」語聲顫抖,顯是心中極為激動。張無忌道:「我閒步經過,便進來瞧瞧,哪知道……」走到桌邊,見她對面另有一副杯筷,問道:「還有人來麼?」趙敏臉上一紅,道:「沒有了。前兩次我跟你在這裡飲酒,你坐在我對面,因此……因此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張無忌心中感激,見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趙敏約他來飲酒時一般無異,心底體會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雙手,顫聲道:「趙姑娘!」趙敏黯然道:「只恨,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對頭……」突然之間,窗外「嘿嘿」兩聲冷笑,一物飛了進來,拍的一聲,打滅了燭火,店堂中登時漆黑一團。張無忌和趙敏聽到這冷笑之聲,都知是周芷若所發,一時彷徨失措。耳聽得屋頂腳步聲細碎,周芷若如一陣風般去了。趙敏低聲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約,是嗎?」張無忌道:「是,我原不該瞞你。」趙敏道:「那日我在樹後,聽到你跟她這般甜言蜜語,恨不得立刻死了,恨不得自己從來沒生在這世上。那日我冷笑兩聲,她一報還一報,也來冷笑兩聲。可是……可是你卻沒跟我說過半句教我歡喜的話兒。」張無忌心下歉仄,道:「趙姑娘,我不該到這兒來,不該再和你相見。我心已有所屬,決不應再惹你煩惱。你是金枝玉葉之身,從此將我這個山村野夫忘記了罷。」趙敏拿起他手來,撫著他手背上的疤痕,輕聲道:「這是我咬傷你的,你武功再高,醫道再精,也已去不了這個傷疤。你自己手背上的傷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傷疤麼?」雙臂摟住他的頭頸,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張無忌但覺櫻唇柔軟,幽香撲鼻,一陣意亂情迷。突然間趙敏用力一口,將他上唇咬得出血,跟著在他的肩頭一推,反身竄出了窗子,叫道:「你這小淫賊,我恨你,我恨你!」韓林兒於張無忌、彭瑩玉出店後,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說一句話,便站起身出房。周芷若微笑道:「韓大哥,你怕了我麼?連在我面前多坐一會也不肯。」韓林兒脹紅了臉,忙道:「不,不!」腳步卻邁得更加快了,一走進自己房中,立刻帶上房門,上了閂,心下怦怦亂跳,定了定神,躺在炕上,想到周芷若嬌艷清麗的容顏,溫和柔軟的話聲,心道:「周姑娘日後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幹,拚命立些功勞。周姑娘一喜歡,就會說:「韓大哥,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時候啊,我韓林兒才不枉了這一生。」他出了會神,微笑著朦朧睡去,睡到半夜,忽聽得門上輕輕幾下剝啄之聲。韓林兒翻身坐起,問道:「是誰?」只聽得周芷若在門外說道:「是我。你開門,我有話跟你說。」韓林兒道:「是,是。」赤足便去開門,拔去門閂,忙回身點亮了蠟燭。只見周芷若雙目紅腫,神色大異,韓林兒嚇了一跳,問道:「周姑娘,你……你……」底下的話便說不下去了,突然靈機一動,飛奔出房,說道:「我去打水給你洗臉。」過不多時,赤著雙足,捧了一盆洗臉水進來。
  周芷若淒然一笑,以手支頤,呆呆的望著燭火。韓林兒道:「你……你洗臉罷。」周芷若一言不發,搖了搖頭,忽然怔怔的流下淚來。韓林兒嚇得呆了,垂手站著,不知她為何生氣煩惱,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說什麼話。
  這般僵持良久,忽然啪的一聲輕響,燭花爆了開來。周芷若身子一顫,從沈思中醒覺,輕輕「嗯」的一聲,站起身來。韓林兒大聲道:「周姑娘,是誰對你不住,姓韓的這就拔刀子找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幾個透明窟窿。請你說罷!」周芷若淒然搖了搖頭,走出房去。她進房來坐了半晌,似有滿腹心事傾吐,卻一個字不說便又出去,可教韓林兒這莽撞漢子半點摸不著頭腦,呆呆站著,連連握拳捶頭。他想了一會毫無頭緒,耳聽得遠處噹噹噹的打著三更,心想:「怎地教主和彭大師還沒回來?」只得上炕又睡。朦朧間剛要合眼,忽聽得砰彭一聲,東邊房中似乎有張椅子倒在地下,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韓林兒急躍出房,月光掩映之下,東房窗上映出一個黑影,似是懸空而掛,兀自微微搖晃。韓林兒大吃一驚,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門,房門卻是閂著。他肩頭使勁一撞,撞斷門閂,搶進房去,忙打火摺點亮了蠟燭,只見周芷若雙足臨空,頭頸套在繩圈之中,繩子卻掛在樑上。他這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急忙躍起,用力扯斷繩子,將周芷若放在床上,探她鼻息,幸好尚未氣絕。他縱聲大叫:「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什麼想不開,幹麼……幹麼……」忽聽得房門外一人道:「韓大哥,什麼事?」走進一人,正是張無忌。
  張無忌見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轟,顫抖著雙手解去周芷若頸中繩索,一摸她胸口,一顆心尚自跳動,喜道:「不礙事,救得了。」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數下,一股九陽真氣從掌心傳了過去,來回一撞,周芷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韓林兒大喜,叫道:「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轉了。」周芷若睜開眼來,見到張無忌,哭道:「你幹什麼理我?讓我死了乾淨。」忽地見到他上唇創傷,更有幾粒細細的齒痕,怒火不可抑制,一伸手,重重打了他個耳光。韓林兒大吃一驚,心想毆打教主,那還了得?但周芷若在他心目中卻又是有若天神,一時之間大為糊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韓林兒回過頭去,見是彭瑩玉,喜道:「彭大師,你回來啦,快,快來勸勸周姑娘。」彭瑩玉笑道:「勸什麼?」向張無忌道:「啟稟教主,沒訪到有關金毛獅王的什麼訊息。」張無忌「嗯」了一聲,神色甚是忸怩。彭瑩玉向韓林兒道:「韓兄弟,咱們到外面走走罷。」韓林兒急道:「不,不成啊,他們兩個要打架,周姑娘可不是教主的敵手。」彭瑩玉哈哈大笑,道:「糊塗兄弟!難道咱兩個幫周姑娘,就能打贏教主了麼?我說教主一定打不贏周姑娘。」說著使個眼色,拉著韓林兒便出店房。韓林兒卻兀自不住回頭,關懷之情,見於顏色。
  周芷若忍不住噗哧一笑,隨即撲在床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張無忌坐在床邊,輕拍她肩頭,柔聲道:「芷若,我確不是約好了跟她相見,當真是誤打誤撞碰見的。」周芷若雙足亂踢,哭道:「我不信,我不信。不管你說什麼鬼話,以後別想再叫我相信。」張無忌歎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世上的事情,原是極易引起誤會……」周芷若霍地坐起,說道:「那郡主娘娘用這些詩句來損我,你倒唸唸有辭,老是記在心裡。你瞧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什麼樣子?」說到這裡,臉蛋兒卻飛紅了。
  張無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難辯,反正自己已決意與周芷若結成夫婦,白頭偕老,只有動之以情,令她漸漸淡忘。燭光下見她俏臉暈紅,頸中深深一根繩印,兩邊腫了上來,心想若非韓林兒及早察覺施救,待得自己回店,只怕她已是香殞玉碎,回天乏術,終成大恨,不禁又是慚愧,又是愛惜,伸臂抱住她,向她櫻唇上吻去。周芷若轉頭閃避,怒道:「你跟人家不乾不淨,又來惹我。當我是好欺的麼?」張無忌雙臂一緊,令她動彈不得,終於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周芷若掙扎不脫,心中卻也漸漸軟了。
  張無忌心想自己和她雖然名分已定,終是未婚夫妻,深宵共處一室,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於彭瑩玉、韓林兒等人臉上須不好看,於是放開了她,說道:「芷若,你好好休息,一切明日咱們再談。我若是再瞞了你去見趙姑娘,任你千刀萬剮,死而無怨。」周芷若臉上紅撲撲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氣道:「胡說八道什麼?你明知我不會將你千刀萬剮。」張無忌笑道:「那麼你剁了我的雙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頭,眼淚撲簌簌的如珠而落。張無忌這一來又不好走了,又坐到她身旁,摟住她肩頭,柔聲道:「怎麼又傷心啦?」周芷若只是哭泣不語。張無忌問之再三,不料越問得緊,她越是傷心。
  張無忌罰誓賭咒,說決不負心薄倖。周芷若雙手蒙著臉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張無忌道:「咱們大家命苦。韃子在中國作威作福,誰都是多苦多難。以後咱倆結成夫妻,又將韃子趕了出去,那就只有歡喜,沒有傷心了。」周芷若擡起頭來,說道:「無忌哥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只不過趙敏那小妖女想誘惑你,卻不是你三心兩意。可是……可是她聰明智慧,武功高強,容貌權勢,無不勝我十倍。我終究是爭她不過的,與其一生傷心,不如一死了之,哪知韓林兒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沒勇氣再死了。我……我要學師父一樣,削髮為尼。唉,咱們峨嵋派的掌門,終究是沒一個嫁人的。」張無忌道:「你始終不放心。這樣罷,咱們明日立時動身回到淮泗,我便跟你成親。」周芷若道:「義父還沒找到,再說,你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終究……終究是不成的。」說著又流下淚來。張無忌道:「義父自然要加緊找尋。咱們會齊眾兄弟後,尋訪起來容易得多。到底幾時能趕走韃子,誰也無法逆料。難道等咱們成了老公公、老婆婆了,再來顫巍巍的拜堂成親麼?老公公、老婆婆拜天地不打緊,可是咱倆生不了孩兒,我張家可就斷子絕孫了。」周芷若紅著臉噗哧一笑,說道:「好好一個老實人,卻不知跟誰去學得這般貧嘴貧舌?」滿天愁雲慘霧,便在兩人一笑之間,化作飛煙而散。次日清晨,張無忌囑咐彭瑩玉續留大都三日,打聽謝遜的訊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韓林兒南下前赴淮泗。一到山東境內,便見大隊蒙古敗兵,曳甲丟盔,蜂擁而來。張無忌等見敗兵勢眾,便避道而行。後來見到一兵落單,抓住了逼問,得知朱元璋在淮北連打了幾個大勝仗,殺得元兵潰不成軍。三人不勝之喜,加緊趕路,到得魯皖邊界,已全是明教義軍的天下。義軍中有人認得韓林兒,急足報到元帥府。三人將近濠州時,韓山童已率領了朱元璋、徐達、常遇春、鄧愈、湯和等大將迎出三十里外。眾人久別重逢,俱各大喜。韓山童聽兒子說起遭丐幫擒獲,全仗教主相救,更是一再稱謝。鑼鼓喧天,兵甲耀眼,擁入濠州城中。周芷若騎在馬上,跟隨在張無忌之後,左顧右盼,覺得這番風光雖不及大都皇帝皇后「遊皇城」的華麗輝煌,卻也頗足快慰平生。張無忌在城中歇了數日,楊逍、范遙、殷天正、韋一笑、殷野王、鐵冠道人、說不得、周顛、五行旗諸掌旗使等得到訊息,陸續自各地來會。張無忌說起謝遜回來中原、被丐幫擒去又復失蹤的種種情由。楊逍、范遙、殷天正等反覆思量商議,均無頭緒。范遙道:「那個黃衫女子不知是何來歷,說不定謝兄的行蹤,要著落在她身上尋訪出來。」群豪都從未聽到過武林中有這麼一位黃衫女子,只得勸張無忌且自寬心,都道:「這黃衫女子的言語行事,對教主顯無惡意。金毛獅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然無恙。瞧此女之意,最多不過探詢屠龍寶刀的下落而已。」張無忌焦慮難釋,一時卻也無可如何,只得派出五行旗下教眾,分頭赴各處打聽。又過一日,彭瑩玉自大都到來,也說未能探聽到謝遜的絲毫音訊。
  明教義軍大戰數場,雖均獲勝,損折也極慘重,此後兩三個月內,義軍勢將忙於休養整頓、招募新兵,不克再與元軍大戰。彭瑩玉那晚見到周芷若自盡,雖不明底細,但自猜想得到兩人不是醋海興波,便是大鬧彆扭。范遙等又知張無忌與趙敏之間干係頗不尋常,倘若明教教主娶了蒙古郡主為妻,於抗元復國的大業為害非小,眼見目下並無大事,俱勸張無忌早日與周芷若完婚。張無忌對周芷若原已有言在先,當即允可。楊逍擇定三月十五為黃道吉日。明教上上下下喜氣洋洋,都為教主的婚事忙了起來。
  此時明教威震天下,東路韓山童在淮泗一帶叠克大城,西路徐壽輝在鄂北豫南也是連敗元兵。教主大婚的喜訊傳了出去,武林人士的賀禮便如潮水般湧到。崑崙、崆峒諸派與明教向有仇怨,但一來大都萬安寺中張無忌出手相救,已於各派有恩,二來周芷若是峨嵋掌門,是以各派掌門也都遣人送禮到賀。崆峒五老的賀禮尤重。
  張三豐親書「佳兒佳婦」四字立軸,一部手抄的「太極拳經」,命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三大弟子到賀。其時楊不悔已與殷梨亭成婚,一同來到濠州。張無忌笑著上前請安,大聲叫道:「六師嬸!」楊不悔滿臉通紅,拉著他手,回首前塵,又是歡喜,又是傷感。張無忌生怕陳友諒、宋青書奸心未息,乘機為害,當下派韋一笑為謝禮使,前赴武當,暗中將宋青書害死莫聲谷、又圖謀害張三豐之事,詳細跟韋一笑說了,囑咐他上武當山拜見張三豐後,便與俞岱巖、張松溪為伴,防備陳友諒的奸謀,須待宋遠橋等回歸武當,再行告辭。韋一笑狠狠的道:「自從遵奉教主的訓諭,韋一笑不敢再吸人血,這一次撞到了這兩個奸賊,非將他二人吸個血干皮枯不可。」張無忌忙道:「那陳友諒嘛,韋兄不妨順手除去。宋青書是我宋大師伯的獨生愛子,武當派未來的掌門,且由武當派自行清理門戶,免傷我宋大師伯之情。」韋一笑答應了,拜別而去。到得三月初十,峨嵋眾女俠攜帶禮物,來到濠州,只丁敏君托人帶來賀禮,人卻未到。
  三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眾個個換了新衣。拜天地的禮堂設在濠州第一大富紳的廳上,懸燈結綵,裝點得花團錦簇。張三豐那副「佳兒佳婦」四字大立軸懸在居中。殷天正為男方主婚,常遇春為女方主婚。鐵冠道人為濠州總巡,部署教中弟子四下巡查,以防敵人混入搗亂。湯和統率義軍精兵,在城外駐紮防敵。這日上午,少林派、華山派也派人送禮到賀。申時一刻,吉時已屆,號炮連聲鳴響。眾賀客齊到大廳,贊禮生朗聲贊禮,宋遠橋和殷野王陪著張無忌出來。絲竹之聲響起,眾人眼前一亮,只見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俠,陪著周芷若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廳。周芷若身穿大紅錦袍,鳳冠霞帔,臉罩紅巾。男左女右,新郎新娘並肩而立。贊禮生朗聲喝道:「拜天!」張無忌和周芷若正在要紅氈毹上拜倒,忽聽得大門外一人嬌聲喝道:「且慢!」青影一閃,一個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中,卻是趙敏。群豪一見到是她,登時紛紛呼喝起來。明教和各大門派高手不少人吃過她的苦頭,沒料到她竟孤身闖入險地。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動手。楊逍雙臂一張,也喝一聲:「且慢!」向眾人道:「今日是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門大喜之日,趙姑娘光臨到賀,便是我們嘉賓。眾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將舊日梁子暫且放過一邊,不得對趙姑娘無禮。」他向說不得和彭瑩玉使個眼色,兩人已知其意,繞到後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趙敏帶了多少高手同來。楊逍向趙敏道:「趙姑娘請這邊上坐觀禮,回頭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
  趙敏微微一笑,說道:「我有幾句話跟張教主說,說畢便去,容日再行叨擾。」楊逍道:「趙姑娘有什麼話,待行禮之後再說不遲。」趙敏道:「行禮之後,已經遲了。」楊逍和范遙對望一眼,知她今日是存心前來攪局,無論如何要立時阻止,免得將一場喜慶大事鬧得尷尬狼狽,滿堂不歡。楊逍踏上兩步,說道:「咱們今日賓主盡禮,趙姑娘務請自重。」他已打定了主意,趙敏若要搗亂,只有迅速出手點她穴道,制住她再說。趙敏向范遙道:「苦大師,人家要對我動手,你幫不幫我?」范遙眉頭一皺,說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強不來了。」
  趙敏道:「我偏要勉強。」轉頭向張無忌道:「張無忌,你是明教教主,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作不作數?」張無忌眼見趙敏到來,心中早已怦怦亂跳,只盼楊逍能打開僵局,勸得她好好離去,聽她突然問到自己,只得答道:「我說過的話,自然作數。」趙敏道:「那日我救了你俞三叔和殷六叔之命,你答應為我做三件事,不得有違,是也不是?」張無忌道:「不錯。你要我借屠龍寶刀一瞧,你不但已瞧到了,還將寶刀盜了去。」
  這數十年來,江湖上人人關心這「武林至尊」屠龍刀的下落,忽聽得已入趙敏手中,登時群情聳動。趙敏道:「到底屠龍刀在何人手中,只有金毛獅王謝大俠才知,你可親自前去問他。」
  謝遜已返中原之事武林群豪多不知聞,聽到她提及「金毛獅王」,滿堂喧嘩之聲登寂。
  張無忌道:「我義父現下身在何處,我日夕掛念,甚盼姑娘示知。」趙敏微微一笑,說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只須不違武林中俠義之道,你就須得遵從。借屠龍刀一觀之事,雖然做得不大道地,但這把刀我終究是見到了,後來寶刀被盜,也不能怪你。這第一件事,算你已經辦到。現下我有第二件事要辦。張無忌,當著天下眾位英雄豪傑之前,你可不能言而無信。」張無忌道:「你要我辦什麼事?」楊逍插口道:「趙姑娘,你有什麼事要奉托敝教教主,既有約定在先,只要不背武林道義,別說張教主可以應允,便是敝教上下,也當盡心竭力。此刻是張教主和新夫人參拜天地的良辰吉時,別事暫且擱在一旁,請勿多言阻撓。」說到後來,口氣已頗為嚴厲。趙敏卻是神色自若,竟似沒將這位威霸江湖的明教光明左使放在心上,懶洋洋的道:「我這件事可更加要緊,片刻也延擱不得。」突然走上幾步,到了張無忌身前,提高腳跟,在他耳邊輕聲道:「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與周姑娘拜堂成親。」張無忌一呆,道:「什麼?」趙敏道:「這就是第二件事了。至於第三件,以後我想到了再跟你說。」她這幾句話雖然說得甚輕,但周芷若和站得較近的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以及陪伴新娘的峨嵋八女卻都聽見了,各人都不禁色為之變。峨嵋八女在衣袖中暗暗捏緊了拳頭,倘若趙敏再說不遜之言,辱及峨嵋掌門,免不了要給她吃些苦頭。張無忌搖頭道:「此事恕難從命。」趙敏道:「你答應過的話不作數麼?」張無忌道:「咱們言明在先,不得違背俠義之道。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婦之約,倘若依你所言,便違背了這個『義』字。」趙敏冷笑道:「你若與她成婚,才真是不孝不義。大都遊皇城之時,難道你沒見到你義父如何遭人暗算?」張無忌怒火上升,大聲道:「趙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讓你三分,若再胡說八道,得罪莫怪。」趙敏道:「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依我的了?」張無忌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拋頭露面,在群豪之前求懇自己別要行禮成婚,原是出於對自己的一片癡心,不由得心軟,柔聲道:「趙姑娘,事已如此,你還是一切……一切看開些罷。我張無忌是村野匹夫,不配……不配……」趙敏道:「好,你瞧瞧這是什麼?」張開右手,伸到他面前。張無忌一看之下,大吃一驚,全身發抖,顫聲道:「這……這是我……」趙敏迅速合攏手掌,將那物揣入了懷裡,說道:「我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從,全由得你。」說著轉身便向大門外走去。
  她掌中有什麼東西,何以令張無忌一見之下竟這等驚惶失措,誰也無法瞧見。周芷若雙目被紅巾遮住了,只聽得張無忌和趙敏的對答,更絲毫見不到外間的物事。張無忌急道:「趙……趙姑娘,且請留步。」趙敏道:「你要就隨我來,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親。男兒漢狐疑不決,別遺終身之恨。」她口中朗聲說著這幾句話,腳下並不停留,直向大門外走去。張無忌急叫:「趙姑娘且慢,一切從長計議。」眼見她反而加快腳步,忙搶上前去,叫道:「好,就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趙敏停步道:「那你跟我來。」張無忌回過頭來,見周芷若亭亭而立,心中歉仄無已,待要向她解釋幾句,卻見趙敏又在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緊急萬分,須得當機立斷,一咬牙,便追向趙敏身後。張無忌剛追到大門邊,突然身邊紅影閃動,一人追到了趙敏身後,紅袖中伸出纖纖素手,五根手指向趙敏頭頂插了下去。這一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張無忌心念一動:「這一招好厲害!芷若從何處學得如此精妙的功夫?」眼見她手掌已將趙敏頂門罩住,五指插落,立是破腦之禍,當下不及細想,竄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脈門。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來,波的一聲輕響,正中他胸口。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立時發動,卸去了這一撞的勁力,但已感胸腹間血氣翻湧,腳下微一踉蹌。
  范遙眼見危急,救主情殷,伸掌向周芷若肩頭推去。周芷若左手微揮,輕輕一拂,范遙手腕一陣酸麻,這一掌便推不出去。但這麼一阻,趙敏已向前搶了半步,避開了腦門要害,只感肩頭一陣劇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她右肩近頸之處。張無忌「啊」的一聲,伸掌向周芷若推去。
  周芷若頭上所罩紅布並未揭去,聽風辨形,左掌回轉,便斬他手腕。張無忌絕不想和她動手,只是見她招數太過淩厲,一招間便能要了趙敏性命,迫於無奈,只有招架勸阻。周芷若上身不動,下身不移,雙手連施八下險招。張無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這才擋住。八攻八守,在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便即過去。大廳上群豪屏氣凝息,無不驚得呆了。趙敏肩受重傷,摔倒在地,五個傷孔中血如泉湧,登時便染紅了半邊衣裳。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說道:「張無忌,你受這妖女迷惑,竟要捨我而去麼?」張無忌道:「芷若,請你諒解我的苦衷。咱倆婚姻之約,張無忌決無反悔,只是稍遲數日……」周芷若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回來,只盼你日後不要反悔。」趙敏咬牙站起,一言不發的向外便走,肩頭鮮血,流得滿地都是。群豪雖然見過江湖上不少異事,但今日親見二女爭夫,血濺華堂,新娘子頭遮紅巾,而以神奇之極的武功毀傷情敵,無不神眩心驚,誰也說不出話來。
  張無忌一頓足,說道:「義父於我恩重如山,芷若,芷若,盼你體諒。」說著向趙敏追了出去。
  殷正天、楊逍、俞蓮舟、殷梨亭等不明其中原因,誰也不敢攔阻。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臉紅巾,朗聲說道:「各位親眼所見,是他負我,非我負他。自今而後,周芷若和姓張的恩斷義絕。」說著揭下頭頂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拋開鳳冠,雙手一搓,滿掌珍珠盡數成為粉末,簌簌而落,說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遠橋、楊逍等均欲勸慰,要她候張無忌歸來,問明再說,卻見周芷若雙手一扯,嗤的一響,一件繡滿金花的大紅長袍撕成兩片,拋在地下,隨即飛身而起,在半空中輕輕一個轉折,上了屋頂。楊逍、殷天正等一齊追上,只見她輕飄飄的有如一朵紅雲,向東而去,輕功之佳,竟似不下於青翼蝠王韋一笑。楊逍等料知追趕不上,怔了半晌,重行回入廳來。一場喜慶大事被趙敏這麼一鬧,轉眼間風流雲散,明教上下固感臉上無光,前來道賀的群豪也是十分沒趣。眾人紛紛猜測,不知道趙敏拿了什麼要緊物事給張無忌看了,以致害得他急急追出,聽他言中含意,似乎此事和謝遜有重大關連,但其中真相卻是誰也不知。
  峨嵋眾女低聲商議幾句,便即氣憤憤的告辭。殷天正連聲致歉,說務當率領張無忌前來峨嵋金頂鄭重賠罪,再辦婚事,千萬不可傷了兩家和氣。峨嵋眾女不置可否,當即分頭前去尋覓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漢薄倖無良。原來趙敏握在掌中給張無忌看的,乃是一束淡黃色頭髮。張無忌一見,立時認出是謝遜的頭髮。謝遜所練內功與眾不同,兼之生具異稟,中年以後,一頭長髮轉為淡黃,但這顏色和西域色目人的金髮卻截然有異。張無忌心想謝遜的頭髮既被趙敏割下一截,自必已入她掌握之中,自己如和周芷若拜了天地,她一怒之下,不是去殺了謝遜,便是於他不利,可是當著群豪之前,卻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釋苦衷。要知眾賀客之中,除了明教和武當派諸人之外,幾乎人人欲得謝遜而甘心,不是報復昔日他大肆殺戮之仇,便是意圖奪取屠龍寶刀。是以他一見趙敏奔出,明知萬分對不起周芷若,終以義父性命為重,跟著追去他出了大門,只見趙敏發足疾奔,肩頭鮮血,沿著大街一路灑將過去。他吸一口氣,竄出數丈,當即攔在她身前,說道:「趙姑娘,你別逼我做不義之人,受天下英雄唾罵。」趙敏肩頭受傷頗重,初時憑著一口真氣支持,勉力而行,待得聽了這幾句話,說道:「你……你……」真氣一洩,登時摔倒。張無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說,我義父在哪裡?」趙敏道:「你帶著我去救他,我給……給你……指路。」張無忌道:「他老人家性命可是無恙?」趙敏有氣沒力的道:「你義父……義父落入了成昆手中。」張無忌聽到「成昆」兩字,這一驚當真是心膽俱裂,此人武功既高,計謀又富,謝遜和他仇深似海,落入他的手中凶險不可言喻。趙敏道:「你一個人不成,叫……叫楊逍他們同去……」說著伸手指向西方,突然間腦袋向後一仰,暈了過去。張無忌想像義父此刻的苦楚危難,五內如焚,當即抱起趙敏,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傷口,招手命街旁一個明教教徒過來,囑咐道:「你快去稟報楊左使,命他急速率領眾人,向西趕來,說我有要事吩咐。」那教徒答應了,飛奔著前去稟報。張無忌心想早到一刻好一刻,世事難料,說不定只半刻之間的延擱,便救不到義父性命,當下抱起趙敏,快步走到城門邊,命守門士卒牽過一匹健馬,飛身而上,向西急馳。馳了數里,只覺懷中趙敏的身子漸漸寒冷,伸手搭她脈搏,但覺跳動微弱,他驚慌起來,揭開她傷口裹著的衣襟,只見五個指孔深及肩骨,傷口旁肌肉盡呈紫黑,顯然中了劇毒。他大是驚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會使這般陰毒功夫?她出招淩厲狠辣,更勝於滅絕師太,那是什麼緣故?」眼見若不急救,趙敏登時便要毒發身死,他一身新郎裝束,身邊如何會攜帶得療毒的藥品?微一沈吟,當即躍下馬背,抱著她縱身往左首山上竄去,四下張望,尋找去毒的草藥,但一時之間,連最尋常的草藥也無法找到。
  他一顆心怦怦亂跳,轉過幾個山坳,口中只是喃喃禱祝。突然間眼睛一亮,只見右前方一條小瀑布旁生著四五朵紅色小花,這是「佛座小紅蓮」,頗有去毒之效。雖說此時正當仲春百花盛放,但這紅花恰能在此處覓到,也當真是天幸。他心中大喜,抱著趙敏越過兩道山澗,摘下紅花嚼爛了,一半餵入趙敏口中,一半敷在她肩頭,這才抱起趙敏,向西便奔。奔出三十餘里,趙敏嚶嚀一聲,醒了過來,低聲道:「我……我可還活著麼?」張無忌見「佛座小紅蓮」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覺得怎樣?」趙敏道:「肩上癢得很。唉,周姑娘這一手功夫當真厲害。」
  張無忌將她輕輕放下,再看她肩頭時,只見黑氣絲毫不淡,只是她脈搏卻已不如先前微弱。張無忌略一沈吟,知道「佛座小紅蓮」藥性太緩,不足以拔毒,於是俯口到她肩頭,將傷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將出來,吐在地下,腥臭之氣,衝鼻欲嘔。趙敏星眸回斜,伸手撫摸著他的頭髮,歎道:「無忌哥哥,這中間的原委,你終於想到了嗎?」
  張無忌吸完了毒血,到山溪中嗽了口,回來坐在她身畔,問道:「什麼原委?」趙敏道:「周姑娘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會這種陰毒的邪門武功?」張無忌道:「我也覺奇怪,不知是誰教她的。」趙敏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邪派的小賊教的了。」張無忌笑道:「魔教中魔頭雖多,誰也不會這門武功,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頸血,張無忌吸人肩血,差相彷彿。」隨即又問:「我義父怎會落在成昆手中?此刻到底在哪裡?」趙敏道:「我帶你去設法營救便是。在什麼地方,卻是布袋和尚說不得。我一說,你飛奔前去,便拋下我不管了。」張無忌歎道:「我總不見得如此無情無義罷?」
  趙敏道:「為了你義父,你肯拋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何況是我?」說著慢慢斜倚在他身上,說道:「今日耽誤了你的洞房花燭,你怪我不怪?」
  不知如何,張無忌此刻心中甚感喜樂,除了掛念謝遜安危之外,反覺比之將要與周芷若拜堂成親那時更加平安舒暢,到底是什麼原因,卻也說不上來,然而要他承認歡喜趙敏攪翻了喜事,可又說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後你與那一位英雄瀟灑的郡馬爺拜堂之時,我也來大大搗亂一場,決不讓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
  趙敏蒼白的臉上一紅,笑道:「你來搗亂,我一劍殺了你。」張無忌忽然歎了口氣,黯然不語。趙敏道:「你歎什麼氣?」張無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馬爺生前做了什麼大善事,修來這樣的好福氣。」趙敏笑道:「你現下再修,也還來得及。」張無忌心中怦然一動,問道:「什麼?」趙敏臉一紅,不再接口了。說到這裡,兩人誰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談,休息一會,張無忌再替她敷藥,抱起她又向西行。趙敏靠在他肩頭,粉頰和他左臉相貼,張無忌鼻中聞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著的是溫香軟玉,不由得意馬心猿,神魂飄飄,倘若不是急於要去營救義父,真的要放慢腳步,在這荒山野嶺中就這麼走上一輩子了。兩人這一晚便在濠州西郊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到了一處小鎮,買了兩匹健馬。趙敏毒傷極難拔淨,身子虛弱,無力單獨騎馬,只好靠在張無忌身上,兩人同鞍而乘。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境內。這日正行之間,忽見前面塵頭大起,有百餘騎疾馳而來,只聽得鐵甲鏘鏘,正是蒙古的騎兵。張無忌將馬勒在一旁,讓開了道。蒙古騎兵隊馳過,數十丈後又是一隊騎者,這群人行列不整,或前或後,行得疏疏落落,張無忌一瞥之下,見人群中竟有「神箭八雄」在內,暗叫:「不好!」急忙轉過了頭。這二十餘人見他衣飾華貴,懷中抱著一個青年女子,兩人的臉都向著道旁,也均不以為意,神箭八雄亦無一人知覺,待這一批人過完,張無忌拉過馬頭,正要向前再行,忽聽得蹄聲輕捷,三乘馬如飛衝到。中間是匹白馬,馬上乘客錦袍金冠,兩旁各是一匹栗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鶴筆翁玄冥二老。張無忌待要轉身,鹿杖客已見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駕的來了。」鶴筆翁當即縱聲長嘯。「神箭八雄」等聽到嘯聲,圈轉馬頭,將兩人圍在中間。
  張無忌一怔,向懷中的趙敏望去,似說:「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襲擊嗎?」卻見她神色憂急,登知錯怪了她,心中立時舒坦。只聽趙敏說道:「哥哥,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爹爹好罷?」張無忌聽她叫出「哥哥」兩字,才留神白馬鞍上那個錦袍青年,認得他是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漢名叫作王保保。張無忌曾在大都見過他兩次,只因此刻全神貫注於玄冥二老身上,沒去留心旁人。王保保乍見嬌妹,不禁又驚又喜,他卻不識張無忌,皺眉道:「妹子,你……你……」趙敏道:「哥哥,我中了敵人暗算,身受毒傷不輕,幸蒙這位張公子救援,否則今天見不到哥哥了。」鹿杖客將嘴湊到王保保耳邊,低聲道:「小王爺,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張無忌。」王保保久聞張無忌之名,只道趙敏受他挾制,在他脅迫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揮,玄冥二老欺到張無忌左右五尺之處,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彎弓搭箭,對準他後心。王保保道:「張教主,閣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傑,欺侮舍妹一個弱女子,豈不教人恥笑?快快將她放下,今日饒你不死。」
  趙敏道:「哥哥,你何出此言?張公子確是有恩於我,怎說得上『欺侮』二字?」王保保認定妹子是在敵人淫威之下,不得不如此說,朗聲道:「張教主,你武功再強,總是雙拳難敵四手,快快放下我妹子,今日咱們兩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須多疑。」張無忌心想:「趙姑娘毒傷甚重,隨著我千里奔波,不易痊可,既與她兄長相遇,還是讓她隨兄而去,由王府名醫調治,於她身子有益。」便道:「趙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們便此別過,只請示知我義父所在,我自去設法相救。咱們後會有期。」說到這裡,不禁黯然神傷,明知和她漢蒙異族,官民殊途,雙方仇怨甚深,但臨別之際,實不勝戀戀之情。不料趙敏說道:「我始終沒跟你說謝大俠的所在,自有深意,我只答應帶你前去找他,卻不能告訴你地方。」張無忌一怔,道:「你重傷未癒,跟著我長途跋涉,大是不宜,還是與令兄同歸的為是。」趙敏臉上滿是執拗之色,道:「你若撇下我,便不知謝大俠的所在。我身子一天好一天,路上走走,反而好得快,回到王府去,可悶也悶死了我。」
  張無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爺,你勸勸令妹罷。」王保保大奇,心念一轉,冷笑道:「嘿嘿,你裝模作樣,弄什麼鬼?你手掌按在我妹子死穴之上,她自是只好遵你吩咐,嘴裡胡說八道。」張無忌一躍而起,縱身下地。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襲擊,嗖嗖兩箭,向他射來,風聲勁急。張無忌左手一引一帶,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兩枝狼牙箭回轉頭去,勁風更厲,啪啪兩響,將發箭二人手中的長弓劈斷。若非那二人閃避得快,還得身受重傷。雙箭餘勢不衰,疾插入地,箭尾雕翎兀自顫動不已。眾人無不駭然。張無忌離得趙敏遠遠地,說道:「趙姑娘,你先回府養好傷勢,我等再謀良晤。」趙敏搖頭道:「王府中的醫生哪裡有你醫道高明?你送佛送上西天罷。」
  王保保見張無忌遠離妹子,但妹子仍是執意與他同行,不由得又是驚詫,又是氣惱,向玄冥二老道:「有煩兩位保護舍妹,咱們走!」玄冥二老應道:「是!」走到趙敏馬旁。趙敏朗聲道:「鹿鶴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須隨同張教主前去辦理,正嫌勢孤力弱,你二位隨我同去罷。」玄冥二老向王保保望了一眼,鹿杖客道:「魔教的大魔頭行事邪僻,郡主不宜和他多所交往,還是跟小王爺一起回府的為是。」趙敏秀眉微蹙,道:「兩位現下只聽我哥哥的話,不聽我話了麼?」鹿杖客陪笑道:「小王爺是出於愛護郡主的好意。」趙敏哼了一聲,向王保保道:「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爹爹允可,你不用為我擔憂,我自己會當心的。你見到爹爹時,代我問候請安。」王保保知道父親向來寵愛嬌女,原也不敢過份逼迫,但若任由她孤身一人隨魔教教主而去,無論如何不能放心,見她伏在馬鞍之上,嬌弱無力,卻提韁便欲往西,當即張開雙臂攔住,說道:「好妹子,爹爹隨後便來,你稍待片刻,稟明了爹爹再走不遲。」趙敏笑道:「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哥哥,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別來管我。」
  王保保再向張無忌打量,見他長身玉立,面目英俊,聽著妹子的語氣,顯已鍾情於他,心想明教造反作亂,乃是大大的叛逆,朝廷的對頭,妹子竟然受此魔頭蠱惑,為禍非小,當下左手一揮,喝道:「先將這魔頭拿下了。」鹿杖客揮動鹿杖,鶴筆翁舞起鶴筆,化作一片黃光,兩團黑氣,齊向張無忌身上罩下。
  趙敏深知玄冥二老的厲害,張無忌武功雖強,但以一敵二,手中又無兵刃,生怕傷到了他,叫道:「玄冥二老,你們要是傷了張教主,我稟明爹爹,可不能相饒。」王保保怒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玄冥二老,你們殺了這小魔頭,父王和我均有重賞。」他頓了一頓,又道:「鹿先生,小王加贈四名美女,定教你稱心如意。」
  他兄妹二人一個下令要殺,一個下令不得損傷,倒使玄冥二老左右做人難了。鹿杖客向師弟使個眼色,低聲道:「捉活的。」張無忌突然展開聖火令上所載武功,上身微斜,右臂彎過,從莫名其妙的方位轉了過來,啪的一聲,重重打了鹿杖客一個耳光,喝道:「你倒捉捉看。」鹿杖客突然間吃了這個大虧,又驚又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心神不亂,將一根鹿頭杖使得風雨不透。張無忌欲待再使偷襲,一時之間卻也無法可施。趙敏馬韁一提,縱馬便行。王保保馬鞭揮出,刷的一鞭,打在她坐騎的左眼之上。那馬吃痛,長聲嘶鳴,前足提了起來。趙敏傷後虛弱,險些兒從鞍上摔下,怒道:「哥哥,你定要攔我麼?」王保保道:「好妹子,你聽我話,回家後哥哥慢慢跟你賠罪。」
  趙敏道:「哥哥,你若是阻止了我,有一個人不免死於非命。張教主從此恨我入骨,你妹子……你妹子也就難以活命了。」王保保道:「妹子說哪裡話來?汝陽王府中高手如雲,自能保護你周全。這小魔頭別說出手傷你,便是想要再見你一面,也未必能夠。」趙敏歎道:「我就怕不能再見他。那我……我是不想活了。」他兄妹二人情誼甚篤,向來無話不說,趙敏情急之下,竟毫不隱瞞,將傾心於張無忌的心意坦然說了出來。王保保怒道:「妹子你忒也糊塗,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金枝玉葉,怎能向蠻子賤狗垂青?若讓爹爹得知,豈不氣壞了他老人家?」左手一揮,又有三名好手上前夾攻。張無忌和玄冥二老此時各運神功,數丈方圓之內勁風如刀,那三名好手怎能插得下手去?趙敏叫道:「張公子,你要救義父,須得先救我。」王保保見妹子意不可回,心下焦急,當下伸臂將她抱了過來,放在身前鞍上,雙腿一夾,縱馬便行。趙敏的武功本較兄長為高,但重傷後全無力氣,只有張口大呼:「張公子救我,張公子救我!」張無忌呼呼兩掌,使上了十成勁力,將玄冥二老逼得倒退三步,展開輕功,向王保保馬後追來。玄冥二老和其餘三名好手大驚,隨後急追。張無忌每當五人追近,便反手向後拍出數掌,九陽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便須閃避,不敢直攖其鋒。如此連阻三阻,張無忌追及奔馬,縱身躍起,抓住王保保後頸。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上身登時酸麻,雙臂放開了趙敏,身子已被張無忌提起,向鹿杖客投去。鹿杖客急忙張臂接住,張無忌已抱起趙敏,躍離馬背,向左首山坡上奔去。
  鶴筆翁和其餘好手大聲呼喝,隨後追來。可是這山峰高達數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較輕功,玄冥二老內力極強,輕功卻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追在鶴筆翁之前。張無忌在山上拾起幾枚石子,連珠擲出,登時有人中石,骨碌碌的滾下山來。餘人暗自吃驚,雖在小王爺監視之下不敢停步,腳下卻放得緩了。眼見張無忌抱著趙敏越奔越高,再也追趕不上。王保保破口大罵,連叫:「放箭,放箭!」自己也彎弓搭箭,嗖的一聲向張無忌後心射去。他弓力甚勁,但終於相距太遠,箭尖離張無忌後心尚有丈餘,羽箭便掉在地下。
  趙敏抱著張無忌頭頸,知道眾人已追趕不上,一顆心才算落地,歎道:「總算我有先見之明,沒告知你謝大俠的所在,否則你這個沒良心的小魔頭焉肯出力救我。」張無忌轉過一個山坳,腳下仍是絲毫不緩,說道:「你跟我說了,自己回府養傷,豈不兩全其美?又何苦既得罪了兄長,又陪著我吃苦?」趙敏道:「我既決意跟著你吃苦,這位兄長嘛,遲早總是要得罪的。我只怕你不許我跟著你,別的我什麼都不在乎。」張無忌雖知她對自己甚好,但有時念及,總想這不過是少女懷春,一時意動,沒料到她竟是糞土富貴,棄尊榮猶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下頭去,但見她蒼白憔悴的臉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動,說不盡的嬌媚無限,忍不住俯下頭去,在她微微顫動的櫻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趙敏滿臉通紅,激動之下,竟爾暈了過去。張無忌深明醫理,料知無妨,心中卻又加深了一層感激,突然想起:「芷若待我,哪有這般好!」
  趙敏暈去一陣,便即醒轉,見他若有所思,問道:「你在想什麼?定是想周姑娘了?」張無忌也不隱瞞,點了點頭,說道:「我想到很是對她不起。」趙敏道:「你後悔不後悔?」張無忌道:「當時我要跟她拜堂成親,想到你時,不由得好生傷心;此刻想到了她,卻又對她好生抱歉。」
  趙敏微笑道:「那你心中對我愛得多些,是不是?」張無忌道:「老實跟你說罷,我對你是又愛又恨,對芷若是又敬又怕。」趙敏笑道:「哈哈!我寧可你對我又愛又怕,對她是又敬又恨。」張無忌笑道:「現下又不同了,我對你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滿姻緣,怕的是你不肯賠我。」趙敏道:「賠什麼?」張無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賠還我的洞房花燭。」趙敏滿臉飛紅,忙道:「不,不!那要將來跟我爹爹說好……等我向哥哥賠禮疏通,這才……這才……」張無忌道:「要是你爸爸一定不肯呢?」趙敏歎道:「那時我嫁魔隨魔,只好跟著你這小魔頭,自己也做個小魔婆了。」張無忌板起了臉,喝道:「大膽妖女,跟著張無忌這淫賊造反作亂,該當何罪?」趙敏也板起了臉,正色道:「罰你二人在世上做對快活夫妻,白頭偕老,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超生。」兩人說到這裡,一齊哈哈大笑。
  忽聽得前面一人朗聲道:「郡主娘娘,小僧在此恭候多時。」只見山後轉出二十餘名番僧,都是身穿紅袍。張無忌認得這些番僧的衣飾,那晚在萬安寺高塔之下,他們曾出手截攔自己,武功著實了得,幸好韋一笑去汝陽王府放火,才將他們引開,否則要救六大派群豪,委實不易。當先一名番僧雙手合十,躬身說道:「小僧奉王爺之命,迎接郡主回府。」趙敏問道:「你們在這裡幹麼?」那番僧道:「郡主身上有傷,王爺極是擔心,吩咐小僧,迎接郡主芳駕。」說著舉了舉手上的一隻白鴿。趙敏知道是兄長以白鴿傳訊,通知了父親,是以被這群番僧迎頭截住,問道:「我爹爹在哪裡?」那番僧道:「王爺便在山下相候,急欲瞧瞧郡主傷勢如何。」張無忌情知多言無益,大踏步便往前闖去,喝道:「要命的,快快讓道,否則莫怪我手下無情。」兩名番僧並肩踏上一步,各出右掌當胸推到。張無忌左掌揮出,一引一帶,將兩僧的掌力撞了回去。兩名番僧齊聲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似是唸咒,又似罵人。趙敏不肯吃虧,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兩名番僧登登登退了三步,其後兩名番僧各出右掌,分別伸掌抵住一僧背心,將他們推了回來。兩名番僧招式不變,又是一招「排山掌」擊至。張無忌不願跟他們硬拚,耗費真力,當下以挪移乾坤心法將二僧勁力化開,不料手指剛觸及二僧掌緣,突然間如磁吸鐵,手指竟和二僧掌緣牢牢粘住。兩名番僧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張無忌連掙兩下,都是沒能掙脫,只得運起九陽神功反擊過去。這一次卻沒將兩名番僧推動,但見二僧身後廿二名番僧已排成兩列,各出右掌,抵住前人後心,二十四名番僧排成了兩排。張無忌猛然想起:「曾聽太師父言道,天竺武功中有一門並體連功之法。這廿四個番僧集力和我對掌,我內力再強,終究敵不過廿四人合力。」他生怕更有追兵到來,一聲清嘯,手上已加了三成力,突然往斜裡推出,跟著身子向左一閃,這一來,廿四名番僧的勁力已不能聯成一條直線,前面六名番僧收不住腳步,直衝過來。張無忌雙手連揮,啪啪啪啪啪啪六響過去,六名番僧摔倒在地,口噴鮮血。但其後的第七、第八名番僧跟著衝到,揮掌擊至。
  張無忌心想:「還不是一樣?」右掌拍出,與二僧雙掌相接,微一凝力,正要運勁斜推,忽聽得背後腳步輕響,有人揮掌拍來。他左掌向後拍出,待要將這掌化開,可是他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陽神功為根,此時全力對付身前十八名番僧合力,拍向身後這一掌已只不過平時的二成力道。但覺一股陰寒之氣從掌中直傳過來,霎時間全身發顫,身形一晃,俯身撲倒。原來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忽施偷襲。趙敏驚呼:「鹿先生,住手!」撲上去遮住張無忌身子,喝道:「哪一個敢再動手?」鹿杖客本想補上一掌,就此結果了這個生平第一勁敵的性命,但見郡主如此相護,只得罷手退開,他縱聲長嘯,示意已然得手,招呼同伴趕來,說道:「郡主娘娘,王爺只盼郡主回府,並無他意。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如此?」趙敏心中氣苦,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轉念一想,莫要激動他的怒氣,竟爾傷了張無忌性命,當下忍住口邊言語,扶起張無忌。過不多時,鸞鈴聲響,三騎馬從山道上馳來,一是鶴筆翁,一是王保保,最後一人竟是汝陽王親自到了。三人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汝陽王皺眉道:「敏敏,你怎麼了?幹麼不聽哥哥的話,在這裡胡鬧?」
  趙敏眼淚奪眶而出,叫道:「爹,你叫人這樣欺侮女兒。」汝陽王上前幾步,伸手要去拉她。趙敏右手一翻,白光閃動,已從懷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爹,你不依我,女兒今日死在你的面前。」汝陽王嚇得退後兩步,顫聲道:「有話好說,快別這樣!你……你要怎樣?」
  趙敏伸左手拉開自己右肩衣衫,扯下繃帶,露出五個指孔,其時毒質已去,傷口未癒,血肉模糊,更是可怖。汝陽王見她傷得這樣厲害,心疼愛女,連聲道:「怎樣了?怎樣了?幹麼傷得這等厲害?」趙敏指著鹿杖客道:「這人心存不良,意欲姦淫女兒,我抵死不從,他……他……便抓得我這樣,求爹爹……爹爹作主。」鹿杖客只嚇得魂飛天外,忙道:「小人斗膽也不敢,豈……豈有此事?」汝陽王向他瞪目怒視,哼了一聲,道:「好大的膽子!韓姬之事,我已寬恩不加追究,卻又冒犯我女兒起來了。拿下!」這時他隨侍的武士已先後趕到,聽得王爺喝令拿人,雖知鹿杖客武功了得,還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鹿杖客又驚又怒,心想他父女骨肉至親,郡主惱我傷她情郎,竟來反咬我一口,常言道「疏不間親」,郡主又是詭計多端,我怎爭得過她?當下揮出一掌,將四名武士逼退,歎道:「師弟,咱們走罷!」鶴筆翁尚自遲疑。趙敏叫道:「鶴先生,你是好人,不像你師兄是好色之徒,快將你師兄拿下,我爹爹升你做個大官,重重有賞。」玄冥二老武功卓絕,只是熱中於功名利祿,這才以一代高手的身份,投身王府以供驅策。鶴筆翁素知師兄好色貪淫,聽了趙敏之言,倒也信了七八成,陞官之賞又令他怦然心動,只是他與鹿杖客同門至好,卻又下不了手,一時猶豫難決。鹿杖客臉色慘然,顫聲道:「師弟,你要陞官發財,便來拿我罷。」鶴筆翁歎道:「師哥,咱們走罷!」和鹿杖客並肩而行。玄冥二老威震京師,汝陽王府中武士對之敬若天人,誰敢出來阻擋?汝陽王連聲呼喝,眾武士只是虛張聲勢、裝模作樣的叫嚷一番,眼見玄冥二老揚長下山去了。汝陽王道:「敏敏,你既已受傷,快跟我回去調治。」趙敏指著張無忌道:「這位張公子見鹿杖客欺侮我,路見不平,出手相助,哥哥不明就裡,反說他是什麼叛逆反賊。爹爹,我有一件大事要跟張公子去辦,事成之後,再同他來一起叩見爹爹。」汝陽王聽她言中之意,竟是要委身下嫁此人,聽兒子說這人竟是明教教主,他這次離京南下,便是為了要調兵遣將,對付淮泗和豫鄂一帶的明教反賊,如何能讓女兒隨此人而去?問道:「你哥哥說,這人是魔教的教主,這沒假罷?」趙敏道:「哥哥就愛說笑。爹爹,你瞧他有多大年紀,怎能做反叛的頭腦?」汝陽王打量張無忌,見他不過二十一二歲年紀,受傷後臉色憔悴,失去英挺秀拔之氣,更加不像是個統率數十萬大軍的大首領。但他素知女兒狡譎多智,又想明教為禍邦國,此人就算不是教主,只怕也是魔教中的要緊人物,須縱他不得,便道:「將他帶到城裡,細細盤問。只要不是魔教中人,我自有升賞。」他這樣說,已是顧到了女兒的面子,免得她當著這許多人面前恃寵撒嬌。四名武士答應了,便走近身來。趙敏哭道:「爹爹,你真要逼死女兒麼?」匕首向胸口刺進半寸,鮮血登時染紅衣衫。汝陽王驚道:「敏敏,千萬不可胡鬧。」趙敏哭道:「爹爹,女兒不孝,已私下和張公子結成夫婦。你就算少生了女兒這個人。放女兒去罷。否則我立時便死在你面前。」汝陽王左手不住拉扯自己鬍子,滿額都是冷汗。他命將統兵、交鋒破敵,都是一言立決,但今日遇上了愛女這等尷尬事,竟是束手無策。王保保道:「妹子,你和張公子都已受傷,且暫同爹爹回去,請名醫調理,然後由爹爹主持婚配。爹爹得了個乘龍快婿,我也有一位英雄妹夫,豈不是好?」他這番話說得好聽,趙敏卻早知是緩兵之計,張無忌一落入他們手中,焉有命在?一時三刻之間便處死了,便道:「爹爹,事已如此,女兒嫁雞隨雞、嫁犬隨犬,是死是活,我都隨定張公子了。你和哥哥有甚計謀,那也瞞不過我,終是枉費心機。眼下只有兩條路,你肯饒女兒一命,就此罷休。你要女兒死,原也不費吹灰之力。」汝陽王怒道:「敏敏,你可要想明白。你跟了這反賊去,從此不能再是我女兒了。」
  趙敏柔腸百轉,原也捨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時父兄對自己的疼愛憐惜,心中有如刀割,但自己只要稍一遲疑,登時便送了張無忌性命,眼下只有先救情郎,日後再求父兄原諒,便道:「爹爹,哥哥,這都是敏敏不好,你……你們饒了我罷。」汝陽王見女兒意不可回,深悔平日溺愛太過,放縱她行走江湖,以致做出這等事來,素知她從小任性,倘加威逼,她定然刺胸自殺,不由得長歎一聲,淚水潸潸而下,嗚咽道:「敏敏,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你一切小心。」趙敏點了點頭,不敢再向父親多望一眼。汝陽王轉身緩緩走下山去,左右牽過坐騎,他恍如不聞不見,並不上馬,走出十餘丈,他突然回過身來,說道:「敏敏,你的傷勢不礙麼?身上帶得有錢麼?」趙敏含淚點了點頭。汝陽王對左右道:「把我的兩匹馬牽給郡主。「左右衛士答應了,將馬牽到趙敏身旁,擁著汝陽王走下山去。六名番僧委頓在地,無法站起,餘下的番僧兩個服侍一個,扶著跟在後面。過不多時,眾人走得乾乾淨淨,只剩下張無忌和趙敏兩人。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6:57

第三十三章 簫長琴短衣流黃

  張無忌去牽了坐騎,和趙敏並騎直奔關內。心想義父如確是落入丐幫之手,丐幫要以他來挾制明教,眼前當不致對他有所傷害,只是屈辱難免;但芷若冰清玉潔,遇上了陳友諒之險毒、宋青書之無恥,若遇逼迫,惟有一死。言念及此,恨不得插翅飛到盧龍。但趙敏身上有傷,卻又決計不能無眠無休的趕路。當晚兩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歇。張無忌躺在炕上,越想越是擔心,走到趙敏窗外,但聽她呼吸調勻,正自香夢沈酣。他到櫃檯上取過筆硯,撕下一頁帳簿,草草留書,說道事在緊急,決意連夜趕路,事成之後,當謀良晤,囑她小心養傷,緩緩而歸。將那頁帳簿用石硯壓在桌上,躍出窗外,向南疾奔而去。次晨購買馬匹,一路不住換馬,連日連夜的趕路,不數日間已到了盧龍。但如此快追,中途並未遇上陳友諒和宋青書,想是他晚上趕路之時,陳宋二人和掌缽龍頭正在客店之中睡覺,是以錯過。盧龍是河北重鎮,唐代為節度使駐節之地,經宋金之際數度用兵,大受摧破,元氣迄自未復,但仍是人煙稠密。張無忌走遍盧龍大街小巷、茶樓酒館,說也奇怪,竟一個乞兒也遇不到,他心下反喜:「如此一個大城,街上竟無化子,此事大非尋常。陳友諒說丐幫在此聚會,當非虛言,想是城中大大小小的化子都參見幫主去了。只須尋訪到他們聚會之所,便能探聽到義父和芷若是否真被丐幫擒去。」他在城中廟宇、祠堂、廢園、曠場到處察看,找不到端倪,又到近郊各處村莊踏勘,仍是不見任何異狀。
  到得傍晚,他越尋越是焦躁,不由得思念起趙敏的好處來:「若是她在身旁,我決不致這般束手無策。」只得到一家客店中去借宿,用過晚飯後小睡片刻,挨到二更時分,飛身上屋,且看四下裡有何動靜。
  遊目四顧,一片寧靜,更無半點江湖人物聚會跡象,正煩惱間,忽見東南角上一座高樓上兀自亮著火光,心想:「此家若非官宦,便是富紳,和丐幫自拉扯不上半點干係……」念頭尚未轉完,遙遙似乎望見人影一閃,有人從樓窗中躍了出來,只是相隔甚遠,看不清楚,心道:「莫非有綠林豪客到這大戶人家去做案?左右無事,便去瞧瞧。」
  當下展開輕功,奔到了那巨宅之旁,縱身翻過圍牆,只聽得有人說道:「陳長老也忒煞多事,明明言定正月初八大夥在老河口聚集,卻又急足快報,傳下訊來,要咱們在此等候。他又不是幫主,說什麼便得怎麼,當真豈有此理。」聲音洪亮,語帶氣憤,說的卻顯然是丐幫中事。張無忌一聽之下,心中大喜。聲音從大廳中傳出,張無忌悄悄掩近,只聽丐幫幫主史火龍的聲音說道:「陳長老是挺了不起的,那個他奶奶的金毛獅王謝遜,江湖上這許多人尋覓了二十多年,誰也抓不到一根獅毛的屁影子來聞聞,陳長老卻將他手到擒來,別說本幫無人可及,武林之中,又有哪一人能夠辦到……」張無忌又驚又喜,心想義父下落已知,丐幫中並無如何了不起的高手,相救義父當非難事,湊眼到長窗縫邊,向裡張望。只見史火龍居中而坐,傳功、執法二長老、掌棒龍頭及三名八袋長老坐在下首,另有一個衣飾華麗的中年胖子,衣飾形貌活脫是個富紳,背上卻也負著六隻布袋。張無忌暗暗點頭:「是了,原來盧龍有一個大財主是丐幫弟子。叫化子在大財主屋裡聚會,那確是誰也想不到的了。」
  只聽史火龍接著道:「陳長老既然傳來急訊,要咱們在盧龍相候,定有他的道理。咱們圖謀大事,他奶奶的,這個……這個,務當小心謹慎。」掌棒龍頭道:「幫主明鑒:江湖上群豪尋覓謝遜,為的是要奪取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現下這把寶刀既不在謝遜之手,不論怎麼軟騙硬嚇,他始終不肯吐露寶刀的所在。咱們徒然得到了一個瞎子,除了請他喝酒吃飯,又有何用?依兄弟說,不如狠狠的給他上些刑罰,瞧他說是不說。」史火龍搖手道:「不妥,不妥,用硬功夫說不定反而壞事。咱們等陳長老到後,再行從長計議。」掌棒龍頭臉露不平之色,似怪幫主什麼事都聽陳友諒的主張。史火花取出一封信來,交給掌棒龍頭,說道:「馮兄弟,你立刻動身前赴濠州,將我這封信交給韓山童,說他兒子在我們這裡,平安無事,只須韓山童投誠本幫,我自會對他兒子另眼相看。」掌棒龍頭道:「這送信的小事,似乎不必由兄弟親自走這一趟罷?」史火龍臉色微沈,說道:「這半年來韓山童等一夥鬧得好生興旺。聽說他手下他媽的什麼朱元璋、徐達、常遇春,打起仗來都很有點兒臭本事。這次要馮兄弟親自出馬,一來是要說得韓山童歸附本幫,服服帖帖,又須察看他自己和手下那些大將有什麼打算,二來探聽這一路明教人馬有他媽的什麼希奇古怪。馮兄弟肩上的擔子非輕,怎能說是小事?」掌棒龍頭不敢再說什麼,便道:「謹遵幫主吩咐。」接過書信,向史火龍行禮,出廳而去。
  張無忌再聽下去,只聽他們盡說些日後明教、少林、武當、峨嵋各派歸附之後,丐幫將如何興盛威風。這史火龍的野心似反不及陳友諒之大,言中之意,只須丐幫獨霸江湖,稱雄武林,便已心滿意足,卻沒想要得江山、做皇帝,粗言穢語,說來鄙俗不堪。他聽了一會,心感厭煩,尋思:「看來義父和芷若便是囚在此處,我先去救了出來,再將這些大言不慚的叫化子好好懲誡一番。」右足一點,輕輕躍上一株高樹,四下張望,見高樓下有十來名丐幫弟子,手執兵刃,來往巡邏,料想便是囚禁謝遜和周芷若之所。
  他溜下樹來,掩近高樓,躲在一座假山之後,待兩名巡邏的丐幫弟子轉身行開,便即竄到樓底,縱身而上。但見樓上燈燭明亮,他伏身窗外,傾聽房內動靜。聽了片刻,樓房內竟是半點聲息也無。他好生奇怪:「怎麼一個人也沒有?難道竟有高手暗伏在此,能長時閉住呼吸?」又過一會,仍是聽不到呼吸之聲,探身向窗縫中張望,只見桌上一對大蠟燭已點去了大半截,室中卻無人影。
  樓上並排三房,眼見東廂房中無人,又到西廂房窗外窺看。房中燈光明亮,桌上杯盤狼藉,放著七八人的碗筷,杯中殘酒未干,菜餚初動,卻一人也無,似乎這些人吃喝未久,便即離房他去。中間房卻黑洞洞地並無燈光。他輕推房門,裡面上著門閂,他低聲叫道:「義父,你在這兒麼?」不聽得應聲。張無忌心想:「看來義父不在此處,但丐幫人眾如此嚴密戒備,卻是為何?難道有意的實者虛之、虛者實之嗎?」突然聞到一陣血腥氣,從中間房傳了出來。他心頭一驚,左手按在門上,內力微震,格的一聲輕響,門閂從中斷截。他立即閃身進房,接住了兩截斷折的門閂,以免掉落地下,發出聲響。他只跨出一步,腳下便是一絆,相觸處軟綿綿地,似是人身,俯身摸去,卻是個屍體。這人氣息早絕,臉上兀自微溫,顯是死去未久。摸索此人頭顱,小頭尖腮,並非謝遜,當即放心。跨出一步,又踏到了兩人的屍身。他伸指在西邊板壁上戮出兩個小孔,燭光從孔中透了過來。只見地下橫七豎八的躺滿了屍體,儘是丐幫弟子,顯然都是受了極重的內傷。他提起一屍,撕開衣衫,但見那人胸口拳印宛然,肋骨齊斷,拳力威猛非凡。張無忌大喜:「原來義父大展神威,擊斃看守人眾,殺出去了。」在房中四下察看,果見牆角上用尖利之物刻著個火焰的圖形,正是明教的記號,又見窗閂折斷,窗戶虛掩,心想:「是了,適才我見這樓上有黑影一閃,便是義父脫身而去了,只不知義父如何會被丐幫所擒?想是他老人家目不見物,難以提防丐幫的詭計。他們若非用蒙汗藥物,便是用絆馬索、倒鉤、漁網之類物事擒他。」
  他心中喜悅不勝,走出房外,縮身門邊,向下張望,見眾丐兀自來回巡邏,對樓上變故全不知情,尋思:「義父離去未久,快去追上了他,咱爺兒倆回轉身來,鬧他個天翻地覆,方教群丐知我明教手段。」思念及此,豪氣勃發,適才見那黑影從西方而去,當下縱身躍起,在一株高樹上一點,躍出圍牆,提氣向西疾奔。沿著大路追出數里,來到一處岔道,四下一尋,見一塊岩石後畫著個火焰記號,指向西南的小路。張無忌大喜,心想義父行蹤已明,立時便可會見。明教中諸般聯絡指引的暗號,他曾聽楊逍詳細說過,又見這火焰記號雖只寥寥數劃,但勾劃蒼勁,若非謝遜這等文武全才之士,明教中沒幾人能畫得出來。此時他更無懷疑,沿著小路追了下去,直追到沙河驛,天已黎明,在飯店中胡亂買了些饅頭麵餅充飢,更向西行,到了棒子鎮上。只見街角牆腳下繪著個火焰記號,指向一所破祠堂,他心中大喜,料想義父定是藏身其間,走進門去,只聽得一陣呼麽喝六之聲,大廳上圍著一群潑皮和破落戶子弟正自賭博,卻是個賭場。賭場莊頭見張無忌衣飾華貴,只道是位大豪客來了,忙笑吟吟的迎將上來,說道:「公子爺快來擲兩手,你手氣好,殺他三個通莊。」轉頭向眾賭客道:「快讓位給公子爺,大夥兒端定銀子輸錢,好讓公子爺雙手捧回府去啊!」張無忌眉頭一皺,見眾賭客中並無江湖人物,提聲叫道:「義父,義父,你老人家在這兒嗎?」隔了一會,不聽有人回答,他又叫了幾聲。一個潑皮見他不來賭博,卻來大呼小叫的擾局,當即應道:「乖孩兒,我老人家就在這兒,你快快來擲骰子啊。」眾潑皮哄堂大笑。張無忌問那莊頭:「你可曾見到一位黃頭髮、高身材的大爺進來,是一位雙目失明的大爺?」那莊頭見他不來賭博,卻是來尋人,心中登時淡了,笑道:「笑話奇談,天下竟有瞎子來賭骰子的?這瞎子是失心瘋的嗎?」
  張無忌追尋義父不見,心中已沒好氣,聽這莊頭和那潑皮出言不遜,辱及義父,踏上兩步,一手一個,將那莊頭和潑皮抓了起來,輕輕一送,將兩人擲上了屋頂。這兩人雖未受傷,卻已嚇得殺豬般的大叫起來。張無忌推開眾人,拿起賭台上兩錠大銀,說道:「公子爺把銀子捧回府去了。」揣在懷內,大踏步走出祠堂。眾潑皮驚嚇得呆了,誰敢來追?他續向西行,不久又見到了火焰記號。傍晚時分到了豐潤,那是冀北的大城,依著記號所指,尋到一處粉牆黑門之外。但見門上銅環擦得晶亮,牆內梅花半開,是家幽雅精潔的人家。他拿起門環,輕敲三下。不久腳步細碎,黑門呀的一聲開了,鼻中先聞到一陣濃香,應門的是個身穿粉紅皮襖的小鬟,抿嘴一笑,說道:「公子爺這久不來啦,姐姐想得你好苦,快進來喝茶。」說著又是一笑,向他拋了個媚眼。張無忌猶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問道:「你怎識得我?你姊姊是誰?」那小鬟笑道:「你明知故問,快來罷,別讓我姊姊牽肚掛腸啦。」伸手握住了他右手,引著他進內。張無忌大奇:「怎地她跟我一見如故?」轉念一想:「啊,是了,想必芷若寄身此間,知我日內必定循著記號尋來,命這小鬟日夜應門。唉,多日不見,芷若原是牽肚掛腸,想得我苦。」他心中一陣溫馨,便隨著那小鬟,經過一條鵝卵石鋪的小徑,穿過一處院落,來到一間廂房之中。只聽得簷間一隻鸚哥尖起嗓子叫道:「情哥哥來啦,姊姊,情哥哥來啦。」張無忌臉上一紅,心想:「連鸚哥兒也知道了。」只見房中椅上都鋪著錦墊,炭火熊熊,烘得一室皆春,幾上點著一爐香。那小鬟轉身出去,不久托著一隻盤子進來,盤中六色果子細點,一壺清茶。那小鬟款款的斟了茶,遞在張無忌手中,卻在他手腕上輕輕捏了把。張無忌眉頭一皺,心想:「這丫頭怎地如此輕狂?」礙著周芷若面子,卻也不好說她,問道:「謝老爺呢?周姑娘在哪裡?」
  那小鬟笑道:「你問謝老爺幹麼?喝乾醋麼?我姊姊就來啦,瞧你這急色兒的模樣,你啊,好沒良心,到我們這兒,心上卻又牽記著什麼周姑娘、王姑娘的。」張無忌一怔,說道:「你滿口胡言亂語,瞎扯些什麼?」
  那小鬟又是抿嘴一笑,轉身出去。過了一會,只聽得環珮丁冬,帷子掀開,那小鬟扶了一個二十一二歲的女子進來。只見她膚色白膩,眉毛彎彎,頗具姿色,右嘴角上點著一粒風流痣,眼波盈盈,欲語先笑,體態婀娜,裊裊婷婷的迎了上來。張無忌只覺濃香襲人,心下甚不自在。只聽那女子道:「相公貴姓?今兒有閒來坐坐,小女子真是好大的面子。」一面說,左手便搭到了他肩頭。
  張無忌滿臉通紅,急忙避開,說道:「賤姓張。有一位謝老爺子和一位姓周的姑娘,可是在這兒麼?」那女子笑道:「這兒是梨香院啊,你要找周纖纖,該上碧桃居去。你給哪一個小妮子迷得失了魂,上梨香院來找周纖纖了?嘻嘻!」
  張無忌恍然大悟,原來此處竟是所妓院,說道:「對不起。」閃身便即出門。那小鬟追了出來,叫道:「公子爺,我家姐姐哪一點比不上周纖纖?你便片刻兒也坐不得?」張無忌連連搖手,摸出一錠從賭場搶來的銀子往地下一擲,飛步出門。這麼一鬧,心神半晌不得寧定,眼見天色將黑,夜晚間只怕錯過了路旁的火焰記號,便向一家客店借宿,心頭思潮起伏:「義父怎地又去賭場,又去妓院?他老人家此舉,到底含著什麼深意?」睡到中夜,突然間驚醒:「義父雙目失明,怎能一路上清清楚楚的留下這許多記號?難道是芷若從旁指引?還是敵人故意假冒本教的記號,戲弄於我?甚至是引我入伏?哼,便是龍潭虎穴,好歹也要闖他一闖。」
  次晨起身,在豐潤城外又找到了火焰記號,仍是指向西方。午後到了玉田,見那記號指向一家大戶人家。這家門外懸燈結綵,正做喜事,燈籠上寫著「之子于歸」的紅字,看來是女兒出嫁,鑼鼓吹打,賀客盈門。張無忌這次學了乖,不再直入打聽謝遜的下落,混在賀客群中察看,未見異狀,便即出來找尋記號,果在一株大樹旁又找到了。火焰記號引著他自玉田而至三河,更折而向南,直至香河。此時他已然想到:「多半是丐幫發見了我的蹤跡,使調虎離山之計將我遠遠引開,以便放手幹那陰毒勾當。」他雖然焦急,卻又不敢不順記號而行,只怕記號確是謝遜和周芷若所留。「倘若他們正給厲害敵人追擊,奔逃之際,沿路留下記號,只盼我趕去救援,我若自作聰明,逕返盧龍,義父和芷若竟爾因此遇難,那可如何是好?事已至此,只有跟著這火焰記號,追他個水落石出。」
  自香河而寶城,再向大白莊、潘莊,已是趨向東南,再到寧河,自此那火焰記號便無影無蹤,再也找不到了。他在寧河細細查察,不見有絲毫異狀,心想:「果然是丐幫將我引到了這裡,教我白白的奔馳數日。」
  當下買了匹坐騎,重回盧龍,在估衣店買了件白色長袍,借了硃筆,在白袍上畫了個極大的火焰,決意堂堂正正的以明教教主身份,硬闖丐幫總堂。
  他換上白袍,大踏步走到那財主巨宅門前,只見兩扇巨大的朱門緊緊閉著,門上碗口大的銅釘閃閃發光。他雙掌推出,砰的一聲,兩扇大門飛了起來,向院子中跌了進去,乒乒乓乓一陣響亮,兩隻大金魚缸打得粉碎。
  這數日之中,他既掛念義父和周芷若的安危,又連遭戲弄,在冀北大繞圈子,心中鬱怒難宣,這時回到丐幫總舵,決意大鬧一場。他劈破大門,大踏步走了進去,舌綻春雷,喝道:「丐幫眾人聽了,快叫史火龍出來見我。」院子中站著丐幫的十多名四五袋弟子,見兩扇大門陡然飛起,已是大吃一驚,又見一個白衣少年闖進,登時有七八人同聲呼喝,迎上攔住,紛紛叫道:「什麼人?幹什麼?」張無忌雙臂一振,那七八名丐幫弟子砰砰連聲,直摔出去,只撞得一排長窗盡皆稀爛。他穿過大廳,砰的一掌,又撞飛了中門,見中廳上擺著一桌筵席,史火龍居中而坐。一干丐幫首領聽得大門口喧嘩之聲,正派人出來查詢。張無忌來得好快,半路上迎住那匆匆出來查問的七袋弟子,劈胸抓住,便向史火龍擲去。
  那財主模樣的主人坐在下首,眼見那七袋弟子向席上飛來,伸臂往那人身上抱去,一抱抱個正著,但覺一股勁力排山倒海般撞到,腳下急使「千斤墜」,要待穩住身形,不料登登登連退七八步,背心靠上了大柱,這才停住,雙手一鬆,將那七袋弟子拋在地下,一口氣喘不過來,全身癱軟,倒在柱邊。群丐見此情景,無不駭然。
  便在此時,張無忌「咦」的一聲,驚喜交加,見圓桌左首坐著個女少,赫然便是周芷若。她身旁坐著的卻是宋青書。周芷若驚呼一聲:「無忌哥哥!」站起身來,身子一晃,便委頓在地。張無忌吃了一驚,搶上前去俯身抱起。他身子尚未挺直,背上拍的一聲,砰的一響,已被宋青書擊了一掌,再被另外一名丐幫高手打了一拳。
  張無忌此時九陽神功早已運遍全身,這一掌一拳打在背上,掌力拳力盡數卸去。他抱起周芷若,縱身躍回院子,問道:「義父呢?」周芷若顫聲道:「我……我……」張無忌問道:「他老人家可好嗎?」周芷若道:「我給他們點中了穴道……」張無忌只是關心謝遜,又問:「義父呢?」周芷若道:「不知道啊,我給他們擒來此處,一直不知義父他老人家的下落。」張無忌在她腿關節上推拿了幾下,將她放在地下。哪知周芷若被點中穴道的手法甚是特異,他這兩下推拿竟不奏效。她雙足著地,卻無法站直,兩膝一彎,便即坐倒。群丐紛紛離座,走到階前。史火龍抱拳道:「閣下便是明教張教主了?」張無忌心想他是一幫之主,倒不可失了禮數,當下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在下擅闖貴幫總舵,還乞史幫主恕過無禮之罪。」史火龍道:「張教主近年來名震江湖,在下如雷……這個貫耳,今日見到老兄身手,果然厲害得緊,嘿嘿,佩服,佩服」張無忌道:「在下來得魯莽,倒教史幫主見笑了。我義父金毛獅王在哪裡?請他老人家出來相見。」史火龍臉上一紅,隨即哈哈一笑,說道:「張教主年紀輕輕,說話卻如此陰損。我們一番好意,請謝獅王來……來那個……喝一杯酒,哪知謝獅王不告而別,還下重手傷了敝幫八名弟子,他奶奶的,這筆帳不知如何算法?卻要請張教主來打打算盤了。」張無忌一怔,心想:「那八名丐幫弟子果是我義父以重手拳所殺。看來他老人家確已不在此間,但到了何處呢?」便道:「這位周姑娘呢?貴幫又為什麼將她囚禁在此?」史火龍一怔,道:「這個……」陳友諒插口道:「人道明教張無忌武功雖強,卻是個蠻不講理的小魔頭……哈哈……」張無忌沈著臉道:「怎樣?」陳友諒道:「今日一見,嘿嘿,果然是樹的影兒,人的名兒,半點也不錯。」張無忌道:「我怎麼蠻不講理了?」陳友諒道:「這位周姑娘乃峨嵋派掌門,名門正派的首腦人物,跟貴教旁門左道之士又有什麼干係?這位宋青書兄弟是武當派後起之秀。他和周姑娘郎才女貌,珠聯璧合,當真是門當戶對,一雙兩好。他二人雙雙路過此間,丐幫邀他二位作客,共飲一杯,何以明教教主竟來橫加干預?真是好笑啊好笑!」群丐隨聲附和,哈哈大笑。
  張無忌道:「若說周姑娘是你們客人,何以你們又點了她的穴道?」陳友諒道:「周姑娘一直好好的在此飲酒,談笑自若,誰說是點了她的穴道?丐幫和峨嵋派淵源極深,世代交好。峨嵋派創派師祖郭女俠,是敝幫上代黃幫主的親生女兒。敝幫上代耶律幫主是郭女俠的親姊夫。武林中若非乳臭小兒的無知之輩,這些史實總該知曉。我們丐幫豈能得罪現任峨嵋派的掌門?張教主信口雌黃,怎不教天下英雄恥笑?」張無忌冷笑道:「如此說來,周姑娘是自己點了自己的穴道?」陳友諒道:「那也未必。這兒人人親眼目睹,張教主飛縱過來,強加非禮,一把將周姑娘抱了過去。周姑娘掙扎不服,尊駕自是順手點了她的穴道。張教主,雖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可是如此大庭廣眾之間,眾目睽睽之下,張教主這等急色舉動,不是太失自己身份了麼?」張無忌口才本就遠遠不及陳友諒,被他這麼反咬一口,急怒之下,更是難以分辯,只氣得臉色鐵青,喝道:「如此說來,你們定是不肯告知我義父的行蹤了?」
  陳友諒大聲道:「張教主,貴教光明使者楊逍,當年姦殺峨嵋派紀曉芙女俠,天下武林同道,無不發指。你如自恃武功高強,又來幹這種卑鄙齷齪的勾當,只怕難逃公道。」張無忌轉頭對周芷若道:「芷若,你倒說一聲,他們如何擄劫你來此處?」周芷若道:「我……我……我……」連說了三個「我」字,忽爾身子一斜,暈了過去。
  群丐紛紛鼓噪,叫道:「明教魔頭殺了人啦!」「張無忌逼姦不遂,害死了峨嵋派的掌門!」「殺了淫賊張無忌,為天下除害。」張無忌大怒,踏步向前,便向史火龍衝去,心想:「擒賊先擒王,只要抓住了史火龍,好歹著落在他身上,逼問出我義父的下落。」
  掌棒龍頭和執法長老雙雙攔上。掌棒龍頭揮動鐵棒,執法長老右手鋼鉤、左手鐵拐,兩個人三件兵刃,同時向他打來。張無忌一聲清嘯,乾坤大挪移心法使出,叮噹一聲響,執法長老右手鋼鉤格開了掌棒龍頭的鐵棒,左手單拐向他脅下砸去。旁邊傳功長老長劍遞出,叫道:「這小子武功怪異,大夥兒小心了。」刷刷刷三劍,吐勢如虹,連指張無忌胸口小腹。張無忌見他招數淩厲,叫道:「好劍法。」側身避開,左手食指點向他大腿。傳功長老長劍圈轉,劍尖對準張無忌指尖戮去。這一下變招既快,劍尖所指更是不差釐毫,單此一劍,已是武林中罕見的高招。張無忌心中暗讚:「丐幫名揚江湖,百年不衰,幫中臥虎藏龍,果是有傑出的人材。」那日在彌勒廟中曾見玄冥二老和丐幫高手交戰,只是身藏樹中,不敢探首,所見不切,此刻親自交手,才知傳功、執法兩長老足可列名當世一流高手。掌棒龍頭火候較淺,卻也只是稍遜一籌而已。瞬息間,丐幫三老已和張無忌拆過了二十餘招。陳友諒突然高聲叫道:「擺殺狗陣!」群丐荷荷高呼,刀光似雪,二十一名丐幫好手各執彎刀,將張無忌圍在垓心。這二十一人或口唱蓮花落,或呻吟呼痛,或伸拳猛擊胸口,或高叫:「老爺、太太、施捨口冷飯!」張無忌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這些古怪的呼叫舉動,旨在擾亂敵人心神。只見群丐腳步錯雜,然進退趨避,卻是嚴謹有法。
  傳功長老喝道:「且住!」退了兩步,橫劍當胸。執法長老和掌棒龍頭也各躍開。排成「殺狗陣」的群丐卻仍是奔躍來去,絲毫不停。傳功長老叫道:「張教主,我們以眾欺寡,原本不該,但丐幫中任何一人均非閣下對手。除奸殺賊,可顧不得俠義道中單打獨鬥的規矩了。」張無忌微微一笑,道:「好說,好說。」傳功長老又道:「我們人人均有兵刃,張教主卻是空手,丐幫所佔便宜未免太多。張教主要使什麼兵刃,儘管吩咐,自當遵命奉上。」
  張無忌心想:「這位傳功長老武功既高,人也仗義,與陳友諒這干人倒是頗有不同。」說道:「跟各位玩玩,又何必掄刀動杖?在下要用兵刃,自己不會取麼?」
  他說到此外,身形一晃,已從殺狗陣中閃出,雙手分在陳友諒與宋青書二人肩頭一按,夾手奪了二人手中長劍,側身斜退,又回入陣地。他一出一入,二十一名舞刀急奔的幫眾竟沒碰到他一片衣角。群丐正自駭然,只聽他朗聲說道:「貴幫『殺狗陣』的名字取得甚好。只是殺狗容易,要想降龍伏虎,此陣便不管用。」說著雙劍一振,一股勁力傳到劍身之上,但聽得喇喀兩響,雙劍從中折斷。
  掌棒龍頭大呼:「大夥兒上啊。」鐵棒向他胸口點到,執法長老的鉤拐也舞成兩團雪花,疾捲而至。張無忌向左一衝,身子卻向右方斜了出去,乾坤大挪移手法使將出來,但見白光連連閃動,噗噗噗之聲不絕,殺狗陣群丐手中的彎刀都被他奪下拋下,一柄柄都插在大廳的正梁之上。二十一柄彎刀整整齊齊列成一排,每柄刀都沒入木中尺許。猛聽得陳友諒叫道:「張無忌,你還不住手?」張無忌回過頭來,只見陳友諒手中又執著一柄長劍,劍尖指在周芷若的後心。張無忌冷笑道:「百年來江湖上都說『明教、丐幫、少林派』,教派以明教居首,幫會推丐幫為尊,各位如此作為,也不怕辱沒了洪七公老俠的威名?」
  傳功長老怒道:「陳長老,你放開周姑娘,我們跟張教主決一死戰。丐幫傾全幫之力,拾奪不下明教教主孤身一人,竟要出此下策。咱們大夥兒還有臉面做人麼?」
  陳友諒笑道:「大丈夫寧鬥智,不鬥力。張無忌,你還不束手待縛?」張無忌大笑道:「也罷!今日教張無忌見識了丐幫的威風。」突然間倒退兩步,向後一個空心觔斗,淩空落下,雙足已騎在丐幫幫主史火龍的肩頭。他右掌平放在史火龍的頂門,左掌拿住他後頸的經脈。這一招聖火令武功竟如此輕易得手,連張無忌自己也頗出意料之外。他原意是使一招怪招、出其不意的欺近史火龍,心中算定了三招厲害後著,要快如閃電的將史火龍擒拿過來,只怕陳友諒心狠手辣,說不定真的會向周芷若猛下毒手。哪知他所想好的三招厲害殺手竟一招也使不上,史火龍不經招架,便已被擒。他騎在史火龍肩頭,猶如兒童與大人戲耍一般,形相甚是不雅,但既已制住對方頂門要穴,卻也不願縱身下地,以致另生波折。群丐見幫主被擒,齊聲驚呼。張無忌右手手掌平平按在史火龍頂門的「百會穴」上,那「百會穴」是足太陽經和督脈之交,最是人身大穴,他只須掌力輕輕一吐,史火龍立時經脈震斷而斃,無藥可救。群丐誰也不敢動彈。一陣呼喝過後,大廳上突然間一片寂靜,人人睜大了雙眼望著張無忌和史火龍,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時,忽聽得屋頂上傳下來輕輕數響琴簫和鳴之聲,似是有數具瑤琴、數枝洞簫同時奏鳴。樂聲縹緲宛轉,若有若無,但人人聽得十分清楚,只是忽東忽西,不知是從屋頂的哪一方傳來。張無忌大奇,實不知這琴簫之聲是何含意。陳友諒朗聲道:「何方高人駕臨丐幫?若是明教群魔,不妨就此現身,何必裝神弄鬼?」瑤琴聲錚錚錚連響三下,忽見四名白衣少女分從東西簷上飄然落下庭中,每人手中都抱著一具瑤琴。這四具琴比尋常的七紡絃琴短了一半,窄了一半,但也是七弦齊備。四名少女落下後分站庭中四方。跟著門外走進四名黑衣少女,每人手中各執一枝黑色長簫,這簫卻比常見的洞簫長了一半。四名黑衣少女也是分站四角。四白四黑,交叉而立。八女站定方痊,四具瑤琴上響起樂調,接著洞簫加入合奏,樂音極盡柔和幽雅。張無忌不懂音樂,然覺這樂聲宛轉悅耳,雖是身處極緊迫的局面之下,也願多聽一刻。悠揚的樂聲之中,緩步走進一個身披淡黃輕衫的女子,左手攜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童。那女子約摸二十七八歲年紀,風姿綽約,容貌極美,只是臉色太過蒼白,竟無半點血色。那女童卻相貌醜陋,鼻孔朝天,一張闊口,露出兩個大大的門牙,直有兇惡之態。她一手拉著那個美女,另一手卻持一根青竹棒。群丐一見這兩個女子進來,目光不約而同的都凝視著那根青竹棒。張無忌見這許多女子進來,自覺仍是騎在史火龍肩頭,未免太過兒戲,但陳友諒的劍尖不離周芷若後心,自己可不能輕易放開了丐幫幫主。但見群丐人人目不轉睛地瞪著那女童手中的竹棒,似乎天下唯有這根竹棒才是第一要緊的物事,什麼白衣少女、黑衣少女、黃衫少女,以及這個醜女童本人,誰都是對之視若無物。他暗暗詫異,打量這竹棒時,只見那棒通休碧綠,精光溜滑,不知多少年來經過多少人的摩挲把弄,但除此之外,卻也不別無異處。那黃衫美女目光一轉,猶似兩道冷電,掠過大廳上眾人,最後停在張無忌臉上,冷冰冰的道:「張教主,你年紀也不小了,正經事不幹,卻在這兒胡鬧。」這幾句話中微含責備之意,但辭語頗為親切,猶似長姊教訓幼弟一般。
  張無忌臉上一紅,分辯道:「丐幫的陳長老以卑鄙手段,制住我的……我的同伴,我只好擒住他們的幫主。」那美女微微一笑,柔聲道:「將人家幫主當馬騎,不太過份一點嗎?我從長安來,道上聽人說明教教主是個小魔頭,今日一見,唉,唉!」說著螓首輕搖,頗有不以為然的神色。史火龍突然大叫:「張無忌你這小淫賊,快快下來!」想伸手去扳他腿,苦於後頸經脈被拿,半點勁道也使不出來。張無忌聽他當著婦道人家的面斥罵自己為「小淫賊」,又羞又怒,左手一股內力從他後頸透了過去。史火龍全身酸麻難當,忍不住大聲:「啊喲,啊喲」的呻吟起來。
  群丐見張無忌如此無禮,而本幫幫主卻又這等孱弱,無不羞憤交集,均覺史火龍在敵人手下居然出聲呻吟,實大失英雄好漢的身份,別說他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之主,便是尋常一個丐幫弟子,也不該對敵人低頭示弱。
  陳友諒道:「張無忌,你放開我們史幫主,我便收劍如何?」他不待方答應,當即還劍入鞘。他料得這一著必可收效,果然張無忌說道:「甚好。」身形一晃,已站在周芷若身邊,但見她雙眉深鎖,神情委頓,不由得甚是憐惜,扶她在庭中一張石鼓凳上坐下。陳友諒轉向那黃衫美女,拱手說道:「芳駕惠臨敝幫,不知有何教言?尊姓大名,可得見示否?」又問那醜陋女童道:「小姑娘,你這根竹棒是哪裡來的?」
  那黃衫美女冷冷的道:「混元霹靂手成昆在哪裡?請他出來相見。」張無忌聽到「混元霹靂手成昆」七字,心下大奇,卻見陳友諒臉上陡然變色。但他神色迅即寧定,淡淡的道:「混元霹靂手成昆?那是金毛獅王謝遜的師父啊。你該問明教張教主才是。」黃衫美女道:「閣下是誰?」陳友諒道:「在下姓陳,草字友諒,乃丐幫的八袋長老。」
  黃衫美女嘴角向史火龍一撇,問道:「這傢夥是誰?模樣倒是雄赳赳的一副英雄氣概,怎地如此膿包?給人略加整治,便即大呼小叫,不像樣子。」
  群丐都感臉上無光,暗自羞慚,有些人瞧向史火龍的眼色之中,已帶著三分輕蔑,兩分氣惱。陳友諒道:「這位便是本幫史幫主。他老人家近來大病初癒,身子不適,你是客人,我們讓你三分。若再胡言亂道,得罪莫怪。」說到最後兩句,已是聲色俱厲。那黃衫美女神色漠然,向一名黑衣少女道:「小翠,將那封信還了給他。」那黑衣少女應道:「是!」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托在手中。張無忌一瞥,見封皮上寫著:「面陳明教韓大爺山童親啟」,另一行寫著四個小字:「丐幫史緘。」掌棒龍頭一見那信,登時滿臉紫脹,罵道:「小賤婢,原來途中一再戲弄老子的偷信賊,便是你這死丫頭。」挺起手中鐵棒,便要撲上前去廝拚。那黑衣少女格格一笑,說道:「我丫頭是丫頭,可是沒死。這麼大的人,連封信也看不住,不害羞。」說著纖手一揚,那封信平平穩穩的向掌棒龍頭飛來。掌棒龍頭當即一把抓住。張無忌那晚曾見史火龍命掌棒龍頭送信去給韓山童,以韓林兒為要挾,脅他歸降丐幫,此時聽了這番對答,料知必是那些白衣黑衣少女途中戲耍掌棒龍頭,盜了他的書信,以致他迫得重返盧龍。但掌棒龍頭武功精強,聽他說話,竟是直至此刻方知戲耍他的人是誰,那麼這八名少女若非有過人的機智,便是身具極高武功,更可能是那黃衫美女暗中主持,將一位丐幫高手耍得團團亂轉。想到此處,不禁對那黃衫女子好生感激。那黃衫美女說道:「韓山童起義淮泗,驅逐韃子,道路傳言,都說他仁厚好義,不擾百姓。既是這麼一位英雄人物,豈能為了兒子而背叛明教,投降丐幫?你們就算將這信送到韓大爺手中,那也只自討沒趣而已。我見這位龍頭大哥糊塗得可笑,又因丐幫中有件大事,須他親自在場,才截下他的信來。」張無忌抱拳道:「多謝大姊援手相助,張無忌有禮。」黃衫女子還了一禮,道:「不必客氣。」
  黃衫女子又向丐幫眾人道:「你們以為擒住了韓林兒,便能逼迫韓山童投降麼?掌棒龍頭大哥,那日你在道上接連受阻,以為改行小道,便能避過麼?嘿嘿,就算避過了,這信送到韓山童手中,於你丐幫也無好處。」
  陳友諒心中一動,接過那封信來,只見封皮完好無缺,撕開封皮,抽出信箋,一瞥之下,臉色登時大變。原來一封向韓山童招降的信,已變成丐幫向明教投誠的降書,文字中卑躬屈膝,盡極謙抑,自罵過去所作所為實是萬惡不赦,聲稱自今而後,決定痛改前非,務懇明教寬洪大量,既往不咎,收錄作為下屬,俾為驅趕元虜的馬前先行。
  黃衫女子冷笑道:「不錯,這信我是瞧過啦,可不是我改的。我看了此信才知掌棒龍頭早已著了人家手腳,上了大當。我念著跟丐幫上一代的淵源,不願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大幫,到今日如此出醜露乖,這才截下來。你們想想,此信由丐幫掌棒龍頭親手送到了明教手中,丐幫今後還有顏面立足於江湖之上麼?」傳功長老、執法長老、掌缽龍頭、掌棒龍頭等先後接過信來,一看之下,無不驚怒,心下卻又不禁暗叫:「慚愧!」果如黃衫女子所言,這封卑辭奴言、沒半分骨氣的降書一落入明教之手,丐幫醜名揚於天下,所有丐幫弟子,再難在人前直立。如此說來,黃衫女子截下這封書信,實是幫了丐幫一個大忙。然則偷換書信,卻又是何人?
  黑衣少女小翠笑道:「你們想問:這封信是誰換的,是不是?」丐幫不答,但人人臉上均露出急欲知曉的神色。小翠道:「掌棒龍頭,你除下外袍,便知端的。」
  掌棒龍頭早已滿臉脹得通紅,頸中青筋根根凸起,聽得此言,當即雙手拉住外袍兩邊衣襟一扯,噗噗數聲輕響過去,扣子盡數崩斷。他向後一甩,已將外袍丟下,喝道:「那便怎地?」只聽得他身後群丐齊聲「咦」的驚呼,似乎瞧到了什麼怪異物事。掌棒龍頭道:「什麼?」轉過身來,只見六七人指著他的背脊。掌棒龍頭更是焦躁,雙手一陣亂扯,撕破內衫前襟,將貼肉的衣衫除下,露出一身虯纏糾結的肌肉,揮過內衫一瞧,只見衫上用靛青繪著一保青色大蝙蝠,雙翼大張,猙獰可怖,口邊點著幾滴紅色血色點。
  傳功長老、執法長老等齊聲叫道:「青翼蝠王韋一笑!」韋一笑從前少到中原,聲名不響,但近年來在江湖上神出鬼沒、大顯身手,威名之盛,已頗不下於白眉鷹王。張無忌心下暗喜:「若非韋兄這等來無影、去無蹤的輕功,原是難以戲弄得這掌棒龍頭全無知覺。」
  掌棒龍頭一怔,提起那件內衫,劈臉向張無忌打來,罵道:「好啊,原來是你們這批魔崽子戲弄老夫。」張無忌衣袖一拂,那內衫被一股勁風帶得冉冉上升,掛在庭中一株銀杏樹丫枝之上,臨風飄揚,衫上那只吸血大蝙蝠更顯得栩栩如生。張無忌笑道:「掌棒龍頭,敝教韋蝠王手下留情,你難道不知麼?他當日若要取你性命,你便怎樣?掌棒龍頭一想,不由自主的打個寒噤。陳友諒心知此越鬧越臭,只有攔下不理,是為上策。問那黃衫女子道:「請問姑娘高姓,不知與我們有何淵源。」黃衫女子冷笑道:「跟你們有什麼淵源?我只跟這根打狗棒有些淵源。」說著向醜女童手中的青竹棒一指。群丐早認出這是本幫幫主信物打狗棒,卻不明何以會落入旁人手中,各人的眼光都瞧著史火龍,但見他臉色慘白,不知所措。傳功長老問道:「幫主,這女孩拿著的打狗棒,是假的麼?」史火龍道:「我……我看多半是假的。」黃衫女子道:「好,那麼你將真的打狗棒取將出來,比對比對。」史火龍道:「打狗棒是丐幫至寶,怎能輕易示人?我也沒隨身攜帶,若有失落,豈不糟糕?」群丐一聽,都覺這句話不成體統,身為丐幫幫主,怎會怕打狗棒失落?那女童高舉竹棒,大聲道:「大家來看。這打狗棒是本幫……本幫一代代傳下來的棒兒,怎麼會假?」群丐聽她口稱「本幫」,暗自驚奇,走近細看,見這棒晶潤如玉,堅硬勝鐵,確是要本幫幫主的信物無疑。各人面面相覷,不明其理。黃衫女子道:「素聞丐幫幫主以降龍十八掌及打狗棒法二大神功馳名天下。小虹,你先向史幫主討教討教降龍十八掌的功夫。小玲,你待小虹姊姊勝了之後,再向史幫主討教討教打狗棒法的功夫。」兩名手持長簫的少女應聲躍出,分站左右。陳友諒怒道:「姑娘不肯見示姓名,已是沒將丐幫放在眼中,更令兩名小婢向我們幫主挑戰,江湖上焉有這個道理?史幫主,待弟子先料理了這兩個丫鬟,再來領教這位姑娘的高招。咱們要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如此輕視丐幫。」史火龍道:「他奶奶的,很好,就請陳長老下場。」陳友諒刷的一聲拔出長劍,緩步走到中庭。那小虹道:「姑娘叫我討教降龍十八掌,你會這路掌法?使降龍十八掌是用劍麼?」陳友應諒喝道:「史幫主何等身份,怎能跟你小丫頭動手過招?降龍十八掌的神功,豈是你小丫頭輕易見得的?」說著又踏上一步。
  黃衫女子向張無忌道:「張教主,我求你一件事。」張無忌道:「姑娘請說。」黃衫女子道:「請你將這姓陳的傢夥攆了開去,將那冒充史幫主的大騙子揪將出來。
  張無忌先前只一招便將史火龍擒住,覺得他功夫實在平庸之極,再想起那日韓林兒一口濃痰吐去,史火龍竟然沒能避開,心下早已起疑,又見他事事聽陳友諒指點,自己沒半點主意,憑他武功、識見,決不能為丐幫之主,這時聽黃衫女子說他是「冒充幫主的大騙子」,前後一加印證,已自明白了六七成,一點頭,已欺到史火龍身前。
  史火龍一招「沖天炮」打出、砰的一拳,打在張無忌胸口,張無忌哈哈大笑,說道:「降龍十八掌神功,是如此膿包嗎?」伸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將他提了出來。陳友諒自知非張無忌敵手,不等他動手,已自行退入了人叢之中。那醜女童突然放聲大哭,撲將上來,抓住史火龍亂撕亂打,叫道:「你害死我爹爹,害死我爹爹,你這惡賊。」史火龍被張無忌拿住後心穴道,動彈不得。他身材高大,那女童的小拳頭只打到他肚子。張無忌手臂一拗,將了腦袋按了下來。那女童抓住他頭髮一扯,史火龍滿頭頭髮忽然盡皆跌落,露出油光晶亮的一個光頭。原來他竟是個禿頭,頭上戴的是假髮。亂抓之下,那女童忽然又抓下了他一塊鼻子,卻無鮮血流出。眾人驚奇已極,凝目細看,原來他鼻子低塌,那高鼻子也是假裝的。群丐一陣大嘩,齊問:「你是誰?怎地來冒充史幫主?」張無忌提起他身子重重一頓,只摔得他七葷八素,半晌說不出話來。張無忌微微一笑,自行退開,心想此人冒充史火龍,真相既然大白,自有群丐跟他算帳。
  掌棒龍頭性如烈火,上前左右開弓,啪啪啪啪打了他七八個重重的耳光。那假幫主雙頰紅腫,大叫:「不干我事,不干我事。是陳……陳長老叫我幹的。」執法長老心頭一凜,喝道:「陳友諒呢?」卻已不見陳友諒人影,料想他一見事情敗露,早已逃之夭夭。執法長老道:「快追他回來!」數名七袋弟子應聲而出,追出門去。
  掌棒龍頭罵道:「直娘賊!你是什麼東西,要老子向你磕頭,叫你幫主。」提起蒲扇大的巴掌,又要往他臉上摑去。執法長老忙伸手格開,說道:「馮兄弟不可魯莽。你一掌打死了他什麼事都查不出來了。」轉身向那黃衫女子抱掌行禮恭恭敬敬地道:「若非姑娘拆穿此人奸謀,我們至今兀自蒙在鼓裡。姑娘芳名可能見示否,敝幫上下,同感大德。」黃衫女子淡淡一笑,道:「小女子幽居深山,自來不與外人往還,姓名也沒什麼用處。至於這一位小妹妹,你們之中難道沒人認得她嗎?」群丐瞧著這個女童,沒一人認得。傳功長老忽地心念一動,踏上一步,道:「她……她……她的相貌有點像史幫夫人哪……莫非……莫非……」
  黃衫女子道:「不錯她姓史名紅石,是史火龍史幫主的獨生女兒。史幫主臨危之時,要他夫人抱了這孩子,攜帶打狗棒前來找我,替他報仇雪恨。」
  傳功長老驚道:「姑娘!你說史幫已經歸天了?他……他老人家是怎麼死的?」
  上代丐幫幫所傳的那降龍十八掌,在耶律齊手中便已沒能學全,此後丐幫歷任幫生,最多也只學到十四掌為止。史火龍所學到的共有十二掌,他在二十餘年之前,因苦練這門掌法時內力不濟,得了上半身癱瘓之症,雙臂不能轉,自此攜同妻子,到各處深山尋覓靈藥治病,將丐幫幫務交與傳功、執法二長老,掌棒、掌缽二龍頭共同處理。
  但二長老、二龍頭不相統屬,各管各的,幫中汙衣淨衣兩派又積不相能,以致偌大一個丐幫漸趨式微。待這假幫主最近突然現身,年輕的丐幫弟子從未見過幫主,而傳功長老等人和史火龍一別二十餘年,見這假幫主相貌甚似,又有誰想得到竟會是假冒的?
  黃衫女子歎了口氣,說道:「史幫主是喪生在混元霹靂手成昆的手下。」張無忌「咦」了一聲,心想自己在光明頂上親眼見到成昆屍橫就地,怎麼會去殺死史火龍?那麼定是他在上光明頂之前幹的事了,問道:「請問姑娘,史幫主喪生已有多久了?」黃衫女子道:「去年十月初六,距今兩月有餘。」張無忌道:「這就奇了。不知姑娘何以知道是成昆那老賊下的毒手。」黃衫女子道:「史夫人言道:史幫主和一名老者連對一十二掌,那老者嘔血而走。史幫主也為那老者掌力所傷。史幫主自知傷重不治,料想那老者三日之後,必定元氣恢復,重來尋釁,當即向夫人囑咐後事,說出仇人姓名,乃是混元霹靂手成昆。史幫主雙臂癱瘓之症,其時已愈了九成,他曾得降龍十八掌中的十二掌真傳,武功已是江湖上一流高手,但竭盡全力,十二掌使完,仍是難逃敵人毒手。」女童史紅石聽到這裡,放聲大哭起來。傳功長老臉現悲憤之色,將骯髒的衣袖替史紅石擦去淚水,說道:「小世妹,幫主之仇,即我幫上下數萬弟子之仇,咱們終當擒住那混元霹靂手成昆,碎屍萬段,以報幫主的大恨。不知你媽媽眼下在哪裡?」
  史紅石指著黃衫女子,說道:「我媽媽在楊姊姊家裡養傷。」眾人直至此時,方知那黃衫美女姓楊,至於她是何等人物,仍是猜不到半點端倪。
  黃衫女子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史夫人也挨了成昆一掌,傷勢著實不輕,長途跋涉來到舍下,已然奄奄一息,今後是否能夠痊可,那也……那也難說。」
  執法長老恨恨的道:「這成昆不知跟老幫主有何仇怨,竟爾下此毒手?」黃衫女子道:「據史夫人轉述史幫主遺言,他和這成昆素不相識,仇怨兩字,更是無從說起。因此他老人家直到臨終,仍是不明原由。據史夫人推測,多半是丐幫中人什麼地方得罪了成昆,因而找到史幫主頭上。」執法長老沈吟道:「這成昆為了躲避謝遜,數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不知所終,丐幫弟子怎能和他結仇?看來其中必有重大誤會。」掌缽龍頭一直在旁靜聽,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抓起一柄彎刀,架在那假冒史火龍的禿子頸中,喝道:「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膽敢假冒史幫主?快快說來,若有半字虛言,哼,哼!」說著彎刀一斜,將一張椅子劈為兩半,隨即又架在那禿子頸中。那禿子嚇得魂不附體,道:「我……我……小人名叫癩頭黿劉敖,本是山西解縣亂石岡山寨中的一名頭目,這天下山做沒本錢的買賣,撞到了陳友諒陳長老,還有陳長老的師父。陳長老一腳將小人踢翻了,提劍要殺,小人連忙磕頭求饒。陳長老對小人左瞧右瞧,忽然說道:『師父,這小賊挺像咱們前天所見的那個人哪。』他師父搖頭道:『嘿嘿,年紀不對,鼻子塌了,又是個禿頭。』陳長老笑道:『弟子有法子弄他像來。』於是叫小人跟著他們到解縣,住在客店之中。陳長老去弄了些石膏,裝高了小人鼻子,又叫我戴上假的白頭髮,喬扮成這等模樣……各位老爺,小人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來戲弄諸位,只是陳長老這麼說,小人只好這麼幹。小人狗命一條,全捏在他手裡,那……那是無可奈何,小人家中尚有八十歲的老娘,眾位大爺饒命則個。」說著雙膝跪倒,磕頭便如搗蒜。執法長老沈吟道:「陳友諒出身少林派,他師父是少林寺的高僧,他……他還有什麼師父?」
  這一言提醒了張無忌,當即接口道:「不錯,他師父便是成昆。」於是將成昆化名圓真、混入少林寺拜神僧空見為師等情簡略說了,跟著又說圓真如何偷襲光明頂,終於為殷野王所擊斃,但屍身卻又突然失蹤。
  掌缽龍頭和執法長老齊聲道:「此事已無可疑。在光明頂上,成昆乃是假死,混亂之中悄悄溜走了。」傳功長老怒道:「原來罪魁禍首竟是陳友諒這奸賊。他師徒二人野心勃勃,妄圖獨霸天下,是以害死了史幫主,命這小毛賊冒充,做他們傀儡,再想進一步挾制明教,籠絡少林、武當、峨嵋三大派。這奸計不可謂不毒,野心不可謂不大。宋青書呢?宋青書到哪裡去了?」各人這些時候中只注視著丐幫幫主、黃衫女子、史紅石等人,沒防到宋青書竟也步著陳友諒後塵,不知何時溜之大吉了。說到此時,印證各事,陳友諒的奸計終於全盤暴露。傳功長老向黃衫女子深深一揖,說道:「姑娘有大德於敝幫,丐幫不知何以為報。」
  黃衫女子淡淡一笑,笑道:「我先人和貴幫上代淵源甚深,些些微勞,何足掛齒?這位史家小妹妹,你們好好照顧。」躬身一禮,黃影一閃,已掠上屋頂。
  傳功長老叫道:「姑娘且請留步。」
  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齊躍上屋頂,琴聲丁冬、簫聲嗚咽,片刻間琴簫之聲飄然遠引,曲未終而人已不見,倏然而來,倏然而去。眾人心下均感一陣悵惘。傳功長老攜了史紅石的手,向張無忌道:「張教主,且請進廳內說話。」群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請張無忌先行。張無忌走進廳內,和傳功長老等分賓主坐定,周芷若坐在他肩下。張無忌請問了傳功長老、執法長老諸人的姓名之後,便道:「曹長老,我義父金毛獅王若在貴幫,便請出來相見,否則亦盼示知他老人家的下落。」
  傳功長老歎了口氣,道:「陳友諒這奸賊玩弄手段,累得丐幫愧對天下英雄。不瞞張教主說,謝大俠和這位周姑娘,確是我們在關外合力請來,其時謝大俠身染疾病,昏迷在床。我們沒經動手過招,就請他大駕到了此間。五日之前的晚間,謝大俠突然擊斃了看守他的敝幫弟子,脫身而去。所斃丐幫人眾,棺木尚停在後院未葬。張教主若是不信,可請移駕到後院審察。」張無忌聽他言語誠懇,何況那晚丐幫弟子屍橫斗室,自己親眼目睹,便道:「曹長老既如此說,在下焉敢不信?」又問:「從盧龍一路向西,留有敝教聯絡的記號,在下查得卻非本教兄弟所作,不知此事跟貴幫有關否?」
  傳功長老道:「說不定是陳友諒那廝所作的手腳,說來慚愧,兄弟實無所知。」張無忌點點頭,沈吟片刻,便即明白:「那成昆在光明頂上出入自如,我教的記號他自然知道。此人既然未死,這些玄虛自是他鬧的了。但若我義父竟是落入了成昆手中……」念及此事,額頭不禁出汗,定了定神,問史紅石:「小妹妹,這位楊姊姊住在哪裡?你從前認識她麼?」
  史紅石搖頭道:「我從前不識。爹爹死後,媽媽同我,帶了爹爹的竹棒兒,坐車走了好幾天,就不坐車了,上山去。媽媽走不動了,歇一歇,在地下爬了一會,後來到了樹林外邊,媽媽大叫幾聲。後來一個穿黑衣的小姊姊出來,後來楊姊姊出來,問了媽媽許多話,拿這棒兒去了半天。後來媽媽昏了過去。後來楊姊姊便帶了我,又帶了八個穿白衣裳、黑衣裳的小姊姊,坐了車子來啦。」她年紀幼小,說不出個所以然,問到地名日子,也是一概不知,從她口中竟探不到半點端倪。傳功長老道:「貴教韓山童大爺的公子,卻在敝幫。」他轉頭吩咐了幾句,一名丐幫弟子匆匆進去。
  過不多時,只聽得韓林兒破口大罵的聲音從後堂傳出:「你們這些個個不得好死的臭叫化,又來欺騙老子!我們張教主身份何等尊貴,豈能駕到你們這臭叫化窩來。你乘早送老子上西天去。鬼鬼祟祟的奸計,一概不管用。」丐幫眾長老聽了,均有慚色。張無忌敬重韓林兒的骨氣為人,站起身來,搶上幾步,見他怒氣沖沖的從後壁大步踏走出來,便道:「韓大哥,我在這裡,這幾天委屈了你啦。」
  韓林兒一怔,不勝之喜,當即跪下拜倒,說道:「張教主,果然是你老人家來啦,這可想煞了小人,你快傳下號令,將這些臭叫化兒殺個乾淨。」張無忌含笑扶起,說道:「韓大哥,丐幫諸位長老也是中了旁人奸計,致生誤會。此刻已分解明白,原來大家都是好朋友。韓大哥瞧在兄弟面上,不必介意。」韓林兒站起身來,向傳功長老等怒目而視,本想痛罵幾句,一出心中怒氣,但教主既已如此吩咐,只得強自忍耐。執法長老道:「張教主今日光降,實是敝幫莫大榮寵。快整治筵席!大夥兒一來給張教主接風,二來向峨嵋派周掌門致歉,三來向韓大哥賠罪。」早有眾弟子答應了下去。張無忌心懸義父安危,有許多話要向周芷若詢問,實是無心飲食,當即抱拳說道:「諸位美意,甚是感謝,只是在下急於尋訪義父,只好日後再行叨擾,莫怪,莫怪。」傳功長老等挽留再三。張無忌見其意誠,倘若就此便去,不免得罪了丐幫,只得留下與宴。席間丐幫諸高手又鄭重謝罪,並說已派丐幫中弟子四出尋訪謝遜下落,一有訊息,立即遣急足報與明教知道。張無忌謝了,與諸長老、龍頭席上訂交,痛飲而散。丐幫眾高手見他年紀雖輕,但武功既高而絕無傲人之態,豁達大度,殷殷以攜手共抗韃子為勉,眾人均是大為心折,直送至盧龍城外十里,方始分手。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6:25

第三十二章 冤蒙不白愁欲狂

  張無忌聽得群丐去遠,廟中再無半點聲響,於是從鼓中躍了出來。趙敏跟著躍出,理一理身上衣衫,似喜似嗔地橫了他一眼。張無忌怒道:「哼,虧你還有臉來見我?」趙敏俏臉一沈,道:「怎麼啦?我什麼地方得罪張大教主啦?」張無忌臉上如罩嚴霜,喝道:「你要盜那倚天劍和屠龍刀,我不怪你!你將我拋在荒島之上,我也不怪你!可是殷姑娘已然身受重傷,你何以還要再下毒手!似你這等狠毒的女子,當真天下少見。」說到此處,悲憤難抑,跨上一步,左右開弓,便是四記耳光。趙敏在他掌力籠罩之下,如何閃避得了?啪啪啪啪四聲響過,兩邊臉頰登時紅腫。
  趙敏又痛又怒,珠淚滾滾而下,哽咽道:「你說我盜了倚天劍和屠龍刀,是誰見來?誰說我對殷姑娘下了毒手,你叫她來跟我對質。」張無忌愈加憤怒,大聲道:「好!我叫你到陰間去跟她對質。」左手圈出,右手回扣,已叉住了她項頸,雙手使勁。趙敏呼吸不得,伸指戳向他胸口,但這一指如中敗絮,指上勁力消失得無影無蹤。霎時之間,她滿臉紫脹,暈了過去。張無忌記著殷離之仇,本待將她扼死,但見了她這等神情,忽地心軟,放鬆了雙手。趙敏往後便倒,咚的一聲,後腦撞在大殿的青石板上。過了好一陣,趙敏才悠悠醒轉,只見張無忌雙目凝望著自己,滿臉擔心的神色,見她睜眼,這才籲了一口氣。趙敏問道:「你說殷姑娘過世了麼?」張無忌怒氣又生,喝道:「給你這麼斬了十七八劍,她……她難道還活得成麼?」趙敏顫聲道:「誰……誰說我斬了她十七八劍?是周姑娘說的,是不是?」張無忌道:「周姑娘決不在背後說旁人壞話,她沒親見,不會誣陷於你。」趙敏道:「那麼是殷姑娘自己說的了?」張無忌大聲道:「殷姑娘早不能言語了。那荒島之上,只有咱們五人,難道是義父斬的?是我斬的?是殷姑娘自己斬的?哼,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怕我跟我表妹結為夫婦,是以下此毒手。我跟你說,她死也好,活也好,我都當她是我妻子。」趙敏低頭不語,沈思半晌,又問:「你怎地回到中原來啦?」張無忌冷笑道:「那倒多蒙你的好心了,你派水師到島上來迎接我們,幸好我義父不似我這等老實無用,我們才不墮入你的奸計。你派了炮船候在海邊,要開炮轟沈我們座船,這番心計卻是白用了。」趙敏撫著紅腫炙熱的面頰,怔怔的瞧著他,過了一會,眼光中漸漸露出憐愛的神色,長長歎了口氣。
  張無忌生怕自己心動,屈服於她美色和柔情的引誘之下,將頭轉了開去,突然一頓足,說道:「我曾立誓為表妹報仇,算我懦弱無用,今日下不了手。你作惡多端,終須有日再撞在我的手裡!」說著大踏步便走出廟門。
  他走出十餘丈,趙敏追了出來,叫道:「張無忌,你往哪裡去?」張無忌道:「跟你有什麼相干?」趙敏道:「我有話要問謝大俠和周姑娘,請你帶我去見他二人。」張無忌道:「我義父下手不容情,你這不是去送死?」趙敏冷笑道:「你義父心狠手辣,可不似你這等糊塗。再說,謝大俠殺了我,你是報了表妹之仇,豈不是正好償了你的心願?」張無忌道:「我糊塗什麼?我不願你去見我義父。」
  趙敏微笑道:「張無忌,你這糊塗小子,你心中實在捨不得我,不肯讓我去給謝大俠殺了,是也不是?」張無忌給她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喝道:「你別囉唆!我讓你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最好離得我遠遠的,別叫我管不住自己,送了你性命。」趙敏緩緩走近,說道:「我這幾句話非問清楚謝大俠和周姑娘不可,我不敢在背後說旁人壞話,當面卻須說個明白。」張無忌起了好奇之心,問道:「你有什麼話問他們?」趙敏道:「待會你自然知道。我不怕冒險,你反而害怕麼?」張無忌略一遲疑,道:「這是你自己要去的,我義父若下毒手,我須救不得你。」趙敏道:「不用你為我擔心。」張無忌怒道:「為你擔心?哼!我巴不得你死了才好。」趙敏笑道:「那你快動手啊。」張無忌呸了一聲,不去理她,快步向鎮甸走去。趙敏跟在後面。兩人將到鎮甸,張無忌停步轉身。說道:「趙姑娘,我曾答應過你,要給你做三件事。第一件是為你找屠龍刀,這件事算是做到了。還有兩件事未辦。你見我義父,那是非死不可。你還是走罷,待我替你辦了那兩件了,再去會我義父不遲。」
  趙敏嫣然一笑,說道:「你在給自己找個不殺我的原因,我知道你實在捨不得我。」張無忌怒道:「就算是我不忍心,那又怎樣?」趙敏道:「我很喜歡啊。我一直不知你是否真心待我,現下可知道了。」張無忌歎了口氣,道:「趙姑娘,我求求你,你自個兒走罷。」趙敏搖頭道:「我一定要見謝大俠。」張無忌拗她不過,只得走進客店,到了謝遜房門之外,在門上敲了兩下,叫道:「義父!」口中叫門,身子擋在趙敏之前,叫了兩聲,房中無人回答。張無忌一推門,房門卻關著,他心下起疑,暗想以義父耳音之靈,自己到了門邊,他便在睡夢之中也必驚醒,若說出外,何以這房門卻又閂了?當下手上微微使勁,拍的一聲,門閂崩斷,房門開處,只見謝遜果不在內。但見一扇窗子開著一半,想是他從窗中去了。他走到周芷若房外,叫了兩聲:「芷若!」不聽應聲,推門進去,見周芷若也不在內,炕上衣包卻仍端端正正的放著。張無忌驚疑不定:「莫非遇上了敵人?」叫店伴來一問,那店伴說不見他二人出去,也沒聽到什麼爭吵打架的聲音。張無忌心下稍慰:「多半是他二人聽到什麼響動,追尋敵蹤去了。」又想謝遜雙目雖盲,然武功之強,當世已少有敵手,何況有一個精細謹慎的周芷若隨行,當不致出什麼岔子。他從謝遜窗中躍了出去,四下察看,並無異狀,又回到房中。趙敏道:「你見謝大俠不在,為什麼反而欣慰?」張無忌道:「又來胡說八道,我幾時欣慰了?」趙敏微笑道:「難道我不會瞧你的臉色麼?你一推開房門,怔了一怔,繃起的臉皮便放鬆了。」張無忌不去睬她,自行斜倚在炕上。趙敏笑吟吟的坐在椅中,說道:「我知道你怕謝大俠殺我,幸好他不在,倒免得你為難。我知道你真是不捨得我。」張無忌怒道:「不捨得你便怎樣?」趙敏笑道:「我歡喜極了。」張無忌恨恨的道:「那你為什麼幾次三番的來害我?你倒捨得我?」趙敏突然間粉臉飛紅,輕聲道:「不錯,從前我確想殺你,但自從綠楊莊上一會之後,我若再起害你之心,我敏敏特穆爾天誅地滅,死後永淪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超生。」張無忌聽她起誓的言語甚是鄭重,便道:「那為什麼你為了一刀一劍,竟將我拋在荒島之上?」趙敏道:「你既認定如此,我是百口難辯,只有等謝大俠、周姑娘回來,咱們四人對質明白。」張無忌道:「你滿口花言巧語,只騙得我一人,須騙不得我義父和周姑娘。」
  趙敏笑道:「為什麼你就甘心受我欺騙?因為你心中喜歡我,是不是?」張無忌忿忿的道:「是便怎樣?」趙敏道:「我很開心啊。」張無忌見她笑語如花,令人瞧著忍不住動心,而她給自己重重打了四個耳光後,臉頰兀自紅腫,瞧了又不禁憐惜,便轉過了頭不去看她。趙敏道:「在廟裡耽了半日,肚裡好餓。」叫店伴進來,取出一小錠黃金,命他快去備一席上等酒菜。店伴連聲答應,水果點心流水價送將上來,不一會送上酒菜。
  張無忌道:「咱們等義父回來一起吃。」趙敏道:「謝大俠一到,我性命不保,還是先吃個飽,待會兒做個飽鬼的好。」張無忌見她話雖如此說,神情舉止之間卻似一切有恃無恐的模樣。趙敏又道:「我這裡金子有的是,待會可叫店伴另整酒席。」張無忌冷冷的道:「我可不敢再跟你一起飲食,誰知你幾時又下十香軟筋散。」趙敏臉一沈,說道:「你不吃就不吃。免得我毒死了你。」說罷自己吃了起來。張無忌叫廚房裡送了幾張麵餅來,離得她遠遠的,自行坐在炕上大嚼。趙敏席上炙羊烤雞、炸肉膾魚,菜餚極是豐盛。她吃了一會,忽然淚水一點點的滴在飯碗之中,勉強又吃了幾口,拋下筷子,伏在桌上抽抽噎噎的哭泣。她哭了半晌,抹乾眼淚,似乎心中輕快了許多,望望窗外,說道:「再過一個時辰,天就黑了,那韓林兒不知解向何處,若是失了他的蹤跡,倒是不易相救。」張無忌心中一凜,站起身來,道:「正是,我還是先去救了韓兄弟回來。」趙敏道:「也不怕醜,人家又不是跟你說話,誰要你接口?」張無忌見她忽嗔忽羞,忽喜忽愁,不由得心下又是恨,又是愛,當真不知如何才好,匆匆將半塊麵餅三口吃完,便走出去。趙敏道:「我和你同去。」張無忌道:「我不要你跟著我。」趙敏道:「為什麼?」張無忌道:「你是害死我表妹的兇手,我豈能和仇人同行?」趙敏道:「好,你獨自去罷!」張無忌出了房門,忽又回身,問道:「你在這裡幹麼?」趙敏道:「我在這兒等你義父回來,跟他說知你救韓林兒去了。」張無忌道:「我義父嫉惡如仇,焉能饒你性命?」趙敏歎了口氣,道:「那也是我命苦,有什麼法子?」張無忌沈吟半刻,道:「你還是避一避的好,等我回來再說。」趙敏搖頭道:「我也沒什麼地方好避。」張無忌道:「好罷!你跟我一起去救韓林兒,再一起回來對質。」
  趙敏笑道:「這是你要我陪你去的,可不是我死纏著你,非跟你去不可。」張無忌道:「你是我命中的魔星,撞到了你,算是我倒黴。」趙敏嫣然一笑,說道:「你等我片刻。」順手帶上了門。過了好一會,趙敏打開房門,卻已換上了女裝,貂皮斗篷,大紅錦衣,裝束極是華麗,張無忌沒想到她隨身包裹之中竟帶著如此貴重的衣飾,心想:「此女詭計多端,行事在在出人意表。」趙敏道:「你呆呆的瞧著我幹麼?我這衣服好看麼?」張無忌道:「顏如桃李,心似蛇蠍。」
  趙敏哈哈大笑,說道:「多謝張大教主給了我這八字考語。張教主,你也去換一套好看的衣衫罷。」張無忌慍道:「我從小穿得破破爛爛,你若嫌我衣衫襤褸,盡可不必和我同行。」趙敏道:「你別多心。我只是想瞧瞧你穿了一身好看的衣衫之後,是怎生一副模樣。你在這兒稍待,我去給你買衣。反正那些花子走的是入關大道,咱們腳下快一些,不怕追不上。」也不等他回答,已翩然出門。
  張無忌坐在炕上,心下自責,自己總是不能剛硬,給這小女子玩弄於掌股之上,明明是她害死了我表妹,仍是這般對她有說有笑,張無忌啊張無忌,你算是什麼男子漢大丈夫?有什麼臉來做明教教主、號令群雄?
  久等趙敏不歸,眼見天色已黑,心想:「我幹麼定要等她?不如獨個兒去將韓林兒救了。」轉念又想:倘若她買了衣衫回來,正好撞上謝遜,被他立時一掌擊在天靈蓋上,腦漿迸裂,死於非命,衣衫冠履散了一地,想到這等情狀,不自禁的心悸。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只是胡思亂想,直到腳步細碎、清香襲人,趙敏捧了兩個包裹,走進房來。張無忌道:「等了你這麼久!不用換了,快去追敵人罷。」趙敏微笑道:「已等了這許多時候,也不爭在這更衣的片刻。我已買了兩匹坐騎,連夜可以趕路。」說著解開包裹,將衣褲鞋襪一件件取將出來,說道:「小地方沒好東西買,將就著穿,咱們到了大都,再買過貂皮袍子。」張無忌心中一凜,正色道:「趙姑娘,你想要我貪圖富貴,歸附朝廷,可乘早死了這條心。我張無忌是堂堂大漢子孫,便是裂土封王,也決不能投降蒙古。」趙敏歎了口氣,說道:「張大教主,你瞧這是蒙古衣衫呢,還是漢人服色?」說著將一件灰鼠皮袍提了起來。張無忌見她所購衣衫都是漢人裝束,便點了點頭。趙敏轉了個身,說道:「你瞧我這模樣是蒙古的郡主呢,還是尋常漢家女子?」張無忌心中怦然一動,先前只覺她衣飾華貴,沒想到蒙漢之分,此時經她提醒,才想到她全然是漢人姑娘的打扮。只見她雙頰暈紅,眼中水汪汪的脈脈含情,他突然之間,明白了她的用意,說道:「你……你……」
  趙敏低聲道:「你心中捨不得我,我什麼都夠了。管他什麼元人漢人,我才不在乎呢。你是漢人,我也是漢人。你是蒙古人,我也是蒙古人。你心中想的儘是什麼軍國大事、華夷之分,什麼興亡盛衰、權勢威名,無忌哥哥,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個你。你是好人也罷,壞蛋也罷,對我都完全一樣。」張無忌心下感動,聽到她這番柔情無限的言語,不禁意亂情迷,隔了片晌,才道:「你害死我表妹,是為了怕我娶她為妻麼?」
  趙敏大聲道:「殷姑娘不是我害的。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便是這句話。」張無忌歎了口氣,道:「趙姑娘,你對我一番情意,我人非木石,豈有不感激的?但到了今日這步田地,你又何必再來騙我?」趙敏道:「我從前自以為聰明伶俐,事事可佔上風,哪知世事難料。無忌哥哥,今天咱們不走了,你在這兒等謝大俠,我到周姑娘的房中等她。」張無忌奇道:「為什麼?」趙敏道:「你不用問為什麼。韓林兒的事你不用擔心,我擔保一定救他出來便是。」說著翩然出門,走到周芷若房中,關上了房門。張無忌一時捉摸不到她用意何在,斜倚炕上,苦苦思索,突然想起:「莫非她已料想到我和芷若已有婚姻之約,因此害了我表妹一人不夠,又想用計再害芷若?莫非那玄冥二老離開彌勒佛廟之後,便到這客店中來算計我義父和芷若?」一想到玄冥二老,登時好生驚恐,鹿杖客和鶴筆翁武功實在太強,謝遜縱然眼睛不盲,也未必敵得過任何一人。他跳起身來,走到趙敏房外,說道:「趙姑娘,你手下的玄冥二老哪裡去了?」趙敏隔著房門道:「他二人多半以為我脫身回去關內,向南追下去了。」張無忌道:「你此話可真?」趙敏冷笑道:「你既不信我的話,又何必問我?」張無忌無言可對,呆立門外。趙敏道:「假若我跟你說,我派了玄冥二老,來這客店中害死了謝大俠和你心愛的周姑娘,你信是不信?」這兩句話正觸中了張無忌心中最驚恐的念頭,立即飛足踢開房門,額頭青筋暴露,顫聲道:「你……你……」趙敏見他這等模樣,心下也害怕起來,後悔適才說了這幾句言語,忙道:「我是嚇嚇你的,決沒那回事,你可別當真。」張無忌凝視著她,緩緩說道:「你不怕到客店中來見我義父,口口聲聲要跟他們對質,是不是你明知他二人現下已不在人世了?」說著走上兩步,和她相距不過三尺,只須手起一掌,立即便能斃她於掌底。
  趙敏凝視著他雙眼,正色道:「張無忌,我跟你說,世上之事,除非親眼目睹,不可妄聽人言,更不可自己胡思亂想。你要殺我,便可動手,待會見到你義父回來,你心中卻又怎樣?」張無忌定了定神,暗自有些慚愧,說道:「只要我義父平安無事,自是上上大吉。我義父的生死安危,不許你拿來說笑。」趙敏點頭道:「我不該說這些話,是我的不是,你別見怪。」張無忌聽她柔聲認錯,心下倒也軟了,微微一笑,說道:「我也忒以莽撞,得罪了你。」說著回到了謝遜房中。但這晚等了一夜,直到次晨天明,仍不見謝遜和周芷若回來。張無忌更加擔心起來,胡亂用了些早點,便和趙敏商量,到底他二人到了何處。趙敏皺眉道:「這也當真奇了。咱們不如追上史火龍等一干人,設法探聽。」張無忌點頭道:「也只有如此。」當下兩人結算店帳出房,交代掌櫃,如謝遜、周芷若回來,請他們在店中等候。
  店伴牽過兩匹栗色的駿馬來。張無忌見雙駒毛色光潤,腿高軀壯,乃是極名貴的良駒,不禁喝了聲采,料想是她率領追蹤丐幫之時帶了來的,昨日出去買衣,便去牽了來。趙敏微微一笑,翻身上了馬背。兩騎並肩出鎮,向南疾馳。旁人但見雙駿如龍,馬上男女衣飾華貴,相貌俊美,還道是官宦人家的少年夫妻並騎出遊。
  兩人馳了一日,這天行了二百餘里,途中宿了一宵,次晨又再趕道。將到中午時分,朔風陣陣從身後吹來,天上陰沈沈地,灰雲便如壓在頭頂一般,又馳出二十餘里,鵝毛般的雪花便大片大片飄將下來。一路上張無忌和趙敏極少交談,眼見雪越下越大,他仍是一言不發的縱馬前行。這一日途中所經,儘是荒涼的山徑,到得傍晚,雪深近尺,兩匹馬雖然神駿,卻也支持不住了。他見天色越來越黑,縱身站在馬鞍之上,四下眺望,不見房屋人煙,心下好生躊躇,說道:「趙姑娘,你瞧怎生是好?若再趕路,兩匹牲口只怕挨不起。」趙敏冷笑道:「你只知牲口挨不起,卻不理人的死活。」張無忌心感歉仄,暗想:「我身有九陽神功,不知疲累寒冷,急於救人,卻沒去顧她。」又行一陣,忽聽得忽喇一聲響,一隻獐子從道左竄了出來,奔入了山中。張無忌道:「我去捉來做晚餐。」身隨聲起,躍離馬鞍,跟著那獐子在雪中留下的足跡,直追了下去。轉過一個山坡,暮靄朦朧之中,見那獐子鑽向一個山洞。他一提氣,如箭般追了過去,沒等獐子進洞,已一把抓住它後頸。那獐子回頭往他手腕上咬去。他五指使勁,喀喇一聲,已將獐子頸骨扭斷。見那山洞雖不寬大,但勉強可供二人容身,當下提著獐子,回到趙敏身旁,說道:「那邊有個山洞,我們暫且過一晚再說,你說如何?」
  趙敏點了點頭,忽然臉上一紅,轉過頭去,提韁縱馬便行。張無忌將兩匹馬牽到坡上兩株大松樹下躲雪,找了些枯枝,在洞口生起火來,山洞倒頗乾淨,並無獸糞穢跡,向裡望去,黑黝黝的不見盡處,於是將獐子剖剝了,用雪擦洗乾淨,在火堆上烤了起來。趙敏除下貂裘,鋪在洞中地下。火光熊熊,烘得山洞溫暖如春。
  張無忌偶一回頭,只見火光一明一暗,映得她俏臉倍增明艷。兩人相視而嘻,一日來的疲累饑寒,盡化於一笑之中。獐子烤熟後,兩人各撕一條後腿吃了。張無忌在火堆中加些枯柴,斜倚在山洞壁上,說道:「睡了罷?」趙敏嫣然微笑,靠在另一邊石壁上,合上了眼睛。張無忌鼻中聞到她身上陣陣幽香,只見她雙頰暈紅,真想湊過嘴去一吻,但隨即克制綺念,閉目睡去。睡到中夜,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馬蹄之聲,張無忌一驚而起,側耳聽去,共是四匹馬自南向北而來,見洞外大雪兀自不停,心想:「深夜大雪,冒寒趕路,定有十二分的急事。」蹄聲來到近處,忽然停住,過了一會,蹄聲漸近,竟是走向這山洞而來。張無忌一凜:「這山洞僻處山後,若非那獐子引路,我決計尋覓不到,怎麼有人跟蹤而至?」隨即省悟:「是了,咱們在雪地裡留下了足跡,雖然下了半夜大雪,仍未能盡數掩去。」這時趙敏也已醒覺,低聲道:「來者或是敵人,咱們且避一避,瞧是什麼人。」說著抄起洞外白雪,掩熄了火堆。這時馬蹄聲已然止歇,但聽得四人踏雪而來,頃刻間已到了洞外十餘丈處。張無忌低聲道:「這四人身法好快,竟是極強的高手。」若是出外覓地躲藏,非給那四人發覺不可。正沒計較處,趙敏拉著他手掌,走向裡洞。那山洞越向裡越是狹窄,但竟然甚深,進得一丈有餘,便轉過彎去,忽聽得洞外一人說道:「這裡有個山洞。」
  張無忌聽得話聲好熟,正是四師叔張松溪,甫驚喜間,又聽得另一人道:「馬蹄印和腳印正是到這山洞來的。」卻是殷梨亭。張無忌正要出聲招呼,趙敏伸過手來,按住了他嘴,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跟我在這裡,給他們見了,多不好意思。」張無忌一想不錯,自己和趙敏雖是光明磊落,但一對少年男女同宿山洞,給眾師伯叔見了,他們怎信得過自己並無苟且之事?何況趙敏是元室郡主,曾將張松溪、殷梨亭等擒在萬安寺中,頗加折辱,此時仇人相見,極是不便,心想:「我還是待張四叔、殷六叔他們出洞後,再單身趕去廝見,以免尷尬。」只聽得俞蓮舟的聲音道:「咦!這裡有燒過松柴的痕跡,嗯,還有獐子的毛皮血漬。」另一人道:「我一直心中不定,但願七弟平安無事才好。」那是宋遠橋的聲音。
  張無忌聽得宋俞張殷四位師叔伯一齊出馬,前來找尋莫聲谷,聽他們話中之意,似乎七師叔遇上了強敵,心下也有些掛慮。只聽張松溪笑道:「大師哥愛護七弟,還道他仍是當年少不更事的小師弟,其實近年來莫七俠威名赫赫,早非昔比,就算遇上強敵,七弟一人也必對付得了。」殷梨亭道:「我倒不擔心七弟,只擔心無忌這孩子不知身在何處。他現下是明教教主,樹大招風,不少人要算計於他。他武功雖高,可惜為人太過忠厚,不知江湖上風波險惡,只怕墮入奸人的術中。」張無忌好生感動,暗想眾位師叔伯待我恩情深重,時時記掛著我。趙敏湊嘴到他耳邊,低聲道:「我是奸人,此刻你已墮入我的術中,你可知道麼?」
  只聽得宋遠橋道:「七弟到北路尋覓無忌,似乎已找得了什麼線索,只是他在天津客店中匆匆留下的那八個字,卻叫人猜想不透。」張松溪道:「『門戶有變,亟須清理。』咱們武當門下,難道還會出什麼敗類不成?莫非無忌這孩子……」說到這裡,便停了話頭,語音中似暗藏深憂。殷梨亭道:「無忌這孩子決不會做什麼敗壞門戶之事,那是我信得過的。」張松溪道:「我是怕趙敏這妖女太過奸詐惡毒,無忌少年大血氣方剛,惑於美色,別要似他爹爹一般,鬧得身敗名裂……」四人不再言語,都長歎了一聲。
  接著聽得火石打火,松柴畢剝聲響,生起火來。火光映到後洞,雖經了一層轉折,張無忌仍可隱約見到趙敏的臉色,只見她似怨似怒,想是聽了張松溪的話後甚是氣惱。張無忌心中卻惕然而驚:「張四叔的話倒也有理。我媽媽並沒做甚壞事,已累得我爹爹如此。這趙姑娘殺我表妹、辱我太師父及眾位師伯叔,如何是我媽媽之比?」想到此處,心中怦怦而跳,暗想:「若給他們發見我和趙姑娘在此,那便傾黃河之水也洗不清了。」只聽得宋遠橋忽然顫聲道:「四弟,我心中一直藏著一個疑竇,不便出口,若是沒將出來,不免對不起咱們故世了的五弟。」張松溪緩緩的道:「大哥是否擔心無忌會對七弟忽下毒手?」宋遠橋不答。張無忌雖不見他身形,猜想他定是緩緩點了點頭。只聽張松溪道:「無忌這孩兒本性淳厚,按理說是決計不會的。我只擔心七弟脾氣太過莽撞,若是逼得無忌急了,令他難於兩全,再加上趙敏那妖女安排奸計,從中挑撥是非,那就……那就……唉,人心叵測,世事難於逆料,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只盼無忌在大關頭能把持得定才好。」殷梨亭道:「大哥,四哥,你們說這些空話,不是杞人憂天麼?七弟未必會遇上什麼凶險。」宋遠橋道:「可是我見到七弟這柄隨身的長劍,總是忍不住心驚肉跳,寢食難安。」俞蓮舟道:「這件事確也費解,咱們練武之人,隨身兵刃不會隨手亂放,何況此劍是師父所賜,當真是劍在人在,劍亡人……」說到這個「人」字,驀地住口,下面這個「亡」字硬生生忍口不言。張無忌聽說莫聲谷拋下了師賜長劍,而四位師伯叔頗有疑己之意,心中又是擔憂,又是氣苦。過了一會,隱隱聞到內洞中有股香氣,還夾雜著野獸的騷氣,似乎內洞甚深,不是此刻藏有野獸,便是曾有野獸住過。他生怕給宋遠橋等發覺,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拉著趙敏之手,輕輕再向內行,為防撞到凸出的山石,左手伸在身前。只走了三步,轉了個彎,忽然左手碰到一件軟綿綿之物,似乎是個人體。張無忌大吃一驚,心念如電:「不論此人是友是敵,只須稍出微聲,大師伯們立時知覺。」左手直揮而下,連點他胸腹間五處要穴,隨即扣住他的手腕。觸手之處,一片冰冷,那人竟是氣絕已久。張無忌藉著些微光亮,凝目往那人臉上瞧去,隱隱約約之間,竟覺這死屍便是七師叔莫聲谷。他驚惶之下,顧不得是否會被宋遠橋等人發見,抱著屍體向外走了幾步。光亮漸強,看得清清楚楚,卻不是莫聲谷是誰?但見他臉上全無血色,雙目未閉,越發顯得怕人,他又驚又悲,一時之間竟自呆了。他這麼幾步一走,宋遠橋等已聽到聲音。俞蓮舟喝道:「裡面有人!」寒光閃動,武當四俠一齊抽出長劍。張無忌暗暗叫苦:「我抱著莫七叔的屍身,藏身此處,這弒叔的罪名,無論如何是逃不掉的了。」想起莫聲谷對自己的種種好處,陡然見他慘遭喪命,心下又是萬分悲痛,霎時間腦海中閃過千百個念頭,卻沒想到宋遠橋等進來之時,如何為自己洗刷。趙敏的心思可比他轉得快得多了,縱身而出,舞動長劍,直闖了出去,刷刷刷刷四劍,俱是峨嵋派拚命的招數,分向武當四俠刺去。四俠舉劍擋架,趙敏早已闖出洞口,飛身躍上四俠乘來的一匹坐騎,反手劍格開宋遠橋刺來的一劍,伸足在馬腹上猛踢,那馬吃痛,疾馳而去。
  趙敏方慶脫險,突然背上一痛,眼前金星亂舞,氣也透不過來,卻是吃了俞蓮舟一招飛掌。只聽得武當四俠展開輕功,急追而來。她心中只想:「我逃得越遠,他越能出洞脫身。否則這不白之冤,如何能夠洗脫?好在這四人都追了來,沒想到洞中尚有別人。」但覺背心劇痛,難熬難當,伸劍在馬臀上一刺。那馬長聲嘶鳴,直竄了出去。
  張無忌見趙敏闖出,一怔之間,才明白她是使調虎離山之計,好救自己脫身,當下抱著莫聲谷的屍身,奔出洞來。耳聽得趙敏與武當四俠是向東而去,於是向西疾行。奔出二里有餘,在一塊大岩石後將屍身藏好,再回到大路之旁,縱上一株大樹,良久良久,心中仍是怦怦亂跳,想到莫聲谷慘死,又是淚流難止,心想:「我武當派直是多難如此,不知殺害七師叔的兇手是誰?七師叔背上肋骨斷裂,中的是內家掌力。」過了小半個時辰,聽得三騎馬自東而來,雪光反映下,看到宋遠橋和俞蓮舟各乘一馬,殷梨亭和張松溪兩人共騎。只聽俞蓮舟道:「這妖女吃了我一掌,連人帶馬摔入了深谷,料來難以活命。」張松溪道:「今日才報了萬安寺被囚之辱,出了胸中惡氣。只是她竟會躲在這山洞之中,世事奇幻,委實出人意表。」殷梨亭道:「四哥,你猜她一個人鬼鬼祟祟的在洞裡幹什麼?」張松溪道:「那就難猜了。殺了妖女,沒有什麼,只有找到了七弟,咱們才真的高興。」四人漸行漸遠,以後的話便聽不到了。張無忌待宋遠橋等四人去遠,忙縱下樹來,循著馬蹄在雪中留下的印痕,向東追去,心下說不出的焦急難受,暗想:「她雖狡詐,這次卻確是捨命救我。倘若她竟因此送了性命,我……我……」越奔越快,片刻間已馳出四五里地,來到一處懸崖邊上。雪地裡但見一大灘殷紅的血漬,地下足印雜亂,懸崖邊上崩壞了一大片山石,顯是趙敏騎馬逃到此處,慌不擇路,連人帶馬一起摔了下去。
  張無忌叫道:「趙姑娘,趙姑娘!」連叫四五聲,始終不聽到應聲。他更是憂急,向懸崖下望去,見是一個深谷,黑夜中沒法見到谷底如何。懸崖陡峭筆立,並無容足之處。他吸一口氣,雙足伸下,面朝崖壁,便向下滑去。滑下三四丈後,去勢越來越快,當即十指運勁,捲入崖邊結成了厚冰的雪中,待身子稍停,又再滑下。如此五六次,才到谷底,著足處卻軟軟的,急忙躍開,原來是踏在馬肚皮上,只見趙敏身未離鞍,雙手仍是牢牢的抱著馬頸。張無忌伸手探她鼻息,尚有細微呼吸,人卻已暈了過去。他稍稍放心。谷中陰暗,一冬積雪未融,積雪深及腰間。料想趙敏身未離鞍,摔下的力道都由那馬承受了去,坐騎登時震死,她卻只是昏暈。張無忌搭她脈搏,知道雖然受傷不輕,性命當可無礙,於是將她抱在懷裡,四掌相抵,運功給她療傷。趙敏所受這一掌是武當派本門功夫,療傷不難,不到半個時辰,她已悠悠醒轉。張無忌將九陽真氣源源送入她的體內。又過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明,趙敏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瘀血,低聲道:「他們都去了?沒見到你罷?」張無忌聽她最關心的乃是自己是否會蒙上不白之冤,好生感激,說道:「沒見到我。你……你可受了苦啦。」他口中說話,真氣傳送仍是絲毫不停。
  趙敏閉上了眼,雖然四肢沒半點力氣,胸腹之間甚感溫暖舒暢。九陽真氣在她體內又運走數轉,她回過頭來,笑道:「你歇歇罷,我好得多啦。」張無忌雙臂環抱,圍住了她腰,將右頰貼住她的左頰,說道:「你救了我的聲名,那比救我十次性命,更加令我感激。」趙敏格格一笑,說道:「我是個奸詐惡毒的小妖女,聲名是不在乎的,倒是性命要緊。」便在此時,忽聽懸崖上有人朗聲怒道:「該死的妖女,果然未死,你何以害死莫七俠,快快招來。」卻是俞蓮舟的聲音。張無忌大吃一驚,不知四位師伯叔怎地去而復回。趙敏道:「你轉過頭去,不可讓他們見到你臉。」
  張松溪喝道:「賊妖女,你不回答,大石便砸將下來了。」趙敏仰頭朝上,果見宋遠橋等四人都捧著一塊大石,只須順手往下一摔,她和張無忌都是性命難保。她在張無忌耳邊低聲說道:「你先撕下皮裘,蒙在臉上,抱著我逃走罷。」張無忌依言撕下皮袍的一條衣襟,蒙在臉上,在腦後打了個結,又將皮帽低低壓在額上,只露出了雙眼。
  武當四俠追趕趙敏,將她逼入谷底,但這四人行俠江湖,久經歷練,料想趙敏以郡主之尊,不致孤身而無護衛。四人假意騎馬遠去,行出數里之後,將馬繫在道旁樹上,又悄悄回來搜索。四俠先回山洞,點了火把,深入洞裡,見到兩隻死了的香獐,已被什麼野獸咬得血肉模糊,體香兀自未散。四人再搜出洞來,終於見到張無忌所留的足印,一路尋去,卻發見了莫聲谷的屍體,但見他手足都已被野獸咬壞。四俠悲憤莫名,殷梨亭已是哭倒在地。
  俞蓮舟拭淚道:「趙敏這妖女武功雖然不弱,但憑她一人,決計害不了七弟。六弟且莫悲傷,咱們須當尋訪到所有的兇手,一一殺了給七弟報仇。」
  張松溪道:「咱們隱伏在山洞之側,到得天明,妖女的手下必會尋來。」他足智爭謀,宋遠橋等向來對他言聽計從,當下強止悲聲,各在山洞兩側尋覓岩石,藏身守候。到得天明,卻不見有趙敏手下人尋來,四俠再到趙敏墮崖處察看,隱隱聽到說話之聲,向下望去,只見一個錦衣男子抱著趙敏,原來這妖女竟然未死。四俠要逼問莫聲谷的死因,不願便用石頭擲死二人。這雪谷形若深井,四周峭壁,唯有西北角上有一條狹窄的出路。張松溪喝道:「兀那元狗,快從這邊上來,若再延擱,大石塊砸將下來了。」張無忌聽得四師伯誤認自己為蒙古人,想是自己衣飾華貴,又是跟隨著趙敏之故,但見四下裡並無可以隱伏躲避之處,四俠若砸下大石,自己雖可跳躍閃避,趙敏卻是性命難保,眼下只有依言上去,走得一步算一步了,於是抱著趙敏從那窄縫中慢慢爬將上來。他故意顯得武功低微,走幾步便滑跌一下。這條窄縫本來極難攀援,他更加意做作,大聲喘氣,十分狼狽,搞了半個時辰,摔了十七八交,才攀到了平地。他一出雪谷,本想立即抱了趙敏奪路而逃,憑著自己輕功,手中雖然抱了一人,四俠多半仍然追趕不上。但張松溪極是機靈,瞧出他上山之時的狼狽神態有些做作,早已通知了三個師兄弟,四人分佈四角,張無忌一步踏上,四柄長劍的劍尖已離他身子不及半尺。
  宋遠橋恨恨的道:「賊韃子,你用毛皮蒙住了鬼臉,便逃得了性命麼?武當派莫七俠是誰下手害死的,好好招來!若有半句虛言,我將你這狗韃子千刀萬剮,開肚破膛。」他本來恬淡沖和,但眼見莫聲谷死得如此慘法,忍不住口出惡聲,那是數十年來極為罕有之事。
  趙敏歎了口氣,說道:「押魯不花將軍,事已如此,你就對他們說了罷!」跟著湊嘴在張無忌耳邊,低著聲道:「用聖火令武功。」張無忌本來決不願對四位師伯叔動武,但形格勢禁,處境實是尷尬之極,一咬牙,驀地裡舉起趙敏的身子向殷梨亭拋了過去,粗著嗓子胡胡大呼,在半空中翻個空心觔斗,伸臂向張松溪抓到。殷梨亭順手接住了趙敏,一呆之下,便點了她穴道,將她摔開。在這瞬息之間,張無忌已使開聖火令上的怪異武功,拳打宋遠橋,腳踢俞蓮舟,一個頭槌向張松溪撞到,反手卻已奪下了殷梨亭手中長劍。這幾下兔起鶻落,既快且怪。武當四俠武功精強,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但給他這接連七八下怪招一陣亂打,登時手忙腳亂,均感難以自保。那日在靈蛇島上,以張無忌武功之高,遇上波斯明教流雲三使的聖火令招數,也是抵敵不住,何況此時他已學全六枚聖火令上的功夫,比之流雲三使高出何止數倍?這聖火令上所載,本非極深邃的上乘功夫,只是詭異古怪,令人捉摸不定,若在庸手單獨使來,亦非武當派內家正宗武功之敵。但張無忌以九陽神功為根基,以挪移乾坤心法為脈絡,加之對武當派武功盡數瞭然於胸,一招一式,無不攻向四俠的空隙之處。鬥到二十餘招時,那聖火令功夫越來越奇幻莫測。趙敏躺在雪中,大聲叫道:「押魯不花將軍,他們漢人蠻子自以為了得,咱們蒙古這門祖傳摔跤神技,今日叫他們嘗嘗滋味。」張松溪叫道:「以太極拳自保,這門韃子拳招古怪得緊。」四人立時拳法一變,使開太極拳法,將門戶守得嚴密無比。張無忌突然間坐倒在地,雙拳猛捶自己胸膛。武當四俠生平不知遭逢過多少強敵,見識過多少怪招,張無忌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已算得是武學中奇峰突起的功夫了,但這韃子坐在地下自捶胸膛,不但見所未見,連聽也沒聽見過。四俠本已收起長劍,各使太極拳守緊門戶,此時一怔之下,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三柄長劍又刺向張無忌身前。殷梨亭的長劍已被張無忌奪去擲開,但他身邊尚攜著莫聲谷的佩劍,跟著也拔出來刺了過去。
  張無忌突然橫腿疾掃,捲起地下大片積雪,猛向四俠灑了過去。這一招聖火令上的怪招,本來是山中老人霍山殺人越貨之用。他於未曾創教立派之時,慣常在波斯沙漠中打劫行商,見有商隊遠遠行來,便坐地捶胸,呼天搶地的哭號,眾行商自必過去探問。他突然間踢起飛沙,迷住眾商眼目,立即長刀疾刺,頃刻間使數十行商血染黃沙,屍橫大漠,實是一招極陰毒的手法。張無忌以此招踢飛積雪,功效與踢沙相同。武當四俠在霎時之間,但覺飛雪撲面,雙眼不能見物,四人應變奇速,立時後躍。但張無忌出手更快,抱住俞蓮奇雙腿著地一滾,順手已點了他三處大穴,跟著一個觔斗,身在半空,落下時右腿的膝蓋在殷梨亭頭頂一跪,竟然撞中了他頂門「五處」和「承光」兩穴。殷梨亭一陣暈眩,摔倒在地。宋遠橋飛步來救,張無忌向後一坐,撞入他的懷中。宋遠橋回劍不及,左手撤了劍訣,揮掌拍出,掌力未吐,胸口已是一麻,被他雙肘撞中了穴道。
  張松溪心下大駭,眼見四人中只剩下自己一人,無論如何非此人敵手,但同門義重,決計不能獨自逃命,挺起長劍,刷刷刷三劍,向張無忌刺了過來。
  張無忌見他身當危難,可是步法沈穩,劍招絲毫不亂,這三劍來得淩厲,但每一劍仍是嚴守武當家法,心下暗暗喝采:「若不是我學到了這一門古怪功夫,要抵擋四位師伯叔的聯手進攻,大非易事。」驀地裡腦袋亂擺,劃著一個個圈子,張松溪不為所動,不去瞧他搖頭晃腦的裝模作樣,嗤的一聲,長劍破空,直往他胸口刺來。張無忌一低頭,將腦袋往劍尖上迎去,忽地臥倒,向前撲出,張松溪小腹和左腿上四處穴道被點,摔倒在地。張無忌所點這四處穴道只能制住下肢,正要往他背心「中樞」穴補上一指,猛聽得張松溪大聲慘呼,雙眼翻白,上身一陣痙攣,直挺挺的死了過去。張無忌這一下只嚇得魂不附體,心想適才所點穴道並非重手,別說不會致命,連輕傷也不致於,難道四師伯身有隱疾,陡然間遇此打擊,因而發作麼?他背上剎那間出了一陣冷汗,忙伸手去探張松溪的鼻息。突然之間,張松溪左手一探,已拉下了他臉上蒙著的衣襟。兩人面面相覷,都是呆了。
  過了好半晌,張松溪才道:「好無忌,原來……原來……是你,可不枉了咱們如此待你。」他說話聲音已然哽咽,滿臉憤怒,眼淚卻已涔涔而下,說不出是氣惱還是傷心。原來他自知不敵,但想至死不見敵人面目,不知武當四俠喪在何人手中,當真死不瞑目,是以先裝假死,拉下了他蒙在臉上的皮裘。張無忌一來老實,二來對四師伯關心過甚,竟爾沒有防備。他此刻心境,真比身受淩遲還要難過,失魂落魄,登時全然糊塗了,只道:「四師伯,不是我,不是我……七師叔不是我……不是我害的……」
  張松溪哈哈慘笑,說道:「很好,很好,你快快將我們一起殺了。大哥、二哥、六弟,你們都瞧清楚了,這狗韃子不是旁人,竟是咱們鍾愛的無忌孩兒。」
  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三人身子不能動彈,一齊怔怔的瞪著張無忌。張無忌神智迷亂,便想拾起地下長劍,往頸中一抹。趙敏忽然叫道:「張無忌,大丈夫忍得一時冤屈,打什麼緊,天下沒有不能水落石出之事。你務須找到殺害莫七俠的真兇,為他報仇,才不枉了武當諸俠疼愛你一場。」張無忌心中一凜,深覺此言有理,說道:「咱們此刻該當如何?」說著走到她身前,在她背心和腰間諸穴上推宮過血,解開了她被點的穴道。趙敏柔聲安慰道:「你別氣苦!你明教中有這許多高手,我手上也不乏才智之士,定能擒獲真兇。」張松溪叫道:「張無忌,你若還有絲毫良心,快快將我們四人殺了。我見不得你跟這妖女卿卿我我的醜模樣。」張無忌臉色鐵青,實是沒了主意。趙敏道:「咱們當先去救韓林兒,再回去找你義父,一路上探訪害你莫七叔的真兇,探訪害你表妹的兇手。」張無忌一呆,道:「甚……什麼?」趙敏冷冷的道:「莫七俠是你殺的麼?為什麼你四位師伯叔認定是你?殷離是我殺的麼?為什麼你認定是我?難道只可以你去冤枉旁人,卻不容旁人冤枉於你?」
  這幾句話如雷轟電震一般,直鑽入張無忌的耳中,他此刻親身經歷,方知世事往往難以測度,深切體會到了身蒙不白之冤的苦處,心中只想:「難道趙姑娘她……她……竟然和我一樣,也是給人冤枉了麼?」
  趙敏道:「你點了四位師伯叔的穴道,他們能自行撞開麼?」張無忌搖頭道:「這是聖火令上的奇門功夫,師伯叔們不能自行撞解,但過得十二個時辰後,自會解開。」趙敏道:「嗯,咱們將他們四位送到山洞之中,即便離去。在真兇找到之前,你是不能再跟他們相見的了。」張無忌道:「那山洞中有野獸的,有獐子出入來去,莫七叔的屍身,就給野獸咬壞了。」趙敏歎道:「瞧你方寸大亂,什麼也想不起來。只須有一位上身能夠活動,手中有劍,什麼野獸能侵犯得他們?」張無忌只道:「不錯,不錯。」當下將武當四俠抱起,放在一塊大岩石後以避風雪。四俠罵不絕口。張無忌眼中含淚,並不置答。趙敏道:「四位是武林高人,卻如此不明事理。莫七俠倘若是張無忌所害,他此刻一劍將你們殺了滅口,有何難處?他忍心殺得莫七俠,難道便不忍心加害你們四位?你們若再口出惡言,我趙敏每人給你們一個耳光。我是奸詐惡毒的妖女,說得出便做得到。當日在萬安寺中,我瞧在張公子的份上,對各位禮敬有加。少林、崑崙、峨嵋、華山、崆峒五派高手,人人被我截去了手指。但我對武當諸俠可有半分禮數不周之處麼?」宋遠橋等面面相覷,雖然仍是認定張無忌害死了莫聲谷,但生怕趙敏當真出手打人,大丈夫可殺不可辱,被這小妖女打上幾記耳光,那可是生平奇恥,當下便住口不罵了。趙敏微微一笑,向張無忌道:「你去牽咱們的坐騎來,馱四位去山洞。」張無忌猶豫道:「還是我來抱罷。」趙敏心念一動,已知他的心意,冷笑道:「你武功再高,能同時抱得了四個人麼?你怕自己一走開,我便加害你四位師伯叔。你始終是不相信我。好,我去牽坐騎,你在這裡守著罷。」張無忌給她說中了心事,臉上一紅,但確是不敢將四位師伯叔的性命,交託在這個性情難以捉摸的少女手中,便道:「勞駕你去牽牲口,我在這裡守著四位師伯叔。你傷勢怎樣,走路不礙嗎?」趙敏冷笑道:「你再慇勤好心,旁人還是不信你的。你的赤心熱腸,人家只當你是狼心狗肺。」說著轉身便去牽馬。張無忌咀嚼著她這幾句話,只覺她說的似是師伯叔疑心自己,卻也是說自己疑心於她;目送著她緩步而行,腳步蹣跚,顯是傷後步履艱難,心中又是憐惜,又是過意不去。眼見趙敏走沒多遠,忽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沿大路從北而來,一前二後,共是三乘。
  趙敏聽到蹄聲,當即奔回,說道:「有人來了!」張無忌向她招了招手。趙敏奔到大石之後,伏在他身旁,眼見俞蓮舟的身子有一半露在石外,便將他拉到石後。俞蓮舟怒目而視,喝道:「別碰我!」趙敏冷笑道:「我偏要拉你,瞧你有什麼法子?」張無忌喝道:「趙姑娘,不得對我師伯無禮。」趙敏伸了伸舌頭,向俞蓮舟裝個鬼臉。便在此時,一乘馬已奔到不遠之處,其後又有兩乘馬如飛追來,等距約有二三十丈。第一乘馬越奔越近,張無忌低聲道:「是宋青書宋大哥!」趙敏道:「快阻住他。」張無忌奇道:「幹什麼?」趙敏道:「別多問,彌勒廟中的話你忘了麼?」張無忌心念一動,拾起地下一粒冰塊,彈了出去。嗤的一聲,冰塊破空而去,正中宋青書坐騎的前腿。那馬一痛,跪倒在地。宋青書一躍而起,想拉坐騎站起,但那馬一摔之下,左腿已然折斷。宋青書見後面追騎漸近,忙向這邊奔來,張無忌又是一粒堅冰彈去,撞中他右腿穴道。趙敏伸出手指,接連四下,點了武當四俠的啞穴,及時制止宋遠橋的呼喚。只聽得宋青書「啊」的一聲叫,滾倒在雪地之中。這麼接連兩次阻擋,後面兩騎已然奔到,卻是丐幫的陳友諒和掌缽龍頭。張無忌暗自奇怪:「他三人同去長白山尋覓毒物配藥,怎麼一逃二追,到了這裡?」跟著又想:「是了。想是宋大哥天良發現,不肯做此不孝不義之事,幸好撞在我的手裡,正好相救。」陳友諒和掌缽龍頭翻身下馬,只道宋青書的坐騎久馳之下,氣力不加,以致馬失前蹄,宋青書也因此墮馬受傷,但想他武功不弱,縱然受傷,也必輕微,兩人縱身而近,兵刃出手,指住他身子。張無忌指上又扣了一粒冰塊,正要向陳友諒彈去,趙敏碰他臂膀,搖了搖手。張無忌轉頭瞧她。趙敏張開左掌,放在自己耳邊,再指指宋青書,意思說且聽他們說些什麼。只聽得掌缽龍頭怒道:「姓宋的,你黑夜中悄悄逃走,意欲何為?是否想去通風報信,說與你父親知道?」他手揮一柄紫金八卦刀,在宋青書頭頂晃來晃去,作勢便要砍落。宋遠橋聽得那八卦刀虛砍的劈風之聲,掛念愛兒安危,大是著急。張無忌偶一回頭,見到他眼中焦慮的神色霎時間變作了求懇,便點了點頭,示意:「你放心,我決不讓宋大哥身受損傷。」心想:「父母愛子之恩當真天高地厚。大師伯對我如此惱怒,恨不得將我千刀萬剮,但一知宋大哥遭逢危難,立時便向我求情。但若是大師伯自身遭難,他是英雄肝膽,決計不屑有絲毫示弱求懇之意。」剎那之間,又想到宋青書有人關懷愛惜,自己卻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只聽宋青書道:「我不是去向爹爹報信。」掌缽龍頭道:「幫主派你跟我去長白山採藥,那麼你何以不告而別?」宋青書道:「你也是父母所生,你們逼我去加害自己父親,心又何忍?我決不能作此禽獸勾當。」掌缽龍頭厲聲道:「你是決意違背幫主號令了?叛幫之人該當如何處置,你知道麼?」宋青書道:「我是天下罪人,本就不想活了。這幾天我只須一合眼,便見莫七叔來向我索命。他冤魂不散,纏上了我啦。掌缽龍頭,你一刀將我砍死罷,我多謝你成全了我。」掌缽龍頭高舉八卦刀,喝道:「好!我便成全了你!」陳友諒插口道:「龍頭大哥,宋兄弟既然不肯,殺他也是無益,咱們由他去罷。」掌缽龍頭奇道:「你說就此放了他?」陳友諒道:「不錯。他親手害死他師叔莫聲谷,自有他本派中人殺他,這種不義之徒的惡血,沒的汙了咱們俠義道的兵刃。」張無忌當日在彌勒廟中,曾聽陳友諒和宋青書說到莫聲谷,有什麼「以下犯上」之言,當時也曾疑心宋青書得罪了師叔,但萬萬料不到莫聲谷竟會是死在他的手中。宋遠橋等四人雖然目光被岩石遮住,但宋青書的聲音清清楚楚傳入耳中,無不大為震驚。唯有趙敏事先已料到三分,嘴角邊微帶不屑之態。只聽宋青書顫聲道:「陳大哥,你曾發下重誓,決不洩漏此事的機密,只要你不說,我爹爹怎會知道?」陳友諒淡淡一笑,道:「你只記得我的誓言,卻不記得你自己發過的毒誓。你說自今而後,唯我所命。是你先毀約呢,還是我不守諾言?」宋青書沈吟半晌,說道:「你要我在太師父和爹爹的飲食之中下毒,我是寧死不為,你快一劍將我殺了罷。」陳友諒道:「宋兄弟,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們又不是要你弒父滅祖,只不過下些蒙藥,令他們昏迷一陣。在彌勒廟中,你不是早已答應了嗎?」宋青書道:「不,不!我只答應下蒙藥,但掌缽龍頭捉的是劇毒的蝮蛇、蜈蚣,那是殺人的毒藥,決非尋常蒙汗藥物。」陳友諒悠悠閒閒的收起長劍,說道:「峨嵋派的周姑娘美若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個了,你竟甘心任她落入張無忌那小子的手中,當真奇怪。宋兄弟,那日深宵之中,你去偷窺峨嵋諸女的臥室,給你七師叔撞見,一路追了你下來,致有石岡比武、以侄弒叔之事。那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這位溫柔美貌的周姑娘?事情已經做下來了,一不做,二不休,馬入夾道,還能回頭麼?我瞧你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可惜啊可惜!」宋青書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怒道:「陳友諒,你花言巧語,逼迫於我。那一晚我給莫七叔追上了,敵他不過,我敗壞武當派門風,死在他的手下,也就一了百了,誰要你出手相助?我是中了你的詭計,以致身敗名裂,難以自拔。」陳友諒笑道:「很好,很好!莫聲谷背上所中這一掌『震天鐵掌』,是你打的,還是我陳友諒打的?那是你武當派的功夫罷?我可不會。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又保你名聲,倒是我幹錯了?宋兄弟,你我相交一場,過去之事不必再提。你弒叔之事,我自當守口如瓶,決不洩露片言隻字,山遠水長,咱們後會有期。」宋青書顫聲問道:「陳……陳大哥,你……你要如何對付我?」言語中充滿疑慮之意。陳友諒笑道:「要如何對付你?什麼也沒有。我給你瞧一樣物事,這是什麼?」
  張無忌和趙敏躲在岩石之後,都想探頭上來張望一下,瞧陳友諒取了什麼東西出來,但終於強自忍住。只聽宋青書「啊」的一聲驚呼,顫聲道:「這……這是峨嵋派掌門的鐵指環,那是周姑娘之物啊,你……你從何處得來?」張無忌心下也是一凜,暗想:「我和芷若分手之時,明明見她戴著那枚掌門鐵指環,如何會落入陳友諒手中?多半是他假造的膺物,用來騙人。」
  但聽陳友諒輕輕一笑,說道:「你瞧仔細了,這是真的還是假的。」隔了片刻,宋青書道:「我在西域向滅絕師太討教武功,見過她手上這枚指環,看來倒是真的。」只聽得噹的一聲響,金鐵相撞,陳友諒道:「若是假造的膺物,這一劍該將它斷為兩半了。你瞧瞧,指環內『留貽襄女』這四個字,不會是假的罷?這是峨嵋派祖師郭襄女俠的遺物玄鐵指環。」宋青書道:「陳大哥,你……你從何處得來?周姑娘她……她呢?」陳友諒又是一笑,說道:「掌缽龍頭,咱們走罷,丐幫中從此沒了這人。」腳步聲響,兩人轉身便行。
  宋青書叫道:「陳大哥,你回來。周姑娘是落入你手中了麼?她此刻是死是活?」陳友諒走了回來,微笑道:「不錯,周姑娘是在我手中,這般美貌的佳人,世上男子漢沒一個見了不動心的。我至今未有家室,要是我向幫主求懇,將周姑娘配我為妻,諒來幫主也必允準。」宋青書喉頭咕噥了一聲,似乎塞住了說不出話來。陳友諒又道:「本來嘛,君子不奪人之所好,宋兄弟為了這位周姑娘,闖下了天大的禍事,陳友諒豈能為美色而壞了兄弟間義氣?但你既成了叛幫的罪人,咱們恩斷義絕,什麼也談不上了,是不是?」宋青書又咕噥了幾聲。張無忌眼角一瞥宋遠橋,只見他臉頰上兩道淚水正流將下來,顯是心中悲痛已極。
  忽聽得宋青書道:「陳大哥,龍頭大哥,是我做兄弟的一時糊塗,請你兩位原宥,我這裡給你們賠罪啦。」陳友諒哈哈大笑,說道:「是啊,是啊,那才是咱們的好兄弟呢。我拍胸膛給你擔保,只須你去將這蒙汗藥帶到武當山上,悄悄下在各人的茶水之中,你令尊大人性命決然無憂,美佳人周芷若必成你的妻房。咱們不過要挾制張三豐張真人和武當諸俠,逼迫張無忌聽奉號令。倘若害死了張真人和令尊,張無忌只有來找丐幫報仇,對咱們又有什麼好處?」宋青書道:「這話不錯。」陳友諒又道:「等到丐幫箝制住明教,驅除韃子,得了天下,咱們幫主登了龍位,你我都是開國功臣,封妻蔭子,那不必說了,連令尊大人都要沾你的光呢。」宋青書苦笑道:「我爹爹淡泊名利,我只盼他老人家不殺我,便已心滿意足了。」陳友諒笑道:「除非令尊是神仙,能知過去未來,否則怎能知道其中的過節?宋兄弟,你的腳摔傷了麼?來,咱們共乘一騎,到前面鎮上再買腳力。」
  宋青書道:「我走得匆忙,小腿在冰塊上撞了一下,也真倒黴,剛好撞正了『築賓穴』,天下事真有這般巧法。」他當時只頂到掌缽龍頭和陳友諒在後追趕,萬沒想到前面巖後竟會有人暗算,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剛好將穴道撞正了冰塊尖角。陳友諒笑道:「這哪裡是倒黴?這是宋兄弟艷福齊天,命中該有佳人為妻。若非這麼一撞,咱們追你不上,你執迷不悟起來,自己固然鬧得身敗名裂,也壞了咱們大事。從此這位香噴噴、嬌滴滴的周姑娘跟陳友諒一世,那不是綵鳳隨鴉,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麼?」
  宋青書「哼」了一聲,道:「陳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識好歹,信不過你……」陳友諒不等他說完,插口道:「你要見一見周姑娘,是不是?那容易之至。此刻幫主和眾位長老都在盧龍,周姑娘也隨大夥在一起。咱們同到盧龍去相會便是。等武當山的大事一了,做哥哥的立時給你辦喜事,叫你稱心如願,一輩子感激陳友諒大哥,哈哈,哈哈!」宋青書道:「好,那麼咱們便上盧龍去。陳大哥,周姑娘怎地會……會跟著本幫?」
  陳友諒笑道:「那是龍頭大哥的功勞了。那日掌棒龍頭和掌缽龍頭在酒樓上喝酒,見有三個面生人裝作本幫弟子,混在其中,後來命人一查,其中一位竟然是那位千嬌百媚的周姑娘。掌缽龍頭便派人去將她請了來。你放心,周姑娘平安大吉,毫髮不傷。」張無忌暗暗叫苦:「原來那日在酒接之上,畢竟還是讓他們瞧了出來。倘若義父並非失明,他老人家定能瞧出其中蹊蹺。唉,我和芷若卻始終不覺。但不知義父也平安否?」可是陳友諒說話中,卻一句不提謝遜,只聽他道:「周姑娘和你成了親,峨嵋、武當兩派都要聽丐幫號令,再加上明教,聲勢何等浩大?只須打垮蒙古人,這花花江山嗎,嘿嘿,可要換個主兒啦。」他說這幾句話時志得意滿,不但似乎丐幫已得了天下,而且他陳友諒已然身登大寶,穩坐龍庭。掌缽龍頭和宋青書都跟著他嘿、嘿嘿的乾笑數聲。陳友諒道:「咱們走罷。宋兄弟,莫七俠是死在這附近的,他藏屍的山洞似乎離此不遠,是不是?你逃到這裡,忽然馬失前蹄,難道是莫七俠陰魂顯聖麼?哈哈,哈哈!」宋青書不再答話。三人走向馬旁,上馬而去。
  張無忌待三人去遠,忙替宋遠橋等四人解開穴道,拜伏在地,連連磕頭,說道:「師伯、師叔,侄兒身處嫌疑之地,難以自辯,多有得罪,請師伯師叔重重責罰。」宋遠橋一聲長歎,雙目含淚,仰天不語。俞蓮舟忙扶起張無忌,說道:「先前我們都錯怪了你,是我們的不是。咱們親如骨肉,這一切不必多說了。真想不到青書……唉,若非咱們親耳聽見,又有誰能夠相信?」宋遠橋抽出長劍,說道:「原來七弟撞見青書這小畜生……這小畜生……私窺峨嵋女俠寢居,這才追下來清理門戶。三位師弟,無忌孩兒,咱們這便追趕前去,讓我親手宰了這畜生。」說著展開輕功,疾向宋青書追了下去。張松溪叫道:「大哥請回,一切從長計議。」宋遠橋渾不理會,只是提劍飛奔。張無忌發足追趕,幾個起落,已攔在宋遠橋身前,躬身道:「大師伯,四師伯有話跟你說。宋大哥一時受人之愚,日後自必自悟,大師伯要責罰於他,也不忙在一時。」宋遠橋哽咽道:「七弟……七弟……做哥哥的對你不起。」霎時間想起當年張翠山為了對不起俞岱巖而自殺,此刻才深深體會到當時五弟的心情,回過長劍,便往自己脖子抹去。張無忌大驚,施展挪移乾坤手法,夾手將他長劍奪過,但劍尖終於在他項頸上一帶,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這時俞蓮舟等也已追到。張松溪勸道:「大哥,青書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來,武當門中人人容他不得。但清理門戶事小,興復江山事大,咱們可不能因小失大。」宋遠橋圓睜雙眼,怒道:「你……你說清理門戶之事還小了?我……我生下這等忤逆兒子……」張松溪道:「聽那陳友諒之言,丐幫還想假手青書,謀害我等恩師,挾制武林諸大門派,圖謀江山。恩師的安危是本門第一大事,天下武林和蒼生的禍福,更是第一等的大事。青書這孩兒多行不義,遲早必遭報應。咱們還是商量大事要緊。」宋遠橋聽他言之有理,恨恨的還劍入鞘,說道:「我方寸已亂,便聽四弟說罷。」殷梨亭取出金創藥來,替他包紮頸中傷處。張松溪道:「丐幫既謀對恩師不利,此刻恩師尚自毫不知情,咱們須得連日連夜趕回武當。這陳友諒雖說要假手於青書,但此等奸徒詭計百出,說不定提早下手,咱們眼前第一要務是維護恩師金軀。恩師年事已高,若再有假少林僧報訊之事,我輩做弟子的萬死莫贖。」說著向站在遠處的趙敏瞪了一眼,對她派人謀害張三豐之事猶有餘憤。
  宋遠橋背上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不錯,不錯。我急於追殺逆子,竟將恩師的安危置於腦後,真是該死,輕重倒置,實是氣得糊塗了。」連叫:「快走,快走!」張松溪向張無忌道:「無忌,搭救周姑娘之事,便由你去辦。事完之後,盼來武當一敘。」張無忌道:「遵奉師伯吩咐。」張松溪低聲道:「這趙姑娘豺狼之性,你可要千萬小心。宋青書是前車之鑒,好男兒大丈夫,決不可為美色所誤。」張無忌紅著臉點了點頭。當下武當四俠和張無忌將莫聲谷的屍身葬在大石之後,五人跪拜後痛哭了一場。宋遠橋等四人先行離去。趙敏慢慢走到張無忌身前,說道:「你四師伯叫你小心,別受我這妖女迷惑,宋青書是前車之鑒,是也不是?」張無忌臉上一紅,忸怩道:「你怎知道?你有順風耳麼?」趙敏哼了一聲,道:「我說啊,宋大俠他們事後追想,定然不怪宋青書梟獍心,反而會怪周姊姊紅顏禍水,毀了一位武當少俠。」張無忌心想說不定會得如此,但口中卻道:「宋師伯他們都是明理君子,焉能胡亂怪人?」
  趙敏冷笑道:「越是自以為是君子的,越會胡亂怪人。」她頓了一頓,笑道:「快去救你的周姑娘罷,別要落在宋青書手裡,你可糟糕了。」張無忌又是臉一紅,道:「我為什麼糟糕?」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5:44

第三十一章 刀劍齊失人云亡

  殷離敷了波斯人的治傷藥膏之後,仍然發燒不退,囈語不止。她在海上數日,病中受了風寒,那傷藥只能醫治金創外傷,卻治不得體內風邪。張無忌心中焦急,第三日上遙遙望見東首海上有一小島,便吩咐舵工向島駛去。眾人上得島來,精神為之一振。那島方圓不過數里,長滿了矮樹花草。張志忌請周芷若看護殷離、趙敏,一路分花拂草,尋覓草藥。但島上花草與中土大異,多半不識,張無忌越尋越遠,直到昏黑,仍只找到一味,只得回到原處,將那味草藥搗爛了,喂殷離服下。
  六人圍著火堆,用過了飲食。四下裡花香浮動,草木清新,比之船艙中的氣悶侷促,另一番光景。殷離精神也好了些,說道:「阿牛哥哥,今晚咱們睡在這兒,不回船去了。」此議一出,人人讚妙。眼見小島上山溫水清,也無兇猛獸,各人放心安睡。次晨醒轉,張無忌站起身來,只跨出一步,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只覺雙腳虛軟無力,那是從所未有之事,揉了揉眼睛,只見那艘波斯船已不在原處。他心一更驚,奔到海灘四下張望,不見船隻的蹤影。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叫道:「義父,你安好麼?」卻不聽得謝遜回答,忙奔到謝遜睡臥之處,只見他好端端的睡得正沈,先放了一大半心。趙敏、周芷若、殷離三人昨睡在遠處一塊大石之後。他奔過去看時,只見周芷若和殷離相對而臥,趙敏卻已不在該處。一瞥間見殷離滿臉是血,俯身察看,見她臉上被利刃劃了十來條傷痕,人已昏迷不醒,忙伸手搭脈搏,幸而尚在微微跳動。再看周芷若時,只見她滿頭秀髮被削了一大塊,左耳也被削去了一片,鮮血未曾凝,可是她臉含微笑,兀自做著好夢,晨曦照射下如海棠春睡,嬌麗無限。他心中連珠價只是叫苦,叫道:「周姑娘,醒來!周姑娘,醒來!」周芷若只是不醒。張無忌伸手去搖她肩頭,周芷若打了個哈欠,側了頭仍是沈睡。張無忌知她必是中了迷藥,昨晚出了這許多怪事,自己渾然不覺,此刻又是金身乏力,自也是中毒無疑。一時叫周芷若不醒,當下又奔到謝遜身旁,叫道:「義父,義父!」謝遜迷迷糊糊的坐了起來,道:「怎麼啊?」張無忌道:「糟糕!咱們中了奸計。」將波斯船駛去、殷離及擊芷若受傷之事簡略說了。謝遜驚問:「趙姑娘呢?」
  張無忌黯然道:「不見她啊。」吸一口氣,略運內息,只覺四肢虛浮,使不出勁來,衝口便道:「義父,咱們給人下了『十香軟筋散』之毒。」六派高手被趙敏以「十香軟筋散」困倒、一齊擄到大都萬安寺中之事,謝遜早已聽到張無忌說過,他站起身來,腳下也是虛飄飄的全無力道,定了定神,問道:「那屠龍刀和倚天劍,也都給她帶走了?」
  張無忌一看身周,刀劍皆已不見,心下氣惱無比,幾乎要哭出聲,沒料到趙敏竟會乘著自己遭逢極大危難之際,又來落井下石,使出這般奸計。
  他呆了一陣,掛念殷離的傷勢,忙又奔到殷週二女身旁,推了推周芷若,她仍是沈睡不醒,心想:「我內力最深,是以醒得最早,義父其次。周姑娘內力跟我們二人差得遠了,看來一時難醒。」當下撕了一塊衣襟,替殷離抹去臉上血漬,只見她臉蛋上橫七豎八都是細細的一條條傷痕,顯然是用倚天劍所劃。殷離自被紫衫龍王金花婆婆所傷之後,流血甚多,體內蘊積的千蛛毒液隨血而散,臉上浮腫已退了一大半,幼時俏麗的容顏這數日來本已略復舊觀,此刻臉上多了這十幾道劍傷,又變得猙獰可怖。張無忌又是心痛,又是惱怒,切齒道:「趙敏啊趙敏,但教你撞在我手裡,張無忌若再饒你,當真枉自為人了。」定了定神,忙到山邊採了些止血草藥,嚼爛了敷在殷離臉上,又去敷在周芷若的頭皮和耳上。
  周芷若打了個哈欠,睜開眼來,忽見他伸手在自己頭上摸索,羞得滿臉通紅,伸手推開他手臂,嗔道:「你……你怎麼啦……」一句話沒說完,想是覺得耳上痛楚,伸手一摸,「啊」的一聲驚呼,跳起身來,問道:「為什麼?」突然雙膝一軟,撲在張無忌懷中。張無忌伸手扶住,安慰道:「周姑娘,你別怕。」周芷若看到殷離臉上可怖的模樣,忙伸手撫摸自己的臉,驚道:「我……我也是這樣了麼?」張無忌道:「不!你只受了些輕傷。」周芷若道:「是那些波斯惡徒干的麼?我……我怎地一些兒也不知道?」張無忌歎了口氣,幽幽的道:「只怕……只怕是趙姑娘干的。昨晚的飲食之中,她下了毒。」
  周芷若呆了半晌,摸著半邊耳朵,哭出聲來,張無忌慰道:「幸好你所傷不重,耳朵受了些損傷,將頭髮披下來蓋過了,旁人瞧不見。」周芷若道:「還說頭髮呢?我頭髮也沒有了。」張無忌道:「頂心上少了點兒頭皮,兩旁的頭髮可以攏過來掩住……」周芷若嗔道:「我為什麼要把兩旁頭攏過來掩住?到這時候,你還在竭力回護你的趙姑娘。」張無忌碰了個莫名其妙的釘子,訕訕的道:「我才不回護她呢!她這般心狠手辣,將殷姑娘傷成這我……我才不饒她呢。」眼見殷離臉上的模樣,不禁怔怔的掉下淚來。身當此境,張無忌不由得彷徨失措,坐下一運功,察覺中毒著實不淺。本來「十香軟筋散」非趙敏的獨門解藥不能消解,但此時只能以內功與劇毒試相抗,當下運起內息,將散在四肢百的毒素慢慢搬入田,強行凝聚,然後再一點一滴的逼出體外。運功一個多時辰後,察覺見效,心中略慰,只是此法以九陽神功為根基,無法傳授謝遜和周芷若照行,惟有待自己驅毒淨盡之後,再助謝週二人驅毒。這功夫說來簡捷,做起來卻十分繁複,他到第七日上,也只驅了體內三成毒素。好在這毒素只是令人使不出內勁,於身了卻是無害。周芷若起初幾日極是著惱,後來倒也漸漸慣了,陪著謝遜捕錢射鳥,燒水煮食。她晚間在島東一個山洞中獨居,和張無忌等離得遠遠地。張無忌暗自慚,心想趙敏之禍,全是由己而起。這趙姑娘明明是蒙古的郡主,是明教的對頭死敵,武林中不知有多少高人曾折在她的手裡,自己對她居然不加防範,當真愚不可及。謝遜和周芷若對他倒並無怨責,然他二人越是一句不提,他心中越是難過,有時見到周芷若的眼色,隱隱體會到她是在說:「你為趙敏的美色所迷,釀成了這等大禍。」但殷離的傷勢卻越來越重。這小島地處南海,所生草木大半非胡青牛醫經所載,他空自醫術精湛,又明知殷離的傷勢可治,然而手邊就是沒藥。偏生島上樹木都是又矮又小,僅能作柴薪之用,否則他早已紮成木筏,冒險內航。他若不明醫術,也不過是焦慮而已,此時卻如萬把尖刀日夜在心頭剜割。這一晚他嚼了些退熱的草藥,餵在殷離口中,眼見她難以下嚥,心中一酸,淚水一顆顆滴在她臉上。殷離忽然睜開眼來,微微一笑,說道:「阿牛哥哥,你別難過。我要到陰世去見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去了。我要跟他說,世上有一個阿牛哥哥,待我這樣好,可比你張無忌好上千倍萬倍。」張無忌喉頭哽咽,一時打不定主意,是否要向她吐露自己實在就是張無忌。殷離握住了他手,說道:「阿牛哥哥,我始終沒答應嫁給你,你恨我麼?我猜你是為了討我喜歡,說著騙騙我的。我相貌醜陋,脾氣古怪,你怎會要我?」
  張無忌道:「不!我沒騙你。你是一位情深意真的好姑娘,要是得真能娶你為妻,實是我生平之幸。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諸事料理停當,便即成婚,好不好?」
  殷離伸出手來,輕輕撫他的面頰,搖頭道:「阿牛哥哥,我是不能嫁你的。我的心,早就許給了那個兇惡狠心的張無忌了……阿牛哥哥,我有點兒害怕,到了陰世,能遇到他麼?他仍然會對我這麼狠霸霸的麼?」
  張無忌見她說話神智清楚,臉頰潮紅,心下暗驚:「這是迴光反照之象,難道她便要畢命於今日嗎?」一時呆呆出神,沒聽見她的話。殷離抓住了他手腕,又問了一遍。張無忌柔聲道:「他永遠會待你很好的,當你心肝寶貝兒一般。」殷離道:「能有你待我一半兒好麼?」張無忌道:「老天爺在上,張無忌誠心誠意的疼你愛你,他早就懊悔小時候待你這般凶狠了。他……他對你之心,跟我一般無異,沒半點分別。」殷離歎了口氣,嘴角上帶著一絲微笑,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握著他的手漸漸鬆開,雙目閉上,終於停了呼吸。張無忌將她屍身抱在懷裡,心想她直到一瞑不視,仍不知自己便是張無忌。這些日來,她始終昏昏沈沈,無法跟她說知真相。當她臨終前的片刻神智清明之際,卻又什麼也來不及說了。其實,到了這個地步,說與不說,也沒什麼分別。他心頭痛楚,竟哭不出聲來,只想:「若不是趙敏又傷她臉頰,她的傷未必無救。若不是趙敏棄了咱們在這荒島之上,只要數日間趕回中原,我定有法子救得她的性命。」恨恨的衝口而出:「趙敏,你這般心如蛇蠍,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中,張無忌決不饒你性命。「忽聽背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待得你見到她如花似玉的容貌,可又下不了手啦。」轉過身來,只見周芷若俏立風中,臉上滿是鄙夷之色。他又是傷心,又是慚愧,說道:「我對著表妹的屍身發誓,若不手誅妖女,張無忌無顏立於天地之間。」周芷若道:「那才是有志氣的好男兒。」搶上幾步,撫著殷離的屍身痛哭起來。謝遜聽到哭聲,尋聲而至,得知殷離身亡,也不禁傷感。張無忌到山岡之陰去挖墓,島上浮泥甚淺,挖得兩尺,便遇上堅硬的花崗石,手邊又無鋤鏟,只得將殷離的屍身放入淺穴,待要將泥土堆上,見到她臉上的腫脹與血痕,心想:「碎石泥塊堆在臉上,可要擦傷了她。」折了些樹枝架在她屍身上,再輕輕放上石塊,似乎她死後尚有知覺,生恐她給石塊壓痛了。折下一段樹幹,剝去樹皮,用殷離的匕首在樹幹上刻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下面刻道:「張無忌謹立」。一切停當,這才伏地大哭。周芷若勸道:「殷姑娘對你一往情深,你待她也是仁至義盡。只須你不負了今日之言,殺了趙敏為她報仇,殷家妹子在九泉之下也是含笑的了。」
  張無忌一番傷心,本已凝聚在丹田之中的毒素復又散開,再多費了數日之功,才漸行凝聚,待得盡數驅出體外,又是十餘日之後了。小島地氣炎熱,諸般野果甚多,隨手採摘,即可充飢,日子倒也過得並不艱難。周芷若知張無忌心傷殷離之死,惱恨趙敏之詐,復又憐惜小昭之去,待他加意的溫柔體貼。張無忌運神功替謝遜驅去了體內毒性後,本該替周芷若驅毒,但想這驅毒之法須以一掌貼於對方後腰,一掌貼於臍上小腹,青年男女,怎能如此肌膚相親?但若非這般運功,又不能將自身的九陽真氣輸入她體內,一連數日,心下好生躊躇,難以決斷。這日晚間,謝遜忽道:「無忌,咱們在此島上,你想要過多少日子?」張無忌一怔,道:「那就難說得很,只盼能有船隻經過,救咱們回歸中土。」謝遜道:「這一個多月來,遠遠也曾見到船帆的影子麼?」張無忌道:「沒有。」謝遜道:「是了!說不定明天便有船隻來到,但說不定再過一百年也沒船經過。」張無忌歎道:「這荒島孤懸海中,非海船航道所經,咱們是否能重回中土,原是十分渺茫。」
  謝遜道:「嗯,解藥是不易求的了。十香軟筋散的毒素留在體中,除了四肢乏力之外,可有其他害處?」張無忌道:「時候不長,那也沒有多大害處,但這種劇毒侵肌蝕骨,日子久了,五臟六腑難免都受損傷。」
  謝遜道:「是啊。那你怎能不盡早設法給周姑娘驅毒?你說周姑娘和你從小認識,當年你身中玄冥寒毒之時,她曾有惠於你。這等溫柔有德的淑女,到哪裡求去?難道你嫌她相貌不美麼?」張無忌道:「不,不,周姑娘倘若不美,天下哪裡還有美人?」謝遜道:「那我替你作主,娶了她為妻。這男女授受不親的腐禮,就不必顧忌了。」
  周芷若在旁聽著他二人說話,忽聽說到自己身上來了,羞得滿臉通紅,站起身來便走。
  謝遜躍起身來,張開雙手,攔在她身前,笑道:「別走,別走!我今日這媒人是做定的了。」周芷若嗔道:「謝老爺子,你為老不尊!咱們只盼想個法兒回歸中土,這當兒怎地說起這些不三不四的話來?」謝遜哈哈大笑,說道:「男女好合,是終身大事,怎麼不三不四了?無忌,你父母也是在荒島上自行拜天地成婚。他們當日若非除了這些世俗禮法,世上哪裡有你這個小子?何況今日有義父為你主婚。難道你不喜歡周姑娘麼?不想替她驅除體內的劇毒麼?」周芷若掩了面只是要走,謝遜拉住她衣袖,笑道:「你走到哪裡去?明日咱們不見面了麼?啊,我知道了,你不是不肯叫我這老瞎子做公公?」周芷若道:「不,不,不是的。謝老爺子是當世豪傑……」謝遜道:「那你是答應了?」周芷若只說:「不,不!」謝遜道:』你是嫌我這義兒太過不成材麼?」周芷若頓了一頓,說道:「張公子武功卓絕,名揚江湖。得……得婿如此,更有何求?只是……只是……」謝遜道:「怎麼?」周芷若向張無忌微微掠了一眼,說道:「他……他心中實在喜歡趙姑娘,我是知道的。」
  謝遜咬牙道:「趙敏這小賤人害得咱們如此慘法,無忌豈能仍然執迷不悟?無忌,你自己倒說說看。」
  張無忌心中一片迷惘,想起趙敏盈盈笑語、種種動人之處,只覺若能娶趙敏為妻,長自和她相伴,那才是生平至福,但一轉念間,立時憶起殷離臉上橫七豎八、血淋淋的劍傷來,忙道:「趙姑娘是我大仇,我要殺了她為表妹雪恨。」謝遜道:「照啊,周姑娘,那你還什麼疑忌?」周芷若低聲道:「我不放心。除非……除非你要他……立下一個誓來。否則我寧可毒發身死,也不要他助我驅毒。」謝遜道:「無忌,快立誓!」
  張無忌雙膝跪地,說道:「我張無忌若是忘了表妹血仇,天地不容。」周芷若道:「我要你說得清楚些,對那位趙姑娘怎樣?」謝遜道:「無忌,你就說得更清楚些。什麼『天地不容』,太含糊了。」張無忌朗聲道:「妖女趙敏為其韃子皇室出力,苦我百姓,傷我武林義士,復又盜我義父寶刀,害我表妹殷離。張無忌有生之日,不敢忘此大仇,如有違者,天厭之,地厭之。」周芷若嫣然一笑,道:「只怕到了那時候,你又手下容情哩。」謝遜道:「我說呢,揀日不如撞日,咱們江湖豪傑,還管他什麼婆婆媽媽的繁文縟節,你小倆口不如今日便拜堂成親罷。這十香軟筋散早一日驅出好一日。」
  張無忌道:「不!義父,芷若,你們聽我一言。殷姑娘待我情意深重,她自幼便心中以我為夫,我心也已以她為妻,雖無婚姻之事,卻有夫婦之義。她屍骨未寒,我何忍即行另結新歡?」謝遜沈吟道:「這話倒也說得是,依你說那便如何?」張無忌道:「依孩兒之見,孩兒今日先和周姑娘訂立婚姻之約,助她療傷驅毒,這就方便得多。倘若天幸咱們得回中土,待孩兒手刃趙敏,奪回屠龍寶刀交回義父手中,那時再和周姑娘完婚,可說兩全其美。」謝遜笑道:「倒想得挺美。要是十年八年,咱們也回不了中土呢?」張無忌道:「三年之後,不論咱們是否能離此島,就請義父主持孩兒的婚事便是。」謝遜點了點頭,問周芷若道:「周姑娘,你說怎樣?」周芷若垂頭不答,隔了半晌,才道:「我是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兒家,自己能有什麼主意?一切全憑老爺子作主。」謝遜哈哈笑道:「很好,很好。咱三人一言為定。你小倆口是未婚夫婦,不必再有什麼顧忌。無忌,你給我的兒媳婦驅毒罷。」說道大踏步走向山後。
  張無忌道:「芷若,我這番苦衷,你能見諒麼?」周芷若微笑道:「只因是我這個醜樣的,你才推三阻四,要是換了趙姑娘啊,只怕你今晚就……」說到這裡,轉過了頭,不好意思再說。張無忌怦然心動,尋思:「當大夥兒同在小船中飄浮之時,我曾癡心妄想,同娶四美。其實我心中真正所愛,竟是那個無惡不作、陰毒狡猾的小妖女。我枉稱英雄豪傑,心中卻如此不分善惡,迷戀美色。」
  周芷若回過頭來,見他兀自怔怔的出神,站起身來,便要走開。張無忌伸手握住她手一拉。不料周芷若功力未復,腳下無力,身子一晃,便倒在他懷裡,掙扎不起來,嗔道:「我是一生一世受定你的欺侮啦。」
  張無忌見她輕顰薄怒,楚楚動人,抱著她嬌柔的身子,低聲道:「芷若,咱倆幼時在漢水中一見,不意竟能得有今日。在光明頂我獨鬥崑崙、華山兩派四老之時,你指點關竅,救我性命。當時我也只感激你的關懷,卻不敢另有妄念。」周芷若倚在他的懷裡,說道:「那日我刺你一劍,你難道不恨我麼?」張無忌道:「你沒刺正的心口,我便知你對我暗有情意了。」周芷若呸了一聲,臉頰暈紅,說道:「早知如此,當日我一劍刺正你的心口,多少乾淨,也免得以後無窮歲月之中,給你欺侮,受你的氣。」張無忌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說道:「我此後只另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周芷若側過身子,望著他臉,說道:「要是我做錯了什麼事,得罪了你,你會打我、罵我、殺我麼?」
  張無忌和她臉蛋盯距不過數寸,只覺她吹氣如蘭,忍不住在她左頰上輕輕一吻,說道:「似你這等溫柔斯文、端莊賢淑的賢妻,哪會做錯什麼事?」周芷若輕輕撫摸他的後頸,說道:「便是聖人,也有做錯事的時候。我從小沒爹娘指導,難保不會一時糊塗。」張無忌道:「當真你做錯什麼,我自會好好勸你。」周芷若道:「你對我決不變心?決不會殺我麼?」張無忌在額上又是輕吻一下,柔聲道:「你別胡思亂想。哪有此事?」周芷若顫聲道:「我要你親口答應我。」張無忌笑道:「好罷!我對你決不變心,決不會殺你。」
  周芷若凝視他雙眼,說道:「我不許你嘻嘻哈哈,要你正正經經的說。」張無忌笑道:「你這個個小腦袋之中,不知在想些什麼。」心想:「總是我對趙敏、對小昭、對表妹人人留情,令她難以放心。可是自今而後,怎會更有此事?」於是收起笑容,莊言道:「芷若,你是我的愛妻。我從前三心兩意,只望你既往不咎。我今後對你決不變心,就算你做錯了什麼,我連重話也不捨得責備你一句。」
  周芷若道:「無忌哥哥,你是男子漢大丈夫,可要記得今晚跟我說過的話。」指看初升的一勾明月,說道:「天上的月亮是咱倆的證人。」
  張無忌道:「對,你說得不錯,天上明月,是咱倆的證人。」他仍是將周芷若摟在懷裡,望著天邊明月,說道:「芷若,我一生受過很多很多人的欺騙,從小為了太過輕信,不知吃過多少苦頭,到底有多少次,這時候也記不起來了。只有在冰火島上,和爹爹、媽媽、義父在一起的時候,那才沒人世間的奸詐機巧。我第一次回歸中原,便遇上一個叫化子弄蛇,他騙我探頭到布袋中去瞧瞧,不料他把布袋套在我頭上,將我擒住。我又哪料得到,咱們同生死、共患難的來到這小島之上,趙姑娘竟會在第一晚的食物之中,便下了劇毒?」周芷若苦笑道:「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到得黃河悔已遲。」張無忌心中突然充滿了幸福之感,說道:「芷若,你才真正是我永遠永遠的親人。你一直待我很好。日後咱們倘若得能回歸中原,你會幫我提防奸滑小人。有了你這個賢內助,我會少上很多當了。」周芷若搖頭道:「我是個最不中用的女子,懦弱無能,人又生得蠢。別說和絕頂聰明的趙姑娘天差地遠,便是小昭,她這等深刻的心機,我又怎及得上萬一?你的周姑娘是個老老實實的笨丫頭,難道到今天你還不知道麼?」
  張無忌道:「只有你這等忠厚賢慧的姑娘,才不會騙我。」周芷若轉過身來,將臉伏在他懷裡,柔聲道:「無忌哥哥,我能和你結為夫婦,心裡快活得了不得,只盼你別因我愚笨無用,瞧我不起,欺侮我。我……我會盡我所能,好好的服侍你。」次日張無忌即運九陽神功助周芷若驅毒,初時竟是出於意料之外的方便,想是她飲食不多,中毒不如他與謝遜之深。但驅到第七日上,忽覺她體內有一股陰寒的阻力,跟他送過去的九陽真氣相激相抗,周芷若雖盡力克制,仍不易引導九陽真氣入體。張無忌驚異之下,向義父請教。謝遜沈吟半晌,說道:「這道理我也說不上來,多半是她峨嵋派歷代師父都是女子,所習內力偏於陰柔一路。」張無忌點頭稱是。好在周芷若內功修為和他相差甚遠,他催動神功,便將她體內陰勁壓制了下去,但如此運功,卻又比替謝遜驅毒時費力得多。張無忌隱隱覺得她體內陰勁此時雖然尚弱,但日後成就,委實是非同小可,讚道:「芷若,尊師滅絕師太真是一代人傑。她傳給你的內功,法門高深之至,此刻我已覺得出來。你依此用功,日後或可和我的九陽神功並駕齊驅,各擅勝場。」周芷若道:「你騙我呢!峨嵋派武功怎能和張大教主的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法相比?」張無忌道:「你天性淳厚,武功的招數上雖然所學不多,但內功的根基已扎得極佳。我太師父言道,武學鑽研到後來,成就大小往往和各人資質有關,而且未必聰明穎悟的便一定能學到最高境界。據說貴派創派祖師郭女俠的父親郭靖大俠,資質便十分魯鈍,可是他武功修為震爍古今,太師父說,他自己或者尚未能達到郭大俠當年的功力。你峨嵋派內功的法門似乎尚在武當派之上,依我瞧啊,你將來的成就當可超過尊師滅絕師太。」周芷若橫了他一眼,嬌嗔道:「你要討好我,也不用說我武功好。我只要能學到師父本事的一成兩成,也就心滿意足了。你幾時把你的九陽神功、挪移乾坤功夫教我一兩手,我才多謝你呢。」張無忌沈吟未答。周芷若道:「你說我不配做張大教主的徒弟嗎?」張無忌道:「不!我察覺你的內功和我所學截然不同,那是壓根兒相反的路子。你要是學我的功夫,那是世上艱險無比之事。」
  周芷若道:「你不肯教,也就算了。學武功最多是學不成,還能有什麼危險?」張無忌正色道:「不,不!我這九陽神功是純粹陽剛的內功,你現下所習的峨嵋派內功,走的卻純是陰柔路子。要是你再練我的功夫,陰陽匯於一體,除非是如我太師父這等武學奇才,或許能使之水火相濟,剛柔相調,否則只要差得一步,便是走火入魔的大禍。嗯,等你日後內功大成之時,我那挪移乾坤的心法,倒是可以學的。」周芷若笑道:「我跟你說著玩呢。以後我時時刻刻都跟你在一起,你的武功和我的武功有什麼分別?我生來懶懶散散,你的九陽神功一定難練得緊,你便是逼著我練,我也怕難呢。」張無忌聽她如此說,心中甚感甜蜜。
  如此情意纏綿,不覺時日之逝。忽忽過了數月,周芷若說自覺內力全復,身體更無異狀,想來毒性已然驅盡。這一日島東幾株桃花開得甚美,張無忌折了幾枝桃花,去插在殷離的墓前。只見那根刻著「愛妻蛛兒殷離之墓」的木條橫在地下,不知是被什麼野獸撞到了的,於是拾了起來,重又插好。想起表妹一生困苦,恐怕連一天福也沒享過。
  正自神傷,忽聽得海中鷗鳥大聲聒噪,擡起頭來,忽見遠處海上一艘帆船正鼓風駛來,這一下喜出望外,忙縱聲叫道:「義父,芷若,有船來啦,有船來啦!」
  謝遜和周芷若聽到叫聲,先後奔到他身旁。周芷若顫聲道:「怎麼會有船隻到這荒島上來?」張無忌道:「當真奇了,難道是海盜船麼?」不到半個時辰,帆船已在島外下錨停泊,一艘小艇劃向島來。張無忌等三人迎到海灘。只見小艇中的水手都穿蒙古水師軍裝,張無忌心中一動:「難道趙姑娘良心發現,又回到島上來?」斜向周芷若一瞥,見她秀眉微蹙,胸口起伏,顯是也擔著極大的心事。片刻間小艇劃到,五名水手走上海灘,為首的一名水師軍官躬身向張無忌道:「這位是張無忌張公子?」張無忌道:「正是。長官何人?」那人聽到張無忌自承,神色間極是欣慰,說道:「小人賤名拔速台,今日找到了公子,當真幸運之至。小人奉命前來,迎接張公子、謝大俠回歸中土。」他只說張謝二人,卻不提周芷若的名字。張無忌道:「長官遠來辛苦,卻不知是奉何人所遣?」拔速台道:「小人是駐防福建的達花赤魯水師提督麾下,奉勃爾都思將軍之命,前來迎接。勃爾都思將軍一共派出海船八艘,在這一帶閩浙粵三省海面尋找公子和謝大俠,想不到倒是小人立下首功。」言下之意,顯是他上司許下諾言,誰能找到張無忌的便有升賞。張無忌聽他所說那些蒙古將軍的名字均不相識,料想那些將軍也是輾轉奉了趙敏之命,問道:「你可知貴上司為何派長官前來接我?」拔速台道:「勃爾都思將軍吩咐,張公子是大大的貴人,乃是當世的英雄豪傑,命小人找到之後,用心侍候。至於何以迎接公子,小人職位低微,未蒙將軍示知。」周芷若插口問道:「可是紹敏郡主之意麼?」拔速台一怔,道:「紹敏郡主?小人沒福見過。」周芷若冷冷的道:「什麼福不福的?」拔速台道:「紹敏郡主乃我蒙古第一美人,不,乃天下第一美人,文武全才,是汝陽王爺的千金。小人怎有福氣一見郡主的金面?」周芷若哼了一聲,不再言語了。張無忌向謝遜道:「義父,那麼咱們便上船罷。」謝遜道:「咱們到那邊山洞中取了隨身物品,便可上船,長官請在此稍候。」拔速台道:「讓小人和水手們替三位搬行李罷。」謝遜笑道:「咱們有什麼行李?不敢勞動。」他攜了張無忌和周芷若的手,走到山後,說道:「趙敏忽然派船來接咱們回去,其中必有陰謀,你們想該當如何應付?」
  張無忌道:「義父,你想趙……你想趙敏她……她會在船上麼?」謝遜道:「這小妖女若在船上,那倒好辦了。咱們只須留心飲食,免再著了她的道兒。」張無忌道:「不錯,咱們把這兒收藏著的鹹魚、乾果帶上船去,再帶上清水,決不去吃喝船上的物事。」謝遜道:「我料想趙敏決計不在船上。她是欲師那些波斯人的故智,將咱們騙上船去,待航到大海之中,便有蒙古水師船隻出現,開炮將咱們的座船轟沈。」
  張無忌心中一陣酸痛,顫聲道:「她……她用心竟如此毒辣?她將咱們放逐在這個島之上,讓咱們自生自滅,永世不得回歸中土,也就是了。咱三人又沒什麼事對不起她。」謝遜冷笑道:「你將她囚在萬安寺中的六大派高手一齊放了出來,她焉有不記恨之理?再說,明教教主失蹤,此刻教中上下人等定在大舉訪尋,難保不尋到這荒島上來。只有令咱們葬身海底,那才是斬草除根。」
  張無忌道:「開炮轟船?豈不是連拔速台等這些蒙古官兵,一起都枉送了性命?」謝遜哈哈一笑,隨即歎道:「無忌孩兒,這些執掌軍國重任之人,焉會愛惜人命?若是似你這般心腸仁慈,蒙古人能橫絕四海、掃蕩百國麼?自古以來,哪一個立大功名的英雄不是當機立斷,要殺便殺?別說區區官兵,便是自己父母子女,也顧不得呢。」
  張無忌呆了半晌,黯然道:「義父說得是。」他向來知道蒙古人對敵人十分殘忍暴虐,但想對自己部下總須愛惜,此刻聽了謝遜之言,身上不禁涼了半截,自覺此番便算能回歸中土,統率中原豪傑驅除韃了,但說到治國致太平,決非自己所能。周芷若道:「義父,你說咱們該當如何?」謝遜道:「我的兒媳婦有什麼妙計?」周芷若道:「那麼咱們便別上這船罷,跟那蒙古軍官說,咱們在這兒住得很好,不想回中原去了。」謝遜笑道:「真是傻丫頭的傻主意。咱們不上船,敵人也決計放咱們不過。咱們把這艘船中的官兵盡數殺了,他們不能再派十艘八艘來麼?何況中原有多少大事,要無忌回去擔當,怎能讓他老死於這荒島之上?」周芷若俊臉通紅,低聲道:「還是義父出個主意罷,我們只聽義父吩咐便是。」謝遜略一沈吟,道:「須得如此如此。」張無忌和周芷若一聽,齊稱妙計。張無忌便到殷離墓前禱祝一番,灑淚而別,這才上了大船。周芷若在島上日長無聊,曾雕刻了不少小木馬、小木人兒,這時包了一個大包,負在背上。張無忌在艙內艙外巡查一過,果然並無趙敏在內,船上也無礙眼人物,官兵、水手看模樣均非身有武功之人。
  座船拔錨揚帆之後,只駛出數十丈,張無忌反手一搭,已抓住拔速台右腕,另一手抽出他腰間佩刀,架在他後頸,喝道:「你聽我的號令,命梢公向東行駛!」拔速台大吃一驚,顫聲道:「張公……公子,小……小人沒敢得罪你啊。」張無忌道:「你聽我吩咐行事。稍有違抗,我便砍下你的腦袋。」拔速台道:「是,是!」喝令道:「梢……梢公!快……快向東行駛。」梢公依言轉舵。那船橫掠小島,向東駛去。張無忌喝道:「你蒙古人意欲謀害於我,我已識破你們詭計,快快招來!若有虛言,小心你的性命。」說著舉起右掌,往船邊上一拍,木屑紛飛,船邊登時缺下一大塊來。船上官兵見到,無不駭然。拔速台道:「公子明鑒:小人奉上司之命,迎接公子回去,此外更無別情。小人……小人只盼立此功勞,得蒙上司升賞,實無半分歹意。」
  張無忌見他說得誠懇,料非虛言,於是放開他手腕,走到船頭,左手提起一隻鐵錨,右手又提起一隻鐵錨,喝道:「眾人看清楚了!」雙手一揚,兩隻大鐵錨一齊飛向半空。眾官兵嘩的一聲,齊聲驚喊。待兩隻大鐵錨落將下來,張無忌使出挪移乾坤的心法,雙手一掠一推,兩隻鐵錨又飛了上去。如此連飛三次,他才輕輕接住,將兩隻鐵錨放在船頭。蒙古人從馬上得天下,最佩服武勇之士,見他武功如此驚人,一齊拜伏,再也不敢稍起異心。
  梢公遵依張無忌命令,駕船東駛,直航入大洋之中,一連三天,所見唯有波濤接天。謝遜料得趙敏所遣的炮船必在閩粵一帶海面守候巡視,現下座船航入大洋已遠,決不至和炮船相遇,到第五日上,才命梢公改道向北。這一向北,更接連駛了二十餘日,憑他趙敏聰明十倍,也難猜到此船的所在,於是再命梢公折向西行,航返中土。這一個多月之中,張無忌等不是取用自攜的食物,便是捕捉海中鮮魚為食,於船上飲食絕不沾唇。這一日午間,遙見西方出現了陸地。蒙古官兵航海已久,眼見歸來,盡皆歡呼。到得傍晚,那大船已停泊岸旁。這一帶都是山石,海水甚深,大船可直泊靠岸。謝遜道:「無忌,你上岸去瞧瞧,這是什麼地方。」張無忌答應了,飛身上岸。一路行去,只見四下裡都是綠油油的森林,地下積雪初融,極是泥濘。走了一陣,樹木更加蔭深,一株株參天古松,都是數人方能合抱。他飛身上了一株高樹,但見四下樹木無邊無際,竟是到了林海之中,再無人跡。他想便再向前也是如此,當下回向船來。尚未走到岸旁,忽聽得一聲慘呼,聲音極是淒厲,正是從船上發出。他吃了一驚,飛奔而回,撲上船頭。只見滿船橫七豎八,儘是蒙古官兵的屍首,自拔速台以下,個個屍橫船中,謝遜和周芷若好端端的站著,卻不見敵人的蹤影。張無忌驚問:「義佼,芷若,你們沒事罷?敵人到哪裡去了?」謝遜道:「什麼敵人?你見到敵蹤麼?」張無忌道:「不!這些蒙古人……」謝遜道:「是我和芷若殺的。」張無忌更是驚奇道:「想不到這些韃子一回中土,便膽敢起意害人。」謝遜道:「他們沒敢起意害人,是我殺了滅口。這些人一死,趙敏便不知咱們已回中土。從此她在明裡,咱們在暗裡,找她報仇便容易多了。」
  張無忌倒抽了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謝遜淡淡的道:「怎麼?你怪我手段太辣麼?韃子官兵是咱們敵人,用得著以菩薩心腸相待麼?」張無忌不語,心想這些人對自己一直服侍唯謹,未有絲毫怠忽,雖說是敵人,但如此殺絕,總覺心中過意不去。謝遜道:「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已不傷人,人便傷己。那趙敏如此對待咱們,咱們便當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張無忌道:「義父說的是。」但見到拔速台等人的屍身,忍不住便要流下淚來。
  謝遜道:「放一把火,將船燒了。芷若,搜了屍首身上的金銀,撿三把兵刃防身。」
  兩人在船上放了火,分別躍上岸來。這船船身甚大,直燒到半夜,方始煙飛火滅,連眾人屍首一齊化灰沈入海底。張無忌見這麼一來,乾手淨腳,再無半點痕跡,心想義父行事雖然狠辣了些,畢竟是老江湖,非己所及。
  三人胡亂在岸旁睡了一覺,次晨穿林向南而行。走到第二日上,才遇到七八個採參的客人,一問之下,原來此地竟是關外遼東,距長白山已然不遠。
  待得和那些採參客人分手,周芷若道:「義父,是否須得將他們殺了滅口?」張無忌喝道:「芷若你說什麼?這些採參客人又不知咱們是誰。難道咱們此後一路上見一個便殺一個麼?」周芷若窘得滿臉通紅,張無忌一生之中,從未如此疾言厲色的對她說話。謝遜道:「依我原意,也是要將這些採參客人殺了。教主既不願多傷人命,咱們快些設法換了衣服,免露痕跡。」
  當下三人快步而行,走了兩日,才出森林。又行一日,見到一家農家,張無忌取出銀兩,向農民購買衣服。但那農家極是貧寒,並無多餘衣服可以出讓,接連走了七八家人家,三人方湊齊了三套汙穢不堪的衣衫。周芷若素來愛潔,聞到衣褲上陳年累積的臭氣,幾欲作嘔。謝遜卻十分歡喜,命二人用泥將臉塗汙。張無忌在水中一照,只見已活脫成了遼東一丐,趙敏便對面相逢,也未必相識。
  一路南行,進了長城,這日來到一處大鎮甸上。三人走向鎮上一處大酒樓,張無忌摸出一錠三兩重的銀子,交在櫃上,說道:「待咱們用過酒飯,再行結算。」他怕自己衣衫襤褸,酒樓中不肯送上酒飯。豈知那掌櫃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雙手將銀兩奉還,說道:「爺們光顧小店,區區酒水粗飯,算得什麼?由小店作東便是。」張無忌很是詫異,坐定後,低聲問周芷若道:「咱們身上可露出了什麼破綻?怎地這掌櫃的不肯收受銀子?」周芷若細查三人身上衣服形貌,宛然是三個乞丐,那裡有什麼形跡敗露?謝遜道:「我聽那掌櫃的語氣之中,頗存懼意,咱們小心些便是。」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七個人來,說也湊巧,竟然也都是乞丐的打扮。這七人靠著窗口大模大樣的坐定。只見店小二恭恭敬敬的上前招呼,口中爺前爺後,當他們是達官貴人一般。張無忌見這些乞丐有的負著五隻布袋,有的負著六隻,都是丐幫中職司頗高的弟子。店小二將酒菜吩咐了下去,尚未送上,又有六七名丐幫弟子上來。片刻之間,酒樓上絡絡繹繹來了三十餘名丐幫幫眾,其中竟有三人是七袋弟子。張無忌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丐幫今日在此集會,酒樓掌櫃誤會他三人也是丐幫中人,低聲向謝遜道:「義父,咱們還是避開這裡罷,免得多惹事端,丐幫到的人可不少。」正在此時,店小二送上一大盤牛肉,一隻燒雞,五斤白酒。謝遜腹中正餓,多月來從未好好的飽餐過一頓,聞到燒雞的香味,食指大動,說道:「咱們悶聲不響的吃了酒肉便行,又礙他們什麼事了?」說著端起碗來,骨嘟嘟的喝了半碗白酒,心道:「天可憐見,謝遜流落海外二十餘年,直至今日,方得重嘗酒味。」這白酒烈而不醇,乃是常釀,在他卻是如飲醍醐,似喝瓊漿。他籲了口長氣,只感說不出的快美舒暢,將一碗白酒都喝乾了,忽然低聲道:「小心,兩個大本領的人物來啦!」張無忌聽到樓梯上的腳步之聲,果然上樓來的兩人武功了得。那兩人一走上樓梯頂口,嘩喇喇一陣響,樓上群丐一齊站起。謝遜作個手勢,三人也站起相迎。他三人坐在靠裡偏角,和眾人一齊坐著,並不惹眼,但當人人都站起身來,他三人倘若仍是坐著不動,只怕當場便有亂子。張無忌見第一人中等身材,相貌清秀,三絡長鬚,除了身穿乞丐服色之外,神情模樣似個不第秀才。後面那人滿臉橫肉,虯髯戟張,相貌十分兇猛,只須再黑三分,活像是關公身旁執大刀的周倉。這二人都是五十多歲年紀,鬍鬚均已花白,背上各負九隻小小的布袋。這九隻袋子只是表明他們身份,形體甚小,很難裝什麼物事。
  張無忌心下尋思:「丐幫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聽太師父言道,昔日丐幫幫主洪七公仁俠仗義,武功深湛,不論白道黑道,無不敬服。其後黃幫主、耶律幫主等也均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但數十年來主持非人,丐幫聲望大非昔比。現任幫主史火龍極少在江湖上露面,不知其人如何。這二人背負九袋,在丐幫中除了幫主而外,當以他二人位份最尊。那日靈蛇島上,丐幫中人來奪義父的屠龍刀,不知和他二人也有牽連麼?」這一次屠龍刀和倚天劍為趙敏盜去,那六根聖火令卻仍在張無忌懷中,沒有失落,想是趙敏忌憚他武功太強,生怕他中了十香軟筋散後仍有出奇的本領,不敢到他懷中搜索。張無忌眼見丐幫勢眾,不敢大意,伸手懷中,摸了摸六根聖火令。兩名九袋長老走到中間一張大桌旁坐下。群丐紛紛歸坐,吃喝起來,伸手抓菜,捧碗喝湯,吃得狼藉一團。張無忌和謝遜留神傾聽,想聽那兩個九袋長老說些什麼。不料他二人儘是飲酒吃菜,除了說些「你來一碗」「這牛肉很香」之類,一言不涉及正事。待得兩名龍頭長老食畢下樓,群丐也已酒醉飯飽,一哄而散。謝遜待群丐散盡,低聲道:「無忌,你瞧如何?」張無忌道:「丐幫這許多人物在此聚會,決不會大吃大喝一頓便算。我猜他們晚間在僻靜之處定然再行聚集,商量正事。」謝遜點頭道:「必是如此,丐幫向來與本教為敵,焚燒光明頂便有他們的份,又曾派人來奪我屠龍刀。咱們須得打探明白,瞧他們是否另有圖謀本教的奸計。」
  三人下樓到櫃面付帳,掌櫃的甚是詫異,說什麼也不肯收張無忌心想:「丐幫鬧得這裡的酒館酒樓都嚇怕了,吃喝不用付錢。只此一端,已可知他們平素的橫行不法。」三人找了一家小客店歇宿。鎮上丐幫幫眾雖多,但依照向例,無一住店,因此在客店中倒不虞撞到丐幫人物。謝遜道:「無忌,我眼不見物,打探訊息的事幹起來諸多不便,芷若武功不高,陪著你去也幫不了忙,還是偏勞你一人罷。」張無忌道:「正該如此。」他在客店中稍作休息,便即出門。在大街上自南端直走到北端,竟沒見到一名丐幫弟子。張無忌尋思:「不到半個時辰之間,鎮上丐幫幫眾突然人影全無,料想走得不遠。」當下走向一間南貨店,瞪起雙眼,伸拳在櫃檯上一擊,喝道:「喂,掌櫃的,我那許多兄弟們走向哪裡去啦?」眾店伴見到他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只道是丐幫中的一個惡丐,個個心驚肉跳,內中一人膽子較大,指著北方,陪笑道:「貴幫朋友絡繹都向北去了。大爺喝杯茶麼?」張無忌喝道:「不喝!喝什麼他媽的臭茶?」轉身大踏步向北,肚中暗暗好笑。他快步走出鎮甸不遠,只見左首路旁長草中人影一閃,一名丐幫弟子站了起來,瞧模樣是要上來喝問。張無忌腳下加快,倏忽而過。那丐幫弟子擦了擦眼睛,還疑心自己眼花,怎地忽然似乎有人,轉眼間卻又不見了。
  張無忌心想丐幫沿途布了卡子,好不戒備森嚴,當下展開輕功,向北疾馳。丐幫布在樹後、草中、山間、石邊的卡子,一一落入他眼中,反倒成為指引的路標。奔出四五里路,但見三步一崗,五步一卡,哨位越來越密。這些人武功雖然不高,但青天白日之下,要盡數避過他們的眼光卻也不易。到了後來,只得避開大路,曲曲折折的繞道而行。眼見一條山道通向山腰中的一座大廟,料知群丐必在廟中聚會,提氣奔向東北角上,再折而向西,繞過群丐的卡子,直欺到廟側。只見廟前一塊匾上寫「彌勒佛廟」四個大字,廟貌莊嚴,甚是雄偉。張無忌暗想:「這次丐幫中要緊人物定然到得不少。我若混在人叢之中,難免給他們發覺。」四下打量,見大殿前庭中左邊一株古松,右邊一株老柏,雙樹蒼勁挺立,高出殿頂甚多,枝葉密茂,頗可藏身其間。繞到廟後,飛身上了屋頂,匍匐爬到簷角,輕輕一縱,如一溜煙般落到了松樹之頂,從一根大枝幹後望將出去,暗叫一聲:「僥倖!」殿中風光,盡收眼底。只見大殿地下黑壓壓的坐滿了丐幫幫眾,少說也有三百數十人。這些人均朝內而坐,是以他躍上松樹,竟然無人知覺。殿中放著五個蒲團,虛座以待,顯在等什麼人到來,殿中雖聚了三四百人,卻無半點聲息,和酒樓上亂糟糟地搶菜爭食的情景渾不相同。他想:「丐幫享名數百年,近世雖然中衰,昔日典型,究未盡去。那酒樓中的混亂模樣只是平日的情狀。看來幫中長老部勒幫眾,執法實極嚴謹。」大殿居中坐一尊彌勒佛,袒胸露出了一個大肚子,張大了笑口,慈祥可親。張無忌正打量間,忽聽得殿上一人喝道:「掌缽龍頭到!」群丐一齊站起,那秀才模樣的九袋長老手捧破缽,緩步而出,站在右首。又有人喝道:「掌棒龍頭到!」那周倉般的九袋長老雙手高舉一根鐵棒,大踏步出來,站在左首。那人喝道:「執法長老到!」只見一個身形瘦小的老丐走了出來,手中持著一根破竹片,腳下輕捷,走動時片塵不起。張無忌心道:「此人好高的輕功,只較韋蝠王稍遜。」有人喝道:「傳功長老到!」這次出來的是個白鬚白髮的老丐,空著雙手,身形步法之中卻看不出武功的深淺。
  四名老丐將四個蒲團移向下首,只留下中間一個蒲團,彎腰躬身,齊聲說道:「有請幫主大駕!」張無忌心中一凜:「但聽說丐幫幫主名叫『金銀掌』史火龍,武林中極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卻不知是何等樣的人物?」
  大殿上群丐一齊躬身,過了一會,屏風後腳步聲響,大踏步走出一條大漢來。但見他身高六尺有餘,魁梧之極,紅光滿面,有似大官豪紳般模樣,走到大殿正中,雙手叉腰站立。群丐齊聲道:「座下弟子,參見幫主大駕。」那丐幫幫主史火龍右手一揮,說道:「罷了!小子們都好啊?」群丐道:「幫主安好。」待史火龍在中間蒲團上坐下,各人才分別坐地。史火龍轉頭向掌缽龍頭說道:「翁兄弟,你把金毛獅王和屠龍刀的事,向大夥兒說說。」
  張無忌聽到「金毛獅王和屠龍刀」這幾個字,心中大震,更是全神貫注的傾聽。掌缽龍頭站起身來,向幫主打了一躬,轉身說道:「眾家兄弟:魔教和本幫爭鬥了六十年,積怨極深。近年魔教立了一個新教主,名叫張無忌,本幫有人參與圍攻光明頂之役,曾見到此人是個無知少年。諒這等乳臭未乾、黃毛未褪的小兒,成得什麼大事?焉能與本幫史幫主的雄才偉略相抗?」群丐歡聲雷動,一齊鼓掌,史文龍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掌缽龍頭又道:「只是魔教立了新魔主後,本來四分五裂、自相殘殺的局面登時改觀,倒成了本幫的心腹大患。近一年來,魔教的眾魔頭在各路起事,淮泗一帶,有韓山童、朱元璋,兩湖一帶有徐壽輝等人,連敗元兵,佔了不少地方,可說頗成氣候。假若真給他們成了大事,逐出韃子,得了天下,那時候本幫十數萬兄弟,可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群丐大怒吆喝:「決不能讓他們成事!」「丐幫誓與魔教死拚到底。」「魔教要是佔了天下,本幫兄弟還有命活嗎?」「韃子是要打的,卻萬萬不能讓魔教教主坐了龍廷。」張無忌尋思:「想不到我身在海外數月,弟兄們幹得著實不錯。丐幫這番顧慮,也非無因。丐幫人數眾多,幫中也頗有豪傑之士,若得與他們聯手抗元,大事更易成功。該當如何方得和他們盡釋前嫌、化敵為友?」
  掌缽龍頭待群丐騷嚷稍靜,說道:「史幫主向來在蓮花山莊靜養,長久不涉足江湖,但遇上了這等大事,非得親自主持不可。也是天祐我幫,八袋長老陳友諒結識了一個武當弟子,得到了一個極其重要的訊息。」他提高聲音叫道:「陳長老!」壁後有人應道:「在!」兩人攜手而出。一個三十來歲年紀,神情剽悍,正是靈蛇島上謝遜饒了他一命的陳友諒。另一個二十七八歲,相貌俊美,卻是宋遠橋之子宋青書。張無忌先聽得說「陳友諒結識了一個武當弟子」,料來只是那一位師伯叔門下的尋常弟子,豈知竟會是這個武當第三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心想:「宋師哥怎會跟丐幫混在一起?」隨即又想:「武當派與丐幫都是俠義道,雙方交好,那也不奇。」陳友諒和宋青書先向史火龍行禮,再向傳功、執法二長老,掌棒、掌缽二龍頭作揖,然後向群丐團團抱拳。掌缽龍頭說道:「陳長老,你將此事的前因後果,跟眾兄弟說說。」陳友諒攜著宋青書的手,說道:「眾家兄弟,這位宋青書宋少俠,是武當派宋遠橋宋大俠的公子,日後武當派的掌門,非他莫屬。那魔教教主張無忌可說是宋少俠的師弟,因此魔教中的種種情由,宋少俠盡皆瞭如指掌。數月之前,宋少俠和我說起,魔教的大魔頭金毛獅王謝遜,已到了東海靈蛇島上……」執法長老插嘴道:「武林中找尋金毛獅王,當真無所不用其極,數十年來始終不知他的下落,宋少俠卻何以忽然得知?老夫想要請教。」張無忌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團:「紫衫龍王因武烈父女而得知我義父的所在,前去接他南來靈蛇島,此事該當隱秘之極,何以竟會讓丐幫得知,因而派人去島上奪刀?」這件事他曾和謝遜參詳過幾次,始終不明其理,這時聽執法長老問起,自是加意留神。只聽陳友諒道:「托賴幫主洪福,機緣十分湊巧。東海有一個金花婆婆,不知如何,竟會得知了謝遜的所在。這老婆婆生長海上,精熟航海之事,居然給她找到了謝遜所居的極北荒島,將他接上靈蛇島。那靈蛇島上囚禁著父女兩人,名叫武烈、武青嬰,是大理南帝一派武學的傳人。他父女乘著金花婆婆前赴中原,殺了看守之人,逃了出來,在山東遇到危難,幸蒙宋少俠搭救,說起各種前因,宋少俠方知金毛獅王的下落。」執法長老點頭道:「嗯,原來如此。」
  張無忌心中,也是這樣說道:「嗯,原來如此。」又想:「武烈父女實非正人,當年朱長齡和他們苦心設下巧計,從我口中騙出我義父的所在。但也幸而如此,紫衫龍王方能獲知我義父的下落。當今之世,說到水性和航海之術,只怕很少有人能勝得過紫衫龍王,若不是由她出馬,茫茫北海之中,又有誰能有此本領找得到冰火島?縱令是我爹爹媽媽復生,也未必能夠,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陳友諒又道:「兄弟和宋少俠乃生死之交,得悉了這訊息之後,即行會同季鄭二位八袋長老,率同五名七袋弟子,前赴靈蛇島,意欲生擒謝遜,奪獲屠龍寶刀,獻給幫主。不料魔教大幫人馬也於此時前赴靈蛇島。兄弟們雖然竭力死戰,終於寡不敵眾,季長老和四名七袋弟子殉難。靈蛇島上的戰況,請鄭長老向幫主稟報。」那肢體殘斷的鄭長老從人叢中站起身來,敘述靈蛇島上明教和丐幫之戰。他不說丐幫眾人圍攻謝遜,卻說明教如何人多勢眾,自己一干人如何英勇禦敵,最後說到陳友諒捨身救他性命的仗義之處,更是慷慨激昂,口沫橫飛,說謝遜為陳友諒的正氣折服,終於不敢動手。
  大殿上群丐只聽得聳然動容,齊聲喝采。那傳功長老說道:「陳兄弟智勇雙全,而如此義氣,更是難得。」陳友諒躬身道:「做兄弟的承幫主和長老們教誨,本幫大義所在,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區區小事,倒勞鄭長老的稱讚,做兄弟的好生不安。」群丐見他如此謙遜,毫不居功,更是大讚不已。張無忌在樹上越聽越氣,心想此人卑鄙無恥,竟至如此,明明是賣友求生,卻變成了仗義救人,只是他做得天衣無縫,連鄭長老也瞧不出破綻,實是個大大的奸雄。言念及此,忽地心下黯然:「這奸人的詭計,當時義父給他騙過,我也給他騙過,只是騙不過紫衫龍王和趙姑娘。唉,趙姑娘聰明多才,人品卻是這般……」執法長老站起身來,冷冷的道:「本幫又有這許多兄弟為魔教所害,這血海深仇,咱們便此罷了不成?」群丐大聲鼓噪:「咱們非給季長老報仇不可!」「踏平光明頂!掃蕩魔教!」「宰了張無忌,宰了謝遜!」「本幫和魔教勢不兩立,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幫主快下號令,天下丐幫弟子,齊向魔教攻殺!」執法長老向史火龍道:「幫主,報仇雪恨之舉,如何行事,便待幫主示下。」史火龍皺眉道:「這個嘛,這是本幫的大事,嗯,嗯,須得從長計議。你叫七袋弟子以下的幫眾,暫且退出,咱們好好兒商量商量。」執法長老應道:「是!」轉身喝道:「奉幫主號令:七袋弟子以下,退出大殿,在廟外相候。」群丐轟然答應,向史火龍等躬身行禮,一齊退出了廟門。大殿上只剩下八袋長老以上的諸首腦。
  陳友諒走上一步,躬身道:「啟稟幫主,這位宋青書宋兄弟於本幫頗有功績,幫主如若恩準,許他投效本幫,以他的身份地位,日後更可為本幫建立大功。」
  宋青書道:「這個,似乎不……」他只說了一個「不」字,陳友諒兩道銳利的目光直射到他臉上。宋青書見到他的神色,登時低下了頭,不再說話。
  史火龍道:「這個甚好。宋青書投入我幫,可暫居六袋弟子之位,歸八袋長老陳友諒統率。須得遵守本幫幫規,為本幫出力,有功者賞,有過者罰。」
  宋青書眼中流露出憤恨之色,但隨即竭力克制,上前向史火龍跪下,說道:「弟子宋青書,向幫主叩頭。多謝幫主開恩,授予六袋弟子之位。」跟著又參見眾長老。執法長老說道:「宋兄弟,你既入本幫,便受本幫幫規約束。日後雖然你做到武當派掌門,也得遵從本幫的號令。這個你知道了麼?」語氣甚是嚴峻。宋青書道:「是。」執法長老又道:「本幫與武當派雖然同為俠義道,終究路子不同。既然武當掌門之位日後定當落在你身上,何以你卻甘心投入本幫?此事須得說個明白。」宋青書向陳友諒望了一眼,說道:「陳長老待弟子極有恩義,弟子敬慕他的為人,甘心追附驥尾。」陳友諒笑道:「此處並無外人,說出來也無干係。峨嵋派掌門人滅絕師太死後,新任掌門人是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名叫周芷若。此女和宋兄弟青梅竹馬,素有婚姻之約,那知卻給魔教的大魔頭張無忌橫刀奪愛,攜赴海外。宋兄弟氣憤不過,求教於我。做兄弟的拍胸膛擔保,定要助他奪回周女。」無忌越聽越怒,暗想:「此人一派胡言,哪有此事?」忍不住便要縱身入殿,直斥其非,但終於強抑怒火,繼續傾聽。史火龍哈哈一笑,說道:「自來英雄難過美人關,那也無怪其然。一個是武當掌門,一個是峨嵋掌門,不但門當戶對,而且郎才女貌,本來相配得緊啊。」
  執法長老又問:「宋兄弟既受此委屈,何不求張三豐真人和宋大俠作主?」陳友諒道:「宋兄弟言道:那張無忌小賊,便是武當派張翠山的兒子。張三豐平生對張翠山最為喜愛,因此武當派近來頗有與魔教攜手之意。張三豐和宋大俠都不願得罪魔教。眼下中原武林之中,唯有本幫和魔教誓不兩立,力量又足可和群魔相抗。」執法長老點頭道:「那就是了,只須滅得魔教,宰了張無忌那小子,宋兄弟的心願何愁不償。」張無忌隱身樹中,回想當日在西域大漠之中,光明頂上,宋青書對待周芷若的神情果是頗為奇特,此刻一加印證,才知也早就對周芷若懷有情意,然而總覺詫異:「武當弟子要加入丐幫,似乎也不是不可以,但總須先得稟告太師父和宋師伯才是。他為了一個女子而背叛師門、背叛親父,人品豈非太差?何況芷若對我一片真心,宋青書縱得丐幫之助,又怎能逼得她順從?宋大哥在江湖上聲名早著,號稱是武當派後起之秀,怎地會這麼糊塗?」
  只聽陳友諒道:「啟稟幫主:弟子在大都附近擒得魔教中一名重要人物,此人和本幫大業頗有干係,請幫主發落。」史火龍喜道:「快帶上來。」陳友諒雙手拍了三下,說道:「帶那魔頭上來。」殿後轉出四名丐幫幫眾,手執兵刃,押著一個雙手反綁之人。張無忌看那人時,見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相貌甚熟,記得在蝴蝶谷明教大會之中見過,卻已記不起他姓名,那人臉上滿是氣憤憤的神色,走過陳友諒身畔時,突然一張口,一口濃痰向他臉上吐去。陳友諒閃身避過,反手一掌,正中那人左頰。他臉頰登時腫了起來。押著他的丐幫弟子在他背後一推,喝道:「見過幫主,跪下,磕頭。」那人一聲咳嗽,又是一口濃痰,向史火龍臉上吐去。
  那人和史火龍相距既近,這一口痰又是勁力十足,史火龍急忙低頭,竟沒能讓過,拍的一聲,正中額頭。陳友諒橫掃一腿,將那人踢倒,攔在史火龍身前,指著那人喝道:「大膽狂徒,你不要命了麼?」那人罵道:「老子既落在你們手中,本就沒想活著回去。」陳友諒這麼一攔,史火龍已乘機將額上濃痰抹去。陳友諒倒退兩步,說道:「啟稟幫主,這小子是魔教中的一流高手,武功似乎尚在四大護教法王之上,咱們可不能小看他了。」張無忌聽了此言,初時頗為詫異,但立即明白,陳友諒故意誇張那人武功,旨在為幫主遮醜。可是史火龍身為丐幫幫主,竟然避不開這口濃痰,太過不合情理,同時受了這等侮辱之後,臉上不現憤怒之色,反而顯得有些驚惶失措。執法長老道:「陳兄弟,此人是誰?」陳友諒道:「他名叫韓林兒,是韓山童之子。」張無忌暗暗點頭:「是了。那日蝴蝶谷大會,他一直跟在他父親身後,沒跟我說話,是以想不起他名字來。」執法長老喜道:「啊,他是韓山童之子。陳兄弟,你這場功勞可更大了。啟稟幫主:韓山童近年來連敗元兵,大建威名,他手下大將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人,都是魔教中的厲害人物。咱們擒獲了這小子作為人質,不愁韓山童不聽命於本幫。」韓林兒破口罵道:「做你媽的清秋大夢!我爹爹何等英雄豪傑,豈能受你們這些無恥之徒的要脅?我爹爹只聽張教主一人的號令。你丐幫妄想和我明教爭雄,太過不自量力。你丐幫的臭幫主,給我張教主提鞋兒也不配呢。」陳友諒笑嘻嘻的道:「韓兄弟,你把貴教張教主說得如此英雄了得,咱們大夥兒十分仰慕,很想見見他老人家一面。你就給咱們引見引見罷。」韓林兒道:「張教主擔當大事,就是本教兄弟,也輕易見他老人家不著。他哪有空閒見你?」陳友諒笑道:「江湖上人人都說,張無忌已被元兵擒去,早在大都斬首正法,連首級都已傳送各地,你還在這兒胡吹大氣呢!」韓林兒大怒,呸的一聲,喝道:「放你的狗屁,韃子能把我張教主擒去?便是有千軍萬馬團團圍住,我教主也能來去自如。張教主大都倒也是去過的,那是去救出六大們派的武林人物。什麼斬首正法?你少嚼蛆罷!」
  陳友諒也不生氣,仍是笑嘻嘻的道:「可是江湖上都這麼說,我也不能不信啊。為什麼這半年來只聽得明教中有什麼韓山童、徐壽輝,有什麼朱元璋、彭瑩玉和尚,卻不聽得有一個張無忌?可見他定是死了無疑。」
  韓林兒滿臉通紅,脹得額頭青筋凸了起來,大聲道:「我爹爹和徐壽輝他們,都是奉張教主的命令行事,怎能和張教主相比?」陳友諒輕描淡寫的道:「張無忌那人武功是算不差的,但生就一副短命橫死之相,有人給他算命,說他活不過今年年初……」便在這時,庭中那株老柏的一根枝幹突然間輕輕一顫,大殿上諸人都沒知覺,張無忌卻已聽到那枝幹後傳出幾下輕微的喘氣之聲,但那人隨即屏氣凝息,克制住了。張無忌心想:「原來老柏中竟然也藏得有人。此人比我先到,這麼許久我都沒有察覺,此人武功可也不錯啊。」凝目向柏樹瞧去,在枝葉掩映之間,見到了青衫一角,那人躲得極好,衣衫又和柏樹同色,若非張無忌眼光特佳,也真不易發見。只聽韓林兒怒道:「張教主宅心仁厚,上天必然福佑。他年紀還輕得很,再活一百年也不希奇。」陳友諒歎道:「可是世上人心難測啊!聽說他遭奸人陷害,以致為朝廷擒殺,其實那也不奇,凡是見過張無忌之人,都知他活不過三八二十四歲那一關……」忽然老柏上青影一晃,一人竄下地來,喝道:「張無忌在此,是誰在咒我短命橫死!」語聲未歇,身子已竄進殿中。站在殿門口的掌棒長老張開大手往那人後頸抓去。那人輕輕巧巧的一側身,已然避開。但見他方巾青衫,神態瀟然,面瑩如玉,眼澄似水,正是穿了男裝的趙敏。張無忌斗見趙敏現身,心頭大震,又驚又怒,又愛又喜,禁不住輕輕噫了一聲。大殿上群丐都在全神提防趙敏,誰也沒聽到他這聲驚噫。丐幫眾人都不識得張無忌,只知明教教主是個二十來歲的少年,武功極高,見趙敏避開掌棒長老這一抓時身法輕靈,確屬一流高手,均以為確是明教教主到了,無不凜然。但陳友諒見她相貌太美,年紀太輕,話聲中又頗有嬌媚之音,和江湖上所傳張無忌的形貌頗有不同,喝道:「張無忌早死了,哪裡又鑽出一個假冒貨來?」
  趙敏怒道:「張無忌好端端的活著,為何你口口聲聲咒他?張無忌洪福齊天,長命百歲,等這兒的人個個死絕了,他還要活八十年呢。」張無忌聽她說這幾句話時語帶悲音,似乎想到將自己拋在荒島之下,良心不免自責,但轉念又想:「這等陰狠忍心之人,講什麼良心自責?張無忌啊張無忌,你對她戀戀不捨,心中盡生些一廂情願的念頭。」
  陳友諒道:「你到底是誰?」趙敏道:「我便是明教教主張無忌。你幹麼捉拿我手下兄弟,快快將他放了,有什麼事,衝著我本人來便是。」忽呼得旁邊一人冷笑道:「趙姑娘,旁人不識你,我宋青書難道不識?啟稟幫主:這女子是汝陽王的女兒。她手下高手甚多,須得提防。」執法長老撮唇呼哨,喝道:「掌棒長老,你率領眾兄弟赴廟外迎敵,防備敵人攻入。」掌棒長老應聲而出,霎時之間,東南西北,四下裡都是丐幫弟子的呼嘯之聲。趙敏見了這等聲勢,臉上微微變色,雙手一拍,牆頭飄下二人,正是玄冥二老鹿杖客和鶴筆翁。
  執法長老喝道:「拿下了!」便有四名七袋弟子分撲鹿鶴二老。玄冥二老武功奇強,只三招之間,四名七袋弟子均已受傷。那白鬚白髮的傳功長老站起身來,呼的一掌直向鶴筆翁擊去,風生虎虎,威猛已極。
  鶴筆翁一招「玄冥神掌」還擊了過去。砰的一聲巨響,雙掌相對,對到三掌之後,傳功長老已是相形見絀。那邊廂鹿杖客使動鹿角杖,雙戰執法長老和掌缽龍頭二人,一時難分高下,掌棒龍頭見傳功長老臉紅如血,一步步後退,不禁暗自駭異,心想傳功長老功力深厚,乃本幫第一高手,怎地不敵這個老兒?眼見他對到第五掌時,喘息聲響,白鬚飄動,已現狼狽之態,雖知他對敵之時向來不喜歡相助,但到此地步,終不能任由他喪生敵手,當下舉起鐵棒,向鶴筆翁腳下橫掃過去。趙敏當玄冥二老到來之時,便欲退走,卻被陳友諒抽出長劍擋住。趙敏在萬安寺中學得六大門派武功的精髓,反手刷刷刷三劍,一招華山劍法,一招崑崙劍法,第三招是崆峒派劍招絕學,待得第四招使出,已是峨嵋派的「金頂九式」。陳友諒一驚之下,竟然招架不來。趙敏長劍圈轉,直刺他心口,忽地噹的一聲響,左一首一劍橫伸而來,將她這一劍格開了,出招的卻是宋青書。
  大殿上眾人相鬥,張無忌隱身在古松之上,看得招招清楚。但見宋青書施展武當劍法,又穩又狠,確已得了宋遠橋的真傳。陳友諒從旁夾攻。趙敏所習絕招雖多,終究駁雜不張純,保況以一敵二,早已遮攔多而進攻少。張無忌暗暗心焦,又感奇怪:「她為何只使一柄尋常的長劍?若將倚天劍取將出來,對方兵刃立斷,便可闖出重圍。」但見她衣衫單薄,身形苗條,腰間顯然並未藏著倚天劍。張無忌焦急了一會,不禁又自責起來:「張無忌,這小妖女是害死你表妹的兇手,何以你反而為她擔憂?不但對不起表妹,可也對不起義父和芷若啊。」
  眾人鬥得片刻,丐幫又有幾名高加入,趙敏手下卻無旁人來援。鹿杖客見情勢不佳,叫道:「郡主娘娘,師弟,咱們退到庭院之中,乘機走罷。」趙姑娘道:「很好。這姓陳的譭謗張公子,說他橫死短命,我氣他不過,你們重重的治他一下子。」玄冥二老齊道:「遵命。郡主先退便是,這小子交在我們身上。」趙敏又道:「那韓林兒對張公子很是忠心,你們設法救他出來。」鹿杖客道:「郡主請先行一步,救人之事,咱兄弟倆俟機行事便了。」他三人在強敵圍攻之中,商議退卻救人,竟將對方視若無物。
  大殿中鬥得甚緊,丐幫幫主史火龍站在殿角,始終不作一聲。傳功、執法二老聽得趙敏和玄冥二老對答之言,連下號令,命屬下攔截。突然之間,鹿杖客和鶴筆翁撇下對手,猛向史火龍衝去,這一下身法奇快,眼見史火龍難以抵擋,哪知陳友諒當趙敏和二老講話之時,料到二老要以進為退,施此一著,已先行繞到史火龍身旁。玄冥二老掌力未到,陳友諒已在史火龍肩頭一推,將他推到了彌勒佛像之後。玄冥二老掌力擊出,撲的一聲輕響,佛像泥屑紛飛,搖搖欲墜。鶴筆翁搶上一步,再補上兩掌,一尊大佛像半空中倒將下來。
  群丐齊聲,躍開相避。趙敏乘著這陣大亂,已躍入了庭院。宋青書和掌棒龍頭劍棒齊施,追擊而至,驀地裡廟門邊三條桿棒捲到,齊往趙敏腳下閃去。趙敏既要擋架宋青書的長劍和掌棒龍頭的鐵棒,又要閃避腳下三條桿棒,避開了兩條,卻避不開第三條,只覺左脛上一痛,已被一棒擊中,站立不定,向前摔倒。宋青書倒轉劍把,便往趙敏後腦砸去,要將她砸暈了生擒活捉。眼見劍柄距她後腦已不到半尺,忽然掌棒龍頭手中的鐵棒伸過來在劍柄上一撩,將宋青書的長劍盪開了,但見一條人影飛起,躍出牆外。宋青書轉過身來,問掌棒龍頭道:「幹麼放她逃走?」掌棒龍頭怒道:「你撩我鐵棒幹麼?」宋青書道:「是你用棒盪開的劍柄的,還說……」掌棒龍頭喝道:「多爭無益,快追!」兩人一齊躍出牆去,只見牆角邊躺著一名七袋弟子,摔得腿骨折斷,爬不起來。掌棒龍頭問道:「那妖女逃向何方了?」在牆外守衛的七名丐幫弟子齊道:「沒有啊,沒見到有人。」常棒龍頭怒道:「剛才明明有人從這裡躍將出來,你們眼睛都瞎了麼?」一名六袋弟子伸手扶起那跌斷腿骨的七袋弟子,說道:「適才便是這位大哥躍牆而出,沒再見到第二個人。」掌棒龍頭搔了搔頭皮,問那七袋弟子道:「你幹麼躍牆而出?」那七袋弟子哼哼唧唧的道:「我……我是給人抓著摔出來的。那妖女了怪異的手法。」掌棒龍頭轉頭對著宋青書,滿臉怒色的喝道:「適才你用劍柄撩我鐵棒,是何用意?你才入本幫,便來干吃裡扒外這一套了?」宋青書又驚又怒,說道:「弟子正要用劍柄砸那妖女,龍頭大哥用棒擋開了我劍柄,才給那妖女逃走了。」掌棒龍頭怒道:「豈有此理!我擋開你劍柄幹什麼?我在本幫數十年,身居掌棒龍頭高位,難道反來相助外人?我再問你,你為何不用劍尖刺她,卻要倒轉劍柄,假意砸打?哼哼,我老眼未花,須瞞不過去。」宋青書在武當派中雖是第三輩的少年弟子,但武當門下都知他是未來的掌門人,縱然俞蓮舟、張松溪等幾位師叔,對他亦極客氣,從無半句重語。他一向高傲慣了,雖知掌棒龍頭在幫中身份地位比自己這新入幫的要高得多,但此事明明曲在彼方,不肯便此忍氣吞聲,當下說道:「『吃裡扒外』四字,可不是胡亂說的。龍頭大哥以此相責,須有人證。小弟適才這一劍柄砸下去,明明是你用棒擋開的,這裡眾目昭彰,未必就無旁人目睹。」掌棒龍頭聽他言下之意,反冤枉自己吃裡扒外,放走了趙敏,他本就性如烈火,大聲喝道:「你這小子不敬長者,可是仗著武當派的聲勢來頭麼?」說著刷的一棒,便往宋青書頭頂砸落,暴怒之下,這一棒勁力極是剛猛。
  宋青書一口氣忍不下去,舉起長劍一擋。劍棒相交,噹的一聲,迸出幾星火花。宋青書反感虎口隱隱作痛。掌棒龍頭喝道:「姓宋的,你膽敢犯上作亂,是敵人派至本幫來臥底的麼?」說著第二棒又擊了下去。
  廟門中突然搶出一人,伸劍在鐵棒上一搭,將這一招蕩了開去,說道:「龍頭大哥,請莫生氣。」此人正是八袋長老陳友諒,問道:「趙敏那小妖女呢?」掌棒龍頭氣呼呼的指著宋青書道:「是他放了。」宋青書忙道:「不,是龍頭大哥放的。」兩人正自爭辯不已,玄冥二老已人廟中呼嘯而出,四下不見趙敏,知她已然脫身。兩人一聲長笑,四掌齊出,登時有本名丐幫弟子中掌倒地,待得傳功長老、執法長老等人追到玄冥二老的長笑之聲已在十餘丈之外,再也追不上了。原來當時張無忌見宋青書倒轉長劍擊向趙敏後腦,這一擊可輕可重,輕則令她昏暈,下手稍重,卻立時取了她的性命,當下更不思索,從古松上縱身而下,使出挪移乾坤的神功,在掌棒龍頭身後推動他手中鐵棒,掠過去盪開了宋青書的長劍。他所習的挪移乾坤心法本已神妙無方,這幾個月來在荒島上日長無事,再研習小昭所譯的「聖火令秘訣」,兩者一相結合,比之波斯三使的詭異武功更高明了十倍。此刻突刻使將出來,雖以掌棒龍頭和宋青書這等高手,竟也無法察覺。掌奉龍頭只道宋青書格開了他的鐵棒,宋青書卻明明見到掌棒龍頭伸棒過來盪開他的長劍。張無忌乘著他二人同時一驚的一瞬之間,左手反過來抓住一名七袋弟子,擲出牆外。掌棒龍頭和宋青書見到一個人影越牆而出,認定是趙敏逃了出去,雙雙追出。張無忌卻已抱起趙敏,躍上了殿頂。青天白日之下,本來萬物無怕遁形,但群丐一窩蜂的跟著掌棒龍頭和宋青書追出廟門,雖有許多人眼睛一花,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頭頂越過,然大殿中彌勒神像倒下後塵沙飛揚,煙霧瀰漫,群丐紛紛湧出,廟門前後正自亂成一團。武功高的在圍攻玄冥二老,功力較弱的但求自保,是以竟無一人察覺。趙敏危急中得人相救,身子被抱在一雙堅強有力的臂膀之中,猶似騰雲駕霧般上了廟頂,轉過頭來,耀眼陽光之下,只見那人濃眉俊目,正是張無忌。她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是你!」張無忌伸手按住她嘴巴,四下裡一瞥,但見彌勒廟前後左右都擁滿了丐幫弟子,若要救了趙敏就此脫身,原亦不難,但既知丐幫正密謀對付明教,武當派的宋師哥又入了丐幫,不將事情打聽明白,就此脫身而去,未免可惜。他又見到宋青書和掌棒龍頭爭吵,掌棒龍頭已然目露凶光,丐幫中頗有奸險之輩,說不定宋青書竟遭了他們毒手。何況韓林兒忠心耿耿,務須救出。見大殿中塵沙飛揚,於是索性涉險入殿,覓地躲藏。他向前一竄,從屋簷旁撲了下去,雙足鉤住屋簷,跟著兩腿一縮,滑到了左側一座佛像之後。只見殿中只剩下幾名被佛像壓傷的丐幫弟子躺在地下呻吟,韓林兒卻不知已被帶往何處。
  張無忌遊目四顧,一時找不到妥善的躲藏之所。趙敏向著一隻大皮鼓一指,那鼓高高安在一隻大木架上,離地一丈有餘,和右側的巨鐘相對。張無忌登時省悟,貼牆繞進,走到皮鼓之後,縱起身子,右手食指在鼓上橫劃而過,嗤的一聲輕響,蒙在鼓上的牛皮已裂開了一條大縫。他左足搭在木架的橫撐上,食指再豎直劃下,兩劃交叉成一十字。他抱著趙敏,從十字縫中鑽了進去。
  皮鼓雖大,兩人躲在其中,卻也轉動不得。趙敏靠在張無忌身上,嬌喘細細。巨鼓製成已久,滿腹塵泥,張無忌在灰塵和穢氣之中聞到趙敏身上的陣陣幽香,心中愛恨交迸,有千言萬語要向她責問,苦於置身處非說話之所,但覺趙敏的身子靠在自己懷中,根根柔絲,擦到臉上。他心中一驚:「我出手相救,已是不該,如何再可和她如此親暱?」伸手將她的頭一推,不許她將頭靠在自己肩上。趙敏心下著惱,手肘往他胸口撞去。張無忌借力打力,將她撞來的勁道反彈了轉去,趙敏吃痛,忍不住便叫。他早已料到,伸手將她嘴按住了。只聽得執法長老的聲音在下面響起:「啟稟幫主:敵人已逃走無蹤,屬下無能,未得擒獲,請幫主降罪。」史火龍道:「罷了!敵人武功甚高,大家都是親見。他媽的,是大夥兒倒黴,跟長老毫不相干。」執法長老道:「多謝幫主。」接著便是掌棒龍頭指控宋青書放走敵人,宋青書據理而辯,雙方各執一辭,殿中充滿火氣。史火龍道:「陳兄弟,你瞧當時實情如何?」陳友諒道:「啟稟幫主:掌棒龍頭是本幫元老,所言自無虛假。但宋兄弟誠心加盟本幫,那姓趙的妖女又是他對頭,亦無有意賣放之理。依兄弟愚見,這姓趙妖女武功怪異,想是她借力打力,以龍頭大哥的鐵棒,盪開了宋兄弟手中長劍。混亂中雙方不察,致起誤會。」張無忌心下暗讚:「這陳友諒果然厲害,他不見當時情景,卻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只聽史火龍道:「此話極為有理,兩位兄弟,大家都是為本幫效力,不必為此小事傷了兩家和氣。」掌棒龍頭氣憤憤的道:「就算他……」陳友諒不待他說完,便即插口道:「宋兄弟,龍頭大哥德高望重,就算責備你錯了,也當誠心受教。你快向龍頭大哥賠罪。」宋青書無奈,只得上前施了一禮,說道:「龍頭大哥,適才小弟多有得罪,還請原恕則個。」那掌棒龍頭滿腔怒氣,給堵住了發作不出,只得哼了一聲,道:「罷了!」陳友諒的話似乎是委屈了宋青書,其實他說趙敏「以龍頭大哥的鐵棒,盪開了宋兄弟手中長劍」,又說「龍頭大哥德高望重,就算責備錯你了,也當誠心受教」,都是在派掌棒龍頭的不是,丐幫中諸長老都聽了出來。但陳友諒近來是幫主跟前一個大大的紅人,史火龍對他言聽計從,眾人也就沒什麼話說。史火龍道:「陳兄弟,適才前來搗亂的小妖女,是汝陽王的親生愛女。魔教是朝廷的對頭,怎麼咱們說到魔教的小魔頭張無忌,他媽的這小妖女反而為他出頭?」陳友諒沈吟未答,掌缽龍頭道:「我見那韃子郡主眼淚汪汪的,神色十分氣憤。陳兄弟咒的是魔教教主,那韃子郡主卻像是聽到旁人咒他父兄一般,實令人大惑不解。」宋青書道:「啟稟幫主:此中情由,屬下倒也知道。」史火龍道:「宋兄弟你說。」宋青書道:「魔教雖然跟朝廷作對,但這個郡主小妖女卻迷上了張無忌,恨不得嫁了他才好,因此一力護著他。」
  丐幫群豪聽了此言,都「啊」的一聲,人人頗出意外。張無忌在巨鼓中聽得清楚,心中也是怦怦亂跳,腦中只是自問:「是真的麼?是真的麼?」趙敏轉過頭來,雙目瞪視著她。鼓中雖然陰暗,但張無忌目光銳敏,藉著些些微光,已見到她眼中流露出柔情無限,不禁胸口一熱,抱著她的雙臂緊了一緊,便想往她櫻唇上吻去,突然間想起殷離慘死之狀,一番柔情登時化作仇恨,右手抓著她手臂使勁一捏。他這一捏雖非出以全力,趙敏卻已然抵受不住,只覺眼前一黑,痛得幾欲暈去,忍不住便要學殷離那樣罵了出來:「你這狠心短命的小鬼。」總算她竭力自制,沒有出聲,淚水卻已撲簌簌的流了下來,一滴滴的都流在張無忌手背之上,又沿著手背流上了他衣襟。張無忌心下剛硬,毫不理睬。但聽得陳友諒問道:「你怎知道?當真有這等怪事?」宋青書恨恨的道:「張無忌這小子相貌平平,並無半點英俊瀟灑之處,只是學到了魔教的邪術,善於迷惑女子,許多青年女子便都墮入了他的彀中。」執法長老點頭道:「不錯,魔教中的淫邪之徒確有這項採花的法門,男女都會。峨嵋派的女弟子紀曉芙,就因中了魔教楊逍的邪術,鬧得身敗名裂。張無忌的父親張翠山,也是被白眉鷹王之女的妖法所困。那韃子郡主必是中了這小魔頭的採花邪法,因而失身於他,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便自甘墮落而不能自拔了。」丐幫群豪一齊點頭稱是。傳功長老義憤填膺,說道:「這等江湖上的敗類,人人得而誅之,否則天下良家婦女的清白,不知更將有多少喪在這小淫賊之手。」史火龍伸出舌頭,舐舐嘴唇,笑道:「他媽的,張無忌這小淫賊倒是艷福不淺!」張無忌只氣得混身發顫,他迄今仍是童子之身,但自峨嵋派滅絕師太起,口口聲聲罵他是淫賊的,已數也數不清了,當真是有冤無處訴。至於說趙敏失身於己、木已成舟云云,更不知從何說起,想到此處,突然一驚:「趙姑娘和我相擁相抱的躲在這裡,萬萬不能讓他們發覺,否則的話,更加證實了這不白之誣。」只聽傳功長老又道:「峨嵋派周芷若姑娘既落在這淫賊手中,想必貞潔難保。宋兄弟,此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咱們必然助你奪回愛妻,決不能讓紀曉芙之事重見於今日。」執法長老道:「大哥此言甚是。武當派當年庇護不了殷梨亭,今日自也庇護不了宋青書。宋兄弟投入本幫,咱們若不給他出這口氣,不助他完成這番心願,他好好的武當派掌門傳人,何必到本幫來當一名六袋弟子?」
  丐幫群豪大聲鼓噪,都說誓當宰了張無忌這淫賊,要助宋青書奪回妻子。趙敏將嘴湊到張無忌耳邊,輕輕說道:「你這該死的小淫賊!」這一句話似嗔似怒,如訴如慕,說來嬌媚無限,張無忌只聽得心中一蕩,霎時間意亂情迷,極是煩惱:「倘若她並非如此奸詐險毒,害死我的表妹,我定當一生和她長相廝守,什麼也不顧得了。」只聽得宋青書含含糊糊的向群丐道謝。執法長老又問:「那淫賊如何迷姦韃子郡主,你可知道麼?」宋青書道:「這中間的細節,外人是無法知悉的了。那日這小妖女率領朝廷武士,來武當山擒拿我太師父,一見到那淫賊之面,便即乖乖退去,武當派一場大禍,登時消去。我三師叔俞岱巖於二十年前被人折斷肢骨,也是小妖女贈藥於那淫賊,因而接續了斷骨的。」執法長老道:「這就是了,想武當派自來是朝廷眼中之釘,那韃子郡主若不是戀姦情熱,忘了本性,決不至反而贈藥助敵。如此說來,那小淫賊雖然人品不端,對於太師父和眾師叔伯倒還頗有香火之情。」宋青書道:「嗯,我想他還不至於全然忘本。」陳友諒道:「啟稟幫主:兄弟聽了宋兄弟之見,倒有一計在此,可制得那小淫賊服服帖帖,令魔教上下盡數聽令於本幫。」史火龍喜道:「陳兄弟竟然有此妙計,請快快說來。」陳友諒道:「此間耳目眾多,雖然都是自家兄弟,仍恐洩漏了機密。」大殿中語聲稍停,只聽得腳步聲響,有十餘人走出殿去,想是只剩下丐幫中職份最高的幾名首領。陳友諒道:「此事千萬不能洩露半點風聲,宋兄弟,兩位龍頭大哥,咱們前後搜查一遍,且看是否有人偷聽。」只聽得嗖嗖兩聲,掌棒龍頭和掌缽龍頭已上屋頂,陳友諒和宋青書在殿前殿後仔細搜查,連各座神像之後、帷幕之旁、匾額之內,到處都察看過了。張無忌暗服趙敏心思機敏,大殿中除了這巨鼓以外,確無其他更好的藏身處所。四人查察已畢,重回殿中。陳友諒低聲道:「這事還須著落在宋兄弟的身上。」宋青書奇道:「我?」陳友諒道:「不錯,掌缽龍頭大哥,請你配幾份『五毒失心散』,交由宋兄弟帶上武當山去,暗中下在張真人和武當諸俠的飲食之中。咱們在山下接應,得手之後,將張真人和武當諸俠一鼓擒來,那時以此要脅,何愁張無忌這小賊不聽命於本幫?」史火龍首先鼓掌叫道:「妙計,妙計!」執法長老也道:「此計不錯。本幫的五毒失心散十分厲害,要在張無忌的飲食之中下毒,他魔教防範周密,只怕難得其便。宋兄弟是武當子弟,要去擒拿武當派的人嘛,所謂家賊難防,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手到擒來。」
  宋青書躊躇道:「這個……這個……要兄弟去毒害家父,那是萬萬不可。」陳友諒道:「這五毒失心散是本幫的靈藥,不過令人暫時神智迷糊,並不傷身。令尊宋大俠仁俠重義,我們素來十分敬仰的,決不致傷他老人家一根毫毛。」宋青書仍是不肯答應,說道:「兄弟投效本幫,事先未得太師父與家父允可,日後他們知道了,勢必重責,兄弟已不知如何辯解才好。不過本幫向來是俠義道,與武當派的宗旨並無差別,因此也不算是大罪。但要兄弟去幹這等不孝犯上之事,兄弟決計不敢應承。」
  陳友諒道:「兄弟,你這可想不通了。自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古人大義滅親,向來都是有的,何況咱們的宗旨是在對付魔教,擒拿武當諸俠,只不過是箝制張無忌那小淫賊的一個方策而已。當年六大派圍剿魔教,武當派不也出了大力嗎?」宋青書道:「兄弟倘若做了此事,一來良心不安,二來在江湖上被萬人唾罵,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陳友諒道:「適才我為什麼要八袋長老他們都退出殿去?為何要上下前後仔細搜查?就是怕此事洩露出去啊。宋兄弟,你下藥之後,自己也可假作昏迷,我們將你縛住,和你太師父、尊大人,以及眾師叔關在一起,誰也不會疑心於你。除了咱們此間七人之外,世上更有何人得知?我們只有佩服你是個能夠擔當大事的英雄好漢,誰會笑你?」
  宋青書沈吟半晌,囁嚅道:「幫主和陳大哥有命,小弟原不敢辭,再說小弟新投本幫,自當乘機立功,縱然赴湯蹈火,也當盡心竭力。只是人生於世,孝義為本,要小弟去算計家父,那說什麼也不能奉命。」
  丐幫中向來於「孝」之一字極為尊崇,群丐聽他如此說,均感不便再行相強。陳友諒忽地冷笑一聲,說道:「以下犯上,那是我輩武林中人的大忌,不用宋兄弟說,這個我也明白。但不知莫七俠和宋兄弟如何稱呼?是他輩份高,還是你輩份高?」宋青書不語,隔了良久,忽道:「好,既然幫主和眾位有命,小弟遵從號令就是。但各位須得應承,既不能損傷家父半分,也不能絲毫折辱於他。否則小弟寧可身敗名裂,也決計不能幹此不孝勾當。」史火龍、陳友諒等盡皆大喜。陳友諒道:「這個自是應承得。宋兄弟跟我們兄弟相稱,宋大俠便是大夥兒的尊長。宋兄弟就算不提此言,我們自也會對他老人家盡子侄之禮。」張無忌心下起疑:「宋師哥一直不肯答允,何以陳友諒一提莫七叔,宋師哥便不敢再行推辭,此中定有蹊蹺。看來只有當面問過莫七叔,方知端詳。」
  只聽執法長老和陳友諒等低聲商議,於張三豐、宋遠橋等人中毒之後,丐幫群豪怎生上山接應。每逢陳友諒如何說,史火龍總是道:「甚好,妙計!」
  掌缽龍頭道:「此時方當隆冬,五毒蟄伏土下,小弟須得赴長白山腳挖掘,多則一月,少則二十日,當可合成五毒失心散。從冰雪之下掘出來的五毒毒性不顯,服食時不易知覺,對付第一流的高手,倒是這等毒物最好。」
  執法長老道:「陳兄弟、宋兄弟兩位,陪同掌缽龍頭赴長白山配藥,咱們先行南下。一個月後在老河口聚齊。今日是十二月初八,準定年後正月初八相會便了」又道:「那韓林兒落在咱們手中,甚是有用,請掌棒龍頭加意看守,以防魔教截奪。咱們分批而行,免入敵人的耳目。」
  當下眾人紛紛向幫主告辭,掌缽龍頭和陳友諒、宋青書三人先向北行。片刻之間,彌勒廟前前後後的丐幫人眾散了個乾淨。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5:13

第三十章 東西永隔如參商

  殷離唱了這幾句小曲,接著又唱起歌來,這一回的歌聲卻是說不出的詭異,和中土曲子渾不相同,細辨歌聲,辭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她翻翻覆覆唱著這兩句曲子,越唱越低,終於歌聲隨著水聲風聲,消沒無蹤。各人想到生死無常,一人飄飄入世,實如江河流水,不知來自何處,不論你如何英雄豪傑,到頭來終於不免一死,飄飄出世,又如清風之不知吹向何處。張無忌只覺掌裡趙敏的纖指寒冷如冰,微微顫動。
  謝遜忽道:「這首波斯小曲,是韓夫人教她的,二十餘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頂上也曾聽到過一次。唉,想不到韓夫人絕情如此,竟會對這孩子痛下毒手。」
  趙敏問道:「老爺子,韓夫人怎麼會唱波斯小曲,這是明教的歌兒麼?」謝遜道:「明教傳自波斯,這首波斯曲子跟明教有些淵源,卻不是明教的歌兒。這曲子是兩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著名的詩人峨默做的,據說波斯人個個會唱。當日我聽韓夫人唱了這歌,頗受感觸,問起此歌來歷,她曾詳細說給我聽。「其時波斯大哲野芒設帳授徒,門下有三個傑出的弟子:峨默長於文學,尼若牟擅於政事,霍山武功精強。三人意氣相投,相互誓約,他年禍福與共,富貴不忘。後來尼若牟青雲得意,做到教主的首相。他兩個舊友前來投奔,尼若牟請於教主,授了霍山的官職。峨默不願居官,只求一筆年金,以便靜居研習天文歷數,飲酒吟詩。尼苦牟一一依從,相待甚厚。「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陰謀叛變。事敗後結黨據山,成為威震天下的一個宗派首領。該派專以殺人為務,名為依斯美良派,當十字軍之時,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之名,無不心驚色變。其時西域各國君王喪生於『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計其數。韓夫人言道,極西海外有一大國,叫做英格蘭,該國國王愛德華得罪了山中老人,被他遣入行刺。國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捨身救夫,吸去傷口中毒液,國王方得不死。霍山不顧舊日恩義,更遣人刺殺波斯首相尼若牟。首相臨死時口吟峨默詩句,便是這兩句『來如流水兮逝如風,不知何處來兮何所終』了。韓夫人又道,後來『山中老人』一派武功為波斯明教中人習得。波斯三使武功詭異古怪,料想便出於這山中老人。」
  趙敏道:「老爺子,這個韓夫人的性兒,倒像那山中老人你待她仁至義盡,她卻陰謀加害於你。」謝遜歎道:「世人以怨報德,原是尋常得緊,豈足深怪?」
  趙敏低頭沈吟半晌,說道:「韓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武功卻不見得高於老爺子啊。昨晚與波斯三使動手之際,她何以又不使千蛛萬毒手的毒招?」謝遜道:「千蛛萬毒手?韓夫人不會使啊。似她這等絕色美人,愛惜容顏過於性命,怎肯練這門功夫?」張無忌、趙敏、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醜陋,從她目前的模樣瞧來,即使再年輕三四十歲,也決計談不上「絕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四方臉蛋、耳大招風,這面型是決計改變不來的,趙敏笑道:「老爺子,我瞧金花婆婆美不到哪裡去啊」謝遜道:「什麼?紫衫龍王美若天仙,二十餘年前乃是武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時年事已高,當年風姿仍當彷彿留存……唉,我是再也見不到了。」
  趙敏聽他說得鄭重,隱約覺得其中頗有蹊蹺,這個醜陋佝僂的病嫗,居然是當年武林中的第一美人,說什麼也令人難以置信,問道:「老爺子,你名震江湖,武功之高,那是不消說的了。白眉鷹王自創教宗,與六大門派分庭抗禮,角逐爭雄逾二十年。青翼蝠王神出鬼沒,那日在萬安寺中威嚇於我,要毀我容貌,此後思之,常有餘悸。金花婆婆武功雖高,機謀雖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稱,卻不知是何緣故?」謝遜道:「那是殷二哥、韋四弟和我三人心甘情願讓她的。」趙敏道:「為什麼?」突然格格一笑,說道:「只因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難過美人關,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於石榴裙下麼?」她是番邦女子,不拘尊卑之禮,心中想到,便肆無忌憚的跟謝遜開起玩笑來。
  謝遜竟不著惱,歎道:「甘心拜服於石榴裙下的,豈止三人而已?其時教內教外,盼獲黛綺絲之青睞者,便說一百人,只怕也說得少了。」趙敏道:「黛綺絲?那便是韓夫人麼?這名字好怪?」謝遜道:「她來自波斯,這是波斯名字。」張無忌、趙敏、周芷若都吃了一驚,齊聲道:「她是波斯人麼?」謝遜奇道:「難道你們都瞧不出來?她是中國和波斯女子的混種,頭髮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膚白如雪,和中原女子大異,一眼便能分辨。」
  趙敏道:「不,不!她是塌鼻頭,瞇著一對小眼,跟你所說的全然不同。張公子,你說是不是?」張無忌道:「是啊。難道她也像苦頭陀一樣,故意自毀容貌?」
  謝遜問道:「苦頭陀是誰?」張無忌道:「便是明教的光明右使范遙。」當下將范遙自毀容貌、到汝陽王府去臥底之事簡略說了。謝遜歎道:「范兄此舉,苦心孤詣,大有功於本教,實非常人所能。唉,這一半也可說是出於韓夫人之所激啊。」趙敏道:「老爺子,你別賣關子了,從頭至尾說給我們聽罷。」謝遜「嗯」了一聲,仰頭向天,出神了半晌,緩緩說道:「二十餘年前,那時明教在陽教主統領之下,好生興旺。這日光明頂上突然來了三個波斯胡人,手持波斯總教教主手書,謁見陽教主。信中言道,波斯總教有一位淨善使者,原是中華人氏,到波斯後久居其地,入了明教,頗建功勳,娶了波斯女子為妻,生有一女。這位淨善使者於一年前逝世,臨死時心懷故土,遺命要女兒回歸中華。總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將他女兒送來光明頂上。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陽教主自是一口答應,請那女子進來。那少女一進廳堂,登時滿堂生輝,但見她容色照人,明艷不可方物。當她向陽教主盈盈下拜之際,大廳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無不震動。護送她來的三個波斯人在光明頂上留了一宵,翌日便即拜別。這位波斯艷女黛綺絲便在光明頂上住了下來。」趙敏笑道:「老爺子,那時你對這位波斯艷女便深深鍾情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實實的說出來罷。」謝遜搖頭道:「不!那時我正當新婚,和妻子極是恩愛,妻子又懷了孕。我怎會另生他念?」趙敏「哦」了一聲,暗悔失言,她知謝遜的妻兒均為成昆所殺,這時無意間提起,不免引起他傷心,忙道:「對啦,對啦!怪不得韓夫人說,當年她嫁與銀葉先生,光明頂上人人反對,只有陽教主和你仍然待她很好。想來陽教主的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兒,而且為人厲害,將丈夫收得服服帖帖。」謝遜道:「陽教主慷慨豪俠,黛綺絲的年紀盡可做得他女兒。何況波斯總教教主托他照拂,陽教主持她自是仁至義盡,決無他念。陽教主夫人是我師父成昆的師妹,是我師姑。陽教主對夫人是十分愛重的。」成昆殺他全家,雖然在他心底仇恨愈久愈深,但提到成昆的名字之時,卻只淡淡的一言帶過,便與說到一個常人無異。趙敏道:「苦頭陀范遙據說年輕時是個美男子,他對黛綺絲定是十分傾心的了?」謝遜點頭道:「那是一見鍾情,終於成為銘心刻骨的相思。其實何止范兄如此,見到黛綺絲之美色而不動心的男子只怕很少。不過明教教規嚴峻,人人以禮自持,就有誰對黛綺絲致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哪知黛綺絲對任何男子都是冷若冰霜,絲毫不假辭色,不論是誰對她稍露情意,便被她痛斥一頓,令那人羞愧無地,難以下台。我師姑陽夫人有意撮合,想要她與范遙結為夫妻。黛綺絲一口拒絕,說到後來,她竟當眾橫劍自誓,說道她是決計不嫁人的,如要逼她婚嫁,她寧死不屈。這麼一來,眾人的心也都冷了。「過了半年,有一天海外靈蛇島來了一人,自稱姓韓,名叫千葉,是陽教主當年仇人的兒子,上光明頂來是為父報仇。眾人見這姓韓的青年貌不驚人,居然敢獨上光明頂,來向陽教主挑戰,無不哈哈大笑。但陽教主卻神色鄭重,接以大賓之禮,大排筵席的款待。宴後向眾兄弟說起情由,原來陽教主當年和他父親一言不合動手,以一掌『大九天手』擊得他父親重傷,跪在地下,站不起身。當時他父親言道,日後必報此仇,只是知道自己武功已無法再進。將來不是叫兒子來,便是叫女兒來。陽教主道:不論是兒子還是女兒,他必奉讓三招。那人道:招是不須讓的,但如何比武,卻要他子女選定。陽教主當時便答允了。事過十餘年,陽教主早沒將這事放在心上,哪知這姓韓的竟然遣他兒子到來。「眾人都想: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光明頂來,必有驚人的藝業,但陽教主武功之高,幾已說得上當世無敵,除了武當派張三豐真人,誰也未必勝得他一招半式。這姓韓的能有多大年紀,便有三個五個同時齊上,陽教主也不會放在心上。所擔心的只是不知他要出什麼為難的題目。「第二天,那韓千葉當眾說明昔日約言,先把言語擠住陽教主,令他無從食言,然後說了題目出來。他竟是要和陽教主同入光明頂的碧水寒潭之中一決勝負。「他此言一出,眾人盡皆驚得呆了。碧水寒潭冰冷澈骨,縱在盛暑,也向來無人敢下。何況其時正當隆冬?陽教主武功雖高,卻不識水性,這一下到碧水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凍也凍死了,淹也淹死了。當時聖火廳中,群雄齊聲斥責。」張無忌道:「這件事當真為難得緊,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陽教主當年曾答允過那姓韓的,比武的方法由他子女選擇,這韓千葉前輩選定水戰,按理說陽教主無法推托。」趙敏反握他手掌,捏了一捏,輕輕笑道:「是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明教教主何等身份,豈能食言而肥,失信於天下?答允了人家的事,總當做到。」
  她這話說的是張無忌。再提一下二人之間的誓約,謝遜卻哪裡知道,說道:「正是如此,當日韓千葉朗聲說道:『在下孤身上得光明頂來,原沒盼望能活著下山。眾位英雄豪傑盡可將在下亂刀分屍,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誰也不會知曉。在下只是個無名小卒。殺了區區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殺,上來動手便是。』眾人一聽,倒不能再說什麼了。「陽教主沈吟半晌,說道:『韓兄弟,在下當年確與令尊有約。好漢子光明磊落,這場比武是在下輸了。你要如何處置,悉聽尊便。』韓千葉手腕一翻,亮出一柄晶光燦爛的匕首,對準自己心臟,說道:『這匕首是先父遺物,在下只求陽教主向這匕首磕上三個響頭。』群雄一聽,無不憤怒,堂堂明教教主,豈能受此屈辱?但陽教主既然認輸,按照江湖規矩,不能不由對方處置。眼前情勢已十分明白,韓千葉此番拚死而來,受了陽教主這三個頭後,他勢必立即以匕首往自己心口一插,以免死於明教群豪手下。「霎時之間,大廳中竟無半點聲息。光明左右使逍遙二仙、白眉鷹王殷二哥、彭瑩玉和尚等人,平素均是足智多謀,但當此難題,卻也都一籌莫展。韓千葉此舉,明明是要逼死陽教主,以雪父親當年重傷跪地之辱,然後自殺。「便在這緊迫萬分之際,黛綺絲忽然越眾而前,向陽教主道:『爹爹,他人生了個好兒子,你難道便沒生個好女兒?這位韓爺為他父親報仇,女兒就代爹爹接他招數。上一代歸上一代,下一代歸下一代,不可亂了輩份。』眾人都是一愕:『怎麼她叫陽教主作爹爹?』但即會意:『她冒充教主的女兒。要解此困厄。』均想:『瞧她這般嬌滴滴弱不禁風的模樣,不知是否會武?就算會武,也必不高,至於入碧水寒潭水戰,更加不必談起。』「陽教主尚未回答,韓千葉已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亦無不可。倘若姑娘輸了,在下仍要陽教主向先父的匕首磕三個頭。』他眼見黛綺絲既美且弱,哪裡將她放在眼下?黛綺絲道:『倘若尊駕輸了呢?』韓千葉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黛綺絲道:『好!咱們便去碧水寒潭!』說著當先便行。陽教主忙搖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牽涉在內。』黛綺絲道:『爹爹,你不用操心。』跟著便盈盈拜了下去。這一拜,便算拜了陽教主為義父。「陽教主見她顯是滿有把握,而除此以外,實在亦無他法,只得聽她主張。當下眾人一齊來到山陰的碧水寒潭。其時北風正烈,只到潭邊一站,已然寒氣逼人,內力稍差的便已覺得不大受用。潭水早已結成厚冰,望下去碧沈沈地,深不見底。「陽教主心想不該要黛綺絲為他送命,昂然道:『乖女兒,你這番好意,我心領了,我來接韓兄的高招。』說著除下外袍,取出一柄單刀,他是決意往潭中一跳,從此不再起來了。黛綺絲微微一笑,說道:『爹爹,女兒從小在海邊長大,精熟水性。』說著抽出長劍,飛身躍入潭中,站在冰上,劍尖在冰上劃了個徑長兩尺的圓圈,左足踏上,擦的一聲輕響,已踏陷那塊圓冰,身子沈入了潭中。」
  其時海上寒風北來,拂動各人的衣衫。謝遜說道:「當時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回想,便如是昨天剛過的事一般。黛綺絲那日穿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衫,她在冰上這麼一站,當真勝如淩波仙子,突然間無聲無息的破冰入潭,旁觀群豪,無不驚異。那韓千葉見到她入水的身手,臉上狂傲之色登時收起,手執匕首,跟著躍入了潭中。
  「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綠,從上邊望不到二人相鬥的情形,但見潭水不住晃動。過了一會,晃動漸停,但不久潭水又激盪起來。明教群豪都極為擔心,眼見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底豈能長久停留?又過一會,突然一縷殷紅的鮮血從綠油油的潭水中滲將上來。眾人更是憂急,不知是不是黛綺絲受了傷。驀地裡忽喇一聲響,韓千葉從冰洞中跳了上來,不住的喘息。眾人見他先上,一齊大驚,齊問:『黛綺絲呢?黛綺絲呢?』只見他空著雙手,他那柄匕首卻插在他右胸,兩邊臉頰上各劃著一條長長的傷痕。
  「眾人正驚異鬧,黛綺絲猶似飛魚出水,從潭中躍上,長劍護身,在半空中輕飄飄的轉了個圈子,這才落在冰上。群雄歡聲大作。陽教主上前握住了她手,高興得說不出話來。誰都料想不到,這樣千嬌百媚的一個姑娘,水底功夫竟這般了得。黛綺絲向韓千葉瞧了一眼,說道:『爹爹,這人水性不差,念他為父報仇的孝心,對教主無禮之罪,便饒過了罷?』陽教主自然答允,命神醫胡青牛替他療傷。
  「當晚光明頂上大排筵席,人人都說黛綺絲是明教的大功臣,若非她挺身出來解圍,陽教主一世英名付於流水。當下安排職司,陽夫人贈了她個『紫衫龍王』的美號,和鷹王、獅王、蝠王三王並列。我們三王心甘情願讓她位列四王之首。她此日這場大功,可將三王過去的功績都蓋下去了。後來我們三個護教法王和她兄妹相稱,她便叫我『謝三哥』。「不料碧水寒潭這一戰,結局竟大出各人意料之外。韓千葉雖然敗了,不知如何,竟然贏得了黛綺絲的芳心。想是她每日前去探傷,病榻之畔,因憐生愛,從歉種情,等到韓千葉傷癒,黛綺絲忽然稟明教主,要嫁與此人。「各人聽到這個訊息,有的傷心失望,有的憤恨填膺。這韓千葉當日逼得本教自教主以下人人狼狽萬狀,本教的護教法王豈能嫁與此人?有些脾氣粗暴的兄弟當面便出言侮辱。黛綺絲性子剛烈,仗劍站在廳口,朗聲說道:『從今而後,韓千葉已是我的夫君。哪一位侮辱韓郎,便來試試紫衫龍王長劍!』眾人見事已如此,只有恨恨而散。
  「她與韓千葉成婚,眾兄弟中倒有一大半沒去喝喜酒。只有陽教主和我感激她這場解圍之德,出力助她排解,使她平安成婚,沒出什麼岔子。但韓千葉想入明教,終以反對的人太多,陽教主也不便過拂眾意。事過不久,陽教主夫婦突然同時失蹤,光明頂上人心惶惶。眾人四下追尋之際,有一晚光明右使范遙竟見韓夫人黛綺絲從秘道之中出來。」張無忌一凜,道:「她從秘道中出來?」
  謝遜道:「不錯。明教教規極嚴,這秘道只有教主一人方能去得。范遙驚怒之下,上前責問。韓夫人道:『我已犯了本教重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當晚群豪大會,韓夫人仍然只是這幾句話。問她入秘道去幹什麼,她說她不願撒謊,卻也不原吐露真相;問她陽教主去了何處,她說一概不知,至於私入秘道之事,一人作事一身當,多說無益。按理她不是自刎,便當自斷一肢,但一來範遙舊情不忘,竭力替她遮掩,二來我在旁說情,群豪才議定罰她禁閉十年,以思己過。哪知黛綺絲說道:『陽教主不在此處,誰也管不著我。』」張無忌問道:「義父,韓夫人私進秘道卻是為何?」謝遜道:「此事說來話長,教中只我一人得知。當時大家疑心多半與陽教主夫婦失蹤之事有關,但我力證絕無牽連。光明頂聖火廳中,群豪說得僵了,終於韓夫人破門出教,說道自今而後,再與中土明教沒有干係。她是最先例出明教之人,即日與韓千葉飄然下峰,不知所蹤。
  「此後教中眾兄弟尋覓教主不得,過了數年,為爭教主之位,事情越來越糟。白眉殷二哥竟又下了光明頂,自創天鷹一教。我苦苦相勸,他堅執不聽,哥兒倆竟致翻臉。二十餘年前王盤山天鷹教揚刀立威,金毛獅王趕去踢他場子,一來衝著屠龍寶刀,二來也為了出一口當年的惡氣,存心要給殷二哥下不了台,讓他知道離開明教之後,未必能成什麼氣候。唉,今日思之,卻也未免太過意氣用事了!」
  他長長一聲歎息之中,蘊藏著無盡辛酸往事,無數江湖風波。各人沈默半晌。趙敏說道:「老爺子,後來金花銀葉,威震江湖,怎地明教中人都認她不出?那銀葉先生自必是韓千葉了,他又怎生中毒斃命?」
  謝遜道:「這中間的經過情形,我便毫不知情。想是他夫婦在江湖上行走之時,盡量避開了明教中人。」張無忌說道:「不錯。金花婆婆從來不與明教中人朝相。六大派圍攻明教之時,她雖到了光明頂上,卻不上峰赴援。」
  趙敏沈吟道:「可是紫衫龍王姿容絕世,怎能變得如此醜陋?那又不是臉上有什麼毀損。」謝遜道:「猜想她必是用什麼巧妙法兒改易了面容。韓夫人一生行事怪僻,其實內心有說不出的苦處。她畢生在逃避波斯總教來人的追尋,哪知到頭來還是無法逃過。」張無忌和趙敏齊問:「波斯總教何事尋她?」謝遜道:「這是韓夫人最大的秘密,本是不該說的。但我盼望你們回靈蛇島去救她,卻是非說不可了。」趙敏驚道:「咱們再回靈蛇島去?鬥得過那波斯三使麼?」謝遜不答,自行敘述往事:「數百年來,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任,波斯總教的教主卻向來是女子,且是不出嫁的處女。總教經典中鄭重規定,由聖處女任教主,以維護明教的神聖貞潔。每位教主接任之後,便即選定教中高職人士的三個女兒,稱為『聖女』。此三聖女領職立誓,遊行四方,為明教立功積德。教主逝世之後,教中長老聚會,匯論三聖女功德高下,選定立功最大的聖女繼任教主。但若此三位聖女中有誰失卻貞操,便當處以焚身之罰,縱然逃至天涯海角,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維聖教貞善……」
  他說到這裡,趙敏失聲道:「難道那韓夫人便是總教三聖女之一?」謝遜點頭道:「正是!當范遙發見她私入秘道之前,其實我已先行發覺。韓夫人當我是知己,便將事實真相一一告知。她在碧水寒潭中與韓千葉相鬥,水中肌膚相接,竟然情不自禁,日後病榻相慰,終成冤孽。她知總教總有一日會遣人前來追查,只盼為總教立一大功,以贖罪愆。她偷入秘道,為的是找尋『乾坤大挪移』的武功心法,此心法總教失落日久,中土明教卻尚有留存。總教遣她前來光明頂,其意便在於此。」張無忌「啊」的一聲,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事情頗為不妥,但到底何事,一時卻想不明白。只聽謝遜道:「韓夫人數次偷入秘道,始終找不到這武功心法。我知悉後鄭重告誡,此事犯我教中大規,實難寬容……」趙敏插嘴道:「啊,我知道啦。韓夫人破門出教,為的是要繼續偷入秘道,她既不是中土明教中人,再入秘道便不受拘束了。」
  謝遜道:「趙姑娘聰明得緊。但光明頂是本教根本重地,豈容外人任意來去?當時我也猜到了她的用意,韓夫人下山之後,我親自守住秘道口,韓夫人曾私自上山三次,每次都見到我,這才死了這條心。」
  謝遜思索片刻,問道:「那波斯三使的服色,和中土明教可有什麼不同麼?」張無忌道:「他們都身穿白袍,袍角上也繡有紅色火焰……嗯,白袍上滾著黑邊,這是唯一的小小不同。」謝遜一拍船舷,說道:「是了。總教教主逝世。西域之人以黑色為喪服,白袍上鑲以黑邊,那是服喪。他們要選立新教主,是以萬里迢迢的來到中土,追查韓夫人的下落。」張無忌道:「韓夫人既是來自波斯,必當知曉波斯三使的怪異武功,怎地不到一招,便給他們制住?」趙敏笑道:「你笨死啦。韓夫人是假裝的。她要掩飾自己身份,自不能露出懂得波斯派武功。依我猜想,謝老爺子倘若聽從波斯三使的言語,下手殺她。韓夫人當有脫身之計。」謝遜搖頭道:「她不肯顯示自己身份,那是不錯。但說被波斯三使打中穴道之後立即能夠脫身,卻也未必。她寧可被我一刀殺死,不願遭那烈火焚身之苦。」趙敏道:「我說中土明教是邪教,哪知波斯明教更加邪得可以。為什麼定要處女來做教主?為什麼要將失貞的聖女燒死?」謝遜斥道:「小姑娘胡說八道。每個教派都有歷代相傳的規矩儀典。和尚尼姑不能婚嫁,不可吃葷,那也不是規矩麼?什麼邪不邪的?」突然間格格聲響,殷離牙關互擊,不住寒顫。張無忌一摸她額頭,卻仍十分燙手,顯是寒熱交攻,病勢極重,說道:「義父,孩兒也想回靈蛇島去。殷姑娘傷勢不輕,非覓藥救治不可。咱們盡力而為,便救不得韓夫人,也當救了殷姑娘。」謝遜道:「不錯。這位殷姑娘對你如此情意深重,焉能不救?周姑娘、趙姑娘,你兩位意下如何?
  趙敏道:「殷姑娘的傷是要緊的,我的傷是不要緊的。不回靈蛇島去那怎麼成?」周芷若淡淡的道:「老爺子說回去,人家便回去。」張無忌道:「須待大霧敢盡,見到星辰,始辨方向。義父,那流雲使連翻兩個空心觔斗,卻能以聖火令傷我,那是什麼緣故?」當下兩人研討波斯三使武功的家數,趙敏所學甚博,偶爾也參酌所見,但談論半天,始終猜不到三人聯手功夫的要旨所在。海上大霧,直至陽光出來方散。張無忌道:「咱們自北方向著東南而來,現下該當陣西北劃去才是。」他和謝遜、周芷若、小昭四人輪流劃船。海上操舟,沖濤破浪實非易事,好在張無忌和謝遜固然內力深厚,周芷若和小昭也有相當修為,扳槳劃船,只當是鍛煉武功。
  一連數日,一葉孤舟,不停的向西北劃去。這兒日中,謝遜皺起了眉頭,苦苦思索波斯三使怪異的武功,除了向張無忌詢問幾句之外,什麼話也不說。到得第六天傍晚,謝遜忽然仔細盤問周芷若所學的峨嵋派功夫,周芷若據實以答。兩人一問一答,直談到深夜。謝遜神情之間,甚是失望,說道:「少林、武當、峨嵋三派武功,均和九陽真經有關,和無忌所學一般,都偏於陽剛一路。倘若張三豐真人在此,以他陽剛陰柔無所不包的博大武學而與無忌聯手,那麼陰陽配合,當可擊敗波斯三使。但遠水救不了近火,韓夫人如落入波斯三使手中,那便如何是好?」
  周芷若忽然問道:「老爺子,聽說百年前武林之中,有些高人精通九陰真經,可有這件事麼?」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曾聽太師父說起過「九陰真經」之名,知道峨嵋派創派祖師郭襄女俠之父郭靖、神雕大俠楊過等人,都會九陰真經上的武功,但經中功夫太過艱難,郭襄雖是郭靖的親生女兒,卻也未能學得,聽周芷若問起,心想:「難道她峨嵋派的創教祖師,畢竟也傳下了一些『九陰真經』上的功夫麼?」謝遜道:「故老相傳是這麼說,但誰也不知真假。聽前輩們說得神乎其技,當今如果真有誰學得這門武功,和無忌聯手應敵,波斯三使自是應手而除。」
  周芷若「嗯」的一聲,便不再問。
  趙敏問道:「周姑娘,你峨嵋派有人會這門武功麼?」周芷若道:「峨嵋派若有人具此神功。先師也不會喪身於萬安寺中了。」滅絕師太所以逝世,根源出於趙敏,周芷若對她痛恨已極,日日夜夜風雨同舟,卻從來跟她不交一語。此刻趙敏正面相詢,便頂撞了她一句。她性格溫文,這般說話,已是生平對人最不客氣的言語了。趙敏卻不生氣,只笑了一笑。張無忌不住手的扳漿,忽然望著遠處叫道:「瞧,瞧!那邊有火光。」各人順著他眼光望去,只見西北角上海天相接之處,微有火光閃動。謝遜雖無法瞧見,心下卻和眾人一般的驚喜,抄起木槳,用力劃船。那火光望去不遠,其實在大海之上,相隔有數十里之遙。兩人劃了大半天,才漸漸接近。張無忌見火光所起之處群山聳立,正是靈蛇島,說道:「咱們回來啦!」謝遜猛地裡「啊喲」一聲,叫了起來,說道:「為什麼靈蛇島火光燭天?難道他們要焚燒韓夫人麼?」只聽得咕咚一聲,小昭摔倒在船頭之上。張無忌吃了一驚,縱身過去扶起,但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去,忙拿捏她人中穴道將她救醒,問道:「小昭,你怎麼啦?」小昭雙目含淚,說道:「我聽說要將人活活燒死,我……我……心裡害怕。」張無忌安慰道:「這是謝老爺的猜測,未必真是如此。就算韓夫人落入了他們手中,咱們立時趕去,多半還能趕得及相救。」小昭抓住他手,求懇道:「公子,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救韓夫人的性命。」張無忌道:「咱們大夥兒盡力而為。」說著回到船尾,提起木槳,鼓動內勁,劃得比前更快了。小昭抓起木槳,雖是雙手發顫,卻奮力劃水。
  趙敏忽道:「張公子,有兩件事我想了很久,始終不能明白,要請你指教。」張無忌聽她忽然客氣起來,奇道:「什麼事?」趙敏道:「那日在綠柳莊外,我遣人攻打令外祖、楊左使各位,是這位小昭姑娘調派人馬抵擋。當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明教教主手下一個小小丫鬟,居然也有這等能耐,真是奇了……」謝遜插口問道:「什麼明教教主?」趙敏笑道:「老爺子,這時候跟你說了罷,你那位義兒公子,乃是堂堂明教教主,你反倒是他的屬下。」謝遜將信將疑,一時說不出話來。趙敏便將張無忌如何出任教主之事簡略說了一些,但許多細節她也不知。張無忌被謝遜問得緊了,無法再瞞,只得說了六大派如何圍攻光明頂、自己如何在秘道中獲得乾坤大挪移心法等情。
  謝遜大喜,站起身來,便在船艙之中拜倒,說道:「屬下金毛獅王謝遜,參見教主。」
  張無忌忙跪倒還禮,說道:「義父不必多禮。陽教主遺命,請義父暫攝教主職位。孩兒正苦於不克負荷重任,天幸義父無恙歸來,實是本教之福。咱們回到中土之後,教主之位,原是要請義父接任的。」謝遜黯然道:「你義父雖得歸來,但雙目已瞎,『無恙』兩字,是說不上的了。明教的首領,豈能由失明之人擔任?趙姑娘,你心中有哪兩件事不明白?」趙敏道:「我想請問小昭姑娘,那些奇門八卦、陰陽五行之術,是誰教的?你小小年紀,怎地會了這一身出奇的本事?」小昭道:「這是我家傳武功,不值郡主娘娘一笑。」趙敏又問:「令尊是誰?女兒如此了得,父母必是名聞天下的高手。」小昭道:「家父埋名隱姓,何勞郡主動問?難道你想削我幾根指頭,逼問我的武功麼?」她小小年紀,口頭上對趙敏竟絲毫不讓,提到削指之事,更顯然意欲挑起周芷若敵愾同仇之心。趙敏笑了笑,轉頭向張無忌道:「張公子,那晚咱們在大都小酒店中第二次敘會,苦頭陀范遙前來向我作別,他見到小昭姑娘之時,說了兩句什麼話?」張無忌早將這件事忘了,聽她提起,想了一會,才道:「苦大師好像是說,小昭的相貌很像一個他相識之人。」趙敏道:「不錯。你猜苦大師說小昭姑娘像誰?」張無忌道:「我怎猜得到?」
  說話之間,小船離靈蛇島更加近了,只見島西一排排的停了大船,每張白帆上都繪了個大大的紅花火焰,帆上都懸掛黑色飄帶。張無忌皺眉道:「波斯總教勞師動眾,派來的人可不少啊。」趙敏道:「咱們劃到島後,揀個隱僻的所在登陸,別讓他們發見了。」張無忌點頭道:「是!」
  剛劃出三四丈,突然間大船上號角嗚嗚,跟著砰砰兩聲,兩枚炮彈打將過來,一枚落在船左,一枚落在船右,激起兩條水柱,小船劇晃,幾乎便要翻轉。大船上有人叫道:「來船快劃過來,如若不聽將令,立時轟沈。」
  張無忌暗暗叫苦,心知適才這兩炮敵船志在示威,故意打在小船兩側,現下相距如此之近,敵人瞄準極易,當真一炮轟在船中,六人無一得免,只得劃動小船,慢慢靠過去。三艘敵船的炮口緩緩轉動,對準小船。待小船靠近,大船上放下繩梯。張無忌道:「咱們上去,相機奪船。」謝遜摸到繩梯,第一個爬上大船。周芷若一言不發,俯身抱起殷離,從繩梯攀上船去。跟著便是小昭。張無忌抱了趙敏,最後一個攀上。只見船上一干人個個黃發碧眼,身材高大,均是波斯胡人,那流雲使等三使卻不在其內。
  一個會說中國話的波斯人問道:「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趙敏道:「我們飄洋遇險,座船沈沒,多蒙相救。」那波斯人將信將疑,轉頭向坐在甲板正中椅上的首領說了幾句波斯話。那首領向手下嘰哩咕嚕的吩咐幾句。小昭突然縱身而起,發掌便向那首領擊去。那首領一驚,閃身避過,抓起坐椅,便向小昭砸來。張無忌沒料到小昭這麼快便即動手,身形一側,欺上三尺,伸指將那首領點倒,船上數十名波斯人登時大亂,紛紛抽出兵刃,圍了上來。這些人雖然均有武功,但與風雲三使相去可就極遠。張無忌右手扶著殷離,左手東點一指,西拍一掌。謝遜使開屠龍刀,周芷若揮動長劍,再加上小昭身形靈動,片刻之間,已將船上數十名波斯人料理了。十餘人被砍翻在甲板之上。七八人墮人海中,餘下盡數被點中了穴道。
  霎時之間,海旁呼喊聲、號角聲亂成一片。其餘波斯船隻靠了過來,船上人眾便欲湧上相鬥。張無忌提起那波斯首領,躍上橫桁,朗聲叫道:「誰敢上來,我便將此人一掌劈死。」只聽得各船上眾人大聲呼喊,張無忌雖一句也聽不懂,但見無人躍上船來,想來所擒之人頗有身份,對方心存顧忌,一時不敢來攻。張無忌躍回甲板,剛放下那個首領,驀地裡背後錚的一聲響,一件兵刃砸了過來,急忙側身相避,反腳踢出,迎面一根聖火令擊到,左側又有一根橫掠而至。張無忌暗暗叫苦,心想風雲三使來得好快,叫道:「大家退入船艙。」提起那個首領,往一根聖火令上迎去。
  輝月使急忙收令,但收招急促,下盤露出空隙,張無忌一腿掃去,險些踢中了她小腿。流雲、妙風兩使自旁急攻,迫使張無忌這一腿未能踢實。拆到第九招上,妙風使左手聖火令斜擊甩上,招數怪異無比,堪堪便要點中張無忌小腹。張無忌將那波斯首領的身子一沈。妙風使這一招便得古怪,張無忌這一下卻也是極其巧妙,只聽得拍的一聲響,這一記聖火令正好打在那波斯人的左頰之上。風雲三使齊聲驚呼,臉色大變,同時向後躍開,交談了幾句波斯話,突然躬身向張無忌手中的波斯人行禮,神色極是恭敬,跟著便即退回。忽聽得號角聲此起彼落,一艘大船緩緩駛到,船頭上插了十二面繡金大旗。船頭上設著十二張虎皮交椅,有一張空著,其餘十一張均有人乘坐。那大船駛到近處,便停住了。趙敏見空著的那張虎皮交椅排在第六。心念一動。說道:「咱們抓到的此人和大船上那十一人服色相同,看來是他們十二個人首領之一,他位居第六。」謝遜道:「十二個大首領?嗯,總教十二寶樹王齊來中土,非同小可。」趙敏問道:「什麼十二寶樹王?」謝遜道:「波斯總教教主座下,共有十二位大經師,稱為十二寶樹王,身份地位相當於中土明教的四大護救法王。這十二寶樹王第一大聖,二者智慧,三者常勝,四者掌火,五者勤修,六者平等,七者信心,八者鎮惡,九者正直,十者功德,十一齊心。十二俱明。只是十二寶樹王以精研教義、精運經典為主,聽說並不一定武功高強。這人位列第六,那麼是平等寶樹王了。」張無忌在桅桿邊坐下,將平等王橫放在膝蓋之上,這人既在波斯總教中地位極高,自己一干人脫險求生,勢非著落在他身上不可,俯首見他左頰高高腫起,幸好非致命之傷。想是妙風使一令擊出,已知不對,急忙收力,加之這人也有相當內功,頗有抵禦之勁。周芷若和小昭收拾甲板上的眾波斯人,將已死的屍首搬入後艙,未死的一一排齊。只見十餘艘波斯大船四下圍住,各船上的大炮對準了張無忌等人的座船,每一艘船船舷上都站滿了波斯人,火把照耀下刀劍閃爍。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張無忌暗暗心驚,別說各船開炮轟擊,這成千成百人一湧而上,自己便有三頭六臂。也是難以抵擋,縱能仗著絕頂武功脫困,但無論如何不能保護得旁人周全,殷離和趙敏身上有傷,更是危險。只聽得一名波斯人以中國話朗聲說道:「金毛獅王聽了,我總教十二寶樹王俱在此間,你得罪總教之罪,諸寶樹王寬於赦免。你速速將船上諸位總教教友獻出,自行開船去罷。」謝遜笑道:「謝某又不是三歲小兒,我們一放俘虜,你們船上的大炮還不轟將過來嗎?」那人怒道:「你就算不放,我們的大炮便不能轟嗎?」謝遜沈吟道:「我有三個條件,貴方答應了,我們便恭送這裡的總教教友上岸。」那人道:「什麼條件?」謝遜道:「第一,此後總教和中土明教相親相敬,互不干擾。」那人道:「嗯,第二呢?」謝遜道:「你們放黛綺絲過船,免了她的失貞之罪,此後不再追究。」那人怒道:「此事萬萬不可。黛綺絲犯了總教大規,當遭焚身之刑,跟你們中土明教有什麼相干?第三件是什麼?」謝遜道:「你第二件事也不能答應,何況再說第三件?」那人道:「好!這第二事就算允了,第三件還妨說來所聽。」謝遜道:「這第三件嗎?那可易辦之至。你們派一艘小船,跟在我們的座船之後。駛出五十里後,我們見你們不派大船追來,便將俘虜放入小船,任由你們攜走。」
  那人大怒,喝道:「胡說九道!胡說九道!」謝遜等都是一怔,不知他說些什麼,趙敏笑道:「此人學說中國話,可學得稀鬆平常。他以為胡說八道多一道,那便更加荒唐了。」謝遜和張無忌一想不錯,雖然眼前局勢緊迫,卻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這位在「胡說八道」上加了一道的人物,乃是諸寶樹王中位居末座的俱明寶樹王。他聽得謝遜等嘻笑,更是惱怒,一聲忽哨,和位列第十一的齊心寶樹王縱身躍上船來。張無忌上前去,左掌往齊心王胸口推去。齊心王竟不擋架,伸左手往他頭頂抓下。張無忌眼看自己這一掌要先打到他身上,哪知俱明王從斜刺裡雙掌推到,接過了他這一掌,齊心王的手指卻直抓下來。張無忌向前急衝一步,方得避過,才知他二人攻守聯手,便如是個四手四腿之人一般。三人迅如奔雷閃電般拆了七八招。張無忌心下暗驚,這二人比之風雲三使稍有不及,但武功仍是十分怪異,明明和乾坤大挪移的心法極為相似,可是一到使用出來,總是大為變形,全然無法捉摸,然以招數淩厲巧妙而言,卻又遠不及乾坤大挪移。似乎這二人都是瘋子,偶爾學到了一些挪移乾坤的武功,學得既不到家,又是神智昏亂,胡踢瞎打,常人反倒不易抵禦。但兩人聯守之緊密,和風雲三使如出一轍。張無忌勉力抵禦,只戰了個平手,預計再拆二三十招,方可佔到上風。
  便在此時,風雲三使齊聲呼嘯,又攻上船來,同時趨向平等王,只盼將他搶回,以折免失手擊了他一令之罪。謝遜舉起平等王左右揮舞,劃成一個個極大的圈子。風雲三使這次如何敢貿然欺前?左趨右閃,想找尋空隙攻上。驀地裡俱明王悶哼一聲,中腿摔倒。張無忌俯身待要擒拿,流雲使和輝月使雙令齊到,妙風使已抱起俱明王躍回己船。這時齊心王和雲月二使聯手,配合已不如風雲三使嚴謹,接戰數合,眼見難以取勝,三人幾聲忽哨,便即躍回。張無忌定了定神,說道:「這一干人似乎學過挪移乾坤之術,偏又學得不像,當真難以對付。」謝遜道:「本教的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源於波斯。但數百年前傳入中上之後,波斯本國反而失傳,他們所留存的,據黛綺絲說只是些不三不四的皮毛,因此才派她到光明頂來,想偷回心法。」張無忌道:「他們武功的根基甚是膚淺,果然只是些皮毛,但運用之際卻又十分巧妙。顯然中間另有一個重大的關鍵所在,我沒揣摩得透。嗯,那挪移乾坤的第七層功夫之中,有一些我沒練成,難道便是為此麼?」說著坐著甲板之上,抱頭苦思。謝遜等均不出聲,生怕擾亂他的思路。
  忽然間小昭「啊喲」一聲驚呼,張無忌擡起頭來,只見風雲三使押著一人,走到了十一寶樹王之前。那人佝僂著身子,手撐枴杖,正是金花婆婆。坐在第二張椅中的智慧寶樹王向她喝問數語,金花婆婆側著頭,大聲道:「你說什麼?我不懂。」智慧王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左手一探,已揭下了金花婆婆頂上滿頭白髮,露出烏絲如雲。金花婆婆頭一側,向左避讓,智慧王右手倏出,竟在她臉上揭下了一層面皮下來。張無忌等看得清楚,智慧王所揭下的乃是一張人皮面具,剎那之間,金花婆婆變成了一個膚如凝脂、杏眼桃腮的美艷婦人,容光照人,端麗難言。
  黛綺絲被他揭穿了本來面目,索性將枴杖一拋,只是冷笑。智慧王說了幾句話,她便以波斯話對答。二人一問一答,但見十一位寶樹王的神色越來越是嚴重。
  趙敏忽問:「小昭姑娘,他們說些什麼?」小昭流淚道:「你很聰明,你什麼都知道,卻幹麼事先不阻止謝老爺子別說?」趙敏奇道:「阻止他別說什麼?」
  小昭道:「他們本來不知金花婆婆是誰,後來知道她是紫衫龍王了,但決計想不到紫衫龍王便是聖女黛綺絲。婆婆一番苦心,只盼能將他們騙倒。謝老爺子所提的第二個條款,卻要他們釋放聖女黛綺絲,雖是好心,可就瞞不過智慧寶樹王了。謝老爺子目不見物,自不知金花婆婆裝得多像,任誰也能瞞過。趙姑娘,你卻瞧得清清楚楚,難道便想不到麼?」其實趙敏聽了謝遜在海上所說的故事,心中先入為主,認定金花婆婆便是波斯明教的聖女黛綺絲,一時可沒想到在波斯諸人眼中,她的真面目卻並未揭破。她待要反唇相稽,但聽小昭語音十分悲苦,隱隱已料到她和金花婆婆之間必有極不尋常的關連,不忍再出重言,只道:「小昭妹子,我確是沒想到。若是有意加害金花婆婆,教我不得好死。」謝遜更是歉仄,當下一句話也不說,心中打定了主意,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得相救黛綺絲出險。
  小昭泣道:「他們責備金花婆婆,說她既嫁人,又叛教,要……要燒死她。」張無忌道:「小昭,你別著急,一有可乘之機,我便衝過去救婆婆出來。」他叫慣了婆婆,其實此時瞧紫衫龍王的本來面目,雖已中年,但風姿嫣然,實不減於趙敏、周芷若等人,倒似是小昭的大姊姊。小昭道:「不,不!十一個寶樹王,再加風雲三使,你鬥他們不過的,不過枉自送了性命。他們這時在商量如何奪回平等王。」趙敏恨恨的道:「哼!這平等王便活著回去,臉上印著這幾行字,醜也醜死啦。」張無忌問道:「什麼臉上印著字?」趙敏道:「那黃鬍子使者的聖火令一下子打中了他左頰……啊,小昭!」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小昭妹子,你識波斯字麼?」小昭道:「識得。」趙敏道:「你快瞧瞧,這平等王臉上印著的是什麼字。」小昭搬起平等王上身,側過他的頭來,只見他左頰高高腫起,三行波斯文深印肉裡。原來每根聖火令上都刻得有文字,妙風使誤擊平等王,竟將聖火令上的文字印在他的肌肉上了。只是聖火令著肉處不過兩寸寬、三寸長,所印文字殘缺不全。小昭跟隨張無忌連入光明頂秘道,曾將乾坤大挪移心法背誦幾遍,雖然未得張無忌吩咐,自己未曾習練,但這武功的法門卻記得極熟,其時張無忌在秘道中練至第七層心法時遇有疑難,跳過費解之處不練,小昭曾一一記誦,這時看了平等王臉上的文字,不禁脫口而呼:「那也是乾坤大挪移心法!」張無忌奇道:「你說是乾坤大挪移心法?」小昭道:「不,不是!我初時一見,以為是了,卻又不是。譯成中國話,意思是這樣:『應左則前,須右乃後,三虛七實,無中生有』……什麼『天方地圓……』下面的看不到了。」
  這幾句寥寥十餘字的言語,張無忌乍然聽聞,猶如滿天烏雲之中,驟然間見到電光閃了幾閃,雖然電光過後,四下裡仍是一團漆黑,但這幾下電閃,已讓他在五里濃霧之中看到了出路,口中喃喃念道:「應左則前,須右乃後……」竭力想將這幾句口訣和所習乾坤大挪移的武功配合起來,隱隱約約的似乎想到了,但似是而非,終究不對。
  忽聽得小昭叫道:「公子,留神!他們已傳下號令:風雲三使要來向你進攻,勤修王、鎮惡王、功德王三王來搶平等王。」謝遜當即將平等王身子橫舉在胸口,把屠龍刀拋給張無忌,說道:「你用刀猛砍便是。」趙敏也將倚天劍變給了周芷若,此刻同舟共濟,並肩迎敵要緊。
  張無忌接過屠龍刀,心不在焉的往腰間一插,口中仍在念誦:「三虛七實,無中生有……」趙敏急道:「小呆子,這當兒可不是參詳武功的時候,快預備迎敵要緊。」一言甫畢,勤修、鎮惡、功德三王已縱身過來,伸掌向謝遜攻去。他三人生怕傷了平等王,是以不用兵刃,只使拳掌,只要有一人抓住了平等王的身子,便可出力搶奪。周芷若守在謝遜身旁,每逢勢急,挺劍便向平等王身上刺去。勤修王、鎮惡王等不得不出掌向周芷若相攻,以免她手中利劍刺中了平等王。那邊廂張無忌又和風雲三使鬥在一起。他四頭數歡交手,各自吃過對方的苦頭,誰也不敢大意。數合之後,輝月使一令打來,依照武學的道理,這一招必須打在張無忌左肩,哪知聖火令在半途古古怪怪的轉了個彎,拍的一響,竟打中在他後頸。張無忌一陣劇痛,心頭卻登時雪亮,大叫:「應左則後,應左則後,對了,對了!」頃刻間已然省悟,風雲三使所會的,只不過是挪移乾坤第一層中的入門功夫,但聖火令上另刻得有詭異的變化用法,以致平添奇幻。他心念一轉之間,小昭所說的四句口訣已全然明白,只是「天方地圓」什麼的還無法參悟,心想須得看齊聖火令上的刻字,方能通曉波斯派武功的精要。他突然間一聲清嘯,雙手擒拿而出,「三虛七實」,已將輝月使手中的兩枚聖火令奪了過來,「無中生有」,又將流雲使的兩枚聖火令奪到。兩人一呆之際,張無忌已將四枚聖火令揣入懷中,雙手分別抓住兩人後領,將兩人擲出。
  波斯群胡吶喊叫嚷聲中,妙風使縱身逃回己船。此時張無忌明白了對方武功的竅訣,雖然所解的仍極有限,但妙風使的武功在他眼中已全無神秘之可言,右手一探,已抓住他左腳,硬生生將他在半空中拉了回來,挾手奪下聖火令,舉起他身子便往鎮惡王頭頂砸落。三王大驚,打個手勢,便即躍回。張無忌點了妙風使穴道,擲在腳邊。
  他這下取勝,來得突兀之至,頃刻之間便自下風轉為上風,趙敏等無不驚喜,齊問原由。張無忌笑道:「若非陰差陽錯,平等王臉上吃了這一傢夥,那可糟糕得緊了。小昭,你快將這六根聖火令上的字譯給我聽,快,快!」各人瞧這六枚聖火令時,但見非金非玉,質地堅硬無比,六令長短大小各不相同,似透明,非透明,令中隱隱似有火焰飛騰,實則是令質映光,顏色變幻。每一枚令上刻得有不少波斯文字,別說參透其中深義,便是譯解一遍,也得不少時光。但張無忌心知欲脫眼前之困,非探明波斯派武功的總源不可,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請你以倚天劍架在平等王頸中。義父,請你以屠龍刀架在妙風使頸中,盡量拖延時刻。」謝遜和周芷若點頭答應。
  小昭拿起六枚聖火令,見最短的那一枚上文字最少,又是黑黝黝的最不起眼,便將其上文字一句句的譯解出來。張無忌聽了一遍,卻一句也不懂,苦苦思索,絲毫不明其意,不由得大急。趙敏道:「小昭妹子,你還是先解打過平等王的那根聖火令。」這一言提醒了小昭,忙核對聖火令上的文字,見是次長的那一根,當即譯解其意,這一次張無忌卻懂了十之七八。待得一根解完,再解最長那一根時,張無忌只聽得幾句,喜道:「小昭,這六枚聖火令上的文字,越長的越淺。這一根上說的都是入門功夫。」原來這六枚聖火令乃當年波斯「山中老人」霍山所鑄,刻著他畢生武功精要。六枚聖火令和明教同時傳入中土,向為中土明教教主的令符,年深日久之後,中土明教已無人識得波斯文字。數十年前,聖火令為丐幫中人奪去,輾轉為波斯商賈所得,復又流入波斯明教。波斯總教鑽研其上文字,數十年間,教中職份較高之輩人人武功陡進。只是其上所記武功博大精深,便是修為最高的大聖寶樹王,也只學得三四成而已。至於乾坤大挪移心法,本是波斯明教的護教神功,但這門奇妙的武功卻不是常人所能修習。波斯明教的教主規定又須由處女擔任,百年間接連出了幾個庸庸碌碌的女教主,心法傳下來的便十分有限,反倒是中土明教尚留得全份。波斯明教以不到一成的舊傳乾坤大挪移武功。和兩三成新得的聖火令武功相結合,變出一門古怪奇詭的功夫出來。張無忌盤膝坐在船頭,小昭將聖火令上的文字,一句句的譯與他聽。這聖火令中所包含的武功原來奇妙無比,但一法通,萬法通,諸般深奧的學問到了極處,本是殊途同歸。張無忌深明九陽神功、挪移乾坤、以及武當派太極拳的拳理,聖火令上的武功雖奇,究不過是旁門左道之學而達於巔峰而已,說到宏廣精深。遠遠不及上述三門武學。張無忌聽小昭譯完六枚聖火令上的文字,倉卒問只記得了七八成,所明白的又只五六成,但僅此而言,寶樹諸王和風雲三便所顯示的功夫,在他眼中已是瞭如指掌,不值一哂。
  時光一刻一刻的過去,他全心全意浸潤於武學的鑽研之中,無暇顧及身外之務,但趙敏和周芷若等卻焦急萬狀,眼見黛綺絲手腳之上都加上了銬鐐;眼見十一寶樹王聚頭密議;眼見十一王脫下長袍,換上軟甲;眼見十一王的左右呈上十一件奇形怪狀的兵器;眼見前後左右一艘艘船上排滿了波斯胡人;眼見這些胡人彎弓搭箭,將箭頭對準了自身;眼見十名波斯人手執斧鑿,跳入水中,只待首領令下,便來鑿沈己方的座船。只聽得居中而坐的大聖寶樹王大喝一聲,四面大船上鼓動雷響,號角齊鳴。張無忌吃了一驚,擡起頭來,只見十一位寶樹王各披燦爛生光的金甲,手執兵刃,跳上船來。謝遜和周芷若分執刀劍,架在平等王和妙風使的頸中。十一王見此情景,跳上船頭之後,卻也不敢便此逼近,環成半月形,虎視眈眈,伺機而動。周芷若、趙敏等見這十一王形象猙獰。身材高大,心下都甚是害怕。智慧王以中國話說道:「爾等快快送出我方教友,便可饒爾等不死。這幾個教友在吾人眼中,猶如豬狗一般,爾等用刀架在彼人頸中,又有何用?爾等有膽,盡可將彼人殺了。波斯聖教之中,此等人成千成萬,殺之一兩個有何足惜?」趙敏說道:「爾等不必口出大言,欺騙吾人。吾人知悉,這二人一個乃平等寶樹王,一個乃妙風使。在爾等明教之中,地位甚高者。爾等說彼人猶如豬狗一般,爾言差矣,大大之差矣!」那智慧王所說的中國話是從書本上學來,「爾等」「彼人」云云,大為不倫不類。趙敏模仿他的聲調用語,謝遜等聽了,雖然身處危境,卻也忍不住微笑。
  智慧王眉頭一皺,說道:「聖教之中,共有三百六十位寶樹王,平等王排名第三百五十九。吾人有使者一千二百人,這妙風使武功平常,毫無用處,爾等快快將彼人殺了。」趙敏道:「很好,很好!手執刀劍的朋友,快快將這兩個無用之人殺了。」謝遜道:「遵命!」舉起屠龍刀,呼的一聲便向平等王頭頂橫劈過去。眾人驚呼聲中,屠龍刀從他頭頂掠過,距頭蓋不到半寸,大片頭髮切削下來,被海風一吹,飄浮空中。謝遜手臂一提,左一刀、右一刀、向平等王兩肩砍落。眼看每一刀均要切掉他的一條臂膀,但刀鋒將要及身,便手腕微偏,將他雙臂衣袖切下了一片。這三下硬砍猛劈,部位竟如此準確,別說是盲眼之人,便雙目完好,也極為難能。
  平等王死裡逃生,嚇得幾欲暈去。十一寶樹王、風雲三使目瞪口呆,撟舌不下。趙敏說道:「爾等已見識了中土明教的武功。這位金毛獅王,在中土明教中排名第三千五百零九。爾等倘若恃眾取勝,中土明教日後必去波斯報仇,掃蕩爾等總壇,爾等必定抵擋不住,還是及早兩家言和的為是。」
  智慧王明知趙敏所言不實,但一時卻也無計可施。那大聖寶樹王忽然說了幾句話。小昭叫道:「張公子,他們要鑿船。」張無忌心中一凜,倘若座船沈了,諸人不識水性,非束手成擒不可,身形一晃,已欺到了大聖王的身前。智慧王喝道:「爾幹什麼?」兩旁功德王和掌火王手中的一鞭一錘同時砸將下來。此時張無忌早已熟識波斯派的武功,不躲不閃,雙手伸出,已抓住了兩王咽喉。只聽得噹的一聲響,功德王的鐵鞭和掌火王的八角錘相互撞擊。火花飛濺,兩人已被他抓住咽喉要穴,橫拖倒曳的拉了過來。混亂之中張無忌連環踢出四腿,兩腳踢飛了齊心王和鎮惡王手中的大砍刀,又兩腳將勤修王和俱明王踢入水中。
  只見一個身形高瘦的寶樹王撲將過來,雙手各執短劍,刺向張無忌胸口。張無忌又飛起一腳,踢他手腕。那人雙手突然交叉,刺向張無忌小腹。這一招變得靈動之極,張無忌急忙躍起,方始避過。原來此人是常勝寶樹王,於波斯總教十二王中武功第一。張無忌捏閉了功德王和掌火王的穴道,將兩王拋入船艙,猱身而上,和常勝王手中雙劍搏擊。此人雖然同是十二王之一,但武功之強,與余王大不相同。張無忌攻三招,守三招,三進三退。暗暗喝彩:「好一個了得的波斯胡人!」他明白了聖火令上的武功心法之後,未經練習,便遭逢強敵,當下一面記憶思索,一面和常勝王搏鬥。最初十餘招間,仗著內力深厚、招數巧妙,保持個不勝不敗之局,到得二十餘招後,聖火令上的秘訣用在乾坤大挪移功夫上,越來越得心應手。常勝王號稱「常勝」,生平從未遇過對手,此刻卻被對方克制得縛手縛腳,那是從所未有之事,又是驚異,又是害怕。鬥到三十餘招,張無忌踏上一步,忽地在甲板上一坐,已抱住了常勝王小腿。這招怪異的法門原為聖火令上所記,但已是極高深的功夫,常勝王雖然知道,卻從不敢用。張無忌一抱之下,十指扣住他小腿上的「中都」「築賓」兩穴,都是中土武功的拿穴之法。常勝王只覺下半身酸麻難動,長歎一聲,束手就擒。張無忌忽起愛才之念,說道:「爾武功甚佳。余保全爾的英名,快快回去罷。」說著雙手放開。常勝王又是感激,又是羞愧,躍回座船。大聖王見常勝王苦戰落敗,功德王和掌火王又失陷敵手,就算將敵人座船鑿沈,投鼠忌器,平等王等四人非喪命不可,當下一聲號令,呼召眾人,回歸已方座船。
  趙敏朗聲說道:「爾等快快將黛綺絲送上船來,答應金毛獅王的三個條件。」餘下九名寶樹王低聲商議了一陣,智慧王道:「要答應爾等條款,也無不可。這位年輕公子的武功明明是吾人波斯一派,彼從何處學得。吾人有點不明不白。」
  趙敏忍住了笑,莊容說道:「爾等本來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不乾不淨,不三不四。這位年輕公子是本教光明使座下的第八位弟子。他的七位師兄,七位師弟不久便到,那時候彼等七上八落,爾等便不亦樂乎、嗚呼哀哉了。」智慧王本極聰明,但華語艱深,趙敏的話他只懂得個六七成,情知她在大吹法螺,微一沈吟,便道:「好!將黛綺絲送過船去。」兩名波斯教徒架起黛綺絲,送到張無忌船頭。周芷若長劍一振,叮叮兩聲,登時將她手上的銬鐐切斷了。那兩名波斯教徒見此劍如此鋒利,嚇得打個寒戰,急忙躍回船去。
  智慧王道:「爾等快快開船,回歸中土。吾人只派小船,跟隨爾等之後。」張無忌抱拳說道:「中土明教源出波斯,爾我情若兄弟,今日一場誤會,敬盼各位不可介意,日後請上光明頂來,雙方杯酒言歡。得罪之處,兄弟這裡謝過了。」
  智慧王哈哈笑道:「爾武功甚佳,吾人極是佩服。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七上八落,不亦樂乎?」張無忌等起初聽他掉了兩句書包,心想此人居然知道孔子之言,倒是不易,不料接下去竟是學著趙敏說過的兩句話,忍不住都大笑起來。趙敏道:「爾的話說得很好,人之異於波斯人者,幾希!祝爾等多福多壽,來格來饗,禍延先考,無疾而終。」智慧王懂得「多福多壽」四字的意思,料想下面的也均是祝禱之辭,笑吟吟的連聲說道:「多謝,多謝!」張無忌心想趙敏說得高興起來,不知還有多少刁鑽古怪的話要說,身居虎狼之群,夜長夢多,還是及早脫離險境為是,當下拔起鐵錨,轉過船舵,扯起風帆,將船緩緩駛了出去。四周船上的波斯人見他起錨扯帆,一個人做了十餘名水手之事,神力驚人,盡皆喝采。
  只見一艘小船拋了一條纜索過來,張無忌將那纜索縛在後梢,拖了小船漸漸遠去。小船中著坐二人,一男一女,正是流雲使和輝月使。張無忌掌著船舵,向西行駛,見波斯各艘大船並不追來,駛出數里,遠眺靈蛇島旁諸船已小不逾尺,仍然停著不動,這才放心。當下要小昭過來掌舵,到艙中察看殷離傷勢,見她兀自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雖然未見好轉,病情卻也並沒更惡,心想待會在這波斯大船之中,或可尋到藥物。
  黛綺絲站在船頭眼望大海,聽到張無忌走上甲板,卻不回頭。張無忌見她背影曼妙,秀髮飄拂,後頸膚若白玉,謝遜說她當年乃武林中第一美人,此言當真不虛,遙想光明頂上,碧水潭畔,紫衫如花,長劍勝雪,不知傾倒了多少英雄豪傑。航到傍晚,算來離靈蛇島已近百里,向東望去,海面上並無片帆只影,波斯總教顯是在要脅之下,不敢追來。張無忌道:「義父,咱們可放了他們麼?」謝遜道:「好罷!他們便是要追,也追不上了。」張無忌解開平等、功德、掌火三王及妙風使的穴道,連聲致歉,放他們躍入拖在船梢的小船中。妙風使道:「這聖火六令是吾人掌管,失落後其罪非小,也請一併交還。」謝遜道:「聖火令是中土明教主令符,今日物歸原主,如何能再讓你們攜去。」妙風使絮絮不休,堅要討還。張無忌心想今日須得折服其心,免得日後更多後患,說道:「我們便交還於你,你本領太低,還是無法保有。與其被外人奪去,還是存在明教手中的好。」妙風使道:「外人怎能隨便奪去?」張無忌道:「你若不信,那就試試。」將六根聖火令交了給他。妙風使大喜,剛說得一聲:「多謝!」張無忌左手輕勾,右手一引,已將六根聖火令一齊奪了過來。
  妙風使大吃一驚,怒道:「我尚未拿穩,這個不算。」張無忌笑道:「再試一次,那也不妨。」又將聖火令還了給他。妙風使先將四枚聖火令揣入懷中,手中執了兩根。見張無忌出手來奪,左手一令往他手腕上砸將下來。張無忌手腕一翻,已抓住他右臂,拉著他手臂迎將上去,雙令交擊,錚的一聲響,震得人心旌搖動。張無忌渾厚的內力從他手臂上傳將過去,這一擊之下,妙風使兩臂酸痛,全身乏力,便如癱瘓,撤手將聖火令拋在甲板之上。
  張無忌先從他懷中取出四枚聖火令,又拾起甲板上的兩枚,說道:「如何?是否再要試一次?」妙風使臉如死灰,喃喃的道:「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魔鬼!」舉步待要躍入小船,但一個踉蹌,軟癱跌倒。流雲使躍將上來,抱了他過去。小船上扯起風帆。功德王拉住船纜,雙手一拉,拍的一響,船纜崩斷,大小二船登時分開。張無忌抱拳說道:「多多得罪,還祈各位見諒。」功德王等人眼中充滿了怨毒之意,掉頭不答。大船乘風西去,兩船漸距漸遠。忽聽得黛綺絲叱道:「賊子敢爾!」縱身而起,躍入海中,張無忌吃了一驚,急忙轉舵。只見一股血水從海中湧了上來,跟著不遠處又湧上一股血水,頃刻間共有六股血水湧上。忽喇一響,黛綺絲從水中鑽出,口中咬著一柄短刀,右手抓住一個波斯人的頭髮,踏水而來。張無忌忙轉舵將船迎去。但那船船身太大,顧得了轉舵,顧不得落帆,一時在海中慢慢打轉。紫衫龍王在海中捷若遊魚,不多時遊到船旁,左手在船邊鐵錨的錨爪上一借力,身子飛起,連著那波斯人一起上了甲板。
  眾人心下瞭然,知道波斯人暗藏禍心,待功德王等一干人過了小船,扯起風帆作為遮掩,暗放熟識水性之人潛到大船之旁,意圖鑿沈張無忌等的座船。虧得紫衫龍王見到船旁潛水人吐氣的水泡,躍入海中,殺了六人,還擒得一名活口。正待審問那潛水波斯人,驀地裡船尾轟隆一聲巨響,黑煙瀰漫。船身震盪,如中炮擊,後梢上木片紛飛。張無忌等只感一陣炙熱,忙一齊伏低。
  黛綺絲叫道:「好奸惡!」搶到後梢,只見船尾炸了一個大洞,船舵已飛得不知去向,破洞中海水滾滾湧入。黛綺絲用波斯話向那被擒的波斯人問了幾句,手一起掌,將他天靈蓋擊得粉碎,踢入海中,說道:「我只發覺他們鑿船,沒料到他們竟在船尾綁上了炸藥。」這時功德王等人所乘的小船早已去得遠了,黛綺絲水性再好,也已無法追上。眾人黯然相對,束手無策。趙敏向張無忌淒然望一眼,心想:「敵船不久便即追上,我等當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那大海船船身甚大,一時三刻之間卻也不易沈沒。忽然之間,黛綺絲幾哩咕嚕的向小昭說起波斯話來,小昭也以波斯話回答,兩人一問一答,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只見小昭向張無忌瞧了一眼,雙頰暈紅,甚是靦腆。黛綺絲卻厲聲追問。兩人說了半天,似乎在爭辯什麼,後來黛綺絲似乎在力勸小昭答應什麼,小昭只是搖頭不允,忽向張無忌瞧了一眼,歎了口氣,說了兩句話。黛綺絲伸手摟住了小昭,不住吻她。兩人一齊淚流滿面。小昭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黛綺絲卻柔聲安慰。
  張無忌、趙敏、周芷若三人面面相覷,全然不解。趙敏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你瞧,她二人相貌好像!」張無忌一凜,只見黛綺絲和小昭都是清秀絕俗的瓜子臉,高鼻雪膚,秋波流慧,眉目之間當真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小昭的容貌之中,波斯胡人的氣息只餘下淡淡影子,黛綺絲卻一見便知不是中土人氏。他立時想起苦頭陀范遙在大都小酒店中對小昭所說的那兩句話:「真像,真像!」原來所謂「真像」,乃是說小昭的相貌真像紫衫龍王。那麼小昭是黛綺絲的妹妹麼?是她的女兒麼?張無忌跟著又想起楊逍、楊不悔父女對小昭的加意提防,每當問到楊逍何以對小昭這麼一個小姑娘竟然如此忌憚,似當大敵,他卻又語焉不詳。這時方始明白,原來楊逍也已瞧出小昭的容貌和紫衫龍王頗為相似,只是並無其他佐證,又見張無忌對她加意回護,是以不便明言。至於小昭故意扭嘴歪鼻,苦心裝成醜女模樣,其用意更是昭然若揭了。突然之間,他又想起了一事:「小昭混上光明頂去幹什麼?她怎麼知曉秘道的入口?那定是紫衫龍王要她去的,用意顯是在盜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她作我小婢,相伴幾已兩年,我從來對她不加防備,這份心法她先已看過,此後要再抄錄一通,當真易如探囊取物。啊喲!我只道她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哪料到她如此工於心計。我這兩年來如在夢中,一直墮在她的彀中而絲毫不覺。張無忌啊張無忌,你一生輕信,時受人愚,竟連這小小丫頭也將我玩弄於掌股之上。」想到這裡,不禁大是氣惱。便在此時,小昭的眼光向他望了過來。張無忌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實非作偽,心下又怦然一動,想起光明頂上對戰六大派時,她曾捨身相護自己,兩年來她細心燙貼的服侍,決不能是事事相欺,莫非冤枉了她?正自遲疑,船身劇烈一震,又沈下了一大截。黛綺絲道:「張教主,你們各位不必驚慌。待會波斯人的船隻到來,我和小昭自有應付之方。紫衫龍王雖是女流之輩,也知一人作事一身當,決不致連累各位。張教主和謝三哥待我義重如山。黛綺絲這裡謝過了。」說著盈盈拜倒。張無忌和謝遜急忙還禮,均想:「這些波斯人行事歹毒,待會定當將你抓去燒死,也不會放過了咱們。」
  座船漸漸下沈。艙中進水。張無忌抱起殷離,周芷若抱起趙敏,各人爬上桅桿。小昭忽向東方一指,哭出聲來。各人向她手指之處望去,只見遠處海面上帆影點點。過不多時,帆影漸大,正是十餘艘波斯大船鼓風追來。張無忌心想:「倘若我是黛綺絲,與其身遭火焚之苦。還不如跳在海中,自盡而死。」然見她神色泰然,毫不驚懼,不禁佩服:「她身居四大法王之首,果非尋常。想當年鷹王、獅王、蝠王都已是成名的年長豪傑,她以一個妙齡少女,位居三王之上,也不能僅因一日之功而得,自當另有過人之處。」眼見波斯群船漸漸駛近,又想:「我得罪諸寶樹王不小,既然落入他們手中,也不盼望再能活命。只是如何想個法兒,護得義父和趙姑娘、周姑娘、表妹她們周全。小昭,小昭,唉,寧可你對我不義,不可我待你不仁。」
  只見十餘艘波斯大船漸漸駛近,船上炮口一齊對準了沈船的桅桿,駛到離沈船二十餘丈處,便即落帆下錨。只聽得智慧王哈哈大笑,得意非凡,叫道:「爾等降不降了?」張無忌朗聲道:「中土義士,寧死不屈,豈有降理?是好漢子便武功上決一強弱。」智慧王笑道:「大丈夫鬥智不鬥力哉,快快束手待擒焉!」
  黛綺絲突然朗聲說了幾句波斯話,辭氣極是嚴正。智慧王一怔,也答以幾句波斯話。兩人一問一答,說了十幾句話,那大聖王也接嘴相詢。又說了幾句,大船放下一艘小船,八名水手劃槳,駛了過來。黛綺絲說道:「張教主,我和小昭先行過去,請你們稍待片刻。」謝遜厲聲道:「韓夫人,中土明教待你不薄。本教的安危興衰,繫於無忌一人之身。你若出賣我們,謝某命不足惜。要是損及無忌毫髮,謝某縱為厲鬼,也決不饒你。」黛綺絲冷笑道:「你義兒是心肝寶貝,我女兒便是瓦石泥塵麼?」說著挽了小昭之手,輕輕一躍,落入了小船。八名水手揮槳如飛,劃向波斯大艦去了。
  各人聽了她這兩句話,都是一怔。趙敏道:「小昭果然是她女兒。」遠遠望見黛綺絲和小昭上了大船,站在船頭,和諸寶樹王說話,自己座船卻不住下沈,桅桿一寸一寸的低下。謝遜歎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無忌孩兒,我識錯了韓夫人,你識錯了小昭。無忌,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暫忍一時之辱,再行俟機逃脫。你肩頭挑著重擔,中原千萬百姓,均盼我明教高舉義旗,驅除韃子,一當時機到來,你自行脫身,決不可顧及旁人。你是一教之主,這中間的輕重大小,可要分辨清楚了。」張無忌沈吟未答。趙敏呸了一聲,道:「自己性命不保了,還什麼韃子不韃子的。你說蒙古人好呢,還是波斯人好?」周芷若一直默不作聲,這時忽道:「小昭對張公子情意深重,決不致背叛他。」趙敏道:「你不見紫衫龍王一再逼迫她麼?小昭先是不肯,最後被逼得緊了,終於肯了,還假惺惺地大哭一場呢。」這時桅桿離海面已不過丈餘,海中浪濤潑了上來,濺得各人頭臉皆濕。趙敏忽然笑道:「張公子,咱們和你死在一起倒也乾淨。小昭陰險狡獪,反倒不能跟咱們一起死。」這幾句話雖以玩笑口吻出之,但含意情致纏綿。
  張無忌聽得甚是感動,心道:「我不能同時娶她們為妻,但得和她們同時畢命,也不枉了。」看看趙敏,看看周芷若,又看看懷中的殷離。只見殷離仍然昏迷不醒,趙週二女均是雙頰酡紅,臉上濺著點點水珠,猶似曉露中的鮮花,趙女燦若玫瑰,周女秀似芝蘭,霎時之間,心中反感平安喜樂。忽聽得十餘艘大船上的波斯人齊聲高呼。張無忌等吃了一驚,凝目望去。只見每艘船上的波斯人一齊拜伏在甲板之上,向著大艦行禮。大艦上諸寶樹王也是伏在船頭,中間椅上端坐一人,倒似是小昭模樣,只是隔得遠了,瞧不清楚。張無忌等驚疑不定,不知這些波斯人在搗什麼鬼。群胡呼喊了一陣,站起身來,仍是不斷的叫喊,喊聲中顯是充滿歡愉,倒似是遇到了什麼大喜慶事一般。
  過了一會,那小船又劃了過來,船中坐的赫然正是小昭。她招手說道:「張公子,各位請同到大艦之上。波斯明教決計不敢加害。」趙敏問道:「為什麼?」小昭道:「各位過去便知。若有相害之意,小昭如何對得起張公子?」
  謝遜忽道:「小昭,你做了波斯明教的教主麼?」小昭低眉垂首,並不回答,過了片刻,大大的眼中忽然掛下兩顆晶瑩的淚水。霎時之間,張無忌耳中嗡的一響,一切前因後果已猜到了七八成,心下又是難過,又是感激,說道:「小昭,你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小昭側開頭,不敢和他目光相對。謝遜歎道:「黛綺絲有女如此,不負了紫衫龍王一世英名。無忌,咱們過去罷。」說著躍入小船,接著周芷若抱起殷離,跳了過去,張無忌也抱著趙敏入船。
  八名水手掉過船頭,劃向大艦。離大艦尚有十餘丈,諸寶樹王已一齊躬身迎接教主。
  眾人登上大艦,小昭吩咐了幾句,早有人恭恭敬敬的送上面巾、食物,分別帶著各人入艙換去濕衣。張無忌見他所處的那間房艙極是寬敞,房中珠光寶氣,陳設著不少珍物,剛抹乾身上沾濕的海水,呀的一聲。房門推開,進來一人,正是小昭。她手上拿著一套短衫褲,一件長袍,說道:「公子,我服侍你換衣。」無忌心中一酸,說道:「小昭,你已是總教的教主,說來我還是你的屬下,如何可再作此事?」小昭求道:「公子,這是最後的一次。此後咱們東西相隔萬里,會見無日,我便是再想服侍你一次,也是不能的了。」張無忌黯然神傷,只得任她和平時一般助他換上衣衫,幫他扣上衣鈕,結上衣帶,又取出梳子,替他梳好頭髮。張無忌見她淚珠盈盈,突然間心中激動,伸手將她嬌小的身軀抱在懷裡。小昭「嚶」的一聲,身子微微顫動。張無忌在她櫻唇上深深印了一吻,說道:「小昭,初時我還怪你欺騙於我,沒想到你竟待我這麼好。」
  小昭將頭靠在他寬廣的胸脯之上,低聲道:「公子,我從前確是騙過你的。我媽本是總教三位聖處女之一,奉派前來中土,積立功德,以便回歸波斯,繼任教主。不料他和我爹爹相見之後,情難自已,不得不叛教和我爹爹成婚。我媽媽自知罪重,將聖處女的七彩寶石戒指傳了給我,命我混上光明頂,盜取乾坤大挪移心法。公子,這件事我一直在騙你。但在我心中,我卻沒對你不起。因為我決不願做波斯明教的教主,我只盼做你的小丫頭,一生一世服侍你,永遠不離開你。我跟你說過的,是不是?你也應允過我的,是不是?」張無忌點了點頭,抱著她輕柔的身子坐在自己膝上,又吻了吻她。她溫軟的嘴唇上沾著淚水,又是甜蜜,又是苦澀。小昭又道:「我記得了挪移乾坤的心法,決不是存心背叛於你。若非今日山窮水盡,我決計不會洩露此事……」張無忌輕聲道:「現下我都知道了。」
  小昭幽幽的道:「我年幼之時,便見媽媽日夜不安,心驚膽戰,遮掩住她好好的容貌,化裝成一個好醜樣的老太婆。她又不許我跟她在一起,將我寄養在別人家裡,隔一兩年才來瞧我一次,這時候我才明白,她為什麼干冒大險,要和我爹爹成婚。公子,咱們今天若非這樣,別說做教主,便是做全世界的女皇,我也不願。」說到這裡,她雙頰紅暈如火。
  張無忌只覺得抱在懷裡的嬌軀突然熱了起來,心中一動,忽聽得黛綺絲的聲音在門外說道:「小昭,你克制不了情慾,便是送了張公子的性命。」
  小昭身子一顫,跳了起來,說道:「公子,你以後莫再記著我。殷姑娘隨我母親多年,對你一往情深,是你良配。」張無忌低聲道:「咱們殺將出去,擒得一兩位寶樹王,再要脅他們送回靈蛇島去。」
  小昭淒然搖頭,道:「這次他們已學乖了,謝大俠,殷姑娘他們身上,此刻均有波斯人的刀劍相加。咱們稍有異動,立時便送了他們性命。」說著打開了艙門。只見黛綺絲站在門口,兩個波斯人手挺長劍,站她背後。那兩名波斯人躬身向小昭行禮,但手中長劍的劍尖始終不離黛綺絲背心。小昭昂然直至甲板,張無忌跟隨其後,果見謝遜等人身後均有波斯武士挺劍相脅。小昭說道:「公子,這裡有波斯治傷的靈藥,請你替殷姑娘敷治。」說著用波斯語吩咐了幾句。功德王取出一瓶膏藥,交給張無忌。
  小昭又道:「我命人送各位回歸中土,咱們就此別過。小昭身在波斯,日日祝公子福體康寧,諸事順遂。」說著聲音又哽咽了。張無忌道:「你身居虎狼之域,一切小心。」小昭點了點頭,吩咐下屬備船。謝遜、殷離、趙敏、周芷若等等一一過船。小昭將屠龍刀和倚天劍都交了給張無忌,淒然一笑,舉手作別。張無忌不知說什麼話好,呆立片刻,躍入對船。只聽得小昭所乘的大艦上號角聲嗚嗚響起,兩船一齊揚帆,漸離漸遠。但見小昭悄立船頭,怔怔向張無忌的座船望著。
  兩人之間的海面越拉越廣,終於小昭的座艦成為一個黑點,終於海上一片漆黑,長風掠帆,猶帶嗚咽之聲。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4:51

第二十九章 四女同舟何所望

  便在此時,忽聽得身後傳來兩下玎玎異聲,三個人疾奔而至。張無忌一瞥之下,只見那三人都身穿寬大白袍,其中兩人身形甚高,左首一人是個女子。三人背月而立,看不清他們面貌,但每人的白袍角上赫然都繡著一個火焰之形,竟是明教中人。三人雙手高高舉起,每隻手中各拿著一條兩尺來長的黑牌,只聽中間那身材最高之人朗聲說道:「明教聖火令到,護教龍王、獅王,還不下跪迎接,更待何時?」話聲語調不準,顯得極是生硬。張無忌吃了一驚,心道:「陽教主遺言中說道,本教聖火令自第三十一代教主石教主之時,便已失落,怎麼會在這三人手中?這是不是真的聖火令?這三人是否本教弟子?」只聽金花婆婆道:「本人早已破門出教,『護教龍王』四字,再也休提。閣下尊姓大名?這聖火令是真是假,從何處得來?」那人喝道:「你既已破門出教,尚絮絮何為?」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金花婆婆生平受不得旁人半句惡語,當日便陽教主在世,對我也禮敬三分。你是教中何人,對我竟敢大呼小叫?」突然之間,三人身形晃動,同時欺近,三隻左手齊往金花婆婆身上抓去。金花婆婆枴杖揮出,向三人橫掃過去,不料這三人腳下不知如何移動,身形早變。金花婆婆一杖擊空,已被三人的右手同時抓住後領,一抖之下,向外遠遠擲了出去。以金花婆婆武功之強,便是天下最厲害的三個高手向她圍攻,也不能一招之間便將她抓住擲出。但這三個白袍人步法既怪,出手又是配合得妙到毫巔,便似一個人生有三頭六臂一般。張無忌情不自禁的「噫」了一聲。那三人身子這麼一移,他已看得清清楚楚,最高那人虯髯碧眼,另一個黃須鷹鼻。那女子一頭黑髮,和華人無異,但眸子極淡,幾乎無色,瓜子臉型,約莫三十歲上下,雖然瞧來詭異,相貌卻是甚美。張無忌心想:「原來這三人都是胡人,怪不得語調生硬,說話又文謅謅的好似背書。」
  只聽那虯髯人朗聲又道:「見聖火令如見教主,謝遜還不跪迎?」謝遜道:「三位到底是誰?若是本教弟子,謝遜該當相識。若非本教中人,聖火令與三位毫不相干。」虯髯人道:「明教源於何土?」謝遜道:「源起波斯。」虯髯人道:「然也,然也!我乃波斯明教總教流雲使,另外兩位是妙風使、輝月使。我等奉總教主之命,特從波斯來至中土。」謝遜和張無忌都是一怔。張無忌讀過楊逍所著的「明教流傳中土記」,知道明教確是從波斯傳來,眼看這三個男女果是波斯胡人,武功身法又是如此,定然不假。只聽那黃須的妙風使道:「我教主接獲訊息,得知中土支派教主失蹤,群弟子自相殘殺,本教大趨式微,是以命雲風月三使前來整頓教務。合教上下,齊奉號令,不得有誤。」張無忌大喜:「總教主有號令傳來,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免得我擔此重任,見識膚淺,誤了大事。」只聽得謝遜說道:「中土明教雖然出自波斯,但數百年來獨立成派,自來不受波斯總教管轄。三位遠道前來中土,謝遜至感歡忭,跪迎云云,卻是從何說起?」
  那虯髯的流雲使將兩塊黑牌相互一擊,錚的一聲響,聲音非金非玉,十分古怪,說道:「這是中土明教的聖火令,前任姓石的教主不肖,失落在外,今由我等取回。自來見聖火令如見教主,謝遜還不聽令?」
  謝遜入教之時,聖火令失落已久,從來沒見過,但其神異之處,卻是向所耳聞,明教的經書典籍之中也往往提及,聽了這幾下異聲,知道此人所持確是本教聖火令,何況三人一出手便抓了金花婆婆擲出,決不是常人所能,當下更無懷疑,說道:「在下相信尊駕所言,但不知有何吩咐?」流雲使左手一揮,妙風使、輝月使和他三人同時縱身而起,兩個起落,已躍到金花婆婆身側。金花婆婆金花擲出,分擊三使。三使東一閃、西一晃,盡數避開,但見輝月使直欺而前,伸指點向金花婆婆咽喉。金花婆婆枴杖一封,跟著還擊一杖,突然間騰身而起,後心已被流雲使和妙風使抓住,提了起來。輝月使搶上三步,在她胸腹間連拍三掌,這三掌出手不重,但金花婆婆就此不能動彈。
  張無忌心道:「他三人起落身法,未見有過人之處,只是三人配合得巧妙無比。輝月使在前誘敵,其餘二人已神出鬼沒的將金花婆婆擒住。但以每人的武功而論,比之金花婆婆頗有不及。那人拍這三掌,並非打穴,但與我中土點穴功夫似有異曲同工之妙。」流雲使提著金花婆婆,左手一振,將她擲在謝遜身前,說道:「獅王,本教教規,入教之後終身不能叛教。此人自稱破門出教,為本教叛徒,你先將她首級割下。」謝遜一怔,道:「中土明教向來無此教規。」流雲使冷冷的道:「此後中土明教悉奉波斯總教號令。出教叛徒,留著便是禍胎,快快將她除了。」謝遜昂然道:「明教四王,情同金蘭。今日雖然她對謝某無情,謝某卻不可無義,不能動手加害。」妙風使哈哈一笑,道:「中國人媽媽婆婆,有這麼多囉唆。出教之人,怎可不殺?這算是什麼道理?當真奇哉怪也,莫名其妙。」謝遜道:「謝某殺人不眨眼,卻不殺同教朋友。」輝月使道:「非要你殺她不可。你不聽號令,我們先殺了你也。」謝遜道:「三位到中土來,第一件事便勒逼金毛獅王殺了紫衫龍王,這是為了立威嚇人麼?」輝月使微微一笑,道:「你雙眼雖瞎,心中倒也明白。快快動手罷!」謝遜仰天長笑,聲動山谷,大聲道:「金毛獅王光明磊落,別說不殺同夥朋友,此人即令是謝某的深仇大怨,既被你們擒住,已然無力抗拒,謝某豈能再以白刃相加?」張無忌聽了義父豪邁爽朗的言語,心下暗暗喝彩,對這波斯明教三使漸生反感。只聽妙風使道:「明教教徒,見聖火令如見教主,你膽敢叛教麼?」謝遜昂然道:「謝某雙目已盲了二十餘年,你便將聖火令放在我眼前,我也瞧它不見。說什麼『見聖火令如見教主』?」妙風使大怒,道:「好!那你是決意叛教了?」謝遜道:「謝某不敢叛教。可是明教的教旨乃是行善去惡,義氣為重。謝遜寧可自己人頭落地,不幹這等沒出息的歹事。」金花婆婆身子不能動彈,於謝遜的言語卻一句句都聽在耳裡。張無忌知道義父生死已迫在眉睫,當下輕輕將殷離放在地下。只聽流雲使道:「明教中人,不奉聖火令號令者,一律殺無赦矣!」謝遜喝道:「本人是護教法王,即令是教主要殺我,也須開壇稟告天地與本教明尊,申明罪狀。」妙風使嘻嘻笑道:「明教在波斯好端端地,一至中土,便有這許多臭規矩!」三使同時呼嘯,一齊搶了上來。謝遜屠龍刀揮動,護在身前,三使連攻三招,搶不近身。
  輝月使欺身直進,左手持令向謝遜天靈蓋上拍落。謝遜舉刀擋架,噹的一響,聲音極是怪異。這屠龍刀無堅不摧,可是竟然削不斷聖火令。便在這一瞬之間,流雲使滾身向左,已然一拳打在謝遜腿上。謝遜一個踉蹌,妙風使橫令戳他後心,突然間手腕一緊,聖火令已被人夾手奪了去。他大驚之下,回過身來,只見一個少年的右手中正拿著那根聖火令。張無忌這一下縱身奪令,快速無比,巧妙無倫。流雲使和輝月使驚怒之下,齊從兩側攻上。張無忌身形一轉,向左避開,不意拍的一響,後心已被輝月使一令擊中。那聖火令質地怪異,極是堅硬,這一下打中,張無忌眼前一黑,幾欲暈去,幸得護體神功立時發生威力,當即鎮懾心神,向前衝出三步。波斯三使立時圍上。張無忌右手持令向流雲使虛晃一招,左手倏地伸出,已抓住了輝月使左手的聖火令。豈知輝月使忽地放手,那聖火令尾端向上彈起,拍的一響,正好打中張無忌手腕。他左手五根手指一陣麻木,只得放下左手中已然奪到的聖火令,輝月使纖手伸處,抓回掌中。張無忌練成乾坤大挪移法以來,再得張三豐指點太極拳精奧,縱橫宇內,從無敵手,不意此刻竟被輝月使一個女子接連打中,第二下若非他護體神功自然而然的將力卸開,手腕早已折斷。他驚駭之下,不敢再與敵人對攻,凝立注視,要看清楚對方招數來勢。波斯三使見他兩次被擊,竟似並未受傷,也是驚奇不已。妙風使忽然低頭,一個頭錘向張無忌撞來,如此打法原是武學中大忌,竟以自己最要緊的部位送向敵人。張無忌端立不動,知他這一招似拙實巧,必定伏下厲害異常的後著,待他的腦袋撞到自己身前一尺之處,這才退了一步。驀地裡流雲使躍身半空,向他頭頂坐了下來。這一招更是怪異,竟以臀部攻人,天下武學之道雖繁,從未有這一路既無用、又笨拙的招數。張無忌不動聲色,向旁又是一讓,突覺胸口一痛,已被妙風使手肘撞中。但妙風使被九陽神功一彈,立即倒退三步,跟著又倒退三步,甫欲站定,又倒退三步。波斯三使愕然變色,輝月使雙手兩根聖火令急揮橫掃,流雲使突然連翻三個空心觔斗。張無忌不知他是何用意,心想還是避之為妙,剛向左踏開一步,眼前白光急閃,右肩已被流雲使的聖火令重重擊中。這一招更是匪夷所思,事先既無半點徵兆,而流雲使明明是在半空中大翻觔斗,怎能忽地伸過聖火令來,擊在自己肩頭?張無忌驚駭之下,已不敢戀戰,加之肩頭所中這一令勁道頗為沈重,雖以九陽神功彈開,卻已痛入骨髓。但知自己只要一退,義父性命不保,當下深深吸了口氣,一咬牙,飛身而前,伸掌向流雲使胸口拍去。流雲使同時飛身而前,雙手聖火令相互一擊,錚的一響,張無忌心神一蕩,身子從半空中直墮下來,但覺腰脅中一陣疼痛,已被妙風使踢中了一腳。砰的一下,妙風使向後摔出,輝月使的聖火令卻又擊中了張無忌的右臂。
  謝遜在一旁聽得明白,知道巨鯨幫中這少年已接連吃虧,眼下已不過在勉力支撐,苦於自己眼盲,無法上前應援,心中焦急萬分,自己若孤身對敵,當可憑著風聲,分辨敵人兵刃拳腳的來路,但若去相助朋友,怎能分得出哪一下是朋友的拳腳,哪一下是敵人的兵刃?他屠龍刀揮舞之下,倘若一刀殺了朋友,豈非大大的恨事?當則叫道:「少俠,你快脫身而走,這是明教的事,跟閣下並不相干。少俠今日一再相援,謝遜已是感激不盡。」張無忌大聲道:「我……我……你快走,聽我說,你快走!」眼見流雲使揮令擊來,張無忌以手中聖火令一擋,雙令相交,拍的一下,如中敗革,似擊破絮,聲音極是難聽。流雲使把捏不定,聖火令脫手向上飛出。張無忌躍起身來,欲待搶奪,突然間嗤的一聲響,後心衣衫被輝月使抓了一大截下來。她指甲在他背心上劃破了幾條爪痕,隱隱生痛,這麼緩得一緩,那聖火令又被流雲使搶回。
  經此幾個回合的接戰,張無忌心知憑這三人功力,每一個都和自己相差甚遠,只是武功怪異無比,兵刃神奇之極,最厲害的是三人聯手,陣法不似陣法,套子不似套子,詭秘陰毒,匪夷所思,只要能擊傷其中一人,今日之戰便能獲勝。但他擊一人則其餘二人首尾相應,拳法連變,始終打不破這三人聯手之局,反而又被聖火令打中了兩下。幸好波斯明教三使每一次拳腳中敵,自己反吃大虧,也已不敢再以拳腳和他身子相碰。謝遜大喝一聲,將屠龍刀豎抱在胸前,縱身躍入戰團,搶到張無忌身旁,說道:「少俠,用刀!」將屠龍刀遞了給他。張無忌心想仗著寶刀神威,或能擊退大敵,當下接了過來。謝遜右足一點,向後退開,在這頃刻之間,後心已重重中了妙風使一拳,只打得他胸腹間五臟六俯似乎都移了位置。這一拳來無影,去無蹤,謝遜竟聽不到半點風聲。張無忌揮刀向流雲使砍去,流雲使舉起兩根聖火令,雙手一振,已搭在屠龍刀上。張無忌只感手掌中一陣激烈跳動,屠龍刀竟欲脫手,大駭之下,忙加運內力。流雲使以聖火令奪人兵刃,原是手到擒來,千不一失,這一次居然奪不了對方單刀,大感詫異。輝月使一聲嬌叱,手中兩根聖火令也已架在屠龍刀上,四令奪刀,威力更巨。
  張無忌身上已受了七八處傷,雖然均是輕傷,內力究已大減,這時但感半邊身子發熱,握著刀柄的右手不住發顫。他知此刀乃義父性命所繫,義父不知自己身份真相,居然肯以此刀相借,實是豪氣干雲之舉,倘若此刀竟在自己手中失去,還有何面目以對義父?驀然間大喝一聲,體內九陽神功源源激發。流雲、輝月二使臉色齊變,妙風使見情勢不對,一根聖火令又搭到了屠龍刀上。
  張無忌以一抗三,竟是絲毫不餒,心中暗暗自慶,幸好一上來便出其不意的搶得妙風使一枚聖火令,否則六令齊施,更難抵敵。這時四人已至各以內力相拚的境地。張無忌心想你們和我比拚內力,正是以短攻長,我是得其所哉了。霎時間四人均凝立不動,各運內力。突然之間,張無忌胸口一痛,似乎被一枚極細的尖針刺了一下。
  這一下刺痛突如其來,直鑽入心肺,張無忌手一鬆,屠龍刀便被五根聖火令吸了過去。他猝遇大變,心神不亂,順手拔出腰間倚天劍,一招太極劍法「圓轉如意」,斜斜劃了個圈子,同時刺向波斯三使的小腹。三使待要後躍相避,張無忌已將倚天劍插還腰間劍鞘,手一伸,又將屠龍刀奪了過來。這四下失刀、出劍、還劍、奪刀,手法之快,直如閃電,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第七層功夫。
  波斯三使「噫」的一聲,大是驚奇。他三人內力遠不及張無忌,這一開口出聲,三根聖火令反而被屠龍刀帶了過來。三人急運內力相奪,又成相持不下之局。突然之間,張無忌胸口又被尖針刺了一下。這次他已有防備,寶刀未曾脫手。但這兩下刺痛似有形,實無質,一股寒氣突破他護體的九陽神功,直侵內臟。他知這是波斯三使一股極陰寒的內力,積貯於一點,從聖火令上傳來,攻堅而入。本來以至陰攻至陽,未必便勝得了九陽神功。只是他的九陽神功遍護全身,這陰勁卻是凝聚如絲發之細,倏鑽陡戳,難防難當。有如大象之力雖巨,婦人小兒卻能以繡花小針刺入其膚。陰勁入體,立即消失,但這一刺可當真疼痛入骨。輝月使連運兩下「透骨針」的內勁,見對方竟是毫不費力的抵擋了下來,更是駭異。妙風使雖然空著左手,但全身勁力都已集於右臂,左手已與癱瘓無異。張無忌知道如此僵持下去,敵人尖針一般的陰勁一下一下刺將過來,自己終將支持不住,可是實無對策。耳聽身後謝遜呼吸粗重,正自一步步的逼近,知他要擊敵助己。這時四人內勁佈滿全身,謝遜掌力擊在敵人身上,已與擊打張無忌無異,始終遲遲不敢出手。張無忌尋思:「情勢如此險惡,總是要義父先行脫身要緊。」朗聲道:「謝大俠,這波斯三使武功雖奇,在下要脫身而去卻也不難。請你先行暫避,在下事了之後,自當奉還寶刀。」波斯三使聽得他在全力比拚內勁之際竟能開口說話,洋洋一如平時,心下更驚。謝遜道:「少俠高姓大名?」張無忌心想此時萬萬不能跟他相認,否則以義父愛己之深,勢必要和波斯三使拚個同歸於盡,以維護自己,說道:「在下姓曾,名阿牛。謝大俠還不遠走,難道是信不過在下,怕我吞沒你這口寶刀麼?」謝遜哈哈大笑,說道:「曾少俠不必以言語相激。你我肝膽相照,謝遜以垂暮之年,得能結交你這位朋友,實是平生快事。曾少俠,我要以七傷拳打那女子了。我一發勁,你撤手棄了屠龍刀。」張無忌知道義父七傷拳的厲害,只要捨得將屠龍刀棄給敵人,一拳便可斃了輝月使,但這麼一來,本教便和波斯總教結下深怨,自己一向諄諄勸誡同教兄弟務當以和睦為重,今日自己竟不問來由的殺了總教使者,哪裡還像個明教教主?忙道:「且慢!」向流雲使道:「咱們暫且罷手,在下有幾句話跟三位分說明白。」流雲使點了點頭。張無忌道:「在下和明教極有關連,三位既持聖火令來此,乃是在下的尊客,適才無禮,多有得罪。咱們同時各收內力,罷手不鬥如何?」流雲使又連連點頭。張無忌大喜,當即內勁一撤,將屠龍刀收向胸前。只覺波斯三使的內勁同時後撤,突然之間,一股陰勁如刀、如劍、如匕、如鑿,直插入他胸口的「玉堂穴」中。
  這雖是一股無形無質的陰寒之氣,但刺在身上實同鋼刃之利。張無忌霎時之間閉氣窒息,全身動彈不得,心中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念頭:「我死之後,義父也是難逃毒手,想不到波斯總教使者竟如此不顧信義。殷離表妹能活命麼?趙姑娘和周姑娘怎樣?小昭,唉,這可憐的孩子!本教救民抗元的大業終將如何?」只見流雲使舉起右手聖火令,便往他天靈蓋擊落。張無忌急運內力,衝擊胸口被點中了的「玉堂穴」,但總是緩了一步。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大聲叫道:「中土明教的大隊人馬到了!」流雲使一怔,舉著聖火令的左手停在半空,一時不擊下去。只見一個灰影電射而至,拔出張無忌腰間的倚天劍,連人帶劍,直撲入流雲使的懷中。
  張無忌身子雖不能動,眼中卻瞧得清清楚楚,這人正是趙敏,大喜之下,緊接著便是大駭,原來她所使這一招乃是崑崙派的殺招,叫做「玉碎昆岡」,竟是和敵人同歸於盡的拚命打法。張無忌雖不知此招的名稱,卻知她如此使劍出招,以倚天劍的鋒利,流雲使固當傷在她的劍下,她自己也難逃敵人毒手。流雲使眼見劍勢淩厲之極,別說三使聯手,即是自保也已有所不能,危急中舉起聖火令甩力一擋,跟著不顧死活的著地滾了開去。只聽得噹的一聲響,聖火令已將倚天劍架開,但左頰上涼颼颼地,一時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待得站起身來,伸手一摸,只覺著手處又濕又粘,疼痛異常,左頰上一片虯髯已被倚天劍連皮帶肉的削去,若非聖火令乃是奇物,擋得了倚天劍的一擊,半邊腦袋已然不在了。
  張無忌前來和謝遜相會,趙敏總覺金花婆婆詭秘多詐,陳友諒形跡可疑,放心不下,便悄悄的跟隨前來。她知自己輕功未臻上乘,只要略一走近,立時便被發覺,是以只遠遠躡著,直至張無忌出手和波斯三使相鬥,她才走近。到得張無忌和三使比拚內力,她心中暗喜,心想這三個胡人武功雖怪,怎及得張無忌九陽神功內力的渾厚。突然間張無忌開口叫對手罷鬥,趙敏正待叫他小心,對方的「陰風刀」已然使出,張無忌受傷倒地。她情急之下,不顧一切的衝出,搶到倚天劍後,便將在萬安寺中向崑崙派學得的一記拚命招數使出來。趙敏一招逼開流雲使,但倚天劍圈了轉來,削去了自己半邊帽子,露出一叢秀髮。她長劍斜圍,身子向妙風使撲出,倚天劍反而跟在身後。這一叫做「人鬼同途」,乃是崆峒派的絕招,正和崑崙派的「玉碎昆岡」同一其理,均是明知已然輸定,便和敵人拚個玉石俱焚。這等打法極其慘烈。少林、峨嵋兩派的佛門武功便無此類招數。「玉碎昆岡」和「人鬼同途」都不是敗中取勝、死中求活之招,乃是旨在兩敗俱傷、同赴幽冥,當日崑崙、崆峒兩派的高手被囚,頗受屈辱,比武時功力又失,無法求勝,便有性子剛硬之輩使出這些招數來,只是內勁既去,要拚命也無從拚起,卻被她一一記在心中。妙風使眼見她來勢如此凶悍,大驚之下,突然間全身冰冷,呆立不動。此人武功雖高,膽子卻是極小,眼見這一招決計無法抵擋,駭怖達於極點,竟致僵立,束手待斃。趙敏的身子已抵來妙風使的聖火令上,手腕一抖,長劍便向他胸前刺去。這一招乃是先以自己身子投向敵人兵刃,敵人手中不論是刀是劍,是槍是斧,中在自己身上,勢須略一停留,自己便一劍刺去,敵人武功再高,萬難逃過。妙風使瞧出了此招的厲害,這才嚇呆。幸得他手中兵器及是鐵尺般的聖火令,無鋒無刃,趙敏以身子抵在其上,竟不受傷,長劍剛向前刺出,後背已被輝月使抱住。
  波斯三使聯手迎敵,配合之妙,實是不可思議。趙敏一上來兩招拚命打法,竟嚇得三大高手亂了陣腳,直到此時,輝月使才自後抱住了趙敏。她這麼一抱似乎平平無奇,其實拿捏之準,不爽毫髮,應變之速,疾如流星。趙敏這一劍雖然淩厲,已然遞不到妙風使身上,她覺臂上一緊,心知不妙,順著輝月使向後一拉之勢,回劍便往自己小腹刺去。這一招更是壯烈,屬於武當派劍招,叫做「天地同壽」,卻非張三豐所創,乃是殷梨亭苦心孤詣的想了出來,本意是要和楊逍同歸於盡之用。他自紀曉芙死後,心中除了殺楊逍報仇之外,更無別念,但自知武功非楊逍之敵,師父雖是天下第一高手,自己限於資質悟性,無法學到師父的三四成功夫,反正只求殺得楊逍,自己也不想活了,是以在武當山上想了幾招拚命的打法出來。
  殷梨亭暗中練劍之時,被師父見到,張三豐喟然歎息,心知此事難以勸喻,便將這招劍法取了個「天地同壽」的名稱,意思說人死之後,精神不朽,當可萬古長春,實是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悲壯劍招。殷梨亭的大弟子在萬安寺中施展此招,被范遙搶上救出。趙敏卻於此時使了出來。這一招專為刺殺緊貼在自己身後的敵人之用,利劍穿過自己的小腹,再刺入敵人小腹,輝月使如何能夠躲過?倘若妙風使並未嚇傻,又或流雲使站得甚近,以他二人和輝月使如同聯成一體的機警,當可救得二女性命。眼見倚天劍便要洞穿趙敏和輝月使的小腹,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張無忌衝穴成功,一伸手便將倚天劍奪了過去。趙敏用力一掙,脫出輝月使的懷抱。她動念迅速之極,取過張無忌手中的那枚聖火令,遠遠的擲了出去,颼的一聲響,跌入了金花婆婆所佈的尖針陣中。
  這聖火令波斯三使珍同姓命,流雲使和輝月使顧不得再和張無忌、趙敏對敵,甚至顧不得妙風使的安危,一齊縱身過去撿拾。只奔出丈餘,便已到了尖針陣中。輝月使「啊」的一聲尖叫,已踏中了一枚鋼針。月黑風高,長草沒膝,瞧不清楚聖火令和尖針的所在,兩人只得一路拔針,一路摸索尋令。妙風使猶如大夢初醒,一聲驚呼,跟了過去。趙敏為救張無忌性命,適才這三招使得猶如兔起鶻落,絕無餘暇多想一想,這時驚魂稍定,越想越是害怕,「嚶」的一聲,投入了張無忌懷中。張無忌一手攬著她,心中說不出的感激,但知波斯三使一尋到聖火令,立時轉身又回,忙道:「咱們快走!」回過身來,將屠龍刀交還謝遜,抱起身受重傷的殷離,向謝遜道:「謝大俠,眼前只有暫避其鋒。」謝遜道:「是!」俯身替金花婆婆解開了穴道。張無忌心想金花婆婆經過這場死裡逃生大難,自當和謝遜前愆盡釋。
  四人下山走出數丈,張無忌心想殷離雖是自己表妹,終是男女授受不親,於是將她交給金花婆婆抱著。趙敏在前引路,其後是金花婆婆和謝遜,張無忌斷後,以防敵人追擊。回首但見波斯三使兀自彎了腰,在長草叢中尋覓。他這一役慘敗,想起適才的驚險,兀自心有餘悸,又不知殷離受此重傷,是否能夠救活。正行之間,忽聽得謝遜一聲暴喝,發拳向金花婆婆後心打去。金花婆婆回手掠開,同時將殷離拋在地下。張無忌吃了一驚,飛身而上。謝遜喝道:「韓夫人,你何以又要下手殺害殷姑娘?」金花婆婆冷笑道:「你殺不殺我,是你的事。我殺不殺她,卻是我的事。你管得著我麼?」
  張無忌道:「有我在此,須容不得你隨便傷人。」金花婆婆道:「尊駕今日閒事管得還嫌不夠麼?」張無忌道:「那未必都是閒事。波斯三使轉眼便來,你還不快走?」金花婆婆冷哼一聲,向西竄了出去,突然間反手擲出三朵金花,直奔殷離後腦。張無忌伸指彈去,只聽得呼呼呼三聲,那三朵金花回襲金花婆婆,破空之聲,比之強弓發硬弩更加厲害。當他先前抱起殷離之時,抹去了唇上粘著的鬍子,金花婆婆已看清楚他面目,哪料得這少年的內力竟如此深厚,不敢伸手去接,急忙伏地而避。三朵金花貼著她背心掠過,將她布衫後心撕去了三條大縫,只嚇得她心中亂跳,頭也不回的去了。張無忌伸手抱起殷離,忽聽得趙敏一聲痛哼,彎下了腰,雙手按住小腹,忙上前問道:「怎麼了?」只見她手上滿是鮮血,手指縫中尚不住有血滲出,原來適才這一招「天地同壽」,畢竟還是刺傷了小腹。張無忌大驚失色,忙問:「傷得重麼?」只聽得妙風使在尖針陣中歡呼:「找到了,找到了!」趙敏道:「別管我!快走,快走!」
  張無忌伸臂將她抱起,疾往山下奔去。趙敏道:「到船上!開船逃走。」張無忌應道:「是!」一手抱著殷離,一手抱著趙敏,急馳下山。謝遜跟在身後,暗自驚異:「這少年恁地了得,手中抱著二人,仍是奔行如此迅速。」張無忌心亂如麻,手中這兩個少女只要有一個傷重不救,都是畢生大恨,幸好覺到二人身子溫暖,並無逐漸冷去之象。
  波斯三使找到聖火令後,隨後追來,但這三人的輕功固然不及張無忌,比之謝遜也大為不如。張無忌將到船邊,高聲叫道:「紹敏郡主有令:眾水手張帆起錨,急速預備開航!」待得他和謝遜躍上船頭,風帆已然升起。
  那艄公須得趙敏親口號令,上前請示。趙敏失血過多,只低聲道:「聽……聽張公子號令……便是……」那艄公轉舵開船,待得波斯三使追到岸邊,海船離岸早已數十丈了。張無忌將趙敏和殷離並排在船艙之中,小昭在旁相助,解開二人衣衫,露出傷口。張無忌檢視二人傷勢,見趙敏小腹上劍傷深約半寸,流血雖多,性命決可無礙。殷離那三朵金花卻都中在要害,金花婆婆下手極重,是否能救,實在難說,當下給二人敷藥包紮。殷離早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趙敏淚水盈盈,張無忌問她覺得如何,她只是咬牙不答。
  謝遜道:「曾少俠,謝某隔世為人,此番不意回到中土,尚能結識你這位義氣深重的朋友,實是意外之喜。」張無忌扶他坐在艙中椅上,伏地便拜,哭道:「義父,孩兒無忌不孝,沒能早日前來相接,累義父受盡辛苦。」謝遜大吃一驚,道:「你……你說什麼?」張無忌道:「孩兒便是張無忌。」謝遜如何能信,只道:「你……你說什麼?」張無忌道:「拳學之道在凝神,意在力先方制勝……」滔滔不絕的背了下去,每一句都是謝遜在冰火島上所授予他的武功要訣。背得二十餘句後,謝遜驚喜交集,抓住他的雙臂,道:「你……你當真便是我那無忌孩兒?」
  張無忌站起身來,摟住了他,將別來情由,揀要緊的說了一些,自己已任明教教主之事卻暫且不說,以免義父敘教中尊卑,反向自己行禮。謝遜如在夢中,此時不由得他不信,只是翻來覆去的說道:「老天爺開眼,老天爺開眼!」猛聽得後梢上眾水手叫道:「敵船追來啦!」張無忌奔到後梢望時,只見遠遠一艘大船五帆齊張,乘風追至。黑夜之中瞧不見敵船船身,那五道白帆卻是十分觸目。張無忌望了一會,見敵船帆多身輕,越逼越近,心下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暗想只有讓波斯三使上船,跟他們在船艙之中相鬥,當可藉著船艙狹窄之便,使三人不易聯手、於是將趙敏和殷離移在一旁,到甲板上提了兩隻大鐵錨來,放在艙中,作為障礙,逼令波斯三使各自為戰。佈置方定,突然間轟隆一聲巨響,船身猛烈一側,跟著半空中海水傾瀉,直潑進艙來。後梢水手高聲大叫:「敵船開炮!敵船開炮!」這一炮打在船側,幸好並未擊中。
  趙敏向張無忌招了招手,低聲道:「咱們也有炮!」這一言提醒了張無忌,當即奔上甲板,指揮眾水手搬開炮上的掩蔽之物,在大炮中裝上火藥鐵彈,點燒藥繩,砰的一聲,炮還轟了過去。但這些水手都是趙敏手下的武士所喬裝,武功不弱,發炮海戰卻是一竅不通,這一炮轟將出去,落在兩船之間,水柱激起數丈,敵船卻晃也不晃。但這麼一來,敵船見此間有炮,便不敢十分逼近。過不多時,敵船又是一炮轟來,正中船頭,船上登時起火。
  張無忌忙指揮水手提水救火,忽見上層艙中又冒出一個火頭來,他雙手各提一大桶水,踢開艙門,直潑進去,將火頭澆滅了。煙霧中只見一個女子橫臥榻上,正是周芷若,全身都已濕透,張無忌拋下水桶,搶進房去,忙問:「周姑娘,你沒事麼?」周芷若滿頭滿臉都是水,模樣甚是狼狽,危急萬分之中,見到他突然出現,驚異無比。她雙手一動,嗆啷啷一聲響,原來手腳均被金花婆婆用銬鐐鐵鏈鎖著。張無忌奔到下層艙中取過倚天劍來,削斷銬鐐。
  周芷若道:「張教主,你……你怎麼會到這裡?」張無忌還未回答、船身突然間激烈一震。她足下一軟,直撲在張無忌懷裡。張無忌忙伸手扶住,窗外火光照耀,只見她蒼白的臉上飛起兩片紅暈,再點綴著一點點水珠,清雅秀麗,有若曉露水仙。張無忌定了定神,說道:「咱們到下面船艙去。」兩人剛走出艙門,只覺座船不住的團團打轉,原來適才間敵船一炮打來,將船舵打得粉碎,連舵手也墮海而死。那艄公急了,親自去裝火藥發炮,只盼一炮將敵船打沈,不住在炮筒中裝填火藥,用鐵棍搗得實實的,絞高炮口,點燃了藥繩。驀地裡紅光一閃,震天價一聲大響,鋼鐵飛舞、大炮登時震得粉碎,艄公和大炮旁的眾水手個個炸得血肉橫飛。只因艄公一味求炮力威猛,火藥裝得多了數倍,反將大炮炸碎了。張無忌和周芷若剛走上甲極,但見船上到處是火,轉眼即沈,一瞥眼見左舷邊縛著一條小船,叫道:「周姑娘,你跳進小船去……」這時小昭抱著殷離,謝遜抱著趙敏,先後從下層艙中出來。原來適才這麼一炸,船底裂了一個大洞,海水立時湧了進來。張無忌待謝遜、小昭坐進小船,揮劍割斷綁縛的繩索,拍的一響,小船掉入了海中。張無忌輕輕一躍,跳入小船,搶過雙槳,用力劃動。這時那戰船燒得正旺,照得海面上一片通紅。張無忌全力扳漿,心想只須將小船劃到火光照不到處,波斯三使沒見到小船,必以為眾人數盡葬身大海,就此不再追趕。謝遜抄起一條船板幫著劃水。小船在海面迅速滑行,頃刻間出了火光圈外。只聽那大戰船轟隆轟隆猛響,船上裝著的火藥不住爆炸。波斯船不敢靠近,遠遠停著監視。趙敏攜來的武士中有些識得水性,泅水遊向敵船求救,都被波斯船上人眾發箭射死在海中。張無忌和謝遜片刻也不敢停手,若在陸地被波斯三使追及,尚可決一死戰。這時在茫茫大海之中,敵船隻須一炮轟來,就算打在小船數丈以外,波浪激盪,小船也非翻不可,好在二人都內力悠長,直劃了半夜,也不疲累。
  到得天明,但見滿天烏雲,四下裡都是灰濛濛的濃霧。張無忌喜道:「這大霧來得真好,只須再有半日,敵人無論如何也找咱們不到的了。」不料到得下午,狂風忽作,大雨如注。小船被風吹得向南飄浮。其時正當隆冬,各人身上衣衫盡濕,張無忌和謝遜內力深厚,還不怎樣,周芷若和小昭被北風一吹,忍不住牙關打戰。但小船上一無所有,誰也無法可想。這時木槳早已收起不劃,四人除下八隻鞋子,不住手的舀起艙中所積雨水倒入海中。謝遜終於會到張無忌,心情極是暢快,眼前處境雖險,卻毫不在意,罵天叱海,在大雨中高聲談笑。小昭天真爛漫,也是言笑晏晏。只有周芷若始終默不作聲,偶爾和張無忌目光相接,立即便轉頭避開。謝遜說道:「無忌,當年我和你父母一同乘海船出洋,中途遇到風暴,那可比今日厲害得多了。我們後來上了冰山,以海豹為食。只不過當日吹的是南風,把我們送到了極北的冰天雪地之中,今日吹的卻是北風。難道老天爺瞧著謝遜不順眼,要再將我充軍到南極仙翁府上,去再住他二十年麼?哈哈,哈哈!」他大笑一陣,又道:「當年你父母一男一女,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你卻帶了四個女孩子,那是怎麼一回事啊?哈哈,哈哈!」周芷若滿臉通紅,低下了頭。小昭卻神色自若,說道:「謝老爺子,我是服侍公子爺的小丫頭,不算在內。」趙敏受傷雖然不輕,卻一直醒著,突然說道:「謝老爺子,你再胡說八道,等我傷勢好了,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
  謝遜伸了伸舌頭,笑道:「你這女孩子倒厲害。」他突然收起笑容,沈吟道:「嗯,昨晚你拚命三招,第一招是崑崙派的『玉碎昆岡』,第二招是崆峒派的『人鬼同途』,第三招是什麼啊,老頭子孤陋寡聞,可聽不出來了。」
  趙敏暗暗心驚:「怪不得金毛獅王當年名震天下,鬧得江湖上天翻地覆。他雙目不能視物,卻能猜到我所使的兩記絕招,當真是名不虛傳。」便道:「這第三招是武當派的『天地同壽』,似乎是新創招數,難怪老爺子不知。」語氣甚是恭敬。謝遜歎道:「你出全力相救無忌,當然很好,可是又何必拚命,又何必拚命?」趙敏道:「他……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心中遲疑下面這句話是否該說,終於忍不住哽咽道:「他……誰叫他這般情致纏綿的……抱著……抱著殷姑娘。我是不想活了!」說完這句話,已是淚下如雨。
  四人聽這位年輕姑娘竟會當眾吐露心事,無不愕然,誰也沒想到趙敏是蒙古女子,要愛便愛,要恨便恨,並不忸怩作態,本和中土深受禮教陶冶的女子大異,加之扁舟浮海,大雨淋頭,每一刻都能舟覆人亡,當此生死繫於一線之際,更是沒了顧忌。張無忌聽了趙敏這句話,不由得心神激盪:「趙姑娘本是我的大敵,這次我隨她遠赴海外,主旨乃在迎接義父,哪想到她對我竟是一往情深如此。」情不自禁,伸過手去握住了她手,嘴唇湊到她耳邊,低聲道:「下次無論如何不可以再這樣了。」趙敏話一出口,便好生後悔,心想女孩兒家口沒遮攔,這種言語如何可以自己說將出來,豈不是教他輕賤於我?忽聽他如此深情款款的叮囑,不禁又驚又喜,又羞又愛,心下說不出的甜蜜,自覺昨晚三次出生入死,今日海上飄泊受苦,一切都不枉了。大雨下了一陣,漸漸止歇,濃霧卻越來越重,驀地裡刷的一聲,一尾三十來斤的大魚從海中躍將起來。謝遜右手伸出,五指插入魚腹,將那魚抓入船中,眾人都是喝一聲彩。小昭拔出長劍,將大魚剖腹刮鱗,切成一塊塊地。各人實在餓了,雖然生魚腥味極重,只得勉強吃了些。謝遜卻是吃得津津有味,他荒島上住了二十餘年,什麼苦也吃過了,豈在乎區區生魚?何況生魚肉只須多嚼一會,慣了魚腥氣息之後,自有一股鮮甜的味道。海上波濤漸漸平靜,各人吃魚後閉上眼睛養神,昨天這一日一晚的激鬥,委實累得心力交疲,周芷若和小昭雖未出手接戰,但所受驚嚇也當真不小。大海輕輕晃著小舟,有如搖籃,舟中六人先後入睡。
  這一場好睡,足足有三個多時辰。謝遜年老先醒,耳聽得五個青年男女呼吸聲和海上風聲輕相應和。趙敏和殷離受傷之後,氣息較促,周芷若卻是輕而漫長。張無忌一呼一吸之際,若斷若續,竟無明顯分界,謝遜暗暗驚異:「這孩子內力之深,實是我生平從所未遇。」小昭的呼吸一時快,一時慢,所練顯是一門極特異的內功,謝遜眉頭一皺,想起一事,心道:「這可奇了,難道這孩子竟是……」
  忽聽得殷離喝道:「張無忌,你這小子,幹麼不跟我上靈蛇島去?」張無忌、趙敏、周芷若、小昭等被她這麼一喝,都驚醒了。只聽她又道:「我獨個兒在島上寂寞孤單……你幹麼不肯來陪我?我這麼苦苦的想念你,你……你在陰世,可也知道嗎?」張無忌伸手摸她的額頭,著手火燙,知她重傷後發燒,說起胡話來了。他雖醫術精湛,但小舟中無草無藥,實是束手無策,只得撕下一塊衣襟,浸濕了水,貼在她額頭。殷離胡話不止,忽然大聲驚喊:「爹爹,你……你別殺媽媽,別殺媽媽!二娘是我殺的,你只管殺我好了,跟媽媽毫不相干……媽媽死啦,媽媽死啦!是我害死了媽媽!嗚嗚嗚嗚……」哭得十分傷心。張無忌柔聲道:「蛛兒,蛛兒,你醒醒。你爹不在這兒,不用害怕。」殷離怒道:「是爹爹不好,我才不怕他呢!他為什麼娶二娘、三娘?一個男人娶了一個妻子難道不夠麼?爹爹,你三心兩意,喜新棄舊,娶了一個女人又娶一個,害得我媽好苦,害得我好苦!你不是我爹爹,你是負心男兒,是大惡人!」
  張無忌惕然心驚,只嚇得面青唇白。原來他適才間剛做了一個好夢,夢見自己娶了趙敏,又娶了周芷若。殷離浮腫的相貌也變得美了,和小昭一起也都嫁了自己。在白天從來不敢轉的念頭,在睡夢中忽然都成為事實,只覺得四個姑娘人人都好,自己都捨不得和她們分離。他安慰殷離之時,腦海中依稀還存留著夢中帶來的溫馨甜意。
  這時他聽到殷離斥罵父親,憶及昔日她說過的話,她因不忿母親受欺,殺死了父親的愛妾,自己母親因此自刎,以致舅父殷野王要手刃親生女兒。這件慘不忍聞的倫常大變,皆因殷野王用情不專、多娶妻妾之故。他向趙敏瞧了一眼,情不自禁的又向周芷若瞧了一眼,想起適才的綺夢,深感羞慚。
  只聽殷離咕裡咕嚕的說了些囈語,忽然苦苦哀求起來:「無忌,求你跟我去啊,跟我去罷。你在我手背上這麼狠狠的咬了一口,可是我一點也不恨你。我會一生一世的服侍你、體貼你,當你是我的主人。你別嫌我相貌醜陋,只要你喜歡,我寧願散了全身武功,棄去千蛛劇毒,跟我初見你時一模一樣……」這番話說得十分的嬌柔婉轉,張無忌哪想到這表妹行事任性,喜怒不定,怪僻乖張,內心竟是這般的溫柔。只聽她又道:「無忌,我到處找你,走遍了天涯海角,聽不到你的訊息,後來才知你已在西域墮崖身亡,我傷心得真不想活了。我在西域遇到了一個少年曾阿牛,他武功既高,人品又好,他說過要娶我為妻。」趙敏、周芷若、小昭三人都知道曾阿牛便是張無忌的化名,一齊向他瞧去。張無忌滿臉通紅,狼狽之極,在這三個少女異樣的目光注視之下,真恨不得跳入大海,待殷離清醒之後這才上來。只聽殷離喃喃又道:「那個阿牛哥哥對我說:『姑娘,我誠心誠意,願娶你為妻,只盼你別說我不配。』他說:『從今而後,我會盡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有多麼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樂,忘去了從前的苦處。』無忌,這個阿牛哥哥的人品可比你好得多啦,他的武功比什麼峨嵋的滅絕師太都強。可是我心中已有了你這個狠心短命的小鬼,便沒答應跟他。你短命死了,我便給你守一輩子的活寡。無忌,你說,阿離待你好不好啊?當年你不睬我,而今心裡可後悔不後悔啊?」
  張無忌初時聽她複述自己對她所說的言語,只覺十分尷尬,但後來越聽越是感動,禁不住淚水涔涔而下。這時濃霧早已消散,一彎新月照在艙中,殷離側過了身子,只見到她苗條的背影。只聽她又輕聲說道:「無忌,你在幽冥之中,寂寞麼?孤單麼?我跟婆婆到北海冰火島上去找到了你的義父,再要到武當上去掃祭你父母的墳墓,然後到西域你喪生的雪峰上跳將下去,伴你在一起。不過那要等到婆婆百年之後,我不能先來陪你,撇下她孤零零的在世上受苦。婆婆待我很好,若不是她救我,我早給爹爹殺了。我為了你義父,背叛婆婆,她一定恨我得緊,我可仍要待她很好。無忌,你說是不是呢?」這些話便如和張無忌相對商量一般。在她心中,張無忌早已是陰世為鬼,這般和一個鬼魅溫柔軟語,海上月明,靜夜孤舟,聽來淒迷萬狀。她接下去的說話卻又是東一言,西一語的不成連貫,有時驚叫,有時怒罵,每一句卻都吐露了心中無窮無盡的愁苦。這般亂叫亂喊了一陣,終於聲音漸低,慢慢又睡著了。五人相對不語,各自想著各人的心事,波濤輕輕打著小舟,只覺清風明月,萬古常存,人生憂患,亦復如是,永無斷絕。忽然之間,一聲聲極輕柔、極縹緲的歌聲散在海上:「到頭這一身,難逃那一日。百歲光陰,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卻是殷離在睡夢中低聲唱著小曲。
  張無忌心頭一凜,記得在光明頂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昆堵死,無法脫身,小昭也曾唱過這個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月光下只見小昭正自癡癡的瞧著自己。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3:03

第二十八章 恩斷義絕紫衫王

  將近大都時,張無忌心想昨晚萬安寺一戰,汝陽王手下許多武士已識得自己面目,撞上了諸多不便,於是到一家農家買了套莊稼漢子的舊衣服換了,頭上戴個斗笠,用煤灰泥巴將手臉塗得黑黑地,這才進城。
  他回到西城的客店外,四下打量,前後左右並無異狀,當即閃身入內,進了自己的住房。小昭正坐在窗邊,手中做著針線,見他進房,一怔之下,才認了他出來,滿臉歡容,如春花之初綻,笑道:「公子爺,我還道是哪一個莊稼漢闖錯了屋子呢,真沒想到是你。」
  張無忌笑道:「你在做什麼?獨個兒悶不悶?」小昭臉上一紅,將手中縫著的衣衫藏到了背後,忸怩道:「我在學著縫衣,可見不得人的。」將衣衫藏在枕頭底下,斟茶給張無忌喝,見到他滿臉黑泥,笑道:「你洗不洗臉?」
  張無忌微笑道:「我故意塗抹的,可別洗去了。」拿著茶杯,心下沈吟:「趙姑娘要我陪她去借屠龍刀。大丈夫言出如山,不能失信於人。何況我原要去接義父回歸中土。義父本來擔心中原仇家太多,他眼盲之後,應付不了。此時武林群豪同心抗胡,私人的仇怨,什麼都該化解了。只須我陪他老人家在一起,諒旁人也不能動他一根毫毛。大海中風濤險惡,小昭這孩子是不能一齊去的。嗯,有了,我要趙姑娘將小昭安頓在王府之中,倒比別的處所平安得多。」
  小昭見他忽然微笑,問道:「公子,你在想什麼?」張無忌道:「我要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帶著你很是不便。我想到了一處所在,可以送你去寄居。」小昭臉上變色,道:「公子爺,我一定要跟著你,小昭要天天這般服侍你。」張無忌勸道:「我是為你好。我要去的地方很遠,很危險,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小昭道:「在光明頂上那山洞之中,我就已打定了主意,你到哪裡,我跟到哪裡。除非你把我殺了,才能撇下我,你見了我討厭,不要我陪伴麼?」張無忌道:「不,不!你知道我很喜歡你,我只是不願你去冒無謂的危險。我一回來,立刻就會找你。」小昭搖頭道:「只要在你身邊,什麼危險我都不在乎。公子爺,你帶我去罷!」
  張無忌握著小昭的手,道:「小昭,我也不須瞞你,我是答應了趙姑娘,要陪她往海外一行。大海之中,波濤連天。我是不得不去。但你去冒此奇險,殊是無益。」
  小昭脹紅了臉,道:「你陪趙姑娘一起,我更加要跟著你。」說了這兩句話,已急得眼中淚水盈盈。張無忌道:「為什麼更加要跟著我?」小昭道:「那趙姑娘心地歹毒,誰也料不得她會對你怎樣。我跟著你,也好照看著你些兒。」張無忌心中一動:「莫非這小姑娘對我暗中已生情意?」聽到她言辭中忱忱之誠,不禁感激,笑道:「好,帶便帶你去,大海中暈起船來,可不許叫苦。」小昭大喜,連聲答應,說道:「我要是惹得你不高興,你把我拋下海去餵魚罷!」張無忌笑道:「我怎麼捨得?」他二人雖然相處日久,有時旅途之際客舍不便,便同臥一室,但小昭自居婢僕,張無忌又從來不說一句戲謔調笑的言語。這時他衝口而出說了句「我怎麼捨得」,自知失言,不由得臉上一紅,轉過了頭望著窗外。小昭卻歎了口氣,自去坐在一邊。張無忌問道:「你為什麼歎氣?」小昭道:「你真正捨不得的人多著呢。峨嵋派的周姑娘,汝陽王府的郡主娘娘,將來不知道還有多少。你心中怎會掛念著我這個小丫頭?」張無忌走到她面前,說道:「小昭,你一直待我很好,難道我不知道麼?難道我是個忘恩負義、不知好歹的人嗎?」說這兩句話時臉色鄭重,語意極是誠懇。
  小昭又是害羞,又是歡喜,低下了頭道:「我又沒要你對我怎樣,只要你許我永遠服侍你,做你的小丫頭,我就心滿意足了。你一晚沒睡,一定倦了,快上床休息一會罷。」說著掀開被窩,服侍他安睡,自去坐在窗下,拈著針線縫衣。張無忌聽著她手上的鐵鏈偶爾發出輕微的錚錚之聲,只覺心中平安喜樂,過不多時,便合上眼睡著了。這一睡直到傍晚始醒,他吃了碗麵,說道:「小昭,我帶你去見趙姑娘,借她倚天劍斬斷你手腳上的銬鐐。」兩人走到街上,但見蒙古兵卒騎馬來回奔馳,戒備甚嚴,自是昨晚汝陽王府失火、萬安寺大亂之故。兩人一聽到馬蹄聲音,便縮身在屋角後面,不讓元兵見到,不多時便到了那家小酒店中。張無忌帶著小昭推門入內,只見趙敏已坐在昨晚飲酒的座頭上,笑吟吟的站了起來,說道:「張公子真乃信人。」張無忌見她神色如常,絲毫不以咋晚之事為忤,暗想:「這位姑娘城府真深,按理說我派人殺了她父親的愛姬,將她費盡心血捉來的六派高手一齊放了,她必定惱怒異常,不料她一如平時。且看她待會如何發作。」見桌上已擺設了兩副杯筷,他欠一欠身,便即就坐,小昭遠遠站著伺候。
  張無忌抱拳說道:「趙姑娘,昨晚之事,在下諸多得罪,還祈見諒。」趙敏笑道:「爹爹那韓姬妖妖嬈嬈的,我見了就討厭,多謝你叫人殺了她。我媽媽盡誇讚你能幹呢。」張無忌一怔,如此結果,實是大出意料之外。趙敏又道:「那些人你救了去也好,反正他們不肯歸降,我留著也是無用。你救了他們,大家一定感激你得緊。當今中原武林,聲望之隆,自是無人再及得上你了。張公子,我敬你一杯!」說著笑盈盈的舉起酒杯。便在此時,門口走進一個人來,卻是范遙。他先向張無忌行了一禮,再恭恭敬敬的向趙敏拜了下去,說道:「郡主,苦頭陀向你告辭。」趙敏並不還禮,冷冷的道:「苦大師,你瞞得我好苦。你郡主這個觔斗栽得可不小啊。」范遙站起身來,昂然說道:「苦頭陀姓范名遙,乃明教光明右使。朝廷與明教為敵,本人混入汝陽王府,自是有所為而來。多承郡主禮敬有加,今日特來作別。」
  趙敏仍是冷冷的道:「你要去便去,又何必如此多禮?」范遙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自今而後,在下即與郡主為敵,若不明白相告,有負郡主平日相待之意。」
  趙敏向張無忌看了一眼,問道:「你到底有什麼本事,能使手下個個對你這般死心塌地?」張無忌道:「我們是為國為民、為仁俠、為義氣,范右使和我素不相識,可是一見如故,肝膽相照,只是不枉了兄弟間這個『義』字。」范遙哈哈一笑,說道:「教主這幾句言語,正說出了屬下的心事。教主,你多多保重。這位郡主娘娘年紀雖輕,卻是心狠手辣,大非尋常。你良心太好,可千萬別要上當。」張無忌道:「是,我自是不敢大意。」趙敏笑道:「多謝苦大師稱讚。」范遙轉身出店,經過小昭身邊時,突然一怔,臉上神色驚愕異常,似乎突然見到什麼可怕之極的鬼魅一般,失聲叫道:「你……你……」小昭奇道:「怎麼啦?」范遙向她呆望了半晌,搖頭道:「不是的……不是的……我看錯人了。」長歎一聲,神色黯然,推門走了出去。口中喃喃的道:「真像,真像。」趙敏與張無忌對望一眼,都不知他說小昭像誰。忽聽得遠處傳來幾下忽哨之聲,三長兩短,聲音尖銳。張無忌一怔,記得這是峨嵋派招聚同門的訊號,當日在西域遇到滅絕師太等一干人時,曾數次聽到她們以此訊號相互聯絡,尋思:「怎地峨嵋派又回到了大都?莫非遇上了敵人麼?」趙敏道:「那是峨嵋派,似乎遇上了什麼急事。咱們去瞧瞧,好不好?」張無忌奇道:「你怎知道?」趙敏笑道:「我在西域率人跟了她們四日四夜,終於捉到了滅絕師太,怎會不知?」張無忌道:「好,咱們便去瞧瞧。趙姑娘,我先求你一件事,要借你的倚天劍一用。」趙敏笑道:「你未借屠龍刀,先向我借倚天劍,算盤倒是精明。」解下腰間繫著的寶劍,遞了過去。張無忌拿在手裡。拔劍出鞘,道:「小昭,你過來。」小昭走到他身前,張無忌揮動長劍,嗤嗤嗤幾下輕響,小昭手腳上銬鏈一齊削斷,嗆啷啷跌在地下。小昭下拜道:「多謝公子,多謝郡主。」趙敏微笑道:「好美麗的小姑娘。你教主定是歡喜你得緊了。」小昭臉上一紅,眼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張無忌還劍入鞘,交給趙敏,只聽得峨嵋派的忽哨聲直往東北方而去,便道:「咱們去罷。」趙敏摸出一小錠銀子拋在桌上,閃身出店。張無忌怕小昭跟隨不上,右手拉住她手,左手托在她腰間,不即不離的跟在趙敏身後。只奔出十餘丈,便覺小昭身子輕飄飄的,腳步移動也甚迅速,他微覺奇怪,手上收回相助的力道,見小昭仍是和自己並肩而行,始終不見落後。雖然他此刻未施上乘輕功,但腳下已是極快,小昭居然仍能跟上。轉眼之間,趙敏已越過幾條僻靜小路,來到一堵半塌的圍牆之外。張無忌聽到牆內隱隱有女子爭執的聲音,知道峨嵋派便在其內,拉著小昭的手越牆而入,黑暗中落地無聲。圍牆內遍地長草,原來是個廢園。趙敏跟著進來,三人伏在長草之中。廢園北隅有個破敗涼亭,亭中影影綽綽的聚集著二十來人,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你是本門最年輕的弟子,論資望,說武功,哪一樁都輪不到你來做本派掌門……」張無忌認得是丁敏君的語音,在長草叢中伏身而前,走到離涼亭數丈之處,這才停住。此時星光黯淡,瞧出來朦朧一片,他凝神注視,隱約看清楚亭中有男有女,都是峨嵋派弟子,除丁敏君外,其餘滅絕師太座下的諸大弟子似乎均在其內。左首一人身形修長,青裙曳地,正是周芷若。只聽丁敏君話聲極是嚴峻,不住口的道:「你說,你說……」
  周芷若緩緩的道:「丁師姊說的是,小妹是本門最年輕的弟子,不論資歷、武功、才幹、品德,哪一項都夠不上做本派掌門。師父命小妹當此大任,小妹原曾一再苦苦推辭,但先師厲言重責,要小妹發下毒誓,不得有負師父的囑咐。」峨嵋大弟子靜玄說道:「師父英明,既命周師妹繼任掌門,必有深意。咱們同受師父栽培的大恩,自當遵奉她老人家遺志,同心輔佐周師妹,以光本派武德。」
  丁敏君冷笑道:「靜玄師姊說師父必有深意,這『必有深意』四字果然說得好。咱們在高塔之上、高塔之下,不是都曾親耳聽到苦頭陀和鶴筆翁大聲叫嚷麼?周師妹的父母是誰,師父為何對她另眼相看,這還明白不過麼?」
  苦頭陀對鹿杖客說道滅絕師太是他的老情人、周芷若是他二人的私生女兒,只不過是他邪魔外道的古怪脾氣發作、隨口開句玩笑,但鶴筆翁這麼公然叫嚷出來,旁人聽在耳裡,雖然未必盡信,難免有幾分疑心。這等男女之私,常人總是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而滅絕師太對周芷若如此另眼相看,一眾弟子均是不明所以,「私生女兒」這四字正是最好的解釋。各人聽了丁敏君這幾句話,都默然不語。
  周芷若顫聲道:「丁師姊,你若不服小妹接任掌門,盡可明白言講。你胡言亂語,敗壞師父畢生清譽,該當何罪?小妹先父姓周,乃是漢水中一個操舟的船夫,不會絲毫武功。先母薛氏,祖上卻是世家,本是襄陽人氏,襄陽城破之後逃難南下,淪落無依,嫁了先父。小妹蒙武當派張真人之薦,引入峨嵋門下,在此以前,從未見過師父一面。你受師父大恩,今日先師撒手西歸,便來說這等言語,這……這……」說到這裡,語音哽咽,淚珠滾滾而下,再也說不下去了。丁敏君冷笑道:「你想任本派掌門,尚未得同門公認,自己身份未明,便想作威作福,分派我的不是,什麼敗壞師父清譽,什麼該當何罪。你想來治我的罪,是不是?我倒要請問:你既受師父之囑繼承掌門,便該即日回歸峨嵋。師父逝世,本派事務千頭萬緒,在在均要掌門人分理。你孤身一人突然不聲不響的回到大都,卻是為何?」
  周芷若道:「師父交下一副極重的擔子,放在小妹身上,是以小妹非回大都不可。」丁敏君道:「那是什麼事?此處除了本派同門,並無外人,你盡可明白言講。」周芷若道:「這是本派最大的機密,除了本派掌門人之外,不能告知旁人。」丁敏君冷笑道:「哼,哼!你什麼都往『掌門人』這三個字上一推,須騙我不到。我來問你:本派和魔教仇深似海,本派同門不少喪於魔教之手,魔教教眾死於師父倚天劍下的更是不計其數。師父所以逝世,便因不肯受那魔教教主一托之故。然則師父屍骨未寒,何以你便悄悄的來尋魔教那個姓張的小淫賊、那個當教主的大魔頭?」
  張無忌聽到最後這幾句話時身子不禁一震,便在此時,只覺一根柔膩的手指伸到自己左頰之上,輕輕刮了兩下,正是身旁的趙敏以手指替他刮羞。張無忌滿臉通紅,心想:「難道周姑娘真的是來找我麼?」
  只聽周芷若囁囁嚅嚅的道:「你……你又來胡說八道了……」丁敏君大聲道:「你還想抵賴?你叫大夥兒先回峨嵋,咱們問你回大都有什麼事,你偏又吞吞吐吐的不肯說。眾同門情知不對,這才躡在你的後面。你向你父親苦頭陀探問小淫賊的所在,當我們不知道麼?你去客店找那小淫賊,當我們不知道麼?」她左一句「小淫賊」,右一句「小淫賊」,張無忌脾氣再好,卻也不禁著惱,突覺頭頸中有人呵了一口氣,自是趙敏又在取笑了。丁敏君又道:「你愛找誰說話,愛跟誰相好,旁人原是管不著。但這姓張的小淫賊是本派的生死對頭,昨晚眾人逃出大都,一路之上,何以你儘是含情脈脈的瞧他?他走到哪裡,你的目光便跟到哪裡,這可不是我信口雌黃,這裡眾同門都曾親眼目睹。那日在光明頂上,先師叫你刺他一劍,他居然不閃不避,對你眉花眼笑,而你也對他擠眉弄眼,不痛不癢的輕輕刺了他一下。以倚天劍之利,怎能刺他不死?這中間若無私弊,有誰能信?」周芷若哭了出來,說道:「誰擠眉弄眼了?你盡說些難聽的言語來誣賴人。」丁敏君冷笑一聲,道:「我這話難聽,你自己所作所為,便不怕人說難看了?你的話便好聽了?哼,剛才你怎麼問那客房中的掌櫃來著?『勞你的駕,這裡可有一位姓張的客官嗎?嗯,二十來歲年紀,身材高高的,或者,他不說姓張,另外說個姓氏。』」她尖著嗓子,學起周芷若慢吞吞的聲調,裝腔作勢,說得加意的妖媚嬌柔,令人聽得毛骨悚然。
  張無忌心下惱怒,暗想這丁敏君乃峨嵋派中最為刁鑽刻薄之人,周芷若柔弱仁懦,萬不是她的對手,但若自己挺身而出為周芷若撐腰,一來這是峨嵋派本門事務,外人不便置喙,二來只有使周芷若處境更為不利,眼見她被擠逼得狼狽之極,自己卻束手無策。峨嵋派中大多數弟子本來都遵從師父遺命,奉周芷若為掌門人,但聽丁敏君辭鋒咄咄,說得入情入理,均想:「師父和魔教結怨太深。周師妹和那魔教教主果是干係非同尋常,倘若她將本派賣給了魔教,那便如何是好?」
  只聽丁敏君又道:「周師妹,你由武當派張真人引入師父門下,那魔教的小淫賊是武當張五俠之子。這中間到底有什麼古怪陰謀,誰也不知底細。」提高了嗓子又道:「眾位師兄師姊、師弟師妹,師父雖有遺言命周師妹接任掌門,可是她老人家萬萬料想不到,她圓寂之後屍骨未寒,本派掌門人立即便去尋那魔教教主相敘私情。此事和本派存亡興衰干係太大,先師若知今晚之事,她老人家必定另選掌門。師父的遺志乃是要本派光大發揚,決不是要本派覆滅在魔教之手。依小妹之見,咱們須得繼承先師遺志,請周師妹交出掌門鐵指環,咱們另推一位德才兼備、資望武功足為同門表率的師姊,出任本派掌門。」她說了這幾句話後,同門中便有六七人出言附和。周芷若道:「我受先師之命,接任本派掌門,這鐵指環決不能交。我實在不想當這掌門,可是我曾對師父立下重誓,決不能……決不能有負她老人家的托付。」這幾句話說來半點力道也無,有些同門本來不作左右袒,聽了也不禁暗暗搖頭。
  丁敏君厲聲道:「這掌門鐵指環,你不交也得交!本派門規嚴戒欺師滅祖,嚴戒淫邪無恥,你犯了這兩條最最首要的大戒,還能掌理峨嵋門戶麼?」
  趙敏將嘴唇湊到張無忌耳邊,低聲道:「你的周姑娘要糟啦!你叫我一聲好姊姊,我便出頭去給她解圍。」張無忌心中一動,知道這位姑娘足智多謀,必有妙策使周芷若脫困,但她年紀比自己小得多,這一聲「好姊姊」叫起來未免太也肉麻,實在叫不出口,正自猶豫,趙敏又道:「你不叫也由得你,我可要走啦。」張無忌無奈,只得在她耳邊低聲叫道:「好姊姊!」趙敏噗哧一笑,正要長身而起,亭中諸人已然驚覺。丁敏君喝道:「是誰?鬼鬼崇崇的在這裡偷聽!」
  突然間牆外傳來幾聲咳嗽,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黑夜之中,你峨嵋派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幹什麼?」一陣衣襟帶風之聲掠過空際,涼亭外已多了兩人。
  這二人面向月光,張無忌看得分明,一個是佝僂龍鍾的老婦,手持枴杖,正是金花婆婆,另一個是身形婀娜的少女,容貌奇醜,卻是殷野王之女、張無忌的表妹蛛兒殷離。那日韋一笑將蛛兒擒去,還沒上光明頂便寒毒發作,強忍著不吸她熱血,終於不支倒地,後來得周顛救醒,再尋蛛兒時卻已不知去向。張無忌自和她分別以來,常自想念,不料此刻忽而出現,他大喜之下,幾欲出聲招呼。
  丁敏君冷冷的道:「金花婆婆,你來幹什麼?」金花婆婆道:「你師父在哪裡?」丁敏君道:「先師已於昨日圓寂,你在園外聽了這麼久,卻來明知故問。」
  金花婆婆失聲道:「啊,滅絕師太已圓寂了!是怎樣死的?為什麼不等著再見我一面?唉,唉,可惜,可惜……」一句話沒再說得下去,彎了腰不住的咳嗽。蛛兒輕輕拍著她背,向丁敏君冷笑道:「誰耐煩來偷聽你們說話?我和婆婆經過這裡,聽得你嘰哩咕嚕的說個不停,我認得你的聲音,這才進來瞧瞧,婆婆問你,你沒聽見麼?你師父是怎樣死的?」丁敏君怒道:「這干你什麼事?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金花婆婆舒了口長氣,緩緩的道:「我生平和人動手,只在你師父手下輸過一次,可是那並非武功招數不及,只是擋不了倚天劍的鋒利。這幾年來發願要找一口利刃,再與你師父一較高下。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總算不枉了這番苦心,一位故人答應借寶刀給我一用。我打聽得峨嵋派人眾被朝廷囚禁在萬安寺中,有心要去救你師父出來,和她較量一下真實本領,豈知今日來到,萬安寺已成了一片瓦礫。唉!命中注定,金花婆婆畢生不能再雪此敗之辱。滅絕師太啊滅絕師太,你便不能遲死一天半日嗎?」
  丁敏君道:「我師父此刻倘若尚在人世,你也不過再多敗一場,叫你輸得死心塌……」
  突然間拍拍拍拍,四下清脆的聲響過去,丁敏君目眩頭暈,幾欲摔倒,臉上已被金花婆婆左右開弓的連擊了四掌。別看這老婆婆病骨支離,咳嗽連連,豈知出手竟然迅捷無倫,手法又怪異之極,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無絲毫抗拒躲閃的餘地。她與丁敏君相距本有兩丈,但頃刻間欺近身去,打了四掌後又即退過,行動直似鬼魅。
  丁敏君驚怒交集,立即拔出長劍,搶上前去,指著金花婆婆道:「你這老乞婆,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金花婆婆似乎沒聽到她的辱罵,對她手中長劍也似視而不見,只緩緩的道:「你師父到底是怎麼死的?」語意蕭索,似乎十分的心灰意懶。丁敏君手中長劍的劍尖距她胸口不過三尺,終究不敢便刺了出去,只罵:「老乞婆,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金花婆婆長歎一聲,自言自語:「滅絕師太,你一世英雄,可算得武林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一旦身故,弟子之中,竟無一個像樣的人出來接掌門戶嗎?」
  靜玄師太走上一步,合掌說道:「貧尼靜玄,參見婆婆。先師圓逝之時,遺命由周芷若周師妹接任掌門。只是本派之中尚有若干同門未服。先師既已圓寂,令婆婆難償心願,大數如此,夫復何言?本派掌門未定,不能和婆婆定什麼約會。但峨嵋乃武林大派,決不能墮了先師的威名。婆婆有什麼吩咐,便請示下,日後本派掌門自當憑武林規矩和你作一了斷。但若婆婆自恃前輩,逞強欺人,峨嵋派雖然今遭喪師大難,也唯有和你周旋到底,血濺荒園,有死而已。」這一番話侃侃道來,不亢不卑,連張無忌和趙敏也是暗暗叫好。金花婆婆眼中亮光一閃,說道:「原來尊師圓寂之時,已然傳下遺命,定下了繼任的掌門人,那好極了。是哪一位?便請一見。」語氣已比對丁敏君說話時客氣得多了。周芷若上前施禮,說道:「婆婆萬福!峨嵋派第四代掌門人周芷若,問婆婆安好。」
  丁敏君大聲道:「也不害臊,便自封為本派第四代掌門人了。」
  蛛兒冷笑道:「這位周姊姊為人很好,我在西域之時,多承周姊姊的照料。她不配做掌門人,難道你反配麼?你再在我婆婆面前放肆。瞧我不再賞你幾個嘴巴!」
  丁敏君大怒,刷的一劍便向蛛兒分心刺來。蛛兒一斜身,伸掌便往丁敏君臉上擊去。她這身法和金花婆婆一模一樣,但出手之迅捷卻差得遠了。丁敏君立即低頭躲開,她那一劍卻也沒能刺中蛛兒。金花婆婆笑道:「小妮子,我教了多少次,這麼容易的一招還是沒學會。瞧仔細了!」右手揮去,順手在丁敏君左頰上一掌,反手在她右頰上一掌,跟著又是順手擊左頰,反手擊右頰,這四掌段落分明,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但丁敏君全身給一股大力籠罩住了,四肢全然動彈不得,面頰連中四掌,絕無招架之能,總算金花婆婆掌上未運勁力,她才沒受到重傷。蛛兒笑道:「婆婆,你這手法我是學會了,就是沒你這股內勁。我再來試試!」丁敏君仍是被金花婆婆的內力逼住了,眼見蛛兒這一掌又要打到臉上,氣憤之下,幾欲暈去。突然間周芷若閃身而上,左手伸出,架開了蛛兒這一掌,說道:「姊姊且住!」轉頭向金花婆婆道:「婆婆,適才我靜玄師姊已說得明白,本派同門武學上雖不及婆婆精湛,卻也不容婆婆肆意欺淩。」金花婆婆笑道:「這姓丁的女子牙尖齒利,口口聲聲的不服你做掌門,你還來代她出頭麼?」周芷若道:「本派門戶之事,不與外人相干。小女子既受先師遺命,雖然本領低微,卻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門人。」
  金花婆婆笑道:「好,好,好!」只說得三個「好」字,便劇烈的咳嗽起來。蛛兒遞了一粒丸藥過去,金花婆婆接過服下,喘了一陣氣,突然間雙掌齊出,一掌按在周芷若前胸,一掌按在她後心,將她身子平平的挾在雙掌之間,雙掌著手之處,均是致命大穴。這一招更是怪異之極,周芷若雖然學武為時無多,究已得了滅絕師太的三分真傳,不料莫名其妙的便被對方制住了前胸後心要穴,只嚇得花容失色,話也說不出來。金花婆婆森然道:「周姑娘,你這掌門人委實稀鬆平常,難道尊師竟將峨嵋派掌門的重任,交了給你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麼?我瞧你呀,多半是胡吹大氣。」
  周芷若一定心神,尋思:「她這時手上只須內勁吐出,我心脈立時便被震斷,死於當場。可是我如何能夠墮了師父的威風?」一想到師父,登時勇氣百倍,舉起右手,說道:「這是峨嵋派掌門的鐵指環,是先師親手套在我的手上,豈有虛假?」金花婆婆一笑,說道:「剛才你那師姊言道,峨嵋乃武林大派。此話倒也不錯。可是憑你這點兒本領,能做這武林大派的掌門人嗎?我瞧你還是乖乖聽我吩咐的好。」周芷若道:「金花婆婆,先師雖然圓寂,峨嵋派並非就此毀了。我落在你的手中,你要殺便殺,若想脅迫我做甚不應為之事,那叫休想。本派陷於朝廷奸計,被囚高塔,卻有哪一個肯降服了?周芷若雖是年輕弱女,既受重任,自知艱巨,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張無忌見她胸背要穴俱被金花婆婆按住,生死已在呼吸之間,兀自如此倔強,只怕金花婆婆一怒,立時便傷了她的性命,情急之下,便欲縱出相救。趙敏已猜到他心意,抓住他右臂輕輕一搖,意思說且不用忙。
  只聽金花婆婆哈哈一笑,說道:「滅絕師太也不算怎麼走眼啊。你這小掌門武功雖弱,性格兒倒強。嗯,不錯,不錯,武功差的可以練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其實周芷若此刻早已害怕得六神無主,只是想著師父臨死時的重托,唯有硬著頭皮,挺立不屈。峨嵋眾同門本來都瞧不起周芷若,但此刻見她不計私嫌,挺身而出回護丁敏君,而在強敵挾持之下絲毫不墮本派威名,心中均起了對她敬佩之意。靜玄長劍一晃,幾聲忽哨,峨嵋群弟子倏地散開,各出兵刃,團團將涼亭圍住了。金花婆婆笑道:「怎麼樣?」靜玄道:「婆婆劫持峨嵋掌門,意欲何為?」金花婆婆咳了幾聲,道:「你們想倚多為勝?嘿嘿,在我金花婆婆眼下,再多十倍,又有什麼分別?」突然間放開了周芷若,身形晃處,直欺到靜玄身前,食中兩指,挖向她雙眼。靜玄急忙回劍削她雙臂,只聽得「嘿」的一聲悶哼,身旁已倒了一位同門師妹。金花婆婆明攻靜玄,左足卻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腰間穴道。
  但見她身形在涼亭週遭滴溜溜的轉動,大袖飛舞,偶爾傳出幾下咳嗽之聲,峨嵋門人長劍齊出,竟沒一劍能刺中她衣衫,但男女弟子卻已有七人被打中穴道倒地。她打穴手法極是怪異,被打中的都是大聲呼叫。一時廢園中淒厲的叫聲此起彼落,聞之心驚。金花婆婆雙手一拍,回入涼亭,說道:「周姑娘,你們峨嵋派的武功,比之金花婆婆怎麼樣?」周芷若道:「本派武功當然高於婆婆。當年婆婆敗在先師劍下,難道你忘了麼?」金花婆婆怒道:「滅絕老尼徒仗寶劍之利,又算得什麼?」周芷若道:「婆婆憑良心說一句,倘若先師和婆婆空手過招,勝負如何?」金花婆婆沈吟半晌,道:「不知道。我原想知道尊師和我到底誰強誰弱,是以今日才到大都來。唉!滅絕師太這一圓寂,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峨嵋派從此衰了。」那七名峨嵋弟子呼號不絕,正似作為金花婆婆這話的註腳。靜玄等年長弟子用力給他們推宮過血,絲毫不見功效,看來須金花婆婆本人方始解得。
  張無忌當年醫治過不少傷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知道這老婆婆下手之毒辣,江湖上實所罕有,有心出去相救,轉念又想:「這一來幫了周姑娘,卻得罪了蛛兒。我這個表妹不但對我甚好,且是骨肉至親,我如何可厚此薄彼?」只聽金花婆婆道:「周姑娘,你服了麼?」周芷若硬著頭皮道:「本派武功深如大海,不能速成。我們年歲尚輕,自是不及婆婆,日後進展,卻是不可限量。」
  金花婆婆笑道:「妙極,妙極!金花婆婆就此告辭。待你日後武功不可限量之時,再來解他們的穴道罷。」說著攜了蛛兒之手,轉身便走。周芷若心想這些同門的苦楚,便一時三刻也是難熬,金花婆婆一走,只怕他們痛也痛死了,忙道:「婆婆慢走。我這幾位同門師姊師兄,還請解救。」金花婆婆道:「要我相救,那也不難。自今而後,金花婆婆和我這徒兒所到之處,峨嵋門人避道而行。」周芷若心想:「我甫任掌門,立時便遇此大敵。倘若答應了此事,峨嵋派怎麼還能在武林中立足?這峨嵋一派,豈非就此在我手中給毀了?」金花婆婆見她躇躊不答,笑道:「你不肯墮了峨嵋派的威名,那也罷了。你將倚天劍借我一用,我就解救你的同門。」周芷若道:「本派師徒陷於朝廷奸計,被囚高塔,這倚天劍怎麼還能在我們手中?」
  金花婆婆原本已料到此事,借劍之言也不過是萬一的指望,但聽周芷若如此說,臉上還是掠過一絲失望的神色,突然間厲聲道:「你要保全峨嵋派聲名,便保不住自己性命……」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枚丸藥,說道:「這是斷腸裂心的毒藥,你吃了下去,我便救人。」
  周芷若想起師父的囑咐,柔腸寸斷,尋思:「師父叫我欺騙張公子,此事我原本幹不了,與其活著受那無窮折磨,還不如就此一死,一了百了,什麼都不管的乾淨。」當下顫抖著接過毒藥。靜玄喝道:「周師妹,不能吃!」
  張無忌見情勢危急,又待躍出阻止,趙敏在他耳邊低聲道:「傻子!假的,不是毒藥。」張無忌一怔之間,周芷若已將丸藥送入了口中嚥下。靜玄等人紛紛呼喝,又要搶上和金花婆婆動手。金花婆婆道:「很好,挺有骨氣。這毒藥麼,藥性一時三刻也不能發作。周姑娘,你跟著我,乖乖的聽話,老婆子一喜歡,說不定便給解藥於你。」說著走到那些被打中穴道的峨嵋門人身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數下。那幾人疼痛登止,停了叫喊,只是四肢酸麻,一時仍不能動彈。這幾人眼見周芷若捨命服毒,相救自己,都是十分感激,有人便道:「多謝掌門人!」金花婆婆拉著周芷若的手,柔聲道:「乖孩子,你跟著我去,婆婆不會難為你。」周芷若尚未回答,只覺一股極大的力道拉著自己,身不由主的便騰躍而起。靜玄叫道:「周師妹……」搶上欲待攔阻,斜刺裡一縷指風,勁射而至,卻是蛛兒從旁發指相襲。靜玄左掌揮起一擋,不料蛛兒這招乃是虛招,拍的一響,丁敏君臉上已吃了一掌,這「指東打西」,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學。但聽得蛛兒格格嬌笑,已然掠牆而出。張無忌道:「快追!」一手拉著趙敏,一手攜著小昭,三人同時越牆。靜玄等突然見到長草中還躲著三人,無不驚愕。金花婆婆和張無忌的輕功何等高妙,待得峨嵋群弟子躍上牆頭,六人早已沒入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張無忌等追出十餘丈,金花婆婆腳下絲毫不停,喝道:「峨嵋派弟子居然還有膽子追趕金花婆婆,嘿嘿,了不起!」趙敏道:「留下本派掌門!」身形一晃,搶上數丈,倚天劍劍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後,這一招「金頂佛光」,正是峨嵋派劍法的嫡傳,她在萬安寺中從峨嵋派女弟子手中學得,只是並非學自滅絕師太,不免未臻精妙。
  金花婆婆聽得背後金刃破風之勢,放開了周芷若,急轉身軀。趙敏手腕一抖,又是一招「千峰競秀」。金花婆婆識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寶劍,心下又驚又喜,伸手便來搶奪。數招一過,金花婆婆已欺近趙敏身前,手指正要搭上她執劍的手腕,不料趙敏長劍急轉,使出一招崑崙派的劍法「神駝駿足」。金花婆婆見她是個年輕女子,手持倚天劍,使的又是峨嵋嫡傳劍法,自當她是峨嵋派弟子。金花婆婆為了對付滅絕師太,於峨嵋派劍法已鑽研數年,見了趙敏出手幾招,料得她功力不過爾爾,此後數招,心中已先行預想明白,這一欺近身去,倚天劍定然手到拿來,豈知這年輕姑娘竟會突然之間使出崑崙派劍法來。金花婆婆若非心中先入為主,縱是崑崙劍法,也奈何她不得,只是這一招來得太過出於意外,她武功雖高,可也給打了個冷不防,急忙著地打滾,方始躲開,但左手衣袖已被劍鋒輕輕帶到,登時削下一大片來。金花婆婆驚怒之下,欺身再上。趙敏知道自己武功可跟她差著一大截,不敢和她拆招,只是揮動倚天劍,左刺右劈,東舞西擊,忽而崆峒派劍法,忽而華山派劍法,一招崑崙派的「大漠飛沙」之後,緊跟是一招少林派達摩劍法的「金針渡劫」。每一招均是各派劍法中的精華所在,每一招均具極大威力,再加上倚天劍的鋒銳,金花婆婆心中驚訝無比,一時竟無法逼近。蛛兒看得急了,解下腰間長劍,擲給金花婆婆。趙敏疾攻七八劍,到第九劍上,金花婆婆不得不以兵刃招架,擦的一聲,長劍斷為兩截。
  金花婆婆臉色大變,倒縱而出,喝道:「小妮子到底是誰?」趙敏笑道:「你怎地不拔屠龍刀出來?」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龍刀在手,你豈能擋得了我十招八招?你敢隨我去一試麼?」趙敏笑道:「你能拿到屠龍刀,倒也好了。我只在大都等你,容你去取了刀來再戰。」金花婆婆道:「你轉過頭來,讓我瞧個分明。」趙敏斜過身子,伸出舌頭,左眼閉,右眼開,臉上肌肉扭曲,向她扮個極怪的鬼臉。
  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液,拋下斷劍,攜了蛛兒和周芷若快步而去。張無忌道:「咱們再追。」趙敏道:「那也不用忙,你跟我來。我包管你的周姑娘安然無恙便是。」張無忌道:「你說什麼屠龍刀?」趙敏道:「我聽這老婆子在廢園中說道,她走遍了天涯海角,終於向一位故人借得到了柄寶刀,要和滅絕師太的倚天劍一鬥。『倚天不出,誰與爭鋒?』要和倚天劍爭鋒,捨屠龍刀莫屬。難道她竟向你義父謝老前輩借到了屠龍刀?我適才仗劍和她相鬥,便是要逼她出刀。可是她手邊又無寶刀,只叫我隨她去一試。似乎她已知屠龍刀的所在,卻是無法到手。」張無忌沈吟道:「這倒奇了。」趙敏道:「我料她必去海濱,揚帆出海,前去找刀。咱們須得趕在頭裡,別讓雙眼已盲、心地仁厚的謝老前輩受這惡毒老婆子欺弄。」
  張無忌聽了她最後這句話,胸口熱血上湧,忙道:「是,是!」他初時答應趙敏去借屠龍刀,只不過是為了大丈夫千金一諾,不能食言,此刻想到金花婆婆會去和義父為難,恨不得插翅趕去相救。當下趙敏帶著兩人,來到王府之前,向府門前的衛士囑咐了好一陣。那衛士連聲答應,回身入內,不久便牽了九匹駿馬、提了一大包金銀出來。趙敏和張無忌、小昭三人騎了三匹馬,讓另外六匹跟在後面輪流替換,疾馳向東。次日清晨,九匹馬都已疲累不堪。趙敏向地方官出示汝陽王調動天下兵馬的金牌,再換了九匹坐騎,當日深夜,已馳抵海邊。趙敏騎馬直入縣城,命縣官急速備好一艘最堅固的大海船,船上舵工、水手、糧食、清水、兵刃、寒衣,一應備齊,除此之外,所有海船立即驅逐向南,海邊五十里之內不許另有一艘海船停泊。汝陽王金牌到處,小小縣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謹?趙敏和張無忌、小昭三人自在縣衙門中飲酒等候。不到一日,縣官報稱一切均已辦妥。
  三人到海邊看船時,趙敏不由得連連頓足,大叫:「糟了!」原來海邊所停泊的這艘海船船身甚大,船高二層,船頭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裝有鐵炮,卻是蒙古海軍的炮船。當年蒙古大軍遠征日本,大集舟師,不料一場颶風,將蒙古海軍打得七零八落,東征之舉歸於泡影,但舟艦的規模卻也從那時起遺了下來。趙敏百密一疏,沒想到那個縣官竟會加倍巴結,去向水師借了一艘炮船來。這時船中糧食清水俱已齊備,而海邊其餘船隻均已遵奉汝陽王金牌傳令,早向南駛出數十里之外。趙敏苦笑之下,只得囑咐眾水手在炮口上多掛漁網,在船上裝上十幾擔鮮魚,裝作是炮船舊了無用,早改作了漁船。趙敏和張無忌、小昭三人換上水手裝束,用油彩抹得臉上黃黃的,再粘上兩撇鼠鬚,更無半點破綻。三人坐在船中,專等金花婆婆到來。這位紹敏郡主料事如神,果然等到傍晚,一輛大車來到海濱,金花婆婆攜著蛛兒和周芷若前來僱船。船上水手早受趙敏之囑,諸多推托,說道這是一艘舊炮船改裝的漁船,專門捕魚,決不載客,直到金花婆婆取出兩錠黃金作為船資,船老大方始勉強答應。金花婆婆帶同蛛兒、周芷若上船,便命揚帆向東。無邊無際的茫茫大海之中,一葉孤舟,向著東南行駛。舟行兩日,張無忌和趙敏在底艙的窗洞中向外瞧去,只見白天的日頭、晚上的月亮,總是在左舷上升,顯然座船是徑向南行。其時已是初冬天氣,北風大作,船帆吃飽了風,行駛甚速。張無忌和趙敏商量過幾次:「我義父是在極北的冰火島上,咱們去找他,須得北行才是,怎麼反向南去?」趙敏每次總是答道:「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何況這時節南風不起,便要北駛,也沒法子。」
  到得第三日午後,舵工下艙來向趙敏稟報,說道金花婆婆對這一帶海程甚是熟悉,什麼地方有大沙灘,什麼地方有礁石,竟比這舵工還要清楚。
  張無忌突然心一動,說道:「啊,是了!莫非她是回靈蛇島?」趙敏問道:「什麼靈蛇島?」張無忌道:「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靈蛇島啊。她故世的丈夫叫銀葉先生,靈蛇島金花銀葉,難道你沒聽說過嗎?」
  趙敏噗哧一笑,說道:「你就大得我幾歲,江湖上的事兒,倒挺內行似的。」張無忌笑道:「明教的邪魔外道,原比郡主娘娘多知道些江湖上的閒事。」他二人本是死敵,各統豪傑,狠狠的打過幾場硬仗,但在海船艙底同處數日之後,言笑不禁,又共與金花婆婆為敵,相互間的隔閡已一天少於一天。舵工稟報之後,只怕金花婆婆知覺,當即回到後梢掌舵之處。趙敏笑道:「大教主,那就煩你將靈蛇島金花銀葉威震江湖的事跡,說些給我這孤陋寡聞的小丫頭聽聽。」張無忌笑道:「說來慚愧,銀葉先生是何等樣人,我是一無所知,那位金花婆婆,我卻跟她作過一番對。」於是將自己如何在蝴蝶谷中跟「蝶谷醫仙」胡青牛學醫,如何各派人眾被金花婆婆整得生死不得、來到蝶谷求醫,如何自己受胡青牛指點而治癒眾人,如何金花婆婆和滅絕師太比武落敗,如何胡青牛、王難姑夫婦終於又死在金花婆婆手下種種情由,一一說了。他想胡青牛脾性雖然怪僻,但對自己實在不錯,想到他夫婦屍體高懸樹梢的情景,不由得眼眶紅了。他將蛛兒要擒自己到靈蛇島去作伴、自己在她手臂上咬了一口的事略去了不說。為何省略此節,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或許覺得頗為不雅罷。趙敏一聲不響的聽完,臉色鄭重,說道:「初時我只道這老婆婆不過是一位武功極強的高手,原來其中尚有這許多恩怨過節,聽你說來,這老婆婆委實極不好鬥,咱們可千萬大意不得。」張無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雙全,手下又統率著這許多奇材異能之士,對付區區一個金花婆婆,那也是遊刃有餘了。」趙敏笑道:「就可惜茫茫大海之中,沒法召喚我手下的眾武士、諸番僧去。」張無忌道:「這些煮飯的廚子,拉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該算是第二流了罷?」趙敏一怔,格格笑了起來,說道:「佩服,佩服!大教主果然好眼力,須瞞你不過。」原來她回王府去取金銀馬匹之時,暗中囑咐衛士,調動一批下屬,趕到海邊聽由差遣。這些人也是快馬趕程,只比張無忌他們遲到了半天。她所調之人均未參與萬安寺之戰,從沒與張無忌朝過相,分別扮作廚工、水手之屬。但學武之人,神情舉止自然流露,縱然極力掩飾,張無忌瞧在眼中,心裡早已有數。
  趙敏聽他這麼一說,暗想他既然看了出來,金花婆婆見多識廣,老奸巨猾,更早已識破了機關。好在己方人多勢眾,張無忌武功高強,她識破也好,不識破也好,若是動手,她連蛛兒在內,終究不過兩人,那也不足為懼。她既不挑破,便不防繼續假裝下去。這幾日之中,張無忌最擔心的,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顆丸藥後毒性是否發作。趙敏知他心意,見他眉頭一皺,便派人到上艙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動靜,每次回報,均說周姑娘言行如常,一無中毒症狀。這麼幾次之後,張無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靜坐船艙一角,想到了當日西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兒如何陪伴自己,如何為何太沖、武烈、丁敏君等圍逼之際尚來與自己見上一面,想到自己曾當著何太沖等眾人之面,大聲說道:「姑娘,我誠心願意娶你為妻,盼你別說我不配。」又全心全意的對她說道:「從今而後,我會盡力愛護你,照顧你,不論有多少人來跟你為難,不論有多麼厲害的人來欺侮你,我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護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樂,忘去了從前的苦處。」他想到這幾句話,不禁紅暈上臉。趙敏忽道:「呸!你又在想你的周姑娘了!」張無忌道:「沒有!」趙敏道:「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難道我管得著麼?男子漢大丈夫,撒什麼謊?」張無忌道:「我幹麼撒謊?我跟你說,我想的不是周姑娘。」趙敏道:「你若是想苦頭陀、韋一笑,臉上不會是這般神情。那幾個又醜又怪的傢夥,你想到他們之時,會這樣又溫柔、又害臊麼?」
  張無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這人也真厲害得過了分,別人心裡想的人是俊是醜,你也知道。老實跟你說,我這時候想的人哪,偏偏一點也不好看。」
  趙敏見他說得誠懇,微微一笑,就不再理會。她雖聰明,卻也萬萬料想不到他所思念之人,竟是船艙上層中那個醜女蛛兒。張無忌想到蛛兒為了練那「千蛛萬毒手」的陰毒功夫,以致面容浮腫,凹凸不平,那晚廢園重見,唯覺更甚於昔時,言念及此,情不自禁的歎了口氣,心想她這門邪毒功夫越練越深,只怕身子心靈,兩蒙其害。待得想到那日殷梨亭說起自己墮崖身亡、蛛兒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更是感激。他自到光明頂上之後,日日夜夜,不是忙於練功,便是為明教奔波,幾時能得安靜下來想想自己的心事?偶爾雖也記掛著蛛兒,也曾向韋一笑查問,也曾請楊逍派人在光明頂四周尋覓,但一直不知下落,此刻心下深深自責:「蛛兒對我這麼好,可是我對她卻如此寡情薄義?何以這些時日之中,我竟全沒將她放在心上?」他自做了明教教主之後,自己的私事是一概都拋之腦後了。
  趙敏忽道:「你又在懊悔什麼了?」張無忌尚未回答,突聽得船而上傳來一陣吆喝之聲,接著便有水手下來稟報:「前面已見陸地,老婆子命我們駛近。」
  趙敏與張無忌從窗孔中望出去,只見數里外是個樹木蔥翠的大島,島上奇峰挺拔,聳立著好幾座高山。座船吃飽了風,直駛而前。只一頓飯功夫,已到島前。那島東端山石直降入海,並無淺灘,戰船吃水雖深,卻可泊在岸邊。戰船停泊未定,猛聽得山岡上傳來一聲大叫,中氣充沛,極是威猛。這一來張無忌當真驚喜交集,這叫聲熟悉之極,正是義父金毛獅王謝遜所發。一別十餘年,義父雄風如昔,怎不令他心花怒放?當下也不及細思謝遜如何會從極北的冰火島上來到此處,也顧不得被金花婆婆識破本來面目,急步從木梯走上後梢,向叫聲所發出的山岡上望去。只見四條漢子手執兵刃,正在圍攻一個身形高大之人。那人空手迎敵,正是金毛獅王謝遜。張無忌一瞥之下,便見義父雖然雙目盲了,雖然以一敵四,雖然赤手空拳抵擋四件兵刃,卻絲毫不落下風。他從未見過義父與人動手,此刻只瞧了幾招,心下甚喜:「昔年金毛獅王威震天下,果然名不虛傳。我義父武功在青翼蝠王之上,足可與我外公並駕齊驅。」那四人武功顯然也頗為了得,從船梢仰望山岡,瞧不清四人面目,但見衣衫襤褸,背負布袋,當是丐幫人物。旁邊另有三人站著掠陣。只聽一人說道:「交出屠龍刀……饒你不死……寶刀換命……」山間勁風將他言語斷斷續續的送將下來,隔得遠了,聽不明白,但已知這干人眾意在劫奪屠龍寶刀。只聽謝遜哈哈大笑,說道:「屠龍刀在我身邊,丐幫的臭賊,有本事便來取去。」他口中說話,手腳招數半點不緩。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數聲,說道:「丐幫群俠光臨靈蛇島,不來跟老婆子說話,卻去騷擾靈蛇島的貴賓,想幹什麼?」張無忌心道:「這島果然便是靈蛇島,聽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義父是她請來的客人,我義父當年無論如何不肯離冰火島回歸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請,他便肯來?金花婆婆又怎地知道我義父他老人家的所在?」一霎時心中疑竇叢生。山岡上那四人聽得本島主人到了,只盼及早拾奪下謝遜,攻得更加緊急。豈知這麼一來,登時犯了武學中的大忌。謝遜雙眼已盲,全憑從敵人兵刃的風聲中辨位應敵。這四人出手一快,風聲更響,謝遜長笑一聲,砰的一拳,擊中在一人前胸,那人長聲慘呼,從山岡上直墮下來,摔得頭蓋破裂,腦漿四濺。在旁掠陣的三人中有人喝道:「退開!」輕飄飄的一拳擊了出去,拳力若有若無,教謝遜無法辨明來路。果然拳頭直擊到謝遜身前數寸之處,他才知覺,急忙應招,已是手忙腳亂,大為狼狽。先前打鬥的三人讓身閃開,在旁掠陣的一個老者又加入戰團。此人與先前那人一般打法,也是出掌輕柔。數招一過,謝遜左支右絀,叠遇險招。
  金花婆婆喝道:「季長老,鄭長老,金毛獅王眼睛不便,你們使這等卑鄙手段,枉為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她一面說,一面撐著枴杖,走上岡去。別看她顫巍巍的龍鍾支離,似乎被山風一亂便要摔將下來,可是身形移動竟是極快。但見她枴杖在地下一撐,身子便乘風淩虛般的飄行而前,幾個起落,已到了山腰。蛛兒緊隨在後,卻落後了一大截路。張無忌掛念義父安危,也快步登山。趙敏跟著上來,低聲道:「有這老婆子在,獅王不會有何凶險,你不必出手,隱藏形跡要緊。」張無忌點了點頭,跟在蛛兒身後。這時只看到蛛兒婀娜苗條的背影,若不瞧她面目,何嘗不是個絕色美女,何嘗輸與趙敏、周芷若、小昭三人?他心念一動之下,隨即自責:「張無忌啊張無忌,你義父身處大險,這當口你卻去瞧人家姑娘,心中品評她相貌身材美是不美?」
  四人片刻間到了山岡之巔。只見謝遜雙手出招極短,只守不攻,直至敵人拳腳攻近,才以小擒拿手拆解。這般打法一時可保無虞,但要擊敵取勝,卻也甚難。張無忌站在一棵大松樹下,眼見義父滿臉皺紋,頭髮已然白多黑少,比之當日分手之時已蒼老了甚多,想是這十多年來獨處荒島,日子過得甚是艱辛,心下不由得甚是難過,胸口一陣激動,忍不住便要代他打發了敵人,上前相認。趙敏知他心意,捏一捏他手掌,搖了搖頭。只聽金花婆婆說道:「季長老,你的『陰山掌大九式』馳譽江湖,何必鬼鬼祟祟的變作綿掌招式?鄭長老更加不成話了,你將『回風拂柳拳』暗藏在八卦拳中,金毛獅王謝大俠便不知道了……咳咳……」
  謝遜看不見敵人招式,對敵時十分吃虧,加之那季鄭二老十分狡獪,出招時故意變式,使他捉摸不定。金花婆婆這一點破,他已然胸有成竹,乘著鄭長老拳法欲變不變之際,呼的一拳擊出,正好和鄭長老擊來的一拳相抵。鄭長老退了兩步,方得拿定樁子。季長老從旁揮掌相護,使謝遜無暇追擊。
  張無忌瞧這丐幫二長老時,只見那季長老矮矮胖胖,滿臉紅光,倒似個肉莊屠夫,那鄭長老卻憔悴枯瘦,面有菜色,才不折不扣似個丐幫人物。兩人背上都負著八隻布袋。遠處站著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也是穿著丐幫服色,但衣衫漿洗得乾乾淨淨,背上竟也負著八隻布袋,以他這等年紀,居然已做到丐幫的八袋長老,那是極為罕有之事。忽聽那人說道:「金花婆婆,你明著不助謝遜,這口頭相助,難道不算麼?」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閣下也是丐幫中的長老麼?恕老婆子眼拙,倒沒會過。」那人道:「在下新入丐幫不久,婆婆自是不識。在下姓陳,草字友諒。」金花婆婆自言自語:「陳友諒?陳友諒?沒聽說過。」
  驀聽得吆喝之聲大作,鄭長老左臂上又中了謝遜一拳,在旁觀鬥的三名丐幫弟子又挺兵刃上前圍攻。這三人武功不及季鄭二長老,本來反而礙手礙腳,但謝遜目盲之後從未和人動手過招,絕無臨敵經驗,今日初逢強敵,敵人在拳腳之中再加上兵刃,聲音混雜,方位難辨,頃刻之間,肩頭中了一拳。張無忌見情勢危急,正要出手。趙敏低聲道:「金花婆婆豈能不救?」張無忌略一遲疑,只見金花婆婆仍是拄著枴杖,微微冷笑,並不上前相援。便在此時,謝遜左腿又被鄭長老重重踢中了一腳。謝遜一個踉蹌,險些兒摔倒。張無忌手中早已扣好了七粒小石子,這時再也不能忍受,右手一振,七粒小石子分擊五人,石子未到,猛見黑光一閃,嗤的一聲響,三件兵刃登時削斷,五個人中有四人被齊胸斬斷,分為八截,四面八方的摔下山麓,只鄭長老斷了一條右臂,跌倒在地,背心上還嵌了張無忌所發的兩粒石子。那四個被斬之人背心也均嵌了石子,只是刀斬在先,中石在後,張無忌這一下出手,倒是多餘的了。
  這一下變故來的快極,眾人無不心驚,但見謝遜手中提著一柄黑沈沈的大刀,正是號稱「武林至尊」的屠龍寶刀。他橫刀站在山巔,威風凜凜,宛如天神一般。
  張無忌自幼便見到這柄寶刀,卻沒想到其鋒銳威猛,竟至如斯。金花婆婆喃喃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武林至尊,寶刀屠龍!」鄭長老一臂被斬,痛得殺豬似的大叫。陳友諒臉色慘白,朗聲道:「謝大俠武功蓋世,佩服佩服。這位鄭長老請你放下山去,在下抵他一命便是,便請謝大俠動手!」此言一出,眾人皆動容,沒料到此人倒是義氣深重。張無忌心中不由得好生敬重。謝遜道:「陳友諒,嗯,你倒是條好漢,將這姓鄭的抱了去罷,我也不來難為於你!」陳友諒道:「在下先行謝過謝大俠不殺之恩。只是丐幫已有五人命喪謝大俠之手,在下十年之內若是習武有成,當再來了斷今日的恩仇。」謝遜心想,自己只須踏上一步,寶刀一揮,此人萬難逃命,在這凶險之極的境地下,居然還敢說出日後尋仇的話來,實是極有膽色,當下說道:「老夫若再活得十年,自當領教。」陳友諒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一禮,說道:「丐幫擅闖貴島,這裡謝罪了!」抱起鄭長老,大踏步走下山去。
  金花婆婆向張無忌瞪了一眼,冷冷的道:「你這小老兒好準的打穴手法啊。你為何一共發了七粒石子?本想一粒打陳友諒,一粒便來打我是不是?」張無忌見他識破了自己扣著七石的原意,卻沒識破自己本來面目,當下便不回答,只微微一笑。金花婆婆厲聲道:「小老兒,你尊姓大名啊?假扮水手,一路跟著我老婆婆,卻是為何?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你還要性命不要?」張無忌不擅撒謊,一怔之下,答不上來。趙敏放粗了嗓子說道:「咱們巨鯨幫向在海上找飯吃,做的是沒本錢買賣。老婆婆出的金子多,便送你一趟又待如何?這位兄弟瞧著丐幫恃多欺人,出手相援,原是好意,沒料到謝大俠武功如此了得,倒顯得我們多事了。」她學的雖是男子聲調,但仍不免尖聲尖氣,聽來十分刺耳。只是她化裝精妙,活脫是個黃皮精瘦的老兒,金花婆婆倒也沒瞧出破綻。謝遜左手一揮,說道:「多謝了!唉,金毛獅王虎落平陽,今日反要巨鯨幫相助。一別江湖二十載,武林中能人輩出,我何必還要回來?」說到最後這幾句話時,語調中充滿了意氣消沈、感慨傷懷之情。適才張無忌手發七石,勁力之強,世所罕有,謝遜聽得清清楚楚,既震驚武林中有這等高手,又自傷今日全仗屠龍刀之助,方得脫困於宵小的圍攻,回思二十餘年前王盤山氣懾群豪的雄風,當真是如同隔世。金花婆婆道:「謝三哥,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以沒有出手,你沒見怪罷?」張無忌聽她竟然稱他義父為「三哥」,心中微覺詫異,他不知義父排行第三,而瞧金花婆婆的年紀,顯然又較他義父為老。只聽謝遜道:「有什麼見怪不怪的?你這次回去中原,可探聽到了我那無忌孩兒什麼訊息?」張無忌心頭一震,只覺一隻柔軟的手掌伸了過來緊緊的握住他手,知道趙敏不欲自己於此刻上前相認,適才沒聽她話,貿然發石相援,已然冒昧,只是關切太過,不能讓謝遜受人欺淩,此刻忍得一時,卻無關礙。
  金花婆婆道:「沒有!」謝遜長歎一聲,隔了半晌,才道:「韓夫人,咱們兄妹一場,你可不能騙我瞎子。我那無忌孩兒,當真還活在世上麼?」金花婆婆遲疑未答。蛛兒突然說道:「謝大俠……」金花婆婆左手伸出,緊緊扣住她手腕,瞪眼相視,蛛兒便不敢再說下去了。謝遜道:「殷姑娘,你說,你說!你婆婆在騙我,是不是?」蛛兒兩行眼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金花婆婆右掌舉起,放在她頭頂,只須蛛兒一言說得不合她心意,內力一吐,立時便取了她性命。蛛兒道:「謝大夥,我婆婆沒騙你。這一次我們去中原,沒打聽到張無忌的訊息。」金花婆婆聽她這麼說,右掌便即提起,離開了她腦門,但左手仍是扣著她手腕。謝遜道:「那麼你們打聽到了什麼消息?明教怎樣了?咱們那些故人怎麼樣?」金花婆婆道:「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我沒去打聽。我只是要去找害死我丈夫的頭陀算帳,還要找峨嵋派的滅絕老尼,報那一劍之仇,其餘的事,老婆子也沒放在心上。」謝遜怒道:「好啊,韓夫人,那日你在冰火島上,對我怎樣說來?你說我張五弟夫婦為了不肯吐露我藏身的所在,在武當山上被人逼得雙雙自刎;我那無忌孩兒成為沒人照料的孤兒,流落江湖,到處被人欺淩,慘不堪言,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錯!」謝遜道:「你說他被人打了一掌玄冥神掌,日夜苦受煎熬。你在蝴蝶谷中曾親眼見他,要他到靈蛇島來,他卻執意不肯,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錯!我若騙了你,天誅地滅,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濫還要不如,我死了的丈夫在地下也不得安穩。」
  謝遜點點頭,道:「殷姑娘,你又怎麼說來?」蛛兒道:「我說,當時我苦勸他來靈蛇島,他非但不聽,反而咬了我一口。我手背上齒痕猶在,決非假話。我……我好生記掛他。」趙敏抓著張無忌的手掌忽地一緊,雙目凝視著他,眼光中露出又是取笑、又是怨懟的神色,意思似是說:「你騙得我好!原來這姑娘識得你在先,你們中間還有過這許多糾葛過節。」張無忌臉上一紅,想起蛛兒對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突然之間,趙敏抓起張無忌的手來,提到口邊,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張無忌手背登時鮮血迸流,體內九陽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禦之力,一彈之下,將趙敏的嘴角都震破了,也流出血來。但兩人都忍住了不叫出聲。張無忌眼望趙敏,不知她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卻見她眼中滿是笑意,臉上暈紅流霞,麗色生春,雖然口唇上粘著兩撇假須,仍是不掩嬌美,不禁疑團滿腹。謝遜道:「好啊!韓夫人,我只因掛念我無忌孩兒孤苦,這才萬里迢迢的離了冰火島重回中原。你答應我去探訪無忌,卻何以不守諾言?」張無忌眼中的淚水滾來滾去,此時才知義父明知遍地仇家、仍是不避凶險的回到中原,全是為了自己。金花婆婆道:「當日咱們說好了,我為你尋訪張無忌,你便借屠龍刀給我。謝三哥,你借刀於我,老婆子言出如山,自當為你探訪這少年的確實音訊。」謝遜搖頭道:「你先將無忌領來,我自然借刀與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過我麼?」謝遜道:「世上之事,難說得很。親如父子兄弟,也有信不過的時候。」張無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是一陣難過。金花婆婆道:「那麼你定是不肯先行借刀的了?」謝遜道:「我放了丐幫的陳友諒下山,從此靈蛇島上再無寧日,不知武林中將有多少仇家前來跟我為難。金毛獅王早已非復當年,除了這柄屠龍刀外,再也無可倚杖,嘿嘿……」他突然冷笑數聲,說道:「韓夫人,適才那五人向我圍攻,連那位巨鯨幫的好漢,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難道你心中不是存著害我之意麼?你是盼望我命喪丐幫手底,然後你再來撿這現成便宜。謝遜眼睛雖瞎,心可沒瞎。韓夫人,我再問你一句,謝遜到你靈蛇島來,此事十分隱秘,何以丐幫卻知道了?」金花婆婆道:「我正要好好的查個明白。」謝遜伸手在屠龍刀上一彈,放入長袍之內,說道:「你不肯為我探訪無忌,那也由你。謝遜唯有重入江湖,再鬧個天翻地覆。」說罷仰天一聲清嘯,縱身而起,從西邊山坡上走了下去。但見他腳步迅捷,直向島北一座山峰走去。那山頂上孤零零的蓋著一所茅屋,想是他便住在那裡。金花婆婆等謝遜走遠,回頭向張無忌和趙敏瞪了一眼,喝道:「滾下去!」趙敏拉著張無忌的手,當即下山,回到船中。張無忌道:「我要瞧義父去。」趙敏道:「當你義父離去之時,金花婆婆目露凶光,你沒瞧見麼?」張無忌道:「我也不怕她。」趙敏道:「我瞧這島中藏著許多詭秘之事。丐幫人眾何以會到靈蛇島來?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義父的所在?如何能找到冰火島去?這中間實有許多不解之處。你去將金花婆婆一掌打死,原也不難,可是那就什麼也不明白了。」張無忌道:「我也不想將金花婆婆打死,只是義父想得我苦,我立刻要去見他。」趙敏搖頭道:「別了十多年啦,也不爭再等一兩天。張公子,我跟你說,咱們固然要防金花婆婆,可是也得防那陳友諒。」張無忌道:「那陳友諒麼?此人很重義氣,倒是條漢子。」趙敏道:「你心中真是這麼想?沒騙我麼?」張無忌奇道:「騙你什麼?這陳友諒甘心代鄭長老一死,十分難得。」趙敏一雙妙目凝視著他,歎了口氣,道:「張公子啊張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統率多少桀驁不馴的英雄豪傑,謀幹多少大事,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張無忌奇道:「受人之欺?」趙敏道:「這陳友諒明明欺騙了謝大俠,你雙眼瞧得清清楚楚,怎會看不出來?」張無忌跳了起來,奇道:「他騙我義父?」趙敏道:「當時謝大俠屠龍刀一揮之下,丐幫高手四死一傷,那陳友諒武功再高,也未必能逃得過屠龍刀的一割。當處此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是跪地求饒。可是你想,謝大俠不願自己行蹤被人知曉,陳友諒再磕三百個響頭,未必能哀求得謝大俠心軟,除了假裝仁俠重義,難道還有更好的法子?」她一面說,一面在張無忌手背傷口上敷了一層藥膏,用自己的手帕替他包紮。張無忌聽她解釋陳友諒的處境,果是一點不錯,可是回想當時陳友諒慷慨陳辭,語氣中實無半點虛假,仍是將信將疑。趙敏又道:「好,我再問你:那陳友諒對謝大俠說這幾句話之時,他兩隻手怎樣,兩隻腳怎樣?」
  張無忌那時聽著陳友諒說話,時而瞧瞧他臉,時而瞧瞧義父的臉色,沒留神陳友諒手腳如何,但他全身姿勢其實均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不會念及,此刻聽趙敏一問,當時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腦海之中,說道:「嗯,那陳友諒右手略舉,左手橫擺,那是一招『獅子搏兔』,他兩隻腳麼?嗯,是了,這是『降魔踢斗式』,那都是少林派的拳法,但也算不得是什麼了不起的招數。難道他假裝向我義父求情,其實是意欲偷襲麼?那可不對啊,這兩下招式不管用。」趙敏冷笑道:「張公子,你於世上的人心險惡,可真明白得太少。諒那陳友諒有多大武功,他向謝大俠偷襲,焉能得手?此人聰明機警,乃是第一等的人才,定當有自知之明。倘若他假裝義氣深重的鬼蜮伎倆給謝大俠識破了,不肯饒他性命,依他當時所站的位置,這一招『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誰?一招『獅子捕兔』搏的是哪一個?」
  張無忌只因對人處處往好的一端去想,以致沒去深思陳友諒的詭計,經趙敏這麼一提,腦海中一閃,背脊上竟微微出了一陣冷汗,顫聲道:「他……他這一腳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鄭長老,出手去抓的是殷姑娘。」
  趙敏嫣然一笑,說道:「對啦!他一腳踢起鄭長老往謝大俠身前飛去,再抓著那位跟你青梅竹馬、結下嚙手之盟的殷姑娘,往謝大俠身前推去,這麼緩得一緩,他便有機可乘,或能逃得性命。雖然謝大俠神功蓋世,手有寶刀,此計未必能售,但除此之外,更無別法。倘若是我,所作所為自當跟他一模一樣。我直到現下,仍然想不出旁的更好法子。此人在頃刻之間機變如此,當真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說著不禁連連讚歎。張無忌越想越是心寒,世上人心險詐,他自小便經歷得多了,但像陳友諒那樣厲害,倒也少見,過了半晌,說道:「趙姑娘,你一眼便識破他的機關,只怕比他更是了得。」趙敏臉一沈,道:「你是譏刺我麼?我跟你說,你如怕我用心險惡,不如遠遠的避開我為妙。」張無忌笑道:「那也不必。你對我所使詭計已多,我事事會防著些兒。」趙敏微微一笑,說道:「你防得了麼?怎麼你手背上給我下了毒藥,也不知道呢?」張無忌一驚,果覺傷口中微感麻癢,頗有異狀,急忙撕下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不禁叫道:「啊喲!」知道是給搽上了「去腐消肌膏」,那是外科中用以爛去腐肉的消蝕藥膏,雖非毒藥,但塗在手上,給她咬出的齒痕不免要爛得更加深了。這藥膏本有些微的辛辣之氣,趙敏在其中調了些胭脂,再用自己的手帕給他包紮,香氣將藥氣掩過了,教他不致發覺。張無忌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來擦洗乾淨。趙敏跟在身後,笑吟吟的助他擦洗。張無忌在她肩頭上一推,惱道:「別走近我,這般惡作劇幹麼?難道人家不痛麼?」
  趙敏格格笑了起來,說道:「當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是怕你痛得厲害,才用這個法子。」張無忌不去理她,氣憤憤的自行回到船艙,閉上了眼睛。趙敏跟了進來,叫道:「張公子!」張無忌假裝睡著,趙敏又叫了兩聲,他索性打起呼來。趙敏歎道:「早知如此,我索性塗上毒藥,取了你的狗命,勝於給你不理不睬。」
  張無忌睜開眼來,道:「我怎地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你且說說。」趙敏笑道:「我若是說得你服,你便如何?」張無忌道:「你慣會強辭奪理,我自然辯你不過。」趙敏笑道:「你還沒聽我說,心下早已虛了,早知道我是對你一番好意。」張無忌「呸」了一聲道:「天下有這等好意!咬傷了我手背,不來陪個不是,那也罷了,再跟我塗上些毒藥,我寧可少受你些這等好意。」趙敏道:「嗯,我問你:是我咬你這口深呢,還是你咬殷姑娘那口深?」張無忌臉上一紅,道:「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幹麼?」趙敏道:「我偏要提。我在問你,你別顧左右而言他。」張無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那口深。可是那時候她抓住了我,我當對武功不及她,怎麼也擺脫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來,只好咬人。你又不是小孩子,我也沒抓住你,要你到靈蛇島來?」
  趙敏笑道:「這就奇了。當時她抓住了你,要你到靈蛇島來,你死也不肯來。怎地現下人家沒請你,你卻又巴巴的跟了來?畢竟是人大心大,什麼也變了。」張無忌臉上又是一紅,笑道:「這是你叫我來的!」趙敏聽了這話,臉上也紅了,心中感到一陣甜意。張無忌那句話似乎是說:「她叫我來,我死也不肯來。你叫我來,我便來了。」
  兩人半晌不語,眼光一相對,急忙都避了開去。趙敏低下了頭,輕聲道:「好罷!我跟你說,當時你咬了殷姑娘一口,她隔了這麼久,還是念念不忘於你,我聽她說話的口氣啊,只怕一輩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張無忌聽到這裡,才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動,卻說不出話來。
  趙敏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傷痕,你這一口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記得深。要是我也重重的咬你一口,卻狠不了這個心;咬得輕了,只怕你將來忘了我。左思右想,只好先咬你一下,再塗『去腐消肌散』,把那些牙齒印兒爛得深些。」張無忌先覺好笑,隨即想到她此舉雖然異想天開,終究是對自己一番深情,歎了口氣,輕聲道:「我不怪你。算是我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你待我如此,用不著這麼,我也決不會忘。」趙敏本來柔情脈脈,一聽此言,眼光中又露出狡獪頑皮之意,笑道:「你說:『你待我如此』,是說我待你如此不好呢,還是如此好?張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卻沒一件。」張無忌道:「以後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左手放在口邊,笑道:「我也來狠狠的咬上一口,教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趙敏突然一陣嬌羞,甩脫了他手,奔出艙去,一開艙門,險些與小昭撞了個滿懷。趙敏吃了一驚,暗想:「糟糕!我跟他這些言語,莫要都被這小丫頭聽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由得滿臉通紅,奔到了甲板之上。
  小昭走到張無忌身前,說道:「公子,我見金花婆婆和那醜姑娘從那邊走過,兩人都負著一隻大袋子,不知要搗什麼鬼。」
  張無忌嗯了一聲,他適才和趙敏說笑,漸涉於私,突然見到小昭,不免有些羞慚,愣了一愣,才道:「是不是走向島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人一路向北,但沒上山,似乎在爭辯什麼。那金花婆婆好似很生氣的樣子。」張無忌走到船尾,遙遙瞧見趙敏俏立船頭,眼望大海,只是不轉過身來,但聽得海中波濤忽喇忽喇的打在船邊,他心中也是如波浪起伏,難以平靜。良久良久,眼見太陽從西邊海波中沒了下去,島上樹木山峰漸漸的陰暗朦朧,這才回進船艙。張無忌用過晚飯,向趙敏和小昭道:「我去探探義父,你們守在船裡罷,免得人多了給金花婆婆驚覺。」趙敏道:「那你索性再等一個更次,待天色全黑再去。」
  張無忌道:「是。」他惦記義父,心熱如沸,這一個更次可著實難熬。好容易等得四下裡一片漆黑,他站起身來,向趙敏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艙門。
  趙敏解下腰間倚天劍,道:「張公子,你帶了此劍防身。」張無忌一怔,道:「你帶著的好。」趙敏道:「不!你此去我有點兒擔心。」張無忌笑道:「擔心什麼?」趙敏道:「我也說不上來。金花婆婆詭秘難測,陳友諒鬼計多端,又不知你義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無忌孩兒』……唉,此島號稱『靈蛇』,說不定島上有什麼厲害的毒物,更何況……」她說到這裡,住口不說了。張無忌道:「更何況什麼?」趙敏舉起自己手來,在口唇邊作個一咬的姿勢,嘻嘻一笑,臉蛋兒紅了。張無忌知她說的是他表妹殷離,擺了擺手,走出艙門。趙敏叫道:「接著!」將倚天劍擲了過去。張無忌接住劍身,心頭又是一熱:「她對我這等放心,竟連倚天劍也借了給我。」他將劍插在背後,提氣便往島北那山峰奔去。他記著趙敏的言語,生怕草中藏有蛇蟲毒物,只往光禿禿的山石上落腳。只一盞茶功夫,已奔到山峰腳下,擡頭望去,見峰頂那茅屋黑沈沈的並無燈火,心想:「義父已安睡了麼?」但隨即想起:「他老人家雙目已盲,要燈火何用?」便在此時,隱隱聽得左首山腰傳出來說話的聲音。他伏低身子,尋聲而往,聲音卻又聽不見了。這時一陣朔風自北吹來,刮得草木獵獵作響,他乘著風聲,快步疾進,只聽得前面四五丈外,金花婆婆壓低著嗓子道:「還不動手?延延挨挨的幹什麼?」殷離道:「婆婆,你這麼幹,似乎……似乎對不起老朋友。謝大俠跟你數十年的交情,他信得過你,才從冰火島回歸中原。」金花婆婆冷笑道:「他信得過我?真是笑話奇談了。他信得過我,幹麼不肯借刀於我?他回歸中原,只是要找尋義子,跟我有什麼相干?」黑暗之中,依稀見到金花婆婆佝僂著身子,忽然叮的一聲輕響,她身前發出一下金鐵和山石撞擊之聲,過了一會,又是這麼一響。張無忌大奇,但生怕被二人發覺,不敢再行上前瞧個明白。只聽殷離道:「婆婆,你要奪他寶刀,明刀明槍的交戰,還不失為英雄行徑。眼下之事若是傳揚出去,豈不為天下好漢恥笑?那滅絕師太已經死了,你又要屠龍刀何用?」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厲聲道:「小丫頭,當年是誰在你父親掌底救了你的小命?現下人大了,就不聽婆婆的吩咐!這謝遜跟你非親非故,何以要你一鼓勁兒的護著他?你倒說個道理給婆婆聽聽。」她語聲雖然嚴峻,嗓音卻低,似乎生怕被峰頂的謝遜聽到了,其實峰頂和此處相距極遠,只要不是以內力傳送,便是高聲呼喊,也未必能夠聽到。殷離將手中拿著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嗆啷啷一陣響亮,跟著退開了三步。金花婆婆厲聲道:「怎樣?你羽毛豐了,便想飛了,是不是?」張無忌雖在黑暗之中,仍可見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電般威勢迫人。殷離道:「婆婆,我決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藝的大恩。可是謝大俠是他……是他的義父啊。」金花婆婆哈哈一聲乾笑,說道:「天下竟有你這等癡丫頭!那姓張的小子摔在西域萬丈深谷之中,那是你親耳聽到武烈、武青嬰他們說的。你還不死心,硬將他們擄了來,詳加拷問,他們一切說得明明白白了,難道這中間還有假?這會兒那姓張的小子屍骨都化了灰啦,你還念念不忘於他。」殷離道:「婆婆,我心中可就撇不下他。也許,這就是你說的什麼……什麼前世的冤孽。」金花婆婆歎了口氣,說道:「別說當年這孩子不肯跟咱到靈蛇島來,就算跟你成了夫妻,他死也死了,又待怎地?幸虧他死得早,要是這當口還不死啊,見到你這生模樣,怎能愛你?你眼睜睜的瞧著他愛上別個女子,心中怎樣?」這幾句話語氣已大轉溫和。殷離默默不語,顯是無言可答。金花婆婆又道:「別說旁人,單是咱們擒來的那個峨嵋派周姑娘,這般美貌,那姓張的小子見了非動心不可。那你是殺了周姑娘呢,還是殺了那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練這千蛛萬毒手,原是個絕色佳人,現在啊,可什麼都完啦。」殷離道:「他人已死了,我相貌也毀了,還有什麼可說的?可是謝大俠既是他義父,婆婆,咱們便不能動他一根毫毛。婆婆,我只求你這件事,另外我什麼也聽你的話。」說著當即跪倒。
  張無忌暗自詫異:「我新任明教教主,早已轟動武林,怎地她二人卻一無所知?嗯,是了,想是她二人遠赴冰火島接回我義父,來回耽擱甚久,這次前往大都,一到即回,又是跟誰也沒來往,因之對我的名字全無所聞。」
  金花婆婆沈吟片刻,道:「好,你起來!」殷離喜道:「多謝婆婆!」金花婆婆道:「我答應你不傷他性命,但那柄屠龍刀我卻非取不可……」殷離道:「可是……」金花婆婆截斷她話頭,喝道:「別再囉哩囉唆,惹得婆婆生氣。」手一揚,叮的又是一響。但見她雙手連揚,漸漸走遠,叮叮之聲不絕於耳。殷離抱頭坐在一塊石上,輕輕啜泣。
  張無忌見她竟對自己一往情深如此,心下大是感激。過了一會,金花婆婆在十餘丈外喝道:「拿來!」殷離無可奈何,只得提了兩隻布袋,走向金花婆婆之處。張無忌走上幾步,低頭一看,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只見地下每隔兩三尺,便是一根七八寸長的鋼針插在山石之中,向上的一端尖利異常,閃閃生光。他越想越是心驚,金花婆婆顯然便要去邀鬥金毛獅王,卻生怕不敵,若是發射暗器,謝遜聽風辨器,自可躲得了,但在地下預佈鋼針,無聲無息,只須引得他進入針地,雙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夠抵擋?他忍不住怒氣勃發,伸手便想拔出鋼針,挑破她的陰謀,轉念一想:「這惡婆叫我義父為謝三哥,昔日兩人的交情必是非同尋常。且待她先和我義父破臉,我再來揭破她的鬼計。今日老天既教我張無忌在此,決不致讓義父受到損傷。」
  當下抱膝坐在石後,靜觀其變。忽聽得山風聲中,有如落葉掠地,有個輕功高強之人在悄悄欺近,轉頭瞧去,只見一人躲躲閃閃的走來,正是那丐幫長老陳友諒,手執彎刀,卻用布套遮住了刀光。他暗想趙敏所料不錯,此人果非善類。只聽得金花婆婆長聲叫道:「謝三哥,有不怕死的狗賊找你來啦!」張無忌吃了一驚,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厲害,難道我的蹤跡讓她發見了?按理說決不至於。只見陳友諒伏身在長草之中,更是一動也不敢動。張無忌幾個起落,又向前搶數丈,他要離義父越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詭計,救援不及。過不多時,一個高大的人影從山頂小屋中走了出來,正是謝遜,緩步下山,走到離金花婆婆數丈處站定,一言不發。金花婆婆道:「嘿嘿,謝三哥,你對故人步步提防,對外人卻十分輕信。你白天放了的陳友諒,這會兒又來找你啦。」謝遜冷冷的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謝遜一生只是吃自己人的虧。那陳友諒又來找我,幹什麼來啦?」
  金花婆婆道:「這等奸猾小人,理他作甚?白天你饒他性命之時,你可知他手上腳下擺的是什麼招式?他雙手擺的是『獅子搏兔』,腳下蓄勢蘊力,乃是一招『降魔踢斗式』,哈哈,哈哈!」她說話清脆動聽,但笑聲卻似梟啼,深宵之中,更顯淒厲。謝遜一怔,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虛,只因自己眼盲,竟上了陳友諒的當。他淡淡的道:「謝謝受人之欺,已非首次。此輩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殺一個,少殺一個,有何分別?韓夫人,你也算是我的好朋友,當時見到了不理,這時候再來說給我聽,是存心氣我來著?』說到這裡,突然間縱身而起,迅捷無倫的撲到陳友諒身前。
  陳友諒大駭,揮刀劈去。謝遜左手一拗,將他手中彎刀奪過,拍拍拍,連打他三個耳光,右手抓住他後頸提起,說道:「我此刻殺你,如同殺雞,只是謝遜有言在先,許你十年之後再來找我。你再教我在此島上撞見,當場便取你狗命。」一揮手,將他擲了出去。眼見那陳友諒落身之處,正是插滿了尖針的所在,他這一落下,身受針刺,金花婆婆佈置了一夜的奸計立時破敗。她飛身而前,伸枴杖在他腰間一挑,將他又送出數丈,喝道:「你再敢踏上我靈蛇島一步,我殺你丐幫一百名化子。金花婆婆說過的話向來作數,今日先賞你一朵金花。」左手一揚,黃光微閃,噗的一聲,一朵金花已打在陳友諒左頰的「頰車穴」上,令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以免洩漏機密。陳友諒按住左頰,急奔下山而去。此時謝遜相距尖針陣已不過數丈,張無忌反而在他身後。張無忌內功高出陳友諒遠甚,屏住呼吸,謝遜和金花婆婆均不知他伏身在旁。金花婆婆回身讚道:「謝三哥,你以耳代目,不減其明,此後重振雄風,再可在江湖上縱橫二十年。」謝遜道:「我可聽不出『獅子搏兔』和『降魔踢斗式』。只要得知無忌孩兒的確訊,我已死也瞑目。謝遜身上血債如山,死得再慘也是應該,還說什麼縱橫江湖?」
  金花婆婆笑道:「明教護教法王,殺幾個人又算什麼?謝三哥,你的屠龍刀借我一用罷。」謝遜搖頭不答。金花婆婆又道:「此處形跡已露,你也不能再住。我另行覓個隱僻所在,送你去小住數月。待我持屠龍刀去勝了峨嵋派的大敵,決盡全力為你探訪張公子的下落。憑我的本事,要將張公子帶到你面前,該不是什麼難事。」謝遜又搖了搖頭。金花婆婆道:「謝三哥,你還記得『四大法王,紫白金青』這八個字麼?想當年咱們在陽教主手下,鷹王殷二哥,蝠王韋四哥,再加你我二人,橫行天下,有誰能擋?今日虎老雄心在,你能讓紫衫老妹子任由人欺,不加援手麼?」張無忌大吃一驚:「聽她這話,莫非她竟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龍王?天下焉有這等奇事?她怎麼連韋蝠王也叫『四哥』?」只聽謝遜喟然道:「這些舊事,還提他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金花婆婆道:「謝三哥,我老眼未花,難道看不出二十年來你武功大進?你何必謙虛?咱們在這世上也沒多少時候好活了,依我說啊,明教四大法王乘著沒死,該當聯手江湖,再轟轟烈烈的幹一番事業。」謝遜歎道:「殷二哥和韋四弟,這時候未必還活著。尤其是韋四弟,他身上寒毒難除,只怕已然不在人世了。」金花婆婆笑道:「這個你可錯了。我老實跟你說,白眉鷹王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光明頂上。」謝遜奇道:「他們又回光明頂?那幹什麼?」金花婆婆道:「這是阿離親眼所見。阿離便是殷二哥的親孫女,她得罪了父親,她父親要殺她。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是韋四哥所救。韋四哥帶上光明頂去,中途又給我悄悄偷了出來。阿離,你將六大門派如何圍攻光明頂,跟謝公公說說。」
  殷離於是將在西域所見之事簡略的說了一遍,只是她未上光明頂就給金花婆婆攜回,以後光明頂的一幹事故就全然不知。謝遜越聽越是焦急,連問:「後來怎樣?後來怎樣?」終於怒道:「韓夫人,你雖因婚姻之事和眾兄弟不和,但本教有難,你怎能袖手旁觀?陽教主是你義父,他當年如何待你,你全不放在心上了?你瞧殷二哥和韋四弟、五散人和五行旗,不是同赴光明頂出力麼?」金花婆婆冷冷的道:「我取不到屠龍刀,終究是峨嵋派那滅絕老尼手下的敗將,便到光明頂上,也無面目再跟她動手,去了還不是白饒?」兩人相對默然。過了一會,謝遜問途:「你當日如何得知我的所在,何以始終不肯明言?是武當派的人說的麼?」金花婆婆道:「武當派的人怎麼知道?張翠山夫婦受諸派勒逼,寧可自刎,也不肯吐露你藏身之所,武當門下自然不知。好,今日我什麼也不必瞞你,我在西域撞到一個名叫武烈的人,他是當年大理段家傳人武三通的子孫,陰錯陽差,我聽他和女兒說話,給我捉摸到了破綻,用酷刑逼他說了出來。」謝遜沈默半晌,才道:「這個姓武的見過我那無忌孩兒,是不是?想是他騙著小孩兒家,探聽到了秘密。」
  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下慚愧無已,想起當年自己在朱家莊受欺,朱長齡、朱九真父女以詭計套得自己吐露真情,倘若義父竟爾因此落入奸人手中,自己可真是萬死莫贖了。義父雖然眼盲,推測這件事卻便似親見一般。
  只聽謝遜又道:「六大派圍攻明教,豈同小可,我教到底怎樣?」金花婆婆道:「明教興衰存亡,早跟老婆子沒半點相干。當年光明頂上,大夥兒一齊跟我為難的事,你是全忘了,老婆子卻記得清清楚楚。當時只有陽教主和你謝三哥對我是好的,我可也沒忘記。」謝遜道:「唉,私怨事小,護教事大。韓夫人,你胸襟未免太狹。」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子漢大丈夫,我卻是氣量窄小的婦道人家。當年我破門出教,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若非如此,那胡青牛怎能將我當作外人?他為何定要我重歸明教,才肯為銀葉先生療毒?胡青牛是我所殺,紫衫龍王早已犯了明教的大戒。我跟明教還能有什麼干係?」謝遜搖了搖頭,道:「韓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你想借我屠龍刀去,口說是對付峨嵋派,實則是去對付楊逍、范遙。你念念不忘的,只是想進光明頂的秘道。那我更加不能相借。」金花婆婆咳嗽數聲,道:「謝三哥,當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謝遜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長。」金花婆婆道:「今日你壞了一對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謝遜昂然道:「你要恃強奪刀,是不是?謝遜有屠龍刀在手,抵得過壞了一對招子。」他噓了一口長氣,向前踏了一步,一對失了明的眸子對準了金花婆婆,神威凜凜。殷離瞧得害怕,向後退了幾步。金花婆婆卻佝僂著身子,撐著枴杖,偶爾發出一兩聲咳嗽,看來謝遜只須一伸手,便能將她一刀斬為兩段,但她站著一動不動,似乎全沒將謝遜放在眼裡。張無忌曾見過她數度出手,真是快速絕倫,比之韋一笑,另有一分難以言說的詭秘怪異,如鬼如魅,似精似怪。此刻她和謝遜相對而立,一個是劍拔弩張,蓄勢待發,一個卻似成竹在胸,好整以暇。張無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義父和韋蝠王之上,武功自然十分厲害,不禁為謝遜暗暗擔心。但聽得四下裡疾風呼嘯,隱隱傳來海中波濤之聲,於凶險的情勢之中,更增一番淒愴悲涼之意。兩人相向而立,相距不過丈許,誰也不先動手。
  過了良久,謝遜忽道:「韓夫人,今日你定要迫我動手,違了我們四法王昔日結義的誓言,謝遜好生難受。」金花婆婆道:「謝三哥,你向來心腸軟,我當時真沒料到,武林中那許多成名的英雄豪傑,都是你一手所殺。」謝遜歎道:「我心傷父母妻兒之仇,什麼也不顧了。我生平最不應該之事,乃是連發一十三招七傷拳,擊斃了少林派的空見神僧。」金花婆婆凜然一驚,道:「空見神僧當真是你打死的麼?你什麼時候練成了這等厲害武功?」她本來自信足可對付得了謝遜,此刻始有懼意。謝遜道:「你不用害怕。空見神僧只挨打不還手,他要以廣大無邊的佛法,渡化我這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聲,道:「這才是了,老婆子及不上空見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見,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
  謝遜退了一步,聲調忽變柔和,說道:「韓夫人,從前在光明頂上你待我委實不錯。那日我做哥哥的生病,內子偏又產後虛弱,不能起床。你照料我一月有餘,盡心竭力,我始終銘感於心。」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獸皮為衣,你給我縫這身衣衫,裡裡外外,無不合身,足見光明頂結義之情尚在。你去罷!從此而後,咱們也不必再會面了。我只求你傳個訊息出去,要我那無忌孩兒到此島來和我一會,做哥哥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淒然一笑,說道:「你倒還記得從前這些情誼。不瞞你說,自從銀葉大哥一死,我早將世情瞧得淡了,只是尚有幾樁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從銀葉大哥於地下。謝三哥,光明頂上那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機謀過人,你妹子都沒瞧在眼裡,便只對你謝三哥另眼相看。你可知道其中的緣由麼?」謝遜擡頭向天,沈思半晌,搖頭道:「謝遜庸庸碌碌,不值得賢妹看重。」金花婆婆走上幾步,撫著一塊大石,緩緩坐下,說道:「昔年光明頂上,只有陽教主和你謝三哥,我才瞧著順眼。做妹子的嫁了銀葉先生,唯有你們二人,沒怪我所托非人。」謝遜也坐了下來,說道:「韓大哥雖非本教中人,卻也英雄了得。眾兄弟力持異議,未免胸襟窄了。唉,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不知眾兄弟都無恙否?」金花婆婆道:「謝三哥,你身在海外,心懸中土,念念不忘舊日兄弟。人生數十年轉眼即過,何必老是想著旁人?」兩人此時相距已不過數尺,呼吸可聞,謝遜聽得金花婆婆每說幾句話便咳嗽一聲,說道:「那年你在碧水寒潭中凍傷了肺,纏綿至今,總是不能痊癒麼?」
  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厲害些。嗯,咳了幾十年,早也慣啦。謝三哥,我聽你氣息不勻,是否練那七傷拳時傷了內臟?須得多多保重才是。」
  謝遜道:「多謝賢妹關懷。」忽然擡起頭來,向殷離道:「阿離,你過來。」殷離走到他身前,叫了聲:「謝公公!」謝遜道:「你使出全力,戳我一指。」殷離愕然道:「我不敢。」謝遜笑道:「你的千蛛萬毒手傷不了我,儘管使勁便了。我只是試試你的功力。」殷離仍道:「孩兒不敢。」又道:「謝公公,你既和婆婆是當年結義的好友,能有什麼事說不開?大家不用爭這把刀子了罷。」謝遜淒然一笑,說道:「你戳我一指試試。」殷離無奈,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戳在謝遜肩頭,驀地裡「啊喲」一聲大叫,向後摔了出去,飛出一丈有餘,騰的一響,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斷。金花婆婆不動聲色,緩緩的道:「謝三哥,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個幫手,先行出手翦除。」謝遜不答,沈思半晌,道:「這孩兒心腸很好,她戳我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運千蛛毒氣傷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蛛毒氣返攻心臟,她此刻已然沒命了。」
  張無忌聽了這幾句話,背上出了一陣冷汗,心想義父明明說是試試殷離的功力,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試,這時豈非已然斃命?明教中人向來心狠手辣,以我義父之賢,也在所不免。他卻不知謝遜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對方心意,幾句家常話一說完,便是絕不容情的惡鬥,金花婆婆多了殷離一個幫手,於他大大不利,是以要用計先行除去。謝遜道:「阿離,你為什麼一片善心待我?」殷離道:「你……你是他義父,又是……又是為他而來。在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兩人,心中還記著他。」謝遜「啊」了一聲,道:「沒想到你對我無忌孩兒這麼好,我倒險些兒傷了你的性命。你附耳過來。」殷離掙扎著爬起,慢慢走到他的身邊。謝遜將口唇湊在她耳邊,說道:「我傳你一套內功心法,這是我在冰火島上參悟而得,可說是集我畢生武功之大成。」不等殷離答話,便將那心法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殷離一時自難明白,只用心暗記。謝遜怕她記不住,又說了兩遍,問道:「記住了麼?」殷離道:「都記得了。」謝遜道:「你修習五年之後,當有小成。你可知我傳你功夫的用意麼?」殷離突然哭了出來,說道:「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謝遜厲聲道:「你知道什麼?為什麼不能?」說著左掌蓄勢待發,只要殷離一句話答得不對,立時便斃她於掌下。殷離雙手掩面,說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尋找無忌,將這功夫轉授於他。我知道你要我練成上乘武功之後,保護無忌,令他不受世上壞人的侵害,可是……可是……」她說了兩個「可是」,放聲大哭。謝遜站起身來,喝道:「可是什麼?是我那無忌孩兒已然遭遇不測麼?」殷離撲在他的懷裡,抽抽噎噎的哭道:「他……他早在六年之前,在西域……在西域墮入山谷而死。」謝遜身子一晃,顫聲道:「這話……這話……當真?」殷離哭道:「是真的。那武烈父女親眼見到他喪命的。我在他二人身上先後點了七次千蛛萬毒手,又七次救他們活命,這等煎熬之下,他們……他們不能再說假話。」
  當殷離述說張無忌死訊之初,金花婆婆本待阻止,但轉念一想,謝遜一聽到義子身亡,定然心神大亂,拚鬥時雖然多了三分狠勁,卻也少了三分謹慎,更易陷入自己所佈的鋼針陣中,當下只是在旁微微冷笑,並不答話。謝遜仰天大嘯,兩頰旁淚珠滾滾而下。張無忌見義父和表妹為自己這等哀傷,再也忍耐不住,便欲挺身而出相認,忽聽得金花婆婆道:「謝三哥,你那位義兒張公子既已殞命,你守著這口屠龍寶刀又有何用?不如便借了於我罷。」謝遜嘶啞著嗓子道:「你瞞得我好苦。要取寶刀,先取了我這條性命。」輕輕將殷離推在一旁,嘶的一聲,將長袍前襟撕下,向金花婆婆擲了過去,這叫作「割袍斷義」。張無忌心想:「我該當此時上前,說明真相,免他二人無謂的傷了義氣。」便在此時,忽聽得左側遠處長草中傳來幾下輕微的呼吸之聲。相距既遠,呼吸聲又極輕,若非張無忌耳音極靈,再也聽不出來,他心念一動:「原來金花婆婆暗中尚伏下幫手?我倒不可貿然現身。」但聽得刀風呼呼,謝遜已和金花婆婆交上了手。只見謝遜使開寶刀,有如一條黑龍在他身周盤旋遊走,忽快忽慢,變化若神。金花婆婆忌憚寶刀鋒利,遠遠在他身旁兜著圈子。謝遜有時賣個破綻,金花婆婆毫不畏懼的欺身直進,待他回刀相砍,隨即極巧妙的避了開去。二人於對方武功素所熟知,料得不能在一二百招內便分高下。謝遜倚仗寶刀之利,金花婆婆則欺他盲不見物,二人均在自己所長的這一點上尋求取勝之道,反而將招數內力置之一旁。忽聽得颼颼兩聲,黃光閃功,金花婆婆發出兩朵金花。謝遜屠龍刀一轉,兩朵金花都粘在刀上。原來金花以純鋼打成,外鍍黃金,鑄造屠龍刀的玄鐵卻具極強磁性,遇鐵即吸。這金花乃金花婆婆仗以成名的暗器,施放時變幻多端,謝遜即令雙目健好,也須全力閃避擋格,不料這屠龍刀正是所有暗器的剋星。金花婆婆倏左倏右連發八朵金花,每一朵均粘在屠龍刀上。此時月暗星稀,夜色慘淡,黑沈沈的刀上粘了八朵金花,使將開來,猶如數百隻飛螢在空中亂竄亂舞。突然金花婆婆咳嗽一聲,一把金花擲出,共有十六七朵,教謝遜一柄屠龍刀粘得了東邊的粘不了西邊。謝遜袍袖揮動,捲去七八朵,另有八朵又都粘在屠龍刀上,喝道:「韓夫人,你號稱紫衫龍王,名字犯了此刀的忌諱,若再戀戰,於君不利。」金花婆婆打個寒噤,大凡學武之人,性命都在刀口上打滾,最講究口彩忌諱,自己號稱「龍王」,此刀卻名「屠龍」,實是大大的不妙,當下陰惻惻的笑道:「說不定倒是我這殺獅杖先殺了盲眼獅子。」呼的一杖擊出。謝遜沈肩一閃,突然腳下一個踉蹌,「啊」的一聲,這一杖擊中了他左肩,雖然力道已卸去了大半,但仍然著實不輕。
  張無忌大喜,暗中喝了聲采。他見謝遜故意裝作閃避不及,受了一杖,心下便想:「義父只須將左手袍袖中的金花撒出,再以屠龍刀使一招『千山萬水』亂被風勢斬去,金花婆婆不敢抵擋寶刀鋒銳,務必更向左退,接連兩退,蓄勢待發,那時義父以內力逼出屠龍刀上金花,激射而前,金花婆婆無力遠避,非受重傷不可。」
  他心念甫動,果見黃光閃動,謝遜已將左手袖中捲著的金花撒出,金花婆婆疾向左退。張無忌陡然間想起一事,心叫:「啊喲,不好,金花婆婆乃是將計就計。」其時他胸中於武學包羅萬有,這兩大高手的攻守趨避,無一不在他算中,但見謝遜的一招「千山萬水」亂披風勢斬出,金花婆婆更向左退。謝遜大喝一聲,寶刀上粘著的十餘朵金花疾射而前。金花婆婆「啊喲」一聲叫,足下一個踉蹌,向後縱了幾步。謝遜是個心意決絕的漢子,既已割袍斷義,下手便毫不容情,縱身而起,揮刀向金花婆婆砍去,忽聽得殷離高聲叫道:「小心!腳下有尖針!」
  謝遜聽到叫聲,一驚之下,收勢已然不及,只聽得颼颼聲響,十餘朵金花激射而至。金花婆婆要令他身在半空,無法挪移,這一落將下來,雙足非踏上尖針不可。謝遜無可奈何,只得揮刀格打金花,忽聽得腳底錚錚幾聲響處,他雙足已然著地,竟是安然無恙。
  他俯身一摸,觸到四周都是七八寸長的鋼針,插在山石之中,尖利無比,只是自己落腳處的四枚鋼針卻被人用石子打飛了,聽那擲石去針的勁勢,正是日間手擲七石的那個巨鯨幫少年。此人在旁窺視,自己竟絲毫不覺,若非得他相救,腳底已受重傷,剩下來只有受金花婆婆宰割的分兒了,腦海中念頭這麼一轉,背上不禁出了一陣冷汗。
  他二人互施苦肉計,謝遜肩頭受了一杖,金花婆婆身上也吃了兩朵金花,雖然所傷均非要害,但對方何等勁力,受上了實是不易抵擋。金花婆婆大咳幾下,向張無忌伏身之處發話道:「巨鯨幫的小子,你一再干擾老婆子的大事,快留下名來。」張無忌還未回答,突然間黃光一閃,殷離一聲悶哼,已被三朵金花打中胸口要害。原來金花婆婆眼見張無忌武功了得,自己出手懲治殷離,他定要阻撓,是以面對著他說話,乘他絲毫沒有防備之際,反手發出金花。
  張無忌大駭,飛身而起,半空中接住金花婆婆發來的兩朵金花,一落地便將殷離抱在懷中。殷離神智尚未迷糊,見一個個鬍子男子抱住自己,急忙伸手撐拒,只一用力,嘴裡便連噴了幾口鮮血。張無忌登時醒悟,伸手在自己臉上用力擦了幾下,抹去臉上黏著的鬍子和化裝,露出本來面目。殷離一呆,叫道:「阿牛哥哥,是你?」張無忌微笑道:「是我!」殷離心中一寬,登時便暈了過去。張無忌見她傷重,不敢便替她取出身上所中金花,當即點了她神封、靈墟、步廊、通谷諸處穴道,護住她心脈。
  只聽得謝遜朗聲道:「閣下兩次出手相援,謝遜多承大德。」張無忌哽咽道:「義……義……你何必……」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2:12

第二十七章 百尺高塔任迴翔

  范遙被趙敏牽著手,一直走出了萬安寺,又是焦急,又是奇怪,不知她要帶自己到哪裡去。趙敏拉上斗篷上的風帽,罩住了一頭秀髮,悄聲道:「苦大師,咱們瞧瞧張無忌那小子去。」范遙又是一驚,斜眼看她,只見她眼波流轉,粉頰暈紅,卻是七分嬌羞,三分喜悅,決不是識穿了他機關的模樣。他心中大安,回憶昨晚在萬安寺中她和張無忌相見的情景,哪裡是兩個生死冤家的樣子:一想到「冤家」兩字,突然心念一動:「冤家?莫非郡主對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轉念再想:「她為什麼要我跟去,卻不叫她更親信的玄冥二老?是了,只因我是啞巴,不會洩漏她的秘密。」當下點了點頭,古古怪怪的一笑。趙敏嗔道:「你笑什麼?」范遙心想這個玩笑不能開,於是指手劃腳的做了幾個手勢,意思說苦頭陀自當盡力維護郡主周全,便是龍潭虎穴,也和郡主同去一闖。趙敏不再多說,當先引路,不久便到了張無忌留宿的客店門外。范遙暗暗驚訝:「郡主也真神通廣大,立時便查到了教主駐足的所在。」隨著她走進客店。
  趙敏向掌櫃的道:「咱們找姓曾的客官。」原來張無忌住店之時,又用了「曾阿牛」的假名。店小二進去通報。張無忌正在打坐養神,只待萬安寺中煙花射起,便去接應,忽聽有人來訪,甚是奇怪,迎到客堂,見訪客竟是趙敏和范遙,暗叫:「不好,定是趙姑娘揭破了范右使的身份,為此來跟我理論。」只得上前一揖,說道:「不知趙姑娘光臨,有失迎迓。」趙敏道:「此處非說話之所,咱們到那邊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張無忌只得道:「甚好。」
  趙敏仍是當先引路,來到離客店五間鋪面的一家小酒家。內堂疏疏擺著幾張板桌,桌上插著一筒筒木筷。天時已晚,店中一個客人也無。趙敏和張無忌相對而坐。范遙打手勢說自己到外堂喝酒。趙敏點了點頭,叫店小二拿一隻火鍋,切三斤生羊肉,打兩斤白酒。張無忌滿腹疑團,心想她是郡主之尊,卻和自己到這家汙穢的小酒家來吃涮羊肉,不知安排著什麼詭計。趙敏斟了兩杯酒,拿過張無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這酒裡沒安毒藥,你儘管放心飲用便是。」張無忌道:「姑娘召我來此,不知有何見教?」趙敏道:「喝酒三杯,再說正事。我先乾為敬。」說著舉杯一飲而盡。
  張無忌拿起酒杯,火鍋的炭火光下見杯邊留著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聞到一陣清幽的香氣,也不知這香氣是從杯上的唇印而來,還是從她身上而來,不禁心中一蕩,便把酒喝了。趙敏道:「再喝兩杯。我知道你對我終是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嘗一口。」張無忌知她詭計多端,確是事事提防,難得她肯先行嘗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層危險,可是接連喝了三杯她飲過的殘酒,心神不禁有些異樣,一擡頭,只見她淺笑盈盈,酒氣將她粉頰一蒸,更是嬌艷萬狀。張無忌哪敢多看,忙將頭轉了開去。趙敏低聲道:「張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誰?」張無忌搖了搖頭。趙敏道:「我今日跟你說了,我爹爹便是當朝執掌兵馬大權的汝陽王。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字叫作敏敏特穆爾。皇上封我為紹敏郡主。『趙敏』兩字,乃是我自己取的漢名。」若不是范遙早晨已經說過,張無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驚,但聽她居然將自己身份毫不隱瞞的相告,也頗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偽,並不假裝大為驚訝之色。
  趙敏奇道:「怎麼?你早知道了?」張無忌道:「不,我怎會知道?不過我見你以一個年輕姑娘,卻能號令這許多武林高手,身份自是非同尋常。」
  趙敏撫弄酒杯,半晌不語,提起酒壺又斟了兩杯酒,緩緩說道:「張公子,我問你一句話,請你從實告我。要是我將你那位周姑娘殺了,你待怎樣?」
  張無忌心中一驚,道:「周姑娘又沒有得罪你,好端端的如何要殺她?」趙敏道:「有些人我不喜歡,便即殺了,難道定要得罪了我才殺?有些人不斷得罪我,我卻偏偏不殺,比如是你,得罪我還不夠多麼?」說到這裡,眼光中孕著的全是笑意。張無忌歎了口氣,說道:「趙姑娘,我得罪你,實是迫於無奈。不過你贈藥救了我的三師伯、六師叔,我總是很感激你。」
  趙敏笑道:「你這人當真有三分傻氣。俞岱巖和殷梨亭之傷,都是我部屬下的手,你不怪我,反來謝我?」張無忌微笑道:「我三師伯受傷已二十年,那時候你還沒出世呢。」趙敏道:「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屬,也就是我的部屬,那有什麼分別?你別將話岔開去,我問你:要是我殺了你的周姑娘,你對我怎樣?是不是要殺了我替她報仇?」
  張無忌沈吟半晌,說道:「我不知道。」
  趙敏道:「怎會不知道?你不肯說,是不是?」張無忌道:「我爹爹媽媽是給人逼死的。逼死我父母的,是少林派、華山派、崆峒派那些人。我後來年紀大了,事理明白得多了,卻越來越是不懂:到底是誰害死了我的爹爹媽媽?不該說是空智大師、鐵琴先生這些人;也不該說是我的外公、舅父;甚至於,也不該是你手下的那阿二、阿三、玄冥二老之類的人物。這中間陰錯陽差,有許許多多我想不明白的道理。就算那些人真是兇手,我將他們一一殺了,又有什麼用?我爹爹媽媽總是活不轉來了。趙姑娘,我這幾天心裡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殺人,和和氣氣、親親愛愛的都做朋友,豈不是好?我不想報仇殺人,也盼別人也不要殺人害人。」這一番話,他在心頭已想了很久,可是沒對楊逍說,沒對張三豐說,也沒對殷梨亭說,突然在這小酒家中對趙敏說了出來,這番言語一出口,自己也有些奇怪。
  趙敏聽他說得誠懇,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辦不到。要是誰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殺他滿門,連他親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識的人,我個個要殺得乾乾淨淨。」張無忌道:「那我定要阻攔你。」趙敏道:「為什麼?你幫助我的仇人麼?」張無忌道:「你殺一個人,自己便多一分罪孽。給你殺了的人,死後什麼都不知道了,倒也罷了,可是他的父母子女、兄弟妻子可有多傷心難受?你自己日後想起來,良心定會不安。我義父殺了不少人,我知道他嘴裡雖然不說,心中卻是非常懊悔。」
  趙敏不語,心中默默想著他的話。
  張無忌問道:「你殺過人沒有?」趙敏笑道:「現下還沒有,將來我年紀大了,要殺很多人。我的祖先是成吉斯汗大帝,是拖雷、拔都、旭烈兀、忽必烈這些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轟轟烈烈的幹一番大事業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說道:「你還是沒回答我的話。」張無忌道:「你要是殺了周姑娘,殺了我手下任何一個親近的兄弟,我便不再當你是朋友,我永遠不跟你見面,便見了面也永不說話。」趙敏笑道:「那你現下當我是朋友麼?」張無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塊兒喝酒了。唉!我只覺得要恨一個人真難。我生平最恨的是那個混元霹靂掌成昆,可是他現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憐他,似乎倒盼望他別死似的。」趙敏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裡怎樣想?你心中一定說:謝天謝地,我這個刁鑽兇惡的大對頭死了,從此可免了我不少麻煩。」張無忌大聲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一點也不。韋蝠王這般嚇你,要在你臉上劃幾條刀痕,我後來想想,很是擔心。」趙敏嫣然一笑,隨即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張無忌道:「趙姑娘,你別再跟我們為難了,把六大派的高手都放了出來,大家歡歡喜喜的做朋友,豈不是好?」趙敏喜道:「好啊,我本來就盼望這樣。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你去跟他們說,要大家歸降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個人都有封賞。」張無忌緩緩搖頭,說道:「我們漢人都有個心願,要你們蒙古人退出漢人的地方。」
  趙敏霍地站起,說道:「怎麼?你竟說這種犯上作亂的言語,那不是公然反叛麼?」
  張無忌道:「我本來就是反叛,難道你到此刻方知?」趙敏向他凝望良久,臉上的憤怒和驚詫慢慢消退,顯得又是溫柔,又是失望,終於又坐了下來,說道:「我早就知道了,不過要聽你親口說了,我才肯相信那是千真萬確,當真無可挽回。」這幾句話說得竟是十分淒苦。
  張無忌心腸本軟,這時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難過,幾乎便欲衝口而出:「我聽你的話便是。」但這念頭一瞬即逝,立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勸慰。兩人默默對坐了好一會。張無忌道:「趙姑娘,夜已深了,我送你回去罷。」趙敏道:「你連陪我多坐一會兒也不願麼?」張無忌忙道:「不!你愛在這裡飲酒說話,我便陪你。」趙敏微微一笑,緩緩的道:「有時候我自個兒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什麼郡主,只不過是像周姑娘那樣,是個平民家的漢人姑娘,那你或許會對我好些。張公子,你說是我美呢,還是周姑娘美?」張無忌沒料到她竟會問出這句話來,心想畢竟番邦女子性子直率,口沒遮攔,燈光掩映之下,但見她嬌美無限,不禁脫口而出:「自然是你美。」
  趙敏伸出右手,按在他手背之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張公子,你喜不喜歡常常見見我,倘若我時時邀你到這兒來喝酒,你來不來?」張無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心中怦怦而動,定了定神,才道:「我在這兒不能多耽,過不幾天,便要南下。」趙敏道:「你到南方去幹什麼?」張無忌歎了口氣,道:「我不說你也猜得到,說了出來,又惹得你生氣……」趙敏眼望窗外的一輪皓月,忽道:「你答應過我,要給我做三件事,總沒忘了罷?」張無忌道:「自然沒忘。便請姑娘即行示下,我盡力去做。」
  趙敏轉過頭來,直視著他的臉,說道:「現下我只想到了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龍刀。」
  張無忌早就猜到,她要自己做那三件事定然極不好辦,卻萬萬沒想到第一件事便是這個天大的難題。
  趙敏見他大有難色,道:「怎麼?你不肯麼?這件事可並不違背俠義之道,也不是你無法辦到的。」張無忌心想:「屠龍刀在我義父手上,江湖上眾所周知,那也不用瞞她。」便道:「屠龍刀是我義父金毛獅王謝大俠之物。我豈能背叛義父,取刀給你?」趙敏道:「我不是要你去偷去搶、去拐去騙,我也不是真的要了這把刀。我只要你去向你義父借來,給我把玩一個時辰,立刻便還給他。你們是義父義子,難道向他借一個時辰,他也不肯?借來瞧瞧,既不是吞沒他的,又不是用來謀財害命,難道也違背俠義之道了?」張無忌道:「這把刀雖然名聞武林,其實也沒什麼看頭,只不過特別沈重些、鋒利些而已。」趙敏道:「說什麼『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倚天劍是在我手中,我定要瞧瞧那屠龍刀是什麼模樣。你若不放心,我看刀之時,你盡可站在一旁。憑著你的本領,我決不能強佔不還。」張無忌尋思:「救出了六大派高手之後,我本是要立即動身去迎歸義父,請他老人家擔任教主大位。趙姑娘言明借刀看一個時辰,雖然難保她沒有什麼詭計,可是我全神提防,諒她也不能將刀奪了去。只是義父曾說,屠龍刀之中,藏著一件武功絕學的大秘密。義父雙眼未盲之時已得寶刀,以他的聰明才智,始終參詳不出,這趙姑娘在短短一個時辰之中,豈能有何作為?何況我和義父一別十年,說不定他在孤島之上,已參透了寶刀的秘密。」趙敏見他沈吟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你。我可要另外叫你做一件事,那卻難得多了。」
  張無忌知道這女子十分刁猾厲害,倘若另外出個難題,自己決計辦不了,忙道:「好,我答應去給你借屠龍刀。但咱們言明在先,你只能借看一個時辰,倘若意圖強佔,我可決不干休。」趙敏笑道:「是了。我又不會使刀,重甸甸的要來幹麼?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給我,我也不希罕呢。你什麼時候動身去取?」張無忌道:「這幾天就去。」趙敏道:「那再好也沒有了。我去收拾收拾,你什麼時候動身,來約我便是。」張無忌又是一驚,道:「你也同去?」趙敏道:「當然啦。聽說你義父是在海外孤島之上,要是他不肯歸來,難道要你萬里迢迢的借了刀來,給我瞧上一個時辰,再萬里迢迢的送去,又萬里迢迢的歸來?天下也沒這個道理。」張無忌想起北海中波濤的險惡,茫茫大洋之中,能否找得到冰火島已十分渺茫,若要來來去去的走上三次不出岔子,那可是半點把握也沒有,她說得不錯,義父在冰火島上一住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歸中土,說道:「大海中風波無情,你何必去冒這個險?」
  趙敏道:「你冒得險,我為什麼便不成?」張無忌躊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嗎?」趙敏道:「爹爹叫我統率江湖群豪,這幾年來我往東到西,爹爹從來就沒管我。」
  張無忌聽到「爹爹叫我統率江湖群豪」這句話,心中一動:「我到冰火島去迎接義父,不知何年何月方歸。倘若那是她的調虎離山之計,乘我不在,便大舉對付本教,倒是不可不防,若是和她同往,她手下人有所顧忌,便可免了我的後顧之憂。」於是點頭道:「好,我出發之時,便來約你。」一句話沒說完,突然間窗外紅光閃亮,跟著喧嘩之聲大作,從遠處隱隱傳了過來。
  趙敏走到窗邊一望,驚道:「啊喲,萬安寺的寶塔起火!苦大師,苦大師,快來。」連叫數聲,苦頭陀竟不現身。她走到外堂,不見苦頭陀的蹤影,問那掌櫃時,卻說那個頭陀一到便走,並沒停留,早已去得久了。趙敏大是詫異,忽然想到先前他那古里古怪的一笑,不禁滿臉都是紅暈,低下頭來向張無忌偷瞧了一眼。張無忌見火頭越燒越旺,深怕大師伯等功力尚未恢復,竟被燒死在高塔之中,說道:「趙姑娘,少陪了!」一語甫畢,已急奔而出。趙敏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她奔到門外,張無忌已絕塵而去。鹿杖客見苦頭陀被郡主叫去,心中大定,當即負著韓姬,來到弟子烏旺阿普室中。萬安寺寶塔共十三層,高十三丈,最上三層供奉佛像、佛經、舍利子等物,不能住人。烏旺阿普是高塔的總管,居於第十層,便於眺望四周,控制全局。鹿杖客進房後,對烏旺阿普道:「你在門外瞧著,別放人進來。」烏旺阿普一出門,他當即掩上房門,解開包袱,放了韓姬出來。只見她駭得花容黯淡,眼光中滿是哀懇之色,鹿杖客悄聲道:「你到了這裡,便不用害怕,我自會好好待你。」眼下還不能解開她的穴道,怕她聲張出來壞事,於是將她放在烏旺阿普床上,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另取一條棉被裹在包中,放在一旁。韓姬所在之處,即為是非之地,他不敢多所逗留,匆匆出房,囑咐烏旺阿普不可進房,也不可放別人進去。他知這個大弟子對己既敬且畏,決不敢稍有違背。心下盤算:「此事要苦頭陀守住秘密,非賣他一個人情不可,只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女兒。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這麼一鬧,事情正是從那姓周姑娘身上而起,只須說是那魔教教主將滅絕老尼和周姑娘救了去,當真是天衣無縫,郡主再也沒半點疑心。這小魔頭武功如此高強,郡主也不能怪我們失察之罪。」峨嵋派一干女弟子都囚在第七層上。滅絕師太是掌門之尊,單獨囚在一間小室中,鹿杖客命看守者開門入內,只見滅絕師太盤膝坐在地下,閉目靜修。她已絕食數日,容顏雖然憔悴,反而更顯桀傲強悍。
  鹿杖客說道:「滅絕師太,你好!」滅絕師太緩緩睜開眼來,道:「在這裡便是不好,有什麼好?」鹿杖客道:「你如此倔強,主人說留著也是無用,命我來送你歸天。」滅絕師太死志早決,說道:「好極,只是不勞閣下動手,請借一柄短劍,由我自己了斷便是。還請閣下叫我徒兒周芷若來,我有幾句話囑咐於她。」鹿杖客轉身出房,命令帶周芷若,心想:「她母女之情,果然與眾不同,否則為什麼不叫別的大徒兒,單是叫她。」不久周芷若來到師父房中,滅絕師太道:「鹿先生,請你在房外稍候,我只說幾句話便成。」
  周芷若待鹿杖客出房,反手掩上了門,撲在師父懷裡,嗚咽出聲。滅絕師太一生心腸剛硬,當此死別之際,卻也不禁傷感,輕輕撫摸她的頭髮。
  周芷若知道跟師父說話的時刻無多,便即將昨晚張無忌前來相救之事說了。滅絕師太皺起眉頭,沈吟半晌,道:「他為什麼單是救你,不救旁人?那日你在光明頂上刺他一劍,為什麼他反來救你?」周芷若紅暈雙頰,輕聲道:「我不知道。」滅絕師太怒道:「哼,這小子太過陰險惡毒。他是魔教的大魔頭,能有什麼好心。他是安排下圈套,要你乖乖的上鉤。」周芷若奇道:「他……他安排下圈套?」滅絕師太道:「咱們是魔教的死對頭。在我倚天劍下,不知殺了多少魔教的邪惡奸徒。魔教自是恨峨嵋派入骨,焉有反來相救之理?這姓張的魔頭定然是看上了你,要你墮入他的彀中。他叫人將咱們擒來,然後故意賣好,再將你救出去,令你從此死心塌地的感激他。」周芷若柔聲道:「師父,我瞧他……他倒不是假意。」滅絕師太大怒,喝道:「你定是和那個不成器的紀曉芙一般,瞧中了魔教的淫徒。倘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周芷若嚇得全身發抖,說道:「徒兒不敢。」滅絕師太厲聲道:「你真的不敢,還是花言巧語,欺騙師父?」周芷若垂淚道:「徒兒決不敢有違恩師的教訓。」滅絕師太道:「你跪在地下,罰個重誓。」周芷若依言跪下,不知怎樣說才好。滅絕師太道:「你這樣說:小女子周芷若對天盟誓,日後我若對魔教教主張無忌這淫徒心存愛慕,倘若和他結成夫婦,我親身父母死在地下,屍骨不得安穩;我師父滅絕師太必成厲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兒女,男子代代為奴,女子世世為娼。」周芷若大吃一驚,她天性柔和溫順,從沒想到所發的誓言之中竟能會如此毒辣,不但詛咒死去的父母,詛咒恩師,也詛咒到沒出世的兒女,但見師父兩眼神光閃爍,狠狠盯在自己臉上,不由得目眩頭暈,便依著師父所說,照樣念了一遍。滅絕師太聽她罰了這個毒誓,容色便霽,溫言道:「好了,你起來罷。」周芷若淚珠滾滾而下,委委屈屈的站起身來。滅絕師太臉一沈,說道:「芷若,我不是故意逼你,這全是為了你好。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以後師父不能再照看你,倘若你重蹈你紀師姊的覆轍,師父身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何況師父要你負起興復本派的重任,更是半點大意不得。」說著除下左手食指上的鐵指環,站起身來,說道:「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聽諭。」周芷若一怔,當即跪下。
  滅絕師太將鐵指環高舉過頂,說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門女尼滅絕,謹以本門掌門人之位,傳於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周芷若被師父逼著發了那個毒誓之後,頭腦中已是一片混亂,突然又聽到要自己接任本派的掌門,更是茫然失措,驚得呆了。滅絕師太一個字一個字的緩緩說道:「周芷若,奉接本門掌門鐵指環,伸出左手。」
  周芷若恍恍惚惚的舉起左手,滅絕師太便將鐵指環套上她的食指。周芷若顫聲道:「師父,弟子年輕,入門未久,如何能當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脫困,別這麼說,弟子實在不能……」說到這裡,抱著師父雙腿,哭出聲來。鹿杖客在外面早已等得很不耐煩,聽到哭聲,打門道:「喂,你們話說完了嗎?以後說話的日子長著呢。」滅絕師太喝道:「你囉唆什麼?」對周芷若道:「師尊之命,你也敢違背麼?」當下將本門掌門人的戒律申述一遍,要她記在心中。周芷若見師父言語之中,儼然是囑咐後事的神態,更是驚懼,說道:「弟子做不來,弟子不能……」滅絕師太厲聲道:「你不聽我言,便是欺師滅祖之人。」她見周芷若楚楚可憐,想到自己即將大去,要這個性格柔順的弱女子挑起這副如此沈重的擔子,只怕她當真不堪負荷,不過峨嵋群弟子之中,只有她悟性最高,要修習最高武功,光大本門,除她之外,更無第二個弟子合適,想到此後長長的日子之中,這小弟子勢必經歷無數艱辛危難,不禁心中一酸,將她扶了起來,摟在懷裡,柔聲說道:「芷若,我所以叫你做掌門,不傳給你的眾位師姊,那也不是我偏心,只因峨嵋派以女流為主,掌門人必須武功卓絕,始能自立於武林群雄之間。」周芷若道:「弟子的武功怎及得上眾位師姊?」滅絕師太微微一笑,道:「她們成就有限,到了現下的境界,已難再有多大進展,那是天資所關,非人力所能強求。你此刻雖然不及眾位師姊,日後卻是不可限量。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便是這四個字。」周芷若神色迷茫,瞧著師父,不知其意何在。滅絕師太將口唇附在她的耳邊,低聲道:「你已是本門掌門,我得將本門的一件大秘密說與你知。本派的創派祖師郭女俠,乃是當年大俠郭靖的小女兒。郭大俠當年名震天下,生平有兩項絕藝,其一是行軍打仗的兵法,其二便是武功。郭大俠的夫人黃蓉黃女俠最是聰明機智,她眼見元兵勢大,襄陽終不可守,他夫婦二人決意以死報國,那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赤心精忠,但郭大俠的絕藝如果就此失傳,豈不可惜?何況她料想蒙古人縱然一時佔得了中國,我漢人終究不甘為韃子奴隸。日後中原血戰,那兵法和武功兩項,將有極大的用處。因此她聘得高手匠人,將楊過楊大俠贈送本派郭祖師的一柄玄鐵重劍熔了,再加以西方精金,鑄成了一柄屠龍刀,一柄倚天劍。」周芷若對屠龍刀和倚天劍之名習聞已久,此刻才知這一對刀劍竟是本派祖師郭襄女俠的母親所鑄。
  滅絕師太又道:「黃女俠在鑄刀鑄劍之前,和郭大俠兩人窮一月心力,繕寫了兵法和武功的精要,分別藏在刀劍之中。屠龍刀中藏的乃是兵法,此刀名為『屠龍』,意為日後有人得到刀中兵書,當可驅除韃子,殺了韃子皇帝。倚天劍中藏的則是武學秘笈,其中最為寶貴的,乃是一部『九陰真經』,一部『降龍十八掌掌法精義』,盼望後人習得劍中武功,替天行道,為民除害。」周芷若睜著眼睛,愈聽愈奇,只聽師父又道:「郭大俠夫婦鑄成一刀一劍之後,將寶刀授給兒子郭公破虜,寶劍傳給本派郭祖師。當然,郭祖師曾得父母傳授武功,郭公破虜也得傳授兵法。但襄陽城破之日,郭大俠夫婦與郭公破虜同時殉難。郭祖師的性子和父親的武功不合,因此本派武學,和當年郭大俠並非一路。」滅絕師太又道:「一百年來,武林中風波叠起,這對刀劍換了好幾次主人。後人只知屠龍寶刀乃武林至尊,唯倚天劍可與匹敵,但到底何以是至尊,那就誰都不知道了。郭公破虜青年殉國,沒有傳人,是以刀劍中的秘密,只有本派郭祖師傳了下來。她老人家生前曾竭盡心力,尋訪屠龍寶刀,始終沒有成功,逝世之時,將這秘密傳給了我恩師風陵師太。我恩師秉承祖師遺命,尋訪屠龍寶刀也是毫無結果。她老人家圓寂之時,便將此劍與郭祖師的遺命傳了給我。我接掌本派門戶不久,你師伯孤鴻子和魔教中的一個少年高手結下了樑子,約定比武,雙方單打獨鬥,不許邀人相助。你師伯知道對手年紀甚輕,武功卻極厲害,於是向我將倚天劍借了去。」周芷若聽到「魔教中的少年高手」之時,心中怦怦而跳,不自禁的臉上紅了,但隨即想起:「不是他,只怕那時他還沒出世。」只聽滅絕師太續道:「當時我想同去掠陣,你師伯為人極顧信義,說道他跟那魔頭言明,不得有第三者參與,因此堅決不讓我去。那場比試,你師伯武功並不輸於對手,卻給那魔頭連施詭計,終於胸口中了一掌,倚天劍還未出鞘,便給那魔頭奪了去。」周芷若「啊」的一聲,想起了張無忌在光明頂上從滅絕師太手中奪劍的情景,只聽師父續道:「那魔頭連聲冷笑,說道:『倚天劍好大的名氣!在我眼中,卻如廢銅廢鐵一般!』隨手將倚天劍拋在地下,揚長而去。你師伯拾起劍來,要回山來交還給我。哪知他心高氣傲,越想越是難過,只行得三天,便在途中染病,就此不起。倚天劍也給當地官府取了去,獻給朝廷。你道氣死你師伯孤鴻子的這個魔教惡徒是誰?」周芷若道:「不……不知是誰?」
  滅絕師太道:「便是那後來害死你紀曉芙師姊的那個大魔頭楊逍!」只聽得鹿杖客又伸手打門,說道:「完了沒有?我可不能再等了。」滅絕師太道:「不用性急,片刻之間,便說完了。」悄聲對周芷若道:「時刻無多,咱們不能多說了。這柄倚天劍後來韃子皇帝賜給了汝陽王,我到汝陽王府去奪了回來。這一次又不幸誤中奸計,這劍落入了魔教手中。」
  周芷若道:「不是啊,是那個趙姑娘奪了去的。」滅絕師太眼睛一瞪,說道:「這姓趙的女子,明明跟那魔教教主是一路,難道你到此刻,仍是不信為師的言語?」周芷若實在難以相信,但不敢和師父爭辯。
  滅絕師太道:「為師要你接任掌門,實有深意。我此番落入奸徒手中,一世英名,付與流水,實也不願再生出此塔。那姓張的淫徒對你心存歹意,決不致害你性命,你可和他虛與委蛇,乘機奪去倚天劍。那屠龍刀是在他義父惡賊謝遜手中。這小子無論如何不肯吐露謝遜的所在,但天下卻有一人能叫他去取得此刀。」周芷若知道師父說的乃是自己,又驚又羞,又喜又怕。滅絕師太道:「這個人,那就是你了。我要你以美色相誘而取得寶刀寶劍,原非俠義之人份所當為。但成大事者不顧小節。你且試想,眼下倚天劍在那姓趙女子手中,屠龍刀在謝遜惡賊手中,他這一干人同流合汙,一旦刀劍相逢,取得郭大俠的兵法武功,自此荼毒蒼生,天下不知將有多少人無辜喪生,妻離子散,而驅除韃子的大業,更是難上加難。芷若,我明知此事太難,實不忍要你擔當,可是我輩一生學武,所為何事?芷若,我是為天下的百姓求你。」說到這裡,突然間站起身來,雙膝跪下,向周芷若拜了下去。周芷若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即跪下,叫道:「師父!師父!你……」滅絕師太道:「悄聲,別讓外邊的惡賊聽見,你答不答允?你不答允,我不能起來。」
  周芷若心亂如麻,在這短短的時刻之中,師父連續要叫自己做三件大難事,先是立下毒誓,不許對張無忌傾心,再要自己接任本派掌門,然後又要自己以美色對張無忌相誘而取得屠龍刀和倚天劍。這三件事便在十年之中分別要她答允,以她柔和溫婉的性格,也要抵擋不住,何況在這片刻之間?她神智一亂,登時便暈了過去,什麼也不知道了。
  突然間只覺上唇間一陣劇烈疼痛,她睜開眼來,只見師父仍然直挺挺的跪在自己面前。周芷若哭道:「師父,你老人家快些請起。」滅絕師太道:「那你答允我的所求了?」周芷若流著淚點了點頭,險些又欲暈去。
  滅絕師太抓住她手腕,低聲道:「你取到屠龍刀和倚天劍後,找個隱秘的所在,一手執刀,一手持劍,運起內力,以刀劍互斫,寶刀寶劍便即同時斷折,即可取出藏在刀身和劍刃中的秘笈。這是取出秘笈的唯一法門,那寶刀寶劍可也從此毀了。你記住了麼?」她說話聲音雖低,語氣卻極是嚴峻。周芷若點頭答應。滅絕師太又道:「這是本派最大的秘密,自從當年郭大俠夫婦傳於本派郭祖師,此後只有本派掌門始能獲知。想那屠龍刀和倚天劍都是鋒銳絕倫的利器,就算有人同時得到此寶刀寶劍,有誰敢冒險以刀劍互斫,無端端的同時毀了這兩件寶刃?你取得兵法之後,擇一個心地仁善、赤誠為國的志士,將兵書傳授於他,要他立誓驅除胡虜。那武功秘笈便由你自練。降龍十八掌是純陽剛猛的路子,你練之不宜,只可練九陰真經中的功夫。據我恩師轉述郭祖師的遺言,那『九陰真經』博大精深,本來不能速成,但黃女俠想到誅殺韃子元兇巨惡,事勢甚急,早一日成事,天下蒼生便早一日解了倒懸之苦,因之在倚天劍的秘笈之中,寫下了幾章速成的法門。可是辦成了大事之後,仍須按部就班的重扎根基,那速成的功夫只能用於一時,是黃女俠憑著絕頂聰明才智,所創出來的權宜之道,卻不是天下無敵的真正武學。這一節務須牢記在心。」
  周芷若迷迷糊糊的點頭。滅絕師太道:「為師的生平有兩大願望,第一是逐走韃子,光復漢家山河;第二是峨嵋派武功領袖群倫,蓋過少林、武當,成為中原武林中的第一門派。這兩件事說來甚難,但眼前擺著一條明路,你只須遵從師父的囑咐,未始不能一一成就,那時為師在九泉之下,也要對你感激涕零。」她說到這裡,只聽得鹿杖客又在打門。滅絕師太道:「進來罷!」板門開處,進來的卻不是鹿杖客而是苦頭陀。滅絕師太也不以為異,心想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不論是誰來都是一樣,便道:「你把這孩子領出去罷。」她不願在周芷若的面前自刎,以免她抵受不住。苦頭陀走近身來,低聲道:「這是解藥,快快服了。待會聽得外面叫聲,大家併力殺出。」滅絕師太奇道:「閣下是誰?何以給解藥於我?」苦頭陀道:「在下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遙,盜得解藥,特來相救師太。」滅絕師太怒道:「魔教奸賊!到此刻尚來戲弄於我。」范遙笑道:「好罷!就算是我戲弄你,這是毒上加毒的毒藥,你有沒膽子服了下去?藥一入肚,一個時辰肚腸寸寸斷裂,死得慘不可言。」滅絕師太一言不發,接過他手中的藥粉,張口便服入肚內。
  周芷若驚叫:「師父……師父……」范遙伸出另一隻手掌,喝道:「不許作聲,你也服了這毒藥。」周芷若一驚,已被范遙捏住她臉頰,將藥粉倒入口中,跟著提起一瓶清水灌了她幾口,藥粉盡數落喉。滅絕師太大驚,心想周芷若一死,自己全盤策劃盡付東流,當下奮不顧身的撲上,揮掌向范遙打去。可是她此時功力全失,這一拳招數雖精,卻能有什麼力道,被范遙輕輕一推,便撞到了牆上。范遙笑道:「少林群僧、武當諸俠都已服了我這毒藥。我明教是好是歹,你過得片刻便知。」說著哈哈一笑,轉身出房,反手帶上了門。原來範遙護送趙敏去和張無忌相會,心中只是掛著奪取解藥之事。趙敏命他在小酒家的外堂中相候,他立即出店,飛奔回到萬安寺,進了高塔,逕到第十層烏旺阿普房外。烏旺阿普正站在門外,見了他便恭恭敬敬的叫聲:「苦大師。」范遙點了點頭,心中暗笑:「好啊,鹿老兒為師不尊,自己躲在房中,和王爺的愛姬風流快活,卻叫徒兒在門外把風。乘著這老兒正在胡天胡帝之時,掩將進去,正好奪了他的解藥。」當下佝僂著身子,從烏旺阿普身旁走過,突然反手一指,點中了他小腹上的穴道。別說烏旺阿普毫沒提防,便是全神戒備,也躲不過這一指。他要穴一被點中,立時呆呆的不能動彈,心下大為奇怪。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這個啞巴頭陀,難道剛才這一聲「苦大師」叫得不夠恭敬麼?
  范遙一推房門,快如閃電的撲向床上。雙腳尚未落地,一掌已擊向床上之人。他深知鹿杖客武功了得,這一掌若不能將他擊得重傷,那便是一場不易分得勝敗的生死搏鬥,是以這一掌使上了十成勁力。只聽得拍的一聲響,只擊得被子破裂、棉絮紛飛,揭開棉被一看,只見韓姬口鼻流血,已被他打得香殞玉碎,卻不見鹿杖客的影子。
  范遙心念一動,回身出房,將烏旺阿普拉了進來,塞在床底,剛掩上門,只聽得鹿杖客在門外怒叫:「阿普,阿普,你怎敢擅自走開?」原來鹿杖客在滅絕師太室外等了好一陣,暗想她母女二人婆婆媽媽的不知說到幾時方罷,只是不敢得罪了苦頭陀,卻也不便強行阻止,心中掛念著韓姬,實在耐不住了,便即回到烏旺阿普房來,卻見這一向聽話的大弟子居然沒在房外守衛,心下好生惱怒,推開房門,幸好並無異狀,韓姬仍是面向裡床,身上蓋著棉被。鹿杖客拿起門閂,先將門上了閂,轉身笑道:「美人兒,我來給你解開穴道,可是你不許出聲說話。」一面說,一面便伸手到被窩中去,手指剛碰到韓姬的脊背,突然間手腕上一緊,五根鐵鉗般的手指已將他脈門牢牢扣住。這一下全身勁力登失,半點力道也使不出來,只見棉被掀開,一個長髮頭陀鑽了出來,正是苦頭陀。
  范遙右手扣住鹿杖客的脈門,左手運指如風,連點了他週身一十九處大穴。鹿杖客登時軟癱在地,再也動彈不得,眼光中滿是怒色。范遙指著他說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明教光明右使,姓范名遙的便是。今日你遭我暗算,枉你自負機智絕倫,其實是昏庸無用之極。此刻我若殺了你,非英雄好漢之所為,留下你一條性命,你若有種,日後只管來找我范遙報仇。」他興猶未足,脫去鹿杖客全身衣服,將他剝得赤條條地,和韓姬的屍身並頭而臥,再拉過棉被,蓋在這一死一活的二人身上。這才取過鹿角杖,旋開鹿角,倒出解藥,然後逐一到各間囚室之中,分給空聞大師、宋遠橋、俞蓮舟等各人服下。待得一個個送畢解藥,耗時已然不少,中間不免費些唇舌,解說幾句。最後來到滅絕師太室中,見她不信此是解藥,索性嚇她一嚇,說是毒藥。范遙恨她傷殘本教眾多兄弟,得能陰損她幾句,甚覺快意。他分送解藥已畢,正自得意,忽聽得塔下人聲喧嘩,其中鶴筆翁的聲音最是響亮:「這苦頭陀是奸細,快拿他下來!」范遙暗暗叫苦:「糟了,糟了,是誰去救了這傢夥出來?」探頭向塔下望去,只見鶴筆翁率領了大批武士,已將高塔團團圍住。苦頭陀這一探頭,孫三毀和李四摧雙箭齊發,大罵:「惡賊頭陀,害得人好慘!」
  鶴筆翁等三人穴道被點,本非一時所能脫困,他三人藏在鹿杖客房中,旁人也不敢貿然進去。豈知汝陽王府中派出來的眾武士在萬安寺中到處搜查,不見王爺愛姬的影蹤,便有人想起了鹿杖客生平好色貪花的性子來。可是眾武士對他向來忌憚,雖然疑心王爺愛姬失蹤和他有關,卻有誰敢去太歲頭上動土?挨了良久,率領眾武士的哈總管心生一計,命一名小兵去敲鹿杖客的房門,鹿杖客身份極高,就算動怒,諒來也不能對這無足輕重的小兵怎麼樣。這小兵打了數下門,房中無人答應。哈總管一咬牙,命小兵只管推門進去瞧瞧。這一瞧,便瞧見鶴筆翁和孫三毀、李四摧倒在地下,其時鶴筆翁運氣衝穴,已衝開了三四成,哈總管給他解穴,登時便行動自如。鶴筆翁怒氣衝天,查問鹿杖客和苦頭陀的去向,知道到了高塔之中,便率領眾武士圍住高塔,大聲呼喊,叫苦頭陀下來決一死戰。范遙暗驚:「決一死戰便決一死戰,難道我姓范的還怕了你不成?只是那些臭和尚、老尼姑服解藥未久,一時三刻之間功力不能恢復。這鶴筆翁已聽到我和鹿杖客的說話,就算我將鹿老兒殺了,也已不能滅口,這便如何是好?」一時彷徨無計,只聽得鶴筆翁叫道:「死頭陀,你不下來,我便上來了!」范遙返身將鹿杖客和韓姬一起裹在被窩之中,回到塔邊,將兩人高高舉起,叫道:「鶴老兒,你只要走近塔門一步,我便將這頭淫鹿摔了下來。」
  眾武士手中高舉火把,照耀得四下裡白晝相似,只是那寶塔太高,火光照不上去,但影影綽綽的,仍可看到鹿杖客和韓姬的面貌。鶴筆翁大驚,叫道:「師哥,師哥,你沒事麼?」連叫數聲,不聽得鹿杖客答話,只道已被苦頭陀弄死,心下氣苦,叫道:「賊頭陀,你害死我師哥,我跟你誓不兩立。」范遙解開了鹿杖客的啞穴。鹿杖客立時破口大罵:「賊頭陀,你這裡應外合的奸細,千刀萬剮的殺了你……」范遙容他罵得幾句,又點上了他的啞穴。鶴筆翁見師兄未死,心下稍安,只怕苦頭陀真的將師兄摔了下來,不敢走向塔門。這般僵持良久,鶴筆翁始終不敢上來相救師兄。范遙只盼盡量拖延時光,多拖得一刻便好一刻,他站在欄干之旁,哈哈大笑,叫道:「鶴老兒,你師兄色膽包天,竟將王爺的愛姬偷盜出來。是我捉姦捉雙,將他二人當場擒獲。你還想包庇師兄麼?總管大人,快快將這老兒拿下了。他師兄弟二人叛逆作亂,罪不容誅。你拿下了他,王爺定然重重有賞。」哈總管斜目睨視鶴筆翁,要想動手,卻又不敢。他見苦頭陀突然開口說話,雖覺奇怪,但清清楚楚的瞧見鹿杖客和韓姬裹在一條棉被之中,何況心中先入為主,早已信了九成。他高聲叫道:「苦大師,請你下來,咱們同到王爺跟前分辯是非。你們三位都是前輩高人,小人誰也不敢冒犯。」范遙一身是膽,心想同到王府之中去見王爺,待得分清是非黑白,塔上諸俠體內毒性已解,當即叫道:「妙極,妙極!我正要向王爺領賞。總管大人,你看住這個鶴老兒,千萬別讓他乘機逃了。」正在此時,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急奔進寺,直衝到高塔之前,眾武士一齊躬身行禮,叫道:「小王爺!」范遙從塔上望將下來,只見此人頭上束髮金冠閃閃生光,跨下一匹高大白馬,身穿錦袍,正是汝陽王的世子庫庫特穆爾、漢名王保保的便是。王保保厲聲問道:「韓姬呢?父王大發雷霆,要我親來查看。」哈總管上前稟告,便說是鹿杖客將韓姬盜了來,現被苦頭陀拿住。鶴筆翁急道:「小王爺,莫聽他胡說八道。這頭陀乃是奸細,他陷害我師哥……」王保保雙眉一軒,叫道:「一起下來說話!」范遙在王府日久,知道王保保精明能幹,不在乃父之下,自己的詭計瞞得過旁人,須瞞不過他,一下高塔,倘若小王爺三言兩語之際便識穿破綻,下令眾武士圍攻,單是一個鶴筆翁便不好鬥,自己脫身或不為難,塔中諸俠就救不出來了,高聲說道:「小王爺,我拿住了鹿杖客,他師弟恨我入骨,我只要一下來,他立刻便會殺了我。」
  王保保道:「你快下來,鶴先生殺不了你。」范遙搖搖頭,朗聲道:「我還是在塔上平安些。小王爺,我苦頭陀一生不說話,今日事出無奈,被迫開口,那全是我報答王爺的一片赤膽忠心。你若不信,我苦頭陀只好跳下高塔,一頭撞死給你看了。」王保保聽他言語,七八成是胡說八道,顯是有意拖延,低聲問哈總管道:「他有何圖謀,要故意延擱,是在等候什麼人到來麼?」哈總管道:「小人不知……」鶴筆翁搶著道:「小王爺,這賊頭陀搶了我師哥的解藥,要解救高塔中囚禁著的一眾叛逆。」王保保登時省悟,叫道:「苦大師,我知道你的功勞,你快下來,我重重有賞。」
  范遙道:「我被鹿杖客踢了兩腳,腿骨都快斷了,這會兒全然動彈不得。小王爺,請你稍待片刻,我運氣療傷,當即下來。」王保保喝道:「哈總管,你快派人上去,背負苦大師下塔。」范遙大叫:「使不得,使不得,誰一移動我的身子,我兩條腿子就廢了。」王保保此時更無懷疑,眼見韓姬和鹿杖客雙雙裹在一條棉被之中,就算兩人並無苟且之事,父王也不能再要這個姬人,低聲道:「哈總管,舉火,焚了寶塔。派人用強弓射住,不論是誰從塔上跳下,一概射殺。」哈總管答應了,傳下令去,登時弓箭手彎弓搭箭,團團圍住高塔,有些武士便去取火種柴草。鶴筆翁大驚,叫道:「小王爺,我師哥在上面啊。」王保保冷冷的道:「這頭陀不能在上面等一輩子,塔下一舉火,他自會下來。」鶴筆翁叫道:「他若將我師哥摔將下來,那可怎麼辦?小王爺,這火不能放。」王保保哼了一聲,不去理他。片刻之間,眾武士已取過柴草火種,在塔下點起火來。鶴筆翁是武林中大有身份之人,受汝陽王禮聘入府,向來甚受敬重,不料今日連中苦頭陀的奸計不算,連小王爺也不以禮貌相待,眼見師兄性命危在頃刻,這時也不理他什麼小王爺大王爺,提起鶴嘴雙筆,縱身而上,挑向兩名正在點火的武士,吧吧兩響,兩名武士遠遠摔開。
  王保保大怒,喝道:「鶴先生,你也要犯上作亂麼?」鶴筆翁道:「你別叫人放火,我自不會來跟你搗亂。」王保保喝道:「點火!」左手一揮,他身後竄出五名紅衣番僧,從眾武士手中接過火把,向塔下的柴草擲了過去。柴草一遇火焰,登時便燃起熊熊烈火。鶴筆翁大急,從一名武士手中搶過一根長矛,撲打著火的柴草。王保保喝道:「拿下了!」那五名紅衣番僧各持戒刀,登時將鶴筆翁圍住。鶴筆翁怒極,拋下長矛,伸手便來拿左首一名番僧手中的兵刃。這番僧並非庸手,戒刀翻轉,反剁他肩頭。鶴筆翁待得避開,身後金刃劈風,又有兩柄戒刀同時砍到。王保保手下共有十八名武功了得的番僧,號稱「十八金剛」,分為五刀、五劍、四杖、四鈸。這五僧乃是「五刀金剛」,單打獨鬥跟鶴筆翁的武功都差得遠了,但五刀金剛聯手,攻守相助,鶴筆翁武功雖高,但早一日被張無忌擊得受傷嘔血,內力大損,何況眼見火勢上騰,師兄的處境極是危險,不免沈不住氣,一時難以取勝。
  王保保手下眾武士加柴點火,火頭燒得更加旺了。這寶塔有磚有木,在這大火焚燒之下,底下數層便必必剝剝的燒了起來。范遙拋下鹿杖客,衝到囚禁武當諸俠的室中,叫道:「韃子在燒塔了,各位內力是否已復?」只見宋遠橋、俞蓮舟等人各自盤坐用功,凝神專志,誰也沒有答話,顯然到了回復功力的要緊關頭。看守諸俠的武士有幾名搶來干預,都被范遙抓將起來,一個個擲出塔外,活活的摔死。其餘的冒火突煙,逃了下去。過不多時,火焰已燒到了第四層,囚禁在這層中的華山派諸人不及等功力恢復,狼狽萬狀的逃上第五層。火焰毫不停留的上騰,跟著第五層中的崆峒派諸人也逃了上去。有的奔走稍慢,連衣服鬚髮都燒著了。
  范遙正束手無策之際,忽聽得一人叫道:「范右使,接住了!」正是韋一笑的聲音。范遙大喜,往聲音來處瞧去,只見韋一笑站在萬安寺後殿的殿頂,雙手一抖,將一條長繩拋了過來,范遙伸手接住。韋一笑叫道:「你縛在欄幹上,當是一道繩橋。」范遙剛將繩子縛好,神箭八雄中的趙一傷颼的一箭,便將繩子從中射斷。范遙和韋一笑同時破口大罵,知道要搭架繩橋,非得先除去這神箭八雄不可。
  韋一笑罵道:「射你個奶奶。哪一個不拋下弓箭,老子先宰了他。」一面罵,一面抽出長劍,縱身下地。他雙足剛著地,五名青袍番僧立時仗劍圍了上來,卻是王保保手下十八番僧中的「五劍金剛」,五人手中長劍閃爍,劍招詭異,和韋一笑鬥在一起。鶴筆翁揮動鶴嘴筆苦戰,高聲叫道:「小王爺,你再不下令救火,我可對你要不客氣了。」王保保哪去理他。四名手執禪杖的番僧分立小王爺四周,生怕有人偷襲。鶴筆翁焦躁起來,雙筆突使一招「橫掃千軍」,將身前三名番僧逼開兩步,提氣急奔,衝到了塔旁。五名番僧隨後追到。鶴筆翁雙足一登,便上了寶塔第一層的屋簷。五名番僧見火勢燒得正旺,便不追上。鶴筆翁一層層的上躍,待得登上第四層屋簷時,范遙從第七層上探頭出來,高舉鹿杖客的身子,大聲叫道:「鶴老兒,快給我停步!你再動一步,我便將鹿老兒摔成一團鹿肉醬。」鶴筆翁果然不敢再動,叫道:「苦大師,我師兄弟跟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何苦如此跟我們為難?你要救你的老情人滅絕師太,要救你女兒周姑娘,儘管去救便是,我決計不來阻攔。」滅絕師太服了苦頭陀給她的解藥後,只道真是毒藥,自己必死,只是周芷若竟也被灌了毒藥,畢生指望盡化泡影,心中如何不苦?正自傷心,忽聽得塔下喧嘩之聲大作,跟著苦頭陀和鶴筆翁鬥口、王保保下令縱火等等情形,一一聽得清楚。她心下奇怪:「莫非這鬼模樣的頭陀當真是救我來著?」試一運氣,立時便覺丹田中一股暖意升將上來,和自中毒以來的情形大不相同。她不肯聽趙敏之令出去殿上比武,已自行絕食了六七日,胃中早是空空如也,解藥入肚,迅速化入血液,藥力行開,比誰都快。加之她內力深厚,猶在宋遠橋、俞蓮舟、何太沖諸人之上,僅比少林派掌門空聞神僧稍遜,十香軟筋散的毒性遇到解藥後漸漸消退,被她運氣一逼,內功登時生出,不到半個時辰,內功已復了五六成。
  她正加緊運功,忽聽得鶴筆翁在外高聲大叫,字字如利箭般鑽入耳中:「……你要救你的老情人滅絕師太,要救你女兒周姑娘,儘管去救便是,我決計不來阻攔。」這什麼「老情人」云云,叫她聽了如何不怒?大踏步走到欄干之旁,怒聲喝道:「你滿嘴胡說八道,不清不白的說些什麼?」鶴筆翁求道:「老師太,你快勸勸你老……老朋友,先放我師兄下來。我擔保你一家三口,平安離開。玄冥二老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不致言而無信。」滅絕師太怒道:「什麼一家三口?」范遙雖然身處危境,還是呵呵大笑,甚是得意,說道:「老師太,這老兒說我是你的舊情人,那個周姑娘嘛,是我和你兩個的私生女兒。」滅絕師太怒容滿面,在時明時暗的火光照耀之下,看來極是可怖,沈聲喝道:「鶴老兒,你上來,我跟你拚上一百掌再說。」若在平時,鶴筆翁說上來便上來,何懼於一個峨嵋掌門,但此刻師兄落在別人手中,不敢蠻來,叫道:「苦頭陀,那是你自己說的,可不是我信口開河。」滅絕師太雙目瞪著范遙,厲聲問道:「這是你說的麼?」
  范遙哈哈一笑,正要乘機挖苦她幾句,忽聽得塔下喊聲大作,往下望時,只見火光中一條人影如穿花蝴蝶般迅速飛舞,在人叢中芽插來去、嗆啷啷、嗆啷啷之聲不絕,眾番僧、眾武士手中兵刃紛紛落地,卻是教主張無忌到了。張無忌這一出手,圍攻韋一笑的五名持劍番僧五劍齊飛。韋一笑大喜,閃身搶到他身旁,低聲道:「我到汝陽王府去放火。」張無忌點了點頭,已明白他用意。自己這裡只寥寥數人,要是急切間救不出六大派群豪,對方援兵定然越來越多,青翼蝠王到汝陽王府去一放火,眾武士必是保護王爺要緊,實是個絕妙的調虎離山、釜底抽薪之計。只見韋一笑一條青色人影一晃,已自掠過高牆。
  張無忌一看週遭情勢,朗聲問道:「范右使,怎麼了?」范遙叫道:「糟糕之極!燒斷了出路,一個也沒能逃得出。」此時王保保手下的十八番僧中,倒有十四人攻到了張無忌身畔。張無忌心想擒賊先擒王,只須擒住了那頭戴金冠的韃子王公,便能要脅他下令救火放人,當下身形一側,從眾番僧間竄了過去,猶似遊魚破水,直欺到王保保身前。驀地裡左首一劍刺到,寒氣逼人,劍尖直指胸口。張無忌急退一步,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張公子,這是家兄,你莫傷他。」但見她手中長劍顫動,婀娜而立,刃寒勝水,劍是倚天劍,貌美如花,人是趙敏。她急跟張無忌而來,只不過遲了片刻。張無忌道:「你快下令救火放人,否則我可要對不起兩位了。」趙敏叫道:「十八金剛,此人武功了得,結金剛陣擋住了。」那十八番僧適才吃過張無忌苦頭,不須郡主言語點明,早知他的厲害,只聽得噹的一聲大響,「四鈸金剛」手中的八面大銅鈸齊聲敲擊,十八名番僧來回遊走,擋在王保保和趙敏的身前,將張無忌隔開了。
  張無忌一瞥之下,見十八名番僧盤旋遊走,步法詭異,十八人組成一道人牆,看來其中還蘊藏著不少變化。他忍不住便想沖一衝這座金剛陣,但就在此時,砰的一聲大響,高塔上倒了一條大柱下來。一回頭,只見火焰已燒到了第七層上。血紅的火舌繚繞之中,兩人拳掌交相,鬥得極是激烈,正是滅絕師太和鶴筆翁。第十層的欄干之旁倚滿了人,都是少林、武當各派人物,這干人武功尚未全復,何況高塔離地十餘丈,縱有絕頂輕功而內力又絲毫未失,跳下來也非活活摔死不可。張無忌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飛快的轉了幾轉:「此金剛陣非片刻間所能破,何況擊敗眾番僧,又有別的好手上來,要擒趙姑娘的哥哥,大是不易。滅絕師太和這鶴筆翁斗了這些時,始終未曾落敗,看來她功力已復,那麼大師伯等內力當也已經恢復,只是寶塔太高,無法躍將下來而已。」他一動念間,突然滿場遊走,雙手忽打忽拿、忽拍忽奪,將神箭八雄盡數擊倒,此外眾武士凡是手持弓箭的,都被他或斷弓箭,或點穴道,眼看高塔近旁已無彎弓搭箭的好手,縱聲叫道:「塔上各位前輩,請逐一跳將下來,在下在這裡接著!」塔上諸人聽了都是一怔,心想此處高達十餘丈,跳下去力道何等巨大,你便有千斤之力也無法接住。崆峒、崑崙各派中便有人嚷道:「千萬跳不得,莫上這小子的當!他要騙咱們摔得粉身碎骨。」張無忌見煙火瀰漫,已燒近眾高手身邊,眾人若再不跳,勢必盡數葬身火窟,提聲叫道:「俞二伯,你待我恩重如山,難道小侄會存心相害嗎?你先跳罷!」
  俞蓮舟對張無忌素來信得過,雖想他武功再強,也決計接不住自己,但想與其活活燒死,還不如活活摔死,叫道:「好!我跳下來啦!」縱身一躍,從高塔上跳將下來。張無忌看得分明,待他身子離地約有五尺之時,一掌輕輕拍出,擊在他的腰裡。這一掌中所運,正是「乾坤大挪移」的絕頂武功,吞吐控縱之間,已將他自上向下的一股巨力撥為自左至右。俞蓮舟的身子向橫裡直飛出去,一摔數丈,此時他功力已恢復了七八成,一個迴旋,已穩穩站在地下,順手一掌,將一名蒙古武士打得口噴鮮血。他大聲叫道:「大師哥、四師弟!你們都跳下來罷!」塔上眾人見俞蓮舟居然安好無恙,齊聲歡呼起來。宋遠橋愛子情深,要他先脫險地,說道:「青書,你跳下去!」宋青書自出囚室後,一直站在周芷若身旁,說道:「周姑娘,你快跳。」周芷若功力未復,不能去相助師父,卻不肯自行逃生,聽宋青書這麼說,搖了搖頭道:「我等師父!」這時何太沖、班淑嫻等已先後跳下,都由張無忌施展乾坤大挪移神功出掌拍擊,自直墮取為橫摔,一一脫離險境。這一干人功力雖未全復,但只須回復得五六成,已是眾番僧、眾武士所難以抵擋。俞蓮舟等頃刻間奪得兵刃,護在張無忌身周。王保保和趙敏的手下欲上前阻撓,均被俞蓮舟、何太沖、班淑嫻等擋住。塔上每躍下一人,張無忌便多了一個幫手。那些人自被趙敏囚入高塔之後,人人受盡了屈辱,也不知有多少人被割去了手指,此時得脫牢籠,個個含憤拚命,霎時間已有二十餘名武士屍橫就地。
  王保保見情勢不佳,傳令:「調我飛弩親兵隊來!」哈總管正要去傳小王爺號令,突然間只見東南角上火光沖天。他大吃一驚,叫道:「小王爺,王府失火!咱們快去保護王爺要緊。」王保保關懷父親安危,顧不得擒殺叛賊,忙道:「妹子,我先回府,你諸多小心!」不等趙敏答應,掉轉馬頭,直衝出去。王保保這一走,十八金剛一齊跟去,王府武士也去了一大半。餘下眾武士見王府失火,誰也沒想到只是韋一笑一人搗鬼,只道大批叛徒進攻王府,無不驚惶。
  其時宋青書、宋遠橋、張松溪、莫聲谷等都已躍下高塔,雙方強弱之勢更形逆轉,待得空聞方丈、空智大師,以及少林派達摩堂、羅漢堂眾高僧一一躍下時,趙敏手下的武士已無可抗禦。趙敏心想此時若再不走,反而自己要成為他的俘虜,當即下令:「各人退出萬安寺。」轉頭向張無忌道:「明日黃昏,我再請你飲酒,務請駕臨。」張無忌一怔之間,尚未答應,趙敏一笑嫣然,已退入了萬安寺後殿。
  只聽得范遙在塔頂大叫:「周姑娘,快跳下,火燒眉毛啦,你再不跳,難道想做焦炭美人麼?」周芷若道:「我陪著師父!」滅絕師太和鶴筆翁劇鬥一陣,煙火上騰,便躍上一層,終於鬥上了第十層的屋角。她功力尚未全復,但此時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掌法中只攻不守。鶴筆翁一來掛念著師兄,心有二用,二來前傷未癒,三來適才中了麻藥,穴道又被封閉良久,手腳究也不十分靈便,兩人竟鬥了個不分上下。滅絕師太聽到徒兒的說話,叫道:「芷若,你快跳下去,別來管我!這賊老兒辱我太甚,豈能容他活命?」
  鶴筆翁暗暗叫苦:「這老尼全是拚命的打法,我救師兄要緊,難道跟她在這火窟中同歸於盡不成?」大聲道:「滅絕師太,這話是苦頭陀說的,跟我可不相干。」
  滅絕師太撤掌回身,問范遙道:「兀那頭陀,這等瘋話可是你說的?」范遙嬉皮笑臉的道:「什麼瘋話?」這一句話,明擺著要滅絕師太親口重複一遍:「他說我是你的老情人,周芷若是我跟你生的私生女兒。」這兩句她如何能說得出口?但就是范遙這句話,她已知鶴筆翁之言不假,只氣得全身發顫。鶴筆翁見滅絕師太背向自己,突然一陣黑煙捲到,正是偷襲的良機,煙霧之中,一掌擊向滅絕師太背心。周芷若和范遙看得分明,齊聲明道:「師父小心!」「老尼姑小心!」但滅絕師太回掌反擊,已擋不了鶴筆翁的陰陽雙掌,左掌和他的左掌相抵,鶴筆翁的右手所發的玄冥神掌終於擊在她的背心。那玄冥神掌何等厲害,當年在武當山上,甚至和張三豐都對得一掌,滅絕師太身子一晃,險些摔倒。周芷若大驚,搶上扶住了師父。范遙大怒,喝道:「陰毒卑鄙的小人,留你作甚?」提起裹著鹿杖客和韓姬的被窩卷兒,拋了下去。鶴筆翁同門情深,危急之際不及細思,撲出來便想抓住鹿杖客。但那被窩卷離塔太遠,鶴筆翁只抓到被窩一角,一帶之下,竟身不由主的跟著一起摔落。張無忌站在塔下,煙霧瀰漫之中瞧不清塔上這幾人的糾葛,眼見一大捆物事和一個人摔下,那捆物事不知是什麼東西,隱約間只看到其中似乎包得有人,但那人卻看清楚是鶴筆翁。他明知此人曾累得自己不知吃過多少苦頭,甚至自己父母之死也和他有莫大關連,可是終究不忍袖手不顧,任由他跌得粉身碎骨,立即縱身上前,雙掌分別拍擊,將被窩和鶴筆翁分向左右擊出三丈。
  鶴筆翁一個迴旋,已然站定,心中暗叫一驚:「好險!」他萬沒想到張無忌竟會以德報怨,救了自己一命,轉身去看師兄時,卻又吃了一驚。原來張無忌一拍之下,被窩散開,滾出兩個赤裸裸的人來,正好摔入火堆之中,鹿杖客穴道未解,動彈不得,鬚髮登時著火。鶴筆翁大叫:「師哥!」搶入火堆中抱起。他躍出火堆,立足未定,俞蓮舟叫道:「吃我一掌!」左掌擊向他肩頭。鶴筆翁不敢抵敵,沈肩相避,俞蓮舟這一掌似已用老,但他肩頭下沈,這一掌仍是跟著下擊,拍的一聲,只痛得他額頭冷汗直冒,此刻救師兄要緊,忙抱起鹿杖客,飛身躍出高牆。便在此時,塔中又是一根燃燒著的大木柱倒將下來,壓著韓姬屍身,片刻間全身是火,塔下眾人齊聲大叫:「快跳下來,快跳下來!」范遙東竄西躍,躲避火勢。那寶塔樑柱燒燬後,磚石紛紛跌落,塔頂已微微晃動,隨時都能塌將下來。
  滅絕師太厲聲道:「芷若,你跳下去!」周芷若道:「師父,你先跳了,我再跳!」滅絕師太突然縱身而起,一掌向范遙的左肩劈下,喝道:「魔教的賊子,實是容你不得!」范遙一聲長笑,縱身躍下。張無忌一掌擊出,將他輕輕送開,讚道:「范右使,大功告成,當真難能!」范遙站定腳步,說道:「若非教主神功蓋世,大夥兒人人成了高塔上的烤豬,范遙行事不當,何功之有?」
  滅絕師太伸臂抱了周芷若,踴身下跳,待離地面約有丈許時,雙臂運勁上托,反將周芷若托高了數尺。這麼一來,周芷若變成只是從丈許高的空中落下,絲毫無礙,滅絕師太的下墮之勢卻反而加強。張無忌搶步上前,運起乾坤大挪移神功往她腰後拍去。豈知滅絕師太死志已決,又絕不肯受明教半分恩惠,見他手掌拍到,拚起全身殘餘力氣,反手一掌擊出。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大響,張無忌的掌力被她這一掌轉移了方向,喀喇一響,滅絕師太重重摔在地下,登時脊骨斷成數截。張無忌卻也被她挾著下墮之勢的這一掌打得胸口氣血翻湧,連退幾步,心下大感不解,滅絕師太這一掌,明明便是自殺。周芷若撲到師父身上,哭叫:「師父,師父!」其餘峨嵋派眾男女弟子都圍在師父身旁,亂成一團。滅絕師太道:「芷若,從今日起,你便是本派掌門,我要你做的事,你都……都不會違背麼?」周芷若哭道:「是,師父,弟子不敢忘記。」滅絕師太微微一笑,道:「如此,我死也瞑目……」眼見張無忌走上前來,伸手要搭她脈搏,滅絕師太右手驀地裡一翻,緊緊抓住張無忌的手腕,厲聲道:「魔教的淫徒,你若玷汙了我愛徒清白,我做鬼也不饒過……」最後一個「你」字沒說出口,已然氣絕身亡,但手指仍然不松,五片指甲在張無忌手腕上掏出了血來。范遙叫道:「大夥兒都跟我來,到西門外會齊。倘若再有耽擱,奸王的大隊人馬這就要來啦。」
  張無忌抱起滅絕師太的屍身,低聲道:「咱們走罷!」周芷若將師父的手指輕輕扳離他手腕,接過屍身,向張無忌一眼也不瞧,便向寺外走去。
  這時崑崙、崆峒、華山諸派高手早已蜂擁而出。只有少林派空聞、空智兩位神僧不失前輩風範,過來合十向張無忌道謝。和宋遠橋、俞蓮舟等相互謙讓一番,始先後出門。張無忌以乾坤大挪移神功相援六派高手下塔。內力幾已耗盡,最後和滅絕師太對了那一掌,更是大傷元氣,這時幾乎路也走不動了。莫聲谷將他抱起,負在背後。張無忌默運九陽神功,這才內力漸增。
  其時天已黎明,群雄來到西門,驅散把守城門的官兵,出城數里,楊逍已率領騾馬大車來接,向眾人賀喜道勞。空聞大師道:「今番若不是明教張教主和各位相救,我中原六大派氣運難言。大恩不言謝,為今之計,咱們該當如何,便請張教主示下。」張無忌道:「在下識淺,有什麼主意,還是請少林方丈發號施令。」空聞大師堅執不肯。張松溪道:「此處離城不遠,咱們今日在韃子京城中鬧得這麼天翻地覆,那奸王豈能罷體?待得王府中火勢救滅,定必派遣兵馬來追。咱們還是先離此處,再定行止。」何太沖道:「奸王派人來追,那是最好不過,咱們便殺他個落花流水,出一出這幾日所受的惡氣。」張松溪道:「大夥兒功力未曾全復,要殺韃子也不忙在一時,還是先避一避的為是。」空聞大師道:「張四俠說的是,今日便是殺得多少韃子,大夥兒也必傷折不小,咱們還是暫且退避。」少林掌門人說出來的話畢竟聲勢又是不同,旁人再無異議。空聞大師又問:「張四俠,依你高見,咱們該向何處暫避?」張松溪道:「韃子料得咱們不是向南,便向東南,咱們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逕向西北,諸位以為如何?」
  眾人都是一怔。楊逍卻拍手說道:「張四俠的見地高極。西北地廣人稀,隨便找一處荒山,盡可躲得一時。韃子定然料想不到。」眾人越想越覺張松溪此計大妙,當下撥轉馬匹,逕向北行。行出五十餘里,群俠在一處山谷中打尖休息。楊逍早已購齊各物,乾糧酒肉,無一或缺。眾人談起脫困的經過,都說全仗張無忌和范遙兩人相救。
  這邊廂周芷若和峨嵋派眾人將滅絕師太的屍身火化了。空聞、空智、宋遠橋、張無忌等一一過去行禮致祭。滅絕師太一代大俠,雖然性情怪僻,但平素行俠仗義,正氣凜然,武林中人所共敬。峨嵋群弟子放聲大哭,餘人也各淒然。空聞大師朗聲說道:「人死不能復生,峨嵋諸俠只須繼承師太遺志,師太雖死猶生。這一次奸人下毒,誰都吃了大虧,本派空性師弟也為韃子所害,此仇自是非報不可,如何報仇,卻須從長計議。」空智大師道:「中原六大派原先與明教為敵,但張教主以德報怨,反而出手相救,雙方仇嫌,自是一筆勾銷。今後大夥兒同心協力,驅除胡虜。」
  眾人一齊稱是。但說到如何報仇,各派議論紛紛,難有定見。最後空聞說道:「這件事非一時可決,咱們休息數日,分別回去,日後大舉報仇,再徐商善策。」當下眾人均點頭稱是。張無忌道:「此間大事已了,我有些私人俗務,尚須回大都一轉,謹與各位作別,今後當與各位並肩攜手,與韃子決一死戰。」群豪齊叫:「大夥兒並肩攜手,與韃子決一死戰。」呼聲震天,山谷鳴響,當下一齊送到谷口。
  張無忌行禮作別。楊逍:「教主,你是天下英雄之望,一切多多保重。」張無忌道:「兄弟理會得。」縱馬向南馳去。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1:39

第二十六章 俊貌玉面甘毀傷

  這日午後,三騎一車徑向北行,不一日已到元朝的京城大都。其時蒙古人鐵騎所至,直至數萬里外,歷來大國幅員之廣,無一能及。大都即後代之北京。帝皇之居,各小國各部族的使臣貢員,不計其數。張無忌等一進城門,便見街上來來往往,許多都是黃發碧眼之輩。
  四人到得西城,找到了一家客店投宿。楊逍出手闊綽,裝作是富商大賈模樣,要了三間上房。店小二奔走趨奉,服侍慇勤。楊逍問起大都城裡的名勝古跡,談了一會,漫不經意的問起有什麼古廟寺院。那店小二第一所便說到西城的萬安寺:「這萬安寺真是好大一座叢林,寺裡的三尊大銅佛,便走遍天下,也找不出第四尊來,原該去見識見識。但客官們來得不巧,這半年來,寺中住了西番的佛爺,尋常人就不敢去了。」楊逍道:「住了番僧,去瞧瞧也不礙事啊。」那店小二伸了伸舌頭,四下裡一張,低聲道:「不是小的多嘴,客官們初來京城,說話還得留神些。那些西番的佛爺們見了人愛打便打,愛殺便殺,見了標緻的娘兒們更一把便抓進寺去。這是皇上聖旨,金口許下的。有誰敢老虎頭上拍蒼蠅,走到西番佛爺的跟前去?」西域番僧倚仗蒙古人的勢力,橫行不法,欺壓漢人,楊逍等知之已久,只是沒料到京城之中竟亦這般肆無忌憚,當下也不跟那店小二多說。晚飯後各自合眼養神,等到二更時分,三人從窗中躍出,向西尋去。那萬安寺樓高四層,寺後的一座十三級寶塔更老遠便可望見。張無忌、楊逍、韋一笑三人展開輕功,片刻間便已到了寺前。三人一打手勢,繞到寺院左側,想登上寶塔,居高臨下的察看寺中情勢,不料離塔二十餘丈,便見塔上人影綽綽,每一層中都有人來回巡查,塔下更有二三十人守著。三人一見之下,又驚又喜,此塔守衛既如此嚴密,少林、武當各派人眾必是囚禁在內,倒省了一番探訪功夫。只是敵方戒備森嚴,救人必定極不容易。何況空聞、空智、宋遠橋、俞蓮舟、張松溪等,哪一個不是武功卓絕,竟然盡數遭擒,則對方能人之多,手段之厲害,自是不言可喻。三人來萬安寺之前已商定不可魯莽從事,當下悄悄退開。
  突然之間,第六層寶塔上亮起火光,有八九人手執火把緩緩移動,火把從第六層亮到第五層,又從第五層亮到第四層,一路下來,到了底層後,從寶塔正門出來,走向寺後。楊逍揮了揮手,從側面慢慢欺近。萬安寺後院一株株都是參天古樹,三人躲在樹後以為掩蔽,一聽有風聲響動,便即奔上數丈。三人輕功雖高,卻也唯恐為人察覺,須得乘著風動落葉之聲,才敢移步。如此走上二十多丈,已看清楚十餘名黃袍男子,手中各執兵刃,押著一個寬袖大袍的老者。那人偶一轉頭,張無忌看得明白,正是崑崙派掌門人鐵琴先生何太沖,心中不禁一凜:「果然連何先生也在此處。」
  眼見一干人進了萬安寺的後門,三人等了一會,見四下確實無人,這才從後門中閃身而入。那寺院房舍眾多,規模之大,幾和少林寺相彷彿,見中間一座大殿的長窗內燈火明亮,料得何太沖是被押到了該處。三人閃身而前,到了殿外。張無忌伏在地下,從長窗縫隙中向殿內張望。楊逍和韋一笑分列左右把風守衛,防人偷襲。他三人雖然藝高人膽大,但此刻深入龍潭虎穴,心下也不禁惴惴。
  長窗縫隙甚細,張無忌只見到何太沖的下半身,殿中另有何人卻無法瞧見。只聽何太沖氣沖沖的道:「我既墮奸計,落入你們手中,要殺要剮,一言而決。你們逼我做朝廷鷹犬,那是萬萬不能,便再說上三年五載,也是白費唇舌。」張無忌暗暗點頭,心想:「這何先生雖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但大關頭上卻把持得定,不失為一派掌門的氣概。」
  只聽一個男子聲音冷冰冰的道:「你既固執不化,主人也不勉強,這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了?」何太沖道:「我便十根手指一齊斬斷,也不投降。」那人道:「好,我再說一遍,你如勝得了我們這裡三人,立時放你出去。如若敗了,便斬斷一根手指,囚禁一月,再問你降也不降。」何太沖道:「我已斷了兩根手指,再斷一根,又有何妨?拿劍來!」那人冷笑道:「等你十指齊斷之後,再來投降,我們也不要你這廢物了。拿劍給他!摩訶巴思,你跟他練練!」另一個粗壯的聲音應道:「是!」
  張無忌手指尖暗運神功,輕輕將那縫隙挖大了一點,只見何太沖手持一柄木劍,劍頭包著布,又軟又鈍,不能傷人,對面則是個高大番僧,手中拿著的卻是一柄青光閃閃的純鋼戒刀。兩人兵刃利鈍懸殊,幾乎不用比試,強弱便判。但何太沖毫不氣餒,木劍一晃,說道:「請!」刷的便是一劍,去勢極是淩厲,崑崙劍法,果有獨到之秘。那番僧摩訶巴思身材長大,行動卻甚敏捷,一柄戒刀使將開來,刀刀斬向何太衝要害。張無忌只看了數招,便即暗驚:「怎地何先生腳步虛浮,氣急敗壞,竟似內力全然失卻了?」
  何太衝劍法雖精,內力卻似和常人相去不遠,劍招上的淩厲威力全然施展不出,只是那番僧的武功實是遜他兩籌,幾次猛攻而前,總是被何太沖以精妙招術反得先機。拆到五十餘招後,何太沖喝一聲:「著!」一劍東劈西轉,斜回而前,托的一聲輕響,已戳在那番僧腋下。倘苦他手中持的是尋常利劍,又或內力不失,劍鋒早已透肌而入。
  只聽那冷冷的聲音說道:「摩訶巴思退!溫臥兒上!」張無忌向聲音來處看去,見說話之人臉上如同罩著一層黑煙,一部稀稀朗朗的花白鬍子,正是玄冥二老之一。他負手而立,雙目半睜半閉,似乎對眼前之事漠不關心。
  再向前看,只見一張鋪著錦緞的矮幾之上踏著一雙腳,腳上穿一對鵝黃緞鞋,鞋頭上各綴一顆明珠。張無忌心中一動,眼見這對腳腳掌纖美,踝骨渾圓,依稀認得,正是當日綠柳莊中自己曾經捉過在手的趙敏的雙足。他在武當山和她相見,全以敵人相待,但此時見到了這一對踏在錦凳上的纖足,不知如何,竟然忍不住面紅耳赤,心跳加劇。
  但見趙敏的右足輕輕點動,料想她是全神貫注的在看何太沖和溫臥兒比武,約莫一盞茶時分,何太沖叫聲:「著!」趙敏的右足在錦凳上一登,溫臥兒又敗下陣來。只聽那黑臉的玄冥老人說道:「溫臥兒退下,黑林缽夫上。」張無忌聽到何太沖氣息粗重,想必他連戰二人,已是十分吃力。片刻間劇鬥又起,那黑林缽夫使的是根長大沈重的鐵杖,使開來風聲滿殿,殿上燭火被風勢激得忽明忽暗,燭影猶似天上浮雲,一片片的在趙敏腳上掠過。驀地裡眼前一黑,殿右幾枝紅燭齊為鐵杖鼓起的疾風吹熄,喀的一響,木劍斷折。何太沖一聲長歎,拋劍在地,這場比拚終於輸了。玄冥老人道:「鐵琴先生,你降不降?」何太沖昂然道:「我既不降,也不服。我內力若在,這番僧焉是我的對手?」玄冥老人冷冷的道:「斬下他左手無名指,送回塔去。」張無忌回過頭來,楊逍向他搖了搖手,意思顯然是說:「此刻衝進殿去救人,不免誤了大事。」但聽得殿中斷指、敷藥、止血、裹傷,何太沖甚為硬氣,竟一哼也沒哼。那群黃衣人手執火把,將他送回高塔囚禁。張無忌等縮身在牆角之後,火光下見何太沖臉如白紙,咬牙切齒,神色極是憤怒。一行人走遠後,忽聽得一個嬌柔清脆的聲音在殿內響起,說道:「鹿杖先生,崑崙派的劍法果真了得,他刺中摩訶巴思那一招,先是左邊這麼一劈,右邊這麼一轉……」張無忌又湊眼去瞧,見說話的正是趙敏。她一邊說,一邊走到殿中,手裡提著一把木劍,照著何太沖的劍法使了起來。番僧摩訶巴思手舞雙刀,跟她喂招。
  那黑臉的玄冥老人便是趙敏稱為「鹿杖先生」的鹿杖客,讚道:「主人真是聰明無比,這一招使得分毫不錯。」趙敏練了一次又練一次,每次都是將劍尖戳到摩訶巴思腋下,雖然劍是木劍,但重重一戳,每一次又都戳在同一部位,料必頗為疼痛。摩訶巴思卻聚精會神的跟她喂招,全無半點怨懟或閃避之意。她練熟了這幾招,又叫溫臥兒出來,再試何太沖如何擊敗他的劍法。張無忌此時已然明白,原來趙敏將各派高手囚禁此處,使藥物抑住各人的內力,逼迫他們投降朝廷。眾人自然不降,便命人逐一與之相鬥,她在旁察看,得以偷學各門各派的精妙招數,用心之毒,計謀之惡,實是令人髮指。跟著趙敏和黑林缽夫喂招,使到最後數招時有些遲疑,問道:「鹿杖先生,是這樣的麼?」鹿杖客沈吟不答,轉頭道:「鶴兄弟,你瞧清楚了沒有?」左首角落裡一個聲音道:「苦大師一定記得更清楚。」趙敏笑道:「苦大師,勞你的駕,請來指點一下。」只見右首走過來一個長髮披肩的頭陀,身材魁偉,滿面橫七豎八的都是刀疤,本來相貌已全不可辨。他頭髮作紅棕之色,自非中土人氏。他一言不發,接過趙敏手中木劍,刷刷刷刷數劍,便向黑林缽夫攻去,使的竟是崑崙派劍法。這個被稱為「苦大師」的苦頭陀模仿何太衝劍招,也是絲毫不用內力,那黑林缽夫卻全力施為,鬥到酣處,他揮杖橫掃,殿右熄後點亮了的紅燭突又齊滅。何太沖在這一招上無可閃避,迫得以木劍硬擋鐵杖,這才折劍落敗,但那苦頭陀的木劍方位陡轉,輕飄飄的削出,猶似輕燕掠過水面、貼著鐵杖削了上去。黑林缽夫握杖的手指被木劍削中,虎口處穴道酸麻,登時拿捏不住,噹的一聲,鐵杖落地,撞得青磚磚屑紛飛。黑林缽夫滿臉通紅,心知這木劍若是換了利劍,自己八根手指早已削斷,躬身道:「拜服,拜服!」俯身拾起鐵杖。苦頭陀雙手托著木劍,交給趙敏。
  趙敏笑道:「苦大師,最後一招精妙絕倫,也是崑崙派的劍法麼?」苦頭陀搖了搖頭。趙敏又道;「難怪何太沖不會,苦大師,你教教我。」苦頭陀空手比劍。趙敏持劍照做。練到第三次,苦頭陀行動如電,已然快得不可思議,趙敏便跟不上了,但她劍招雖然慢了,仍是依模依樣,絲毫不爽。苦頭陀翻過身來,雙手向前一送,停著就此不動。張無忌暗暗喝一聲彩:「好,大是高明!」趙敏一時卻不明白,側頭看著苦頭陀的姿勢,想了一想,登時領悟,說道:「啊,苦大師,你手中若有兵刃,一杖已擊在我的臂上。這一招如何化解?」苦頭陀反手做個姿勢,抓住鐵杖,左足飛出,頭一擡,顯是已奪過敵人鐵杖,同時將人踢飛。這幾下似拙實巧,乃是極剛猛的外門功夫。趙敏笑道:「好師父,你快教我。」神情又嬌又媚。張無忌心中怦的一跳,心想:「你內力不夠,這一招是學不來的。可是她這麼求人,實教人難以推卻。」苦頭陀做了兩個手勢,正是示意:「你內力不夠,沒法子學。」轉身走開,不再理她。
  張無忌尋思:「苦頭陀武功之強,只怕和玄冥二老不分上下,雖不知內力如何,但招數神妙,大是勁敵。他只打手勢不說話,難道是個啞巴?可是他耳朵卻又不聾。趙姑娘對他頗見禮遇,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
  趙敏見苦頭陀不肯再教,微微一笑,也不生氣,說道:「叫崆峒派的唐文亮來。」過不多時,唐文亮被押著進殿。鹿杖客又派了三個人和他過招。唐文亮不肯在兵刃上吃虧,空手比掌,先勝兩場,到第三場上,對手催動內力,唐文亮無可與抗,亦被斬去了一根手指。
  這一次趙敏練招,由鹿杖客在旁指點。張無忌此時已瞧出端倪,趙敏顯是內力不足,情知難以速成,是以想盡學諸家門派之所長,俾成一代高手,這條路子原亦可行,招數練到極精之時,大可補功力之不足。
  趙敏練過拳法,說道:「叫滅絕老尼來!」一名黃衣人稟道:「滅絕老尼已絕食五天,今日仍是倔強異常,不肯奉命。」趙敏笑道:「餓死了她也罷!唔,叫峨嵋派那個小姑娘周芷若來。」手下人答應了,轉身出殿。
  張無忌對周芷若當日在漢水舟中慇勤照料之意,常懷感激。在光明頂上,周芷若曾指點他易數方位之法,由此得破華山、崑崙兩派的刀劍聯手,其後刺他一劍,那是奉了師父的嚴令,他也不存芥蒂,這時聽趙敏吩咐帶她前來,不禁心頭一震。過了片刻,一群黃衣人押著周芷若進殿。張無忌見她清麗如昔,只比在光明頂之時略現憔悴,雖身處敵人掌握,卻泰然自若,似乎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鹿杖客照例問她降是不降,周芷若搖了抓頭,並不說話。
  鹿杖客正要派人和她比劍,趙敏說道:「周姑娘,你這麼年輕,已是峨嵋派的及門高弟,著實令人生羨。聽說你是滅絕大師的得意弟子,深得她老人家劍招絕學,是也不是?」周芷若道:「家師武功博大精深,說到傳她老人家劍招絕學,小女子年輕學淺,可差得遠了。」趙敏笑道:「這裡的規矩,只要誰能勝得我們三人,便平平安安的送他出門,再無絲毫留難。尊師何以這般涯岸自高,不屑跟我們切磋一下武學?」周芷若道:「家師是寧死不辱。堂堂峨嵋派掌門,豈肯在你們手下苟且求生?你說得不錯,家師確是瞧不起卑鄙陰毒的小人,不屑跟你們動手過招。」趙敏竟不生氣,笑道:「那周姑娘你呢?」周芷若道:「我小小女子,有什麼主張?師父怎麼說,我便怎麼做。」趙敏道:「尊師叫你也不要跟我們動手,是不是?那為了什麼?」周芷若道:「峨嵋派的劍法,雖不能說是什麼了不起的絕學,終究是中原正大門派的武功,不能讓番邦胡虜的無恥之徒偷學了去。」她說話神態斯斯文文,但言辭鋒利,竟絲毫不留情面。
  趙敏一怔,沒料到自己的用心,居然會給滅絕師太猜到了,聽周芷若左一句「陰毒小人」,右一句「無恥之徒」,忍不住有氣,嗤的一聲輕響,倚天劍已執在手中,說道:「你師父罵我們是無恥之徒。好!我倒要請教,這口倚天劍明明是我家家傳之寶,怎地會給峨嵋派偷盜了去?」周芷若淡淡的道:「倚天劍和屠龍刀,向來是中原武林中的兩大利器,從沒聽說跟番邦女子有什麼干係。」
  趙敏臉上一紅,怒道:「哼!瞧不出你嘴上倒厲害得緊。你是決意不肯出手的了?」周芷若搖了搖頭。趙敏道:「旁人比武輸了,或是不肯動手,我都截下他們一根指頭。你這個妞兒想必自負花容月貌,以致這般驕傲,我也不截你的指頭。」說著伸手向苦頭陀一指,道:「我叫你跟這位大師父一樣,臉上劃你二三十道劍痕,瞧你還驕傲不驕傲?」她左手一揮,兩個黃衣人搶上前來,執住了周芷若的雙臂。
  趙敏微笑道:「要劃得你的俏臉蛋變成一個蜜蜂窩,也不必使什麼峨嵋派的精妙劍法。你以為我三腳貓的把式,就不能叫你變成個醜八怪麼?」
  周芷若珠淚盈眶,身子發顫,眼見那倚天劍的劍尖離開自己臉頰不過數寸,只要這惡魔手腕一送,自己轉眼便和那個醜陋可怖的頭陀一模一樣。趙敏笑道:「你怕不怕?」周芷若再也不敢強項,點了點頭。趙敏道:「好啊!那麼你是降順了?」周芷若道:「我不降!你把我殺了罷!」趙敏笑道:「我從來不殺人的。我只劃破你一點兒皮肉。」
  寒光一閃,趙敏手中長劍便往周芷若臉上劃去,突然間噹的一響,殿外擲進一件物事,將倚天劍撞了開去。在此同時,殿上長窗震破,一人飛身而入。那兩名握住周芷若的黃衣人身不由主的向外跌飛。破窗而入的那人回過左臂,護住了周芷若,伸出右掌,和鹿杖客砰的一掌相交,各自退開了兩步。眾人看那人時,正是明教教主張無忌。
  他這一下如同飛將軍從天而降,誰都大吃一驚,即令是玄冥二老這般一等一的高手,事先竟也沒絲毫警覺。鹿杖客聽得長窗破裂,即便搶在趙敏身前相護,和張無忌拚了一掌,竟然立足不定,退開兩步,待要提氣再上,剎那間全身燥熱不堪,宛似身入熔爐。
  周芷若眼見大禍臨頭,不料竟會有人突然出手相救。她被張無忌摟在胸前,碰到他寬廣堅實的胸膛,又聞到一股濃烈的男子氣息,又驚又喜,一剎那間身子軟軟的幾欲暈去。要知張無忌以九陽神功和鹿杖客的玄冥神掌相抗,全身真氣鼓蕩而出。周芷若從未和男子如此肌膚相親,何況這男子又是他日夜思念的夢中之伴、意中之人?心中只覺得無比的歡喜,四周敵人如在此刻千刀萬劍同時斬下,她也無憂無懼。楊逍和韋一笑一見教主衝入救人,跟著便閃身而入,分站在他身後左右,趙敏手下的眾高手以變起倉卒,初時微見慌亂,但隨即瞧出闖進殿來只有三名敵人,殿內殿外的守衛武士呼哨相應,知道外邊再無敵人,當下立即堵死了各處門戶,靜候趙敏發落。趙敏既不驚懼,也不生氣,只怔怔的向張無忌望了一陣,眼光轉到殿角兩塊金光燦爛之物,原來她伸倚天劍去劃周芷若的臉時,張無忌擲進一物,撞開她劍鋒,那物正是她所贈的黃金盒子。倚天劍鋒銳無倫,一碰之下,立時將金盒剖成兩半。她向兩半金盒凝視半晌,說道:「你如此厭惡這只盒子,非要它破損不可麼?」張無忌見到她眼光中充滿了幽怨之意,並非憤怒責怪,竟是淒然欲絕,一怔之下,甚感歉疚,柔聲道:「我沒帶暗器,匆忙之際隨手在懷中一探,摸了盒子出來,實非有意,還望姑娘莫怪。」趙敏眼中光芒一閃,問道:「這盒子你隨身帶著麼?」張無忌道:「是。」見她妙目凝望自己,而自己左臂還摟著周芷若,臉上微微一紅,便鬆開了手臂。
  趙敏歎了口氣,道:「我不知周姑娘是你……是你的好朋友,否則也不會這般對她。原來你們……」說著將頭轉了開去。張無忌道:「周姑娘和我……也沒什麼……只是……只是……」說了兩個「只是」,卻接不下去。趙敏又轉頭向地下那兩半截金盒望了一眼,沒說一句話,可是眼光神色之中,卻似已說了千言萬語。周芷若心頭一驚:「這個魔女頭對他顯是十分鍾情,豈難道……」張無忌的心情卻不似這兩個少女細膩周至,趙敏的神色他只模模糊糊的懂了一些,全沒體會到其中深意。他只覺得趙敏贈他珠花金盒,治好了俞岱巖和殷梨亭的殘疾,此時他卻將金盒毀了,未免對人家不起,於是走向殿角,俯身拾起兩半截金盒,說道:「我去請高手匠人重行鑲好。」趙敏喜道:「當真麼?」張無忌點了點頭,心想你我都統率無數英雄豪傑,怎會去重視這些無關緊要的金銀玩物?這只黃金盒雖然精緻,也不是什麼珍異寶物,盒中所藏的黑玉斷續膏已經取出,盒子便無多大用處,破了不必掛懷,再鑲好它,也是小事一樁,眼前有多大事待決,你卻盡跟我說這只盒子,想必是年輕姑娘婆婆媽媽,對這些身邊瑣事特別關心,真是女流之見,當下將兩半截盒子揣在懷中。
  趙敏道:「那你去罷!」張無忌心想宋大師伯等尚未救出,怎能就此便去,但敵方高手如雲,己方只有三人,說到救人,真是談何容易,問道:「趙姑娘,你擒拿我大師伯等人,究竟意欲何為?」趙敏笑道:「我是一番好意,要勸請他們為朝廷出力,各享榮華富貴。哪知他們固執不聽,我迫於無奈,只得慢慢勸說。」
  張無忌哼了一聲,轉身回到周芷若的身旁,他在敵方眾高手環伺之下,俯身拾盒,坦然而回,竟是來去自如,旁若無人。他冷冷的向眾人掃視一眼,說道:「既是如此,我們便告辭了!」說著攜住周芷若的手,轉身欲出。
  趙敏森然道:「你自己要去,我也不留。但你想把周姑娘也帶了去,竟不來問我一聲,你當我是什麼人了?」張無忌道:「這確是在下欠了禮數。趙姑娘,請你放了周姑娘,讓她隨我同去。」趙敏不答,向玄冥二老使個眼色。
  鶴筆翁踏上一步,說道:「張教主,你說來便來,說去便去,要救人便救人,教我們這夥人的老臉往哪裡擱去?你不留下一手絕技,兄弟們難以心服。」
  張無忌認出了鶴筆翁的聲音,怒氣上衝,喝道:「當我年幼小之時,被你擒住,性命幾乎不保。今日你還有臉來跟我說話?接招!」呼的一掌,便向鶴筆翁拍了過去。鹿杖客適才吃過他的苦頭,知道單憑鶴筆翁一人之力,不是他的敵手,搶上前來,向他擊出一掌。張無忌右掌仍是擊向鶴筆翁,左掌從右掌下穿過,還了鹿杖客一掌。這是真力對真力相碰,中間實無閃避取巧的餘地。三個人四掌相變,身子各是一晃。當日在武當山上,玄冥二老以雙掌和張無忌對掌,另出雙掌擊在他身上,此刻重施故技,又是兩掌拍了過來。張無忌那日吃了此虧,焉能重蹈覆轍?手肘微沈,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拍的一聲大響,鶴筆翁的左拳擊在鹿杖客的右掌之上。他兩人武功一師所傳,掌法相同,功力相若,登時都震得雙臂酸麻,至於何以竟會弄得師兄弟自相拚掌,二人武功雖高,卻也不明其中奧秘。兩人又驚又怒之際,張無忌雙掌又已擊到。玄冥二老仍是各出雙掌,一守一攻,所使掌法已和適才全然不同,但被張無忌一引一帶,仍是鹿杖客的左掌擊到了鶴筆翁的右掌之上,這乾坤大挪移手法之巧,計算之準,實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玄冥二老駭然失色,眼見張無忌第三次舉掌擊來,不約而同的各出單掌抵禦。三人真力相變,玄冥二老只覺對方掌力中一股純陽之氣洶湧而至,難當難耐。張無忌掌發如風,想起幼時被鶴筆翁打了一招玄冥神掌,數年之間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因此擊向鹿杖客的掌力尚留餘地,對鶴筆翁卻毫不放鬆。二十餘掌一過,鶴筆翁一張青臉已脹得通紅,眼見對方又是一掌擊到,他左掌虛引,意欲化解,右掌卻斜刺裡重重擊出。只聽得拍拍兩響,鶴筆翁這一掌狠狠打在鹿杖客肩頭,而張無忌那一掌卻終究無法化開,正中胸口。總算張無忌不欲傷他性命,這一掌真力只用了三成,鶴筆翁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臉色已紅得發紫,身子搖晃,倘若張無忌乘勢再補上一掌,非教他斃命當場不可。鹿杖客肩頭中掌,也痛得臉色大變,嘴唇都咬出血來。
  玄冥二老是趙敏手下頂兒尖兒的能人,豈知不出三十招,便各受傷。趙敏手下眾武士固然盡皆失色,便是楊逍和韋一笑也大為詫異。他二人曾親眼見到,那日玄冥二老在武當山出手,張無忌中掌受傷,不意數月之間,竟能進展神速若是。但他二人隨即想到,張無忌留居武當數月,一面替俞岱巖、殷梨亭治傷,一面便向張三豐請教武學中的精微深奧,終致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再加上武當絕學的太極拳劍,三者漸漸融成一體。二人心中暗讚張三豐學究天人,那才真是稱得上「深不可測」四字。玄冥二老比掌敗陣,齊聲呼嘯,同時取出了兵刃。只見鹿杖客手中拿著一根短杖,杖頭分叉,作鹿角之形,通體黝黑,不知是何物鑄成,鶴筆翁手持雙筆,筆端銳如鶴嘴,卻是晶光閃亮。他二人追隨趙敏已非一日,但即是趙敏,也從未見過他二人使用兵刃。這三件兵刃使展開來,只見一團黑氣,兩道白光,霎時間便將張無忌困在垓心。張無忌身邊不帶兵器,赤手空拳,情勢頗見不利,但他絲毫不懼,存心要試試自己武功,在這兩大高手圍攻之下,是否能空手抵敵。玄冥二老自恃內力深厚,玄冥神掌是天下絕學,是以一上陣便和他對掌,豈知張無忌的九陽神功卻非任何內功所能及,數十掌一過便即落敗。他二人的兵刃卻以招數詭異取勝,兩人的名號便是從所用兵刃而得,鹿角短杖和鶴嘴雙筆,每一招都是淩厲狠辣,世所罕見。張無忌聚精會神,在三件兵刃之間空來插去,攻守自如,只是一時瞧不明白二人兵刃招數的路子,取勝卻也不易。幸好鶴筆翁重傷之餘,出招已難免窒滯。趙敏手掌輕擊三下,大殿中白刃耀眼,三人攻向楊逍,四人攻向韋一笑,另有兩人出兵刃制住了周芷若。楊逍立時搶到一劍,揮劍如電,反手便刺傷一人。韋一笑仗著絕頂輕功,以玄陰綿掌拍倒了兩人。但敵人人數實在太多,每打倒一人,立時更有二人擁上。張無忌給玄冥二老纏住了,始終分身不出相援。他和楊韋二人要全身而退,倒也不難,要救周芷若卻萬萬不能,正自焦急,忽聽趙敏說道:「大家住手!」這四個字聲音並不響亮,她手下眾人卻一齊凜遵,立即躍開。
  楊逍將長劍拋在地下。韋一笑握著從敵人手裡奪來的一口單刀,順手一揮,擲還給了原主,哈哈大笑。張無忌見一名漢子手執匕首,抵住周芷若後心,不禁臉有憂色。周芷若黯然道:「張公子,三位請即自便,三位一番心意,小女子感激不盡。」趙敏笑道:「張公子,這般花容月貌的人兒,我見猶憐。她定是你的意中人了?」張無忌臉上一紅,說道:「周姑娘和我從小相識。在下幼時中了這位……」說著向鶴筆翁一指,「……的玄冥神掌,陰毒入體,週身難以動彈,多虧周姑娘服侍我食飯喝水,此番恩德,不敢有忘。」趙敏道:「如此說來,你們倒是青梅竹馬之交了。你想娶她為魔教的教主夫人,是不是?」張無忌臉上又是一紅,說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趙敏臉一沈,道:「你定要跟我作對到底,非滅了我不可,是也不是!」張無忌搖了搖頭,說道:「我至今不知姑娘的來歷,雖然有過數次爭執,但每次均是姑娘找上我張無忌,不是張某來找姑娘尋事生非。只要姑娘放了我眾位師伯叔及各派武林人士,在下感激不盡,不敢對姑娘心存敵意。何況姑娘還可吩咐我去辦三件事,在下自當盡心竭力,決不敷衍推搪。」趙敏聽他說得誠懇,臉上登現喜色,有如鮮花初綻,笑道:「嘿,總算你還沒忘記。」轉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對張無忌道:「這位周姑娘既非你意中人,也不是什麼師兄師妹、未婚夫妻,那麼我要毀了她的容貌,跟你絲毫沒有干係……」她眼角一動,鹿杖客和鶴筆翁各挺兵刃,攔在周芷若之前,另一名漢子手執利刃,對準周芷若的臉頰。張無忌若要衝過來救人,玄冥二老這一關便不易闖過。趙敏冷冷的道:「張公子,你還是跟我說實話的好。」
  韋一笑忽然伸出手掌,在掌心吐了數口唾沫,伸手在鞋底擦了幾下,哈哈大笑,眾人正不知他搗什麼鬼,突然間青影一晃一閃。趙敏只覺自己左頰右頰上被一隻手掌摸了一下,看韋一笑時,卻已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兩柄短刀,不知是從何人腰間掏來的。趙敏心念一動,知道不好,不敢伸手去摸自己臉頰,忙取手帕在臉上一擦,果見帕上黑黑的沾了不少泥汙,顯是韋一笑鞋底的汙穢再混著唾沫,思之幾欲作嘔。只聽韋一笑說道:「趙姑娘,你要毀了周姑娘的容貌,那也由得你。你如此心狠手辣,我姓韋的卻放不過你。你今日在周姑娘臉上劃一道傷痕,姓韋的加倍奉還,劃傷兩道。你劃她兩道,我劃你四道。你斷她一根手指,我斷你兩根。」說到這裡,將手中兩根短刀錚的一擊,又道:「姓韋的說得出,做得到,青翼蝠王言出必踐,生平沒說過一句空話。你防得我一年半載,卻防不得十年八年。你想派人殺我,未必追得上我。告辭了!」這「了」字一出口,早已人影不見,拍拍兩響,兩柄短刀飛插入柱。跟著「啊喲!」「啊!」兩聲呼叫,殿上兩名番僧緩緩坐倒,手中手持長劍卻不知如何已給韋一笑奪了去,同時身上也被點中了穴道。
  韋一笑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但人人均知決非空言恫嚇,眼見趙敏白裡泛紅、嫩若凝脂的粉頰之上,被韋一笑的汙手抹上了幾道黑印,倘若他手中先拿著短刀,趙敏的臉頰早就損毀了。這般來去如電、似鬼似魅的身法,確是再強能高手也防他不了,即令是張無忌,也是自愧不如。倘若長途競走,張無忌當可以內力取勝,但在庭除廊廡之間,如此趨退若神,當真天下只此一人而已。
  張無忌躬身一揖,說道:「趙姑娘,今日得罪了,就此告辭。」說著攜了楊逍之手,轉身出殿,心知在韋一笑如此有力的威嚇之下,趙敏不敢再對周芷若如何。
  趙敏瞧著他的背影,又羞又怒,卻不下令攔截。
  張無忌和楊逍回到客店,韋一笑已在店中相候。張無忌笑道:「韋蝠王,你今日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好叫他們得知明教可不是好惹的。」韋一笑道:「嚇嚇小姑娘,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她裝得凶神惡煞一般,可是聽我說要毀她的容貌,擔保她三天三晚睡不著覺。」楊逍笑道:「她睡不著覺,那可不好,咱們前去救人就更加難了。」
  張無忌道:「楊左使,說到救人,你有何妙計?」楊逍躊躇道:「咱們這裡只有三人,何況形跡已露,這件事當真棘手。」張無忌歉然道:「我見周姑娘危急,忍不住出手,終於壞了大事。」楊逍道:「事勢如此,那是誰都忍不住的。教主獨力打敗玄冥二老,大殺敵人的威風,那也很好。何況他們知道咱們已到,對宋大俠他們便不敢過分無禮。」
  張無忌想起宋大伯、俞二伯等身在敵手,趙敏對何太沖、唐文亮等又如此折辱,不由得憂心如焚。三人商談半晌,不得要領,當即分別就寢。次晨一早,張無忌睡夢之中微覺窗上有聲,便即醒轉,一睜開眼,只見窗子緩緩打開,有人探進頭來向著他凝望。他吃了一驚,揭帳看時,只見那人臉上疤痕纍纍,醜陋可怖,正是那個苦頭陀。他一驚更甚,從床中一躍而起,只見苦頭陀的臉仍是呆呆望著自己,卻無出手相害之意。張無忌叫道:「楊左使!韋蝠王!」楊韋二人在鄰室齊聲相應。他心中一寬,卻見苦頭陀的臉已從窗邊隱去,忙縱身出窗,見苦頭陀從大門中匆匆出去。這時楊韋二人也已趕到,見此外並無敵人,三人發足向苦頭陀追去。苦頭陀等在街角,眼見三人走來,立即轉身向北,腳步甚大,卻非奔跑。三人打個手勢,當即跟隨其後。此時天方黎明,街上行人稀少,不多時便出了北門。苦頭陀繼續前行,折向小路,又走了七八里,來到一處亂石岡上,這才停步轉身,向楊逍和韋一笑擺了擺手,要他二人退開,隨即抱拳向張無忌行禮。
  張無忌還了一禮,心下尋思:「這頭陀帶我們來到此處,不知有何用意?這裡四下無人,若是動武,他以一敵三,顯是十分不利,瞧他情狀,似乎不含敵意。」盤算未定,苦頭陀荷荷一聲,雙爪齊到,撲了上來。他左手虎爪,右手龍爪,十指成鉤,攻勢極是猛惡。張無忌左掌揮出,化開了一招,說道:「上人意欲如何?請先表明尊意,再行動手不遲。」苦頭陀毫不理會,竟似沒聽見他說話一般,只見他左手自虎爪變成鷹爪,右手卻自龍爪變成虎爪,一攻左肩,一取右腹,出手狠辣之至。張無忌道:「當真非打不可嗎?」苦頭陀鷹爪變獅掌,虎爪變鶴嘴,一擊一啄,招式又變,三招之間,雙手變了六般姿式。張無忌不敢怠慢,當下施展太極拳法,身形猶如行雲流水,便在亂石岡上跟他鬥了起來。但覺這苦頭陀的招數甚是繁複,有時大開大闔,門戶正大,但倏然之間,又是詭秘古怪,全是邪派武功,顯是正邪兼修,淵博無比。張無忌只是用太極拳跟他拆招。鬥到七八十招時,苦頭陀呼的一拳,中宮直攻。張無忌一招「如封似閉」,將他拳力封住,跟著一招「單鞭」,左掌已拍在他背上,只是這一掌沒發內力,手掌一沾即離。苦頭陀知他手下留情,向後躍開,斜眼向張無忌望了半晌,突然向楊逍做個手勢,要借他腰間長劍一用。楊逍解下劍絛,連著劍鞘雙手托住,送到苦頭陀面前。張無忌暗暗奇怪:「怎地楊左使將兵刃借了給敵人?」
  苦頭陀拔劍出鞘,打個手勢,叫張無忌向韋一笑借劍。張無忌搖搖頭,接過他左手拿著的劍鞘,使招「請手」,便以劍鞘當劍,左手捏了劍訣,劍鞘橫在身前。苦頭陀刷的一劍,斜刺而至。張無忌見過他教導趙敏學劍,知他劍術極是高明,當即施展這數月中在武當山上精研的太極劍法凝神接戰。但見對手劍招忽快忽慢,處處暗藏機鋒,但張無忌一加拆解,他立即撤回,另使新招,幾乎沒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張無忌心下讚歎:「若在半年前遇到此人,劍法上我不是他敵手。比之那八臂神劍方東白,這苦頭陀又高上一籌了。」他起了愛才之念,不願在招數上明著取勝。眼見苦頭陀長劍揮舞,使出「亂披風」勢來,白刃映日,有如萬道金蛇亂鑽亂竄,他看得分明,驀地裡倒過劍鞘,刷的一聲,劍鞘已套上了劍刃,雙手環抱一搭,輕輕扣住苦頭陀雙手手腕,微微一笑,縱身後躍。這時他手上只須略加使勁,便已將長劍奪過。這一招奪劍之法險是險到了極處,巧也巧到了極處。他縱身後躍,尚未落地,苦頭陀已拋下長劍,呼的一掌拍到。張無忌聽到風聲,知道這一掌真力充沛,非同小可,有意試一試他的內力,右掌回轉,硬碰硬的接了他這掌,左足這才著地。霎時之間,苦頭陀掌上真力源源催至。張無忌運起乾坤大挪移心法中第七層功夫,將他掌力漸漸積蓄,突然間大喝一聲,反震出去,便如一座大湖在山洪爆發時儲滿了洪水,猛地裡湖堤崩決,洪水急沖而出,將苦頭陀送來的掌力盡數倒回。這是將對方十餘掌的力道歸並成為一掌拍出,世上原無如此大力。若頭陀倘若受實了,勢須立時腕骨、臂骨、肩骨、肋骨一齊折斷,連血也噴不出來,當場成為一團血肉模糊,死得慘不可言。此時雙掌相粘,苦頭陀萬難閃避。張無忌左手抓住他胸口往上一拋,苦頭陀一個龐大的身軀向上飛起,砰的一聲巨響,亂石橫飛,這一掌威力無儔的掌力,盡數打在亂石堆裡。楊逍和韋一笑在旁看到這等聲勢,齊聲驚呼出來。他二人只道苦頭陀和教主比拚內力,至少也得一盞茶時分方能分出高下,哪料到片刻之間,便到了決生死的關頭。二人心中雖有話說,卻已不及言講,待見苦頭陀平安無恙的落下,手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苦頭陀雙足一著地,登時雙手作火焰飛騰之狀,放在胸口,躬身向張無忌拜了下去,說道:「小人光明右使范遙,參見教主。敬謝教主不殺之恩。小人無禮冒犯,還請恕罪。」他十多年來從不開口,說起話來聲調已頗不自然。張無忌又驚又喜,這啞巴苦頭陀不但開了口,而且更是本教的光明右使,這一著大非始料所及,忙伸手扶起,說道:「原來是本教範右使,實是不勝之喜,自家人不須多禮。」楊逍和韋一笑跟他到亂石岡來之時,早已料到了三分,只是范遙的面貌變化實在太大,不敢便即相認,待得見他施展武功,更猜到了七八分,這時聽他自報姓名,兩人搶上前來,緊緊握住了他手。楊逍向他臉上凝望半晌,潸然淚下,說道:「范兄弟,做哥哥的想得你好苦。」范遙抱住楊逍身子,說道:「大哥,多謝明尊佑護,賜下教主這等能人,你我兄弟終有重會之日。」楊逍道:「兄弟怎地變成這等模樣?」范遙道:「我若非自毀容貌,怎瞞得過混元霹靂手成昆那奸賊?」三人一聽,才知他是故意毀容,混入敵人身邊臥底。楊逍更是傷感,說道:「兄弟,這可苦了你了。」楊逍、范遙當年江湖上人稱「逍遙二仙」,都是英俊瀟灑的美男子,范遙竟然將自己傷殘得如此醜陋不堪,其苦心孤詣,實非常人所能為。韋一笑向來和范遙不睦,但這時也不由得深為所感,拜了下去,說道:「范右使,韋一笑到今日才真正服了你。」范遙跪下還拜,笑道:「韋蝠王輕功獨步天下,神妙更勝當年,苦頭陀昨晚大開眼界。」楊逍四下一望,說道:「此處離城不遠,敵人耳目眾多,咱們到前面山坳中說話。」四人奔出十餘里,到了一個小岡之後,該處一望數里,不愁有人隱伏偷聽,但從遠處卻瞧不見岡後的情景。四人坐地,說起別來情由。
  當年陽頂天突然間不知所蹤,明教眾高手為爭教主之位,互不相下,以致四分五裂。范遙卻認定教主並未逝世,獨行江湖,尋訪他的下落,忽忽數年,沒發現絲毫蹤跡,後來想到或許是為丐幫所害,暗中捉了好些丐幫的重要人物拷打逼問,仍是查不出半點端倪,倒害死了不少丐幫的無辜幫眾。後來聽到明教諸人紛爭,鬧得更加厲害,更有人正在到處尋他,要以他為號召。范遙無意去爭教主,亦不願捲入漩渦,便遠遠的躲開,又怕給教中兄弟撞到,於是裝上長鬚,扮作個老年書生,到處漫遊,倒也逍遙自在。
  有一日他在大都鬧市上見到一人,認得是陽教主夫人的師兄成昆,不禁暗暗吃驚。這時武林中早已到處轟傳,不少好手為人所殺,牆上總是留下了「殺人者混元霹靂手成昆也」的字樣。他想查明此事真相,又想向成昆探詢陽教主的下落,於是遠遠的跟著。只見成昆走上一座酒樓,酒樓上有兩個老者等著,便是玄冥二老。范遙知道成昆武功高強,便遠遠坐著假裝喝酒,隱隱約約只聽到三言兩語,但「須當毀了光明頂」這七個字卻聽得清清楚楚。范遙聽得本教有難,不能袖手不理,當下暗中跟隨,眼見三人走進了汝陽王府中。後來更查到玄冥二老是汝陽王手下武士中的頂兒尖兒人物。汝陽王察罕特穆爾官居太尉,執掌天下兵馬大權,智勇雙全,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江淮義軍起事,均被他遣兵撲滅。義軍屢起屢敗,皆因察罕特穆爾統兵有方之故。張無忌等久聞其名,這時聽到鹿杖客等乃是他的手下,雖不驚訝,卻也為之一怔。楊逍問道:「那麼那個趙姑娘是誰?」
  范遙道:「大哥不妨猜上一猜。」楊逍道:「莫非是察罕特穆爾的女兒?」范遙拍手道:「不錯,一猜便中。這汝陽王生有一子一女,兒子叫做庫庫特穆爾,女兒便是這位姑娘了,她的蒙古名叫作什麼敏敏特穆爾。庫庫特穆爾是汝陽王世子,將來是要襲王爵的。那位姑娘的封號是紹敏郡主。這兩個孩子都生性好武,倒也學了一身好武功。兩人又愛作漢人打扮,說漢人的話,各自取了一個漢名,男的叫做王保保,女的便叫趙敏,『趙敏』二字,是從她的封號『紹敏郡主』而來。」韋一笑道:「這兄妹二人倒也古怪,一個姓王,一個姓趙,倘若是咱們漢人,那可笑煞人了。」范遙道:「其實他們都姓特穆爾,卻把名字放在前面,這是番邦蠻俗。那汝陽王察罕特穆爾也有漢姓的,卻是姓李。」說到這裡,四人一齊大笑。(按:《新元史》第二百二十卷《察罕帖木兒傳》:「察罕帖木兒曾祖闊闊台,祖乃蠻台,父阿魯溫,遂家河南,為穎州沈丘人,改姓李氏。」庫庫特穆爾雖為世子,實為察罕特穆爾的外甥。此等小節,小說中不必細辨。)
  楊逍道:「這趙姑娘的容貌模樣,活脫是個漢人美女,可是只須一瞧她行事,那番邦女子的凶蠻野性,立時便顯露了出來。」張無忌直到此刻,方知趙敏的來歷,雖料想她必是朝廷貴人,卻沒料到竟是天下兵馬大元帥汝陽王的郡主。和她交手數次,每次都是多多少少的落了下風,雖然她武功不及自己,但心思機敏、奇變百出,實不是她的敵手。范遙接著說道:「屬下暗中繼續探聽,得知汝陽王決意剿滅江湖上的門派幫會。他採納了成昆的計謀,第一步便想除滅本教。我仔細思量,本教內部紛爭不休,外敵卻如此之強,滅亡的大禍已迫在眉睫,要圖挽救,只有混入王府,查知汝陽王的謀劃,那時再相機解救。除此之外,實在別無良策。只是我好生奇怪,成昆既是陽教主夫人的師兄,又是謝獅王的師父,卻何以如此狠毒的跟本教作對。其中原由,說什麼也想不出來,料想他必是貪圖富貴,要滅了本教,為朝廷立功。本教兄弟識得成昆的不多,我以前卻曾和他朝過相,他是認得我的,要使我所圖不致洩露,只有想法子殺了此人。」韋一笑道:「正該如此。」范遙道:「可是此人實在狡獪,武功又強,我接連暗算了他三次,都沒成功。第三次雖然刺中了他一劍,我卻也被他劈了一掌,好容易才得脫逃,不致露了形跡,但卻已身受重傷,養了年餘才好。這時汝陽王府中圖謀更急,我想若是喬裝改扮,只能瞞得一時,我當年和楊兄齊名,江湖上知道『逍遙二仙』的人著實不少,日子久了,必定露出馬腳,於是一咬牙便毀了自己容貌,扮作個帶髮頭陀,更用藥物染了頭髮,投到了西域花刺子模國去。」
  韋一笑奇道:「到花刺子模?萬里迢迢的,跟這事又有什麼相干?」范遙一笑,正待回答,楊逍拍手道:「此計大妙。韋兄,范兄弟到了花刺子模,找個機緣一顯身手,那邊的蒙古王公必定收錄。汝陽王正在招聘四方武士,花刺子模的王公為了討好汝陽王,定然會送他到王府效力。這麼一來,范兄弟成了西域花刺子模國進獻的色目武士,他容貌已變,又不開口,成昆便有天大本事,也認他不出了。」
  韋一笑長聲一歎,說道:「陽教主派逍遙二仙排名在四大法王之上,確是目光如炬。這等計謀,什麼鷹王、蝠王,都是想不出來的。」范遙道:「韋兄,你讚得我也夠了。果如楊左使所料,我在花刺子模殺獅斃虎,頗立威名,當地王公便送我到汝陽王府中。但那成昆其時已不在王府,不知去了何方。」楊逍當下略述成昆何以和明教結仇、如何偷襲光明頂、如何奸謀為張無忌所破、如何與殷野王比拚掌力而死的經過。范遙聽罷,呆了半晌,才知中間原來有這許多曲折,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對張無忌道:「教主,有一件事屬下向你領罪。」張無忌道:「范右使何必過謙。」
  范遙道:「屬下到了汝陽王府,為了堅王爺之信,在大都鬧市之中,親手格斃了本教三名香主,顯得本人和明教早就結下深仇。」張無忌默然,心想:「殘殺本教兄弟,乃本教五大禁忌之一,因此楊左使、四法王、五行旗等爭奪教主之位,儘管相鬥甚烈,卻從來不傷本教兄弟的性命。范右使此罪實在不輕,但他主旨是為了護教,非因私仇,按理又不能加罪於他。」說道:「范右使出於護教苦心,本人不便深責。」范遙躬身道:「謝教主恕罪。」張無忌暗想:「這位范右使行事之辣手,世所罕有。他能在自己臉上砍上十七八刀,那麼殺幾個教中無辜的香主,自也不在他的意下。明教被人稱作邪教魔教,其來有自,不知將來如何方得改了這些邪氣魔氣?」
  范遙見張無忌口中雖說「不便深責」,臉上卻有不豫之色,一伸手,拔出楊逍腰間長劍,左手一揮,已割下了右手兩根手指。張無忌大吃一驚,挾手搶過他的長劍,說道:「范右使,你……你……這是為何?」范遙道:「殘殺本教無辜兄弟,乃是重罪。范遙大事未了,不能自盡。先斷兩指,日後再斷項上這顆人頭。」張無忌道:「本人已恕了范右使的過失,何苦再又如此?身當大事之際,唯須從權。范右使,此事不必再提。」忙取出金創藥,替他敷了傷處,撕下自己衣襟,給他包紮好了,心知此人性烈,別說言語中得罪不得,臉色上也不能使他有半分難堪。他說得出做得到,恐怕日後真的會自刎謝罪,想到他為本教受了這等重大的折磨,心中大是感動,突然跪倒,說道:「范右使,你有大功於本教,受我一拜,你再殘害自身,那便是說我無德無能,不配當此教主大任。你再自刺一劍,我便自刺兩劍,我年幼識淺,不明事理,原是分不出好歹。」范遙、楊逍、韋一笑見教主跪倒,急忙一起拜伏在地。楊逍垂淚道:「范兄弟,你休得再是如此。本教興衰全系教主一人。教主令旨,你可千萬不能違背。」范遙拜道:「屬下今日比劍試掌,對教主已是死心塌地的拜服。苦頭陀性情乖張,還請教主原宥。」張無忌雙手扶他起身。經此一事,兩人相互知心,再無隔閡。范遙當下再陳述投入汝陽王府後所見所聞。那汝陽王察罕特穆爾實有經國用兵的大才,雖握兵權,朝政卻被奸相把持,加之當今皇帝昏庸無道,弄得天下大亂,民心沸騰,全仗汝陽王東征西討,擊潰義軍無數。可是此滅彼起,歲無寧日,汝陽王忙於調兵遣將,將撲滅江湖上教派幫會之事,暫且擱在一邊。數年之後,他一子一女長大,世子庫庫特穆爾隨父帶兵,女兒敏敏特穆爾竟然統率蒙漢西域的武士番僧,向門派幫會大舉進擊。成昆暗中助她策劃,乘著六大派圍攻光明頂之際,由趙敏帶同大批高手,企圖乘機收漁人之利,將明教和六大派一鼓剿滅。綠柳莊中下毒等等情由,便是因此而起。只是當時范遙奉命保護汝陽王,西域之行沒能參與,是以直到後來方始得知。范遙說道,他雖在汝陽王府中毫不露形跡,但他來自西域,趙敏便不讓他參與西域之役,說不定這也是成昆出的主意。趙敏以西域番僧所獻的毒藥「十香軟筋散」,暗中下在從光明頂歸來的六大派高手的飲食之中。那「十香軟筋散」無色無香,混在菜餚之中,又有誰能辯得出?這毒藥的藥性一發作,登時全身筋骨酸軟,過得數日後,雖能行動如常,內力卻已半點發揮不出,因此六大派遠征光明頂的眾高手在一月之內,一一分別被擒。只是在對少林派空性所率的第三撥人下毒時給撞破了,真刀真槍的動起手來。空性為阿三所殺,餘人不敵玄冥二老、神箭八雄,以及阿大、阿二、阿三等人,死了十多人後,盡數遭擒。
  此後便去進襲六大派的根本之地,第一個便挑中了少林派。少林寺防衛嚴密,要想混入寺中下毒,可大大不易,不比行旅之間,須在市鎮客店中借宿打尖,下毒輕而易舉。既不能下毒,便即恃眾強攻。
  范遙說道:「郡主要對少林寺下手,生怕人手不足,又從大都調了一批人去相助,那便由我率領,正好趕上了圍擒少林群僧之役。少林派向來對本教無禮,讓他們多吃些苦頭,正是人心大快。就算將少林派的臭和尚們一起都殺光了,苦頭陀也不皺一皺眉頭。教主,你又要不以為然了,哈哈!」楊逍插口道:「兄弟,那些羅漢像轉過了身子,是你做的手腳了?」范遙笑道:「我見郡主叫人在羅漢像背上刻下了那十六個字,意圖嫁禍本教,我後來便又悄悄回去,將羅漢像推轉。大哥,你們倒真心細,這件事還是叫你們瞧了出來。那時候你可想得到是兄弟麼?」楊逍道:「我們推敲起來,對頭之中,似有一位高手在暗中維護本教,可哪能想得到竟是我的老搭檔好兄弟!」四人盡皆大笑。
  楊逍隨即向范遙簡略說明,明教決和六大派捐棄前嫌,共抗蒙古,因此定須將眾高手救了出來。
  范遙道:「敵眾我寡,單憑我們四人,難以辦成此事,須當尋得十香軟筋散的解藥,給那一干臭和尚、臭尼姑、牛鼻子們服了,待他們回復內力,一哄衝出,攻韃子們一個措手不及,然後一齊逃出大都。」明教向來和少林、武當等名門正派是對頭冤家,他言語之中對六大門派眾高手毫不客氣。楊逍向他連使眼色,范遙絕不理會。張無忌對這些小節卻不以為意,拍手說道:「范右使之言不錯,只不知如何能取得十香軟筋散的解藥?」范遙道:「我從不開口,因此郡主雖對我頗加禮敬,卻向來不跟我商量什麼要緊事。只有她一個人自言自語,對方卻不答一句話,那豈不掃興?加之我來自西域小國,她亦不能將我當作心腹,因此那十香軟筋散的解藥是什麼,我卻無法知道。不過我知此事牽涉重大,暗中早就留上了心。如我所料不錯,那麼這毒藥和解藥是由玄冥二老分掌,一個管毒藥,一個管解藥,而且經常輪流掌管。」
  楊逍歎道:「這位郡主娘娘心計之工,尋常鬚眉男子也及她不上。難道她對玄冥二老也不放心麼?」范遙道:「一來當是不放心,二來也是更加穩當。好比咱們此刻想偷盜解藥,就不知是找鹿杖客好呢,還是找鶴筆翁好。而且,聽說毒藥和解藥氣味顏色全然一般無異,若非掌藥之人知曉,旁人去偷解藥,說不定反而偷了毒藥。那十香軟筋散另有一般厲害處,中了此毒後,筋萎骨軟,自是不在話下,倘若第二次再服毒藥,就算只有一點兒粉末,也是立時血逆氣絕,無藥可救。」韋一笑伸了伸舌頭,說道:「如此說來,解藥是萬萬不能偷錯的。」范遙道:「話雖如此,卻也不打緊。咱們只管把玄冥二老身上的藥偷來,找一個華山派、崆峒派的小角色來試上一試,哪一種藥整死了他,便是毒藥了,這還不方便麼?」張無忌知他邪性甚重,不把旁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只笑了笑,說道:「那可不好。說不定咱們辛辛苦苦偷來的兩種都是毒藥。」楊逍一拍大腿,說道:「教主此言有理。咱們昨晚這麼一鬧,或許把郡主嚇怕了,竟把解藥收在自己身邊。依我說,咱們須得先行查明解藥由何人掌管,然後再計議行事。」他沈吟片刻,說道:「兄弟,那玄冥二老生平最喜歡的是什麼調調兒?」范遙笑道:「鹿好色,鶴好酒,還能有什麼好東西了?」楊逍問張無忌道:「教主,可有什麼藥物,能使人筋骨酸軟,便好似中了十香軟筋散一般?」張無忌想了一想,笑道:「要使人全身乏力,昏昏欲睡,那並不難,只是用在高手身上,不到半個時辰,藥力便消,要像十香軟筋散那麼厲害,可沒有法子。」楊逍笑道:「有半個時辰,那也夠了。屬下倒有一計在此,只不知是否管用,要請教主斟酌。雖說是計,說穿了其實也不值一笑。范兄弟設法去邀鶴筆翁喝酒,酒中下了教主所調的藥物。范兄弟先行鬧將起來,說是中了鶴筆翁的十香軟筋散,那時解藥在何人身上,當可查知,乘機便即奪藥救人。」張無忌道:「此計是否可行,要瞧那鶴筆翁的性子如何而定,范右使你看怎樣?」范遙將此事從頭至尾虛擬想像一遍,覺得這條計策雖然簡易,倒也沒有破綻,說道:「我想楊大哥之計可行。鶴筆翁性子狠辣,卻不及鹿杖客陰毒多智,只須解藥在鶴筆翁身上,我武功雖不及他,當能對付得了。」楊逍道:「要是在鹿杖客身上呢?」范遙皺眉道:「那便棘手得多。」他站起身來,在山岡旁走來走去,隔了良久,雙手一拍,道:「只有這樣,那鹿杖客精明過人,若要騙他,多半會給他識破機關,只有抓住了他虧心之事,硬碰硬的威嚇,他權衡輕重,就此屈從也未可知。當然,這般蠻幹說不定會砸鍋,冒險不小,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別無善策。」楊逍道:「這老兒有什麼虧心事?他人老心不老,有什麼把柄落在兄弟的手上麼?」范遙道:「今年春天,汝陽王納妾,邀我們幾個人在花廳便宴。汝陽王誇耀他新妾美貌,命新娘娘出來敬酒,我見鹿杖客一雙賊眼骨溜溜的亂轉,嚥了幾口饞涎,委實大為心動。」韋一笑道:「後來怎樣?」范遙道:「後來也沒怎樣,那是王爺的愛妾,他便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打什麼歹主意。」韋一笑道:「眼珠轉幾轉,可不能說是什麼虧心事啊?」范遙道:「不是虧心事,可以將他做成虧心事。此事要偏勞韋兄了,你施展輕功,去將汝陽王的愛姬劫來,放在鹿杖客的床上。這老兒十之七八,定會按捺不住,就此胡天胡帝一番。就算他真能臨崖勒馬,我也會闖進房去,教他百口莫辯,水洗不得乾淨,只好乖乖的將解藥雙手奉上。」楊逍和韋一笑同時拍手笑道:「這個栽贓的法兒大是高明。憑他鹿杖客奸似鬼,也要鬧個灰頭土臉。」
  張無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所率領的這批邪魔外道,行事之奸詐陰毒,和趙敏手下那批人物並無什麼不同,只是一者為善,一者為惡,這中間就大有區別,以陰毒的法兒去對付陰毒之人,可說是以毒攻毒。他想到這裡,便即釋然,微笑道:「只可惜累了汝陽王的愛姬。」范遙笑道:「我早些闖進房去。不讓鹿杖客佔了便宜,也就是了。」當下四人詳細商議,奪得解藥之後,由范遙送入高塔,分給少林、武當各派高手服下。張無忌和韋一笑則在外接應,一見范遙在萬安寺中放起煙火,便即在寺外四處民房放火,群俠便可乘亂逃出。楊逍事先買定馬匹、備就車輛,候在西門外,群俠出城後分乘車馬,到昌平會合。張無忌於焚燒民房一節,覺得未免累及無辜。楊逍道:「教主,世事往往難以全。咱們救出六大派群俠,日後如能驅走韃子,那是為天下千萬蒼生造福,今日害得幾百家人家,那也說不得了。」
  四人計議已定,分頭入城幹事。楊逍去購賣坐騎,雇定車輛。張無忌配了一服麻藥,為了掩飾藥性,另行加上了三味香料,和在酒中之後,入口更醇美馥郁。韋一笑卻到市上買了一個大布袋,只等天黑,便支汝陽王府夜劫王姬。范遙和玄冥二老等為了看守大派高手,都就近住在萬安寺。趙敏則仍住王府,只有晚間要學練武藝,才乘車來寺。范遙拿了麻藥回到萬安寺中,想起二十餘年來明教四分五裂,今日中興有望,也不枉自己吃了這許多苦頭,心下甚是欣慰。張無忌武功既高,為人又極仁義,實令人好生心服,只是不夠心狠手辣,有些婆婆媽媽之氣,未免美中不足。他住在西廂,玄冥二老則住在後院的寶相精舍。他平時為了忌憚二人了得,生恐露出馬腳,極少和他二人交接,因此雙方居室也是離得遠遠地,這時想邀鶴筆翁飲酒,如何不著形跡,倒非易事。眼望後院,只見夕陽西斜,那十三級寶塔下半截已照不到太陽,塔頂琉璃瓦上的日光也漸漸淡了下去,他一時不得主意,負著雙手,慢慢踱步別後院中去,突然之間,一股肉香從寶相精舍對面的一間廂房中透出,那是神箭八雄中孫三毀和李四摧二人所在。范遙心念一動,走到廂房之前,伸手推開房門,肉香撲鼻衝到。只見李四摧蹲在地下,對著一個紅泥火爐不住扇火,火爐上放著一隻大瓦罐,炭火燒得正旺,肉香陣陣從瓦罐中噴出。孫三毀則在擺設碗筷,顯然哥兒倆要大快朵頤。兩人見苦頭陀推門進來,微微一怔,見他神色木然,不禁暗暗叫苦。兩人適才在街上打了一頭大黃狗,割了四條狗腿,悄悄在房中烹煮。萬安寺是和尚廟,在廟中烹狗而食,實在不妙,旁人見到那也罷了,這苦頭陀卻是佛門子弟,莫要惹得他生起氣來,打上一頓,苦頭陀武功甚高,哥兒倆萬萬不是對手,何況是自己做錯了事,給他打了也是活該;心下正自惴惴,只見他走到火爐邊,揭開罐蓋,瞧了一瞧,深深吸一口氣,似乎說:「好香,好香!」突然間伸手入罐,也不理湯水煮得正滾,撈起一塊狗肉,張口便咬,大嚼起來,片刻間將一塊狗肉吃得乾乾淨淨,舐唇嗒舌,似覺美味無窮。孫李二人大喜,忙道:「苦大師請坐,請坐!難得你老人家愛吃狗肉。」苦頭陀卻不就坐,又從瓦罐中抓起一塊狗肉,蹲在火爐邊便大嚼起來,孫三毀要討好他,篩了一碗酒送到他面前。苦頭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突然都吐在地上。左手在自己鼻子下扇了幾下,意思說此酒太劣,難以入口,大踏步走出房去。孫李二人見他氣憤憤的出去,又擔心起來,但不久便見他手中提了一個大酒葫蘆進來,登時大喜,說道:「對!對!我們的酒原非上品,苦大師既有美酒,那是再好不過了。」兩人端凳擺碗,恭請苦頭陀坐在上首,將狗肉滿滿的盛了一盤,放在他面前。苦頭陀武功極高,在趙敏手下實是第一流的人物,平時神箭八雄是萬萬巴結不上的,今日能請他吃一頓狗肉,說不定他老人家心裡一喜歡,傳授一兩手絕招,那就終身受用不盡了。苦頭陀拔開葫蘆上的木塞,倒了三碗酒。那酒色作金黃,稠稠的猶如稀蜜一般,一倒出來便清香撲鼻。孫李二人齊聲喝采:「好酒!好酒!」范遙尋思:「不知玄冥二老在不在家,倘若外出未歸,這番做作可都白耗了。」他拿起酒碗,放在火爐上的小罐中燙熱,其時狗肉煮得正滾,熱氣一逼,酒香更加濃了。孫李二人饞涎欲滴,端起冷酒待喝,苦頭陀打手勢阻止,命二人燙熱了再飲。三個人輪流燙酒,那酒香直送出去,鶴筆翁不在廟中便罷,否則便是隔著數進院子也會聞香趕到。果然對面寶相精舍板門呀的一聲打開,只聽鶴筆翁叫道:「好酒,好酒,嘿嘿!」他老實不客氣,跨過天井,推門便進,只見苦頭陀和孫李二人圍著火爐飲酒吃肉,興會淋漓。鶴筆翁一怔,笑道:「苦大師,你也愛這個調調兒啊,想不到咱們倒是同道中人。」孫李二人忙站起身來,說道:「鶴公公,快請喝幾碗,這是苦大師的美酒,等閒難以喝到。」
  鶴筆翁坐在苦頭陀對面,兩人喧賓奪主,大吃大喝起來,將孫李二人倒成了端肉、斟酒的廝役一般。
  四人興高采烈的吃了半晌,都已有了六七分酒意,范遙心想:「可以下手了。」自己滿滿斟了一碗酒後,順手將葫蘆橫放了。原來他挖空了酒葫蘆的木塞,將張無忌所配的藥粉藏在其中,木塞外包了兩層布。葫蘆直置之時,藥粉不致落下,四人喝的都是尋常美酒,葫蘆一打橫,那酒透過布層,浸潤藥末,一葫蘆的酒都成了毒酒。葫蘆之底本圓,橫放直置,誰也不會留意,何況四人已飲了好半天,醺醺微醉,只感十分舒暢。
  范遙見鶴筆翁將面前的一碗酒喝乾了,便拔下木塞,將酒葫蘆遞了給他。鶴筆翁自己斟了一碗,順手替孫李兩人都加滿了,見苦頭陀碗中酒滿將溢,便沒給他斟。四個人舉碗齊口,骨嘟骨嘟的都喝了下去。
  除了范遙之外,三人喝的都是毒酒。孫李二人內力不深,毒酒一入肚,片刻間便覺手酸腳軟,渾身不得勁兒。孫三毀低聲道:「四弟,我肚中有點不對。」李四摧也道:「我……我……像是中了毒。」此時鶴筆翁也覺到了,一運氣,內力竟然提不上來,不由得臉色大變。
  范遙站起來,滿臉怒氣,一把抓住鶴筆翁胸口,口中荷荷而呼,只是說不出話。孫三毀驚道:「苦大師,怎麼啦?」范遙手指蘸了點酒,在桌上寫了「十香軟筋散」五字。孫李二人均知十香軟筋散是由玄冥二老掌管,眼前情形,確是苦頭陀和哥兒倆都中了此藥之毒。兩人相互使個眼色,躬身向鶴筆翁道:「鶴公公,我兄弟可沒敢冒犯你老人家,請你老人家高擡貴手。」他二人料定鶴筆翁所要對付的只是苦頭陀,他們二人只不過適逢其會、遭受池魚之殃而已,鶴筆翁要對付他二人,也不必用什麼毒藥。
  鶴筆翁詫異萬分,十香軟筋散這個月由自己掌管,明明是藏在左手所使的一枝鶴嘴筆中,這兩件兵刃,從不離身一步,要說有人從自己身邊偷了毒藥出去,那是決計不能,可是稍一運氣,半點使不出力道,確是中了十香軟筋散之毒無疑。其實張無忌所調製的麻藥雖然藥力頗強,比之十香軟筋散卻大大不如,服食後所覺異狀也是全不相同,但鶴筆翁平素只聽慣了十香軟筋散令人真力渙散的話,到底不曾親自服過,因此兩種藥物雖然差異甚大,他終究無法辨別。眼見苦頭陀又是慌張,又是惱怒,孫李二人更在旁不住口的哀告,哪裡還有半點疑惑,說道:「苦大師不須惱怒,咱們是相好兄弟,在下豈能有加害之意?我也中了此毒,渾身不得勁兒,只不知是何人在暗中搗鬼,當真奇了。」
  范遙又蘸酒水,在桌上寫了「快取解藥」四字。鶴筆翁點點頭,道:「不錯。咱們先服解藥,再去跟那暗中搗鬼的奸賊算帳。解藥在鹿師哥身邊,苦大師請和我同去。」范遙心下暗喜,想不到楊逍這計策十分管用,輕輕易易的便將解藥所在探了出來。他伸左手握住鶴筆翁的右腕,故意裝得腳步蹣跚,跨過院子,一齊走向寶相精舍。鶴筆翁見了他這等支持不住的神態,心中一喜:「這苦頭陀武功的底子是極高的,只是一直沒機會跟我師兄弟倆較量個高下,瞧他中毒後這等慌亂失措,只怕內力是遠遠不如我們了。」兩人走到精舍門前,靠南一間廂房是鶴筆翁所住,鹿杖客則住在靠北的廂房中,只見北廂房房門牢牢緊閉。鶴筆翁叫道:「師哥在家嗎?」只聽得鹿杖客在房內應了一聲。鶴筆翁伸手推門,那門卻在裡邊閂著。他叫道:「師哥,快開門,有要緊事。」鹿杖客道:「什麼要緊事?我正在練功,你別來打擾成不成?」鶴筆翁的武功和鹿杖客出自一師所授,原是不分軒輊,但鹿杖客一來是師兄居長,二來智謀遠勝,因此鶴筆翁對他向來尊敬,聽他口氣中頗有不悅之意,便不敢再叫。范遙心想這當口不能多所耽擱,倘若麻藥的藥力消了,把戲立時拆穿,當下不理三七二十一,右肩在門上一撞,門閂斷折,板門飛開,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尖聲叫了出來。鹿杖客站在床前,聽得破門之聲,當即回頭過來,一臉孔驚惶和尷尬之色。范遙見床上橫臥著一個女子,全身裹在一張薄被之中,只露出了個頭,薄被外有繩索綁著,猶如一個鋪蓋卷兒。那女子一頭長髮披在被外,皮膚白膩,容貌極是艷麗,認得正是汝陽王新納的愛姬韓氏,暗道:「韋蝠王果然好本事,孤身出入王府,將韓姬手到擒來。」實則汝陽王府雖然警衛森嚴,但眾武士所護衛的也只是王爺、世子和郡主三人,汝陽王姬妾甚眾,誰也沒想到有人會去綁架他的姬人,何況韋一笑來去如電,機警靈變,一進府便神不知鬼不覺的將韓姬架了來。倒是如何放在鹿杖客房中,反而為難得多,他候了半日,好容易等到鹿杖客出房如廁,這才閃身入房,將韓姬放在他床上,隨即悄然遠去。鹿杖客回到房中,見有個女子橫臥在床,立即縱身上屋,四下察看,其時韋一笑早已去得遠了,除了孫李二人房中傳出陣陣轟飲之聲,更無他異。鹿杖客情知此事古怪,當下不動聲色的回到房中,看那個女子時,更是目瞪口呆。那日王爺納姬,設便宴款待數名有體面的高手,那韓姬敬酒時盈盈一笑,鹿杖客年事雖高,竟也不禁色授魂與。他好色貪淫,一生所摧殘的良家婦女不計其數,那日見了韓姬的美色,歸來後深自歎息,如何不早日見此麗人,若在王爺迎娶之前落入他眼中,自是逃不過他的手掌,後來想念了幾次,不久另有新歡,也便將她淡忘了。不意此刻這韓姬竟會從天而降,在他床上出現。他驚喜交集,略一思索,便猜到定是他大弟子烏旺阿普猜到了為師的心意,偷偷去將韓姬劫了出來。只見她裹在一張薄被之中,頭頸中肌膚勝雪,隱約可見赤裸的肩膀,似乎身上未穿衣服,他怦然心動,悄聲問她如何來此。連問數聲,韓姬始終不答。鹿杖客這才想到她已被人點了穴道,正要伸手去解穴,突然鶴筆翁等到了門外,跟著房門又被苦頭陀撞開。這一下變生不意,鹿杖客自是狼狽萬分,要待遮掩,已然不及。他心念一轉,料定是王爺發現愛姬被劫,派苦頭陀來捉拿自己,事已至此,只有走為上著,右手刷的一聲,抽了鹿角杖在手,左臂已將韓姬抱起,便要破窗而出。鶴筆翁驚道:「師哥,快取解藥來。」鹿杖客道:「什麼?」鶴筆翁道:「小弟和苦大師,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軟筋散之毒。」鹿杖客道:「你說什麼?」鶴筆翁又說了一遍。鹿杖客奇道:「十香軟筋散不是歸你掌管麼?」鶴筆翁道:「小弟便是莫名其妙,我們四個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突然之間,一齊都中了毒。鹿師哥,快取解藥給我們服下要緊。」鹿杖客聽到這裡,驚魂始定,將韓姬放回床中,令她臉朝裡床。鶴筆翁素知這位師兄風流成性,在他房中出現女子,那是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奇,何況鶴筆翁中毒之後驚惶詫異,全沒留意去瞧那女子是誰。即在平時,他也認不出來。那日在王爺筵席之上,韓姬出來敬酒,一拜即退,鶴筆翁全神貫注的只是喝酒,哪去管她這個珠環翠繞的女子是美是醜?鹿杖客說道:「苦大師請到鶴兄弟房中稍息,在下即取解藥過來。」一面說,一面便伸手將兩人輕輕推出房去。這一推之下,鶴筆翁身子一晃,險些摔倒。范遙也是一個踉蹌,裝作內力全失的模樣,可是他內力深厚,受到外力時自然而然的生出反應抗禦。鹿杖客一推之下,立時發覺師弟確是內力全失,苦頭陀卻是假裝。他深恐有誤,再用力一推,鶴筆翁和苦頭陀又都向外一跌,但同是一跌,一個下盤虛浮,另一個卻是既穩且實。鹿杖客不動聲色,笑道:「苦大師,當真得罪了。」說著便伸手去扶,著手之處,卻是苦頭舵手腕的「會宗」和「外關」兩穴。范遙見他如此出手,已知機關敗露,左手一揮,登時使重手法打中了鶴筆翁後心的「魂門穴」,使他一時三刻之間,全身軟癱,動彈不得。兩大高手中去了一個,單打獨鬥,他便不懼鹿杖客一人,當即嘿嘿冷笑,說道:「你要命不要,連王爺的愛姬也敢偷?」他這一開口說話,玄冥二老登時驚得呆了,他們和苦頭陀相識已有十五六年,從未聽他說過一言半語,只道他是天生的啞巴。鹿杖客雖已知他不懷好意,卻也絕未想到此人居然能夠說話,立時想到,他既如此處心積慮的作偽,則自己處境之險,更無可疑,當下說道:「原來苦大師並非真啞,十年餘來苦心相瞞,意欲何為?」
  范遙道:「王爺知你心謀不軌,命我裝作啞巴,就近監視察看。」這句話中其實破綻甚多,但此時韓姬在床,鹿杖客心懷鬼胎,不由得不信,兼之汝陽王對臣下善弄手腕,他也知之甚稔。范遙此言一出,鹿杖客登時軟了,說道:「王爺命你來拿我麼?嘿嘿,諒你苦大師武藝雖高,未必能叫我鹿杖客束手就擒。」說著一擺鹿杖,便待動手。
  范遙笑了笑,說道:「鹿先生,苦頭陀的武功就算及不上你,也差不了太多。你要打敗我,只怕不是一兩百招之內能夠辦到。你勝我三招兩式不難,但想既挾韓姬,又救師弟,你鹿杖客未必有這個能耐。」
  鹿杖客向師弟瞥了一眼,知道苦頭陀之言倒非虛語。他師兄弟二人自幼同門學藝,從壯到老,數十年來沒分離過一天。兩人都無妻子兒女,可說是相依為命,要他撇下師弟,孤身逃走,終究是硬不起這個心腸。
  范遙見他意動,喝命孫李二人進房,關上房門,說道:「鹿先生,此事尚未揭破,大可著落在苦頭陀身上,給你遮掩過去。」鹿杖客奇道:「如何遮掩得了?」范遙頭也不回,反手便點了孫李二人的啞穴和軟麻穴,手法之快,認穴之準,鹿杖客也是暗暗歎服。只聽苦頭陀說道:「你自己是不會宣揚的了,令師弟想來也不致故意跟你為難,苦頭陀是啞巴,以後仍是啞巴,不會說話。這兩位兄弟呢,苦頭陀給你點上他們死穴滅口,也不打緊。」孫李兩人大驚失色,心想此事跟自己半點也不相干,哪想到吃狗肉竟吃出這等飛來橫禍,要想出言哀求,卻苦於開不得口。范遙指著韓姬道:「至於這位姬人呢,老衲倒有兩個法兒。第一個法子乾手淨腳,將她和孫李二人一併帶到冷僻之處,一刀殺了,報知王爺,說她和李四摧這小白臉戀姦情熱,私奔出走,被苦頭陀見到,惱怒之下,將姦夫淫婦當場殺卻,還饒上孫三毀一條性命。第二個法子是由你將她帶走,好好隱藏,以後是否洩漏機密,瞧你自己的本事。」
  鹿杖客不禁轉頭,向韓姬瞧了一眼,只見她眼光中滿是求懇之意,顯是要他接納第二個法兒。鹿杖客見到她這等麗質天生,倘若一刀殺了,當真可惜之至,不由得心中大動,說道:「多謝你為我設身處地,想得這般周到。你卻要我為你幹什麼事?」他明知苦頭陀必有所求,否則決不能如此善罷。范遙道:「此事容易之至。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和我交情很深,那個姓周的年輕姑娘,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兒。求你賜予解藥,並放了這兩人出去。郡主面前,由老衲一力承當。倘若牽連於你,教苦頭陀和滅絕老尼一家男盜女娼,死於非命,永世不得超生。」他想鹿杖客生性風流,若從男女之事上借個因頭,易於取信。他聽楊逍說起明教許多兄弟喪命於滅絕師太的劍下,因此捏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謊話。他一生邪僻,說話行事,決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至於罰下「男盜女娼」的重誓云云,更是不在意下。
  鹿杖客聽了一怔,隨即微笑,心想你這頭陀幹這等事來脅迫於我,原來是為了救你的老情人和親生女兒,那倒也是人情之常,此事雖然擔些風險,但換到一個絕色佳人,確也值得。他見苦頭陀有求於己,心中登時寬了,笑道:「那麼將王爺的愛姬劫到此處,也是出於苦大師的手筆了?」范遙道:「這等大事,豈能空手相求?自當有所報答。」鹿杖客大喜,只是深恐室外有人,不敢縱聲大笑,突然間一轉念,又問:「然則我師弟何以會中十香軟筋散之毒?這毒藥你從何處得來?」范遙道:「那還不容易?這毒藥由令師弟看管,他是好酒貪杯之人,飲到酣處,苦頭陀難道會偷他不到手麼?」鹿杖客再無疑惑,說道:「好!苦大師,兄弟結交了你這個朋友,我決不賣你,盼你別再令我上這種惡當。」范遙指著韓姬笑道:「下次如再有這般香艷的惡當,請鹿先生也安排個圈套,給苦頭陀鑽鑽,老衲欣然領受。」
  兩人相對一笑,心中卻各自打著主意。鹿杖客在暗暗盤算,眼前的難關過去後,如何出其不意的弄死這個惡頭陀。范遙心知鹿杖客雖暫受自己脅迫,但玄冥二老是何等身份,吃了這個大虧豈肯就此罷休,只要他一安頓好韓姬,解開鶴筆翁的穴道,立時便會找自己動手,但那時六派高手已經救出,自己早拍拍屁股走路了。范遙見鹿杖客遲遲不取解藥,心想我若催促,他反會刁難,便坐了下來,笑道:「鹿兄何不解開韓姬的穴道,大家一起來喝幾杯?燈下看美人,這等艷福幾生才修得到啊!」鹿杖客情知萬安寺中人來人往,韓姬在此多耽一刻,便多一分危險,當下取過鹿角杖,旋下了其中一根鹿角,取過一隻杯子,在杯中倒了些粉末,說道:「苦大師,你神機妙算,兄弟甘拜下風,解藥在此,便請取去。」范遙搖頭道:「這麼一點兒藥末,管得什麼用?」鹿杖客道:「別說要救兩人,便是六七個人也足夠了。」范遙道:「你何必小氣,便多賜一些又何妨?老實說,閣下足智多謀,苦頭陀深怕上了你的當。」鹿杖客見他多要解藥,突然起疑,說道:「苦大師,你要相救的,莫非不是滅絕大師和令愛兩人?」
  范遙正要飾詞解說,忽聽得院子中腳步聲響,七八人奔了進來,只聽一人說道:「腳印到了此處,難道韓姬竟到了萬安寺中?」鹿杖客臉上變色,抓起盛著解藥的杯子,揣在懷裡,只道苦頭陀在外伏下人手,一等取到解藥,便即出賣自己。
  范遙搖了搖手,叫他且莫驚慌,取過一條單被,罩在韓姬身上,連頭蒙住,又放下帳子,只聽得院子中一人說道:「鹿先生在家麼?」范遙指指自己嘴巴,意思說自己是啞子,叫鹿杖客出聲答應。鹿杖客朗聲道:「什麼事?」那人道:「王府有一位姬人被歹徒所劫,瞧那歹徒的足印,是到萬安寺來的。」鹿杖客向范遙怒視一眼,意思是說:若非你故意栽贓,依你的身手,豈能留下足跡?范遙咧嘴一笑,做個手勢,叫他打發那人,心中卻想:「韋蝠王栽贓栽得十分到家,把足印從王府引到了這裡。」鹿杖客冷笑道:「你們還不分頭去找,在這裡嚷嚷的幹什麼?」以他武功地位,人人對之極是忌憚,那人唯唯答應,不敢再說什麼,立時分派人手,在附近搜查。鹿杖客知道這一來,萬安寺四下都有人嚴加追索,雖然料想他們還不敢查到自己房裡來,但要帶韓姬出去藏在別處卻無法辦到了,不由得皺起眉頭,狠狠瞪著苦頭陀。
  范遙心念一動,低聲道:「鹿兄,萬安寺中有個好去處,大可暫且收藏你這位愛寵,過得一天半日,外面查得鬆了,再帶出去不遲。」鹿杖客怒道:「除非藏在你的房裡。」范遙笑道:「這等美人藏在我的房中,老頭陀未必不動心,鹿兄不喝醋麼?」鹿杖客問道:「那麼你說是什麼地方?」范遙一指窗外的塔尖,微微一笑。鹿杖客聰明機警,一點便透,大拇指一翹,說道:「好主意!」那寶塔是監禁六大派高手的所在,看守的總管便是鹿杖客的大弟子烏旺阿普。旁人什麼地方都可疑心,決不會疑心王爺愛姬竟會被劫到最是戒備森嚴的重獄之中。范遙低聲道:「此刻院子中沒人,事不宜遲,立即動身。」將床上被單四角提起,便將韓姬裹在其中,成為一個大包袱,右手提著,交給鹿杖客。鹿杖客心想你別要又讓我上當,我背負韓姬出去,你聲張起來,那時人贓並獲,還有什麼可說的,不禁臉色微變,竟不伸手去接。范遙知道他的心意,說道:「為人為到底,送佛送上天,苦頭陀再替你做一次護花使者,又有何妨?誰叫我有事求你呢?」說著負起包袱,推門而出,低聲道:「你先走把風,有人阻攔查問,殺了便是。」
  鹿杖客斜身閃出,卻不將背脊對正范遙,生怕他在後偷襲。范遙反手掩上了門,負了韓姬,走向寶塔。此時已是戌末,除了塔外的守衛武士,再無旁人走動。眾武士見到鹿杖客和范遙,一齊躬身行禮,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兩人未到塔前,烏旺阿普得手下報知,已迎了出來,說道:「師父,你老人家今日興致好,到塔上坐坐麼?」鹿杖客點了點頭,和范遙正要邁步進塔,忽然寶塔東首月洞門中走出一個人來,卻是趙敏。鹿杖客作賊心虛,大吃一驚,只道趙敏親自率人前來拿他,當下只得硬著頭皮,與苦頭陀、烏旺阿普一齊上前參見。昨晚張無忌這麼一鬧,趙敏卻不知明教只來了三人,只怕他們大舉來襲,因此要親自到塔上巡視,見到范遙在此,微微一笑,說道:「苦大師,我正在找你。」范遙點了點頭,絲毫不動聲色。趙敏道:「待會請你陪我到一個地方去一下。」范遙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將鹿杖客騙進了高塔,只待下手奪到他的解藥,大功便即告成,哪知道這小丫頭卻在這時候來叫我。」要想找什麼借口不去,倉卒之間苦無善策,何況他是假啞巴,想要推托,卻又無法說話,情急生智,心想:「且由鹿杖客去想法子。」當下指著手中包袱,向鹿杖客晃了一晃。鹿杖客大吃一驚,肚裡暗罵苦頭陀害人不淺。趙敏道:「鹿先生,苦大師這包裹裡裝著什麼?」鹿杖客道:「嗯,嗯,是苦大師的鋪蓋。」趙敏奇道:「鋪蓋?苦大師背著鋪蓋幹什麼?」她噗哧一笑,說道:「苦大師嫌我太蠢,不肯收這個弟子,自己捲鋪蓋不幹了麼?」范遙搖了搖頭,右手伸起來亂打了幾個手勢,心想:「一切由鹿杖客去想法子撒謊,我做啞巴自有做啞巴的好處。」趙敏看不懂他的手勢,只有眼望鹿杖客,等他解說。鹿杖客靈機一動,已有了主意,說道:「是這樣的,昨晚魔教的幾個魔頭來混鬧,屬下生怕他們其志不小……這個……這個……說不定要到高塔中來救人。因此屬下師兄弟和苦大師決定住到高塔中來,親自把守,以免誤了郡主的大事。這鋪蓋是苦大師的棉被。」
  趙敏大悅,笑道:「我原想請鹿先生和鶴先生來親自鎮守,只是覺得過於勞動大駕,不好意思出口。難得三位肯分我之憂,那是再好沒有了。有鹿鶴兩位在這裡把守,諒那些魔頭也討不了好去,我也不必上塔去瞧了。苦大師你這就跟我去罷。」說著伸手握住了范遙手掌。
  范遙無可奈何,心想此刻若是揭破鹿杖客的瘡疤,一來於事無補,二來韓姬明明負在自己背上,未必能使趙敏相信,只得將那個大包袱交了給鹿杖客。鹿杖客伸手接過,道:「苦大師,我在塔上等你。」烏旺阿普道:「師父,讓弟子來拿鋪蓋罷。」鹿杖客笑道:「不用!是苦大師的東西,為師的要討好他,親自給他背鋪蓋卷兒。」
  范遙咧嘴一笑,伸手在包袱外一拍,正好打在韓姬的屁股上。好在她已被點中了穴道,這一聲驚呼沒能叫出聲來。但鹿杖客已嚇得臉如土色,不敢再多逗留,向趙敏一躬身,便即負了韓姬入塔。他心中早已打定主意,一進塔,立時便將一條棉被換入包袱之中,倘若苦頭陀向趙敏告密,他便來個死不認帳。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1:04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二十五章 舉火燎天何煌煌

  眾人擔心張無忌受傷,顧不得追趕,紛紛圍攏。張無忌微微一笑,右手輕輕擺了一下,意示並不妨事,體內九陽神功發動,將玄冥神掌的陰寒之氣逼了出來,頭頂便如蒸籠一般不絕有絲絲白氣冒出。他解開上衣,兩脅各有一個深深的黑色手掌印。在九陽神功運轉之下,兩個掌印自黑轉紫,自紫而灰,終於消失不見。前後不到半個時辰,昔日數年不能驅退的玄冥掌毒,此時頃刻間便消除淨盡。他站起身來,說道:「這一下雖然凶險,可是終究讓咱們認出了對頭的面目。」玄冥二老和楊逍、韋一笑對掌之時,已先受到張無忌九陽神功的衝擊,掌力中陰毒已不到平時二成,但楊韋二人兀自打坐運氣,過了半天才驅盡陰毒。張無忌關心太師父傷勢,張三豐道:「火工頭陀內功不行,外功雖然剛猛,可還及不上玄冥神掌,我的傷不礙事。」
  這時銳金旗掌旗使吳勁草進來稟報,來犯敵人已掃數下山。俞岱巖命知客道人安排素席,宴請明教諸人。筵席之上,張無忌才向張三豐及俞岱巖稟告別來情由。眾人盡皆驚歎。張三豐道:「那一年也是在這三清殿上,我和這老人對過一掌,只是當年他假扮蒙古軍官,不知到底是二老中的哪一老。說來慚愧,直到今日,咱們還是摸不清對頭的底細。」楊逍道:「那姓趙的少女不知是什麼來歷,連玄冥二老如此高手,竟也甘心供她驅使。」眾人紛紛猜測,難有定論。
  張無忌道:「眼下有兩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搶奪黑玉斷續膏,好治療俞三伯和殷六叔的傷。第二件是打聽宋大師伯他們的下落。這兩件大事,都要著落在那姓趙的姑娘身上。」俞岱巖苦笑道:「我殘廢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藥,那也是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六弟他們要緊。」張無忌道:「事不宜遲,請楊左使、韋蝠王、說不得大師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蹤敵人。五行旗各派掌旗副使,分赴峨嵋、華山、崑崙、崆峒、及福建南少林五處,和各派聯絡,打探消息。請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頓天鷹旗下教眾。鐵冠道長、周先生、彭大師及五行旗掌旗使暫駐武當,稟承我太師父張真人之命,居中策應。」
  他在席上隨口吩咐。殷天正、楊逍、韋一笑等逐一站起,躬身接令。張三豐初時還疑心他小小年紀,如何能統率群豪,此刻見他發號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居然一一凜遵,心下甚喜,暗想:「他能學到我的太極拳、太極劍,只不過是內功底子好、悟性強,雖屬難能,還不算是如何可貴。但他能管束明教、天鷹教這些大魔頭,引得他們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呢。嘿,翠山有後,翠山有後。」想到這裡,忍不住捋鬚微笑。張無忌和楊逍、韋一笑、說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飽,便即辭別張三豐,下山去探聽趙敏的行蹤。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別。楊不悔卻依依不捨的跟著父親,又送出里許。楊逍道:「不悔,你回去罷,好好照看著殷六叔。」楊不悔應道:「是。」眼望著張無忌,突然臉上一紅,低聲道:「無忌哥哥,我有幾句話要跟你說。」楊逍和韋一笑等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馬之交,少不得有幾句體己的話兒要說。」當下加快腳步,遠遠的去了。楊不悔道:「無忌哥哥,你到這裡來。」牽著他的手,到山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下。張無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從小相識,交情非比尋常,但這次久別重逢,她一直對我冷冷的愛理不理。此刻不知有何話說?」只見她未開言臉上先紅,低下頭半晌不語,過了良久,才道:「無忌哥哥,我媽去世之時,托你照顧我,是不是?」張無忌道:「是啊。」楊不悔道:「你萬里迢迢的,將我從淮河之畔送到西域我爹爹手裡,這中間出生入死,經盡千辛萬苦。大恩不言謝,此番恩德,我只深深記在心裡,從來沒跟你提過一句。」張無忌道:「那有什麼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我自己也就沒有這遇合,只怕此刻早已毒發而死了。」楊不悔道:「不,不!你仁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無忌哥哥,我從小沒了媽媽,爹爹雖親,可是有些話我不敢對他說。你是我們教主,但在我心裡,我仍是當你親哥哥一般,那日在光明頂上,我乍見你無恙歸來,心中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只是我不好意思當面跟你說,你不怪我罷?」張無忌道:「不怪!當然不怪。」
  楊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凶,很殘忍,或許你瞧著不順眼。可是我媽媽死得這麼慘,對於惡人,我從此便心腸很硬。後來見小昭待你好,我便不恨她了。」張無忌微笑道:「小昭這小丫頭很有點兒古怪,不過我看她不是壞人。」其時紅日西斜,秋風拂面,微有涼意。楊不悔臉上柔情無限,眼波盈盈,低聲道:「無忌哥哥,你說我爹爹和媽媽是不是對不起殷……殷……六叔?」張無忌道:「這些過去的事,那也不用說了。」楊不悔道:「不,在旁人看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連我都十七歲了。不過殷六叔始終沒忘記媽媽。這次他身受重傷,日夜昏迷,時時拉著我的手,不斷的叫我:『曉芙!曉芙!』他說:『曉芙!你別離開我。我手足都斷了,成了廢人,求求你,別離開我,可別拋下我不理。』」她說到這裡,淚水盈眶,甚是激動。
  張無忌道:「那是六叔神智糊塗中的言語,作不得準。」楊不悔道:「不是的。你不明白,我可知道。他後來清醒了,瞧著我的時候,眼光和神氣一模一樣,仍是在求我別離開他,只是不說出口來而已。」
  張無忌歎了口氣,深知這位六叔武功雖強,性情卻極軟弱,自己幼時便曾見他往往為了一件小事而哭泣一場,紀曉芙之死對他打擊尤大,眼下更是四肢斷折,也難怪他惶懼不安,說道:「我當竭盡全力,設法去奪得黑玉斷續膏來,醫治三師伯和六師叔之傷。」楊不悔道:「殷六叔這麼瞧著我,我越想越覺爹爹和媽媽對他不起,越想越覺得他可憐。無忌哥哥,我已親口答應了殷……殷六叔,他手足痊癒也好,終身殘廢也好,我總是陪他一輩子,永遠不離開他了。」說到這裡,眼淚流了下來,可是臉上神采飛揚,又是害羞,又是歡喜。
  張無忌吃了一驚,哪料到她竟會對殷梨亭付託終身,一時說不出話來,只道:「你……你……」楊不悔道:「我已斬釘截鐵的跟他說了,這輩子跟定了他。他要是一生一世動彈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床邊,侍奉他飲食,跟他說笑話兒解悶。」張無忌道:「可是你……」楊不悔搶著道:「我不是驀地動念,便答應了他,我一路上已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他,要是他傷重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這麼怔怔的瞧著我,我比什麼都喜歡。無忌哥哥,我小時候什麼事都跟你說,我要吃個燒餅,便跟你說;在路上見到個糖人兒好玩,也跟你說。那時候咱們沒錢買不起,你半夜裡去偷了來給我,你還記得麼?」張無忌想起當日和她攜手西行的情景,兩小相依為命,不禁有些心酸,低聲道:「我記得。」
  楊不悔按著他手背,說道:「你給了我那個糖人兒,我捨不得吃,可是拿在手裡走路,太陽曬著曬著,糖人兒融啦,我傷心得什麼似的,哭著不肯停。你說再給我找一個,可是從此再也找不到那樣的糖人兒了。你雖然後來買了更大更好的糖人兒給我,我也不要了,反而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場。那時你很著惱,罵我不聽話,是不是?」
  張無忌微笑道:「我罵了你麼,我可不記得了。」楊不悔道:「我的脾氣很執拗,殷六叔是我第一個喜歡的糖人兒,我再也不喜歡第二個了。無忌哥哥,有時我自己一個兒想想,你待我這麼好,幾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該當侍奉你一輩子才是。然而我總當你是我的親哥哥一樣,我心底裡親你敬你,可是對他啊,我是說不出的可憐,說不出的喜歡。他年紀大了我一倍還多,又是我的長輩,多半人家會笑話我,爹爹又是他的死對頭,我……我知道不成的……可是不管怎樣,我總是跟你說了。」她說到這裡,再也不敢向張無忌多望一眼,站起身來,飛奔而去。
  張無忌望著她的背影在山坳邊消失,心中悵悵的,也不知道什麼滋味,悄立良久,才追上韋一笑等三人。說不得和韋一笑見他眼邊隱隱猶有淚痕,不禁向著楊逍一笑,意思是說:「恭喜你啦,不久楊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四人下得武當山來。楊逍道:「這趙姑娘前後擁衛,不會單身而行,要查她的蹤跡並不為難。咱們分從東西南北四方搜尋,明日正午在谷城會齊。教主尊意若何?」張無忌道:「甚好,便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罷。」谷城在武當山之東,他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囑咐道:「玄冥二老武功極是厲害,三位倘若遇上了,能避則避,不必孤身與之動手。」三人答應了,當即行禮作別,分赴東南北三方查察。向西都是山路,張無忌展開輕功,行走迅速,只一個多時辰,已到了十偃鎮。在鎮上麵店裡要了一碗麵,向店伴問起是否有一乘黃緞軟轎經過。那店伴道:「有啊!還有三個重病之人,睡在軟兜裡擡著,往西朝黃龍鎮去了,走了還不到一個時辰。」張無忌大喜,心想這些人行走不快,不如等到天黑再追趕不遲,以免洩露了自己行藏。當下行到僻靜之處,睡了一覺,待到初更時分,才向黃龍鎮來。
  到了鎮上,未交二鼓天時,他閃身牆角之後,見街上靜悄悄的並無人聲,一間大客店中卻燈燭輝煌。他縱身上了屋頂,幾個起伏,已到了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頂,凝目前望,只見鎮甸外河邊空地上豎著一座氈帳,帳前帳後人影綽綽,守衛嚴密,心想:「趙姑娘莫非是住在這氈帳之中?她相貌說話和漢人無異,行事驕橫豪奢,卻帶著幾分蒙古之風。」其時元人占治中土已久,漢人的豪紳大賈以競學蒙古風尚為榮,那也不足為異。他正自籌思如何走近帳篷,忽聽得客店的一扇窗中傳出幾下呻吟聲。他心念一動,輕輕縱下地來,走到窗下,向屋裡張去。只見房中三張床上躺著三人,其餘兩人瞧不見面貌,對窗那人正是那個阿三,他低聲哼唧,顯是傷處十分痛楚,雙臂雙腿上都纏著白布。張無忌猛地想起:「他四肢被我震碎,定用他本門靈藥黑玉斷續膏敷治。此刻不搶,更待何時?」打開窗子,縱身而進,房中站著的一人驚呼一聲,揮拳打來。張無忌左手抓住他拳頭,右手伸指點了他軟麻穴,回頭一看,見躺著的其餘二人正是禿頂阿二和八臂神劍方東白,被他點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長袍,手中兀自拿著兩枝金針,想是在給三人針灸治痛。桌上放著一個黑色瓶子,瓶旁則是幾塊艾絨。張無忌拿起黑瓶,拔開瓶塞一聞,只覺一股辛辣之氣,甚是刺鼻。阿三叫道:「來人哪,搶藥……」張無忌運指如風,連點躺著三人的啞穴,撕開阿三手臂的繃帶,果見他一條手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著一層膏藥。他生怕趙敏詭計多端,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藥,引誘自己上當,當下在阿三及禿頂阿二的傷處刮下藥膏,包在繃帶之中,心想瓶中縱是假藥,從他們傷處刮下的決計不假。外面守護之人聽得聲音,踢開房門搶了進來。張無忌望也不望,擡腿一一踢出,霎時間客店中人聲鼎沸,亂成一片。張無忌接連踢出六人,已將阿三和禿頂阿二傷處的藥膏刮了大半,心想若再耽擱,惹得玄冥二老趕到那可大大不妙,當即將黑瓶和刮下的藥膏在懷中一揣,提起那個醫生,向窗外擲了出去。
  只聽得砰的一聲響,那醫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上,不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襲擊。張無忌乘著這一空隙,飛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利刃疾刺而至。他左手牽,右手引,乾坤大挪移心法牛刀小試,左邊一劍刺中了右邊那人,右邊一槍戳中了左邊那人,混亂聲中,他早已去得遠了。一路上好不歡喜,心想此行雖然查不到趙敏的真相,但奪得了黑玉斷續膏,可比什麼都強。此時等不及到谷城去和楊逍等人會面,逕回武當,命洪水旗遣人前赴谷城,通知楊逍等回山。張三豐等聽說奪得黑玉斷續膏,無不大喜。張無忌細看從阿三傷處刮下來的藥膏,再從黑瓶中挑了些藥膏來詳加比較,確是一般無異。那黑瓶乃是一塊大玉雕成,深黑如漆,觸手生溫,盎有古意,單是這個瓶子,便是一件極珍貴的寶物。當下更無懷疑,命人將殷梨亭擡到俞岱巖房中,兩床並列放好。楊不悔跟了進來。她不敢和張無忌的眼光相對,臉上容光煥發,心中感激無量,顯然張無忌送她到西域、在何太沖家代她喝毒酒這許多恩情,都還比不上治好殷梨亭這麼要緊。
  張無忌道:「三師伯,你的舊傷都已癒合,此刻醫治,侄兒須將你手腳骨骼重行折斷,再加接續,望你忍得一時之痛。」俞岱巖實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殘廢能重行痊癒,但想最壞也不過是治療無望,二十年來,早已什麼都不在乎了,只想:「無忌是盡心竭力,要補父母之過,否則他必定終身不安。我一時之痛,又算得什麼?」當下也不多說,只微微一笑,道:「你放膽干去便是。」張無忌命楊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巖全身衣服,將他斷骨處盡數摸得清楚,然後點了他的昏睡穴,十指運勁,喀喀喀聲響不絕,將他斷骨已合之處重行一一折斷。俞岱巖雖然穴道被點,仍是痛得醒了過來。張無忌手法如風,大骨小骨一加折斷,立即拼到準確部位,敷上黑玉斷續膏,纏了繃帶,夾上木板,然後再施金針減痛。
  醫治殷梨亭那便容易得多,斷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時已予扶正,這時只須敷上黑玉斷續膏便成。治完殷梨亭後,張無忌派五行旗正副旗使輪流守衛,以防敵人前來擾亂。當日下午,張無忌用過午膳,正在雲房中小睡,以蘇一晚奔波的疲勞,睡夢中忽聽得腳步輕響走近門口,便即醒轉。小昭守在門外低聲問:「什麼事?教主睡著啦。」厚土旗掌旗使顏垣輕聲道:「殷六俠痛得已暈去三次,不知教主……」張無忌不等他話說完,翻身奔出,快步來到俞岱巖房中,只見殷梨亭雙眼翻白,已暈了過去。楊不悔急得滿臉都是眼淚,不知如何是好。那邊俞岱巖咬得牙齒格格直響,顯是在硬忍痛楚,只是他性子堅強,不肯發出一下呻吟之聲。張無忌見了這等情景,大是驚異,在殷梨亭「承泣」「太陽」「膻中」等穴上推拿數下,將他救醒過來,問俞岱巖道:「三師伯,是斷骨處痛得厲害麼?」俞岱巖道:「斷骨處疼痛,那也罷了,只覺得五臟六腑中到處麻癢難當……好像,好像有千萬條小蟲在亂鑽亂爬。」張無忌這一驚非同小可,聽俞岱巖所說,明明是身中劇毒之象,忙問殷梨亭道:「六叔,你覺得怎樣?」殷梨亭迷迷糊糊的道:「紅的、紫的、青的、綠的、黃的、白的、藍的……鮮艷得緊,許許多多小球兒在飛舞,轉來轉去……真是好看……你瞧,你瞧……」
  張無忌「啊喲」一聲大叫,險些當場便暈了過去,一時所想到的只是王難姑所遺「毒經」中的一段話:「七蟲七花膏,以毒蟲七種、毒花七種,搗爛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內臟麻癢,如七蟲咬嚙,然後眼前現斑斕彩色,奇麗變幻,如七花飛散。七蟲七花膏所用七蟲七花,依人而異,南北不同,大凡最具靈驗神效者,共四十九種配法,變化異方復六十三種。須施毒者自解。」張無忌額頭冷汗涔涔而下,知道終於是上了趙敏的惡當,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蟲七花膏,而在阿三和禿頂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這劇毒的藥物,不惜捨卻兩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彀,這等毒辣心腸,當真是匪夷所思。他大悔大恨之下,立即行動如風,拆除兩人身上的夾板繃帶,用燒酒洗淨兩人四肢所敷的劇毒藥膏。楊不悔見他臉色鄭重,心知大事不妙,再也顧不得嫌忌,幫著用酒洗滌殷梨亭四肢。但見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猶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顏色,非一旦可除。
  張無忌不敢亂用藥物,只取了些鎮痛安神的丹藥給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是驚懼,又是慚愧,心力交瘁,不由得雙膝一軟,驀然倒下,伏在地上便哭了起來。楊不悔大驚,只叫:「無忌哥哥,無忌哥哥!」張無忌嗚咽道:「是我殺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這七蟲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種配製之法,誰又知道她用的哪七種毒蟲,哪七種毒花?化解此種劇毒,全仗以毒攻毒之法,只要看不準一種毒蟲毒花,用藥稍誤,立時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間,他清清楚楚的明白了父親自刎時心情,大錯已然鑄成,除了自刎以謝之外,確是再無別的道路。他緩緩站起身來,楊不悔問道:「當真無藥可救了麼?連勉強一試也不成麼?」張無忌搖了搖頭。楊不悔應道:「嗷!」神色泰然,並不如何驚慌。
  張無忌心中一動,想起她所說的那一句話來:「他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心想:「那麼我害死的不止是兩個人,而是三個。」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見吳勁草走到門外,稟道:「教主,那個趙姑娘在觀外求見。」張無忌一聽,悲憤不能自已,叫道:「我正要找她!」從楊不悔腰間拔出長劍,執在手中,大踏步走出。小昭取下鬢邊的珠花,交給張無忌,道:「公子,你去還了給趙姑娘。」張無忌向她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我和這姓趙的姑娘仇深如海,我們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當下一手杖劍,一手持花,走到觀門之外。只見趙敏一人站在當地,臉帶微笑,其時夕陽如血,斜映雙頰,艷麗不可方物。她身後十多丈處站著玄冥二老。兩人牽著三匹駿馬,眼光卻瞧著別處。
  張無忌身形閃動,欺到趙敏身前,左手探出,抓住了她雙手手腕,右手長劍的劍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藥來!」趙敏微笑道:「你脅迫過我一次,這次又想來脅迫我麼?我上門來看你,這般凶霸霸的,豈是待客之道?」張無忌道:「我要解藥!你不給,我……我是不想活了,你也不用想活了。」趙敏臉上微微一紅,輕聲啐道:「呸!臭美麼?你死你的,關我什麼事,要我陪你一塊兒死?」張無忌正色道:「誰給你說笑話?你不給解藥,今日便是你我同時畢命之日。」趙敏雙手被他握住,只覺得他全身顫抖,激動已極,又覺到他掌心中有件堅硬之物,問道:「你手裡拿著什麼?」張無忌道:「你的珠花,還你!」左手一擡,已將珠花插在她的鬢上,隨即又垂手抓住她的手腕,這兩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閃電。趙敏道:「那是我送你的,你為什麼不要?」張無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東西。」趙敏道:「你不要我的東西?這句話是真是假?為什麼你一開口就向我討解藥?」張無忌每次跟她鬥口,總是落於下風,一時語塞,想起俞岱巖、殷梨亭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兒不禁紅了,幾乎便要流下淚來,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趙敏的種種惡毒之處,卻又不肯在她面前示弱。
  這時楊逍等都已得知訊息,擁出觀門,見趙敏已被張無忌擒住,玄冥二老卻站在遠處,似乎漠不關心,又似是有恃無恐。各人便站在一旁,靜以觀變。
  趙敏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震動天下,怎地遇上了一點兒難題,便像小孩子一樣哇哇哭泣,剛才你已哭過了,是不是?真是好不害羞。我跟你說,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兩掌玄冥神掌,我是來瞧瞧你傷得怎樣。不料你一見人家的面,就是死啊活啊的纏個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張無忌心想,她若想乘機逃走,那是萬萬不能,只要她腳步一動,立時便又可抓住她,於是放開了她手腕。趙敏伸手摸了摸鬢邊的珠花,嫣然一笑,說道:「怎麼你自己倒像沒受什麼傷。」張無忌冷冷的道:「區區玄冥神掌,未必便傷得了人。」趙敏道:「那麼大力金剛指呢?七蟲七花膏呢?」這兩句話便似兩個大鐵錘,重重錘在張無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蟲七花膏。」趙敏正色道:「張教主,你要黑玉斷續膏,我可給你。你要七蟲七花膏的解藥,我也可給你。只是你須得答應我做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願的奉上。倘若你用強威逼,那麼你殺我容易,要得解藥,卻是難上加難。你再對我濫施惡刑,我給你的也只是假藥、毒藥。」
  張無忌大喜,正自淚眼盈盈,忍不住笑逐顏開,忙道:「哪三件事?快說,快說。」
  趙敏微笑道:「又哭又笑,也不怕醜!我早跟你說過,我一時想不起來,什麼時候想到了,隨時會跟你說,只須你金口一諾,決不違約,那便成了。我不會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不會叫你去做違背俠義之道的惡事,更不會叫你去死。自然也不會叫你去做豬做狗。」
  張無忌尋思:「只要不背俠義之道,那麼不論多大的難題,我也當竭力以赴。」當下慨然道:「趙姑娘,倘若你惠賜靈藥,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張無忌決不敢辭。赴湯蹈火,唯君所使。」趙敏伸出手掌,道:「好,咱們擊掌為誓。我給解藥於你。治好了你三師伯和六師叔之傷,日後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須不違俠義之道,你務當竭力以赴,決不推辭。」張無忌道:「謹如尊言。」和她手掌輕輕相擊三下。
  趙敏取下鬢邊珠花,道:「現下你肯要我的物事罷?」張無忌生怕她不給解藥,不敢拂逆其意,將珠花接了過來。趙敏道:「我可不許你再去送給那個俏丫鬟。」張無忌道:「是。」趙敏笑著退開三步,說道:「解藥立時送到,張教主請了!」長袖一拂,轉身便去。玄冥二老牽過馬來,侍候她上馬先行。三乘馬蹄聲得得,下山去了。
  趙敏等三人剛轉過山坡,左首大樹後閃出一條漢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錢二敗,挽鐵弓,搭長箭,朗聲說道:「我家主人拜上張教主,書信一封,敬請收閱。」說著颼的一聲,將箭射了過來。張無忌左手一抄,將箭接在手中,只見那箭並無箭鏃,箭桿上卻綁著一封信。張無忌解下一看,信封上寫的是「張教主親啟」,拆開信來,一張素箋上寫著幾行簪花小楷,文曰:「金盒夾層,靈膏久藏。珠花中空,內有藥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勞憂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顧,賜之婢僕,委諸塵土,豈賤妾之所望耶?」
  張無忌將這張素箋連讀了三遍,又驚又喜,又是慚愧,忙看那朵珠花,逐顆珍珠試行旋轉,果有一顆能夠轉動,於是將珠子旋下,金鑄花干中空,藏著一卷白色之物。張無忌從懷中取出針刺穴道所用的金針,將那卷物事挑了出來,乃是一張薄紙,上面寫著七蟲為哪七種毒蟲,七花是哪七種毒花,中毒後如何解救,一一書明。
  其實他只須得知七蟲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卻不須旁人指點。他看解法全無錯誤,心知並非趙敏弄鬼,大喜之下,奔進內院,依法配藥救治。果然只一個多時辰,俞殷二人毒勢便大為減輕,體內麻癢漸止,眼前彩暈消失。他再去取出趙敏盛珠花送他的那隻金盒,仔細察看,終於發見了夾層所在,其中滿滿的裝了黑色藥膏,氣息卻是芬芳清涼。這一次他不敢再魯莽了,找了一隻狗來,折斷了它一條後腿,挑些藥膏敷在傷處,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絕無中毒象徵,傷處更是大見好轉。
  過了三日,俞殷二人體內毒性盡去,於是張無忌將真正的黑玉斷續膏再在兩人四肢上敷塗。
  這一次全無意外。那黑玉斷續膏果然功效如神,兩個多月後,殷梨亭雙手已能活動,看來日後不但手足可行動自如,武功也不致大損。只是俞岱巖殘廢已久,要盡復舊觀,勢所難能,但瞧他傷勢復元的情勢,半載之後,當可在腋下撐兩根枴杖,以杖代足,緩緩行走,雖然仍是殘廢,卻不復是絲毫動彈不得的廢人了。張無忌在武當山上這麼一耽擱,派出去的五行旗人眾先後回山,帶回來的訊息令人大為驚訝。峨嵋、華山、崆峒、崑崙各派遠征光明頂的人眾,竟無一個回轉本派,江湖上沸沸揚揚,都說魔教勢大,將六大派前赴西域的眾高手一鼓聚殲,然後再分頭攻滅各派。少林寺僧眾突然失蹤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了空前未有的大波。五行旗各掌旗副使此去幸好均持有張三豐所付的武當派信符,又不洩漏自己身份,否則早已和各派打得落花流水。各掌旗副使言道,此刻江湖上眾門派、眾幫會、以及鏢行、山寨、船幫、碼頭等等,無不嚴密戒備,生怕明教大舉來襲。過了數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當,報稱天鷹旗已改編完竣,盡數隸屬明教。又說東南群雄並起,反元義師此起彼伏,天下已然大亂。其時元軍仍是極強,且起事者各自為戰,互相並無呼應聯絡,都是不旋踵即被撲滅。當日晚間,張三豐在後殿擺設素筵,替殷天正父子接風。席間殷天正說起各地舉義失敗的情由,每一處起義,明教和天鷹教下的弟子均有參與,被元兵或擒或殺,殉難者極眾。群豪聽了,盡皆扼腕慨歎。楊逍道:「天下百姓苦難方深,人心思變,正是驅除韃子、還我河山的良機。昔年陽教主在世,日夜以興復為念,只是本教向來行事偏激,百年來和中原武林諸派怨仇相纏,難以攜手抗敵。天幸張教主主理教務,和各派怨仇漸解,咱們正好同心協力,共抗胡虜。」
  周顛道:「楊左使,你的話聽來似乎不錯。可惜都是廢話,近乎放屁一類。」楊逍聽了也不生氣,說道:「還須請周兄指教。」周顛道:「江湖上都說咱們明教殺光了六大派的高手,一聽到『明教』兩字,人人恨之入骨,什麼『同心協力、共抗胡虜』云云,說來好聽,卻又如何做起?」楊逍道:「咱們雖然蒙此惡名,但真相總有大白之日,何況張真人可為明證。」周顛笑道:「倘若的確是咱們殺了宋遠橋、滅絕老尼、何太衝他們,張真人還不是給蒙在鼓裡,如何作得準?」鐵冠道人喝道:「周顛,在張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胡說八道!」周顛伸了伸舌頭,卻不言語。彭瑩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無道理。依貧僧之見,咱們當大會明教各路首領,頒示張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同時人多眼寬,到底宋大俠、滅絕師太他們到了何處,在大會中也可有個查究。」周顛道:「要查宋大俠他們的下落,那就容易得很,可說不費吹灰之力。」眾人齊道:「怎麼樣?你何不早說?」周顛洋洋得意,喝了一杯酒,說道:「只須教主去問一聲趙姑娘,少說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說哪,這些人不是給趙姑娘殺了,便是給她擒了。」
  這兩個多月來韋一笑、楊逍、彭瑩玉、說不得等人,曾分頭下山探聽趙敏的來歷和蹤跡,但自那日觀前現身、和張無忌擊掌為誓之後,此人便不知去向,連她手下所有人眾,也個個無影無蹤,找不著半點痕跡。群豪諸多猜測,均料想她和朝廷有關,但除此之外,再也尋不著什麼線索了。此時聽周顛如此說,眾人都道:「你這才是廢話!要是尋得著那姓趙的女子,咱們不會著落在她身上打聽嗎?」
  周顛笑道:「你們當然尋不著。教主卻不用尋找,自會見著。教主還欠著她三件事沒辦,難道這位如此厲害的小姐,就此罷了不成?嘿,嘿!這位姑娘花容月貌,可是我一想到她便渾身寒毛直豎,害怕得發抖。」眾人聽著都笑了起來,但想想也確是實情。張無忌歎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個難題,我盡力辦了,就此了結此事,否則終日掛在心上,不知她會出什麼古怪花樣。彭大師適才建議,本教召集各路首領一會,此事倒是可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甚是。在武當山上空等,終究不是辦法。」楊逍道:「教主,你說在何處聚會最好?」張無忌略一沈吟,說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本教兩位人物的恩情。一是蝶谷醫仙胡青牛先生,他老人家已死於金花婆婆之手。另一位是常遇春大哥,不知他此刻身在何處。我想,本教這次大會,便在淮北蝴蝶谷中舉行。」周顛拍手道:「甚好,甚好!這個『見死不救』,昔年我每日裡跟他鬥口,人倒也不算壞,只是有些陰陽怪氣,與楊左使有異曲同工之妙。他見死不救,自己死時也無人救他,正是報應。我周顛倒要去他墓前磕上幾個響頭。」當下群豪各無異議,言明三個多月後的八月中秋,明教各路首領,齊集淮北蝴蝶谷胡青牛故居聚會。次日清晨,五行旗和天鷹旗下各掌職信使,分頭自武當山出發,傳下教主號令:諸路教眾,凡香主以上者除留下副手於當地主理教務外,概於八月中秋前趕到淮北蝴蝶谷,參見新教主。其時距中秋日子尚遠,張無忌見俞岱巖和殷梨亭尚未痊可,深恐傷勢有甚反覆,以致功虧一簣,因此暫留武當山照料俞殷二人,暇時則向張三豐請教太極拳劍的武學。韋一笑、彭瑩玉、說不得諸人,仍是各處遊行,探聽趙敏一干人的下落。楊逍奉教主之命留在武當,但為紀曉芙之事,對殷梨亭深感慚愧,平日閉門讀書,輕易不離室門一步。如此過了兩月有餘,這日午後,張無忌來到楊逍房中,商量來日蝴蝶谷大會,有哪幾件大事要向教眾交代。他以年輕識淺,忽當重任,常自有戰戰兢兢之意,唯懼不克負荷,誤了大事,楊逍深通教務,因此張無忌要他留在身邊,隨時咨詢。兩人談了一會,張無忌順手取過楊逍案頭的書來,見封面寫著「明教流傳中土記」七個字的題籤,下面注著「弟子光明左使楊逍恭撰」一行小字。張無忌道:「楊左使,你文武全才,真乃本教的棟樑。」楊逍謝道:「多謝教主嘉獎。」張無忌翻開書來,但見小楷恭錄,事事旁徵博引。書中載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於唐武後延載元年傳入中土,其時波斯人拂多誕持明教「三宗經」來朝,中國人始習此教經典。唐大歷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長安洛陽建明教寺院「大雲光明寺」。此後太原、荊州、揚州、洪州、越州等重鎮,均建有大雲光明寺。至會昌三年,朝廷下令殺明教徒,明教勢力大衰。自此之後,明教便成為犯禁的秘密教會,歷朝均受官府摧殘。明教為圖生存,行事不免詭秘,終於摩尼教這個「摩」字,被人改為「魔」字,世人遂稱之為魔教。張無忌讀到此處,不禁長歎,說道:「楊左使,本教教旨原是去惡行善,和釋道並無大異,何以自唐代以來,歷朝均受慘酷屠戮?」楊逍道:「釋家雖說普渡眾生,但僧眾出家,各持清修,不理世務。道家亦然。本教則聚集鄉民,不論是誰有甚危難困苦,諸教眾一齊出力相助。官府欺壓良民,什麼時候能少了?什麼地方能少了?一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壓,本教勢必和官府相抗。」張無忌點了點頭,說道:「只有朝廷官府不去欺壓良民,土豪惡霸不敢橫行不法,到那時候,本教方能真正的興旺。」楊逍拍案而起,大聲道:「教主之言,正說出了本教教旨的關鍵所在。」張無忌道:「楊左使,你說當真能有這麼一日麼?」楊逍沈吟半晌,說道:「但盼真能有這麼一天。宋朝本教方臘方教主起事,也只不過是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壓良民。」他翻開那本書來,指到明教教主方臘在浙東起事、震動天下的記載。張無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說道:「大丈夫固當如是。雖然方教主殉難身死,卻終是轟轟烈烈的幹了一番事業。」兩人心意相通,都不禁血熱如沸。
  楊逍又道:「本教歷代均遭嚴禁,但始終屹立不倒。南宋紹興四年,有個官員叫做王居正,對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說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觀。」說著翻到書中一處,抄錄著王居正那道奏章。張無忌看那奏章中寫道:「伏見兩浙州縣有吃菜事魔之俗。方臘以前,法禁尚寬,而事魔之俗猶未至於甚熾。方臘之後,法禁愈嚴,而事魔愈不可勝禁。……臣聞事魔者,每鄉每村有一二桀黠,謂之魔頭,盡錄其鄉村姓氏名字,相與詛盟為魔之黨。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黨之人皆出力以相賑恤。蓋不肉食則費省,費省故易足。同黨則相親,相親則相恤而事易濟……」張無忌讀到這裡,說道:「那王居正雖然仇視本教,卻也知本教教眾節儉樸實,相親相愛。」
  他接下去又看那奏章:「……臣以為此先王導其民使相親相友相助之意。而甘淡薄,教節儉,有古淳樸之風。今民之師帥,既不能以是為政,乃為魔頭者竊取以瞽惑其黨,使皆歸德於其魔,於是從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說。民愚無知,謂吾從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足、事易濟也,故以魔頭之說為皆可信,而爭趨歸之。此所以法禁愈嚴,而愈不可勝禁。」他讀到這裡,轉頭向楊逍道:「楊左使,『法禁愈嚴,而愈不可勝禁』這句話,正是本教深得民心的明證。這部書可否借我一閱,也好讓我多知本教往聖先賢的業績遺訓?」楊逍道:「正要請教主指教。」
  張無忌將書收起,說道:「俞三伯和殷六叔傷勢大好了,我們明日便首途蝴蝶谷去。我另有一事要和楊左使相商,那是關於不悔妹子的。」楊逍只道他要開口求婚,心下甚喜,說道:「不悔的性命全出教主所賜,屬下父女感恩圖報,非只一日。教主但有所命,無不樂從。」張無忌於是將楊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一一說了。楊逍一聽之下,錯愕萬分,怔怔的說不出話來,隔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俠垂青,原是楊門之幸。只是他二人年紀懸殊,輩份又異,這個……這個……」說了兩次「這個」,卻接不下去了。張無忌道:「殷六叔還不到四十歲,方當壯盛。不悔妹子叫他一聲叔叔,也不是真有什麼血緣之親,師門之誼。他二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這頭姻緣,上代的仇嫌盡數化解,正是大大的美事。」
  楊逍原是個十分豁達之人,又為紀曉芙之事,每次見到殷梨亭總抱愧於心,暗想不悔既然傾心於他,結成了姻親,便贖了自己的前愆,從此明教和武當派再也不存芥蒂,於是長揖說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見關懷。屬下先此謝過。」當晚張無忌傳出喜訊,群豪紛紛向殷梨亭道喜。楊不悔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來。
  張三豐和俞岱巖得知此事時,起初也頗驚奇,但隨即便為殷梨亭喜歡。說到婚期,殷梨亭道:「待大師哥他們回山,眾兄弟完聚,那時再辦喜事不遲。」
  次日張無忌偕同楊逍、殷天正、殷野王、鐵冠道人、周顛、小昭等人,辭別張三豐師徒,首途前往淮北。楊不悔留在武當山服侍殷梨亭。當時男女之防雖嚴,但他們武林中人,也不去理會這些小節。
  明教一行人曉行夜宿,向東北方行去,一路上只見田地荒蕪,民有饑色。沿海諸省本為殷實富庶之區,但眼前餓殍遍野,生民之困,已到極處。群豪慨歎百姓慘遭劫難。卻又知蒙古人如此暴虐,霸居中土之期必不久長,正是天下英雄揭竿起事的良機。這一日來到界牌集,離蝴蝶谷已然不遠,正行之間,忽聽得前面喊殺之聲大震,兩支人馬正在交兵。群豪縱馬上前,穿過一座森林,只見千餘名蒙古兵分列左右,正在進攻一座山寨。寨上飄出一面繪著紅色火焰的大旗,正是明教的旗幟。寨中人數不多,似有不支之勢,但兀自健斗不屈。蒙古兵矢發如雨,大叫:「魔教的叛賊,快快投降!」
  周顛道:「教主,咱們上嗎?」張無忌道:「好!先去殺了帶兵的軍官。」楊逍、殷天正、殷野王、鐵冠道人、周顛五人應命而出,衝入敵陣,長劍揮動,兩名元兵的百夫長首先落馬,跟著統兵的千夫長也被殷野王一刀砍死。元兵群龍無首,登時大亂。山寨中人見來了外援,大聲歡呼。寨門開處,一條黑衣大漢手挺長矛,當先衝出,元兵當者辟易,無人敢攖其鋒。只見那大漢長矛一閃,便有一名元軍被刺,倒撞下馬。眾元兵驚呼連連,四下奔逃。楊逍等見這大漢威風凜凜,有若天神,無不讚歎:「好一位英雄將軍。」此時張無忌早已看清楚那大漢的面貌,正是常自想念的常遇春大哥,只是劇鬥方酣,不即上前相見。明教人眾前後夾攻,元軍死傷了五六百人,餘下的不敢戀戰,分頭落荒而走。常遇春橫矛大笑,叫道:「是哪一路的兄弟前來相助?常某感激不盡。」張無忌叫道:「常大哥,想煞小弟也。」縱身而前,緊緊握住了他手。常遇春躬身下拜,說道:「教主兄弟,我既是你大哥,又是你屬下,真是歡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原來常遇春歸五行旗中巨木旗下該管,張無忌接任教主等等情由,已得掌旗使聞蒼松示知。這些日子來他率領本教兄弟,日夜等候張無忌到來,不料元軍卻來攻打。常遇春見己寡敵眾,本擬故意示弱,將元軍誘入寨中,一鼓而殲,但張無忌等突然趕到應援,他便乘勢開寨殺出。他在明教中職位不高,當下向楊逍、殷天正等一一參見。群豪以他是教主的結義兄弟,都不敢以長上自居,執手問好,相待盡禮。常遇春邀請群豪入寨,殺生宰羊,大擺酒筵,說起別來情由。這幾年來淮南淮北水旱相繼,百姓苦不堪言。常遇春無以為生,便嘯聚一班兄弟,做那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勾當,倒也逍遙快活,山寨中糧食金銀多了,便去賑濟貧民。元軍幾次攻打,都奈何他不得。
  眾人在山寨中歇了一晚,次日和常遇春一齊北行,料得元軍新敗,兩三月內決計不敢再來。
  數日後到了蝴蝶谷外。先到的教眾得知教主駕到,列成長隊,迎出谷來。其時巨木旗下執事人等,早已在蝴蝶谷中搭造了許多茅舍木屋,以供與會的各路教眾居住。韋一笑、彭瑩玉、說不得等均已先此到達,報稱並未探查到那趙姑娘的訊息。張無忌接見諸路教眾後,備了祭品,分別到胡青牛夫婦及紀曉芙墓前致祭,想起當日離谷時何等淒惶狼狽,今日歸來卻是雲荼燦爛,風光無限,真是恍若隔世。再過三日便是八月十五,蝴蝶谷中築了高壇,壇前燒起熊熊大火。張無忌登壇宣示和中原諸門派盡釋前愆、反元抗胡之意,又頒下教規,重申行善去惡、除暴安良的教旨。教眾一齊凜遵,各人身前點起香束,立誓對教主令旨,決不敢違。是日壇前火光燭天,香播四野,明教之盛,遠邁前代。年老的教眾眼見這片興旺氣象,想起十餘年來本教四分五裂、幾致覆滅的情景,忍不住喜極而泣。
  午後屬下教眾報道:「洪水旗旗下弟子朱元璋、徐達諸人求見。」張無忌大喜,親自迎出門去。朱元璋、徐達率同湯和、鄧愈、花雲、吳良、吳禎諸人恭恭敬敬的站在門外,見到張無忌出來,一齊躬身行禮,說道:「參見教主!」張無忌時常念著那日徐達救命之恩,見到眾人,喜之不盡,當即還禮,左手攜著朱元璋,右手攜著徐達,同進室內,命眾人坐下。眾人告了罪,才行就坐。這時朱元璋已然還俗,不再作僧人打扮,說道:「屬下等奉教主旨令,趕來蝴蝶谷,本應早到候駕,但途中遇上了一件十分蹺蹊之事,屬下等跟蹤追查,以致誤了會期,還請教主恕罪。」張無忌道:「卻不知遇上了何事?」
  朱元璋道:「六月上旬,我們便得到教主的令旨,大夥兒好生歡喜,兄弟們商議,該當備什麼禮物慶賀教主才是。淮北是苦地方,沒什麼好東西的,幸得會期尚遠,大夥兒便一起上山東去闖闖。我們生怕給官府認了出來,因此扮作了趕腳的騾車伕,屬下算是個車伕頭兒。這天來到河南歸德府,接了幾個老西客人,要往山東菏澤。正行之間,忽然有夥人趕了上來,掄刀使槍,十分凶狠,將我們車中的客人都趕了下去,叫我們去接載別的客人。那時花兄弟便要跟他們放對,徐兄弟向他使個眼色,叫他瞧清楚情由,再動手不遲。那夥人將我們九輛大車趕到一處山坳之中,那裡另外還有十多輛大車候著,只見地下坐著的都是和尚。」張無忌問道:「都是和尚?」朱元璋道:「不錯。那些和尚個個垂頭喪氣,萎靡不振,但其中好些人模樣不凡,有的太陽穴高高凸起,有的身材魁梧。徐兄弟悄悄跟我說,這些和尚都是身負高強武功之人。那夥凶人叫眾和尚坐在車裡,押著我們一路向北。屬下料想其中必有古怪,暗地裡叫眾兄弟著意提防,千萬不可露出形跡。一路上我們留神那夥凶人的說話,可是這群人詭秘得緊,在我們面前一句話也不說,後來吳良兄弟大著膽子,半夜裡到他們窗下去偷聽,連聽了四五夜,這才探得了些端倪,原來這些和尚竟然都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
  張無忌本已料到了幾分,但還是「啊」的一聲。朱元璋接著道:「吳良兄弟又聽到那些凶人中的一人說:『主人當真神機妙算,令人拜服。少林、武當六派高手,盡入掌中,自古以來,還有誰能做得到這一步的?』另一人說:『這還不算稀奇。一箭雙鵰,卻把魔教的眾魔頭也牽連在內。』我們七個人假裝出恭,在茅廁裡悄悄商量,都說此事既然牽連本教在內,碰巧落在我們手上,總須查個水落石出,也好稟報教主知曉。」張無忌道:「各位計較甚是。」朱元璋道:「大夥兒一路北行,越發裝得呆頭呆腦,湯和兄弟和鄧愈兄弟又假裝爭五錢銀子,笨手笨腳的打了一場架,顯得半點不會武功。那夥凶人拍手呵呵大笑,對我們再不在意,我們又老爺長、老爺短的對他們恭敬奉承,馬屁拍到十足。吳禎兄弟曾想去弄些麻藥來,半途上麻翻了這夥凶人,救出少林群僧。可是我們細想,這件事來龍去脈半點不知,眼看這夥凶人又是精明幹練、武功了得,沒的一個失手,打草驚蛇,反而誤了大事,是以始終沒敢下手。得到河間府,遇上了六輛大車,也是有人押解,車中坐的卻是俗家人。吃飯之時,我聽得一個少林僧跟一個新來的客人招呼,說道:『宋大俠,你也來啦!』」張無忌站起身來,忙問:「他說是宋大俠?那人怎生模樣?」宋元璋道:「那人瘦長身材,五六十歲年紀,三絡長鬚,相貌甚是清雅。」張無忌聽得正是宋遠橋的形相,又驚又喜,再問其餘諸人的容貌身形,果然俞蓮舟、張松溪、莫聲谷三人也都在內。又問:「他們都受了傷嗎?還是戴了銬鐐?」
  朱元璋道:「沒有銬鐐,也瞧不出什麼傷,說話飲食都和常人無異,只是精神不振,走起路來有點虛虛晃晃。那宋大俠聽少林僧這麼說,只苦笑了一下,沒有答話。那少林僧再想說什麼,押解的凶人便過來拉開了他。此後兩批人前後相隔十餘里,再不同食同宿,屬下從此也沒再見到宋大俠他們。七月初三,我們載著少林群僧到了大都。」
  張無忌道:「啊,到了大都,果然是朝廷下的毒手。後來怎樣?」朱元璋道:「那夥凶人領著我們,將少林群僧送到西城一座大寺院中,叫我們也睡在廟裡。」張無忌道:「那是什麼廟?」朱元璋道:「屬下進寺之時,曾擡頭瞧了瞧廟前的匾額,見是叫做『萬安寺』,但便因這麼一瞧,吃了一個凶人的一下馬鞭。當晚我們兄弟們悄悄商量,這些凶人定然放不過我們,勢必要殺人滅口,天一黑,我們便偷著走了。」張無忌道:「事情確是凶險,幸好這批凶人倒也沒有追趕。」湯和微笑道:「朱大哥也料到了這著,事先便安排下手腳。我們到鄰近的騾馬行中去抓了七個騾馬販子來,跟他們對換了衣服,然後將這七人砍死在廟中。臉上斬得血肉模糊,好讓那些凶人認不出來。又將跟我們同來的大車車伕也都殺了,銀子散得滿地,裝成是兩夥人爭銀錢兇殺一般。待那夥凶人回廟,再也不會起疑。」張無忌心中一驚,只見徐達臉上有不忍之色,鄧愈顯得頗是尷尬,湯和說來得意洋洋,只有朱元璋卻絲毫不動聲色,恍若沒事人一般。張無忌暗想:「這人下手好辣,實是個厲害腳色。」說道:「朱大哥此計雖妙,但從今而後,咱們決不可再行濫殺無辜。」這是教主的訓論,朱元璋等一齊起立,躬身說道:「謹遵教主令旨。」後來朱元璋、徐達、鄧愈、湯和等行軍打仗,果然恪遵張無忌的令旨,不敢殺戮無辜,終於民心歸順,得成一代大業。張無忌道:「朱大哥七位探聽到少林、武當兩派高手的下落,此功不小。待安排了抗元起義的大事之後,咱們便去大都相救兩派高手。」他說過公事,再和徐達等相敘私誼,說起那日偷宰張員外耕牛之事,一齊拊掌大笑。
  當晚張無忌大會教眾,焚火燒香,宣告各地並起,共抗元朝,諸路教眾務當相互呼應,要累得元軍疲於奔命,那便大事可成。是時定下方策,教主張無忌率同光明左使楊逍、青翼蝠王韋一笑執掌總壇,為全教總帥。白眉鷹王殷天正,率同天鷹旗下教眾,在江南起事。朱元璋、徐達、湯和、鄧愈、花雲、吳良、吳禎,會同常遇春寨中人馬,和孫德崖等在淮北濠州起兵。布袋和尚說不得率領韓山童、劉福通、杜遵道、羅文素、盛文郁、王顯忠、韓皎兒等人,在河南穎川一帶起事。彭瑩玉率領徐壽輝、鄒普旺、明五等,在江西贛、饒、袁、信諸州起事。鐵冠道人率領布三王、孟海馬等,在湘楚荊襄一帶起事。周顛率領芝麻李、趙君用等在徐宿豐沛一帶起事。冷謙會同西域教眾,截斷自西域開赴中原的蒙古救兵。五行旗歸總壇調遣,何方吃緊,便向何方應援。
  這等安排方策,十九出於楊逍和彭瑩玉的計謀。張無忌宣示出來,教眾歡聲雷動。
  張無忌又道:「單憑本教一教之力,難以撼動元朝近百年的基業,須當聯絡天下英雄豪傑,群策群力,大功方成。眼下中原武林的首腦人物半數為朝廷所擒,總壇即當設法營救。明日眾兄弟散處四方,遇上機會便即殺韃子動手,總壇也即前赴大都救人。今日在此盡歡,此後相見,未知何日。眾兄弟須當義氣為重,大事為先,決不可爭權奪利,互逞殘殺,若有此等不義情由,總壇決不寬饒。」
  眾人齊聲答應:「教主令旨,決不敢違!」呼喊聲山谷鳴響。當下眾人歃血為盟,焚香為誓,決死不負大義。是晚月明如晝,諸路教眾席地而坐,總壇的執事人員取出素餡圓餅,分饗諸人。眾人見圓餅似月,說道這是「月餅」。後世傳說,漢人相約於八月中秋食月餅殺韃子,便因是夕明教聚義定策之事而來。
  張無忌又宣示道:「本教歷代相傳,不茹葷酒。但眼下處處災荒,只能有什麼便吃什麼,何況咱們今日第一件大事,乃是驅除韃子,眾兄弟不食葷腥,精神不旺,難以力戰。自今而後,廢了不茹葷酒這條教規。咱們立身處世,以大節為重,飲食禁忌,只是餘事。」自此而後,明教教眾所食月餅,便有以豬肉為食的。次日清晨,諸路人眾向張無忌告別。眾人雖均是意氣慷慨的豪傑,但想到此後血戰四野,不知誰存誰亡,大事縱成,今日蝴蝶谷大會中的群豪只怕活不到一半,不免俱有惜別之意。是時蝴蝶谷前聖火高燒,也不知是誰忽然朗聲唱了起來:「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眾人齊聲相和:「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唯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那「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的歌聲,飄揚在蝴蝶谷中。群豪白衣如雪,一個個走到張無忌面前,躬身行禮,昂首而出,再不回顧。張無忌想起如許大好男兒,此後一二十年之中,行將鮮血灑遍中原大地,忍不住熱淚盈眶。但聽歌聲漸遠,壯士離散,熱鬧了數日的蝴蝶谷重歸沈寂,只剩下楊逍、韋一笑以及朱元璋等寥寥數人。張無忌詳細詢明萬安寺坐落的所在,以及那干凶人形貌,說道:「朱大哥,此間濠泗一帶,方當大亂,不可錯過了起事之機。你們不必陪我到大都去,咱們就此別過。」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齊道:「但盼教主馬到成功,屬下等靜候好音。」拜別了張無忌,出谷自去舉事。張無忌道:「咱們也要動身了。小昭,你身有銬鐐,行動不便,就在這裡等我罷。」小昭委委屈屈的答應了,但一直送出谷來,送了三里,又送三里,終是不肯分別。張無忌道:「小昭,你越送越遠,回去時路也要不認識啦。」小昭道:「張公子,你到了大都會見到那個趙姑娘嗎?」張無忌道:「說不定會見得到。」小昭道:「你要是見到她,代我求她一件事成不成?」張無忌奇道:「你有什麼事求她?」小昭雙臂一伸,道:「向趙姑娘借倚天劍一用,把這鐵鏈兒割斷了,否則我終身便這麼給綁著不得自由。」張無忌見她神情楚楚,說得極是可憐,心中不忍,便道:「只怕她不肯將寶劍借給我,何況要一直借到這裡。」小昭道:「那麼……那麼,你將我帶到她的跟前,請她寶劍一揮,不就成了?」張無忌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要跟我上大都去。楊左使,你說咱們能帶她嗎?」楊逍心知張無忌既如此說,已有攜她同去之意,說道:「那也不妨,教主衣著茶水,也得有個人服侍,只是鐵鏈聲叮叮噹噹,引人注目。這樣罷,叫她裝作生病,坐在大車之中,平時不可出來。」小昭大喜,忙道:「多謝公子,多謝楊左使。」向韋一笑看了一眼,又加上一句:「多謝韋法王。」韋一笑道:「多謝我幹什麼?你小心我發起病來,吸你的血。」說著露出滿口森森白牙,裝個怪樣。小昭明知他是開玩笑,卻也不禁有些害怕,退了三步,道:「你……你別嚇我。」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20:43

第二十四章 太極初傳柔克剛

  張無忌心想宋大師伯等不知是否已從西域回山,這一路上始終沒聽到他們的音訊,倘若途中有什麼耽擱變故,留守本山的只有太師父和若干第三代弟子,三師伯俞岱巖殘廢在床,強敵猝至,卻如何抵擋?想到此處。不由得憂心如焚,朗聲道:「各位前輩、兄長,武當派乃先父出身之所,太師父對我恩重如山。今當大難。救兵如救火,早到一刻好一刻。現請韋蝠王陪同本人,先行赴援,各位陸續分批趕來,一切請楊左使和外公指揮安排。」說著雙手一拱,閃身出了山門。韋一笑展開輕功,和他並肩而行。群豪答應之聲未出,兩人已到了少林寺外。這兩人輕功之佳、奔馳之速,當世再無第三人及得上。兩人哪裡敢有片刻耽擱,足不停步,急奔了數十里。韋一笑初時毫不落後,但時刻一長,內力漸漸不繼。張無忌心想:「到武當山路程尚遠,終不能如這般奔跑不休,何況強敵在前,尚須留下精力大戰。」對韋一笑道:「咱們到前面市鎮上去買兩匹坐騎,歇一歇力。」韋一笑早有此意,只是不便出口,便道:「教主,買賣坐騎,太耗辰光。」
  過不多時,見迎面五六乘馬馳來,韋一笑縱身而起,將兩個乘者提起,輕輕放在地下,叫道:「教主,上罷!」張無忌遲疑停步,心想如此攔路劫馬,豈非和強盜無異?韋一笑叫道:「處大事者不拘小節,哪顧得這許多?」呼喝聲中又將兩名乘者提下馬來。那幾人也會一點武功,紛紛喝罵,抽出兵刃便欲動手。韋一笑雙手勒住四匹馬,將那些人的兵刃踢得亂飛。只聽一個喝道:「逞兇行劫的是哪一路好漢,快留下萬兒來!」張無忌心想糾纏下去,只有更得罪人,縱身躍上馬背,和韋一笑各牽一馬,絕塵而去。那些人破口大罵,卻不敢追趕。張無忌道:「咱們雖然迫於無奈,但焉知人家不是身有急事,此舉究屬於心不安。」韋一笑笑道:「教主,這些小事,何足道哉?昔年明教行事,那才稱得上『肆無忌憚、橫行不法』呢!」說著哈哈大笑。
  張無忌心想:「明教被人目為邪魔異端,其來有由。可是到底何者為正,何者為邪,卻也難下確論。」想起身負教主重任,但見識膚淺,很多事都拿不定主意,單是眼前奪馬這件小事,便猶豫不決,雖然武功高強,可是天下事豈能盡數訴諸武力?言念及此,心下茫然,只盼早日接得謝遜歸來,便可卸卻肩頭這副自己既挑不起、又實在不想挑的重擔。便在此時,突見人影晃動,兩個人攔在當路,手中均執鋼杖。韋一笑喝道:「讓開!」馬鞭攔腰捲去,縱馬便沖。一人舉杖擋開馬鞭,另一名漢子忽哨一聲,左手一揚。韋一笑的坐騎受驚,人立起來。便在此時,樹叢中又竄出四個黑衣漢子,看各人身法竟都是硬手。韋一笑叫道:「教主只管趕路,待屬下跟鼠輩糾纏。」張無忌見這些人意在阻截武當派的救兵,用心惡毒,可想而知,武當派處境實是極險,心知韋一笑的輕功武技並臻佳妙,與這一干人周旋,縱然不勝,至少也足以自保,當下雙腿一挾,催馬前衝。兩名黑衣人橫過鋼杖,攔在馬前,張無忌俯身向外,挾手便將兩根鋼杖奪過,順手擲出,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黑衣漢子已被鋼杖分別打斷了大腿骨,倒在地下。他見纏住韋一笑的那四人武功著實不弱,只怕自己走後,韋一笑更增強敵,於是幫他料理了兩個。嵩山和武當山雖然分處豫鄂兩省,但一在豫西,一在鄂北,相距並不甚遠。一過馬山口後,向南一路都是平野,馬匹奔跑更是迅速,中午時分,過了內鄉。張無忌腹中飢餓,便在一處市集上買些麵餅充飢,忽聽得背後牽著的坐騎一聲悲嘶,回過頭來,只見馬肚子已插了一柄明晃晃的尖刀,一個人影在街口一晃,立即隱去。
  張無忌飛身過去,一把抓起那人,只見又是一名黑衣漢子,前襟上兀自濺滿了馬血。張無忌喝問:「你是何人的手下?哪一個幫會門派?你們大隊人馬已去了武當山沒有?」連問數聲,那人只是閉目不答。張無忌不敢多有耽擱,心想一切到了武當山上自能明白,當即伸手閉了他的「大推穴」,叫他週身酸痛難當,苦挨三日三夜方罷。
  當下縱馬便行。一口氣奔到三官殿,渡漢水而南。船至中流,望著滔滔江水,想起那日太師父攜同自己在少林寺求醫不得而歸,在漢水上遇到常遇春、又救了周芷若的事來。腦海中現出她的麗容俏影,光明頂上脈脈關注的眼波,不由得出神。過漢水後,催馬續向南行。此時天色早黑,望出來一片朦朧,再行得一個時辰,更是星月無光,那坐騎疲累已極,再也無法支持,跪倒在地。他拍拍馬背,說道:「馬兒,馬兒,你在這兒歇歇,自行去罷!」展開輕功疾奔。
  行到四更時分,忽聽得前面隱隱有馬蹄之聲,顯是有大幫人眾,他加快腳步,從這群人身旁掠過。他身法既快且輕,又在黑夜之中,竟然無人知覺。瞧這群人的行向,正是往武當山而去,二十餘人不發一言,無法探知是什麼來頭,但隱約可見均攜有兵刃,此去是和武當派為敵,決無可疑。他心中反寬:「畢竟將他們追上了,武當派該當尚未受攻。」再行不到半個時辰,前面又有一群人往武當山而去。如此前後一共遇見了五批,每批多則三十幾人,少則十餘人。待看到第五批人後,他忽又憂急:「卻不知已有幾批人上了山去?是否已有人和本派中人動上了手?」他雖非武當派弟子,但因父親的淵源,向來便將武當派當作是自己的門派。這麼一想,奔得更加快了。不久便即上山,幸好沒再遇到敵人。將到半山,忽見前面有一人發足急奔。光頭大袖,是個僧人,腳下輕功甚是了得。張無忌遠遠跟隨,察看他的動靜。
  見那僧人一路上山,將到山頂時,只所得一人喝道:「是哪一路的朋友,深夜光降武當?」喝聲甫畢,山石後閃出四個人來,兩道兩俗,當是武當派的第三四代弟子。那僧人合十說道:「少林僧人空相,有急事求見武當張真人。」
  張無忌微微一怔:「原來他是少林派『空』字輩的前輩大師,和空聞方丈、空智、空性三大神僧是師兄弟輩。他不辭艱辛的上武當山來,自是前來報訊。」
  武當派的一名道人說道:「大師遠來辛苦,請移步敝觀奉茶。」說著在前引路。空相除下腰間戒刀,交給了另一名道人,以示不敢攜帶兵刃進觀。張無忌見那道人將空相引入紫霄宮三清殿,便蹲在長窗之外。只聽空相大聲道:「請道長立即稟報張真人,事在緊急,片刻延緩不得!」那道人道:「大師來得不巧,敝師祖自去歲坐關,至今一年有餘,本派弟子亦已久不見他老人家慈范。」空相道:「如此則便請通報宋大俠。」那道人道:「大師伯率同家師及諸位師叔,和貴派聯盟,遠征明教未返。」張無忌聽得「遠征明教未返」六字,暗暗吃驚,果然宋遠橋等在歸途中也遇上了阻難。
  只聽空相長歎一聲,道:「如此說來,武當派也和我少林派一般,今日難逃此劫了。」那道人不明其意,說道:「敝派事務,現由谷虛子師兄主持,小道即去通報,請他出來參見大師。」空相道:「谷虛道長是哪一位的弟子?」那道人道:「是俞三師叔門下。」空相長眉一軒,道:「俞三俠手足有傷,心下卻是明白,老僧這幾句話跟俞三俠說了罷。」那道人道:「是,謹遵大師吩咐。」轉身入內。
  那空相在廳上踱來踱去,顯得極是不耐,時時側耳傾聽,當是擔心敵人攻上山來。過不多時,那道人快步出來,躬身說道:「俞三師叔有請。俞三師叔言道,請大師恕他不能出迎之罪。」這時那道人的神態舉止比先前更加恭謹,想是俞岱巖聽得「空」字輩的少林僧駕臨,已囑咐他必須禮貌十分周到。空相點了點頭,隨著他走向俞岱巖的臥房。
  張無忌尋思:「三師伯四肢殘廢。耳目只有加倍靈敏,我若到他窗外竊聽,只怕被他發覺。」走到離俞岱巖臥房數丈之外,便停住了腳步。過了約莫一盞茶時分,那道人匆匆從俞岱巖房中出來,低聲叫道:「清風、明月!到這邊來。」便有兩個道童走到他身前,叫了聲:「師叔!」那道人道:「預備軟椅,三師叔要出來。」兩名道童答應了。張無忌在武當山上住過數年,那知客道人是俞蓮舟新收的弟子,他不相識,卻識得清風、明月兩個道童,知道俞岱巖有時出來,便坐了軟椅由道童擡著行走。見二者走向放軟椅的廂房,悄悄跟隨在後,一等二童進房,突然叫道:「清風、明月,認得我麼?」二童嚇了一跳,凝目瞧張無忌時,依稀有些面熟,一時卻認不出來。張無忌笑道:「我是無忌小師叔啊,你們忘了麼?」二童登時憶起舊事,心中大喜,叫道:「啊,小師叔,你回來啦!你的病好了?」三個人年紀相若,當年常在一處玩耍。張無忌道:「清風,讓我來假扮你,去擡三師伯,瞧他知不知道。」清風躊躇道:「這個……不大好罷!」張無忌道:「三師伯見我病癒歸來,自是喜出望外,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責罵於你?」二童素知自張三豐祖師以下,武當六俠個個對這位小師叔極其寵愛,他病癒歸山,那是天大的喜事,他要開這個小小的玩笑,逗俞岱巖病中一樂,自是無傷大雅。明月笑道:「小師叔怎麼說,就怎麼辦罷!」清風當下笑嘻嘻的脫下道袍、鞋襪,給他換上了。明月替他挽起了道髻。片刻之間,已宛然便是個小道童。
  明月道:「你要冒充清風,相貌不像,就說是觀中新收的小道童,清風跌破了腿,由你去替他。」張無忌笑道:「好極了……」那道人在房外喝罵:「兩個小傢夥,嘻嘻哈哈的搗什麼鬼,半天不見人過來。」張無忌和明月伸了伸舌頭,擡起軟椅,逕往俞岱巖房中。兩人扶起俞岱巖坐入軟椅。俞岱巖臉色極是鄭重,也沒留神擡他的道童是誰,說道:「到後山小院,見祖師爺爺去!」明月應道:「是!」轉過身去,擡著軟椅前端,張無忌擡了後端。俞岱巖只瞧見明月的背影,更隱不見張無忌。空相隨在軟椅之側,同到後山。那知客道人不得俞岱巖召喚,便不敢同去。張三豐閉關靜修的小院在後山竹林深處,修篁森森,綠蔭遍地,除了偶聞鳥語之外,竟是半點聲息也無。明月和張無忌擡著俞岱巖來到小院之前,停下軟椅。俞岱巖正要開聲求見,忽聽得隔門傳出張三豐蒼老的聲音道:「少林派哪一位高僧光臨寒居,老道未克遠迎,還請恕罪。」呀的一聲,竹門推開,張三豐緩步而出。空相臉露訝色,他聽張三豐竟知來訪的是少林僧人,大感詫異,但隨即料想必是那知客道人已遣人先行稟報。俞岱巖卻知師父武功越來越是精深,從空相的腳步聲中,已可測知他的武學門派、修為深淺。張無忌的內功遠在空相之上,由實返虛,自真歸璞,不論舉止、眼光、腳步、語聲,處處深藏不露,張三豐反聽不出來。他見太師父雖然紅光滿面,但鬚眉俱白,比之當年前分手之時,著實已蒼老了幾分,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悲傷,忍不住眼淚便要奪眶而出,急忙轉過頭去。
  空相合十說道:「小僧少林空相,參見武當前輩張真人。」張三豐合十還禮,道:「不敢,大師不必多禮,請進說話。」五個人一起進了小院。但見板桌上一把茶壺,一隻茶杯,地下一個蒲團,壁上掛著一柄木劍,此外一無所有。桌上地下,積滿灰塵。空相道:「張真人,少林派慘遭千年未遇之浩劫,魔教突施偷襲,本派自方丈空聞師兄以下,或殉寺戰死,或力屈被擒,僅小僧一個拚死逃脫。魔教大隊人眾已向武當而來,今日中原武林存亡榮辱,全繫於張真人一人之手。」說著放聲大哭。張無忌心頭大震,他明知少林派已遇上災劫,卻也萬萬想不到竟會如此全派覆沒。
  饒他張三豐百年修為,猛地裡聽到這個噩耗,也是大吃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定了定神,才道:「魔教竟然如此猖獗,少林寺高手如雲,不知如何竟會遭了魔教的毒手?」空相道:「空智、空性兩位師兄率同門下弟子,和中原五大派結盟西征,圍攻光明頂。留寺僧眾,日日靜候好音。這日山下報道,遠征人眾大勝而歸。方丈空聞師兄得訊大喜,率同合寺弟子,迎出山門,果見空智、空性兩位師兄帶領西征弟子,回進寺來,另外還押著數百名俘虜。眾人到得大院之中,方丈問起得勝情由。空智師兄唯唯否否。空性師兄忽地叫道:『師兄留神,我等落入人手,眾俘虜儘是敵人……』方丈驚愕之間,眾俘虜抽出兵刃,突然動手。本派人眾一來措手不及,二來多數好手西征陷敵,留守本寺的力道弱了,大院子的前後出路均已被敵人堵死,一場激鬥,終於落了個一敗塗地,空性師兄當場殉難……」說到這裡,已是泣不成聲。張三豐心下黯然,說道:「這魔教如此歹毒,行此惡計,又有誰能提防?」只見空相伸手解下背上的黃布包袱,打開包袱,裡面是一層油布,再打開油布,赫然露出一顆首級,環顧圓睜,臉露憤怒之色,正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師。張三豐和張無忌都識得空性面目,一見之下,不禁「啊」的一聲,一齊叫了出來。空相泣道:「我捨命搶得空性師兄的法體。張真人,你說這大仇如何得報?」說著特空性的首級恭恭敬敬放在桌上,伏地拜倒。張三豐淒然躬身,合十行禮。
  張無忌想起光明頂上比武較量之際,空性神僧慷慨磊落,豪氣過人,實不愧為堂堂少林的一代宗師,不意慘遭奸人戕害,落得身首分離,心下甚是難過。
  張三豐見空相伏地久久不起,哭泣甚哀,便伸手相扶,說道:「空相師兄,少林武當本是一家,此仇非報不可……」他剛說到這個「可」字,冷不防砰的一聲,空相雙手一齊擊在他小腹之上。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張三豐武功之深,雖已到了從心所欲、無不如意的最高境界,但哪能料到這位身負血仇、遠來報訊的少林高僧,竟會對自己忽施襲擊?在一瞬之間,他還道空相悲傷過度,以致心智迷糊,昏亂之中將自己當作了敵人,但隨即知道不對,小腹中所中掌力,竟是少林派外門神功「金剛般若掌」,但覺空相竭盡全力之勁,將掌力不絕的催送過來,臉白如紙,嘴角卻帶獰笑。
  張無忌、俞岱巖、明月三人驀地見此變故,也都驚得呆了。俞岱巖苦在身子殘廢,不能上前相助師父一臂之力。張無忌年輕識淺,在這一剎那間,還沒領會到空相竟是意欲立斃太師父於掌底。兩人只驚呼了一聲,便見張三豐左掌揮出,拍的一聲輕響,擊在空相的天靈蓋上。這一掌其軟如綿,其堅勝鐵,空相登時腦骨粉碎,如一堆濕泥般癱了下來,一聲也沒哼出,便即斃命。俞岱巖忙道:「師父,你……」只說了一個「你」,便即住口。只見張三豐閉目坐下,片刻之間,頭頂升出絲絲白氣,猛地裡口一張,噴出幾口鮮血。
  張無忌心下大驚,知道太師父受傷著實不輕,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瘀血,憑他深厚無比的內功,三數日即可平復,但他所吐的卻是鮮血,又是狂噴而出,那麼臟腑已受重傷。在這霎時之間,他心中遲疑難決:」是否立即表明身份,相救太師父?還是怎地?」便在此時,只聽得腳步聲響,有人到了門外,聽他步聲急促,顯是十分慌亂,卻不敢貿然進來,也不敢出聲。俞岱巖道:「是靈虛麼?什麼事?」那知客道人靈虛道:「稟報三師叔,魔教大隊到了宮外,要見祖師爺爺,口出汙言穢語,說要踏平武當派……」俞岱巖喝道:「住口!」他生怕張三豐分心,激動傷勢。張三豐緩緩睜開眼來,說道:「少林派金剛般若掌的威力果是非同小可,看來非得靜養三月,傷勢難愈。」張無忌心想:「原來太師父所受之傷,比我所料的更重。」只聽張三豐又道:「明教大舉上山。唉,不知遠橋、蓮舟他們平安否?岱巖,你說該當如何?」俞岱巖默然不答,心知山上除了師父和自己之外,其餘三四代弟子的武功都不足道,出而禦敵,只有徒然送死,今日之事,惟有自己捨卻一命,和敵人敷衍周旋,讓師父避地養傷,日後再復大仇,於是朗聲道:「靈虛,你去跟那些人說,我便出來相見,讓他們在三清殿上等著。」靈虛答應著去了。張三豐和俞岱巖師徒相處日久,心意相通,聽他這麼說,已知其意,說道:「岱巖,生死勝負,無足介懷,武當派的絕學卻不可因此中斷。我坐關十八月,得悟武學精要,一套太極拳和太極劍,此刻便傳了你罷。」
  俞岱巖一呆,心想自己殘廢已久,哪還能學什麼拳法劍術?何況此時強敵已經入觀,怎有餘暇傳習武功,只叫了聲:「師父!」便說不下去了。張三豐淡淡一笑,說道:「我武當開派以來,行俠江湖,多行仁義之事,以大數而言,決不該自此而絕。我這套太極拳和太極劍,跟自來武學之道全然不同,講究以靜制動、後發制人。你師父年過百齡,縱使不遇強敵,又能有幾年好活?所喜者能於垂暮之年,創製這套武功出來。遠橋、蓮舟、松溪、梨亭、聲谷都不在身邊,第三四代弟子之中,除青書外並無傑出人材,何況他也不在山上。岱巖,你身負傳我生平絕藝的重任。武當派一日的榮辱,有何足道?只須這套太極拳能傳至後代,我武當派大名必能垂之千古。」說到這裡,神采飛揚,豪氣彌增,竟似渾沒將壓境的強敵放在心上。俞岱巖唯唯答應,已明白師父要自己忍辱負重,以接傳本派絕技為第一要義。張三豐緩緩站起身來,雙手下垂,手背向外,手指微舒,兩足分開平行,接著兩臂慢慢提起至胸前,左臂半環,掌與面對成陰掌,右掌翻過成陽掌,說道:「這是太極拳的起手式。」跟著一招一式的演了下去,口中叫出招式的名稱:攬雀尾、單鞭、提手上勢、白鶴亮翅、摟膝勾步、手揮琵琶、進步搬攔錘、如封似閉、十字手、抱虎歸山……
  張無忌目不轉睛的凝神觀看,初時還道太師父故意將姿式演得特別緩慢,使俞岱巖可以看得清楚,但看到第七招「手揮琵琶」之時,只見他左掌陽、右掌陰,目光凝視左手手臂,雙掌慢慢合攏,竟是凝重如山,卻又輕靈似羽。張無忌突然之間省悟:「這是以慢打快、以靜制動的上乘武學,想不到世間竟會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極高,一經領會,越看越是入神,但見張三豐雙手圓轉,每一招都含著太極式的陰陽變化,精微奧妙,實是開闢了武學中從所未有的新天地。約莫一頓飯時分,張三豐使到上步高探馬,上步攬雀尾,單鞭而合太極,神定氣閒的站在當地,雖在重傷之後,但一套拳法練完,精神反見健旺。他雙手抱了個太極式的圓圈,說道:「這套拳術的訣竅是『虛靈頂勁、涵胸拔背、鬆腰垂臀、沈肩墜肘』十六個字,純以意行,最忌用力。形神合一,是這路拳法的要旨。」當下細細的解釋了一遍。
  俞岱巖一言不發的傾聽,知道時勢緊迫,無暇發問,雖然中間不明白之處極多,但只有硬生生的記住,倘若師父有甚不測,這些口訣招式總是由自己傳了下去,日後再由聰明才智之士去推究其中精奧。張無忌所領略的可就多了,張三豐的每一句口訣、每一記招式,都令他有初聞大道、喜不自勝之感。張三豐見俞岱巖臉有迷惘之色,問道:「你懂了幾成?」俞岱巖道:「弟子愚魯,只懂得三四成,但招式和口訣都記住了。」張三豐道:「那也難為你了。倘若蓮舟在此,當能懂得五成。唉,你五師弟悟性最高,可惜不幸早亡,我若有三年功夫,好好點撥於他,當可傳我這門絕技。」張無忌聽他提到自己父親,心中不禁一酸。張三豐道:「這拳勁首要在似松非松,將展未展,勁斷意不斷……」正要往下解說,只聽得前面三清殿上遠遠傳來一個蒼老悠長的聲音:「張三豐老道既然縮頭不出,咱們把他徒子徒孫先行宰了。」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好啊!先一把火燒了這道觀再說。」又有一個尖銳的聲音道:「燒死老道,那是便宜了他。咱們擒住了他,綁到各處門派中遊行示眾,讓大家瞧瞧這武學泰斗老而不死的模樣。」
  後山小院和前殿相距二里有餘,但這幾個人的語聲都清楚傳至,足見敵人有意炫示功力,而功力確亦不凡。俞岱巖聽到這等侮辱師尊的言語,心下大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張三豐道:「岱巖,我叮囑過你的言語,怎麼轉眼便即忘了?不能忍辱,豈能負重?」俞岱巖道:「是,謹奉師父教誨。」張三豐道:「你全身殘廢,敵人不會對你提防,千萬戒急戒躁。倘若我苦心創製的絕藝不能傳之後世,那你便是我武當派的罪人了。」俞岱巖只聽得全身出了一陣冷汗,知道師父此言的用意,不論敵人對他師徒如何淩辱欺侮,總之是要苟免求生,忍辱傳藝。
  張三豐從身邊摸出一對鐵鑄的羅漢來,交給俞岱巖道:「這空相說道少林派已經滅絕,也不知是真是假,此人是少林派中高手,連他也投降敵人,前來暗算於我,那麼少林派必遭大難無疑。這對鐵羅漢是百年前郭襄郭女俠贈送於我。你日後送還少林傳人。就盼從這對鐵羅漢身上,留傳少林派的一項絕藝!」說著大袖一揮,走出門去。
  俞岱巖道:「擡我跟著師父。」明月和張無忌二人擡起軟椅,跟在張三豐的後面。四人來到三清殿上,只見殿中或坐或站,黑壓壓的都是人頭,總有三四百人之眾。
  張三豐居中一站,打個問訊為禮,卻不說話。俞岱巖大聲道:「這位是我師尊張真人。各位來到武當山,不知有何見教?」張三豐大名威震武林,一時人人目光盡皆集於其身,但見他身穿一襲汙穢的灰布道袍,鬚眉如銀,身材十分高大,此外也無特異情狀。張無忌看這干人時,只見半數穿著明教教眾的服色,為首的十餘人卻各穿本服,想是自高身份,不願冒充旁人。高矮僧俗,數百人擁在殿中,一時也難以細看各人面目。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有人傳呼:「教主到!」殿中眾人一聽,立時肅然無聲,為首的十多人搶先出殿迎接,餘人也跟著快步出殿。霎時之間,大殿中數百人走了個乾乾淨淨。只聽得十餘人的腳步聲自遠而近,走到殿外停住。張無忌從殿門中望去,不禁一驚驚,只見八個人擡著一座黃緞大轎,另有七八人前後擁衛,停在門口,那擡轎的八個轎夫,正是綠柳莊的「神箭八雄」。
  張無忌心中一動,雙手在地下抹滿灰土,跟著便胡亂塗在臉上。明月只道他眼見大敵到來,害怕得狠了,扮成了這副模樣,一時驚惶失措,便依樣葫蘆的以灰土抹臉。兩個小道童登時變成了竈君菩薩一般,再也瞧不出本來面目。轎門掀起,轎中走出一個少年公子,一身白袍,袍上繡著個血紅的火焰,輕搖折扇,正是女扮男裝的趙敏。張無忌心道:「原來一切都是她在搗鬼,難怪少林派一敗塗地。」只見她走進殿中,有十餘人跟進殿來。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踏上一步,躬身說道:「啟稟教主,這個就是武當派的張三豐老道,那個殘廢人想必是他的第三弟子俞岱巖。」趙敏點點頭,上前幾步,收攏摺扇,向張三豐長揖到地,說道:「晚生執掌明教張無忌,今日得見武林中北斗之望,幸也何如!」張無忌大怒,心中罵道:「你這賊丫頭冒充明教教主,那也罷了,居然還冒用我姓名,來欺騙我太師父。」張三豐聽到「張無忌」三字,大感奇怪:「怎地魔教教主是如此年輕俊美的一個少女,名字偏又和我那無忌孩兒相同?」當下合十還禮,說道:「不知教主大駕光臨,未克遠迎,還請恕罪!」趙敏道:「好說,好說!」
  知客道人靈虛率領火工道童,獻上茶來。趙敏一人坐在椅中,她手下眾人遠遠的垂手站在其後,不敢走近她身旁五尺之內,似乎生怕不敬,冒瀆於她。
  張三豐百載的修為,謙沖恬退,早已萬事不縈於懷,但師徒情深,對宋遠橋等人的生死安危,卻是十分牽掛,當即說道:「老道的幾個徒兒不自量力,曾赴貴教討教高招,迄今未歸,不知彼等下落如何,還請張教主明示。」趙敏嘻嘻一笑,說道:「宋大俠、俞二俠、張四俠、莫七俠四位,目下是在本教手中。每個人受了點兒傷,性命卻是無礙。」張三豐道:「受了點兒傷?多半是中了點兒毒。」趙敏笑道:「張真人對武當絕學可也當真自負得緊。你既說他們中毒,就算是中毒罷。」張三豐深知幾個徒兒儘是當世一流好手,就算眾寡不敵,總能有幾人脫身回報,倘真一鼓遭擒,定是中了敵人無影無蹤、難以防避的毒藥。趙敏見他猜中,也就坦然承認。張三豐又問:「我那姓殷的小徒呢?」趙敏歎道:「殷六俠中了少林派的埋伏,便和這位俞三俠一模一樣,四肢為大力金剛指折斷。死是死不了,要動可也動不得了!」張三豐鑒貌辨色,情知她此言非虛,心頭一痛,哇的一聲,噴了一口鮮血出來。趙敏背後眾人相顧色喜,知道空相偷襲得手,這位武當高人已受重傷,他們所懼者本來只張三豐一人,此時更是無所忌憚了。趙敏說道:「晚生有一句良言相勸,不知張真人肯俯聽否?」張三豐道:「請說。」趙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蒙古皇帝威加四海,張真人若能效順,皇上立頒殊封,武當派自當大蒙榮寵,宋大俠等人人無恙,更是不在話下。」張三豐擡頭望著屋樑,冷冷的道:「明教雖然多行不義,胡作非為,卻向來和蒙古人作對。是幾時投效了朝廷啦?老道倒孤陋寡聞得緊。」趙敏道:「棄暗投明,自來識時務者為俊傑。少林派自空聞、空智神僧以下,個個投效,盡忠朝廷。本教也不過見大勢所趨,追隨天下賢豪之後而已,何足奇哉?張三豐雙目如電,直視趙敏,說道:「元人殘暴,多害百姓,方今天下群雄並起,正是為了驅逐胡虜,還我河山。凡我黃帝子孫,無不存著個驅除韃子之心,這才是大勢所趨。老道雖是方外的出家人,卻也知大義所在。空聞、空智乃當世神僧,豈能為勢力所屈?你這位姑娘何以說話如此顛三倒四?」趙敏身後突然閃出一條大漢,大聲喝道:「兀那老道,言語不知輕重!武當派轉眼全滅。你不怕死,難道這山上百餘名道人弟子,個個都不怕死麼?」這人說話中氣充沛,身高膀闊,形相極是威武。張三豐長聲吟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文天祥的兩句詩,文天祥慷慨就義之時,張三豐年紀尚輕,對這位英雄丞相極是欽仰,後來常歎其時武功未成,否則必當捨命去救他出難,此刻面臨生死關頭,自然而然的吟了出來。他頓了一頓,又道:「說來文丞相也不免有所拘執,但求我自丹心一片,管他日後史書如何書寫!」望了俞岱巖一眼,心道:「我卻盼這套太極拳劍得能流傳後世,又何嘗不是和文丞相一般,顧全身後之名?其實但教行事無愧天地,何必管他太極拳能不能傳,武當派能不能存!」
  趙敏白玉般的左手輕輕一揮,那大漢躬身退開。她微微一笑,說道:「張真人既如此固執,暫且不必說了。就請各位一起跟我走罷!」說著站起身來,她身後四個人身形晃動,團團將張三豐圍住。這四人一個便是那魁梧大漢,一個鶉衣百結,一個是身形瘦削的和尚,另一個虯髯碧眼,乃西域胡人。張無忌見這四人的身法或凝重、或飄逸,個個非同小可,心頭一驚:「這趙姑娘手下,怎地竟有如許高手?」眼見張三豐若不隨她而去,那四人便要出手,張無忌心想:「敵方高手甚眾,這一班人又儘是奸詐無恥、不顧信義之輩,非圍攻光明頂的六大派可比。我實不易保護太師父和三師伯的平安。就算擊敗了其中數人,他們也決計不肯服輸,勢必一擁而上。但事已至此,也只有竭力一拚,最好是能將趙姑娘擒了過來,脅迫對方。」他正要挺身而出,喝阻四人,忽聽得門外陰惻惻一聲長笑,一個青色人影閃進殿來,這人身法如鬼如魅,如風如電,倏忽欺身到那魁梧漢子的身後,揮掌拍出。那大漢更不轉身,反手便是一掌,意欲和他互拚硬功。那人不待此招打老,左手已拍到那西域胡人的肩頭。那胡人閃身躲避,飛腿踢他小腹。那人早已攻向那瘦和尚,跟著斜身倒退,左掌拍向那身穿破爛衣衫之人。瞬息之間,他連出四掌,攻擊了四名高手,雖然每一掌都沒打中,但手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這四人知道遇到了勁敵,各自躍開數步,凝神接戰。
  那青衣人並不理會敵人,躬身向張三豐拜了下去,說道:「明教張教主座下晚輩韋一笑,參見張真人!」這人正是韋一笑。他擺脫了途中敵人的糾纏,兼程趕至。
  張三豐聽他自稱是「明教張教主座下」,還道他也是趙敏一黨,伸手擊退四人,多半另有陰謀,當下冷冷的道:「韋先生不必多禮,久仰青翼蝠王輕功絕頂,世所罕有,今日一見,果是名不虛傳。」韋一笑大喜,他少到中原,素來聲名不響,豈知張三豐居然也知道自己輕功了得的名頭,躬身說道:「張真人武林北斗,晚輩得蒙真人稱讚一句,當真是榮於華袞。」他轉過身來,指著趙敏道:「趙姑娘,你鬼鬼祟祟的冒充明教,敗壞本教聲名,到底是何用意?是男子漢大丈夫,何必如此陰險毒辣?」趙敏格格一笑,說道:「我本來不是男子漢大丈夫,陰險毒辣了,你便怎樣?」韋一笑第一句便說錯了,給她駁得無言可對,一怔之下,說道:「各位先攻少林,再擾武當,到底是何來歷?各位倘若和少林、武當有怨有仇,明教原本不該多管閒事,但各位冒我明教之名,喬扮本教教眾,我韋一笑可不能不理!」張三豐原本不信百年來為朝廷死敵的明教竟會投降蒙古,聽了韋一笑這幾句話,這才明白,心想:「原來這女子是冒充的。魔教雖然聲名不佳,遇上這等大事,畢竟毫不含糊。」趙敏向那魁梧大漢說道:「聽他吹這等大氣!你去試試,瞧他有什麼真才實學。」那大漢躬身道:「是!」收了收腰間的彎帶,穩步走到大殿中間,說道:「韋蝠王,在下領教你的寒冰綿掌功夫!」韋一笑不禁一驚:「這人怎地知道我的寒冰綿掌?他明知我有此技,仍上來挑戰,倒是不可輕敵。」雙掌一拍,說道:「請教閣下的萬兒?」那人道:「我們既是冒充明教而來,難道還能以真名示人?蝠王這一問,未免太笨。」趙敏身後的十餘人一齊大笑起來。韋一笑冷冷的道:「不錯,是我問得笨了。閣下甘作朝廷鷹犬,做異族奴才,還是不說姓名的好,沒的辱沒了祖宗。」那大漢臉上一紅,怒氣上升,呼的一掌,便往韋一笑胸口拍去,竟是中宮直進,逕取要害。
  韋一笑腳步錯動,早已避過,身形閃處,伸指戳向他背心,他不先出寒冰綿掌,要先探一探這大漢的深淺虛實。那大漢左臂後揮,守中含攻。數招一過,大漢掌勢漸快,掌力淩厲。韋一笑的內傷雖經張無忌治好,不必再像從前那樣,運功一久,便須飲熱血抑制體內陰毒,但傷癒未久,即逢強敵,又是在張三豐這等大宗師面前出手,實是絲毫不敢怠慢,當即使動寒冰綿掌功夫。兩人掌勢漸緩,逐步到了互較內力的境地。突然間呼的一聲,大門中擲進一團黑黝黝的巨物,猛向那大漢撞去。這團物事比一大袋米還大,天下居然有這等龐大的暗器,當真奇了。那大漢左掌運勁拍出,將這物事擊出丈許,著手之處,只覺軟綿綿地,也不知是什麼東西。但聽得「啊」的一聲慘呼,原來有人藏在袋中。此人中了那大漢勁力淩厲無儔的一掌,焉有不筋折骨斷之理?那大漢一愕之下,一時手足無措。韋一笑無聲無息的欺到身後,在他背心「大推穴」上拍了一記「寒冰綿掌」。那大漢驚怒交集,急轉身軀,奮力發掌往韋一笑頭頂擊落。
  韋一笑哈哈一笑,竟然不避不讓。那大漢掌到中途,手臂已然酸軟無力,這掌雖然擊在對方天靈蓋之,卻哪裡有半點勁力,不過有如輕輕一抹。韋一笑知道寒冰綿掌一經著身,對方勁力立卸,但高手對戰,竟敢任由強敵掌擊腦門,膽氣之豪,實是從所未聞,旁觀眾人無不駭然。倘若那大漢竟有抵禦寒冰綿掌之術,勁力一時不去,這掌打在頭頂,豈不腦漿迸裂?韋一笑一生行事希奇古怪,愈是旁人不敢為、不肯為、不屑為之事,他愈是幹得興高采烈,他乘那大漢分心之際出掌偷襲,本有點不夠光明正大,可是跟著便以腦門坦然受對方一掌,卻又是光明正大過了火,實是膽大妄為、視生死有如兒戲。那身穿破爛衣衫之人扯破布袋,拉出一個人來,只見他滿臉血紅,早在那大漢一擊之下斃命。此人身穿黑衣,正是他們一夥,不知如何,卻被人裝在布袋中擲了進來。那人大怒,喝道:「是誰鬼鬼祟祟……」一語未畢,一隻白茫茫的袋子已兜頭罩到。他提氣後躍,避開了這一罩,只見一個胖大和尚笑嘻嘻的站在身前,正是布袋和尚說不得到了。說不得的乾坤一氣袋被張無忌在光明頂上迸破後,沒了趁手的兵器,只得胡亂做幾隻布裝應用,畢竟不如原來那只刀劍不破的乾坤寶袋厲害。他輕功雖然不及韋一笑,但造詣也是極高,加之中途沒受阻撓,前腳後腳的便趕到了。說不得也躬身向張三豐行禮,說道:「明教張教主座下,遊行散人布袋和尚說不得,參見武當掌教祖師張真人。」張三豐還禮道:「大師遠來辛苦。」說不得道:「敝教教主座下光明使者、白眉鷹王、以及四散人、五旗使,各路人馬,都已上了武當。張真人你且袖手旁觀,瞧明教上下,和這批冒名作惡的無恥之徒一較高低。」
  他這番話只是虛張聲勢,明教大批人眾未能這麼快便都趕到。但趙敏聽在耳裡,不禁秀眉微蹙,心想:「他們居然來得這麼快,是誰洩漏了機密?」忍不住問道:「你們張教主呢?叫他來見我。」說著向韋一笑望了一眼,目光中有疑問之色,顯是問他教主到了何處。韋一笑哈哈一笑,說道:「這會兒你不再冒充了嗎?」心下卻也在想:「教主必已到來,卻不知此刻在哪裡。」張無忌一直隱身在明月之後,知道韋一笑和說不得迄未認出自己,眼見到了這兩個得力幫手,極是喜慰。趙敏冷笑道:「一隻毒蝙蝠,一個臭和尚,成得什麼氣候?」一言甫畢,忽聽得東邊屋角上一人長笑問道:「說不得大師,楊左使到了沒有?」這人聲音響亮,蒼勁豪邁,正是白眉鷹王殷天正到了。說不得尚未回答,楊逍的笑聲已在西邊屋角上響起。只聽他笑道:「鷹王,畢竟是你老當益壯,先到了一步。」殷天正笑道:「楊左使不必客氣,咱二人同時到達,仍是分不了高下。只怕你還是瞧在張教主份上,讓了我三分。」楊逍道:「當仁不讓!在下已竭盡全力,仍是不能快得鷹王一步。」他二人途中較勁,比賽腳力,殷天正內功較深,楊逍步履輕快,竟是並肩出發,平頭齊到。長笑聲中,兩人一齊從屋角縱落。張三豐久聞殷天正的名頭,何況他又是張翠山的岳父,楊逍在江湖上也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當下走上三步,拱手道:「張三豐恭迎殷兄、楊兄的大駕。」心中卻頗為不解:「殷天正明明是天鷹教的教主,又說什麼『瞧在張教主份上』?」殷楊二人躬身行禮。殷天正道:「久仰張真人清名,無緣拜見,今日得睹芝顏,三生有幸。」張三豐道:「兩位均是一代宗師,大駕同臨,洵是盛會。」
  趙敏心中愈益惱怒,眼見明教的高手越來越多,張無忌雖然尚未現身,只怕說不得所言不虛,確是在暗中策劃,佈置下什麼厲害的陣勢,自己安排得妥妥帖帖的計謀,看來今日已難成功,但好容易將張三豐打得重傷,這是千載難逢、決無第二次的良機,今日若不乘此機會收拾了武當派,日後待他養好了傷,那便棘手之極了,一雙漆黑溜圓的眼珠轉了兩轉,冷笑道:「江湖上傳言武當乃正大門派,豈知耳聞爭如目見?原來武當派暗中和魔教勾勾搭搭,全仗魔教撐腰,本門武功可說不值一哂。」說不得道:「趙姑娘,你這可是婦人之見、小兒之識了。張真人威震武林之時,只怕你祖父都尚未出世,小孩兒懂得什麼?」趙敏身後的十餘人一齊踏上一步,向他怒目而視。說不得洋洋自若,笑道:「你們說我這句話說不得麼?我名字叫作『說不得』,說話卻向來是說得又說得,諒你們也奈何我不得。」趙敏手下那瘦削僧人怒道:「主人,待屬下將這多嘴多舌的和尚料理了!」說不得叫道:「妙極!妙極!你是野和尚,我也是野和尚,咱們來比拚比拚,請武當宗師張真人指點一下不到之處,勝過咱們苦練十年。」說著雙手一揮,從懷中又抖了一隻布袋出來。旁人見他布袋一隻又是一隻,取之不盡,不知他僧袍底下到底還有多少只布袋。
  趙敏微微搖頭,道:「今日我們是來討教武當絕學,武當派不論哪一位下場,我們都樂於奉陪。武當派到底確有真才實學,還是浪得虛名,今日一戰便可天下盡知。至於明教和我們的過節,日後再慢慢算帳不遲。張無忌那小鬼奸詐狡猾,我不抽他的筋、剝他的皮,難消心頭之恨,可也不忙在一時。」張三豐聽到「張無忌那小鬼」六個字時,心中大奇:「明教的教主難道真的也叫做張無忌?怎地又是『小鬼』了?」說不得笑嘻嘻的道:「本教張教主少年英雄,你趙姑娘只怕比我們張教主還小著幾歲,不如嫁了我們教主,我和尚看來倒也相配……」他話未說完,趙敏身後眾人已轟雷般怒喝起來:「胡說八道!」「住嘴!」「野和尚放狗屁!」趙敏紅暈雙頰,容貌嬌艷無倫,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靦腆,一個呼叱群豪的大首領,霎時之間變成了忸怩作態的小姑娘。但這神氣也只是瞬息間的事,她微一凝神,臉上便如罩了一層寒霜,向張三豐道:「張真人,你若不肯露一手,那便留一句話下來,只說武當派乃欺世盜名之輩,我們大夥兒拍手便走。便是將宋遠橋、俞蓮舟這批小子們放還給你,又有何妨?」便在此時,鐵冠道人張中和殷野王先後趕到,不久周顛和彭瑩玉也到了山上,明教這邊又增了四個好手。趙敏估量形勢,雙方決戰,未必能操勝算,最擔心的還是張無忌在暗中作什麼手腳。她眼光在明教諸人臉上掃了轉,心想:「張三豐所以成為朝廷心腹之患,乃因他威名太盛,給武林中人奉為泰山北斗,他既與朝廷為敵,中原武人便也都不肯歸附。若憑他這等風燭殘年,還能活得多少時候?今日也不須取他性命,只要折辱他一番,令武當派聲名墮地,此行便算大功告成。」於是冷冷的道:「我們造訪武當,只是想領教張真人的武功到底是真是假,若要去剿滅明教,難道我們不認得光明頂的道路麼?又何必在武當山上比武,莫非天下只有你張真人一人,方能品評高下勝負?這樣罷,我這裡有三個家人,一個練過幾天殺豬屠狗的劍法,一個會得一點粗淺內功,還有一個學過幾招三腳貓的拳腳。阿大、阿二、阿三,你們站出來,張真人只須將我這三個不中用的家人打發了,我們佩服武當派的武功確是名下無虛。要不然嘛,江湖上自有公論,也不用我多說。」說著雙手一拍。她身後緩步走出三個人來。
  只見那阿大是個精幹枯瘦的老者,雙手捧著一柄長劍,赫然便是那柄倚天寶劍。這人身材瘦長,滿臉皺紋,愁眉苦臉,似乎剛才給人痛毆了一頓,要不然便是新死了妻子兒女,旁人只要瞧他臉上神情,幾乎便要代他傷心落淚。那阿二同樣的枯瘦,身材略矮,頭頂心滑油油地,禿得不剩半根頭髮,兩邊太陽穴凹了進去,深陷半寸。那阿三卻是精壯結實,虎虎有威,臉上、手上、項頸之中,凡是可見到肌肉處,盡皆盤根虯結,似乎週身都是精力,脹得要爆炸出來,他左頰上有顆黑痣,黑痣上生著一叢長毛。張三豐、殷天正、楊逍等人看了這三人情狀,心下都是一驚。
  周顛說道:「趙姑娘,這三位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我周顛便一個也鬥不過,怎地不識羞的喬裝了家人,來跟張真人開玩笑麼?」趙敏道:「他們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我倒也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啊?」周顛登時語塞,隨即打個哈哈,說道:「這位是『一劍露天下』皺眉神君,這位是『丹氣霸八方』禿頭天王。至於這一位嘛,天下無人不知,哪個不曉,嘿嘿,乃是……那個……『神拳蓋世』大力尊者。」趙敏聽他瞎說八道的胡謅,不禁噗哧一笑,說道:「我家裡三個煮飯烹茶、抹桌掃地的家人,什麼神君、天王、尊者的?張真人,你先跟我家的阿三比比拳腳罷。」那阿三踏上一步,抱拳道:「張真人請!」左足一蹬,喀喇一聲響,蹬碎了地下三塊方磚。著腳處的青磚被他蹬碎並不希奇,難在鄰近的兩塊方磚竟也被這一腳之力蹬得粉碎。楊逍和韋一笑對望一眼,心中都道:「好傢夥!」那阿大、阿二兩人緩緩退開,低下了頭,向眾人一眼也不瞧。這三人自進殿後,一直跟在趙敏身後,只是始終垂目低頭,神情猥瑣,誰也沒加留神,不料就這麼向前一站,登時如淵停嶽峙,儼然大宗匠的氣派,但退了回去時,卻又是一副畏畏縮縮、傭僕廝養的模樣。
  武當派的知客道人靈虛一直在為太師父的傷勢憂心,這時忍不住喝道:「我太師父剛才受傷嘔血,你們沒瞧見麼?你們怎麼……怎麼……」說到這裡,語聲中已帶哭音。殷天正心想:「原來張真人曾受傷嘔血,卻不知是為何人所傷。他就算不傷,這麼大的年紀,怎麼跟這等人比拚拳腳?瞧此人武功,純是剛猛一路,讓我來接他的。」當下朗聲說道:「張真人何等身份,豈能和低三下四之輩動手過招?這不是天大的笑話麼?別說是張真人,就算我姓殷的,哼哼,諒這些奴才也不配受我一拳一腳。」他明知阿大、阿二、阿三決非庸流,但偏要將他們說得十分不堪,好將事情攬到自己身上。趙敏道:「阿三,你最近做過什麼事?說給他們聽聽,且看配不配和武當高人動手過招。」她言語之中,始終緊緊的扣住了「武當」二字。那阿三道:「小人最近也沒做過什麼事,只是在西北道上曾跟少林派一個名叫空性的和尚過招,指力對指力,破了他的龍爪手,隨即割下了他的首級。」
  此言一出,大廳上盡皆聳動。空性神僧在光明頂上以龍爪手與張無忌拆招,一度曾大佔上風,明教眾高手人人親睹,想不到竟命喪此人之手。以他擊斃少林神僧的身份,自己足可和張三豐一較高下。殷天正大聲道:「好!你連少林派的空性神僧也打死了,讓姓殷的來鬥上一鬥,倒是一件快事。」說著搶上兩步,拉開了架子,白眉上豎,神威凜凜。
  阿三道:「白眉鷹王,你是邪魔外道,我阿三是外道邪魔。咱倆一鼻孔出氣,自己人不打自己人。你要打,咱們另揀日子來比過。今日主人有命,只令小人試試武當派武功的虛實。」轉頭向張三豐道:「張真人,你要是不想下場,只須說一句話便可交代,我們也不會動蠻硬逼。武當派只須服輸,難道還真要了你的老命不成?」張三豐微微一笑,心想自己雖然身受重傷,但若施出新創太極拳中「以虛御實」的上乘武學法門,未必便輸於他,所難對付者,倒是擊敗阿三之後,那阿二便要上前比拚內力,這卻絲毫取巧不得,這一關決計無法過去,但火燒眉毛,且顧眼下,只有打發了這阿三再說。當下緩步走到殿心,向殷天正道:「殷兄美意,貧道心領。貧道近年來創了一套拳術,叫作『太極拳』,自覺和一般武學頗有不同處。這位施主定要印證武當派功夫,殷兄若是將他打敗,諒他心有不甘。貧道就以太極拳中的招數和他拆幾手,正好乘機將貧道的多年心血就正於各位方家。」殷天正聽了又是歡喜,又是擔憂,聽他言語中對這套「太極拳」頗具自信,張三豐是何等樣人,既出此言,自有把握,否則豈能輕墮一世的威名?但他適才曾重傷嘔血,只怕拳技雖精,終究內力難支,當下不便多言,只得抱拳道:「晚輩恭睹張真人神技。」阿三見張三豐居然飄然下場,心下倒生了三分怯意,但轉念又道:「今日我便和這老道拚個兩敗俱傷,那也是聳動武林的盛舉了。」當下屏息凝神,雙目盯住在張三豐臉上,內息暗暗轉動,週身骨骼劈劈拍拍,不絕發出輕微的爆響之聲。眾人又均相顧一愕,知道這是佛門正宗的最上乘武功,自外而內,不帶半分邪氣,乃是金剛伏魔神通。
  張三豐見到他這等神情,也是悚然一驚:「此人來歷不小啊!不知我這太極拳是否對付得了?」當下雙手緩緩舉起,要讓那阿三進招。忽然俞岱巖身後走出一個蓬頭垢面的小道童來,說道:「太師父,這位施主要見識我武當派的拳技,又何必勞動太師父大駕?待弟子演幾招給他瞧瞧,也就夠了。」這個滿臉塵垢的小道童正是張無忌。殷天正、楊逍等人和他分手不久,雖然他此刻衣服形貌全都改變,但一聽聲音,立即認了出來。明教群豪見教主早已在此,盡皆大喜。張三豐和俞岱巖卻怎能想得到?張三豐一時瞧不清他的面目,見到他身上衣著,只道便是清風,說道:「這位施主身具少林派金剛伏魔的外門神通,想是西域少林一支的高手。你小孩兒一招之間便被他打得筋折骨裂,豈同兒戲?」張無忌左手牽住張三豐衣角,右手拉著他左手輕輕搖晃,說道:「太師父,你教我的太極拳法從未用過,也不知成是不成。難得這位施主是外家高手,讓弟子來試試以柔克剛、運虛御實的法門,那不是很好麼?」說話之間,將一股極渾厚、極柔和的九陽神功,從手掌上向張三豐體內傳了過去。張三豐於剎那之間,只覺掌心中傳來這股力道雄強無比,雖然遠不及自己內力的精純醇正,但泊泊然、綿綿然,直是無止無歇、無窮無盡,一驚之下,定睛往張無忌臉上瞧去,只見他目光中不露光華,卻隱隱然有一層溫潤晶瑩之意,顯得內功已到絕頂之境,生平所遇人物,只有本師覺遠大師、大俠郭靖等寥寥數人,才有這等修為,至於當世高人,除了自己之外,實想不起再有第二人能臻此境界。霎時之間,他心中轉過了無數疑端,然而這少年的內力沛然而至,顯是在助自己療傷,決無歹意,乃可斷定,於是微笑道:「我衰邁昏庸,能有什麼好功夫教你?你要領教這位施主的絕頂外家功夫,那也是好的,務須小心在意。」他總道這小道童是哪一派的高手少年趕來赴援,因此言語中極是謙沖客氣。
  張無忌道:「太師父,你待孩兒恩重如山,孩兒便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太師父和眾位師伯叔的大恩。我武當派功夫雖不敢說天下無敵,但也不致輸於西域少林的手下。太師父儘管放心。」他這幾句話說得懇摯無比,幾句「太師父」純出自然,決計做作不來,連張三豐也是大為奇怪:「難道他竟是本門弟子,暗中潛心修為,就如昔年本師覺遠大師一般?」緩緩放下張無忌的手,退了回去,坐在椅中,斜目瞧俞岱巖時,只見他也是一臉迷惘之色。
  那阿三見張三豐居然遣這小道童出戰,對自己之輕蔑藐視可說已到了極處,但想我一拳先將這小道童打死,激得老道心浮氣粗,再和他動手,當更有制勝把握,當下也不多言,只說:「小孩兒,發招罷!」
  張無忌道:「我新學的這套拳術,乃我太師父張真人多年心血所創,叫作『太極拳』。晚輩初學乍練,未必即能領悟拳法中的精要,三十招之內,恐怕不能將你擊倒。但那是我學藝未精,並非這套拳術不行,這一節你須得明白。」阿三不怒反笑,轉頭向阿大、阿二道:「大哥、二哥,天下竟有這等狂妄的小子。」阿二縱聲大笑。阿大卻已瞧出這小道童不是易與之輩,說道:「三弟,不可輕敵。」阿三踏上一步,呼的一拳,便往張無忌胸口打到,這一招神速如電,拳到中途,左手拳更加迅捷的搶上,後發先至,撞擊張無忌面門,招術之詭異,實是罕見。
  張無忌自聽張三豐演說「太極拳」之後,一個多時辰中,始終在默想這套拳術的拳理,眼見阿三左拳擊到,當即使出太極拳中一招「攬雀尾」,右腳實,左腳虛,運起「擠」字訣,粘連粘隨,右掌已搭住他左腕,橫勁發出。阿三身不由主的向前一衝,跨出兩步,方始站定。旁觀眾人見此情景,齊聲驚噫。這一招「攬雀尾」,乃天地間自有太極拳以來首次和人過招動手。張無忌身具九陽神功,精擅乾坤大挪移之術,突然使出太極拳中的「粘」法,雖然所學還不到兩個時辰,卻已如畢生研習一般。阿三給他這麼一擠,自己這一拳中千百斤的力氣猶似打入了汪洋大海,無影無蹤,無聲無息,身子卻被自己的拳力帶得斜移兩步。他一驚之下,怒氣填膺,快拳連攻,臂影晃動,便似有數十條手臂、數十個拳頭同時擊出一般。眾人見了他這等狂風驟雨般的攻勢,盡皆心驚:「無怪以空性大師這等高強的武功,也喪身於他手下。」除了趙敏攜來的眾人之外,無不為張無忌擔心。
  張無忌有意要顯揚武當派的威名,自己本身武功一概不用,招招都使張三豐所創太極拳的拳招,單鞭、提手上勢、白鶴亮翅、摟膝拗步,待使到一招,「手揮琵琶」時,右捺左收,剎時間悟到了太極拳旨中的精微奧妙之處,這一招使得猶如行雲流水,瀟灑無比。阿三隻覺上盤各路已全處在他雙掌的籠罩之下,無可閃避,無可抵禦,只得運勁於背,硬接他這一掌,同時右拳猛揮,只盼兩人各受一招,成個兩敗俱傷之局。不料張無忌雙手一圈,如抱太極,一股雄渾無比的力道組成了一個漩渦,只帶得他在原地急轉七八下,如轉陀螺,如旋紡錘,好容易使出「千斤墜」之力定住身形,卻已滿臉脹得通紅,狼狽萬狀。明教群豪大聲喝彩。楊逍叫道:「武當派太極拳功夫如此神妙,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周顛笑道:「阿三老兄,我勸你改個名兒,叫做『阿轉』!」殷野王道:「多轉幾個圈兒也不算丟臉,古人不是說『三十六著,轉為上著』麼?」說不得道:「當年梁山泊好漢中有個黑旋風,那旋風嘛,原是要轉的!」阿三隻氣得臉色自紅轉青,怒吼一聲,縱身撲上,左手或拳或掌,變幻莫測,右手卻純是手指的功夫,拿抓點戳、勾挖拂挑,五根手指如判官筆,如點穴橛,如刀如劍,如槍如戟,攻勢淩厲之極。張無忌太極拳拳招未熟,登時手忙腳亂,應付不來,突然間嗤的一聲,衣袖被撕下了一截,只得展開輕功,急奔閃避,暫且避讓這從所未見的五指功夫。阿三吆喝追趕,卻哪裡及得上對手輕功的飄逸,接連十餘抓,盡數落空。張無忌一面躲閃,心下轉念:「我只逃不鬥,豈不是輸了?這太極拳我還不大會使,且以挪移乾坤的功夫,跟他鬥上一鬥。」一個回身,雙手擺一招太極拳中「野馬分鬃」的架式,左手卻已使出乾坤大挪移的手法。阿三右手一指戳向對方肩頭,卻不知如何被他一帶,噗的一響,竟戳到了自己左手上臂,只痛得眼前金星直冒,一條左臂幾乎提不起來。楊逍瞧出這不是太極拳功夫,卻搶先叫道:「太極拳當真了得!」阿三又痛又怒,喝道:「這是妖法邪術,什麼太極拳了?」刷刷刷連攻三指。張無忌縱身避開,眼見阿三又是長臂疾伸,雙指戳到,他再使挪移乾坤心法,一牽一引,托的一響,阿三的兩根手指直插進了殿上一根大木柱之中,深至指根。眾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眾人轟笑聲中,俞岱巖厲聲喝道:「且住!你這是少林派金剛指力?」張無忌縱身躍開,一聽到「少林派金剛指力」七個字,立時想起,俞岱巖為少林派金剛指力所傷,二十年來,武當派上下都為此深怨少林,看來真兇卻是眼前此人。只聽阿三冷冷的道:「是金剛指力便怎樣?誰教你硬充好漢,不肯說出屠龍刀的所在?這二十年殘廢的滋味可好受麼?」俞岱巖厲聲道:「多謝你今日言明真相,原來我一身殘廢,是你西域少林派下的毒手。只可惜……只可惜了我的好五弟。」說到最後一句,不禁哽咽。要知當年張翠山自刎而死,乃是為了俞岱巖傷於殷素素的銀針之下、無顏以對師兄之故。其實俞岱巖中了銀針之後,殷素素托龍門鏢局運回武當,醫治月餘,自會痊癒,他四肢被人折斷,實出於大力金剛指的毒手,倘若當日找到了這罪魁禍首,張翠山夫婦也不致慘死了。俞岱巖既悲師弟無辜喪命,又恨自己成為廢人,滿腔怨毒,眼中如要噴出火來。張無忌聽了兩人之言,立即明白了一切前因後果。他幼時曾聽父親說過,少林寺火工頭陀偷學武藝,擊死少林寺達摩堂首座苦智禪師,少林派中各高手大起爭執,以致苦慧禪師遠走西域,開創了西域少林一派,看來這人是當年苦慧的傳人。果然聽得張三豐道:「施主心腸忒也歹毒,我們可沒想到當年苦慧禪師的傳人之中,竟有施主這等人物。」阿三獰笑道:「苦慧是什麼東西?」
  張三豐一聽,恍然大悟。當年俞岱巖為大力金剛指所傷後,武當派遣人前往質問少林,少林派掌門方丈堅決不認,便疑心到西域少林一派,但多年打聽,得知西域少林已然式微之極,所傳弟子只精研佛學,不通武功,此刻聽了阿三這句「苦慧是什麼東西」,心知他若是西域少林傳人,決無辱罵開派師祖之理,便朗聲說道:「怪不得,怪不得!施主是火工頭陀的傳人,不但學了他的武功,也盡數傳了他狠戾陰毒的性兒!那個空相什麼的,是施主的師兄弟罷?」
  阿三道:「不錯!他是我師弟,他可不叫空相,法名剛相。張真人,我『金剛門』的般若金剛掌,跟你武當派的掌法比起來怎樣?」俞岱巖厲聲道:「遠遠不如!他頭頂挨了我師一掌,早已腦漿迸裂。班門弄斧,死有餘辜!」
  阿三大吼一聲,撲將上來。張無忌一招太極拳「如封似閉」,將他擋住,說道:「阿三,拿『黑玉斷續膏』來!」說著伸出了右掌。阿三大吃一驚:「本門的續骨妙藥秘密之極,連本門尋常弟子也不知其名,這小道童卻從何處聽來?」
  他哪知蝶谷醫仙胡青牛的「醫經」之中,有言說道,西域有一路外家武功,疑是少林旁支,手法極其怪異,斷人肢骨,無藥可治,僅其本門秘藥「黑玉斷續膏」可救,然此膏如何配製,卻其方不傳。張無忌想到此節,順口說了出來,本來也只試他一試,待見他臉色陡變,即知所料無誤,朗聲說道:「拿來!」他想起了父母之死,以及俞殷兩位師伯叔的慘遭荼毒,恨不得立時置之於死地,實不願跟他多說一句。阿三適才和他交手,雖然吃了一點小虧,但見自己的大力金剛指使將出來之時,他只有躲閃逃避,並無還手之力,只須留神他古里古怪的牽引手法,鬥下去可操必勝,當下踏上一步,喝道:「小傢夥,你跪下來磕三個響頭,那就饒你,否則這姓俞的便是榜樣。」張無忌決意要取他的「黑玉斷續膏」,然而如何對付他的金剛指,一時卻無善策,乾坤犬挪移之法雖可傷他,卻不能逼得他取出藥來,正自沈吟,張三豐道:「孩子,你過來!」張無忌道:「是!太師父。」走到他身前。
  張三豐道:「用意不用力,太極圓轉,無使斷絕。當得機得勢,令對手其根自斷。一招一式,務須節節貫串,如長江大河,滔滔不絕。」他適才見張無忌臨敵使招,已頗得太極三昧,只是他原來武功太強,拳招中稜角分明,未能體會太極拳那「圓轉不斷」之意。張無忌武功已高,關鍵處一點便透,聽了張三豐這幾句話,登時便有領悟,心中虛想著那太極圖圓轉不斷、陰陽變化之意。阿三冷笑道:「臨陣學武,未免遲了罷?」張無忌雙眉上揚,說道:「剛來得及,正好叫閣下試招。」說著轉過身來,右手圓轉向前,朝阿三面門揮去,正是太極拳中一招「高探馬」。阿三右手五指併攏,成刀形斬落,張無忌「雙風貫耳」,連消帶打,雙手成圓形擊出,這一下變招,果然體會了太師父所教「圓轉不斷」四字的精義,隨即左圈右圈,一個圓圈跟著一個圓圈,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正圈、斜圈,一個個太極圓圈發出,登時便套得阿三跌跌撞撞,身不由主的立足不穩,猶如中酒昏迷。
  突然之間,阿三五指猛力戳出,張無忌使出一招「雲手」,左手高,右手低,一個圓圈已將他手臂套住,九陽神功的剛勁使出,喀喇一聲,阿三的右臂上下臂骨齊斷。這九陽神功的剛勁好不厲害,阿三一條手臂的臂骨立時斷成了六七截,骨骼碎裂,不成模樣。以這份勁力而論,卻遠非以柔勁為主的太極拳所及。張無忌恨他歹毒,「雲手」使出時連綿不斷,有如自去行空,一個圓圈未完,第二個圓圈已生,又是喀喇一響,阿三的左臂亦斷,跟著喀喀喀幾聲,他左腿右腿也被一一絞斷。張無忌生平和人動手,從未下過如此辣手,但此人是害死父母、害苦三師伯、六師叔的大兇手,若非要著落在他身上取到「黑玉斷續膏」,早已取了他性命。
  阿三一聲悶哼,已然摔倒。趙敏手下早有一人搶出,將他抱起退開。旁觀眾人見到張無忌如此神功,盡皆駭然,連明教眾高手也忘了喝彩。那禿頭阿二閃身而出,右掌疾向張無忌胸口劈來,掌尖未至,張無忌已覺氣息微窒,當下一招「斜飛勢」,將他掌力引偏。這禿頭老者一聲不出,下盤凝穩,如牢釘在地,專心致志,一掌一掌的劈出,內力雄渾無比。
  張無忌見他掌路和阿三乃是一派,看年紀當是阿三的師兄,武功輕捷不及,卻是遠為沈穩,當下運起太極拳中粘、引、擠、按等招式,想將他身子帶歪,不料這人內力太強,反而粘得自己跌出了一步。張無忌雄心陡起,心想:「我倒跟你比拚比拚,瞧是你的西域少林內功厲害,還是我的九陽神功厲害。」見他一掌劈到,便也一掌劈出,那是硬碰硬的蠻打,絲毫沒取巧的餘地,雙掌相交,砰的一聲巨響,兩人身子都晃了一晃。張三豐「噫」的一聲,心中叫道:「不好!這等蠻打,力強者勝,正和太極拳的拳理全然相反。這禿頭老者內力渾厚,武林中甚是罕見,只怕這一掌之下,小孩兒便受重傷。」便在此時,兩人第二掌再度相交,砰的一聲,那阿二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張無忌卻是神定氣閒的站在當地。
  九陽神功和少林派內功練到最高境界,可說難分高下。但西域「金剛門」的創派祖師火工頭陀是從少林寺中偷學的武藝。拳腳兵刃固可偷學,內功一道卻講究體內氣息運行,便是眼睜睜的瞧著旁人打坐靜修,瞧上十年八年,又怎知他內息如何調勻、周天如何搬運?因此外功可偷學,內功卻是偷學不來的。「金剛門」外功極強,不輸於少林正宗,內功卻遠遠不及了。這阿二是「金剛門」中的異人,天生神力,由外而內,居然另闢蹊徑,練成了一身深厚內功,造詣早已遠遠超過了當年的師祖火工頭陀,可說乃是天授。在他雙掌之下,極少有人接得住三招,此時蠻打硬拚,卻被張無忌的掌力震得退出了一步,不由得又驚又怒,深深吸一口氣,雙掌齊出,同時向張無忌劈去。張無忌叫道:「殷六叔,你瞧我給你出這口惡氣。」原來這時殷梨亭已在楊不悔、小昭等人陪同之下,由兩名明教教眾用軟兜擡著,到了武當山上。
  張無忌一聲喝處,右拳揮出,砰的一聲大響,那禿頭阿二連退三步,雙目鼓起,胸口氣血翻湧,張無忌叫道:「殷六叔,圍攻你的眾人之中,可有這禿頭在內麼?」殷梨亭道:「不錯!此人正是首惡。」只聽那禿頭阿二週身骨節劈劈拍拍的發出響聲,正自運勁。俞岱巖知道這阿二內力強猛,這一運功勁,掌力非同小可,實是難擋,叫道:「渡河未濟,擊其中流!」意思是叫張無忌不等阿二運功完成,便上前攻他個措手不及。張無忌應道:「是!」踏上一步,卻不出擊。阿二雙臂一振,一股力道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張無忌吸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右掌揮出,一拒一迎,將對方掌力盡行碰了回去。這兩股巨力加在一起,那阿二大叫一聲,身子猶似發石機射出的一塊大石,喀喇喇一聲響,撞破牆壁,衝了出去。眾人駭然失色之際,忽見牆壁破洞中閃進一個人來,提著阿二的身子放在地下。此人矮矮胖胖,圓如石鼓,模樣甚是可笑,身法卻極靈活,正是明教厚土旗掌旗使顏垣。那禿頭阿二雙臂臂骨、胸前肋骨、肩頭鎖骨,已盡數被他自己剛猛雄渾的掌力震斷。顏垣放下阿二,向張無忌一躬身,又從牆洞中鑽了出去,倏來倏去,便如是一頭肥肥胖胖的土鼠。趙敏見這小道童連敗自己手下兩個一流高手,早已起疑,見顏垣向他行禮,妙目流盼,立時認出,暗罵自己:「該死,該死!我先入為主,一心以為小鬼在外佈置,沒想到他竟假裝道童,在此搗鬼,壞我大事。」當下細聲細氣的道:「張教主,怎地如此沒出息,假扮起小道童來?滿口太師父長、太師父短,也不害羞。」張無忌見她認出了自己,便朗聲道:「先父翠山公正是太師父座下的第五弟子,我不叫『太師父』卻叫什麼?有什麼害羞不害羞?」說著轉身向張三豐跪下磕頭,說道:「孩兒張無忌,叩見太師父和三師伯。事出倉卒,未及稟明,還請恕孩兒欺瞞之罪。」張三豐和俞岱巖驚喜交集,說什麼也想不到這個力敗西域少林二大高手的少年,竟是當年那個病得死去活來的孩童。張三豐呵呵大笑,伸手扶起,說道:「好孩子,你沒有死,翠山可有後了。」張無忌武功卓絕,猶在其次,張三豐最歡喜的是,只道他早已身亡,卻原來尚在人世,一時當真是喜從天降,心花怒放,轉頭向殷天正道:「殷兄,恭喜你生了這麼個好外孫。」殷天正笑道:「張真人,恭喜你教出來這麼一位好徒孫。」趙敏罵道:「什麼好外孫、好徒孫!兩個老不死,養了一個奸詐狡獪的小鬼出來。阿大,你去試試他的劍法。」那滿臉愁苦之色的阿大應道:「是!」刷的一聲,拔出倚天劍來,各人眼前青光閃閃,隱隱只覺寒氣侵人,端的是口好劍。張無忌道:「此劍是峨嵋派所有,何以到了你的手中?」趙敏啐道:「小鬼,你懂得什麼?滅絕老尼從我家中盜得此劍,此刻物歸原主,倚天劍跟峨嵋派有什麼干係?」張無忌原不知倚天劍的來歷,給她反口一問,竟是答不上來,當下岔開話題,說道:「趙姑娘,請你取『黑玉斷續膏』給我,治好了我三師伯、六師叔的斷肢,大家便既往不咎。」趙敏道:「哼!既往不咎?說來倒容易。你可知少林派空聞、空智,武當派的宋遠橋、俞蓮舟他們,此刻都在何處?」張無忌搖頭道:「我不知道。還請姑娘見示。」
  趙敏冷笑道:「我幹麼要跟你說?不將你碎屍萬段,難抵當日綠柳莊鐵牢中,對我輕薄羞辱之罪!」說到「輕薄羞辱」四字,想起當日情景,不由得滿臉飛紅,又惱又羞。張無忌聽到他說及「輕薄羞辱」四字,臉上也是一紅,心想那日為了解救明教群豪身上所中之毒,事在緊急,才不得不出此下策,用手搔她腳底,其實並無絲毫輕薄之意,不過男女授受不親,雖說從權,此事並未和旁人說過,倘若眾人當真以為自己調戲少女,那可糟了,眼下無可辯白,只得說道:「趙姑娘,這『黑玉斷續膏』你到底給是不給?」趙敏俏目一轉,笑吟吟的道:「你要黑玉斷續膏,那也不難,只須你依我三件事,我便雙手奉上。」張無忌道:「哪三件事?」趙敏道:「眼下我可還沒想起。日後待我想到了,我說一件,你便跟著做一件。」張無忌道:「那怎麼成?難道你要我自殺,要我做豬做狗,也須依你?」趙敏笑道:「我不會要你自殺,更不會叫你做豬做狗,嘻嘻,就是你肯做,也做不來呢。」張無忌道:「你先說將出來,倘是不違俠義之道,而我又做得到的,那麼依你自也不妨。」
  趙敏正待接口,轉眼看到小昭鬢邊插著一朵珠花,正是自己送給張無忌的那朵,不禁大惱,又見小昭明眸皓齒,桃笑李妍,年紀雖稚,卻出落得猶如曉露芙蓉,甚是惹人憐愛,心下更恨,一咬牙,對阿大道:「去把這姓張的小子兩條臂膀斬了下來!」阿大應道:「是!」一振倚天劍,走上一步,說道:「張教主,主人有命,叫我斬下你的兩條臂膀。」
  周顛心中已憋了很久,這時再也忍不住了,破口罵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你不如斬下自己的雙臂。」阿大滿臉愁容,苦口苦面的道:「那也說得有理。」周顛這下子可就樂了,大聲道:「那你快斬啊。」阿大道:「也不必忙。」張無忌暗暗發愁,這口倚天寶劍鋒銳無匹,任何兵刃碰上即斷,惟一對策,只有以乾坤大挪移法空手奪他兵刃,然而伸手到這等鋒利的寶劍之旁,只要對方的劍招稍奇,變化略有不測,自己一條手臂自指尖以至肩頭,不論哪一處給劍鋒一帶,立時削斷,如何對敵,倒是頗費躊躇。忽聽張三豐道:「無忌,我創的太極拳,你已學會了,另有一套太極劍,不妨現下傳了你,可以用來跟這位施主過過招。」張無忌喜道:「多謝太師父。」轉頭向阿大道:「這位前輩,我劍術不精,須得請太師父指點一番,再來跟你過招。」
  那阿大對張無忌原本暗自忌憚,自己雖有寶劍在手,佔了便宜,究屬勝負難知,聽說他要新學劍招,那是再好不過,心想新學的劍招儘管精妙,總是不免生疏。劍術之道,講究輕翔靈動,至少也得練上一二十年,臨敵時方能得心應手,熟極而流。他點了點頭,說道:「你去學招罷,我在這裡等你。學兩個時辰夠了嗎?」張三豐道:「不用到旁的地方,我在這兒教,無忌在這兒學,即炒即賣,新鮮熱辣。不用半個時辰,一套太極劍法便能教完。」他此言一出,除了張無忌外,人人驚駭,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均想:就算武當派的太極劍法再奧妙神奇,但在這裡公然教招,敵人瞧得明明白白,還有什麼秘奧可言?阿大道:「那也好。我在外殿等候便是。」他竟是不欲佔這個便宜,以傭僕身份,卻行武林宗師之事。張三豐道:「那也不必。我這套劍法初創,也不知管用不管用。閣下是劍術名家,正要請你瞧瞧,指出其中的缺陷破綻。」這時楊逍心念一動,突然想起,朗聲道:「閣下原來是『八臂神劍』方長老,閣下以堂堂丐幫長老之尊,何以甘為旁人廝僕?」明教群豪一聽,都吃了一驚。周顛道:「你不是死了麼?怎麼又活轉了,這……這怎麼可以?」
  那阿大悠悠歎了口氣,低頭說道:「老朽百死餘生,過去的事說他作甚?我早不是丐幫的長老了。」老一輩的人都知八臂神劍方東白是丐幫四大長老之首,劍術之精,名動江湖,只因他出劍奇快,有如生了七八條手臂一般,因此上得了這個外號。十多年前聽說他身染重病身亡,當時人人都感惋惜,不覺他竟尚在人世。張三豐道:「老道這路太極劍法能得八臂神劍指點幾招,榮寵無量。無忌,你有佩劍麼?」小昭上前幾步,呈上張無忌從趙敏處取來的那柄木製假倚天劍。張三豐接在手裡,笑道:「是木劍?老道這不是用來畫符捏訣、作法驅邪麼?」當下站起身來,左手持劍,右手捏個劍法,雙手成環,緩緩擡起,這起手式一展,跟著三環套月、大魁星、燕子抄水、左攔掃、右攔掃……一招招的演將下來,使到五十三式「指南針」,雙手同時畫圓,復成第五十四式「持劍歸原」。張無忌不記招式,只是細看他劍招中「神在劍先、綿綿不絕」之意。張三豐一路劍法使完,竟無一人喝彩,各人竟皆詫異:「這等慢吞吞、軟綿綿的劍法,如何能用來對敵過招?」轉念又想:「料來張真人有意放慢了招數,好讓他瞧得明白。」
  只聽張三豐問道:「孩兒,你看清楚了沒有?」張無忌道:「看清楚了。」張三豐道:「都記得了沒有?」張無忌道:「已忘記了一小半。」張三豐道:「好,那也難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罷。」張無忌低頭默想。過了一會,張三豐問道:「現下怎樣了?」張無忌道:「已忘記了一大半。」
  周顛失聲叫道:「糟糕!越來越忘記得多了。張真人,你這路劍法是很深奧,看一遍怎能記得?請你再使一遍給我們教主瞧瞧罷。」張三豐微笑道:「好,我再使一遍。」提劍出招,演將起來。眾人只看了數招,心下大奇,原來第二次所使,和第一次使的竟然沒一招相同。周顛叫道:「糟糕,糟糕!這可更加叫人糊塗啦。」張三豐畫劍成圈,問道:「孩兒,怎樣啦?」張無忌道:「還有三招沒忘記。」張三豐點點頭,放劍歸座。張無忌在殿上緩緩踱了一個圈子,沈思半晌,又緩緩踱了半個圈子,擡起頭來,滿臉喜色,叫道:「這我可全忘了,忘得乾乾淨淨的了。」張三豐道:「不壞,不壞!忘得真快,你這就請八臂神劍指教罷!」說著將手中木劍遞了給他。張無忌躬身接過,轉身向方東白道:「方前輩請。」周顛抓耳搔頭,滿心擔憂。方東白猱身進劍,說道:「有僭了!」一劍刺到,青光閃閃,發出嗤嗤聲響,內力之強,實不下於那個禿頭阿二。眾人凜然而驚,心想他手中所持莫說是砍金斷玉的倚天寶劍,便是一根廢銅爛鐵,在這等內力運使之下也必威不可當,「神劍」兩字,果然名不虛傳。
  張無忌左手劍訣斜引,木劍橫過,畫個半圓,平搭在倚天劍的劍脊之上,勁力傳出,倚天劍登時一沈。方東白讚道:「好劍法!」抖腕翻劍,劍尖向他左臂刺到。張無忌回劍圈轉,拍的一聲,雙劍相交,各自飛身而起。方東白手中的倚天寶劍這麼一震,不住顫動,發出嗡嗡之聲,良久不絕。這兩把兵刃一是寶劍,一是木劍,但平面相交,寶劍和木劍實無分別,張無忌這一招乃是以己之鈍,擋敵之無鋒,實已得了太極劍法的精奧。要知張三豐傳給他的乃是「劍意」,而非「劍招」,要他將所見到的劍招忘得半點不剩,才能得其神髓,臨敵時以意馭劍,千變萬化,無窮無盡。倘若尚有一兩招劍法忘不乾淨,心有拘囿,劍法便不能純。這意思楊逍、殷天正等高手已隱約懂得,周顛卻終於遜了一籌,這才空自憂急了半天。這時只聽得殿中嗤嗤之聲大盛,方東白劍招淩厲狠辣,以極渾厚內力,使極鋒銳利劍,出極精妙招術,青光蕩漾,劍氣瀰漫,殿上眾人便覺有一個大雪團在身前轉動,發出蝕骨寒氣。張無忌的一柄木劍在這團寒光中畫著一個個圓圈,每一招均是以弧形刺出,以弧形收回,他心中竟無半點渣滓,以意運劍,木劍每發一招,便似放出一條細絲,要去纏在倚天寶劍之上,這些細絲越積越多,似是積成了一團團絲綿,將倚天劍裹了起來。兩人拆到二百餘招之後,方東白的劍招漸見澀滯,手中寶劍倒似不斷的在增加重量,五斤、六斤、七斤……十斤、二十斤……偶爾一劍刺出,真力運得不足,便被木劍帶著連轉幾個圈子。
  方東白越鬥越是害怕,激鬥三百餘招而雙方居然劍鋒不交,那是他生平使劍以來從所未遇之事。對方便如撒出了一張大網,逐步向中央收緊。方東白連換六七套劍術,縱橫變化,奇幻無方,旁觀眾人只瞧得眼都花了。張無忌卻始終持劍畫圓,旁人除了張三豐外,沒一個瞧得出他每一招到底是攻是守。這路太極劍法只是大大小小、正反斜直各種各樣的圓圈,要說招數,可說只有一招,然而這一招卻永是應付不窮。猛聽得方東白朗聲長嘯,鬚眉皆豎,倚天劍中宮疾進,那是竭盡全身之力的孤注一擲,乾坤一擊!
  張無忌見來勢猛惡,回劍擋路,方東白手腕微轉,倚天劍側了過來,擦的一聲輕響,木劍的劍頭已削斷六寸,倚天劍不受絲毫阻撓,直刺到張無忌胸口而來。
  張無忌一驚,左手翻轉,本來捏著劍訣的食中兩指一張,已挾住倚天劍的劍身,右手半截劍向他右臂斫落。劍雖木製,但在他九陽神功運使之下無殊鋼刃。方東白右手運力回奪,倚天劍被對方兩根手指挾住了,猶如鐵鑄,竟是不動分毫,當此情景之下,他除了撒手鬆劍,向後躍開,再無他途可循。只聽張無忌喝道:「快撒手!」方東白一咬牙,竟不鬆手,便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之間,拍的一聲響,他一條手臂已被木劍打落,便和以利劍削斷一般無異。方東白不肯鬆手,原已存了捨臂護劍之心,左手伸出,不等斷臂落地,已搶著抓住,斷臂雖已離手,五根手指仍是牢牢的握著倚天劍。張無忌見他如此勇悍,既感驚懼,且復歉仄,竟沒再去跟他爭劍。方東白走到趙敏身前,躬身說道:「主人,小人無能,甘領罪責。」趙敏對他全不理睬,說道:「今日瞧在明教張教主的臉上,放過了武當派。」左手一揮,道:「走罷!」她手下部屬抱起東方白、禿頭阿二、阿三的身子,向殿外便走。張無忌叫道:「且慢!不留下黑玉斷續膏,休想走下武當山。」縱身而下,伸手往趙敏肩頭抓住。
  手掌離她肩頭尚有尺許,突覺兩股無聲無息的掌風分自左右襲到,事先竟沒半點朕兆,張無忌一驚之下,雙掌翻出,右手接了從右邊擊來的一掌,左手接了從左邊來的一掌,四掌同時相碰,只覺來勁奇強,掌力中竟挾著一股陰冷無比的寒氣。這股寒氣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時纏得他死去活來的「玄冥神掌」掌力。張無忌一驚之下,九陽神功隨念而生,陡然間左脅右脅之上同時被兩敵拍上一掌。張無忌一聲悶哼,向後摔出,但見襲擊自己的乃是兩個身形高瘦的老者。這兩個老者各出一掌和張無忌雙掌比拚,餘下一掌卻無影無蹤的拍到了他身上。楊逍和韋一笑齊聲怒喝,撲上前去。那兩個老者又是揮出一掌,砰砰兩聲,楊逍和韋一笑騰騰退出數步,只感胸口氣血翻湧,寒冷徹骨。兩個老者身子都晃了一晃,右邊那人冷笑道:「明教好大的名頭,卻也不過如此!」轉過身子,護著趙敏走了。
引言 使用道具
0987816540
王爵 | 2014-4-9 00:19:59

第二十三章 靈芙醉客綠柳莊

  一行人行出百餘里,在沙漠中就地歇宿。張無忌睡到中夜,忽聽得西首隱隱傳來叮噹、叮噹清脆的金屬撞擊之聲,心中一動,當即悄悄起來,向聲音來處迎去。奔出里許,只見小小一個人影在月光下移動,他搶步上去,叫道:「小昭,怎麼你也來了?」那人影正是小昭。她突然見到張無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在他懷裡,抽抽噎噎的只是哭泣,卻不說話。張無忌輕拍她肩頭,說道:「好孩子,別哭,別哭!」小昭似乎受盡了委屈,終於得到發洩,哭得更加響了,說道:「你到哪裡,我……我也跟到哪裡。」張無忌心想:「這小姑娘父母雙亡,又見疑於楊左使父女,十分可憐。想是我對她和言悅色,是以對我甚是依戀。」說道:「好,別哭啦,我也帶你一起到海外去便了。」小昭大喜,擡起頭來,朦朦朧朧的月光在她清麗秀美的小小臉龐上籠了一層輕紗,晶瑩的淚水尚未擦去,海水般的眼波中已儘是歡笑。張無忌微笑道:「小昭,你將來長大了,一定美得不得了。」小昭笑道:「你怎知道?」
  張無忌尚未回答,忽聽得東北角上蹄聲雜沓,有大隊人馬自西而東,奔馳而過,少說也有一百餘乘。過不多時,韋一笑和楊逍先後奔到,說道:「教主,深夜之中大隊人馬奔馳,說不定又是本教之敵。」張無忌命小昭去和彭瑩玉等人會合,自行帶同楊韋二人,奔向蹄聲傳來處查察。
  到得近處,果見沙漠中留下一排馬蹄印。韋一笑俯身察看,抓起一把沙子,說道:「有血跡。」張無忌抓起沙子湊近鼻端,登時聞到一陣血腥氣。三人循著蹄印追出數里,楊逍忽見左首沙中掉著半截單刀,拾起一看,見刀柄上刻著「馮遠聲」三字,微一沈吟,說道:「這是崆峒派中的人物。教主,想是崆峒派在此預備下馬匹,回歸中原。」韋一笑道:「從光明頂下來,已然事隔半月有餘,他們尚在這裡,不知搗什麼鬼?」三人查知是崆峒派,便不放在心上,回歸原地安睡。行到第五日上,前面草原上來了一行人眾,多數是身穿緇衣的尼姑,另有七八個男子。雙方漸漸行近,一名尼姑尖聲叫道:「是魔教的惡賊!」眾人紛紛拔出兵刃,散開迎敵。張無忌見是峨嵋派人眾,不知何以去而復回,而那些人也是從未見過的,朗聲說道:「眾位師太是峨嵋門下嗎?」一名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越眾而出,厲聲道:「魔教的惡賊,多問什麼?上來領死罷。」張無忌道:「師太上下如何稱呼?何以如此動怒?」那尼姑喝道:「惡賊,憑你也配問我名號!你是誰?」韋一笑疾衝而前,穿入眾人之中,點了兩名男弟子的穴道,抓住兩人後領,猛地發腳,遠遠奔了出去,將兩人摔在地下,隨即又奔回原處。這幾下兔起鶻落,快速無倫,冷笑一聲,說道:「這位是當世武功第一、天下肝膽無雙的奇男子,統率左右光明使、四大護教法王、五散人、五行旗、天地風雷四門的明教張教主,趕過峨嵋派下山,奪過滅絕師太手中倚天寶劍,以他這樣人物,也配來問一聲師太的法名麼?」他這番話一口氣的說將出來,峨嵋群弟子盡皆駭然,眼見韋一笑適才露了這麼一手匪夷所思的武功,無人再懷疑他的說話。那中年尼姑定了定神,才道:「閣下是誰?」韋一笑道:「在下姓韋,外號青翼蝠王。」峨嵋派中幾個人不約而同的驚呼,便有四人急奔去救護那兩個被他搬到了遠處的同門。韋一笑道:「奉張教主號令:明教和六大派止息干戈,釋愆修好。貴同門運氣好,韋蝠王這次沒吸他們的血。」他自得張無忌以九陽神功療傷,不但驅除了玄陰指寒毒,連以前積下的毒氣也消了大半,不必每次行功運勁,便須吸血抗寒。那四人擡了兩名被點中穴道的同門回來,正待設法給他們解治,只聽得嗤嗤兩響,兩粒小石子射將過來,帶著破空之聲,直衝二人穴道,登時替他們解開了。卻是楊逍以「彈指神通」反運「擲石點穴」的功夫。
  那中年尼姑見對方人數固然不少,而適才兩人稍顯身手,實是武功高得出奇,若是動手,非吃大虧不可,所謂「止息干戈,釋愆修好」,也不知是真是假,便道:「貧尼法名靜空。各位可見到我師父嗎?」張無忌道:「尊師從光明頂下來,已半月有餘,預計此時已進玉門關。各位東來,難道中間錯過了麼?」靜空身後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說道:「師姊別聽他胡說,咱們分三路接應,有信號火箭聯絡,怎會錯過不見?」周顛聽她說話無禮,便要教訓她幾句,說道:「這就奇了……」張無忌低聲道:「周先生不必跟她一般見識。她們尋不著師父,自然著急。」靜空滿臉懷疑之色,說道:「家師和我們其餘同門是不是落入了明教之手?大丈夫光明磊落,何必隱瞞?」周顛笑道:「老實跟你們說,峨嵋派不自量力,來攻光明頂,自滅絕師太以下,個個被擒,現下正打在水牢之中,教她們思過待罪,關他個十年八年,放不放那時再說。」彭瑩玉忙道:「各位莫聽這位周兄說笑。滅絕師太神功蓋世,門下弟子個個武藝高強,怎能失陷於明教之手?此刻貴我雙方已然罷手言和,各位回去峨嵋,自然見到。」靜空將信將疑,猶豫不決。韋一笑道:「這位周兄愛說笑話。難道本教教主堂堂之尊,也會騙你們小輩不成?」那中年女子道:「魔教向來詭計多端,奸詐狡猾,說話如何能信?」
  洪水旗掌旗使唐洋左手一揮,突然之間,五行旗遠遠散開,隨即合圍,巨木在東、烈火在南、銳金在西、洪水在北、厚土在外遊走策應,將一干峨嵋弟子團團圍住了。殷天正大聲道:「老夫是白眉鷹王,只須我一人出手,就將你們一干小輩都拿下了。明教今日手下留情,年輕人以後說話可得多多檢點些。」這幾句話轟轟雷動,震得峨嵋群弟子耳朵嗡嗡作響,心神動盪,難以自制,眼見他白鬚白眉,神威凜凜,眾人無不駭然。張無忌一拱手,說道:「多多拜上尊師,便說明教張無忌問她老人家安好。」當先向東便去。唐洋待韋一笑、殷天正等一一走過,這才揮手召回五行旗。
  峨嵋弟子瞧了這等聲勢,暗暗心驚,眼送張無忌等遠去,個個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彭瑩玉道:「教主,我瞧這事其中確有蹊蹺。滅絕師太諸人東還,不該和這干門人錯失道路。各門各派沿途均有聯絡記號,哪有影蹤不見之理?」眾人邊走邊談,都覺峨嵋派這許多人突然在大漠中消失,其理難明,張無忌更是掛念周芷若的安危,卻又不便和旁人商量。
  這日行到傍晚,厚土旗掌旗使顏垣忽道:「這裡有些古怪!」奔向左前方的一排矮樹之間察看,從一名本旗教眾手裡接過一把鐵鏟,在地下挖掘起來,過不多時,赫然露出一具屍體。屍首已然腐爛,面目殊不可辯,但從身上衣著看來,顯是崑崙派的弟子。厚土旗教眾一齊動手挖掘,不久掘出一個大坑,坑中橫七豎八的堆著十六具屍體,儘是崑崙弟子。若是他們本派掩埋,決不致如此草草,顯是敵人所為。再查那些屍體,人人身上有傷。張無忌命厚土旗將各具屍體好好分開,一具具的妥為安葬。眾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頭的疑問都是一樣:「誰幹的?」大家怔了一陣,彭瑩玉才道:「此事倘不查個水落石出,這筆爛帳定然寫在本教頭上。」說不得朗聲道:「大家聽了,若是明刀明槍的交戰,大夥兒在教主率領之下,雖不敢說天下無敵,也決不致輸於旁人。只是暗箭難防,此後飲水食飯、行路住宿,處處要防敵人下毒暗算。」教眾齊聲答應。又行一陣,眼見夕陽似血,天色一陣陣的黑了下來,眾人正要覓地休息,只見東北角天邊四頭兀鷹不住在天空盤旋。突然間一頭兀鷹俯衝下去,立即又急飛而上,羽毛紛落,啾啾哀鳴,顯是給下面什麼東西擊中,吃了大虧。銳金旗的掌旗使莊錚死在倚天劍下之後,副旗使吳勁草承張無忌之命升任了正旗使,這時見兀鷹古怪,說道:「我去瞧瞧。」帶了兩名弟兄,急奔過去。過了一會,一名教眾先行奔回,向張無忌稟報:「稟告教主,武當派殷六俠摔在沙谷之中。」張無忌大吃一驚,道:「是殷六俠?受了傷麼?」那人道:「似乎是受了重傷,吳旗使見是殷六俠,命屬下急速稟報教主。吳旗使已下谷救援去了……」
  張無忌心急如焚,不等他說完,便即奔去。楊逍、殷天正等隨後跟來。得到近處,只見是個大沙谷,足有十餘丈深,吳勁草左手抱著殷梨亭,一步一陷,正在十分吃力的上來。張無忌沿著沙壁搶了下去,一手抓住吳勁草右臂,另一手便去探殷梨亭的鼻息,察覺尚有呼吸,略感寬心,接過他身子,幾個縱躍便出了沙谷,將他橫放在地,定神看時,不禁又是驚怒,又是難過。但見他膝、肘、踝、腕、足趾、手指,所有四肢的關節全都被人折斷了,氣息奄奄,動彈不得,對方下手之毒,實是駭人聽聞。殷梨亭神智尚未迷糊,見到張無忌,臉上微露喜色,吐出了口中的兩顆石子。原來他受傷後被人推下沙谷,仗著內力精純,一時不死,兀鷹想來吃他,被他側頭咬起地下石子,噴石射擊,如此苦苦撐持,已有數日。
  楊逍見那四頭兀鷹尚自盤旋未去,似想等眾人拋下殷梨亭後,便飛下來啄食他的屍體,從地下拾起四粒小石,嗤嗤連彈,四頭兀鷹應聲落地,每一隻的腦袋都被小石打得粉碎。張無忌先給殷梨亭服下止痛護心的藥丸,然後詳加查察,但見他四肢共有二十來處斷折,每處斷骨均是被重手指力捏成粉碎,再也無法接續。殷梨亭低聲道:「跟三哥一樣,是少林派……金剛指刀……指力所傷……」
  張無忌登時想起當年父親所說三師伯俞岱巖受傷的經過來,他也是被少林派的金剛指力捏得骨節粉碎,臥床已達二十餘年。其時自己父母尚未相識,不料事隔多年,又有一位師叔傷在少林金剛指之下。他定了定神,說道:「六叔不須煩心,這件事交給了侄兒,定教奸人難逃公道。那是少林派中何人所為,六叔可知道麼?」
  殷梨亭搖了搖頭,他數日來苦苦掙命,早已筋疲力盡,此刻心頭一鬆,再也支持不住,便此昏暈了過去。張無忌想起自己身世,父母所以自刎而死,全是為了對不起三師伯,今日六師叔又遭此難,再不勒逼少林派交出這罪魁禍首,如何對得起俞殷二位?又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父母?眼見殷梨亭雖然昏暈,性命該當無礙,只是斷肢難續,多半也要和俞岱巖同一命運。他經歷有限,見事不快,須得靜下來細細思量,當下負著雙手,遠遠走開,走上一個小丘坐了下來,心中兩個念頭不住交戰:「要不要上少林寺去,找到那罪魁禍首,跟爹爹、媽媽、三師伯、六師叔報此大仇?若是少林派肯坦率承認,交出行兇之人,自然再好不過,否則豈非明教要和武當派聯手,共同對付少林?我已和眾兄弟歃血盟誓,決不再向各門派幫會尋仇生事,但事情一鬧到自己頭上,便立時將誓言拋諸腦後,又如何能夠服眾?禍端一開,此後怨怨相報,只怕又要世世代代的流血不止,不知要傷殘多少英雄好漢的性命?」
  其時天已全黑,明教眾人點起燈火,埋鍋造飯。張無忌兀自坐在小丘之上,眼見明月升起,仍是拿不定主意,直想到半夜,才這麼決定:「且到少林寺去見掌門空聞神僧,說明前因後果,要他給一個公道。」轉念又想:「但若把話說僵了,非動手不可,那便如何?」
  他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心想:「我年紀輕輕,初當大任,立即便遭逢一件極棘手的難題,一心想要止戰息爭,但兇殺血仇,卻一件件迫人而來。我擔當了明教教主的重任,推不掉、甩不脫,此後煩惱艱困,實是無窮無盡!若能不做教主,可有多好?」他回到燈火之旁,眾人雖然肚餓,卻誰都沒有動筷吃飯,恭敬肅穆的站起。張無忌好生過意不去,忙道:「各位以後自管用飯,不必等我。」去看殷梨亭時,只見楊不悔已用熱水替他洗淨了創口,正在餵他飲湯。
  殷梨亭神智仍是迷糊,突然間雙眼發直,目不轉睛的瞪著楊不悔,大聲說道:「曉芙妹子,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麼?」楊不悔滿臉通紅,神色極是尷尬,右手拿著匙羹,低聲道:「你再喝幾口湯。」殷梨亭道:「你答應我,永遠不離開我。」楊不悔道:「好啦,好啦!你先喝了這湯再說。」殷梨亭似乎甚為喜悅,張口把湯喝了。次日張無忌傳下號令,各人暫且不要分散,齊到嵩山少林寺去,問明打傷殷梨亭的原委再說。韋一笑、周顛等眼見殷梨亭如此重傷,個個心中不平,聽教主說要去少林問罪,齊聲喝彩。楊逍為了紀曉芙之事,一直對殷梨亭極是抱憾,口中雖然不言,心裡卻立定了主意,決意竭全力為他報仇,更命女兒好好照顧服侍,稍補自己的前過。
  此後一路沒再遇上異事。殷梨亭時昏時醒,張無忌問起他受傷的情形,殷梨亭茫然難言,只說:「少林派的和尚,五個圍攻我一個。是少林派的武功,決計錯不了。」這日眾人進了玉門關,賣了駱駝,改乘馬匹,生怕惹人耳目,買了商販的衣服換上。有的更趕著騾車,裝了皮貨藥材等物。這日清晨動身,在甘涼大路上趕道,驕陽如火,天氣熱了起來。行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前面一排二十來棵柳樹,眾人心中甚喜,催趕坐騎,奔到柳樹之下休息。到得近處,只見柳樹下已有九個人坐著。八名大漢均作獵戶打扮,腰挎佩刀,背負弓箭,還帶著五六頭獵鷹,墨羽利爪,模樣極是神駿。另一人卻是個年輕公子,身穿寶藍綢衫,輕搖折扇,掩不住一副雍容華貴之氣。
  張無忌翻身下馬,向那年輕公子瞥了一眼,只見他相貌俊美異常,雙目黑白分明,炯炯有神,手中折扇白玉為柄,握著扇柄的手,白得和扇柄竟無分別。
  但眾人隨即不約而同的都瞧向那公子腰間,只見黃金為鉤、寶帶為束,懸著一柄長劍,劍柄上赫然鏤著「倚天」兩個篆文。看這劍的形狀長短,正是滅絕師太持以大屠明教教眾、周芷若用以刺得張無忌重傷幾死的倚天劍。明教眾人大為愕然,周顛忍不住要開口相詢。便在此時,只聽得東邊大路上馬蹄雜沓,一群人亂糟糟的乘馬奔馳而來。這群人是一隊元兵,約莫五六十人,另有一百多名婦女,被元兵用繩縛了曳之而行。這些婦女大都小腳伶仃,如何跟得上馬匹,有的跌倒在地,便被繩子拉著隨地拖行。所有婦女都是漢人,顯是這群元兵擄掠來的百姓,其中半數都已衣衫被撕得稀爛,有的更裸露了大半身,哭哭啼啼,極是淒慘。元兵有的手持酒瓶,喝得半醉,有的則揮鞭抽打眾女。這些蒙古兵一生長於馬背,鞭術精良,馬鞭抽出,回手一拖,便卷下了女子身上一大片衣衫。餘人歡呼喝彩,喧聲笑嚷。蒙古人侵入中國,將近百年,素來瞧得漢人比牲口也還不如,只是這般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淫虐欺辱,卻也是極少見之事。明教眾人無不目眥欲裂,只待張無忌一聲令下,便即衝上殺兵救人。忽聽得那少年公子說道:「吳六破,你去叫他們放了這干婦女,如此胡鬧,成什麼樣子!」話聲清脆,又嬌又嫩,竟似女子。一名大漢應道:「是!」解下繫在柳樹上的一匹黃馬,翻身上了馬背,馳將過去,大聲說道:「喂,大白天這般胡鬧,你們也沒官長管束麼?快快把眾婦女放了!」
  元兵隊中一名軍官騎馬越眾而出,臂彎中摟著一個少女,斜著醉眼,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死囚活得不耐煩了,來管老爺的閒事!」那大漢冷冷的道:「天下盜賊四起,都是你們這班不恤百姓的官兵鬧出來的,乘早給我規矩些罷。」那軍官打量柳蔭下的眾人,心下微感詫異,暗想尋常老百姓一見官兵,遠遠躲開尚自不及,怎地這群人吃了豹子膽、老虎心,竟敢管起官軍的事來?一眼掠過,見那少年公子頭巾上兩粒龍眼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貪心登起,大笑道:「兔兒相公,跟了老爺去罷!有得你享福的!」說著雙腿一挾,催馬向那少年公子衝來。那公子本來和顏悅色,瞧著眾元兵的暴行似乎也不生氣,待聽得這軍官如此無禮,秀眉微微一蹙,說道:「別留一個活口。」這「口」字剛說出,颼的一聲響,一支羽箭射出,在那軍官身上洞胸而過,乃是那公子身旁一個豬戶所發。此人發箭手法之快,勁力之強,幾乎已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尋常獵戶豈能有此本事?只聽得颼颼颼連珠箭發,八名獵戶一齊放箭,當真是百步穿楊,箭無虛發,每一箭便射死一名元兵。眾元兵雖然變起倉卒,大吃一驚,但個個弓馬嫻熟,大聲吶喊,便即還箭。餘下七名獵戶也即上馬衝去,一箭一個,一箭一個,頃刻之間,射死了三十餘名元兵。其餘元兵見勢頭不對,連聲呼哨,丟下眾婦女回馬便走。那八名獵戶胯下都是駿馬,風馳電掣般追將上去,八枝箭射出,便有八名元兵倒下,追出不到一里,蒙古官兵盡數就殲。那少年公子牽過坐騎,縱馬而去,更不回頭再望一眼。他號令部屬在瞬息間屠滅五十餘名蒙古官兵,便似家常便飯一般,竟是絲毫不以為意。周顛叫道:「喂,喂!慢走,我有話問你!」那公子更不理會,在八名獵戶擁衛之下,遠遠的去了。張無忌、韋一笑等若是施展輕功追趕,原也可以追及奔馬,向那少年公子問個明白,但見那八名獵戶神箭殲敵,俠義為懷,心下均存了敬佩之意,不便貿然冒犯。眾人紛紛議論,都猜不出這九人的來歷。楊逍道:「那少年公子明明是女扮男裝,這八個獵戶打扮的高手卻對她恭謹異常。這八人箭法如此神妙,不似是中原哪一個門派的人物。」這時楊不悔和厚土旗下眾人過去慰撫一眾被擄的女子,問起情由,知是附近村鎮中的百姓,於是從元兵的屍體上搜出金銀財物,分發眾女,命她們各自從小路歸家。此後數日之間,群豪總是談論著那箭殲元兵的九人,心中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恨不得能與之訂交為友。周顛對楊逍道:「楊兄,令愛本來也算得是個美女,可是和那位男裝打扮的小姐一比,相形之下,那就比下去啦。」楊逍道:「不錯,不錯。他們若肯加入本教,那八位獵戶的排名,就該在『五散人』之上。」周顛怒道:「放你娘的臭屁!騎射功夫有什麼了不起?你叫他們跟周顛比劃比劃。」楊逍沈吟道:「比之周兄自是稍有不如,但以武功而論,看來比冷謙兄要略勝半籌。」明教五散人中武功以冷謙為冠,這是眾所周知之事。楊逍和周顛素來不睦,雖然不再明爭,但周顛一有機會,便要和楊逍斗幾句口,這時聽他說八獵戶的武功高於冷謙,顯是把五散人壓了下去,心頭愈怒,正待反唇相稽,彭瑩玉笑道:「周兄又上了楊左使的當,他有意想激你生氣呢!」周顛哈哈大笑,說道:「我偏不生氣,你奈何得我?」但過不多時,又指摘起楊逍騎術不佳來。群豪相顧莞爾。
  殷梨亭每日在張無忌醫療之下,神智已然清醒,說起那日從光明頂下來,心神激盪,竟在大漠中迷失了道路,越走越遠,在黃沙莽莽的戈壁中摸索了八九日。待得覓回舊路,已和武當派師兄弟們失去了聯絡。這日突然遇到了五名少林僧人,那些和尚一言不發,便即上前挑戰。五僧武功都是極強,殷梨亭雖然打倒了二僧,但寡不敵眾,終於身受重傷。他說這五個和尚的武功是少林一派,確然無疑,只是並未在光明頂上會過,想來是後援的人眾,到底何以對他忽下毒手,實是猜想不透。他曾自報姓名,那便決不是認錯了人。一路之上,楊不悔對他服侍十分周到,她知自己父母負他良多,又見他情形如此淒慘,不禁憐惜之心大起。這天黃昏,群豪過了永登,加緊催馬,要趕到江城子投宿。正行之間,聽得馬蹄聲響,大路上兩騎並肩馳來,奔到十餘丈外便躍下地來,牽馬候在道旁,神態甚是恭敬。那二人獵戶打扮,正是箭殲元兵的八雄中人物。群豪大喜,紛紛下馬迎上。那兩人走到張無忌跟前,躬身行禮。一人朗聲說道:「敝上仰慕明教張教主仁俠高義,群豪英雄了得,命小人邀請各位赴敝莊歇馬,以表欽敬之忱。」張無忌還禮道:「豈敢,豈敢!不知貴上名諱如何稱呼?」那人道:「敝上姓趙,閨名不敢擅稱。」眾人聽他直認那少年公子是女扮男裝,足見相待之誠,心中均喜。張無忌道:「自見諸位弓箭神技,每日裡讚不絕口,得蒙不棄下交,幸如何之。只是叨擾不便。」那人道:「各位是當世英雄,敝上心儀已久,今日路過敝地,豈可不奉三杯水酒,聊盡地主之誼。」張無忌正想結識這幾位英雄人物,又要打聽倚天劍的來龍去脈,便道:「既是如此,卻之不恭,自當造訪寶莊。」那二人大喜,上馬先行,在前領路。行不出一里,前面又有二人馳來,遠遠的便下馬相候,又是神箭八雄中的人物:再行里許,神箭八雄的其餘四人也並騎來迎。明教群豪見對方禮數周到,盡皆喜慰。順著青石板大路來到一所大莊院前,莊子周圍小河圍繞,河邊滿是綠柳,在甘涼一帶竟能見到這等江南風景,群豪都為之胸襟一爽。只見莊門大開,吊橋早已放下,那位姓趙的小姐仍是穿著男裝,站在門口迎接。
  趙小姐上前行禮,朗聲道:「明教諸位豪俠今日駕臨綠柳山莊,當真是蓬蓽生輝。張教主請!楊左使請!殷老前輩請!韋蝠王請……」她對明教群豪竟個個相識,不須引見,便隨口道出名號,而且教中地位誰高誰下,也是順著次序說得一一無誤。眾人一怔。周顛忍不住便問:「大小姐,你怎地知道我們的姓名?難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麼?」
  趙小姐微笑道:「明教群俠名滿江湖,誰不知聞?近日光明頂一戰,張教主以絕世神功威懾六大派,更是轟傳武林。各位東赴中原,一路上不知將有多少武林朋友仰慕接待,豈獨小女子為然?」眾人一想不錯,心下甚喜,但口中自是連連謙遜,問起那神箭八雄的姓名師承時,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道:「在下是趙一傷,這是錢二敗,這是孫三毀,這是李四摧。」再指著另外四人道:「這是週五輸,這是吳六破,這是鄭七滅,這是王八衰。」明教群豪聽了,無不啞然,心想這八人的姓氏依著「百家姓」上「趙錢孫李、周吳鄭王」排列,已是十分奇詭,所用的名字更是個個不吉,至於「王八衰」云云,直是匪夷所思了。但江湖中人避禍避仇,隨便取個假名,也是尋常得緊,當下不再多問。趙小姐親自領路,將眾人讓進大廳。群豪見大廳上高懸匾額,寫著「綠柳山莊」四個大字。中堂一幅趙孟*白虹座上飛,青蛇匣中吼,殺殺霜在鋒,團團月臨紐。劍決天外龍,劍沖日中鬥,劍破妖人腹,劍拂佞臣首。潛將辟魑魅,勿但驚妾婦。留斬泓下蛟,莫試街中狗。」詩末題了一行小字:「夜試倚天寶劍,洵神物也,雜錄『說劍』詩以贊之。汴梁趙敏。」
  張無忌書法是不行的,但曾隨朱九真練過字,別人書法的好壞倒也識得一些,見這幅字筆勢縱橫,然頗有嫵媚之致,顯是出自女子手筆,知是這位趙小姐所書。他除醫書之外沒讀過多少書,但詩句含意並不晦澀,一誦即明,心想:「原來她是汴梁人氏,單名一個『敏』字。」便道:「趙姑娘文武全才,佩服佩服。原來姑娘是中州舊京世家。」
  那趙小姐趙敏微微一笑,說道:「張教主的尊大人號稱『銀鉤鐵劃』,自是書法名家。張教主家學淵源,小女子待會尚要求懇一幅法書。」張無忌一聽此言,臉上登時紅了,他十歲喪父,未得跟父親習練書法,此後學醫學武,於文字一道實是淺薄之至,便道:「姑娘要我寫字,那可要了我的命啦。在下不幸,先父見背甚早,未克繼承先父之學,大是慚愧。」
  說話之間,莊丁已獻上茶來,只見雨過天青的瓷杯之中,飄浮著嫩綠的龍井茶葉,清香撲鼻。群豪暗暗奇怪,此處和江南相距數千里之遙,如何能有新鮮的龍井茶葉?這位姑娘實是處處透著奇怪。趙敏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意示無他,等群豪用過茶後,說道:「各位遠道光降,敝莊諸多簡慢,尚請恕罪。各位旅途勞頓,請到這邊先用些酒飯。」說著站起身來,引著群豪穿廊過院,到了一座大花園中。
  園中山石古拙,溪池清澈,花卉不多,卻甚是雅致。張無忌不能領略園子的勝妙之處,楊逍卻已暗暗點頭,心想這花園的主人實非庸夫俗流,胸中大有丘壑。水閣中已安排了兩桌酒席。趙敏請張無忌等入座。趙一傷、錢二敗等神箭八雄則在邊廳陪伴明教其餘教眾。殷梨亭無法起身,由楊不悔在廂房裡餵他飲食。趙敏斟了一大杯酒,一口乾了,說道:「這是紹興女貞陳酒,已有一十八年功力,各位請嘗嘗酒味如何?」楊逍、韋一笑、殷天正等雖深信這位趙小姐乃俠義之輩,但仍處處小心,細看酒壺、酒杯均無異狀,趙小姐又喝了第一杯酒,便去了疑忌之心,放懷飲食。明教教規本來所謂「食菜事魔」,禁酒忌葷,自總壇遷入崑崙山中之後,已革除了這些飲食上的禁忌。西域蔬菜難得,貴於肉食,兼之氣候嚴寒,倘不食牛羊油脂,內力稍差者便抵受不住。水閣四周池中種著七八株水仙一般的花卉,似水仙而大,花作白色,香氣幽雅。群豪臨清芬,飲美酒,和風送香,甚是暢快。那趙小姐談吐甚健,說起中原各派的武林軼事,竟有許多連殷天正父子也不知道的。她於少林、峨嵋、崑崙諸派武功頗少許可,但提到張三豐和武當七俠時卻推崇備至,對明教諸大豪的武功門派也極盡稱譽,出言似乎漫不經意,但一褒一讚,無不詞中竅要。群豪又是歡喜,又是佩服,但問到她自己的武功師承時,趙敏卻笑而不答,將話題岔了開去。酒過數巡,趙敏酒到杯乾,極是豪邁,每一道菜上來,她總是搶先挾一筷吃了,眼見她臉泛紅霞,微帶酒暈,容光更增麗色。自來美人,不是溫雅秀美,便是嬌艷姿媚,這位趙小姐卻是十分美麗之中,更帶著三分英氣,三分豪態,同時雍容華貴,自有一副端嚴之致,令人肅然起敬,不敢逼視。張無忌道:「趙姑娘,承蒙厚待,敝教上下無不感激。在下有一句言語想要動問,只是不敢出口。」趙敏道:「張教主何必見外?我輩行走江湖,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各位倘若不棄,便交交小妹這個朋友。有何吩咐垂詢,自當竭誠奉告。」張無忌道:「既是如此,在下想要請問,姑娘這柄倚天劍從何處得來?」趙敏微微一笑,解下腰間倚天劍,放在桌上,說道:「小妹自和各位相遇,各位目光灼灼,不離此劍,不知是何緣故,可否見告?」張無忌道:「實不相瞞,此劍原為峨嵋派掌門滅絕師太所有,敝教弟兄喪身在此劍之下者實不在少。在下自己,也曾被此劍穿胸而過,險喪性命,是以人人關注。」趙敏道:「張教主神功無敵,聽說曾以乾坤大挪移法從滅絕師太手中奪得此劍,何以反為此劍所傷?又聽說劍傷張教主者,乃是峨嵋派中一個青年女弟子,武功也只平平,小妹對此殊為不解。」說話時盈盈妙目凝視張無忌臉上,絕不稍瞬,口角之間,似笑非笑。張無忌臉上一紅,心道:「她怎知道得這般清楚?」便道:「對方來得過於突兀,在下未及留神,至有失手。」趙敏微笑道:「那位周芷若周姊姊定是太美麗了,是不是?」張無忌更是滿臉通紅,道:「姑娘取笑了。」端起酒杯,想要飲一口掩飾窘態,哪知左手微顫,竟潑出了幾滴酒來,濺在衣襟之上。趙敏微笑道:「小妹不勝酒力,再飲恐有失儀,現下說話已不知輕重了。我進去換一件衣服,片刻即回,諸位請各自便,不必客氣。」說著站起身來,學著男子模樣,團團一揖,走出水閣,穿花拂柳的去了。那柄倚天劍仍平放桌上,並不取去。侍候的家丁繼續不斷送上菜餚。群豪便不再食,等了良久,不見趙敏回轉。周顛道:「她把寶劍留在這裡,倒放心咱們。」說著便拿起劍來,托在手中,突然「噫」的一聲,說道:「怎地這般輕?」抓住劍柄抽了出來,劍一出鞘,群豪一齊站起身,無不驚得。這哪裡是斷金切玉、鋒銳絕倫的倚天寶劍?竟是一把木製的長劍。各人隨即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但見劍刃色作淡黃,竟是檀香木所製。
  周顛一時不知所措,將木劍又還入劍鞘,喃喃的道:「楊……楊左使,這……這是什麼玩意兒?」他雖和楊逍成日鬥口,但心中實是佩服他見識卓超,此刻遇上了疑難,不自禁脫口便向他詢問。楊逍臉色鄭重,低聲道:「教主,這趙小姐十九不懷好意。此刻咱們身處危境,急速離開為是。」周顛道:「怕她何來?她敢有甚舉動,憑著咱們這許多人,還不殺他個落花流水?」楊逍道:「自進這綠柳山莊,只覺處處透著詭異,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實捉摸不到是何門道。咱們何必留在此地,事事為人所制?」張無忌點頭道:「楊左使所言不錯。咱們已用過酒菜,如此告辭便去。」說著便即離座。
  鐵冠道人道:「那真倚天劍的下落,教主便不尋訪了麼?」彭瑩玉道:「依屬下之見,這趙小姐故佈疑陣,必是有所為而來。咱們便不去尋她,她自會再找上來。」張無忌道:「不錯,咱們此刻有事在身,不必多生枝節。日後以逸待勞,一切看明白了再說。」當下各人出了水閣,回到大廳,命家丁通報小姐,說多謝盛宴,便此告辭。趙敏匆匆出來,身上已換了一件淡黃綢衫,更顯得瀟灑飄逸,容光照人,說道:「才得相會,如何便去?莫是嫌小女子接待太過簡慢麼?」張無忌道:「多謝姑娘厚賜,怎說得上『簡慢』二字。我們俗務纏身,未克多待。日後相會,當再討教。」趙敏嘴角邊似笑非笑,直送出莊來。神箭八雄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躬身送客。群豪抱拳而別,一言不發的縱馬疾馳,眼見離綠柳山莊已遠,四下裡一片平野,更無旁人。周顛大聲說道:「這位趙大小姐未必安著什麼壞心眼兒,她拿一柄木劍跟教主開個玩笑,那是女孩兒家胡鬧,當得什麼真?楊左使,這一次你可走了眼啦!」楊逍沈吟道:「到底是什麼道理,我也說不上來,只是覺得不對勁。」周顛笑道:「大名鼎鼎的楊左使在光明頂一戰之後,變成了驚弓之……啊喲!」身子一晃,倒撞下馬。
  說不得和他相距最近,忙躍下馬背,搶起扶起,說道:「周兄,怎麼啦?」周顛笑道:「沒……沒什麼,想是多喝了幾杯,有些兒頭暈。」他一說起「頭暈」兩字,群豪相顧失色,原來自離綠柳莊後,一陣奔馳,各人都微微有些頭暈,只是以為酒意發作,誰也沒加在意,但以周顛武功之強,酒量之宏,喝幾杯酒怎能倒撞下馬?其中定有蹊蹺。張無忌仰起了頭,思索王難姑「毒經」中所載,有哪一種無色、無味、無臭的毒藥,能使人服後頭暈;遍思諸般毒藥皆不相符,而且自己飲酒食菜與群豪絕無分別,何以絲毫不覺有異?突然之間,腦海中猶如電光般一閃,猛地裡想起一事,不由得大吃一驚,叫道:「在水閣中飲酒的各位一齊下馬,就地盤膝坐下,千萬不可運氣調息,一任自然。」又下令道:「五行旗和天鷹旗下弟兄,分佈四方,嚴密保護諸位首領,不論有誰走近,一概格殺!」
  眾人聽得教主頒下嚴令,轟然答應,立時抽出兵刃,分佈散開。張無忌叫道:「不等我回來,不得離散。」群豪一時不明所以,只感微微頭暈,絕無其他異狀,何以教主如此驚慌?張無忌又再叮囑:「不論心頭如何煩惡難受,總之是不可調運內息,否則毒發無救。」群豪吃了一驚:「怎地中了毒啦?」張無忌身形微晃,已竄出十餘丈外,他嫌騎馬太慢,當下施展輕功,疾奔綠柳莊而去。
  他焦急異常,知道這次楊逍、殷天正等人所中劇毒,一發作起來只不過一時三刻之命,決不似中了「玄陰指」後那麼可以遷延時日,倘若不及時搶到解藥,眾人性命休矣。這二十餘里途程片刻即至,到得莊前,一個起落,身子已如一枝箭般射了進去。守在莊門前的眾莊丁眼睛一花,似見有個影子閃過,竟沒看清有人闖進莊門。
  張無忌直衝後園,搶到水閣,只見一個身穿嫩綠綢衫的少女左手持杯,右手執書,坐著飲茶看書,正是趙敏。這時她已換了女裝。她聽得張無忌腳步之聲,回過頭來,微微一笑。張無忌道:「趙姑娘,在下向你討幾棵花草。」也不等她答話,左足一點,從池塘岸畔躍向水閣,身子平平飛渡,猶如點水蜻蜓一般,雙手已將水中七八株像水仙般的花草盡數拔起。正要踏上水閣,只聽得嗤嗤聲響,幾枚細微的暗器迎面射到,張無忌右手袍袖一拂,將暗器捲入衣袖,左袖拂出,攻向趙敏。趙敏斜身相避,只聽得呼呼風響,桌上茶壺、茶杯、果碟等物齊被袖風帶出,越過池塘,摔入花木,片片粉碎。張無忌身子站定,看手中花草時,見每棵花的根部都是深紫色的長鬚,一條條須上生滿了珍珠般的小球,碧綠如翡翠,心中大喜,知解藥已得,當即揣入懷內,說道:「多謝解藥,告辭!」趙敏笑道:「來時容易去時難!」擲去書卷,雙手順勢從書中抽出兩柄薄如紙、白如霜的短劍,直搶上來。張無忌掛念殷天正眾人的傷勢,不願戀戰,右袖拂出,釘在袖上的十多枚金針齊向她射去。趙敏斜身閃出水閣,右足在台階上一點,重行回入,就這麼一出一進,十餘枚金針都落入了池塘。張無忌讚道:「好身法!」眼見她左手前,右手後,兩柄短劍斜刺而至,心想:「這丫頭心腸如此毒辣,倘若我不是練過九陽神功,讀過王難姑的『毒經』,今日明教已不明不白的傾覆在她手中。」雙手探出,挾手便去奪她短劍。
  趙敏皓腕倏翻,雙劍便如閃電般削他手指。張無忌這一奪竟然無功,心下暗奇,但他神功變幻,何等奧妙,雖沒奪下短劍,手指拂處,已拂中了她雙腕穴道。她雙劍再也拿捏不住,乘勢擲出,張無忌頭一側,登登兩響,兩柄短劍都釘在水閣的木柱之上,餘勁不衰,兀自顫動。張無忌心頭微驚,以武功而論,她還遠不到楊逍、殷天正、韋一笑等人的地步,但機警靈敏,變招既快且狠,雙劍雖然把捏不住,仍要脫手傷人,若以為她兵刃非脫手不可,已不足為患,躲避遲得一瞬,不免命喪劍底。趙敏雙劍出手,右腕翻處,抓住套著倚天劍劍鞘的木劍,卻不拔劍出鞘,揮鞘往張無忌腰間砸來。張無忌左手食中兩指疾點她左肩「肩貞穴」,待她側身相避,右手探出,乾坤大挪移心法豈能再度無功,已將木劍挾手奪過。趙敏站穩腳步,笑吟吟的道:「張公子,你這是什麼功夫?便是乾坤大挪移神功麼?我瞧也平平無奇。」張無忌左掌攤開,掌中一朵珠花輕輕顫動,正是她插在鬢邊之物。趙敏臉色微變,張無忌摘去鬢邊珠花,她竟絲毫不覺,倘若當他摘下珠花之時,順手在她左邊太陽穴上一戳,這條小命兒早已不在了。她隨即寧定,淡然一笑,說道:「你喜歡我這朵珠花,送了給你便是,也不須動手強搶。」張無忌倒給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左手一揚,將珠花擲了過去,說道:「還你!」轉身便出水閣。
  趙敏伸手接住珠花,叫道:「且慢!」張無忌轉過身來,只聽她笑道:「你何以偷了我珠花上兩粒最大的珍珠?」張無忌道:「胡說八道,我沒功夫跟你說笑。」趙敏將珠花高高舉起,正色道:「你瞧,可不是少了兩粒珍珠麼?」
  張無忌一瞥之下,果見珠花中有兩根金絲的頂上沒了珍珠,料知她是故意摘去,想引得自己走近身去,又施詭計,只哼了一聲,不加理會。趙敏手按桌邊,厲聲說道:「張無忌,你有種就走到我身前三步之地。」張無忌不受她激,說道:「你說我膽小怕死,也由得你。」說著又跨下了兩步台階。趙敏見激將之計無效,花容變色,慘然道:「罷啦,罷啦。今日我栽到了家,有何面目去見我師父?」反手拔下釘在柱上的一柄短劍,叫道:「張教主,多謝你成全!」張無忌回過頭來,只見白光一閃,她已挺短劍往自己胸口插落。張無忌冷笑道:「我才不上你……」下面那「噹」字還沒說出,只見短劍當真插入了她胸口,她慘呼一聲,倒在桌邊。張無忌這一驚著實不小,哪料到她居然會如此烈性,數招不勝,便即揮劍自戕,心想這一劍若非正中心臟,或有可救,當即轉身,回來看她傷勢。
  他走到離桌三步之處,正要伸手去扳她肩頭,突然間腳底一軟,登時空了,身子直墮下去。他暗叫不好,雙手袍袖運氣下拂,身子在空中微微一停,伸掌往桌邊擊去,這掌只要擊中了,便能借力躍起,不致落入腳底的陷阱。哪知趙敏自殺固然是假,這著也早已料到,右掌運勁揮出,不讓他手掌碰到桌子。這幾下兔起鶻落,直是瞬息間之事,雙掌一交,張無忌身子已落下了半截,百忙中手腕疾翻,抓住了趙敏右手的四根手指。她手指滑膩,立時便要溜脫,但張無忌只須有半分可資著力之處,便有騰挪餘地,手臂暴長,已抓住了她上臂,只是他下墮之勢甚勁,一拉之下,兩人一齊跌落。眼前一團漆黑,身子不住下墮,但聽得拍的一響,頭頂翻板已然合上。這一跌下,直有四五丈深,張無忌雙足著地,立即躍起,施展「壁虎遊牆功」遊到陷阱頂上,伸手去推翻板。觸手堅硬冰涼,竟是一塊巨大的鐵板,被機括扣得牢牢地。他雖具乾坤大挪移神功,但身懸半空,不似站在地下那樣可將力道挪來移去,一推之下,鐵板紋絲不動,身子已落了下來。趙敏格格笑道:「上邊八根粗鋼條扣住了,你人在下面,力氣再大,又怎推得開?」
  張無忌惱她狡獪奸詐,不去理她,在陷阱四壁摸索,尋找脫身之計。四壁摸上去都是冷冰冰的十分光滑,堅硬異常。趙敏笑道:「張公子,你的『壁虎遊牆功』當真了得。這陷阱是純鋼所鑄,打磨得滑不留手,連細縫也沒一條,你居然遊得上去,嘻嘻,嘿嘿!」
  張無忌怒道:「你也陪我陷身在這裡,有什麼好笑?」突然想起:「這丫頭奸滑得緊,這陷阱中必有出路,別要讓她獨自逃了出去。」當即上前兩步,抓住了她手腕。趙敏驚道:「你幹什麼?」張無忌道:「你別想獨個兒出去,你要活命,乘早開了翻板。」趙敏笑道:「你慌什麼?咱們總不會餓死在這裡。待會他們尋我不見,自會放咱們出去。最擔心的是,我手下人若以為我出莊去了,那就糟糕。」
  張無忌道:「這陷阱之中,沒有出路的機括麼?」趙敏笑道:「瞧你生就一張聰明面孔,怎地問出這等笨話來?這陷阱又不是造來自己住著好玩的。那是用以捕捉敵人的,難道故意在裡面留下開啟的機括,好讓敵人脫身而出麼?」張無忌心想倒也不錯,說道:「有人落入陷阱,外面豈能不知?你快叫人來打開翻板。」趙敏道:「我的手下人都派出去啦,你剛才見到水閣中另有旁人沒有?明天這時候,他們便回來了。你不用心急,好好休息一會,剛才吃過喝過,也不會就餓了。」張無忌大怒,心想:「我多待一會兒不要緊,可是外公他們還有救麼?」五指一緊,使上了二成力,喝道:「你不立即放我出去,我先殺了你再說。」趙敏笑道:「你殺了我,那你就永遠別想出這鋼牢了。喂,男女授受不親,你握著我手幹麼?」張無忌被她一說,不自禁的放脫了她手腕,退後兩步,靠壁坐下。這鋼牢方圓不過數尺,兩人最遠也只能相距一步,他又是憂急,又是氣惱,聞到她身上的少女氣息,加上懷中的花香,不禁心神一蕩,站起身來,怒道:「我明教眾人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何故處心積慮,要置我們個個於死地?」趙敏道:「你不明白的事情太多,既然問起,待我從頭說來。你可知我是誰?」張無忌一想不對,雖然頗想知道這少女的來歷和用意,但若等她從頭至尾的慢慢說來,殷天正等人已然毒發斃命,何況怎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倘若她捏造一套謊話來胡說八道一番,枉然耗費時刻,眼前更無別法,只有逼她叫人開啟翻板,便道:「我不知道你是誰,這當兒也沒功夫聽你說。你到底叫不叫人來放我?」趙敏道:「我無人可叫。再說,在這裡大喊大叫,上面也聽不見。你若不信,不妨喊上幾聲試試。」張無忌怒極,伸左手去抓她手臂。趙敏驚叫一聲,出手撐拒,早被點中了脅下穴道,動彈不得。張無忌左手*命便沒了。」這時兩人相距極近,只覺她呼吸急促,吐氣如蘭,張無忌將頭仰起,和她臉孔離開得遠些。趙敏突然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泣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這一著又是大出他意料之外,一愕之下,放開了左手,說道:「我又不是想欺侮你,只是要你放我出去。」趙敏哭道:「我又不是不肯,好,我叫人啦!」提高嗓子,叫道:「喂,喂!來人哪!把翻板開了,我落在鋼牢中啦。」她不斷叫喊,外面卻毫無動靜。趙敏笑道:「你瞧,有什麼用?」張無忌氣惱之極,說道:「也不羞!又哭又笑的,成什麼樣子?」趙敏道:「你自己才不羞!一個大男人家,卻來欺侮弱女子?」張無忌道:「你是弱女子麼?你詭計多端,比十個男子漢還要厲害。」趙敏笑道:「多承張大教主誇讚,小女子愧不敢當。」張無忌心想事勢緊急,倘若不施辣手,明教便要全軍覆沒,一咬牙,伸過手去,嗤的一聲,將她裙子撕下了一片。趙敏以為他忽起歹念,這才真的驚惶起來,叫道:「你……你做什麼?」張無忌道:「你若決定要放我出去,那便點頭。」趙敏道:「為什麼?」張無忌不去理她,吐些唾液將那片綢子浸濕了,說道:「得罪了,我這是迫不得已。」當下將濕綢封住了她口鼻。趙敏立時呼吸不得,片刻之間,胸口氣息窒塞,說不出的難過。她卻也真硬氣,竟是不肯點頭,熬到後來,身子扭了幾下,暈了過去。張無忌一搭她手腕,只覺脈息漸漸微弱,當下揭開封住她口鼻的濕綢。過了半晌,趙敏悠悠醒轉,呻吟了幾聲。張無忌道:「這滋味不大好受罷?你放不放我出去?」趙敏恨恨的道:「我便再昏暈一百次,也是不放,要麼你就乾脆殺了我。」伸手抹抹口鼻,呸了幾聲,說道:「你的唾沫,呸!臭也臭死了!」張無忌見她如此硬挺,一時倒是束手無策,又僵持片刻,心下焦急,說道:「我為了救眾人性命,只好動粗了,無禮莫怪。」抓起她左腳,扯脫了她的鞋襪。趙敏又驚又怒,叫道:「臭小子,你幹什麼?」張無忌不答,又扯脫了她右腳鞋襪,伸雙手食指點在她兩足掌心的「湧泉穴」上,運起九陽神功,一股暖氣便即在「湧泉穴」上來回遊走。
  「湧泉穴」在足心陷中,乃「足少陰腎經」的起端,感覺最是敏銳,張無忌精通醫理,自是明曉。平時兒童嬉戲,以手指爬搔遊伴足底,即令對方週身酸麻,此刻他以九陽神功的暖氣擦動她「湧泉穴」,比之用羽毛絲發搔癢更加難當百倍。只擦動數下,趙敏忍不住格格嬌笑,想要縮腳閃避,苦於穴道被點,怎動彈得半分?這份難受遠甚於刀割鞭打,便如幾千萬隻跳蚤同時在五臟六腑、骨髓血管中爬動咬嚙一般,只笑了幾聲,便難過得哭了出來。
  張無忌忍心不理,繼續施為。趙敏一顆心幾乎從胸腔中跳了出來,連週身毛髮也癢得似要根根脫落,罵道:「臭小子……賊……小子,總有一天,我……我將你千刀……千刀萬剮……好啦,好啦,饒……饒了我罷……張……張公子……張教……教主……嗚嗚……嗚嗚……」張無忌道:「你放不放我?」趙敏哭道:「我……放……快……停手……」張無忌這才放手,說道:「得罪了!」在她背上推拿數下,解開了她穴道。趙敏喘了一口長氣,罵道:「賊小子,給我著好鞋襪!」張無忌拿起羅襪,一手便握住她左足,剛才一心脫困,意無別念,這時一碰到她溫膩柔軟的足踝,心中不禁一蕩。趙敏將腳一縮,羞得滿面通紅,幸好黑暗中張無忌也沒瞧見,她一聲不響的自行穿好鞋襪,在這一霎時之間,心中起了異樣的感覺,似乎只想他再來摸一摸自己的腳。卻聽張無忌厲聲喝道:「快些,快些!快放我出去。」
  趙敏一言不發,伸手摸到鋼壁上刻著的一個圓圈,倒轉短劍劍柄,在圓圈中忽快忽慢、忽長忽短的敲擊七八下,敲擊之聲甫停,豁喇一響,一道亮光從頭頂照射下來,那翻板登時開了。這鋼壁的圓圈之處有細管和外邊相連,她以約定的訊號敲擊,管機關的人便立即打開翻板。
  張無忌沒料到說開便開,竟是如此直捷了當,不由得一愕,說道:「咱們走罷!」趙敏低下了頭,站在一邊,默不作聲。張無忌想起她是一個女孩兒家,自己一再折磨於她,好生過意不去,躬身一揖,說道:「趙姑娘,適才在下實是迫於無奈,這裡跟你謝罪了。」趙敏索性將頭轉了過去,向著牆壁,肩頭微微聳動,似在哭泣。
  她奸詐毒辣之時,張無忌跟她鬥智鬥力,殊無雜念,這時內愧於心,又見她背影婀娜苗條,後頸中肌膚瑩白勝玉,秀髮蓬鬆,不由得微起憐惜之意,說道:「趙姑娘,我走了,張某多多得罪。」趙敏的背脊微微扭了一下,仍是不肯回過頭來。張無忌不敢再行耽擱,又即施展「壁虎遊牆功」一路遊上,待到離那陷阱之口尚有丈餘,右足在鋼壁上一點,沖天竄出,袍袖一拂,護住頭臉,生怕有人伏在阱口突加偷襲。身子尚未落下,遊目四望,水閣中不見有人。他不願多生事端,越過圍牆,抄小徑奔回明教群豪停歇之處。眼見夕陽在山,剛才在陷阱中已耽了大半個時辰,不知殷天正等性命如何,心中憂急,奔得更快,不多時已離原處不遠,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大隊蒙古騎兵奔馳來去,將明教群豪圍在中間,眾元兵彎弓搭箭,一箭箭向人圈中射去。張無忌心想:「本教首領人物一齊中毒,無人發號施令,如何抵擋得住大隊敵兵的圍攻?」腳下加快,搶上前去。
  剛奔到近處,只聽得人叢中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叫道:「銳金旗攻東北方,洪水旗至西南方包抄。」正是小昭的聲音。她呼喝之聲甫歇,明教中一隊白旗教眾向東北方衝殺過去,一隊黑旗教眾兜至西南包抄。元兵分隊抵敵,突然間黃旗的厚土旗、青旗的巨木旗教眾從中間並肩殺出,猶似一條黃龍、一條青龍卷將出來。元兵陣腳被沖,一陣大亂,當即退後。張無忌幾個起落,已奔到教眾身前,眾人見教主回轉,齊聲吶喊,精神大振。張無忌見殷天正、楊逍、周顛等人以及五行旗的正副掌旗使都團團坐在地下,小昭卻手執小旗,站在土丘上指揮教眾禦敵。五行旗、天鷹旗各路教眾都是武藝高強之士,只是首領中毒,登時亂了,但一經小昭以八卦之術佈置守禦,元兵竟久攻不進。
  小昭喜叫:「張公子,你來指揮。」張無忌道:「我不成。還是你指揮得好。待我去衝殺一陣,殺他幾個帶兵的軍官。」只聽得颼颼數聲,幾枝箭向他射了過來,張無忌從教眾手裡接過一枝長矛,將來箭一一撥落,手臂一振,那長矛便如一枝箭飛了出去,在一名元兵百夫長身上穿胸而過,將他釘在地下。眾元兵大聲叫喊,又退出了數十步。
  突聽得號角嗚嗚響動,十餘騎奔馳而至。張無忌見當先是趙敏手下的「神箭八雄」,不禁眉頭微蹙,暗想:「這八人箭法太強,若任得他們發箭,只怕眾弟兄損傷非小,須得先下手為強!」卻見那「神箭八雄」中為首的趙一傷搖動一根金色龍頭短杖,叫道:「主人有令,立即收兵。」帶兵的元兵千夫長大聲叫了幾句蒙古話,眾元兵撥轉馬頭,疾馳而去。錢二敗端著一隻托盤,下馬走到張無忌身前,躬身道:「我家主人請教主收下留念。」張無忌一看,只見托盤中鋪著一塊黃色錦緞,緞上放著一隻黃金盒子,鏤刻得極是精緻。張無忌也不怕他弄什麼鬼,伸手拿了。錢二敗躬身行禮,倒退三步,轉身上馬而去。張無忌將黃金盒子順手交給了小昭,他掛念著眾人病勢,也無暇去看盒中是何物事,當即從懷中取出花來,命人取過清水,捏碎深紫色的根須和碧綠小球莖,調入清水,分別給殷天正、楊逍以及五行旗各正副掌旗使等人服下。這一役中,凡是赴水閣飲宴之人,除了張無忌因有九陽神功護體、諸毒不侵之外,所有明教首腦,無不中毒。只是楊不悔陪著殷梨亭在外,小昭及諸教眾在廂廳中飲食,各人遵從教主號令,於各物沾口之前均悄悄以銀針試過,倒是沒有中毒。解毒之物甚是對症,不到個半時辰,群豪體內毒性消解,不再頭暈眼花,只是週身乏力而已,當即問起中毒和解藥的原委。張無忌歎道:「咱們已然處處提防,酒水食物之中有無毒藥,我當可瞧得出來。豈知那趙姑娘下毒的心機直是匪夷所思。這種水仙模樣的花叫作『醉仙靈芙』,雖然極是難得,本身卻無毒性。這柄假倚天劍乃是用海底的『奇鯪香木』所制,本身也是無毒,可是這兩股香氣混在一起,便成劇毒之物了。」周顛拍腿叫道:「都是我不好,誰叫我手癢,去拔出這倚天劍來瞧他媽的勞什子。」張無忌道:「她既處心積慮的設法陷害,周兄便不去動劍,她也會差人前來拔劍下毒,那是防不了的。」周顛道:「走!咱們一把火去把那綠柳山莊燒了!」他剛說了那句話,只見來路上黑煙沖天而起,紅焰閃動,正是綠柳山莊起火。群豪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心中同時轉著一個念頭:「這趙姑娘事事料敵機先,早就算到咱們毒解之後,定會前去燒莊,她便先行放火將莊子燒了。此人年紀雖輕,又是個女流之輩,卻實是勁敵。」周顛拍腿叫道:「她燒了莊子便怎地?咱們還是趕去,追殺她個落花流水。」楊逍道:「她既連莊子都燒了,自是事事有備,料想未必能追趕得上。」周顛道:「楊兄,你的武功也還罷了,講到計謀,總算比周顛稍勝半籌。」楊逍笑道:「豈敢,豈敢!周兄神機妙算,小弟如何能及?」張無忌笑道:「兩位不必太謙。咱們這次沒受多大損傷,只十三四位弟兄受了箭傷,也算是天幸,這就趕路罷。」
  群豪在道上請問張無忌,如何能想到各人中毒的原因。張無忌道:「我記得『毒經』中有一條說道:『奇鯪香木』如與芙蓉一類花香相遇,往往能使人沈醉數日,以該花之球莖和水而飲可解。如不即行消解,毒性大損心肺。這『醉仙靈芙』的性子比之尋常芙蓉更是厲害。因此我要叫各位不可運息用功。否則花香侵入各處經脈,實有性命之憂。」韋一笑道:「想不到小昭這小丫頭居然建此奇功,若不是她在危急之際挺身而出,大夥兒死傷必重。」楊逍本來認定小昭乃敵人派來臥底,但今日一役,她卻成了明教的功臣,實令他大出意料之外,一時也想不出其中原由。眾人沿途談論趙敏的來歷,誰都摸不著端倪。張無忌將雙雙跌入陷阱、自己搔她腳底脫困等情隱去不說,雖然心中無愧,但當眾談論,總覺難以啟齒。
  當晚眾人一早投客店歇宿,大隊人眾分別在廟宇祠堂等處借宿。小昭倒了臉水,端到張無忌房中。張無忌道:「小昭,你今日建此奇功,以後不用再做這些丫頭的賤役了。」小昭嫣然一笑,道:「我服侍你很是高興,哪又是什麼賤役不賤役了?」待他盥洗已畢,將那只黃金盒子取了出來,道:「不知盒中有沒藏著毒蟲毒藥、毒箭暗器之類?」
  張無忌道:「不錯,該當小心才是。」將盒子放在桌上,拉著她走得遠遠地,取出一枚銅錢,揮手擲出,叮的一聲響,打在金盒子的邊緣,那盒蓋彈了開來,並無異狀。他走近看時,只見盒中裝的是一朵珠花,兀自微微顫動,正是他從趙敏鬢邊摘下來過的,趙敏所除去的兩粒大珠已重行穿在金絲之上。他不由得呆了,想不出她此舉是何用意。
  小昭笑道:「公子,這位趙姑娘可對你好得很啊,巴巴的派人來送你這麼貴重的一朵珠花。」張無忌道:「我是男子漢,要這種姑娘們的首飾何用?小昭,你拿去戴罷。」小昭連連搖手,笑道:「那怎麼成?人家對你一片情意,我怎麼敢收?」張無忌左手三指拿著珠花,笑道:「著!」珠花擲出,手勢不輕不重,剛好插在小昭的頭髮上,珠花下的金針卻沒碰到她肌膚。小昭伸手想去摘下來,張無忌搖手道:「難道我送你一點玩物也不成麼?」小昭雙頰紅暈,低聲道:「那可多謝啦。就怕小姐見了生氣。」
  張無忌道:「今日你幹了這番大事,楊左使父女哪能對你再存什麼疑心?」小昭滿心歡喜,說道:「我見你去了很久不回來,心中急得什麼似的,又見韃子來攻,不知怎樣,忽然大著膽子呼喝起來。這時候自己想想,當真害怕。公子,請你跟五行旗和天鷹旗的各位爺們說說,小昭大膽妄為,請他們不可見怪。」張無忌微笑道:「他們多謝你還來不及呢,怎會見怪?」不一日來到河南境內。其時天下大亂,四方群雄並起,蒙古官兵的盤查更加嚴緊。明教大隊人馬,成群結隊的行走不便,分批到嵩山腳下會齊,這才同上少室山。由巨木旗掌旗使聞蒼松持了張無忌等人的名帖,投向少林寺去。
  張無忌知道此次來少林問罪,雖然不欲再動干戈,但結果如何,殊難逆料,倘若少林僧人竟蠻不講理的要動武,明教卻也不得不起而應戰,當下傳了號令,各首領先行入寺,五行旗和天鷹旗下各路教眾,分批絡繹而來,在寺外四下守候,若聽得自己三聲清嘯,便即攻入接應。諸教眾接令,分頭而去。過不多時,寺中一名老年的知客僧隨同聞蒼松迎下山來,說道:「本寺方丈和諸長老閉關靜修,恕不見客。」群豪一聽,盡皆變色。周顛怒道:「這位是明教教主,親自來少林寺拜山,老和尚們居然不見,未免忒也托大。」那知客僧低首垂眉,滿臉愁苦之色,說道:「不見!」周顛大怒,伸手去抓他胸口衣服,說不得舉手擋開,說道:「周兄不可莽撞。」彭瑩玉道:「方丈既是坐關,那麼我們見見空智、空性兩位神僧,也是一樣。」哪知客僧雙手合十,冷冰冰的道:「不見。」彭瑩玉道:「那麼達摩堂首座呢?羅漢堂首座呢?」那知客僧仍是愛理不理的道:「不見!」殷天正猶如霹靂般一聲大喝:「到底見是不見?」雙掌排山倒海般推出,轟隆一聲,將道旁的一株大松樹推為兩截,上半截連枝帶葉,再帶著三個烏鴉巢,垮喇喇的倒將下來。那知客僧至此始有懼色,說道:「各位遠道來此,本當禮接,只是諸位長老盡在坐關,各位下次再來罷!」說著合十躬身,轉身去了。韋一笑身形一晃,已攔在他身前,說道:「大師上下如何稱呼?」那知客僧道:「小僧法名,不說也罷。」韋一笑伸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笑道:「很好,很好!你擅說『不見』兩字,原來是不見大師,是空見神僧的師兄。只不知閻羅王招請佛駕,你『不見神僧』見是不見?」那知客僧被他這麼一拍,一股冷氣從肩頭直傳到心口,全身立時寒戰,牙齒互擊,格格作響。他強自忍耐,側身從韋一笑身旁走過,一路不停的抖索,踉蹌上山。韋一笑道:「這傢夥帶藝投師,身上內功不是少林派的。」張無忌當即想起了圓真,心想帶藝投師之事,少林派中甚是尋常,說道:「韋蝠王拍了他這兩下寒冰綿掌,他師祖、師父焉能置之不理?咱們上去,瞧大和尚們是否當真不見?」眾人料想一場惡鬥已然難免,少林派素來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千年來江湖上號稱「長勝不敗門派」,今日這一場大戰,且看明教和少林派到底誰強誰弱。各人精神百倍,快步上山,想到少林寺中高手如雲,眼前這一大戰,激烈處自是非同小可。不到一盞茶時分,已到了寺前的石亭。張無忌想起昔年隨太師父上山,在這亭中和少林派三大神僧相見,今日重來,雖然前後不過數年,但昔年是個瘦骨伶仃的病童,今日卻是明教教主之尊,緬懷舊事,當真是恍若隔世。只見那石亭有兩根柱子斷折了,亭中的石桌也掀倒在地。說不得笑道:「少林和尚好勇鬥狠,這兩根柱子是新斷的,多半前幾天剛跟人打過了一場大架,還來不及修理。」周顛道:「待會大戰得勝之後,咱們將這亭子一古腦兒的拆了。」群豪在亭中等候,料想寺中必有大批高手出來,決當先禮後兵,責問何以對殷梨亭如此痛下毒手,眾僧若是蠻不講理,那時只好動武。豈知等了半天,寺中竟全無動靜。又過一會,遙見一行人從寺後奔向後山,遠遠望去,約有四五十人。彭瑩玉道:「哼,他們在調兵遣將,四下埋伏。」張無忌道:「進寺去!」當下楊逍、韋一笑在左,殷天正、殷野王在右,鐵冠道人、彭瑩玉、周顛、說不得四散人在後,擁著張無忌進了寺門。來到大雄寶殿,但見佛像前的供桌倒在一旁,香爐也掉在地下,滿地都是香灰,卻不見人。說不得冷笑道:「少林派一見咱們到來,竟然心慌意亂,手足無措,連香爐也打翻了,可笑啊可笑!」
  張無忌朗聲說道:「明教張無忌,會同敝教楊逍、殷天正、韋一笑諸人前來拜山,求見方丈大師。」他話聲並不甚響,但內力渾厚,殿旁高懸的銅鐘大鼓受到話聲激盪,同時嗡嗡嗡的響了起來。楊逍、韋一笑等相互對望一眼,均想:「教主內力之深,實是駭人聽聞,當年陽教主在世,也是遠有不及。看來今日之戰,本教可操必勝。」張無忌這幾句話,少林寺前院後院,到處都可聽見,但等了半晌,寺內竟無一人出來。
  周顛喝道:「喂,少林寺的和尚老哥老弟們,這般躲起來成什麼樣子?扮新娘子麼?」他話聲可比張無忌響得多了,但殿上鐘鼓卻無應聲。群豪又等片刻,仍不見有人出來。
  彭瑩玉道:「我心中忽有異感,只覺這寺中陰氣沈沈,大大不祥。」周顛笑道:「和尚進廟,得其所哉,有什麼異感?」鐵冠道人忽道:「咦,這裡有柄斷頭禪杖。」說不得道:「啊!這裡好大一攤血漬!」周顛笑道:「想必光明頂一戰,教主威名遠揚,少林寺高掛免戰牌啦!你瞧他們逃得慌慌張張的,連兵器都拋下了。」鐵冠道人搖頭道:「不是的。」周顛道:「為什麼不是?」鐵冠道人道:「那麼這攤血是什麼意思?」周顛道:「多半是他們嚇得連手也割……」說到這裡便住了口,自知太也難以自圓其說。便在此時,一陣疾風刮過,只吹得眾人袍袖飛揚。周顛喜道:「好涼快!」猛聽得西邊喀喇喇一聲響,數十丈外的一株大松樹倒了下來。群豪吃了一驚,同時躍起,奔到斷樹之處,只見那株松樹生於一座大院子的東南角上,院子中並無一人,卻不知如何,偌大一株松樹竟會給風一吹便即折斷,壓塌了半堵圍牆。眾人走近松樹斷截處看時,只見脈絡交錯斷裂,顯是被人以重手法震碎,只是樹絡斷裂處略現乾枯,並非適才所為。群豪細察週遭,紛紛說道:「咦,不對!」「啊,這裡動過手。」「好厲害,傷了不少人啊!」大院子中到處都有激烈戰鬥的遺跡,地下青石板上,旁邊樹枝幹上、圍牆石壁上,留著不少兵刃砍斬、拳掌劈擊的印記。到處濺滿了血漬,可見那一場拚鬥實是慘烈異常。地下還有許多深淺的腳印,乃是高手比拚內力時所留下。張無忌叫道:「快抓那個知客僧來問個明白。」韋一笑、說不得等人分頭去找,那知客僧卻已躲得不知去向。五行旗四下搜索。過得小半個時辰,各旗掌旗使先後來報,說道寺中無人,但到處都有激鬥過的痕跡。許多殿堂中都有血漬,也有斷折的兵刃,卻沒發見屍首。
  張無忌道:「楊左使,你說如何?」楊逍道:「這場激鬥,當是在兩三日之前。難道少林派全軍覆沒,竟被殺得一個不存?」說不得道:「剛才不是有幾十人奔向後山嗎?」楊逍道:「那多半是少林派的對頭,留守在這裡的,見到咱們大隊人馬來到,便溜之大吉了。」彭瑩玉道:「依事勢推斷,必當如此。剛才那個知客僧就是冒充的,只可惜沒能截他下來。可是少林派的對頭之中,哪有這樣厲害的一個幫會門派?莫非是丐幫?」周顛道:「丐幫勢力雖大,高手雖多,總也不能一舉便把少林寺的眾光頭殺得一個不剩。除非是咱們明教才有這等本事,可是本教明明沒幹這件事啊?」鐵冠道人道:「周顛,你少說幾句廢話成不成?本教有沒有幹這事,難道咱們自己不知?」厚土旗掌旗使顏垣來報:「啟稟教主,羅漢堂中的十八尊羅漢像曾經給人移動過,不知其中有無蹊蹺。」群豪知顏垣精於土木構築之學,他既生疑心,必有所見,都道:「咱們瞧瞧去。」來到羅漢堂中,只見牆上濺了不少血漬,戒刀禪杖丟滿了一地。
  周顛道:「顏兄,這十八羅漢有什麼古怪?」顏垣道:「每一尊羅漢像都給人推動過,本來兄弟疑心後面另有門戶道路,但查察牆壁,卻無密門秘道。」
  楊逍沈吟半晌,道:「咱們再把羅漢像推開來瞧瞧。」顏垣跳上神座,將長眉羅漢推在一旁,露出牆壁,果然並無異狀。楊逍也躍上神像,細看那長眉羅漢,突然「咦」的一聲,道:「羅漢背後寫得有字。」將那尊羅漢像扳轉身來。群豪赫然見到一個斗大的「滅」字。羅漢像本是金身,這時金光燦爛的背心上給人用利器劃出了一個大大的「滅」字,深入逾寸,筆劃中露出了泥土。印痕甚新,顯是刻劃不久。周顛道:「這個『滅』字,是什麼意思?啊,是了,是峨嵋派挑了少林寺,滅絕師太留字示威。」群豪都覺此話太也匪夷所思,盡皆搖頭。說話之間,群豪已將十八尊羅漢像都扳轉身來,除了極右首的降龍羅漢,極左首的伏虎羅漢之外,餘下十六尊羅漢背後各劃了一字,自右至左的排去,十六個大字赫然是:「先誅少林,再滅武當,惟我明教,武林稱王!」殷天正、鐵冠道人、說不得等人不約而同的一齊叫了出來:「這是移禍江東的毒計!」
  群豪見這十六個大字張牙舞爪,形狀可怖,想到少林寺群僧慘遭橫禍,這筆帳卻要算到明教頭上,無不慼然有憂。周顛叫道:「咱們快把這些字刮去了,免得做冤大頭。」楊逍道:「敵人用心惡毒,單是刮去這十六個字,未必有用。」這次周顛覺他說得有理,不再跟他鬥口,只問:「那怎麼辦?」說不得道:「這其實是個證據。咱們找到了使這移禍毒計之人,拿他來與這十六個字對質。」楊逍點頭稱是。
  彭瑩玉道:「小僧尚有一事不明,要請楊左使指教。刻下這十六字之人,既是存心嫁禍本教,使本教承擔毀滅少林派的大罪名,好讓天下武林群起而攻,然則他何以仍使羅漢佛像背向牆壁?不將這十六個大字向著外面?若不是顏旗使細心,那不是誰也不會知道羅漢像背上有字麼?」楊逍臉色凝重,說道:「猜想起來,這些羅漢像是另外有人給轉過去的,多半暗中有人在相助本教。咱們已領了人家極大的情。」群豪齊聲問道:「此人是誰?楊左使從何得知?」楊逍歎道:「這其中的原委曲折,我也猜想不透……」他這句話尚未說完,張無忌突然「啊」的一聲,大叫起來,說道:「『先誅少林、再滅武當』,只怕……只怕武當派即將遭難。」韋一笑道:「咱們義不容辭,立即赴援,且看到底是哪一批狗奴才幹的好事。」殷天正也道:「事不宜遲,大夥立即出發。這批奸賊已先走了一兩天。」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正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