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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5:2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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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水明石(明日天涯、水澹、雪石 三人合寫)

【小說類型】:玄 幻 / 神 話 故 事 / 寶 蓮 燈 同 人

【內容簡介】:神仙意味著長生,卻不意味著不死。單純的背後,往往是太過殘酷的真實,人,鬼,神,莫不如是。
          劈山救母,三界純孝的傳奇。
          高擎的寶蓮燈,追求美好愛情的象徵。
          但誰又知道,成就了這傳奇和這象徵的,是怎樣的一條血腥和陰謀之路。


轉載者按:《人生長恨水長東》是寶蓮燈的同人作品。
 這部小說,是唯一一部我只看一次便完全記得的小說,因為故事實在太過刻骨銘心。
 這部小說,是唯一一部我看了一次卻不願意去再看一次的小說,因為我怕再一次為這書落淚……
 我為了這部小說,哭了不只下十次……
 楊戩,這一位二郎神,每次在神話故事中出現,都是擔任壞人的角色。
 當提起楊戩在《西遊記》中,大家只會記得二郎神出現後,如何被孫悟空所玩弄。
 當提起楊戩在《寶蓮燈》中,大家只會記得二郎神的功利自私,沈香那麼正義光明。
 我總覺得,能夠成為為人所稱的顯聖真君,能夠成為天庭中的司法天神,楊戩不會是這樣子的。
 所以《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這一本書,就是為楊戩正名。
 也許有人覺得這本書的作者們把楊戩美化了,但我認為,這是楊戩的唯一補償,因為從前楊戩只得惡名。
 有人寫到一句我十分認同的說話:
 「楊戩已不是『薄待己身』四字可以言喻,竟對自己心狠至此,徒留哽咽於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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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30:23

第十三章 磔裂滅後有 

  雙目合上,天地之間,唯余一片昏暗。

  有物正浸遍了週身,泥濘膠著得像退潮後軟膩的淤漿,透出說不出的陰寒和詭異。起始只有薄薄的一層,慢慢越來越多,似有無數冰涼的手溺在水裡,正和著絕望伸出,死死拽住這臺上唯一的活物,如同抓緊了無始以來,三界所有不甘和怨恨的根源。

  赤絲以一種空前瘋狂的速度,從體內的血肉間蔓延出去。它們的根,深深紮在骨髓的深處,而延伸的赤蔓,正和壓裹上來的膩物,完美地融成一體。

  裂膚綻出的點點血珠,很快變成涓涓的細流,帶著生命和活力,被赤絲拚命地抽離,被愈加沈重的軟膩怨霧,近乎貪婪地略奪了去。

  這些狂暴的怨霧,在那雙眼睛合上的同時,便驀地靜止如死。它們波動著,小心地盤旋,分出一縷,再分出一縷,試探著浸纏過去,迫不及待地,吮吸起玄衣上濃郁的血腥。

  赤絲穿入裹遍了週身的怨霧層裡,彼此傳遞共鳴的悲怨,令微顫的封神臺,開始了更明顯的搖晃與掙動。底座無聲地塌陷下去,像是肥膩的油脂,散發出屍骸獨有的難聞腥臭。於是,便連空中的玉帝,都現出了緊張之色,鬆開把玩垂縵的手掌,馭雲退到數丈開外。

  軟垂的八面魂幡,無風自展,向上揚起,一霎間繃得筆直。幡身陣陣哀鳴,千萬點晶螢光雨,正從幡體寶石裡噴薄而出。光雨灑處,不斷塌陷的臺面,便被鉻上一層奇異的結晶,向上緩緩凸起還原,溫潤光滑一如最初所見。

  但魂幡本身卻在迅速變化,起始矗立入雲,漸漸縮得高不逾丈。只因那光雨略一停駐,封神臺便暴亂如掙扎的狂獸,連魂幡立足處的地面,都在不停地由晶瑩而淤軟如泥,再由光雨強行變化回結晶。而每一次變化,都足以蝕去魂幡的基底幾分。

  原本濃密的怨霧,也因這瑩雨弱去了些許。但卻只令霧氣翻騰如怒,蜂湧著向臺心湧集。無數怨絲在霧中揮舞,糜碎的血肉,穿紮在怨絲之上,被怨霧層層包裹,消融得如同六月的飛雪。

  那樣的疼痛,已不只是身體,連魂魄都隨了撕裂開的縷縷筋血,緩慢地散成霧霰。但楊戩沒有睜開雙目,任由血肉剝離,神識漸轉為昏沈模糊。他的心中,仍平靜得泛不起分毫的波瀾,只有一些零亂的過往,浮現在魂魄斷續的記憶裡。

   「三界眾生的共業……」

  很多年之前,有一個清悅的聲音,輕柔地嘆息著,向他說出了這一句話。但這並不是宿命,或是冥冥中預定的安排。人生的路是如此寂寞,一路行來,艱難得似乎永無盡頭。這樣的艱難掙扎,有他一人肩負就足夠了。

  善惡是非,到頭都空無一物,只願今後的三界,能掙脫那宿命的共業。縱然三界眾生,只是一個空洞的口號,但付出他全部心力的家人,原也是這眾生中的一部分。

  「生因烏有,復歸虛無,虛無有盡,悲願不孤。唯願眾生,繁盛長存,唯願三界,紺淨無塵。喜樂非樂,流轉非苦,灰身入滅,唯眾生故。」

  越來越昏散的魂魄,感受到了迷漫臺上的光雨。這光雨也是熟悉的,潛入神臺內層之時,數千年前的幻相,就曾在他身邊,重新上演了一遍。而古神入滅前,向神王致意的幾句偈語,更明徹得如同昨日甫才聽聞。

  守護三界,那是神王至死不能舍下的余習,就如滅渡血湖厲魄的地藏王,一樣從不知道,什麼是放棄與退縮。

  他的責任,也已經盡到了。

  ————————

  封神臺上,又開始了新的變化,魂幡蘊在寶石中的光雨,也噴薄完了最後的一抹。玉帝只冷眼看著,古神創造這神臺,封印封神之戰和無始以來的業力糾纏,時至今日,終於被怨恨的余業徹底衝破。

  但他並不擔心。破是為了立,完成的時候到了。

  全新的世界,神王的夢想,宿命傳承的終點,還有,他追究了多年的完美平衡。

  不遠的整座神臺,正如暴風中的荒林,嘶吼著扭曲變形。無數黑色魅影,從塌軟斜倒的臺身拚命掙出。森然的利齒,勾連的骨髓,與迷漫的怨霧混成一體。連帶這片不在去來今和三界之外的大幻空間,也隨之翻騰不定起來,忽而日月雙墮,忽而五色雲集,更有點點的星辰起滅,明明色彩斑讕至極,卻偏籠罩著說不出的灰寒死氣。

  神臺中央徹底崩塌,八面神幡,一一向中央傾倒,奮展的黑幔,顯出無比的不甘。但塌陷處湧出黑綠的斑繡屍水,幔身甫一觸上,便已被蝕化得了無痕跡。

  明暗交替的雜亂景象裡,只有一片銀芒,半浮在無邊怨霧之中。

  魂魄幻成虛影,裹附在支離破碎的軀殼外,銀芒從魂魄中迸出,固執地不肯散去。但顛舞的赤絲已蔓延了整個神臺的範圍,將怨霧和神臺的重重鬼魅虛影,穿透結合在那軀殼之上。惡業怨力凝成實體,利齒起落,咀嚼聲像春日瘋長的萬蠶撕咬,將點點的血肉,從那具僵硬的軀殼上強行剝離。而每剝離一點血肉,魂魄上閃爍不定的銀色光華,便也隨之分散,越發顯得黯淡不明。

  ————————

  「就在我的眼前……小玉,那樣殘酷的慘烈,就在我的眼前,一一清晰地發生著。怨霧魅靈雖然濃密昏暗,但舅舅軀體的淩剮分解,森森白骨,被折碎吞噬的情形,卻在銀芒中分外的明顯。到了後來,轟地一聲巨響,整個封神臺轟然倒塌,與怨霧赤絲糾纏裹繞,色澤也不再昏暗,反轉成暗紫之色,宛如淋滿了血腥的巨大日輪。」

  ————————

  殘缺的魂魄,破碎的軀殼,仍飄浮在一片暗紫血色之中。僅存的意識,早已昏亂不堪,除了劇烈的痛楚,連一生的過往,都因魂魄被噬,變得有些支離破碎起來。

  但恍惚中,有聲音從遙遠的過去響起,彷彿彌天蓋地的怨氣惡業糾纏,只不過是午睡時一個短暫的夢境。

  「戩兒,戩兒……」

  那個久遠前的聲音,響在有著陡坡和流水的樹林裡。林中一個孩子的身影,正忙碌地撿取著枯薪。久在商隊的大哥回家了,爹娘累了一天,他要多揀一些薪柴,好早一點背回家,幫著母親煮好今天的飯食。

  父親的微笑,陽光下閃爍的金鎖,還有那句溢滿了疼愛的笑語:「……傻孩子,今天可是你十三歲的生日啊……」

  三千年歲月匆匆而過,那一天,卻竟是他一生之中,曾有的最後一個生日。此後的日子,蒼涼落寞,三妹太小,習慣了對他的處處依賴,卻忽略了她的兄長,原也不過是一個只大她五歲的孩子。

  但那不是小妹的過錯,即便後來,幾千年的兄妹情誼,竟斷送得那麼簡單乾脆,他仍是不能去責怪這唯一的妹妹。

  眼睜睜地看著父兄殞落崖底,而盼了太久的依戀,又在漫天花雨裡化成了縷縷的青煙。短暫的幸福,十三年的歲月,從此,成為一生最不能觸及的深痛。

  從那一刻起,他就注定是一個天棄地厭的罪人,任何救贖和寬恕,終究與他無緣,只能擦肩而過。就算此後,灌江口的歲月平靜而安適,但八百年司法任上,違心的種種權謀,卻令他的罪孽更深重一層,真正地恕無可恕起來。

  那麼又何必強求呢?小妹的關心理解,豈會為他這樣的罪人而發?這樣執著的一生,原只為了此心所安,而不是軟弱的乞求,好追尋回那所謂的幸福。

  ————————

  色澤暗紫的神臺廢墟,無始以來,怨力惡業的集合糾纏,慢慢開始了平靜下去的跡象。懸浮的魂魄銀芒,淡得幾不可見,糾繞在僅存的殘骨碎骸之上。但要不了片刻,連這些都會被分噬殆盡,天廷的第一戰神,從此,只能是三界中飄渺的傳說,慢慢地,被徹底遺忘了去。

  怨業的顏色,也漾起了些許的異樣,噬化的魂魄血肉,正如同清泉瀉傾,滌去業力中無邊的暴戾。最裡的一層怨霧裡,已連赤絲都轉為淡素的白色,在一片暗紫裡縱橫交織。於是,暗紫如絹被水,飛快地渲染了開來,但見縷縷皎白電射,瑩晶炫目,鮮活生動異常。

  裡層怨霧轉化最快,黑氣血色迅速褪盡,收縮成一團白色軟霧,皎若水靈,清靈祥淑,說不出的好看。待又噬化幾絲銀芒後,那白霧一陣蛹動,向外翻起,竟似有物在伸展腰身,急切地要出來面對新奇的世界。

  殘存的魂魄一陣悸動,只因有一雙粉雕玉琢般的小手,正輕柔地撫摸在碎骨之上。那蛹動的白色軟霧,由手而臂,由頭肩而膝足,幻化出來了一個小小的女孩,探究地盯著自己的小手,看著從碎骨上沾來的點點血腥。

  血腥被附近的怨霧吮去,小女孩卻甜甜地笑了起來。不再對那幾塊碎骨有著興趣。她搖晃著張開稚嫩的雙臂,懸在虛空之中,索要抱擁般地淺笑蹦跳著,奔向了前方不可測的暗紫。

  玉帝在遙空上好奇地看著。雖只是業力的幻化,但暗紫裡,是未轉化的怨霧魅靈,利齒如刀,正貪婪地吮吸著血腥,捕捉一切能被吞噬的物什。

  這樣的女孩,嬌柔可愛,天真鮮活,卻馬上,就要步著那個人的後塵,被無數怨業,撕成零亂的肉糜血粉。

  但他更多的注意,卻在那個就要永逝無存的虛弱魂魄上。那樣的悸動,反應出那人突如其來的恐懼和畏縮。難道,竟是後悔了麼,和看過的蕓蕓眾生一樣,到了最後的時刻,開始動搖一生堅持的道路?

  ————————

  卻連這至尊都沒有想到,當小女孩銀玲般的笑聲,在暗紫裡嘎然而止時,那悸動的殘魂碎魄,突然靜止得如同逝去,而有蒼熒的流光,一點一點從魂魄裡逸出。

  ————————

  流光凝成瑩白的光影,雖被陰霧纏裹,仍是明亮不可名狀,耀眼欲花。玉帝不由半瞇了雙目,輕噫一聲,喃喃自語道:「明白了,原來如此……戩兒,都到了這個時候,竟還捨不去你的執念麼?」

  便在他嘆息聲裡,光影向空沖射,起始細如遊絲,卻在貫入暗紫霧障後,陡然炸裂了開來。光華到處,一片悲叫鬼哭,無數黑影在暗紫裡乍現旋滅,或是浮腫的人頭,撕裂的大口裡利齒如刀,或是白骨嶙峋的枯瘦手足,向空抓搔作勢,或是殘肢斷軀,蠢蠢蛹動不止。

  炸裂的光影凝如實物,澄明如鏡,托在那小女孩的足下,半空中盤旋向上,衝破了最外的一層怨力,正對著玉帝所在的虛空。那女孩看向玉帝,呀呀地學著語,搖搖擺擺地踏在光影之上,在悲風迴旋,吱吱啾啾的綠黝鬼魅,起滅啼鳴不定的無窮怨業中,笑著向光影的盡頭張臂奔去。

  玉帝若有所思地看著,小女孩天真的笑貌,觸動了他久遠前的一些回憶。他擡起頭,沈思了一陣,這才想起,無數年前,也有一個這樣的女孩,最愛撲到他的懷裡,用小手環在他的頸間,粉聲粉氣地叫著哥哥。

  那便是所謂的親情?但如他,卻終是領略不了其中的情感。

  ————————

  上前了幾步,玉帝溫和地俯下身,將這柔軟的小小身軀抱入懷裡。

  不能領略又有什麼關係呢?他雖不懂得愛,但同樣沒有著恨,只要他願意,就能模仿出任何的情緒反應。

  只是,幼童的體香,固然芬芳清盈,卻如他預料的一樣,輕得沒有一絲份量。

  業力所化,又怎會有著重量?被剝離的魂魄,淨去了怨霧的惡業,可那人的執念和堅持,卻令噬其血肉的業力,折射出那人不肯割捨的記憶。

  「不是阿瑤……這麼小的孩子,只能是蓮兒了吧!」玉帝端詳著懷裡的孩子,好脾氣地笑了笑,將目光投向前方的虛空,「朕的化身,正在九天之上,陪朕的小妹說笑宴飲。而戩兒,你小妹天性爛漫,如同她母親一樣單純,你心中的痛楚,她是永遠不會明白,更不知你最後一刻,竟會苦念幼時的她至斯。癡兒,念力虛影,隨形而滅,你落此地步,仍要強求著那一時片刻的溫情麼?」

  ————————

  前方,光影的光華耗盡無存,原本隱約閃爍的銀芒,在這一霎間也完全黯淡了下去。但構成光影的瑩白流光,在光華耗盡後,也已被暗紫消融乾淨。那流光是心力凝成的,是造主的傳承,也是弒殺造主的變革者的傳承。

  所有暗紫惡業,向流光的源頭,那黯淡的銀芒爍處疾湧過去。鬼影悲鳴,一刻不停地生滅變化,由暗而明,由明而七彩流溢。於是,濃如膠質的暗紫,飢渴如旅人,觸在正中的碎骨之上,便向內迅速收縮起來。

  霰雨似的銀點,在碎骨被蝕化的同時,星星點點地逸散在暗紫裡。又都在轉眼之間,被塌縮的業力吞噬得涓滴不存。那最後的一縷殘餘魂魄,終於永逝難追,重歸了虛無寂滅。虛無中再沒有了痛楚,也再沒有了索寞和掙扎。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滅盡無餘,不受後有。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30:06

第十二章 諸業將抵償 

  封神臺共有八面,乾、坤、震、巽、離、坎、艮、兌,八方各立一柄碩大的黑色魂幡,幡上飾滿五色寶石,慢慢爍出光芒,如同一張張正在開啟的飢渴眼睛。

  玉帝自玉階緩步而上,剛剛踏上臺面,整個臺身,便突然顫了一顫。白玉石鋪就的地面,溫潤的如同少女白皙的顏面,卻似被投下石子一般,從玉帝的足下,隱洇出一圈圈�綠色的漣漪。

  玉帝低頭看著那漣漪,眼神極是複雜,九分的敬畏中,隱含了一分的厭惡。他將楊戩放在封神臺的中央,動作輕柔的像是將嬰兒安放在搖籃中。

  退後一步,他端詳著楊戩的神色,不期然地長嘆了一聲:「戩兒,本想讓你在幻夢之中,由你的朋友陪著,無知無覺地離開。你卻偏要逞強,不肯領朕的這份天大人情。」

  隨著他的話音,封神臺四周,乳色的霧幔開始翻滾蠕動,擠出一滴滴汙濁的水泡。那水泡一凝成便迅速聚合,扭曲著幻出隱隱約約的形體。神臺中央,也有物慢慢滲出,似霧非霧,陰寒蝕骨,只是因玉帝便在近前,那霧狀物也似懂得畏懼一般,不敢直接漫過楊戩的身子。

  饒是如此,霧上的寒氣,已足以令他如陷冰沼。但身下冰寒,體內的內息,又如滾炎般,沸騰激盪不已。楊戩咬牙苦忍著,淡然看著玉帝,微笑道:「這是陛下苦心為楊戩安排的死地,楊戩焉敢不至?」

  封神臺外,陰風大作,黑色的魂幡在怨氣中飄打得如同兀鷹的斷翅。無數的形體在臺外彼此擁擠著,但被無形的力量所阻礙,不得而入。殘破的軀體彼此擠壓,斷肢折臂狂亂的揮舞,黑洞洞的嘴張裂著,從白森森的齒間發出無聲的嘶吼。

  「你看看他們,這些無始以來的惡業,受封神一戰中的重重殺戳引發,雖被伏羲大神的神臺,困死在這虛無之境中。但戾氣重重,集而不散,漏沙成塔,遲早將三界的根基,侵蝕得殘破不堪。不過……」

  玉帝忽然笑了,他瞟了封神臺外一眼,眼神中帶著幾分孩童的戲謔,「不過好在,我的外甥,戩兒,你在封神疆場殺人如麻,司法天神任上,更是跋扈朝野,構陷忠良,使得這沖天戾氣之中,也有了你種下的一份孽因。」

  他的左手,從寬大的滾金袍袖中伸出,溫和地拭去楊戩額角的汗滴,輕聲嘆道,「困撓了朕多年的天大難題,如今,終於可以迎刃而解了。戩兒,不要怨朕,你知道嗎,伏羲大神離去之前,曾經說過朕,這世上情感萬千,瞭解與否,都不重要。但六道流轉,化生萬千,其最重者,無非一個愛字,大愛無我,無我,成就大愛……」

  說到此處,玉帝總是帶著笑意的臉上,瞬間透出莫名的不甘和煩惱。然而他轉臉看著楊戩,又恢復了原先的鎮定從容:「愛恨貪嗔癡五毒,根織於眾生命根之中,糾纏不休,互為因果。我看了無數年,當成消遣也好,想切實體會也罷,看不明白的,終還是看不明白。」

  手停在了楊戩的神目上,發散出淡淡的金芒,「戩兒戩兒,你可知道,若非你逞強恢復,朕也絕不會這麼絕情,會想到用你的血肉魂魄,來消彌這三界眾生共有的孽因惡果。朕的神力來自始創者盤古,朕要守護住這個不夠完美的世界。那麼,朕只有讓你的血與魂魄,成為這守護最後的祭品,為三界眾生消除去共有的惡業。也許,這就是傳承者的宿命吧?自伏羲神王弒殺了他的造主後,所有變革的傳承者,都必然要負擔的宿命……」

  金芒一分分地注入神目之中,激發了神目中的點點銀輝。楊戩身子一陣抽搐,鮮血從口裡噴薄而出,但他只是淡然地聽著,看不出絲毫的驚怒不安,目光越過玉帝,落在極遠的空中,甚至,帶了幾分解脫前的安然。

  平生所有的行止,便在這座高臺之上,真正做個了卻吧。善惡有因,果報自現,當年出任司法天神的那一刻,不早就已瞭然與胸了麼?

  玉帝細看著他的神情,喟然嘆道:「你是朕唯一的外甥,朕卻要給予你比驅散魂魄更為酷烈的刑罰。魂魄驅散,有大神通便可追回,再不然,就借用神器神力,逆轉時空,強變因果,讓必死之人,多增上幾分生機。但是,卻唯有你將身受的那些,沒有任何機會可以逆變,也沒有任何機會,可容人後悔補救——戩兒,你說朕的這種決絕,是不是……就是神王所說的無我大愛呢?」

  他眼中微帶著些好奇,然而那好奇也是冷漠的,因為他的造主,並沒有給他去體會這世間一切情感的多餘之舉,即使是所謂大愛,在他來說,也不過是必須完成的一項使命罷了。

  所以,沒有多少猶豫,按在神目上的手指,開始了緩慢地向下劃引。淡金的指甲過處,金芒匯成一縷跳躍的神火,深深烙進泛著銀輝的神目之中。待手指劃到神目盡處,唯見一裂焦痕,在前司法天神的眉間,觸目驚心地凹陷了下去。

  ————————

  有銀輝從焦痕處慢慢散出,如夢幻泡影,飄渺卻不真實。靠近了玉帝收回的手指,卻又被金芒逼散回空中。「這便是你傳承來的天生法力,戩兒。」玉帝的聲音恍如嘆息,「它間接來自這世界的造主,今天,終於可以再間接地回歸本源。」

  他在看著楊戩,生滅無常,再強橫的強者,終究還是脆弱的。也許千百年後,塵封的故紙堆裡,還會有關於這個人的零星傳說,但曾存過的生命,卻早已頹然逝去,留不住一絲痕跡。

  玉帝向空升去,峨冠華袞,氣宇莊嚴,緩慢退出封神臺外。而臺外,陰風中一直狂舞不止的魂幡,忽然便立在空中紋絲不動。它們不再安撫那些怨恨的戾氣孽邪,無始以來的因果,終於令神臺的屏障,都失去了繼續堅持的動力。

  ————————

  殘亂的形體,森寒的齒刃,狂亂的嘶吼,潮水般向臺中漫去,與臺中湧出的怨氣互為呼應。一時間陰風飛旋,鋒芒如刀,卻只在楊戩身邊盤旋。對著候了無數年的血食,只知飢渴怨恨,終還是有所顧忌,但飄浮空中的銀輝,已被黑氣重重繞裹,慢慢消彌分解殆盡。

  滅神陣中侵入體內的赤絲,在封神臺無處不在的怨氣感染下,又在血脈中開始了瘋狂的滋蔓,遊走在週身血肉間隙之間。

  楊戩安靜地躺在封神臺中央,他的臉上冷漠依舊,唇角還帶著一絲冷笑,但身體已經失去了一切的生機,即使這樣徹骨的痛楚,都不能讓他僵硬的身子顫抖一下。只有那雙誰也看不透的眼睛,仍平靜地看著臺上的陰霾怨風,就如那三年裡,對著那間滿是塵埃的小屋一般。

  封神臺外,八面巨大的魂幡軟軟的垂著,只有黑色的流蘇還在微微晃動。玉帝伸出手去,隨意把玩著黑色的絲線,就像他曾把玩過的無數得失成毀。他的目光投向封神臺,那裡的一切都和他無關了,之所以還遠遠的看著,只因為他好奇。作為天地間的至尊,七情六慾只是他刻意模仿來的調味劑,而好奇卻是他也無法控制的。若不是如此,他又怎麼能捱著這與三界同壽的命運呢?

  封神臺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如同一個剛剛睡醒的少女,輕輕舒展著柔軟的腰肢,踮起腳尖極緩慢的旋轉著,踏著那舞步。極輕又極刺耳的咯咯聲從封神臺的深處傳出,那些純白無任何瑕疵的地磚,廊柱,雕紋,頃刻間爛出了暗綠色的�斑,腐濁的液體迫不及待的溢出。封神臺的底座,本就是無數屍骨堆砌而成,森森白骨彼此勾連,難以磨滅的怨恨將它們牢牢禁錮。除了貪婪,在沒有什麼力量能夠讓它們復甦,而如今,它們已經嗅到了血的味道。

  重又變得乾枯瘦弱的身體上,無數的赤絲沖裂了肌膚,暴然而出。這些被覃絲貫穿的小小傷口上,正綻放出一滴滴飽滿的血珠。很快,玄衣被血濕透,潮潮的黏貼在身上,就像無數個悶熱的雷雨天,冷汗濕透週身一樣。破爛的窗紙,清晨和黃昏會送些太陽的斜輝,而夜晚,夜晚那道清輝從來都是觸不到的。一直便這樣睜著眼睛,從白天到黑夜,獨自計算著光陰的短長。所有的人和事,全如同過眼雲煙,心已疲倦得再不會痛。

   ————————

  血流進了眼裡,眼中也澀痛起來。楊戩驚覺似地,再將目光移到扭曲的神臺上。殘缺的形體更加古怪變形,破爛不堪的甲冑,在怨霧中東一塊西一塊地掛著,森然的指骨間,猶是�爛的刀戟,卻搖搖晃晃地似墜非墜。

  只是不敢上前,這血食的眼仍是睜著的,那樣的冷靜與悠遠,便是只餘憎怨的余業,也本能地有著恐懼。

  相由心造,心未隨相轉,諸業,又如何能加諸於身?

  楊戩蒼白的臉上,突然有了極淡的笑意,似瞭然,也似因眼見的一切。身體已越來越覺寒冷,但是,生死由己,就算是必死之地,最後的道路,卻仍在他自己的掌握之中。只因善與惡,無非一大堅固妄想,心念不動,諸相自然不動。

  待殘破身體裡,最後一滴血流得盡了,一切也就都走向結束。他只是死亡,魂飛魄散,卻不是臺上無能為力的祭品。做與不做,就像這三千年一樣,依舊,唯有他自己才能做出選擇。

  怨霧中,有嗚嗚咽咽的哭聲傳出,爛胄殘兵裡,閃爍過蒼蒼的白髮。似有老者顫巍巍地倚門守望,似有無心奩妝的嬌妻,口咬青絲哭斷肝腸。更有牙牙學語的稚子,哭鬧著在霧中伸手索求著父母。無始惡業相互波連,多少家破人亡的慘劇,多少妻離子散的淒涼,正在霧中凝如實質,無語哭述著,其慘也切,其恨也深。

  惡業和罪孽,原就有他的一份,不屑於逃避,也不屑於委過。只是,他還想繼續看下去,他一生最重的原罪,唯有父親兄長的容顏,記憶中爛漫的花雨,還有三妹那稚嫩的童音。除此之外,行徑無悔於心,再多的惡業,也自能坦然面對下去。

  有生皆苦,有念皆妄,心再疲憊,卻從來不會退縮,不會由人擺佈著,懺悔這一生的行徑。

  ————————

  「就在那一天,我提起了全部法力,我想衝去封神臺,擊毀這天,這地,和那個死物。但是……」 沈香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傳遞出明顯的自嘲,「法力提起,我卻不知擊向何處。無意識地流轉週身,我卻發現……」

  他目光下移,溫柔地看著小玉,「法力貫入傷眼,境隨意轉,所有發生了的過往,都能在我左眼一一折射出來。我看到了湖邊的舅舅,看到了不周山崩時的慘狀,還看到了……和你初遇的那座小山……」

  「沈香……」

  「我茫然四顧,法力散去,左眼前的,便又是憎靈怨霧籠罩、更勝無間地獄的封神臺了。舅舅的安祥,戾氣的狂暴,如此混亂地交織在一起。我只覺得,我也快死了,這樣的旁觀,卻什麼……也不能做……」

  「但就在這個時候,那些慘淡的霧氣裡,突然有微紅閃過。」

  「微紅?」

  「是,封神臺外的玉帝若有所思,然後輕嘆一聲,低聲自語道:『朕懂你。不是害怕不甘,你只是要朕知道,就算現在,做與不做,也始終在你。戩兒啊戩兒,只可惜,雖然眷念過溫暖,你終還是放不下的,放不下累了你一生的責任。』說完話,他緩慢地舉袖一拂,臺內怨霧之中,便綻出了一枝絕美的桃花,鮮亮明艷,彷彿還沾染著初春清新的薄露……」

  「舅舅……也看到了?」

  「是。他看著枝上的花瓣,微笑了一聲,然後……就那樣緩緩合上了雙眼。」

  ————————

  諸業已作,諸事已成。

  天地間的罪孽,就由這一人的血肉魂魄來平息了罷。無關善惡,只是余習,只是那份不肯放下的責任和執著。

  可以選擇不做,但這果報,卻要他守護的眾人來承擔。三界來日無存,眾生重歸於鴻溟,一生執著的信念,便淪為一場空花夢幻,徒然擲諸了虛無。

  不在意生死,不在意手段行徑,卻不能不在意這場奕局的成敗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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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9:50

第十一章 巍峨虛空界 

  巔峰,風雪越發暴烈,千年如是。山頂的景色,原是楊戩見慣的,卻在此刻在他心中掀起微微的漣漪。這裡離他修煉的地方不遠,記得他第一次到這裡,是為了看日落。

  「哈哈,臭小子,你誠心怠慢我老人家嗎?那麼點路,蝸牛爬都早到了。」一陣再熟悉不過的大笑聲中,那張為老不尊的大笑臉,頑劣如故的在楊戩面前上下跳動著。面對故人,楊戩微微一笑:「崑崙神,別來無恙?」

  「無恙無恙。我老人家神清氣爽,與天地同壽。反而是臭小子你,嘿嘿,有恙的很。」木公玩笑話中帶著幾分驚訝,「你怎麼弄得法力全無了?」他的目光看向雪地上的那串足印,深可及膝,比一般凡人都不如。

  「你,我怎麼說你好啊,你這個孩子!」木公惱恨的圍著楊戩團團轉著,「你終於捨得回來看我,我老人家很是高興。但你卻弄著這番模樣,難道還是為了他們那些人?你為了他們做了那麼多,他們有待你哪怕半分好嗎?」

  楊戩閉上眼睛:「我原是該死之人,這些年更是作惡無數。我只盼他們能忘了我這罪人,自由自在地享受他們自己的人生。」

  「你,你何必作踐自己到這種地步!他們都不要你,我老人家喜歡你這孩子。你既然回來了,這裡就是你的家。你莫要再掛念那些人,專心陪著我老人家說話不好嗎?哼,怎麼了,待我這裡就委屈了你嗎?上次,你說走就走,把我老人家拋這裡,孤零零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楊戩,這筆帳我還沒跟你算呢!你可不準再走了,要走,至少也讓我幫你的傷治好。」

  「家?」 楊戩看著故作惱怒的木公,看著這冰封萬年的雪峰,心中湧起了一絲暖意。心情激盪中,他蒼白的臉上泛上了潮紅,眼角竟也有些濕了:「好,我不走了。」

  ————————

  「木公?怎麼可能,他早已被……毀得乾乾淨淨了!」 小玉再忍不住了,驚訝地擡起頭,睜大了眼睛。

  沈香聽如未聞,只盯著虛空,自顧說將下去,「舅舅不說話,只微笑著,聽木公聊起往事。那時,舅舅在附近修煉,是尋找開天神斧時,認識了看守神斧的木公。結果,木公想盡了辦法,三個多月裡,才逼著舅舅多說句與練功無關的閑話。」

  他的臉上也帶了笑,但說話的語氣,卻越來越森然古怪,「原來舅舅在崑崙時,最大的苦惱,不是練功進展不快,而是被木公煩得無可奈何。不過,更多的時候,是木公搗亂失敗,被舅舅捉弄得生上大半天的悶氣。」

  小玉不語,莫名的害怕,緊壓在她的心頭。「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難道他們,就一直這樣說著話嗎?」她聽見有人在問,愣了一愣,才想起來,那竟是自己的聲音,嘶啞,尖銳,顫抖得語不成聲。

  「舅舅站在崖邊,聽木公說著從前的那些舊事。那時的舅舅,愛對著夕陽出神,木公卻總在這時出現,纏著舅舅說東說西……他們聊著笑著,舅舅的神色漸漸睏倦,突然說……想再見一次夕陽美景……」沈香的臉色一下子黯了下來,「他就這樣隨隨便便跨前一步。」

  ————————

  「只有我老人家才愛這景,小子,你又是為了什麼?」

  日無所托,人無所落。

  ————————

  在楊戩躍出懸崖的那一刻,崑崙山萬年不化的寒冰,在那一瞬間轟然崩塌了。熱氣從冰雪深處蒸騰而出,整座雪山在霧氣中化的消融的沒有一絲痕跡。

  楊戩的身體懸浮在空中,他的視線久久的停留半空,彷彿那裡還有巍峨殘留。空濛中尚有笑聲隱隱迴盪,而那抹蒼色,已隨著幻像的湮滅而消失無痕。

  ————————

  「楊戩,你可曾後悔。」一個聲音響起,似乎遠隔天涯,又似近在咫尺,終於停在楊戩的前方,慢慢的幻出一個金色的光暈,光暈中隱隱站著一個人。那人所處的光暈過於眩目,楊戩雙目一陣刺痛,但他仍強睜雙目。

  那人見楊戩如此不屈,嘆口氣,從光暈中伸出手去欲闔上楊戩的雙眼。楊戩卻冷冷道:「將死之人,不想還能謁見陛下!」

  ————————

  「舅舅稱他『陛下』!沈香,你真的不曾聽錯?」小玉驚得臉色慘白。沈香陰鬱地答道:「那人所處的光暈,內散五色,外鍍金華,威勢迫人,令人無法直視他的容顏。但舅舅的語氣斬釘截鐵,決無半分遲疑,倒像是……早就猜出他定會出現。」

  「玉帝與王母不同,他待外婆極好。也許念在外婆的份上,他能……」小玉心中還有一絲的僥倖,畢竟金殿上那個帝王,給於人的印象一直是個有些糊塗,偶爾醉酒的老好人。

  「小玉,你難道忘了黑水獄了嗎?」沈香的聲音暗啞。「黑水獄」三個字中透出的肅殺之意,頓令小玉渾身戰慄不止,淚水奪眶湧出。

  ————————

  三界的至尊,一如靈霄寶殿上的平和安詳,絲毫不以楊戩的嘲語為忤。他微帶著笑意,緩步踱出了光暈,如同人間寬厚的長者,看到了自己最心愛的子侄。

  「戩兒,朕與瑤姬一母同胞,天地之間,統共也只有你一個外甥。你平白吃了這些苦頭,朕又怎忍心,竟不來看你一眼?」

  玉帝溫言說著,稍一停頓,卻自失般地一笑,又道:「算起來,朕的骨肉至親還有一個蓮丫頭,朕總是把她給算漏了。」他說這話時,雙目緊盯著楊戩,不放過任何痕跡,果然在他眼神裡,如願捕獲到了一絲極淡的痛楚。

  「你還是在乎著她的,戩兒。既然如此,我這舅舅,就讓你兄妹再見一面如何?或者,讓你娘也來看看你?」

  楊戩不語,目光越過玉帝,投向空濛的虛空。虛空中渺無一物,就像他給那些人留下的,那片再無風雨的天地。

  善業歸人,惡業歸己,何必再求一見呢?

  相見,早已不如不見。

  玉帝卻突然撫掌大笑,一向注重儀表威嚴的三界之主,竟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許久,才手指楊戩,勉強止笑說道:「原來如此啊……即使是你楊戩,也會有著畏縮之時。黑水獄一遊,所謂的親情友愛,終於令你徹底勘破了麼?難怪你最後惦念的人與物,除了為你捨生的諦聽,和你自養的笨狗外,就只剩崑崙山頭的一抹殘影了!」

  他語氣忽轉森然,振威一喝:「影妖圖謀不軌,謀刺娘娘,犯下彌天大罪。司法天神,就公事而論公事,你說此妖該當何罪?」

  楊戩神色不動,只說出四個字來:「與我同罪。」

  ————————

   「同罪?」

  「是。」

  「同罪者死。」

  「無妨。」

  ————————

  玉帝又復笑了,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

  「戩兒,我的外甥,朕今日此來,不是為了治你的罪,只是要你為這三界,為你那所謂的母親,妹妹,外甥,再最後做一件事情。」

  口中說話,手中寒光一爍,赫然多出一物,竟是三尖兩刃槍。

  ————————

  「觀音以開天神斧約賭,我便知此事與你脫不了關係。楊戩啊楊戩,當年你劈開桃山所用的是何物,你以為,當真能瞞得過朕嗎?」

  楊戩面無表情地聽著,只是,看著三尖兩刃槍在玉帝的手裡掙扎悲鳴時,才不禁輕輕嘆息了一聲。

  路,已到了終點。這隨身多年的神兵,只怕,也到了該訣別的時候了。

  ————————

  三尖槍的寒刃之上,迸出了萬道毫光,直破向無盡的虛空之間,所過之處,虛空如實物般地扭曲變形起來,騰起灰色的霧氣。

  「盤古一怒,天地幾化虛無。共工一怒,四維斷絕難補。雖有古神入滅,強自消彌了無數大禍。但傳到朕手中的這片天地,仍是處處瑕疵,處處破損。那倒不是古神無能,而只是,不論是他們還是朕,都輕估了生命好利重己,輕人貪嗔的本能,低估了我們全力維護的眾生身上,那種種極惡業力給三界帶來的破壞。楊戩啊楊戩,今日,朕便讓你看看,古神用性命換回來的完美,如今,已被業力消彌成了何等的模樣!」

  玉帝臉上現出的,是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的嘲諷之色,右袖向空一拂,充塞虛空的灰色霧氣立刻消散,頭上現出青色的天,腳下現出黑色的地。

  ————————

  天有裂,地有漿。

  ————————

  青天遍佈碎瓷樣的裂縫,黑氣從裂縫中嘶嘶漏出,大地則是另一種可怖的景象。整個地表皸裂褶皺,軟軟的表面不停的顫動著,慢慢的被頂著鼓脹起來。

  玉帝靜看著楊戩掩飾不住的震驚,手撫著三尖兩刃槍,神力過處,槍身驀起變化,顫抖著,還原成了開天神斧的模樣。

  「這是你的故物,也是那個天地起源的尊者的故物。楊戩,知道為什麼它肯奉你為主麼?只因你天生的神力,也算是,間接地傳承自那個尊者——它的認可,便是你強橫的證明。但我不明白的是,生命是何等的寶貴,你這樣的人物,何以為了別人,竟寧願將自己置於這種地步呢?」

  口中說話,手上突然一緊,修長的手指倏成金色,神斧震顫不止,卻架不住玉帝手上無匹的神力,由柄身及斧刃,慢慢地黯淡下去,靈力被盡數抽離,化成了一塊普通的頑鐵。

  楊戩身子微微一幢,一口血湧入喉中,又被他生硬硬強嚥了回去。

  ————————

  玉帝雙手合處,漾著金光的掌上,頑鐵軟如土泥,散成粉屑。楊戩看那粉屑從指縫間被隨意拋灑,落在滾熱的地面,只一紅便融沒了。如同楊戩看這神兵的最後一眼時,眼角只微微一濕,卻並無一滴淚流出。

  男兒到死心如鐵。

  就算耗盡心血,也自無淚無悔。

  ————————

  那地表起伏的更加劇烈,極沈悶的一聲裂響爆出,大地中央如同脹破的皮革般裂開。赤紅色的火漿在可怖的大裂縫中滾著泡沫,卻有黑犬在火巖中沈沈浮浮,追逐著一抹淡淡的蒼色,呈出詭異的輕鬆和溫暖。

  「木公,諦聽?或是哮天犬……」楊戩安靜地看著,嘴角有著自嘲,「還要用這幻像來試探我什麼,陛下?」

  ————————

  玉帝嘆道:「朕有死滅的力量,但生,卻不能從滅中得來。而楊戩,你不同於朕,你的神力,雖然不足朕的萬分之一,但你的生命是真實的,所以,你能有著,朕所沒有的生生之力。」

  「那又如何?」

  玉帝搖頭道:「如何?也不會如何。只是,朕本以為,會是阿瑤和蓮兒,但朕卻是錯了。責任和眷念,一為公一為私,完全不同。諦聽和木公,還有那只笨狗,他們的理解和友誼,才是你唯一把握過的真實,也是現在的你,最不忍放棄的東西。」

  楊戩目光倏縮,玉帝卻笑了,「不用擔心。」他和顏說道,「朕只是要借你心中的那一分眷念,去真正打開一個所在。戩兒,那個地方,你和我都很熟悉。」

  ————————

  蒼色在火漿中穿行越急,色澤漸淡,籠覆的範圍,卻越來越廣。諦聽的身子,也在漸漸地漲大,和蒼色糾纏在一起,在黑色的犬身上,割裂出一道又一道的傷痕。濁黃色的油脂從傷痕裡流出,遇到火巖,立刻焚為鉛灰的濃煙。

  濃煙滾滾,吞噬了一切幻像,卻只僅在地面翻騰,很快便蓋過了大半個地面。當黑煙蔓延過楊戩腳下時,立刻有寒意自頂而下。細察黑煙邊緣處,竟然是飛簷雕欄。楊戩猛轉頭看去,空中不遠處,一座玉闕珠閣已赫然崛立,蒙著乳色的雲幔,無基無頂,巍峨雄奇。那迷漫的濃煙,竟然是它投下的巨大陰影。

  ————————

  「封神臺。」楊戩深吸一口氣。玉帝微笑道:「正是,這才是真正完整的封神臺,妙用無窮。你不是也曾闖入過它的內層麼?否則三界之中,又豈會還有多餘的七彩石銘刻所謂的天條?伏羲女媧,這兩位大神,當真是步步盡在算中!」

  楊戩一笑,訝色故意一現即隱,點頭道:「我早該想到,寶蓮燈中所載的,果然儘是事實。想來在我之前,強破諸陣,拿走內層陣眼的,也必然便是陛下你了?」

  玉帝深深地看著他,似在探究這幾句中,到底有幾分可信。半晌,終於展顏一笑,說道:「不錯,朕為修補天地罅隙,確實強破入內層過,只不過,最終卻徒勞無功。戩兒,我的外甥,難得你有緣兩次到此,那麼便由朕來為導,引你好好地看一看這三界之外,虛無空間的奇絕神跡吧!」

  神臺距得不遠,玉帝攜了他的手,一步步走向懸浮的玉階。兩人走得也並不快。但每前行一步,楊戩便是一陣微晃,臉色也蒼白上幾分。待到了神臺邊緣時,他額上已全是冷汗,身子下墜,慢慢癱軟在玉階之上。

  全部的氣力,都在觸上臺階的一瞬間,被抽離得盡了,一陣又一陣的鈍痛襲來,只比破除滅神大陣時更為不堪忍受。

  但他卻只如旁觀者一般,由著玉帝提起自己的身子,筆直地登上高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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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版主 | 2014-4-10 06:29:29

第十章 暗月昏冰霜 

  小玉跟在後面,急道:「可是……可是舅舅將來知道了,他會傷心的……」

  沈香仍然在笑,卻有清淚從他的臉上慢慢滑落。腳步仍是不停,穿過聖母宮,穿過桃林,一路向華山的另一處桃林行去。

  十里地轉瞬就到,時值深秋,眼前的這片天然老林,人蹤早絕,更顯得淒清冷落。蒼兀的枝叉斜剌向空中,扭曲著,掙扎著,似在哭喊,又似在抗爭著什麼。

  「我瞭解你,小玉……」在林中一處空地停下腳步,沈香的聲音,也和這桃林一樣的冷清,「突然要和我一同進竹屋接舅舅出關,你的心中,想來已經有了疑惑……」

  小玉的唇上,已有血痕滲出了。她遲疑著,仍是走了上去,抱住丈夫,將自己偎在他的懷裡。懷裡傳來的溫暖和心跳,讓她突然間有了勇氣,擡起頭喃喃地道:「十幾年了,對神仙而言,是算不了什麼。但我不是娘,不喜歡活在虛幻裡。你知道嗎沈香,我很害怕……我害怕迷失,害怕會失去你……你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劉沈香了……」

  她沒有說下去,因為她突然看到了沈香臉上晶瑩的淚珠。小玉的心中,驀地便是一陣抽痛,伸手輕輕拭著那淚水,帶著哭腔叫了一聲:「沈香……」

  「今天朝會後,玉帝留我小斟了幾杯。他說,他飲過的美酒,還是以舅舅當年贈來的那壇萬年陳釀為最佳。他還問起了你和娘,問起了……竹屋裡的舅舅。」

  沈香說得很鎮定。反倒是小玉臉色慘變,一個寒顫之下,急聲叫道:「玉帝問起了舅舅!他……他還留你小斟!他要幹什麼?他知道舅舅活著?」

  「妖物尋仇,火焚劉家村,計設華山聖母宮。那楊戩雖作惡多端,一意潛心恢復,再逆行倒施。但家母和他畢竟血肉聯心,加之不計前嫌,細心照拂了這兄長三年之久。最後關頭,楊戩終於被家母感化,棄惡從善,拼出耗盡真元,以元神破陣救出了眾人,將功贖罪。」

  沈香淡然說著,不理會小玉越來越驚懼的目光,微笑著續道,「這便是當年,我分別向靈霄和兜率私下稟報的經過。假中須有七分真,否則,你以為劉家村的一把火,就能讓這兩隻老狐貍信以為真,這些年來都不聞不問嗎?」

  「他們知道是舅舅破的陣……」

  「不只是破陣……兜率倒還罷了,但靈霄知道的,卻比你,比娘,比三太子,比所有的人都要多。」

  沈香的手撫上了自己的眼罩,他的聲音也越發飄渺:「可水鏡不愧是神王的法器,以它為陣眼的神陣,便是玉帝,也無法看透內中的情形。所以,他不知道我們曾回溯了那三千年的歲月,就像他不知道,我還有另一個重大秘密一般。」

  他微笑著,繼續說道,「但是小玉,你是我這一生最鐘愛的女子,那麼,我不想再隱瞞你這個秘密。那秘密是我真正的原罪,我這一生,都注定要背負下去的原罪……」

  小玉在發著抖,但卻固執地抱緊了沈香不肯放手,就像抱著她唯一的珍寶一般。「不要瞞下去了……」她輕輕地道,「事情真相如何,連我,你也一直在瞞著嗎——那秘密,是不是和舅舅有關?我愛你,沈香,而且,我怎會去傷害舅舅!為什麼……你連我都信不過了?」

  沈香輕撫著她的烏髮,她的髮髻,一向是他親手代為梳理的:「你們一年只能見到舅舅一次,但舅舅出關時,都很安詳平和,沒有一分的悵然黯然。他始終在微笑,無論什麼時候……對嗎?」

  小玉突然驚恐起來,叫道:「你……你對舅舅也做了什麼?沈香,你不會……我知道你不會……」

  沈香緩緩搖著頭,左眼的眼罩,被他輕柔地摘了下來,彷彿在摘下春日清晨,花瓣上最清澈的一滴露珠。

  ————————

  天色已經有些昏暗了,沈香慘白中雜著幾絲殷紅的廢眼裡,卻分明有火焰在跳動。

  「被親人關懷照顧,舅舅不會覺得幸福,若是知道了老四的死訊和嫦娥姨母的瘋狂,他也不會難過傷心。對竹屋裡的那個人來說,所在之處是溫暖的床塌,還是松寥片石,暗添墳田,已經都沒有什麼區別。」

  完好的右眼裡,大滴清淚,無聲滾落下來。而左目裡的殷紅,卻越來越奪目詭異。

  一座充塞天地的巍巍高臺,正從一片殷紅裡掙扎而來,就像多年前,他在林中見到的那般完美……

  小玉震驚地看著他驀地扭曲的面孔,看著他突然痛哭得如同一個孩子。然後,她發現,不知何時,沈香已經林中設下了嚴密的結界。

  「沈香……」小玉的聲音顫抖,在壓抑的空間中聽來,有著一種放大了的恐懼。她本不該擔心的,眼前這個男子對她的愛,就像她愛著他一樣真實深沈。

  可莫名的恐慌,仍在蠶食著她的心,令她只想轉身逃走。但她還是忍住了一陣陣的心悸,固執地撫著沈香臉上的淚痕,冰涼的指尖濕濕的,已分不清那是丈夫的淚水,還是她指尖的冷汗。

  ————————

  「舅舅原本可以不死的。如果他不出手,而我們又真陷入了必死之地,玉帝定會暗中破去陣法——水鏡水鏡,伏羲水鏡,它原本便是玉帝故意流落出去的!最後一次試探而已,他只是要借九靈洞餘孽,試探我這甥孫到底有什麼道行,能不能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

  巍峨高臺已越來越清楚。沈香仰著頭,用左目深深地盯著,臺上漫天的桃花開得正盛,絢出一天一地的華美與莊嚴。

  這高臺不屬於三界,這桃花,也永遠不會敗去。畢竟,這是那個人執念的唯一證明,自然,也會和那個消逝無存的靈魂一樣的固執堅持。

  「多美的桃花啊。可惜除了我,三界之中,再也無人能時時見到。但我卻不想見,不想……這桃花,和這高臺,都是我一生不能洗脫的原罪……」

  夢囈般地低語著,沈香用單手摟緊了小玉。十餘年來,頭一次放縱著自己的思緒,在自己最愛的女子面前,緩緩飄向了十數年前,他闖入桃林時看到的情形……

  ————————

  十幾年前,那一抹耀入沈香眼底的金光,正輕柔地懸浮著,若有若無,俯視著下方不可知的暗夜。

  冥冥中,有微微的晃動,如慈母溫柔的手在推著愛兒的搖籃,「戩兒……」

  楊戩猛然驚醒,映入他雙眼的是黑沈沈的天幕,沒有一點星光。唯有一彎殘月,暗紅無澤。隱隱有水動之聲,伴著身下的輕輕晃動。楊戩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一艘船上。他視線前移,彎彎飛翹的船頭兀懸,晦暝中似有物踞坐。楊戩努力想擡頭看清楚些,卻發現癱瘓日久的身體,竟然有了反應。

  他深吸一口氣,法力蕩然無存,但胸腹之間,也再無那刀割般的痛楚。他慢慢站了起來。自從四年前重傷之後,這是他第一次能夠自主站起。但楊戩臉上沒有半分驚喜。他鷹一般的眼睛盯著船首之物。

  「那笨狗?不對,應該是諦聽……」

  楊戩的唇邊吐出這幾個字來。他認出這是往來黃泉上的冥舟,專門收容迷途的孤魂遊魄,重引回六道輪迴的。楊戩昔日在任之時,往來陰司處置公務,也不知見過了多少次,早已經看得熟了。

  再沒想到,今日自己會親乘其上,而舟首踞坐的,竟是一隻威武的石犬。看石犬的外形,是有幾分像哮天犬的,但神韻中的那份威重,卻顯得只能是毀去內丹,石化逝去的神獸諦聽了。

  這片水域,沈不見底,遠不見岸,冥舟明顯是被困住了,在原地不停地轉著圈兒。楊戩撫摸著船首的陰紋,深深看著諦聽石化的身子,許久,轉頭輕嘆一聲,也不知向何人問道:「終點近了,怎麼還不開船呢?」

  彷彿回應他的問話一般,無聲無息間,便突然起了大風,推著無帆無槳的小舟,向著未知的前方行進。

  黑漆漆的水面,只有被船破開之時,才泛起陰慘慘的白光。淡淡的有霧氣升起,直頂上天穹,再也無法散去,鬱結成塊塊團團,遮蔽了那天那月,卻被滾上抹血樣的腥。楊戩一身黑衣,獨立船頭。風過衣角,發亂眉梢,他卻渾然不顧。風傳來了那樣的低語,「……你可曾後悔?」

  凝重之色從臉上卸下,楊戩唇邊浮出一絲笑意。冥舟越行越速,將那慢慢堆積的卷雲拋在天水之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頑石般的諦聽,從緊閉的口裡掙出了隱約的嘶吼,舟身微微一晃,已擱淺在不知名的岸邊。

  楊戩並無多少驚訝,輕拍了拍它硬逾金石的身子以示道別,剛要下舟,衣角卻被緊緊咬住。

  石質裂出細紋,一塊塊磨落,石化的神獸,竟搖晃著,掙扎著站了起來。它的眼是緊閉著的,卻有大滴的淚,滴落在舟頭。

  楊戩的腳步為之一停,淡然的微笑裡,顯出幾分自嘲和無奈。半晌,他目視諦聽,低聲嘆道:「事不由人,取捨在心。楊戩,做與不做,既是自己的選擇,又何必仍在心中,存著不捨之意呢?」

  扯下衣角,大步上岸,再不回頭。諦聽咬緊了衣角,卻豁然睜開雙目,昏暗的天地,頓時為之清澈明朗。但見前方,全是連綿的危峰,懸壁如刃,覆著皚皚白雪。

  ————————

  楊戩尋路上山,這本是他熟悉的路徑,現在卻別樣的滋味。雪被紛沓成碎冰,不知何人的足跡縱橫交疊,一步步,都似曾踏在少年時的影子上。腳步越來越重,已經看不清楚前方的路徑。天色重又昏了下來,舉目向上望去,盡頭隱在灰色的混沌之中,觸目處全是無際的積雪。

  似乎感應到了楊戩的目光,混沌中有聲音不耐煩地大嚷起來:「臭小子還沒有爬上來,讓我老人家好等。」

  那聲音響如驚雷,震得崖上的白雪撲簌簌落下,從楊戩腳邊滾過,一路跌進了那不見底的深色中。

  ————————

  撫著手中的眼罩,沈香的聲音,也顯得越發嘶啞:「我的眼,的確是廢了。」他完好的右眼,看著妻子蒼白的臉色,又看著她雖然害怕,卻死不肯鬆開的手臂。

  「直到桃林之外,我的左目,一直劇痛不止。就像滴入沸騰的鐵汁,愈來愈甚,直達腦裡,頭顱都似要炸裂了一般。」

  「對不起沈香……」小玉低垂了頭,不敢看沈香的殘目,卻又不忍讓他覺察,「當時,娘的反應太激烈,我知道她是在害怕。對不起……其實我也害怕,我害怕的,不只是找不到舅舅。我更害怕……會因此永遠失去你……」

  她發出一聲窒息般的哽咽,彷彿又回到了不堪回首的那天,「你扶住了娘,放下了一直掩住左眼的手。你半邊臉上全是血,因為疼痛,身子也在止不住地抽搐。可你佯裝作沒有事,佯笑著安慰娘……沈香,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我不怕你殘廢,我只怕你和娘都會受不了。如果找不回舅舅的話……我怕你也會變得和娘一樣的瘋狂……」

  沈香完好的眼裡放出奇異的光芒,與暗紅色的另一隻殘目,形成鮮明的對比。「我知道的,小玉,你全心對我好,從來就沒有變過。所以不論背負著什麼,我都比舅舅幸運……」他突然微笑,低聲又加了一句,「我不想走他的舊路,就算是為了你,我也要在保護好你們的同時,保護好我自己……」

  小玉沒聽清他的話,她正凝神回憶著當時的情形。三聖母的狂亂大叫,再次縈繞在耳邊。她不禁寒顫了一下,輕聲道:「你不放心娘,只好一個人進了林裡。也幸好你去了,我們才找回了舅舅……」

  但餘下的再說不下去,楊戩十餘年來不變的微笑,和沈香剛才的話交織了起來,將她籠罩在其中,勒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你在林中……」她將頭深埋在他的懷裡,不想再看,只願靜靜地傾聽,「告訴我,沈香,看到了什麼……」

  「只有金色。」

  「金色?」

  沈香輕笑了一下:「左眼看不見東西了,模糊在一片血色裡,偏偏又折射了奇異的金色,安靜地懸浮在空中。我用右眼看去,卻只有桃林,只有你的驚慌,只有娘的逃避和狂躁。」

  「我讓你守著娘,自己進了桃林。我以為我看到的只是幻覺,一邊走,一邊擦試去鮮血。但血擦淨了,我的左眼前,卻忽然一片漆黑,再也看不見什麼。我以為,我徹底瞎了,但是很快我便發現,那只是極濃重的黑霧。」

  小玉伏在丈夫的懷裡,一句話也不追問。她知道,他要說的,定是梗在他心裡最深的重壓。此時的他,唯一需要的,只有傾聽和信賴。

  沈香悠悠接著道:「黑霧漸漸淡去,我看到了一彎的殘月。那種月色,不是淒清,也不是皎白。倒像是乾涸的血汙。在那種暗紅色的下,是黑墨般的水,水上泊著一葉冥舟,冥舟上也只餘一獸。小玉,猜猜看,那是什麼獸?」

  「我不猜,只想聽你說。」

  「那獸,有些像哮天犬,但實際卻是諦聽。」

  「諦聽!」小玉驚訝地叫起來,「怎會是諦聽?諦聽為了舅舅,早就捨了內丹,石化逝去。它的石像,至今還在地藏王菩薩的座前,哪吒和四姨母,都親眼見過的啊!而且,這片桃林之中,又哪來的水域,哪來的冥舟?」

  沈香用右眼盯著桃林,桃林已漸漸昏暗了下去。天色已晚,但他的左眼裡,卻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就像十餘年前的那天,他跌跌撞撞地,在林中瘋狂地追尋時那樣,左眼裡折射的世界渺不可尋,卻又真實地發生過,存在著……

  「你看的水域,難道是馭行冥舟的黃泉?但為什麼,你要說只餘一獸?」小玉的心中,隱約生出不祥的預感。「這舟,還曾載了什麼人?」

  「那水域不是黃泉,而諦聽的嘴裡,還緊緊咬著一截衣角。」沈香沈聲回答。小玉頓時一顫:「難道是……」她不敢再問,沈香的話,卻一字字聽得清楚:「不錯,是舅舅的…… 我認得。我親眼見著他用身體破的陣,又怎麼記錯他身穿的黑袍?」

  沈香的手上,有血滴落地面,握緊的五指,又一次深深剜入了掌心。但他的語氣,仍是平靜的,「我不敢出聲,只在林中拚命地尋找……那時的我不明白,看得到又如何呢?水鏡折射的只是光與影,我永遠都……不可能到得了那裡……」

  「舅舅……舅舅去了那裡?」

  「那船自個兒沈了,霧氣和血色的月從天壓下,將一切融成扭曲的影子。諦聽滾落在水裡,身影越來越淡,卻竭力地掙扎著,努力轉過自己的頭,死死地盯著一個方向。」

  「它是在……看什麼?」

  沈香輕聲道:「它在看舅舅,看向他走過的路。我順它的目光望去,霧和影消失無蹤,昏暗虛無裡,另有一座高山,自虛空中兀突地出現。而舅舅,就在那山上,一步步向山頂走去……」

  他慘笑著續道,「我想叫他,是真的想叫住他,讓他回來,我們一起回家。但沒有用,我只知道,不論我多麼大聲,他……他都聽不見我親口叫他的一聲舅舅了。我唯有徒勞地看著,看著桃林和高山,左右眼裡的兩個世界,噩夢般地重疊在一處,看他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入了那片灰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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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9:09

第九章 艷骨多塵土 

  哪吒繃了臉,猶自在和丁香賭氣,冷冷地答道:「十八層地府往來,陰邪之氣太重。四公主雖也歸皈了佛門,捨身做了地藏王座下的守護神龍,但畢竟法力低弱……她的身體,今年更是虛弱,幸有摩尼珠的庇護,才確保了無恙。但就算如此,已經無法靠法力護體,自行衝上地面了。」

  龍八的眼眶已經微紅了,畢竟姐弟連心。這些年來,他暗中也去了幾次十八層地獄,但見到現了原形,靜靜盤在地藏王座下的姐姐,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自然知道姐姐的心事,更知道,這種逃避和自我折磨,或許已是姐姐能勉強活下去的唯一辦法了。

  擡眼看了看身邊活潑開心的丁香,他舉杯一飲而盡,現出幾分苦澀的笑意。姐姐身在地獄,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但為了丁香,這一切,又有什麼值得不值得可言?

  菜正一樣一樣地端上桌,他的思緒卻自飄得遠了。是才出陣後吧?劉家村漫天大火,一切化為了灰燼,甚至包括不少無辜的村民。於是對外,便宣稱妖物尋仇,斬草除根,劉家村的村民,連同前司法天神,都成了火中的冤魂。

  那把火,已成了他畢生的夢噩。

  就在那一天,一隻眼被水鏡擊毀,眼中殷紅如血的沈香,先是說服了哪吒,再在小玉的幫忙下,將剛出陣的所有人,都聚集到聖母廟的舊址。

  「舅舅已經找到,為了他老人家的安全,我等在陣中看到的一切,一個字也不可以流傳入三界。你們有的是我的好朋友,就是我的親人長輩,想來,也必會體諒我這一點小小的孝心。畢竟,我劉沈香欠舅舅的太多,那麼從今以後,便由我用我這一生,來償還欠他的那些血與淚罷!」

  在舊址上,眾人灑血為誓,有的坦然,有的懼怕,便看得出來,就是最喜歡多嘴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誓出至誠。

  倒不是因為誓約的力量,而是,真正出陣之後,誰都知道,那樣的秘密,到底會帶來些什麼。

  不顧惜自己,總要顧惜家人,不顧惜家人,總要顧惜愛人。就算連愛人都沒有,三界的安危,也是一塊沈甸甸的道義大石。

  而他,那天為什麼會答應,又是如何答應了下來?

  記不清了,只知道那眾人都散去後,沈香突然找上了自己。

  他太愛丁香,沈香太明白這一點。經歷了水鏡裡的三千年後,這個劉沈香,已經再不是在青山綠水中,遇到過的那個無邪少年。

  丁香雖然服了仙丹,但她還是凡人,會死的凡人。而讓一個凡人立地成仙,方法固然有很多種,卻不是他龍八能做到的。

  可沈香能。

  代價就是劉家村的殺戳,和那把燒紅了半邊天際的大火。

  事後,他常常會想,其實,那把火並不是必要。甚至,那把火只是針對他龍八,用他龍八親手做的惡,來摧毀任何他洩密或背叛的可能——自從燃起那把火後,新司法天神劉沈香,便有了一個最親近和最值得信任的心腹。

  一陣喧笑,打斷了他的思緒。在被丁香重擰了一把後,龍八才真正回過神來。卻是三聖母正小心伺服哥哥,魚挑去了剌,肉也剔去骨。剝出一勺蟹黃時,她更滿懷喜悅地送到哥哥嘴邊,「二哥,這是我做的,試了好多回,小玉說終於沒有燒焦了。你也嘗嘗?」

  連略帶戚容的梅山兄弟都笑出了聲。年年生日,一桌菜大多出自小玉之手,三聖母沒在中間添亂就算不錯了。一道清蒸螃蟹,這樣最簡單不過的小菜,三聖母練了十多年,都還得在燒焦了數十來只倒黴螃蟹後,才能有幾隻勉強算是能進口的。

  小玉笑著笑著,又有些癡了。每一年,也只有這一天,這眾人才會真正地開懷一次。不論是沈香,還是三聖母,甚至哪吒,梅山兄弟。她看看楊戩,那樣的平靜安詳,微帶著笑意,雖然仍是不能言語行動,但這樣的溫暖,豈不正是他追尋了數千年的夢想?

  想來這一天,也是舅舅每年閉關中最殷切希望的日子吧!

  沈香在林中找到楊戩後,眾人能陪在身邊的時間並不多。一則因為對外宣稱,劉家村大火時楊戩葬身火海,為了騙過天廷,這眾人自然不能常來探望。二則,楊戩為了破陣,幾乎耗盡了本命真元,全仗沈香不眠不休地守著渡入法力,也不便有外人打擾他的救治。

  後來,沈香應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卻又苦思冥想,創出一套陣法,藉陣法之力讓舅舅閉關沈睡,慢慢地調治傷勢。而為防止可能的意外,這陣法在療傷之外,最重的就是防禦抗敵,連她和三聖母,若沒有沈香在場,也都無法進入陣中探視。

  他不憚動用本命真元設陣,以致陡然之間,兩鬢添了縷縷的飛霜。後來耗損過度,實在無力為續,只得借司法天神職位之便,取得了太虛鏡的聖竹,在新聖母廟中,用聖竹編成竹屋代替。

  但那間嵌設了陣法的竹屋,更是嚴密到了極處,除了他親自用血配合口訣開啟,三界之中,是再沒有第二人能暫停陣法,強行衝入其內了。

  好在神仙的生命無休無止,一年只能見一面又如何呢?只要舅舅能慢慢好轉,千餘年後,這一家人,終會有機會談笑生風,過上真正溫馨的平凡生活……

  她又看了看三聖母,一些往事從心頭飄過。破陣出來後,沈香用仙法迷昏了父親,又拉著母親密談了很久。然後,便打發自己找來康老大,要了整整一把忘憂草。

  從此後,那個仍被沈香恭敬地稱為父親的人,便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忘記了一切過往塵煙的酒鬼。

  還有梅山老四……

  小玉放下酒杯,掩住臉上一閃而過的冷笑。

  出陣後第一個月,百花仙子便從三界裡徹底失蹤了。就如劉家村的那把大火,百花仙子的失蹤,也造就了沈香的另一個心腹 ——當然,那只是自認的心腹。

  如今,這個心腹,已經在一次剿殺妖魔的激戰中,成為一個以身殉職的英雄。便在今日朝會之上,劉沈香以上司兼晚輩的身份,為他爭得了天廷前所沒有過的身後哀榮。

  這哀榮所及,甚至能令活著的梅山兄弟們,也獲益匪淺。當然,作為他們的上司,三界中最公正稱職的司法天神,沈香自然能獲得更多的讚譽和人心。

  小玉縮在袖中的手掌,彷彿又感覺到了破入那個人胸膛時的炙熱,但她記得更加清晰的,卻是那個人,在震驚和不甘的眼神之後,一閃而過的解脫和輕鬆。

  她突然有些羨慕,那樣的輕鬆,不知何時,自己和沈香才能擁有。

  桌上眾人仍在談笑,不論是不是刻意。哪吒多喝了幾杯,笑了一陣,突然站起身,歪歪斜斜衝到楊戩跟前,一個踉蹌,半跪了下來,叫道:「楊戩大哥,楊戩大哥,你聽到了嗎?你……你知道哪吒又來看你了嗎?」凝視著楊戩始終不曾斂去的微笑,眼中隱隱有淚光浮動。

  沈香正與敖春說話,見狀過來拉起他:皺眉道:「別這樣,三太子,舅舅會好起來的。」手上使力,拉他回座上,低聲說:「今天是我舅舅生日。你若這麼失態,害得大家都傷心自責,舅舅看在眼裡,也會不高興的!」哪吒回望他一眼,沈默地點點頭,卻是猛灌自己一杯酒,只嗆得大咳起來。

  連三聖母的眼裡,都隱現出了淚花。沈香連施眼色,小玉會意,笑著起身上前,接過三聖母手裡的碗筷,說道:「娘,換我來照顧舅舅吧。舅舅在看著您呢,您要開心一點才好!」沈香也故意拎起一匹半焦的蟹子,湊到近前誇張地叫道:「娘啊娘啊,您看這蟹!該不是用三味真火起的竈吧?早知道您的火這麼厲害,下次再有什麼妖魔作亂,兒子真的要請您老人家親自出手,來個火燒千里一鍋燉了……」

  一通插科打諢,酒宴上的氣氛終於又輕鬆了下來。小玉細心地侍候楊戩進食,不知為什麼,卻始終側開了目光,始終沒有和他對視一眼。

  家人啊……

  中斷的思緒,又在她心中翻騰著。很多年前,密室裡的那些話,還是清晰如昨日。但不知為什麼,那份會讓她激動到極處的希翼,最近幾年來,卻是一年比一年感覺遙遠,讓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去觸及內心的惶惑與寒冷。

  那麼漫長的等待……但等待的盡頭,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終結呢?

  她突然擡頭,在席上尋找到沈香,出神地看著。再沒有比她更熟悉他的人了,無論他如何談笑風生,在那幾乎溢得出來的輕鬆快樂之下,隱藏的,卻是一種她更加熟悉的沈鬱與重負。

  秘密多了,就會變成挪不開的大石,硌在心中,硌在所有最快樂的時光裡……

  這一場酒宴,直到近晚才散席。大醉的康老大牽頭,五兄弟一個個地向楊戩叩頭作別。他自己特意多叩了一個頭,喃喃地道:「二爺,我代老四向你叩別了,他沒法親自來見你……也許將來,我也會有這麼一天。但你別多操心,要好生靜養,也別擔心沈香。梅山兄弟只要有一口氣在,就定會照顧好他,助他風風光光地勝任著司法天神之職……」

  同樣大醉的哪吒,卻是匆匆起身,連和三聖母道別都忘了,只踉蹌著衝向楊戩,想抱住他的身子。手伸在空中劇烈地顫抖著,卻終於不曾落下,半響,哪吒才沈默地轉身向外,踏上風火輪,裂地陷沒向下,消失在地底沈沈的黑暗之中。

  和往年一樣,龍八丁香最後走,負責收拾狼籍的酒桌,好讓三聖母一家騰出時間,陪著楊戩閑話些家常。畢竟,一年只能見上這一日,再有片刻,便又是送他回竹屋陣中靜養的時候了。

  三聖母依依不捨地鬆開手,目送沈香抱起二哥,向竹屋方向走去。她眼裡有著淚,更多的卻是快樂。出陣那一刻的絕望與瘋狂,便是如今,她還是記憶猶新。現在這樣,豈不也是很好了嗎?或許說,她甚至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擁有這樣優雅的生活,這樣充滿了希望的等待。

  希望啊,真是一個奇妙的執念啊。不論錯過了多少,不論還需要多少時間,哪怕年復一年的,只是二哥如舊的傷勢,淡然的微笑,可只要有著希望,她就有著足夠的理由,讓自己快樂地渡過每一天。

  「我不是為了自己。」她輕聲對自己說,也是這樣堅信著的。

  只有自己快樂,二哥才能快樂,所有曾經的過往,才會變得還有價值可言……

  緩緩啟動陣法,盈盈的翠色,護死了屋裡的一切,沈香卻仍站在原地,獨目裡閃著冷峻的寒光。半晌,他才輕籲了口氣,慢慢鬆開握緊了的左拳——舅舅的這個習慣,如今,也成了他控制心緒的唯一辦法。

  「出來吧,小玉。」他緩緩說道,「萬年的法力,並不意味著你就能悄無聲蹤地跟蹤。」

  空氣中一陣輕微的波動,他的妻子現出身來,咬著唇,想說話,卻又似不知說什麼好。許久,說道:「你今天早朝散得太遲,我先來的華山。」

  沈香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

  小玉的表情,忽然又沈靜了下來,道:「可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在來華山之前,我去了趟月宮……」揚手從袖裡抽出了一角紫巾。

  沈香微笑:「泠泠玉樹下的一襲紗衣,輕軟如雲,飄逸如風,和著月宮獨有的桂香,時而撫琴,時而縱舞。有銷魂歌板,有細腰娉婷,小玉,你一定是眼福不淺。」

  小玉緊緊抓住紫巾,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都有些嘶啞了:「嫦娥姨母瘋了……是你做的對不對?才出陣時,她雖然失魂落魄,但這些年過去,已經好上很多了。不但開始遊冶交往,還曾下凡散心,以和文人雅士唱和為樂。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沈香仍在笑,眉心牽動,現出刀一般的紋痕。他一邊舉步向外走去,一邊輕聲說道:「舅舅愛著她不是嗎?嫦娥姨母,也一直以愛情自矜的不是嗎?那麼,就讓她在瘋狂中,徹底變成一個只忠於愛情的女子吧。由來艷骨多塵士,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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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8:51

第八章 獻壽祝無疆  

  又是秋深葉落時。

  十餘年光陰彈指即過,當年的聖母廟原址,已由天廷巧匠重修了座更為恢宏的聖母宮。母以子貴,司法天神沈香勢傾三界,那麼這聖母宮的修繕,無形之中,也就成了諸方權貴向司法天神示好的一大契機。

  三聖母極喜桃花,早在聖母宮落成之日,新任的百花仙子,便不辭勞苦尋遍九洲,精心選植了數千株異種靈苗送來。如今,也早都亭亭而立了,春日裡尤其是枝繁花盛,燦美如天廷的蟠桃聖地。

  劉彥昌在出陣之後,受激過甚,變得渾渾噩噩,一味沈緬醉鄉。聖母宮是神殿,不便嗜酒的凡人居住,三聖母便在殿外的桃林中築了一間小屋,由著丈夫在內獨居。

  九重天上,沈香有著自己的府邸。但每年春秋兩季,他例行要攜著愛妻小玉,回華山小住數日。春日是三聖母的生日,往往連瑤姬仙子,都會一同來看看女兒。而秋日之行,眾仙家卻只當是司法天神純孝愛親,在百忙裡抽暇探望母親而已。

  沈香散發披肩,在桃林中降下了雲頭,連鎧亮的朝服都未來得及換下。今日的朝會頗有些事務要處理,他不知不覺竟擱誤得久了。小玉性急,已先來華山,幫三聖母張羅收拾一切。

  畢竟,自聖母宮落成後,三聖母便越發好靜了。除了庇護百姓外,她便是精心地照顧桃林,不願外出,也不願外人來打擾。所以,年年只有這一天,聖母宮裡,才會難得地熱鬧起來。

  當然,只有極少數人,如梅山兄弟,如哪吒,如龍八等人,才知道這天的熱鬧,到底是緣於什麼——

  這一天,便是楊戩的生日。

  料到小玉和三聖母定還在廚下忙活,沈香也不急著趕去宮裡。輕車駕熟地循小徑向左,轉到父親獨居的小屋邊。在窗外向裡看了一眼。果然,不出他所料,劉彥昌大醉仰倒在床上,口裡猶自哼著不知名的曲兒。

  並不打算進去,他默看了一會,便轉身向聖母宮裡行去,穿過正殿和花園,在一間竹屋前停住了腳步。

  竹屋很是平常,襯著四下的環境,顯得分外幽靜,但門窗緊閉著,不留一絲縫隙,又顯得古怪之至。

  沈香伸手撫上竹屋緊閉的竹門,靜靜地佇立著。這屋上的每一根竹片,用的都是天地間最難得的萬年靈竹。而竹片與竹片之間的搭制,更是費盡他無數心血,鑲嵌了無數的陣法和密術。

  三界之中,除了他劉沈香之外,便是鬥戰勝佛親臨,太上道祖強破,也斷無可能突入屋內。

  仔細察看一番竹屋情形,在確認屋壁的陣法完整無缺後,他緩緩收回手掌,卻是下意識地按向自己左眼的眼罩,自嘲般地笑了一聲。

  當年破陣之時,炸裂的水鏡,徹底毀了他的這隻眼睛。以至於如今,微霜的散發,黑色的眼罩,不變的嘴角微笑,竟成了他,司法天神劉沈香在三界裡的招牌標誌了。

  他的雙鬢,也在破陣後的頭一年,陡然便多了縷縷的白髮。就是那一年,他被召上天出任司法天神一職,真正踏上了他個人事功上輝煌的開始。

  而這白髮,為他平添了些許威重之餘,更搏得了眾仙家的一致好評。

  是啊,除了過於操勞公務,又能有什麼理由,能讓一個神仙突然老去了容顏?而這種猜測,在沈香將楊戩八百年任上,所有錯判的冤案一一有理有據,滴水不漏地糾正過來後,很快便成了三界公認的事實。

  三界之中,再沒有人比他的物望更隆,也再沒有人能像他這樣,得到了所有勢力的共同敬佩和示好。

  他又是一聲輕笑,頗有些感慨的意味。半晌,才退後了一步,誦動了開啟陣法的口訣。

  口訣誦出,竹屋上一陣波動,靈竹特有的鬱鬱翠色,從牆壁流水般剝離開來,淩空聚於一點,化成一把小巧的翠色小鎖,懸浮在竹門前。

  待翠鎖完全成形,沈香伸出了左手,食指內屈,在掌心劃出一道傷口。法力到處,滴滴鮮血如有靈性,被逼出逕自向上,凝而不散,直鉆入翠鎖的鎖孔之中。

  翠鎖微一漾動,翠色散開還原,流轉溢回竹屋表面。只聽得「吱呀」一聲悶響,竹門緩緩向內打開。

  「沈香。」

  一個女音在身後響起,沈香盯著屋中,也不回頭,只道:「小玉,廚房忙完了?來得正好,正好是舅舅出關的時候。」

  細碎的步聲移到沈香身邊站定,小玉手捧著一套新衣,雙手微微有些顫抖,輕聲問道:「已經十多年了,舅舅這一次……會有些起色嗎?」

  沈香僅存的右眼裡,突然變得有些沈鬱。但他仍在微笑,說道:「你忘了?地藏王曾說過,以他之能,加上諦聽的內丹,也須舅舅靜養千年,才能有望恢復。靈竹和我的陣法,不過是助舅舅長年辟榖,深入定境而已。舅舅破陣時幾乎耗盡了本命真元,只怕就算有千年之期,都未必能讓他盡復舊觀。」

  小玉的眼裡蒙上了一層水氣。沈香側目看見,壓低聲音勸道:「莫要這樣,舅舅是極疼你的。你不開心,他心中也定會難受。舅舅一年只能清醒這一日,不要讓他……」話未說完,小玉已拭去淚,強笑著連連點頭了。

  竹屋裡佈置得簡樸雅致,竹窗巧妙地透進天光,卻又保證了屋外向內看時,除了翠色竹牆便毫無所見。一張桃木圓桌打磨得光滑,上面密佈了繁雜的符咒,一看可知,隨時可以轉成厲害的法器。餘下的器皿也都是如此,連楊戩合目靜臥的玉質大床,瑩如透明的晶玉裡,也懸浮著細而詭異的殷紅細絲,構成了奇異的陣法。

  小夫妻倆放輕步子來到床邊,沈香剛要叫舅舅,床上的人已經睜開眼看著他了。

  「好啊舅舅,您裝睡,嚇唬我是不是?」沈香不禁一樂,笑道,「您看,小玉也來了的。難得她有心,我這外甥,終於可以偷懶一小回了!」

  小玉不依,捶了沈香一記,不再理他,向楊戩道:「娘和我又做了一套新衣,舅舅,我扶您起來,先試試看合不合身。」

  沈香忍著笑,由著她一個人忙。小玉賭氣不理他,轉頭見楊戩也微帶著笑意,不禁噘起嘴嗔道:「好啊,舅舅,你也笑我,你們舅甥倆,是存心聯起手來欺負我一個人呀。待會兒,看我怎麼和娘告狀去!」但說到「告狀」兩字,自己反倒噗哧一聲,先笑了起來。

  沈香抱拳作求饒狀,過來在床沿坐下,岔開話題笑道:「舅舅,別聽小玉胡說,她是氣我光顧著公務,來娘這兒太遲了呢。不過,司法天神這差事還真是不省心,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得過問!」

  低頭幫楊戩繫上袍帶,又抱怨了一聲,「玉帝還是老樣子,什麼都推給外婆,再由外婆發配給我處置。害得我既要顧天廷公義,又要顧各方是否滿意,真的快累死我了!」

  「沈香!」

  小玉不滿,瞪了他一眼。沈香醒悟過來,忙笑道:「我只是發發牢騷,至於事兒,保證能做得妥妥當當。怎麼說我也是顯聖直君的外甥啊,哪能給他老人家丟臉呢!舅舅,您說是不是啊?」

  知趣地移開了話頭,他扶著楊戩坐起身,道:「今天是您生日,敖春和丁香就不用說了,年年必到。梅山幾位叔叔,雖說為了幫我,自願分擔了征討下界妖物的重責。但您一年只能出關這麼一次嘛,無論如何他們也定會趕來的。」

  小玉插口說:「三太子和四姨母他們,因為心敬諦聽和地藏王的大義,自願去了十八層地獄護法。雖說年年都來,可去年嫦娥姨母那一鬧……不知道今年,今年他們還肯不肯趕來參加酒宴?」

  沈香搖了搖頭,嘆道:「三太子會來,四姨母就說不定了……可舅舅,您當時也看到了,那不是四姨母的錯啊。嫦娥姨母哪次都來去匆匆,大多時候一言不發。去年竟是看到四姨母進門,就直接離席回了月宮……舅舅,她倆的心思,我們都知道一些的,不過也幫不了她們不是嗎?」

  聲音忽然放低了,他有幾分擔心地看著楊戩,「不過外婆……外婆還是不會來。舅舅,外婆常住天廷,現在玉帝對她,就像你寵著我娘那樣千依百順……所以,我們什麼也不敢和她說,既怕玉帝看出破綻,又怕惹她老人家傷心難受。對不起,舅舅……」

  見舅舅只是淡淡地微笑,並無不愉之色,沈香的語氣又輕快起來:「以後我一定能想辦法,日子還長著哩,是不是舅舅?至於別的神仙,哼,您才不在乎他們怎麼說,對不?」

  這小夫妻倆助楊戩穿著完畢,由沈香抱起舅舅,去了聖母宮的內院。那是三聖母日常起居之所,鬼判小吏一概嚴禁入內。待步入內院的花廳時,龍八和丁香已經到了,正和三聖母閑話。沈香將楊戩安置在桌邊墊了軟氈的躺椅上,三聖母過來幫忙,眼裡全是喜悅,輕聲道:「二哥,這次出關,你的氣色又好了許多。看起來,沈香用陣法助你調養,效用果然極為明顯呢!」

  說話間,哪吒也到了,叫了聲楊戩大哥,將一個玉淨瓶放在桌上。丁香好奇:「什麼東西?」伸手去拿。哪吒架開她手:「敖春,看好你老婆。這是百年一滴的玉芝露,是普賢菩薩贈給地藏菩薩的靈藥,我特意求來,讓楊戩大哥也試上一試的。」

  丁香沒防備,險些被他推個跟頭,不滿地嘟嚷:「什麼嘛,寶貝似的。年年來,都說從佛門弄到了好厲害的靈藥,還不是年年都一點用沒有……」哪吒霍地轉頭,橫眉立目,怒視著她。龍八忙拉妻子坐下,哄道:「丁香,別這麼說,興許今年……今年就成了。」

  不一會,梅山兄弟也到了,只有五人,臉色都有些蒼白。哪吒久居地府,三聖母足不出華山,自然不知原由。沈香看了龍八一眼,龍八會意,搶在三聖母前迎過去,偷偷地連施眼色。康老大看在眼中,慘然一笑,點頭示意自己明白,引著眾兄弟向席邊的楊戩施了一禮,說道:「二爺,兄弟們又來看您啦!不過……不過老四隻怕再不能來了。下界誅妖事務繁重,他向來多智,以後都須留在軍中應付局面。」

  三聖母看出不太對頭,招呼五人入席後,不住地詢問般地看向沈香。小玉趁陪她入廚端上菜餚的機會,壓低聲音說道:「沈香才出任司法天神時,不是因為不熟事務,請了六位叔叔出山幫忙嗎?四叔因為功勛顯赫,已做到了蕩魔將軍一職。可是今年……今年遇上厲害妖魔作亂,已經殉職了。」

  三聖母啊了一聲,心中一陣難過。許久,才黯然道:「千萬別讓二哥知道。今天是他生日,別惹他傷心,攪了興致。」小玉點頭,又道:「沈香已經上了奏本,為四叔請致身後的哀榮。您放心,五位叔叔已經想開許多了。」

  外面,沈香親手為各人斟著酒,笑問道:「開飯了罷?也好讓舅舅嘗嘗我娘和小玉的手藝。不過,三太子,四姨母真的不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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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8:34

第七章 林深亂紅舞

  沈香仍在原地,擡手緊緊按著自己的左目,縷縷的血水,不住從他指縫間湧落出來。方才水鏡炸開時,他離得最近,一點冰稜正中左眼,頓時巨痛錐心。所幸碧熒畢竟是寶蓮燈所化,不忍傷他,沒有分出一點跟蹤而至,否則他的傷勢,只怕會是更為沈重。

  三聖母過來抱住兒子,心中一痛,幾乎落下淚來。小玉想看看他的傷處,卻又不敢,顫聲問道:「怎麼樣了?沈香,你不要嚇我!」沈香卻強忍著巨痛,用僅存的獨目向四下望去,觸目處全是殷紅的夕照,原本的山洞早被巨炸掀去了洞頂,唯余森森亂石,橫七豎八地堆積在地上。

  他心頭突然一片冰涼,嘶啞著聲音問道:「我們出陣了,寶蓮燈與水鏡同歸與盡…… 可舅舅呢,舅舅在哪裡?」

  三聖母臉色頓時蒼白,呆了片刻,發足狂奔向山洞的一側。便是在那裡,她在水鏡中親見二哥傾出本命真元,渡入寶蓮燈中破陣。

  除了百花和劉彥昌,哪吒,梅山兄弟,龍八姐弟,早憑印象去了那邊,竭力用法力移開大石。塊塊大石被震飛開來,龍四淚流滿面,卻咬緊了唇,喃喃地只道:「不會有事,真君修為精湛,一定……一定可以平安無恙……」

  沈香在小玉的攙扶下,也搶了過來。他一眼到處,身子突然顫抖不止,猛撲上前,險些被飛開的一塊大石撞了個正著。他卻不管不顧,探手將一塊金燦燦的物件從泥灰裡扒出,叫道:「是金鎖,這便是原來陣法開門所在!可舅舅人呢,我們出鏡之時,他明明便是在此處的啊!」

  地上亂石已被移得淨了,卻哪有楊戩絲毫的蹤跡?小玉燃起一縷希望,低聲道:「石上沒有一點血跡,山洞炸塌之時,舅舅應是不在此處了!」

  哪吒攝回火尖槍握緊,喝道:「不要多說了,我們先分頭去華山找找看!如果找不到人,哪怕鬧翻三界,我哪吒,也非要為楊戩大哥討還個公道不可!」

  康老大一聲不吭,第一個帶頭向外奔去,老四老六緊隨其後。四公主選的是另一個方向,龍八擔心姐姐,也跟著去了。嫦娥在搬完亂石後,便一直站在一邊,神經質地絞著手指發愣。此時見龍四離開,她才似有些知覺,拖著腳步,表情麻木地向洞外走去。

  哪吒踏上風火輪正欲動身,一擡眼,卻見百花正忙著拍去身上的灰土。他的臉色不禁為之一沈,厲聲喝道:「百花仙子,不論過去的恩怨,今日破陣,總是楊戩大哥盡的力。你若敢不聞不問,我第一個饒你不得!」

  他喝的是百花,劉彥昌卻是身子一縮,轉身便向山巔而去。一則人走得盡了,他實在不知如何再與妻兒單獨面對,二則,看這三太子的情形,若不自覺一些,肯定是沒由來地找一場沒趣。

  洞中人散得盡了,三聖母看著沈香手裡的金鎖,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金鎖上的光澤直剌她眼,竟慢慢變成了二哥神目射出銀芒時的那一幕。要到何處找,找到的,會是什麼結果?她顫抖著,只欲時間停住,永遠不要讓她看見那最壞的可能!

  沈香掙扎著,忍痛道:「我沒什麼,娘,你對華山最熟,帶我和小玉,也選個方向去尋吧!也許……也許是路過的山民好奇,進洞來亂逛,這才在洞塌前救走了舅舅……」

  三聖母自知此事斷無可能,兒子不過是在安慰自己。慘然一笑,和小玉一左一右扶著他向山上行去。

  她的眼裡,仍是鏡中的那一幕。人憑著記憶,在華山熟悉的小徑上穿行,心卻早不知飄到了何處。一會兒,想到童年時的飄泊,一會兒,想到當年亮出寶蓮燈時,二哥神色間那掩飾不住的悲涼。但終於,眼前的銀芒散作銀屑,一點點地變成粉色。

  三聖母一個激靈,猛地停住了腳步。二哥受傷了?定神再看,哪有楊戩的蹤影,分明是片片桃花飄落。這是桃花林,是她成婚的地方,是她生下沈香的地方,也是她怨恨二哥的開始,是她鑄成大錯的開始……於是,嗚咽聲從喉裡掙出,她驀然變得近乎瘋狂。

  「沈香,我們走,不要留在這,不要……」

  沈香不知母親怎麼了,連一直按著傷眼的手,都不得不放下來,好安撫住母親的狂亂。小玉心疼地看了看他猶在流血的左眼,一邊幫他攙起幾乎癱在地上的三聖母,一邊遲疑地道:「要不,沈香,我們換個地方?不能再耽誤時間了,舅舅他……」

  沈香深深地看了一眼林裡,流血的眼裡,突然折射入一道金光。於是,他整個人都為之一僵,半晌,才低沈著聲音說道:「小玉,你扶娘在外面休息,我去林中看看。也許……也許舅舅會在這兒。這兒,畢竟曾是娘的舊居……」

  沈香說的並沒有錯,楊戩,也的確正在這片桃林之中。

  ————————

  桃林深處,亂紅飄舞,隱隱約約地,竟有嗚咽之聲。

  楊戩便安詳地倚在樹上,落了一身花瓣,頭仰靠樹身,雙目閉合,看不出生死如何。哮天犬跪在一邊,似是怕他突然消失了一般,一瞬不瞬地看著主人。

  顫抖的手舉起,想觸向主人的臉,又不敢,哮天犬終是掉下淚來:「主人,你……你……他們到底怎麼待你的!他們不是說,不是說會照顧你麼,主人,你怎麼比那時更……」

  再說不下去了,他一頭磕在地上,山石崩裂了額角。血流了在臉上,他卻恍如未覺,只喃喃地道,「是哮天犬不好,都是哮天犬不好!我不該離開,我不該忘了您……主人,是哮天犬太笨,竟笨到您動用本命真元時,才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切……」

  似是聽見了哮天犬的聲音,楊戩半撐開眼簾,看清了哮天犬一臉的鮮血。破陣時的巨震,彷彿還在耳邊,他只模糊地想著,這狗兒,怎麼來了?看這狗兒還在拚命地叩著頭,楊戩想阻止,卻無能為力,一急之下,一口血嗆出,將身邊落花染得鮮艷,雜草中一株白色野花,也灑上點點艷紅。

  身子向一邊滑倒,哮天犬大驚,趨前抱住,楊戩有些心疼地看著他,想說話,終究是無能為力,只溫和地笑了一笑。

  昏沈的神識漸漸清明,在滅神陣外苦撐了一天,他早已是筋疲力盡。後來,見到寶蓮燈強行突入陣裡,山洞大震欲塌,知道破陣在即,心神一鬆的後果,便是失去了全部的意識。

  那時,大震聲中,似乎也聽到了哮天犬的叫聲。應是這狗兒及時趕來,搶在山石崩壓下來前,將自己帶離了險地罷。只是,就算如此,也不過是再多撐上一時半刻而已。

  這一生走過的路,慢慢從思緒裡滑過,魂飛魄散,應是近在眼前了。親不容,敵不再,所做過的事,是非對錯,也都無復重要,就讓這一生的悲喜都化為輕煙,飄於三川五嶽,散於碧落黃泉,再不被憶起了吧。

  只是哮天犬,他不是服了無憂草麼,為什麼會在這時趕來,居然還記起過往的一切?

  哮天犬哆嗦著手,扶著主人的身子,他看得出主人在想什麼。

  忘記……

  主人,哮天犬的性命是你救的,從那天起,我就認定了你是我一個主人,我又怎麼能忘了你?幾千年跟隨左右,我早已和你心神相通,在你動用本命真元那一刻,我什麼都想起來了……

  千言萬語哽在喉嚨吐露不出,哮天犬碰到楊戩背後淩亂的散發,主人總看不順眼他修成人形後的亂髮,可是主人的長髮,何時也變得如此淩亂枯黃?

  將一根枯枝變為木梳,哮天犬扶著楊戩,強笑道:『主人,我替您梳一梳。『從髮根處輕輕落下,才第一下就卡住了,稍一用力,一小簇頭髮落在他掌中。他就看著那幾縷斷髮發呆,夾著的那一絲白色直刺他眼。

  小心地藏起斷髮,哮天犬腦中一片空白,低下頭,伏在主人的胸口,就像很多年之前,第一次見到主人那樣。

  那時,他是個剛踏上修煉之途的小狗妖,受了重傷,主人救了他,將他抱回救治。當時,他貼在主人胸口,感受到那裡散發的溫度,找到了這世上最溫暖的地方。

  從那一天起,他就認定了這一生唯一的主人。

  後來,不管在眾人眼裡主人是多麼無情,不管主人將自己裝扮得如何冷酷,他總是知道,主人的胸膛,永遠是溫暖的。但後來,除了主人扶他尋食那一次,他再也沒有這樣靠近過主人。主人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不喜與人親近……

  淚落在楊戩衣上,連手上都有了濕濕的感覺。是自己的淚?不對,哮天犬警覺地擡起頭,主人腰間滲出的,是不斷擴大的血跡。

  主人,主人還受了什麼傷!哮天犬哆嗦著手,忍淚解開楊戩的衣襟。他自是不知,楊戩與獨臂人那一戰,為了爭得先手,竟是不惜以身設餌。那一杖的傷口,在破陣的劇震中崩裂,正不住地湧出血來。

  楊戩低嘆了一聲,由著哮天犬給自己止血包紮,雖然,明知這已沒有任何必要。

  他微擡雙目,向上方看去,今天許是風大,林中一直有桃花飄落。有幾片拂過他臉龐,有幾片還粘在了他發上。那一年,他將三妹壓在華山下的那一年,桃花也是開得這麼盛吧。

  收回目光看向哮天犬,綻開溫暖的笑意,也許上天還是待他不薄,還能有哮天犬陪他走最後一程。真想再摸摸這笨狗的腦袋,可惜不行了。

  哮天犬猜出他的想法,處理完傷口,忍住淚扶起他的身子,握住他手,放低頭,放在自己發上。

  亂髮和以前一樣雜亂,這只笨狗,該拿他怎麼辦呢?自己死後,只怕他不死也要瘋狂……

  殘餘的法力勉強聚在掌心,輕輕注入哮天犬體內。無憂草的藥效,應是還有些在的。哮天犬,就算是楊戩自私吧,如果三界之中,連你都不復存在,我縱然已灰飛煙滅,再無知覺,那一份寂寥,也太過寒冷不堪了……

  寧願你忘記,但卻活著,替我看著三妹一家,讓我覺得,我做的一切,還有著一些意義……

  哮天犬扶住他羸弱的身子,仰頭看著他,看著他眼中溫和的光芒,鼻子發酸,他寧可主人嚴厲地瞪他。

  心中空蕩蕩的,哮天犬不自覺地抓緊了主人的手,似乎……似乎有什麼正在慢慢地遠去?

  淚水從他眼中湧出,記憶如潮水一般地向後退去,破舊的板車,崑崙山下的血痕,黝黑的神殿,灌江口藏著大骨頭的熟悉樹林,還有,白雪皚皚的高聳山峰……

  雜亂的影像,漸漸變成一片慘白,他只看見眼前那張溫和卻又陌生的臉,和那淡然得讓他心碎的微笑。

  鬆開手,站起身來,眼前只剩下那微笑,還有那片片的桃花飛舞。但不應該是桃林,而且,還應該聽得見流水聲,灌江口的水聲,晝夜不休,滾滾東流。

  灌江口……

  這是哪兒,華山?該在灌江口才對啊。灌江口在哪兒?不管了……只記得,那兒還有一根骨頭,主人賞下的大骨頭沒有找出來……

  主人又是誰呢?

  哮天犬一步一步地向林外退去,淚和著血,模糊了視線,但他終於退出了桃林,消失在蒼鬱的亂山之中。

  好像曾有過一個很美的夢?他記不住了,只知道那個夢很美很美,很溫暖,不願醒來,卻又無由地痛到極處。

  ————————

  很多年後,當他成為一隻真正的流浪犬時,忘了曾有的法力,忘了自己可以幻化人身。這時的它,無家可歸,卻唯獨還留著一個奇怪的愛好。

  它變成了一隻愛做夢的流浪犬。

  甚至,在被欺負痛打之後,它也能很容易地沈入夢鄉。

  夢裡有很多人和事,它都不肯去分辨細想,因為有一個溫和的眼神,在它的夢裡凸現,讓它不敢,也不忍去分辨夢中的那一切。

  但它還是愛作夢,因為在夢的尾聲,它總能見到一根骨頭。

  碩大的、香噴噴的大骨頭……

  伴隨著水聲和桃林。

  ————————

  山上的風很大,桃花本是開到盛極,也經不起這樣的摧殘,顛亂的花瓣,被風捲上半空,顏色未殘,嬌艷如昨。

  亂紅零落,如雨,仍留戀地在空中飛舞著,久久不曾落下。

  似向枝頭作最後的道別,又似在追憶,為一些永不可追回的過往。

  沈香這一去,就是小半個時辰。三聖母只坐在林邊的空地上,茫然地看著花瓣發呆,悠悠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在她腦中不住地重演著。

  她死死地抓住了小玉,不言不語,卻也死活不肯讓小玉扶著自己離開。

  腳步聲突然響起。

  漫天的花雨裡,沈香步履沈重地走出林來,眉宇間,全是凝重與憂傷。

  但他的雙臂之間,卻小心地環抱著一個人。

  瘦弱的身體,低微的呼吸。這個人,神情仍是如昔的疲憊,但嘴角邊,卻分明有著一絲淺笑,安詳寧靜。

  三聖母猛然睜大了眼,小玉淚水奪眶而出,偏又哽咽著,綻出了帶著淚的喜悅笑意。

  沈香微側過頭去,小玉的喜悅直剌在他心中,給他帶來著幾近窒息的傷懷。

  多久之前的事了?舅舅也曾這般全是喜悅地微笑過。那時,自己在他的懷中醒轉,舅舅那未來得及收起的憐愛,讓自己的驚訝和自慚,變成了不自覺的親近與依戀。

  如果可以選擇,只願那時的微笑能夠長駐,只願那時的自己,就此沈睡在他的懷中,永不復醒。

  但臂上那輕弱的重量,卻在無情地提醒著,到底發生過些什麼……

  一切,還可以再回到從前嗎?

  深吸了一口氣,沈香低頭看向懷裡,彷彿要從那人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然後,他擡起眼,迎著母親和妻子的目光,緩緩地點了點頭。

  嘶啞著聲音,他很輕很輕,夢遊般地喃喃說道:「是的,找到了……我終於在林中,找到了舅舅……」
引言 使用道具
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8:18

第六章 夕照披血光
  

  九天之上,瑤池之中。處處輕歌曼舞,一片歡樂的氣氛。在奇葩異果的點綴下,仙樂飄渺中仙宴大開。

  玉帝親自攜了瑤姬坐在首席,看向妹妹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愛與愧疚。瑤姬微笑著向與宴的仙家們一一致意,百感交集。幾千年了,她本以為這種高雅極樂的仙苑風光早與自己無緣,但現在,卻輕而易舉地重新擁有。一念及此,她不禁將感激的目光投向了不遠處的太上老君。

  「道祖,」她款款離席,來到老君面前盈盈一笑,舉杯道,「這一杯酒,瑤姬須親自敬您。當年若非您深明大義,暗助沈香逃過我那逆子的毒手,三界之中,又豈會有今日的祥和極樂?」

  太上老君拈鬚微笑,一如既往地慈祥可親,說道:「仙母言重了,老道也不過上體天心,下應機緣而已,若論大義,其實仙母更應感謝的是陛下。」

  此言一出,不僅瑤姬,連玉帝都是一楞。老君看在眼中,笑意越發親切,續道,「自是陛下英明,當機立斷,始能及時識穿那楊戩奸偽,立此新綱,整頓舊弊。否則不僅沈香沈冤難雪,只怕三界安寧,至今也還是鏡中之花,水中之月。」

  這一通話說將出來,滴水不漏,得體之至。既不失身份,又無形將首功歸之於玉帝。玉帝微微一笑,心懷大暢,也舉杯褒獎了老君一番。

  只是,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老君一飲而盡時,衣袖的遮掩下,眉宇間隱約多了些冷嘲之意。

  只因他忽然想到了一人,那人本應在這熱鬧喜慶的宴席中,只要自己一句話,那個真相就可以破了,這滿堂喜色將化為戚容。

  想到此處,老君的嘴角,浮上一絲殘忍的笑意,周圍的神仙們,還在口誦阿詞,主座上的瑤姬,陶醉在眾多虛假的久別重逢的友情中。

  「瑤姬,你的兒子,真是個人物,將一切都算到了,連我也不得不入這個局。」想到此處,老君不覺有些失敗感,道祖不喜歡被人左右的感覺。但是,老君心中,另有一個愉悅的聲音。

  「女仙首領瑤姬,是玉帝新的平衡工具,我保薦沈香的奏章,也已被這死物欣然應允。從這一刻起,天庭的局勢,就注定能發生奇妙的變化。平衡啊平衡,數千年來,這天廷,終於第一次出現了真正的完美平衡……何況,還有著如此大的收穫?這些所謂的新興勢力,沈香,哪吒,或東海龍兄妹……」

  老君瞇起眼睛,一個個名字盤算過來,不禁更是一陣興奮。真是很豐富的收穫啊,這些人心思單純,只要稍微給些恩情和大義,就會變得極好控制……

  「很好控制。」老君心中盤算著,「不像那個楊戩……」

  一想到楊戩,老君又渾身不自在了。千萬年來,晚輩之中,唯有那人的眼睛,看穿了他隱藏在無為下的不甘和野心。

  便在這時,光地一聲,瑤姬一聲痛呼,突然臉色蒼白,手中玉杯落地打得粉碎。

  玉帝扶了妹妹急問:「怎麼了瑤姬?你,你不舒服?」瑤姬以手掩胸,顰眉而立,只覺心頭一遍茫然,似乎有什麼極重要的東西正永遠地失去,偏偏又不明所以。擡頭見了玉帝關切的神情,心中一暖,頓忘了方纔的奇異感覺,只道:「沒事了皇兄,剛才胸口有些痛,已經好了。」

  玉帝嗯了一聲,鬆手淺笑,瑤池又恢復了歡樂的氣氛。一片祥和中,只有老君注意到,玉帝淺笑的同時,突然向下界悄然看了一眼。

  那一眼,似有惋惜,又似有不解,更似有著一絲隱約的冷哂。

  老君看向玉帝的目光裡,驀地便多了許多震驚。他低下頭去,暗自掐算一番,手中酒杯為之一僵。半晌,才緩緩舉起,一飲而盡。

  「果然是幻相!楊戩,看來你的路,終於是走到盡頭了……設計了如此一個局,將這眾人都置於局中,而你,卻要抽身離開了?但想必你還是放心的……有了他的平衡,我的支持,天庭之中,還有誰敢傷害你關心著的這些人呢?『

  「心計才略,睥睨三界,如此人物,終不能為我所用,白白為傷你至深的這些人犧牲了去。真是可憐可嘆,可悲復可惜啊……」

  他沈思著,又想了一會。那人即將在三界裡逝去,多年的恩怨也從此一筆勾消,只是……老君輕嘆一聲,意氣索然地搖了搖頭。心中,居然也生出一番孤獨寂寞。

  * * *

  灌江口。

  哮天犬懨懨地伏在廊下,一遍又一遍地舔著自己的前爪。近來他又走失了幾次,老三和老五越來越覺麻煩,便又設法灌了他些忘憂草汁。但或許是藥力過強了些,從此這狗兒便是連變回人身,都非得別人喝罵命令不可。兩兄弟反而擔心起來,怕康老大回來責怪,便去掉了鎖元鎖,由著他在廟裡散散心。

  太陽已欲西斜,哮天犬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每天這個時候,廊外的狗食盆裡,都會由小吏添上新鮮的狗食。隨著沙沙的腳步聲響起,小吏抱著幾根新鮮的骨頭,匆匆地走進院來。

  但和往日不同,見了骨頭就會忘情地撲到盆邊的哮天犬,竟是猛地止住腳步,豎起了耳朵,似用心傾聽什麼,又似在竭力追憶著什麼。

  它黑漆漆的眼眸,仍看向食盆方向,但卻有眼淚湧將出來,一滴滴地砸在地上,濺起細細的塵士。小吏遲疑地放下骨頭,有些不知所措,正想喝它過來進食,卻見哮天犬突然聳起了身子,連身上雜亂的黑毛,都幾乎一根根地倒豎起來。

  大張開口,露出森森的利齒。哮天犬仰天狂嚎了一聲,眼角的淚,竟已滲著幾縷赤紅的鮮血——

  只因它的心,突然很痛很痛,痛得如被生生剜去了一塊也似……

  小吏嚇得一個哆嗦,險些向後奪路而逃,但那兇猛的惡犬,卻再沒有多看他一眼——

  黑瘦的狗身,正緩緩地起著變化,由迷茫轉為清醒的眼神,喃喃地,低沈不確定的低語。終於,前肢離地擡起,化成了同樣黑瘦的人形。

  「主人……」

  * * *

  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康老大的法力被黑幕吸收,又更猛烈地反噬回來。他連哼都未及哼上一聲,已被這無從與抗的反震之力,生硬硬彈向半空,陷入翻騰的黑氣之中。

  那黑氣如有知覺,咆哮著捲動康老大的身子,向上直逼寶蓮燈下延的光華。寶蓮燈一暗一亮,似怕傷到康老大,光華頓時凝住不動。康老大拚命掙扎,怒喝了一聲,揮拳擊向黑氣,卻又被震出一大口血來。他臉色越發慘白,嘶聲大吼道:「不要管我……寶蓮燈……求你破陣……我要出去,我要去見二爺……」

  哪吒青著臉,混天綾抖手飛出,纏住康老大足踝,用力回拉。但就在這時,水鏡鏡面湧起薄薄的霧氣,如一道道小小靈蛇,爭先恐後地奔湧向陣頂。哪吒只覺手上一陣大震,無比倫比的吸力順著混天綾傳來,竟是連他都險些被吸上了半空!

  以薄霧為媒,水鏡靈力,正源源不斷地注入黑氣中。黑氣驀地轉濃,氣勢為之大漲,只逼得寶蓮燈的異芒陡然暴縮。陣法更是忽順忽逆,隱隱的哭嚎怪聲,再度在洞中迴盪不休。哪吒心知有變,猛催法力,堪堪穩住腳步,一寸寸地往下拽回紅綾。但一個念頭,卻令他陡然色變,深吸口氣,勉強提氣喝道:「水鏡正變回陣法紐樞,寶蓮燈不肯傷人,只怕壓制不住了……快快設法破了水鏡!我等不能出陣事小,楊戩大哥……楊戩大哥在大陣開門之處,若再任他強撐下去,只怕是斷無生理……」

  幾句話說出,內息微潰,吸力順紅綾電傳而至,但見他一聲低哼,唇角已滲出血來。幸而老四和老六見勢不對,奔過來助他強抗,三人力合一處,總算未被陣頂黑氣吸將上去。

  龍四兄妹和嫦娥等正在扶沈香等人起身。但出鏡的那一跌委實不清,三人頭腦昏沈,在哪吒幾聲喝後,才算是清醒過來。沈香掙開龍八的手,嘶聲叫道:「三太子的話沒錯,須先對付水鏡!還記得封神臺內層麼?那人為了破陣,也是強行取走了水鏡!」

  話音未落,早有一道紅光,勢如奔雷,轟然猛撞向鏡面。龍八吃了一驚,急叫一聲:「姐姐!」龍四卻聽如未聞,只咬緊了唇,拚命持咒催雷猛擊。龍八不敢阻止,只得伸手按在她背心,將法力盡數催送過去,免得她強催雷法,真氣耗竭,自傷其身。

  水鏡中黑雲範圍漸漸擴大,龍四姐弟的雷法,渾如石沈大海,沒有造成一絲的影響。沈香低嘯一聲,叫道:「小玉,娘,先幫三太子,然後大家合力施為。我便不信,合這眾人之力,就當真奈何不了區區的一面鏡子?」

  小玉一聲不吭,上前拽住紅綾。有她的萬年法力相助,哪吒等人壓力陡輕。四人同時向後使力,一聲大響,康老大終於重重地摔落回地上。但就這麼片刻工夫,他一身衣袍,已被黑氣中的吸力絞得稀爛,鮮血從毛孔裡標射而來,幾乎不復人形。

  老四搶上前相扶,康老大掙起身,一把將他推開,厲叫道:「我沒事,先砸了這勞麼鬼鏡子再說!」他身在半空,眾人對話卻是聽得一字不漏。此時足一履地,便自吐氣大喝,畢生修為化成一抹異光,星飛電舞般地強向水鏡破去。

  沈香等人也齊齊催動了法力,各色光華如驚濤飛雪,在鏡面上此起彼落,此消彼長。但眾人修為高下有別,水鏡的應對也全不相同。嫦娥和百花,水鏡一味置之不理,龍四姐弟和梅山兄弟合力一處,卻也只在鏡面擊出微微的漣漪。反倒是三聖母,法力雖非極強,但修的是上古大神的正宗心法,水鏡竟是頗有顧忌,鏡面薄霧波動著四下攔截,將她所有攻擊,截在空中化解為無形。

  小玉額上已有汗滴,萬年的法力,長江大河般地狂轟猛撞。水鏡對她也不敢不防,但卻是強對強,硬對硬,黑雲漲縮如怒,受了她多少法力,便立刻有多少力道反震回去。如此一來,眾人中最吃力的反倒是她,每一次出手都如攻向自己一般。如非哪吒經驗豐富,在一面全力相助,趁水鏡反擊時出手解圍牽制,只怕小玉早已被重傷在當場。

  吸取了三聖母等人曾被吸入鏡中的教訓,這次眾人都是遠遠地催動法力遙攻。相較之下,只有沈香離得最近,手掌虛按在鏡面之上,相距不過半尺。他畢生的修為,正從掌上源源不斷湧出,強突入水境之內,煉化那越來越狂躁的黑雲和薄霧。

  眾人之中,以他的功力最為強橫,也只有他一人,算是真正突破了水鏡的屏障,直接與鏡中靈氣相抗。但唯其如此,僵持局面一成,他反而心頭大震,終於知道,眾人心急破陣,竟是無巧不巧地,上了這滅神陣的一大惡當!

  水鏡中陣中樞紐,強行攻擊,固然是破陣的不二法門。可是,這眾人的實力,又如何能與水鏡相比?徒然攔在中間,成了水鏡妙不可言的掩護,令高懸頂上的寶蓮燈進退兩難——反而是在鏡中數千年的歲月裡,眾人因自己母子三人未尚出鏡,不敢強行出手,寶蓮燈才得從容運作,逆行陣法,佔盡了先機。

  一邊催動法力,他一邊擡頭上望,急切地尋思著補救之法。頭甫擡起,觸目之處,便見寶蓮燈通體明得如同燃燒,正辟開陣中黑氣的牽制,奮力向下擠落。但眾人雖離鏡頗遠,畢竟是在全力摧動法力,使得寶蓮燈無論如何,也不敢強行破入——

  怎麼說此燈也是上古神器,燈中神力一發,眾人的法力既然全用在對抗水鏡上了,無法收回護體,勢必要被殃及魚池,個個都當場重傷不可!

  心中又是一凜,不知為何,封神臺內層,那破得七零八落的幾個陣法,不期而然地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但他已無暇深想,只咬了咬牙,強抽回了幾分法力,吐氣喝道:「娘,三太子,小玉,康大叔,你們聽我說!再這般僵持下去,絕非上策,只有再倚重寶蓮燈一次了!大家收回些法力護身,我要衝亂洞頂的陣法,好放寶蓮燈入陣應敵!」

  連喝了兩遍後,只覺掌下水鏡蠢蠢欲動,竟也似聽懂了他的說話,開始全力反攻,好阻止他放燈入陣。沈香提氣強壓,全無保留下,竟令鏡面黑雲暫時為之一滯。他更不遲疑,瞟準時機單掌向空轟出,頓時一道異華飆出,從掌心沖射向上,所過之處,黑氣怒騰如沸,卻不能減弱異華一分光芒。卻原來沈香這一擊甘冒了大險,竟是趁水鏡反擊時,強引了一絲靈力入體,再混在自身真氣中,向上疾衝破去陣中黑氣!

  水鏡為陣之中樞,黑氣自不敢破除它的靈力,徒自繞著沈香的法力盤旋嘶嘯。但便是這一分半刻,異華已接上寶蓮燈身。寶蓮燈為之一陣大顫,五色變幻,只映得滅神陣一片愁雲慘淡之中,驀地如金霞耀彩,眩目生花。燈身更不停留,順了沈香辟出的通道,勢如飛矢般地倏然砸落。

  三聖母臉色突變,似是感應到了什麼,擡頭向上,急叫:「不可以,沈香,寶蓮燈會……」但餘下的話,她沒能再說下去,只因她的感應,已在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在她眼前轉為了現實!

  寶蓮燈此時已落到一半,驀地便變得奇亮無比。但聽轟地一聲巨響,燈身炸裂開來,光華四射,已化作了點點碧熒。碧熒怒射,宛如星雨,飛速墮灑,密密麻麻地吸附上了水鏡的鏡面。就見鏡面現出一道又一道的波轂細紋,黑雲在鏡裡更是有如飆輪電漩,放出無數煙氣,但點點碧熒活物般地腐蝕向內,就見鏡面護痛般地慢慢深凹下去,整面水鏡,竟是收縮得不到原來一半大小!

  燈身炸開落下之時,餘力波及,將眾人都震得遠遠跌出,滾地葫蘆似地翻倒在地。卻唯有沈香單手摳入石罅,半跪地面,死死地穩在原處。他掌心的異華猶在接引碎燈下落,無論如何,也不肯象旁人一樣摔開中斷了法力。

  水鏡縮到極處,突然生出無從形容的吸力。沈香叫得一聲苦,原是穩住身形不肯摔出,這轉瞬之間,竟是變得要對抗水鏡,拚命不讓身子再被吸入鏡中!內力運行強行改變,只震得他胸中血氣一陣翻騰,險險便吐出血來。

  也就在這時,水鏡上剝離出斑斑紋理,細密整齊,將所有碧螢光點連成一體。鏡中驀地怪聲叠出,整個大陣風雲突變,格格磔磔,怪聲淒厲異常,較之仇姓老者發動之時,更不知驚心動魄了多少!但眾人苦苦與抗的同時,卻無不面現喜色,龍八不禁大聲叫道:「好了……這破玩意兒的末日到了!」

  果然,他話音未落,碧熒已幻成一張大網,越發光華眩目,只映得陣中翻滾的黑氣,都帶上了一層微微的青蒙之色。水鏡忽縮忽漲,再不復原形,倒似開了鍋的沸水,又如洪濤亂拍,駭浪暴捲,雖掙不出碧網的鉗制,終也現出了駭人的威勢!龍八等人倒也罷了,之前便已被震開,沈香卻再支撐不住,手上吸力狂增,眼見身子前傾,就要被生生拉到碧網之上,水鏡之中了!

  三聖母和小玉失聲驚呼,想搶上去相助,卻又哪裡來得及?碧網似也知危急,拚命收縮,將網下水鏡壓縮到了極限。水鏡一陣哀鳴,忽又變得堅瑩如冰,硌硌的脆裂聲從鏡內傳來,突然驚天霹靂般的一聲大響,只震得眾人足下堅石地面都為之顫抖不已,直如要坍塌了一般!

  大響聲裡,水鏡如冰山飛崩,突然四下炸得粉碎!每一點冰屑上都附了一點碧熒,在空中如雪投爐,冰化為水,水沸蒸化,消失得無影無蹤。餘威所及,無數泥石向天衝出,一縷血紅的夕陽餘光披灑下來,只映得眾人眼中儘是一片血色!

  眾人早再度跌得東倒西歪。百花狼狽不堪地避過一塊碎石,一呆之下,突然發狂般地大聲叫了出來:「日光……出陣了……三妹妹,四公主,我們終於出了那個鬼陣了!」但雜在她的狂叫聲裡的,卻是沈香再也忍痛不過的低聲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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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8:04

第五章 辛苦更誰惜
  

  從地府回來,果然如地藏王所言,天廷不曾來人追究。下人雖不知究裡,但見這廢人回了屋中,主人家的例錢又照樣撥下,便也如以前一般隔三差五地過來照應。楊戩不論人前還是人後,神色仍是一慣的冷漠平靜,誰也看不出這趟地府的變故,到底在他心中留下了些什麼。

  身上的外傷,有諦聽的內丹為助,早已是痊癒。但自家的事自己心中有數,那大半月裡身心俱瘁,無形中又損了不少元氣。但他素來堅毅固執,明知艱難,卻更激發了拗傲的性子,只求強得一分是一分,好從容應對那一場生死豪賭。於是餘下日子裡,他連眼都懶得睜開,只一味苦修,連僕人們來餵食擦身時都不曾中斷。

  日昇日落,沈香等三人在鏡中或坐或臥,心事重重地守在楊戩身邊。鏡外眾人估算著出陣的時間,也是每一刻都覺得格外的漫長。哪吒不知第幾次擡頭向上看去,寶蓮燈仍是老樣子,在陣頂發著幽幽的綠光。但不知何時起,燈身已不再旋轉,卻是光芒凝如實質,一寸寸地向下逼退著陣中黑氣。

  「舅舅這是要去哪?」

  鏡中聲音傳來,哪吒移回目光,發現楊戩逸出了元神,在屋裡沈吟著小立片刻,忽然便舉步向外行去。

  但這一次,他沒有拿上金鎖,沈香追出屋,無法跟上,只得頹然回來。但算算時間,印象卻極為深刻,是出事前的第五天。

  「就是這一天,百花姐姐帶回了福德星君的話……那些功德,那些功德……」三聖母也推算出來了,不覺便說出了聲。沈香猛地長出一口氣,死死地捏緊了拳。他們真是笨,這樣不可能的事情,從來沒人想過其中的蹊蹺。父親此時是什麼滋味?他不敢想,漫長的壽命,這時對父親來說,只是一種難以承受的負擔。

  楊戩去了許久才回屋,沒有象上次一樣沈入身體,卻是坐在桌邊,默默然似有所思。

  這一趟出去,原只為了親眼看看三尖兩刃槍,他不能空手對陣。所幸元神重鑄時的感應並沒有錯,仍是斧形的三尖兩刃槍光芒流轉,現出歡欣鼓舞的激動,神器有靈,那一戰就多了些把握。

  但終還是忍不住尋去了前廳,悄悄地尋著了三妹和母親,也許,這是最後一次看見他們了。

  三妹正在給母親梳頭,零零碎碎地說著些瑣事。她居然還記得小時候……原以為那個舉著木梳叫著二哥的小丫頭,只能留在他一個人的記憶裡了。可她依舊是記得的……

  雖然,母親仍視他為孽子。可那些過往,只要沒有被真正的忘記,或許,他死之後,她們還會偶爾談論起他。那樣的話,死亡的寂寥,也就不那麼難熬了吧。

  三聖母靠近兄長,卻不敢看他嘴角微噙的笑意。想必,還在回想剛才見到自己的情形?二哥,只有五天了,五天後,蓮兒再不會離開你,沒有了你,蓮兒還能有什麼幸福可言?到時,我們將娘接回來,不去天廷,也不去劉家村,我們回灌江口去。灌江口的那個千年,才是蓮兒一生最快樂的回憶……

  直到日薄西山,屋內緩緩淪入黑暗之中,楊戩才輕輕嘆息了一聲,元神入體,安靜地躺回床上,像以前一樣抓緊時間修煉。方才聽三妹說了,五天後會去新落成的聖母宮,或許,那便是獨臂人選定的時機?

  又等了五天,不出所料,獨臂人沈鬱著臉色出現在床前,向他微微頷首:「我來了。」楊戩合上眼又睜開,示意自己明白。今天,就是他們生死一戰,不負前約的時候了。

  深吸口氣,他正欲以元神出竅,卻聽獨臂人道:「我帶你去華山——你雖然元神重鑄,畢竟虛弱,不能離開身體太久。在這上面耗費法力,我縱是勝了,也是勝之不武。」楊戩知道自己的情況,並不推辭,停下動作,等獨臂人行法。

  獨臂人紫玉杖向空一劃,逸出沛然的吸力。楊戩身子隨之躡虛浮起,卻絲毫不曾提氣與抗,顯然對這大敵竟極為信任。獨臂人知他心意,但想到不久之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由又是一聲悲嘆。

  法力再度催動,就聽獨臂人低喝了一聲:「走!」疾電般投窗而出,馭雲飛馳到半空之中。楊戩放鬆身體,由著他用法力牽引,兩人同往華山而來。

  眾人的心,也緊了起來,在獨臂人到來之前,多少還能抱些希望,希望楊戩不知道滅神陣的具體安排,只留在屋中等待,等待他們破陣而出回去的那一天。可是現在,再也沒有可以安慰自己的地方。

  山風凜冽,楊戩衣衫單薄,卻不覺其寒,這樣的風,也有許久沒感受到了。風是烈的,風中的氣息是大自然的狂野與清新,那樣的真實,不是他已經習慣的小小空間中的沈悶與腐朽。

  因此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將這味道留在記憶裡。眺望著天上的浮雲,聚合無常,全由不得自己,他這一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以後的事再無所求,只願這一戰能護住三妹,能完結自己這一生中,所背負的最後一份責任。

  獨臂人元神離體,楊戩也將神識潛入元神,緩緩起身。

  看他橫槍在手,人人心醉神迷,三聖母更是癡了。這樣凜然生威的楊戩,才是眾人心目中的楊戩。

  「二哥,你一定要勝,你會勝的……」一直在擔心的三聖母,忽然奇怪地輕鬆下來,竟露出了笑容。「我不該擔心的,二哥怎麼會敗?只要他想贏,三界之中,誰又能是他一合之敵?」驕傲的感覺從心底升起,愈發堅定了信心,「我知道,他是不會讓我失望的,他是我哥哥……我知道……」

  話未說完,旁邊沈香已痛苦地低聲接口道:「本命真元……舅舅這一戰,竟用了本命真元催動槍勢!」

  三聖母沈默了,退後幾步,坐在二哥旁邊,緊緊偎著。但她臉上仍帶著僵硬的笑,只是堅信,為了她,二哥不會輸,一定不會輸……

  沈香一瞬不瞬地盯著場上局勢,神色間越發黯然沈鬱。以他現在的眼力,自然看出,楊戩這些年來屢被重創,論實力雖仍不輸於獨臂人,為難之處卻在於不能久戰。因此這一戰,與其說是倚重的是武力,倒不如說是藉著奇謀,逼得對方失卻先機,一步步墜入 中。這樣的才略,可笑,自己怎會相信,有著這樣才略的人會敗在自己手下,還洋洋得意了近四年!

  獨臂人輸了,輸得心服口服,臨死前微微一笑,寫下息、焱二字,平靜而逝。楊戩用三尖兩刃槍撐著身子,琢磨著其中意義。但看到這平生大敵氣息雖冥,面上卻仍帶著笑意時,他不禁有些走神,擡目遙視遠方山巒,這樣的平靜,不知自己能不能奢望。

  站在原處想了一會,不得要領,聖母宮的入口已經變成了陰森森的山洞,想必是陣勢已經發動。見機行事吧,楊戩輕嘆一聲,提槍向洞口走去。

  三聖母追了過去,巨大的恐懼,突然便攫住了她的心,可是只行了百步之遙,便再難行動。

  「二哥,你不要去,我們沒事的,沒事的!」聲嘶力竭的呼喊,可是楊戩聽不見。元神離去的身體,當真如逝去般死寂,讓跪伏在他身邊的沈香小玉有種再也見不著他的慌亂。梅山兄弟緊緊盯著鏡中楊戩消瘦孱弱的身體,那是他們的二爺嗎?那個少有的肉身成聖的天神,那個讓三界中聞風喪膽的戰神,他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康老大一遍遍地重複:「不會有事的,二爺說過,幾千年來,他什麼時候讓我們失望過。他不會有事的,你們看到了,再困難的事也難不倒他……他不會有事的!」

  真的不會有事嗎?剛才一戰,用本命真元催動,分明消耗了他不少精神,竟要靠三尖兩刃槍才能穩住身子。身體噴出的那口血,仍在石上鮮紅耀目。如今,他又要去做什麼?難道我們真的連補償的機會,也要永遠的失去?

  正當三人無力地癱坐於地,守著楊戩身體時,那具軀體騰空而去,直向滅神大陣飛去,三人身不由己,一同吸入。眾人大驚,元神尚不知生死,若肉身再出事,連追想之所也不留存嗎?卻見三尖兩刃槍破空飛來,堪堪撐住將要軟倒的身體。眾人鬆了口氣,是楊戩自己所為。三聖母又見哥哥,幾如久別重逢,心中一鬆,在他軀體邊坐倒。

  齊齊放下一顆心,對楊戩能力的信心讓他們重拾希望,離他們入鏡的時間已經近了,再堅持一刻,再一刻,二哥、二爺、舅舅、楊戩大哥、楊戩……再堅持一刻,只要出了水鏡,我們這眾人,就能配合寶蓮燈破去大陣,就能跪在你的面前,求你原諒,真正地,向你說出那一聲遲來的「對不起」……

  楊戩看著自己的身體,現出奇異嘲諷的笑意:『沒想到,這具破敗的身體,還能派上些用場。『一句話說得眾人滿頭霧水,更是心慌。派用場,那可是你的身體呀,你要拿他派什麼用場,派什麼用場!楊戩走近自己的軀體,沈入前停了停,摸出一直貼身帶著的金鎖,留戀地撫摸一陣,放入自己手中,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握好,感受著許久沒有的感觸。然後,心神一沈,元神潛回體內。同時,三聖母、沈香、小玉眼前一黑,巨大的痛楚襲來,體內如湯如沸、如煎如烤,內息猶狂弛亂撞 ,有如無數尖針在體內來回穿梭,滿心煩悶,全身氣血倒轉,真是說不出的難受。胸口在每一次呼吸時,都如有鐵鋸拉扯,帶來室息般的痛楚,咽喉火灼也似,每吞嚥一口唾液,都如薄刃從喉間慢慢刮下。

  四公主原本視線一直隨楊戩而轉,猛見三聖母等人痛呼著栽倒在地,頓時吃了一驚。但看到楊戩手中金鎖,她明白過來,頓時泣不成聲:「金鎖……他握住了金鎖……三妹妹,沈香,你們覺到的……不過真君的部分感受而已……『三聖母痛得說不出話來,小玉的慘叫聲也已嘶啞,沈香用全部法力壓制,全然無用。

  部分……部分感受……眾人喃喃念道,看著鏡中楊戩淡漠地看不出表情的面容,只有糾結三年多來從未打開過的雙眉,才顯露出一點端倪。你就是帶著這樣的痛楚,過了這麼些年麼?你就是帶著這樣的痛楚,用依舊驕傲的眼神,迎向不屑的目光,迎向譏嘲的話語,在小屋中練到元神出竅,再來救我們這些傷害你的人,來給自己更大的傷痛……

  小玉一聲慘叫,只恨自己暈不過去,三人同覺血脈中難受之至。眾人急向楊戩看去,只見怨靈結成的赤絲在毒瘴的催發下,突然變得有生命一般,順血脈鉆入體內,緩緩地延伸,撐碎肌膚一縷縷地透將出來。赤絲在陰風裡微微搖曳著,每一次搖曳,都如無數尖針深剌入骨,再一針針地剝離著骨上的血肉。

  哪吒顫抖了聲音默念:「息、焱,息、焱……」高叫一聲, 「原來如此!」

  「滅神大陣屬水,焱者火也,水火可互克,要點只在勢之強弱而已……藉寶蓮燈破陣,必然要先克制水勢。息,土可息水,克水者土,只有引地氣入陣中,才能令寶蓮燈有隙破陣。人身便是屬土的,楊戩大哥肉身成聖,他……他是用自己的身子做了聚集地氣,克制陣法的法器啊!」哪吒聲音已如號哭。

  楊戩的身子也在顫抖,那是劇痛帶來的痙攣,那麼厲害,竟使手指鬆開,金鎖掉在了地上。三聖母身上一鬆,帶著一身痛出的冷汗掙扎著爬到楊戩身邊。二哥,不能,你不能毀掉自己的身子,我就要回來了,我不能失去你啊二哥!

  「不會有事的,還有寶蓮燈!」哪吒提起法力,想擊向陣邊黑幕,但看看鏡中的三人,卻終於強忍了下來。再想到自己,他猛擡頭看向陣頂的寶蓮燈,嘶啞著聲音,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眾人聽,「可以……可以用寶蓮燈塑形!只要魂魄不散,只要魂魄不散……」

  不錯,寶蓮燈,這盞寶蓮燈也可以用來塑形!三聖母在鏡裡聽見了,看不到哪吒,卻是拚命地點著頭。寶蓮燈……你救過二哥,瞭解二哥,你能不能再救他一次?血,我有,若不能救回他,就是傾盡鮮血,也難洗此生的遺恨……

  寶蓮燈驀地一黯,旋又大亮,但已明滅不定,眾人的心也跟著它忽上忽下,一聲也不敢出。地上楊戩已睜開眼,目光深邃,有著隱約的感慨。然後,就那樣淡淡一笑,神目張開,本命真元化為銀芒,直射入寶蓮燈中。

  「不要,二哥,不要……」三聖母的叫聲未完,人被一股力道牽扯,眼前一暗復一明,已出了伏羲水鏡,呯呯兩聲,沈香和小玉正落在她的身邊。但也就在這時,水鏡上光華大盛,半邊瑩晶如故,無數雜亂的人事此起彼伏,另一半卻是黑雲翻滾,咆哮如怒,直欲要破鏡騰出一般!

  三聖母等人出鏡同時,康老大下意識地撲到鏡上,似想從中拉出楊戩。但鏡中景相一變,就聽他一聲悶哼,整個人被反彈出去,撞在山壁黑幕之上,摔落地面。

  幾大口血噴將出來,他卻再顧不得自己,以手捶地,痛呼了一聲:「二爺啊!」全部法力提起,猛地轟向身邊的滅神大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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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7:46

第四章 余習殆自傷
  

  無數死靈魂在血湖裡載沈載浮,怨氣凝固如實物,膠質似地籠罩於湖面,發散著中人欲嘔的瘴癘之味。喁喁的號哭聲時斷時續,慘霧伴著怨氣鼓蕩不休,眾人明知腳下燙得有如踩了燒紅的鐵板,但被這慘霧拂過週身,卻從心頭覺出了陣陣剌骨的陰寒。

  幾隻夜叉齊齊嚎叫,脊上蜷縮的肉翼驀地打開,帶著楊戩向湖心疾飛而去。沈香三人被金鎖吸著,身不由己地跟著騰空,剛剛飛到湖上,喜怒哀樂恐七情紛紜,貪嗔癡諸般念頭,也突在識海裡百般翻騰。地下血湖更是波濤狂疊,浪擊三千,捲起沈積的森森白骨,竟使得原先血色的湖面,變得白茫茫望不到邊際。

  死靈魄炸鍋般地波動起來,獰猙的利齒,扭曲破碎的面目,從飄浮的白骨中幻出疾衝向上。但夜叉飛得極高,死魄的利齒咬在空中,不甘地墜落回水裡,仰面向空狂暴地嘶吼起來。

  灰白的白骨浮浪叢裡,遙遙有一點微弱的光芒在浮動。夜叉繞了那光點盤旋三匝,又是幾聲嚎叫,那光點便陡然大漲,所過之處,湖面波濤突然靜止如死,白骨沈入湖中,只餘厚如瘀血的湖面。夜叉們便趁了這一霎間的縫隙,如鳥投林,急墜向光點的來處。

  光點的來處位於湖心,一座高築的平臺,巍峨地屹立在血浪之上。臺分兩層,第一層離水面極近,黝黑的粗糙大石,粘染了許多赫紅,第二層形如古塔,四面無牆,唯有高大的黑柱擎著塔頂。塔上一枚摩牟珠熠熠生輝,正將怨氣慘霧遠遠地避了開來。

  夜叉穿塔而入,摩牟珠又是一陣大亮,旋即暗淡了下去,色澤轉為銀白,若有若無地閃爍不休。

  將楊戩放落地面,幾隻夜叉向一名老僧躬身施禮,恭敬地叫道:「菩薩,楊戩帶來了。」

  菩薩?地府的菩薩,那就是地藏王菩薩了?鏡裡鏡外的目光,不由都集中到那老僧的身上。但與想像中的不同,這老僧相貌頗是平常,白眉微曳,按佛制著了一件素色衲衣,鬍鬚絞得乾乾淨淨,慈眉善目,面色卻蒼白得沒有一分血色,也不知是摩牟珠映照的影響,還是因為氣色原本便差。

  他盤坐在塔中的一塊大石之上,膝上橫了一根荊木手杖,與凡間修苦行的僧人一般無二。一隻矯健的大黑犬,正聽話地伏在石邊,卻是自從楊戩進來,便突然揚起頭來,眼光只在楊戩身上打轉。

  「真君,十八層地獄之下,實在不堪待客。怠慢之處,還請真君海涵。」

  揮手令夜叉退出塔外候命,地藏王合什施了一禮,輕嘆著說道。聲音低沈柔和,卻自有股安定人心的平和。

  這長居地獄的菩薩,他見自己到底用意何在?楊戩迅速在心裡分析,先前諦聽長鳴,震毀了七星輪盤,此兩者必有聯繫。只是地藏王從不涉及三界爭鬥,何以會為天廷的一個重犯強自出頭?推敲不出結果,他用目光回應著地藏的話,神色淡定安靜,不流露出任何真實的念頭。

  諦聽低低地鳴叫一聲,竟從菩薩駕前起身,小跑著來到了楊戩的身邊,伸舌輕輕舔他肩臂上的傷處。楊戩微微一訝,垂目看去,諦聽烏黑的眼眸裡,竟是含滿了淚水。他心頭一震之下,突然想起,諦聽雖不能言,卻知曉天地萬物之事,莫非……

  「真君想也猜出來了?不過可惜……」地藏王又誦了一聲佛號,低聲嘆道,「諦聽雖知天下事,但天下事皆有因果,前因未盡,能知即為能害。以一己之知,亂天地之果,不足以為福,反足以為三界之禍。是以如來應世之後,第一件事,便是以大悲之心,藉無上佛力,令諦聽從此永不能言與他人。」

  溫濕的狗舌過處,連疼痛都減輕了許多。楊戩不禁想起了哮天犬,也許,是再也見不著他了。但心中更是奇怪,地藏王說的這些,應是佛門的重大秘密才對,何以要在這時說得如此詳細?

  諦聽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麼,又爬到他頰邊,舐他的面容。楊戩中斷了思緒,憔悴的臉上露出笑意。真的很像哮天犬,記得剛跟著他時,哮天犬沒事總愛伸著舌頭亂舔,被罵了多次才改掉這個毛病。如果能再見到哮天犬,便讓他再舔幾回又如何?可惜,即使哮天犬再見著他,也不會記得他了。

  「此後諦聽在我座下,除了為我排遣寂寞外,從來都緘默無聲,更不關心外物。但數年之前,突然放聲長鳴,聲震地獄,萬鬼垂淚哭號,以致驚動了如來的法駕。但我佛不肯明言,只遣人頒下法旨,言道三界自有因果,令我約束諦聽,休要心羈於相,自損道基。」

  難怪閻羅日前,驚呼的是諦聽又叫了,想是還記著上一次的動靜。但數年之前又是為了何事呢?楊戩正思付間,地藏幾句傳來,令他一震之下,不由將視線轉了過去。

  「諦聽那一次長鳴,便正是真君你在崑崙山下重傷之時。老衲和它做了幾千年的朋友,深知諦聽性情,除非是你負屈至深,否則不會令它如此失態。觀世音師兄雖慈航普渡,但細微結使尚未徹了,宿業相合,終是鑄成了此等大錯。」

  三聖母燃起了一絲希望,抓住沈香叠聲問道:「菩薩的意思……是他知道了二哥的用心?他會不會救二哥,佛門講究慈心廣被,總不能見死不救的對不對?」沈香雖有著驚喜,更多的卻是不安。有了希望固然好,希望後的失望,是不是更讓人絕望呢?娘沒有想起,他可還記得,舅舅苦練三年,重塑元神的目的。獨臂人的約鬥就在眼前,這唯一一線生機,舅舅能抓住麼?肯抓住麼?

  「這次因黑水獄和李天王的行事,諦聽雖不能言出緣由,卻日日向我垂泣不止,終於第二次發聲震動地府。善哉善哉,緣起性空,性空緣起,但縱然本性原空,三毒苦海出沒,其中的大艱難,仍足以令人動容。」

  地藏王沈聲說罷,眼中有著淡淡的惆悵。諦聽輕輕拱一拱楊戩,回身奔到地藏的座前,後肢立起,前爪扒住他袈裟,似有哀求之意。地藏輕撫它黑油油的皮毛,嘆道:「癡兒,知道你想救他。但你也該知道,老衲如今,實在是有心無力。」

  諦聽卻不依,仰頭大張著口,似要讓地藏去看什麼。地藏王緩慢地搖了搖頭,說道:「他內外皆損,身體幾近全毀,只因意志堅毅,才沒有魂飛魄散。癡兒,就算你捨了此物,治癒獄中的外創,但種種內傷,盡毀的經絡,仍是要千年時間靜養,才能有望恢復……」目光投向塔外血湖,呈出幾分悲憫之意。

  諦聽怏怏放下前爪,又回到楊戩身邊趴下,嗚嗚低叫,目光裡全是悲傷。楊戩看看它,一陣溫暖,又一陣淡淡的辛酸,似乎能理解他的,反只有這些神獸和法寶,他在意的、關愛的人,卻對他只有恨,只有怨。收了心緒,再望向地藏王,他有些不解,自己約鬥迫在眉捷,千年靜養自不可能。但此事隱密異常,地藏絕無可能知道,而且說話如此含糊,倒似有什麼難言之隱。

  三聖母伏在楊戩身邊,摸著他濕漉漉的臉龐,低聲飲泣。為什麼他們沒有想到給他稍稍治上一治,他已是廢人,還怕他什麼呢?既收留了他,為何不能再寬宏大量一些,讓他減輕些痛苦,還是他們,從心底裡就在恨他,巴不得讓他多受些折磨。

  鏡外的哪吒卻是鼻子發酸,他的楊戩大哥,身上可還有一處完好的地方?當年他剔肉削骨,毀了自己肉體,也只是片刻之事,楊戩卻是慢刀子割肉,已挨了三年多了。他越想越是難受,大哭一聲叫道:「菩薩,千年便千年,只要你肯救我楊戩大哥,哪吒出陣之後,寧願替你鎮守地獄,千年不上地面!」

  地藏王收回目光,低誦佛號,突然嘆道:「許多年前,老衲曾在佛前立過宏誓,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虛空有盡,我願無窮。那時諸天贊嘆,連我佛如來,都施布大圓滿光明,感嘆此願不可思議。但自問此心,便如觀世音師兄余習未斷一樣,老衲的悲願,卻也只是源於未斷的余習而已……」

  雙手握緊荊木手杖撐在地上,這名滿三界的菩薩,吃力地站起身來。眾人都大吃了一驚,看他動作,哪像有神通的大修行者?動作遲緩困難,倒像一名垂暮的老者。楊戩也極意外,目光凝住不動,地藏王看在眼中,笑了一笑,輕聲道:「這便是老衲未斷的余習了。菩薩有情終有累,如來無相亦無心。當年佛陀應世之時,才悟得正法,便要入涅磐棄去報身。帝釋苦苦哀求,他老人家也只道:止,止,吾法妙難思。其實,哪是妙難思,只不過我佛縱有天大神通,也無法憑著向人說食,即令饑人再不飢渴。佛陀是大覺者,明瞭因果,所以只依緣而行,不作無益之事。」

  他舉杖往塔外一指,又道,「老衲非是誓不成佛,而是無法成佛。真君請看,老衲所有修為法力,乃至精血元氣,都已化入了這片血湖之中。十八層地獄之下,鎮的是永不出離的厲魄惡鬼,戾氣鬱結不散,是為無間地獄。老衲明知這是果報循還,但有情終有累,終不忍目睹這些厲魄苦苦掙扎,連一個改過的機會都不能擁有。」

  諦聽舔著楊戩的傷口,眼卻看著地藏王,又是一陣嗚嗚低叫,大滴的淚落在地上。地藏嘆道:「癡兒,我心中悲願,你慼慼如同身受。而真君的心中悲苦,你也傷心不能自已。能知天下事,福兮禍所倚,當真何苦來哉!」

  手杖在地上輕輕一頓,續道,「血湖厲魄,每日都有一個時辰,兇性大發,直衝入塔內。老衲要用大悲之心佈施,好藉佛典為他們超度撥罪。塔上摩尼珠,只能護住我佛門中人,真君修的是道術,是無法在我塔中久留的。癡兒,你既下了決心,便早作決斷罷!再有一個時辰,我便要令夜叉送真君返回人間界去了。」

  楊戩又是一愣,地藏微笑道:「真君放心,老衲渡化地獄,於天廷也有莫大的好處,這點薄面他們還要賣給老衲的。須知昔日封神一戰,天地間殺戳太重,戾氣重重難散。雖然有一種莫大神通,將其中部分,封印到一處連我佛如來都探究不出的神秘所在,但若無老衲以精血化入血湖,超苦化戾,餘下的戾氣便會在三界互為因果,引起越來越多的大劫爭鬥。」

  諦聽突然大張了口,利齒間噙著一枚火色的內丹。齒上加力,一聲輕響,那內丹被它咬成兩半,明淨的丹水灑落在楊戩身上,又被它用溫軟的舌捲著,細心地舔過楊戩的週身。

  丹水到處,外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彌。而諦聽身上烏黑的皮毛,卻在迅速變得灰白。方才它那一咬極為快捷,楊戩驚覺時已不及阻止。此時雖覺出了三年多來少有的舒適,但看向諦聽的目光,已是再難用言語來形容。

  眾人心中如沸,卻全然說不出話來,諦聽正半跪在地上,哧哧地低喘著,片刻之間,竟衰老得幾乎脫去了原形。它的四肢正在慢慢地石化,失去元丹的神獸,也就等於是放棄了自己不死的生存。但它仍竭力輕舔著楊戩的傷口,散亂無神的眼眸,也掙扎著,時而望向地藏王,時而望向楊戩,微有著淚水,悲傷中有著十分的依依不捨。

  往生咒在高臺中響起,連血湖中翻騰的厲魄,都霎間靜止了下來。楊戩纏繞幾年的傷痛在咒語聲中暫時消去,眼前地藏王的面目漸漸模糊,沈入了從未有過的安靜睡鄉。

  在他身畔守護的神獸,已跪伏著完全化作磐石。地藏王誦完最後一遍咒語,策杖合什而立,蒼老的容顏,沒有任何法力,卻流露出真正的寶相莊嚴。

  這莊嚴來自他最後的余習,也來自這三界都為之贊嘆的慈悲。他和那個沈沈睡去的男子,一樣不知道什麼是放棄,一樣的固執於自己的執念。但也許還有所不同的。能讓諦聽寧願放棄生命,都要去嘗試撫慰的,又該是怎麼樣的蒼涼和痛苦?

  他的心卻突然一陣空虛,又一陣疲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但地獄在哪裡?在這血湖中,在三界的輪迴,還是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也許,放棄就能遠離,但那種放棄,豈不又正是一種更深的地獄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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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7:26

第三章 長鳴破諸相

  但眾人卻無法平靜下來,每天的召集幻相,都如錐心一般的難熬。七枚絲囊,經過這麼些天的輪換,雖不乏重複,但至少已見過了其中的六人,沈香,三聖母,梅山老四老六兩兄弟,還有龍八和小玉。至於最後一枚的絲囊,人人都知道會是誰,卻是人人都暗自祈求,希望那枚絲囊的幻相,永遠不要被召來。

  小玉躲在沈香身後,不肯離開獄中的玄水,卻也不敢看向鐵刑上苦苦忍痛的楊戩。只因她知道,被麻繩固定在架上的那個人,曾給過她很多溫馨的那雙手,如今,不但指骨碎盡,連十指的指尖,都已全成淤黑,露出嵌在骨裡的小截針尾。

  「姥姥說過……針剌在手上,很疼很疼的……」

  那是她的幻相第一次被召來時,在口中喃喃念著的話語。然後,便是夢遊般地四處搜尋,將目光定死在一把鋼針之上。

  她抓起了他一隻手掌,看著他的眼睛,喃喃地說著一些往事。她的新衣,都是姥姥縫製的,有時,手指被針扎傷了,那指上,便會有著細細的血珠。她心疼姥姥,姥姥卻心疼著衣服。因為,心愛的外孫女,怎麼能穿被血弄汙了的新衣呢……

  她拈起一根針,慢慢轉著,撚進了他指甲的縫隙裡,直插入大半,只留了小半截針身在外。食指……中指……無名指……左手的五根手指都插遍了,然後換了右手,慢慢地,像姥姥縫衣時一樣的,細心地插進去一根根鋼針。

  有時,她的幻相會哭,是唯一一個在行完刑後,會抱著他痛哭的幻相。無淚的眼裡,茫然得讓人心碎。旁觀的李靖,便會冷笑著和閻羅說,這小狐貍精,倒對她死去的姥姥很孝順啊!但是,每當這個時候,楊戩便會微微睜開眼,複雜地輕嘆一聲,看著這幻相出神片刻。

  「我……我已經不恨他了,在密室時就不了。在我心裡,他就是我的爹爹……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會哭,愛的感受沒有全忘記……可為什麼還要有恨呢……為什麼仇恨,會讓我變得那麼殘忍……」

  小玉在沈香身後低低地哽咽著,這些天來,她偶爾開口,便只會輕輕地重複這幾句話。但就連痛哭大罵的哪吒,都不忍來指責她一句。實際上,所有人中,也只有她是下手最輕的了,而她那幻相的哭泣,甚至是這暗無天日的黑水獄中,楊戩所能得到的,唯一的一點安慰。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因為李靖親自監刑,便將人解下押去了刑室。施法之後,黑貂袍,獨臂,又是梅山老六被招了出來。

  鏡外,老六跪伏在地上,已哭得聲嘶力竭。但幻相不知本體的悲恨,只冷笑上前,將楊戩粉碎的指骨,用夾棍又一一重夾了一遍。

  老六不敢去看。淩霄殿外,被二爺綁了交給小狐貍時,他的憎恨有多深?追隨了楊戩數千年,越是真摯敬服,後來的恨意,也就越是如火如熾。自己還會做些什麼呢?二爺的身子,是再也受不住任何折磨的了……

  但是,康老大等人的驚呼,卻讓他不禁惶恐地擡起頭來。「光」地一聲,一把�跡斑斑的鐵鋸,被重重地扔在了地上。幻相俯下身,審視著楊戩,冷笑說道:「二爺,我的好二爺,為了你這種小人,我平白無故地丟了一條手臂。兄弟們恩怨分明,我不會對你太過份,但斷臂之恨,連本帶利,我這一次,卻是都要拿回來的!」 手上加力,用力撕開。

  楊戩吃力地撐開了眼簾,任由劇痛帶來的冷汗,混和著血水從額上滑入眼裡。他安靜地看著老六熟悉的幻相,唇角牽動,艱難卻明顯地笑了一聲。

  當年的天池之下,那幾個大笑大鬧的武人,後來的真君神殿裡,為自己任勞任怨的好兄弟。幾千年來,這六人一直誠心實意地追隨在左右,自己,卻不得不親手將他們一一迫成敵人。

  現在,算是還清欠他們的一切罷!畢竟,淩霄殿外的那個舉動,給這六兄弟帶來的,也是永不能彌補的痛與怨,還有什麼,比背叛更讓人難以忍受的呢?

  靜等著幻相下一步的動作,他已大概猜出老六想做的是什麼了。但那又有何關係?他早已成廢人,就是四肢盡斷又能如何呢。

  自有小鬼將人摁在懸空的木臺上,老六手裡的鐵鋸,擱在楊戩的右右臂齊肩處,開始來回拉扯。鋸齒入肉,雖不鋒利,但也足以將皮肉撕裂。再拉扯一陣,便觸到了骨。幻相頓了一頓,撕有意地放慢了速度。臂骨原便堅硬,如此一來,鋸入更是緩慢,只聽見擦著骨頭的吱嚓之聲。染血的骨上先是出現劃痕,慢慢白色碎末隨著血湧出,鐵鋸一點點深入著,半晌,才鋸開一半,到了骨髓。

  老六哭喊一聲,伸手便向自己頰上批去,乓乓幾掌,雙頰腫得高高。但鋸骨聲仍不依不饒地傳來,令所有人的心,痙搐般地顫抖著。

  楊戩發被小鬼揪著,頭向後仰,額上黃豆大小的冷汗不停滴落,身子顫動,帶得木臺都在不住作作響。他沒有習慣性地閉上眼忍受,只默默看著幻相的動作,神色裡全是諒解與安詳。

  黑色念力從地府外飄來,卻是李靖看著這緩慢的鋸骨之刑極不耐煩,頭一次在幻相沒有消失前,又強令閻王再度施法。幻相緩慢成形,三聖母只嚇得閉上眼不敢再看。像是女子的裝扮,這會是她麼,難道,她還要對二哥再做些什麼?

  楊戩無力轉過頭去,眼角餘光,只看見一角淡雅的羅衫。是三妹?不,不像是她。但也不像小玉,那會是誰?

  「楊戩!」

  熟悉的聲音響起,楊戩的身子一陣劇顫。是娘,她,她也來了……

  三聖母摀住口,險些叫出了聲。理智告訴她,那天猜謎娘也在的,這一幕,遲早會出現在眼前……可怎麼能是娘呢?不,她寧可是她自己,因為她知道,娘是二哥心中最深最深的痛,怎麼會是娘,怎麼能是娘!

  瑤姬的幻相咬著牙發出這聲呼喚,上前冷冷地看著兒子。鐵鋸在不依不饒地向下鋸著,嚓嚓的擦骨聲讓人不寒而慄。但瑤姬的呼喚,卻只比這聲音,更加的讓人恐惶不已。

  終於又見到了母親麼?一口鮮血,猛地便從楊戩的口中噴了出來。他的心在顫抖,母親的眼睛,和當年家變時一樣,帶著恨,帶著怒。

  幻相似是回憶,手指滑過楊戩的額頭,撥開被汗水沾住的亂髮,輕輕說道: 「你一出生我就擔心,天生的神目會帶來禍事。戩兒……為什麼不肯聽娘的話?我一再告誡你不要以此炫耀,可是你……到底還是你,害死了你爹,害死了你的大哥!」

  又一口血噴將出來,卻讓幻相停下了話,怔怔地看著,半晌,手指下移,蘸了一點兒子嘴角的殘血,仔細地放到眼前端詳著。

  「那時你年紀畢竟還小,最初的氣頭後,我只想你兄妹二人能平安長大,那麼,就算我受再多的苦,也心甘情願了。到你劈開桃山時,我見到你長成人,雖然口中不說,但是……但是你可知道,我的心裡,又是多麼的高興?」

  幻相喃喃地說道,但隨即,聲音又突然撥高了上去。

  「可是你呢……你怎麼能對蓮兒做出那樣的事!她是你妹妹啊,你的親妹妹!我再也沒有想到,我的兒子,會竟讓我的女兒受了與我一樣的苦!」

  幻相的臉,已因憤怒而扭曲了。三聖母跪爬過去,抱住母親的腿:「娘,不是,二哥當年是為了救我才會動用神目,是我害死了爹和大哥,不是二哥!娘,二哥也沒有害我,是我,是我害了他!娘,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但幻相聽不見,她只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天祐,震兒,對不起……若不是我生下他來……我們的家,也不會散了,破了……」

  楊戩合上雙目,竭力忍住眼中的淚。身體的疼痛,他早已不在乎。可是,為什麼心會疼,疼得讓他想放縱著落淚呢?但他是一個罪人啊,雖然對三妹,對沈香,已經可以安心了,他已為他們安排好了一切,可以彌補他們失去的二十年天倫之樂。可是娘,他還能為她做些什麼,他永遠不能將父親和大哥還給母親!

  幻相的目光越來越冷,死死地盯著楊戩額上的神目。「天祐,震兒,我要給你們報仇。是他害死了你們……我寧可我從沒生過這麼個兒子!」一擡手,從頭上抽下了髮簪。

  三聖母心頭一陣發寒:「娘,娘她想做什麼?」

  簪尖在幽冥之火的映照下泛著寒光,卻不及幻相眼裡光芒的銳利冰冷。時間彷彿停頓,眾人像是在夢境中一般,連聲音都發不出,只眼睜睜地看著瑤姬上前,在剌耳的鋸骨聲裡,將髮簪一寸寸地指向了楊戩的神目。

  但也在這個時候,地府突然大震不止,一聲淒厲悠遠的長鳴,雜在隆隆震聲裡,從地獄深處直傳刑室,如萬鬼夜嚎,如萬象馳野,又如萬猿啼月,蒼涼得似從亙古荒曠,穿越了千萬年的光陰,驀地在此時此地振威響起。

  鐵鋸嗆地砸在地面,尖簪也從楊戩額角滑過,摔了下去,未及落地便化為輕煙。兩名幻相正踉蹌後退著,身體扭曲得不成人形,在陣陣黑煙裡化成絲囊,飛回了七星輪盤之上。但那長鳴聲不依不饒地繼續傳來,七星輪盤一陣亂顫,蓬地一聲,炸成劫灰,散落了一地。

  李靖猝不及防,一驚之下跳起身來,正待大怒喝問,一邊的的閻羅,卻早嚇得手腳發軟,竟一個趔趄,癱坐到地上,顫聲叫道:「諦聽叫了,諦聽,諦聽又叫了!」

  諦聽是地藏王前神獸,天地間事物均瞞不過它,但日常緘默,從不開口,此時發聲長嘯,也不知出了何等大事。李靖還要再喝問,眼角瞥到化成劫灰的輪盤殘渣,卻不禁激零零地打了個冷顫。

  遠在十八層地獄之下,這神獸只憑嘯聲,竟便震毀了刑室裡的七星輪盤!再想到地藏王在佛門裡的超然地位,李靖驚惶之餘,臉上卻忽然現出了喜色,不再多說什麼,只示意閻羅傳令,將楊戩先架回到黑水獄關押。

  被小鬼掛回鐵架上,楊戩嗆入一口水,和著血又吐了出來。但被拖出刑室之前,閻羅不知所措的神情,李靖驚懼又得意的臉色,都一一落入了他疲憊的眼眸。所以,自回到獄中後,他的眼眸裡,便一直有著幾分深沈的笑意。

  地藏王早在西天如來成道之初,便立下了無盡的宏願,地獄不空,勢不成佛,自願墮入十八層地獄的深處,用一己慈悲,化解永不超生的厲鬼頑魄戾氣,以身體為苦海中的一葉慈舟,渡化眾生,平衡天地之間的清濁陰陽。

  他足不離地獄,卻有著至高的威望,佛門中便是觀世音菩薩,提到地藏也要尊一聲法王。三界之中,真正能見到他的也是極少數。眾生流轉,怨魂厲鬼窮不出窮,像沈香上次掀翻地獄所放走的,其實那並不是戾氣最重的兇魄。真正的兇魄,都被永羈地獄之下,永不得出離。

  而地藏王,便是在用他的慈悲,代這無數兇魄承受著果報,在地獄的烈烈煉火之中,為眾生添上一抹微弱的清涼。

  楊戩封神居於灌江口時,地藏就已捨身永鎮地獄,兩人可以說全無交集。但無論這一次諦聽因何長鳴,對他現在卻有百利而無一害。起碼,目下李靖便明顯地受了誤導,以為找到了他與佛門同謀的證據。

  此事上報天廷後,連帶那死物,都會被這層關係轉移了注意,專心揣摩起佛門的動向意圖。揣摩的結果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讓他贏得目前最需要的時間。

  玄水又向下降去,囚室門打開,進來的卻不是見慣了的那幾隻小鬼。靚藍的鬚髮,長長的獠牙,竟是飛行夜叉。幾隻夜叉默不作聲地過來,解開他四肢的繩索,擡起人便向外行去。楊戩合上了眼,絲囊已毀,難道是李靖又奉了什麼密意來試探嗎?

  腋下被夜叉托著,雙腿拖在地上,多處折斷的雙臂也無力地垂落,隨著行進的節奏晃動。頭向後仰去,總被發遮著面容也露了出來,又似瘦弱了一些。三聖母三人被吸著前行,神思不屬。四公主早在日前幻相鋸骨時就已暈厥,嫦娥癱坐於地,雙目失神,也不知看見沒有。連最事不關己的百花仙子也是面青唇白,壓根不敢往鏡裡多看一眼。

  並不是熟悉的路徑,盤盤曲曲的小道,地面越來越燙,兩邊是尖撥的刃山,閃著寒磣磣的冷光。再走一陣,路到盡頭,一個巨大的血色大湖赫然便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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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版主 | 2014-4-10 06:26:55

第二章 玄機各衡量 

  沈香猛地咬緊了牙,身軀與元神的對比是如此的強烈,也讓他心底的悔與痛,熾熱得要沸騰了一般。但他卻在強迫著自己冷靜,去觀察眼前的種種。出陣便在不久之後了,此時領悟到的任何內幕,都會在將來變成他的資本。那個時候,他將接過舅舅手裡的棋子,在這三界之間,從容應對這永無終結之日的弈局。

  楊戩淡然道:「老君你這一番話,倒頗有幾分惜才之意,義憤之心,楊戩在此先行謝過。但就行跡而言,你此次行徑失遠大於得,於你於我,都算是不智之至了。」不待老君開口,又道,「察見淵魚者不祥,老君你明知此理,何以輪到自己時,卻偏要步步詳察,生恐有纖毫不能目睹?加上策求萬全,遇事思慮繁多,一旦落在有心人眼裡,只怕便要成就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好劇。」

  老君多疑多慮的性子,是優點,也是最大的缺陷,是故元神出竅,以武力先聲奪人,再藉危言攻破其心,看似兇險,卻是最好的應對之法。從老君現身的霎間起,該如何應對,他已不知轉過了多少念頭,而這個應對之法是成是改,便全看老君此時會如何接話了。

  老君明顯一愣,冷著臉道:「你既肯現出元神相見,就不必再互猜啞謎了罷。但話說回來,這趟黑水獄之災,只能怪你無端動用神目,生生地驚動了天廷。否則就憑李靖這豎子,公報私仇也好,想追回舊案文牘也罷,怎麼也鬧不出這般的動靜。」

  楊戩神色不動,心中卻是一鬆,知道這老道的性子一點未變,當下順他的話冷冷地道:「玉帝固然有份,但能有這番動靜,道祖你豈不也厥功甚偉?」老君也不否認,只道:「不錯,若無我的默許,你確實來不了地府,也不會多受這些折磨。但我的本意,只是要將你羈絆獄中,再順勢查清一些事情……」

  楊戩語帶譏諷地道:「有你的道門密術在,這些日子,李靖想查的,不是早已查得明白了?」老君一聲冷哼,慈和的面孔上,突然浮起一絲獰笑,森然道:「查得明白又如何?楊戩,你可知知道,李靖在向我討得凝聚念力之法前,便已得了玉帝密旨,對你刑求不成,便可以直接刑斃!」

  楊戩一震,打斷他的話,沈聲問道:「玉帝的密旨?既是密旨,你又由何得知?」

  眾人也齊齊吃了一驚,一直以為獄中的折磨,只是李靖在各方默許下的任意妄為,誰知竟突然言道有了玉帝的密旨?便聽老君冷哼道:「兜率宮雖然不才,但勝在耳目眾多。只可惜我知道得遲了,李靖非但用我的密法大肆刑求,更公然聲稱是承我密意。哼,李靖這廢物,牆頭草,兩邊討好,偏又被人利用得如此恰到好處!」

  楊戩不語,凝神細想,老君又道:「他第一日,當著地府人等,宣揚是我授受密法,老道便知事有蹊蹺。此後處處留心,分派人手加緊追查,到底是追出了其中隱情。楊戩,玉帝不放心於你,想求個一勞永逸,更要你死在我的密法之下,好為將來挑唆你母瑤姬仙子與老道我對立,留下一著可用之棋……」

  楊戩的元神不易覺察地波動了一下,隨即被強行穩定下來,點頭淡淡地道:「這話倒也有理,我雖然不肖之至,但若真死在你道祖的手上,卻難免讓家母與你略生芥怨。」忽問道,「新天條出世後家母被釋之快,當真匪夷所思。老君,是不是王母剛受傷下凡,你便按捺不住,馬上就動手封印了她?」

  老君一愣,道:「王母?不錯,她才下凡,便被我徹底封印。待玉帝發覺,將她帶回瑤池時,已成為一介無知無識的真正死物。」

  楊戩又問道:「王母這般下場,不用你說我也猜得出。但玉帝是如何自處的?王母出事之後,他第一步,便是馬上開釋家母吧?」老君更是一愣,說道:「不錯,他刻意討好你母,以致於兄友妹恭,幾乎成了三界親情友愛的典範。不過,那死物慣於隱身幕後,此舉並不足奇,無非想重扶植一個信得過的臺前人物罷了。」

  楊戩突然輕嘆道:「玉帝如何待家母並非重點,要點在於匆匆封印王母,並不是你沒有耐心等候,只不過想趁著新天條出世餘波未了,玉帝看出了事情另有隱情,正懷疑我這前司法天神之時,有意地將玉帝的懷疑坐實,讓他以為王母之事,也也是我重傷前的安排。否則我的傷勢並非作偽,天廷何以會關注至今,凡此種種,看來全是拜你此舉所賜了。」

  此言一出,老君面色頓時大變,道喝:「你……」退後一步,猛提起法力全神戒備,見楊戩並無動手之意,才又說道,「老道確有此意又如何?反正你演的一手好戲,各方留神細察,直到你動用神目前,竟是誰也未曾發現你的實情……」

  他當時確有此意,被道破的本能震驚過後,冷哼一聲,心中卻突然有了幾分惜才之意,不禁正色勸道:「唯因如此,楊戩,你該知道,玉帝既羈你入獄,就決不會再放過你,而老道這趟來,也全是好意。須知縱然元神已成,身體生機一旦斷絕,短時間內無法塑形奪舍,仍是只有魂飛魄散而已……」

  楊戩搖了搖頭,說道,「你現在的打算,無非兩點。一則你以為我尚有隱密未向人言,攜我魂魄歸去,便不難暗動手腳探清一切。而此後,縱會為我塑形重生,但傀儡蟲那樣的妙物,卻也必然要派些用武之地。當然,自封神初見時,道祖你便對我楊戩有著幾分愛惜之心,這一層用心中,多少也有著藉機行險,好招攬我投效兜率之意,對也不對?」

  老君冷冷地道:「但正如你自己所說,老道是惜才之人,為了讓你全心投效於我,加一些小小的禁制,想來也不算是什麼卑鄙手段罷?」

  楊戩又道:「二則,玉帝利用密法預留一步棋,而若你若能留下我一條命,不也等於留了一張極有用的底牌?真正萬不得已時,便正好捅開一切,將真相告之我母和三妹一家,好利用他們成為你對抗玉帝的利器。鷸蚌相爭,無論鹿死誰手,道祖你都正好來個漁翁得利。這一層意思,又對也不對?」

  老君乾笑道:「連老道這點私心也猜了出來?楊戩,老道終還是低估了你。但我不明白的是,你既已猜出,就必然知道,哪怕飲鳩止渴,也算你最後的一線生機。何以竟當面點破,而不是與我虛與委蛇?難不成,你竟存了幾分幻想,不信那死物對你起了殺心?」

  楊戩目光深沈,只盯著老君不語,老君被他看得頗有幾分不自在,皺眉道:「老道線報周詳,斷不會有出錯之理。而老道的推斷,也已再三斟酌,面面俱到,莫非你仍有異議不成?」楊戩淡然道:「周詳自然是周詳,但若所有線報,俱是刻意讓你知道的,那又該如何推斷呢?」

  老君臉色突然大變,楊戩森然道:「我口不能言,元神雖得重鑄,三界中卻無人知曉。玉帝存心殺我,不必待到今日,肯待到今日,就不必大費周章,唯恐殺我之心不夠明昭於人。至於離間你與家母一說,看似有理,實則更是荒誕絕倫。玉帝果真為了離間,何以要下密旨?李靖素來與我不和,便無密旨,也斷然不會饒了我的性命——」

  老君目光凝住,沈聲道:「難怪無論幻相如何行刑,你都依然能留住一條命在!」

  楊戩冷冷地道:「無論道術如何高明,魂魄被抽離的軀體,與真正生機斷絕的死亡,總會有些微的不同。所以,這黑水獄對你而言,只能是暗藏殺機的魚餌,唯有從此不聞不問才最是高明。道祖,你若能想通此層,當可知我先前說你行徑不智之至,算來絕非危言聳聽了吧?」

  這一層層剝繭抽絲秀的分析,和兩人句句皆有深意的對話,只聽得鏡裡鏡外一片死寂,壓抑得眾人都幾乎喘不過氣來。鏡外的龍八突然想起,有些困難地嚥了一口唾沫,脫口道:「但真君要說破這些做什麼?老君又沒安什麼好心,讓他中計,和玉帝公然破臉,兩敗俱傷豈不是好?總不成……總不成真君還對老君有著幾分不忍?」

  哪吒慘然道:「公然破臉又如何?楊戩大哥的性子,又怎麼可能將生殺權柄全交到老君手裡?魂魄被吸入定魂鼎裡,便意味著他辛苦練回的元神,再無半分用武之地。就算老君不動手腳,與獨臂人的那一戰……我猜楊戩大哥,定是打了約戰之期前,便用元神遁離地府的主意,他又怎肯在這節骨眼上行險,將一切都委之人手?」

  呆坐在一邊的龍四,突然痛哭出聲,叫道:「此時不肯行險,可那一戰……那一戰又何嘗不是行險!為什麼他不去求老君幫忙……我不要他再做什麼了,出陣之時,我寧願……寧願他只是一縷魂魄,在鼎中安然無恙,也不願……也不願……也不願……」

  也不願什麼,沒有說出,也不忍說出。她只茫然地擡起頭,去看向滅神陣的頂部。寶蓮燈正逆轉著陣法,光華透過層層黑幕,依然清晰可見。但除了這燈之外,什麼也見不到,就像有的事情一樣,自得知之時起,便讓人什麼也不敢去想……

  沈香在鏡內悠悠地嘆了一口氣,滅神陣的事,他甚至也如龍四一般,想哭著請舅舅向老君求援,求舅舅此時點頭應允,入了定魂鼎中隨老君離去。這樣的話,哪怕這眾人出陣之後,要付出無比的代價,甚至要助老君公然對付那可怕的死物,但起碼,還會有一絲希望,微弱卻不會熄滅的希望……

  但他的心中比冰還要寒冰,只因他明知,這一條路,是舅舅決不會走的。舅舅說老君策求萬全是自鑄心鎖,但舅舅自己呢?所有的算計,又何嘗不是竭力求得周全,生恐失去一分的掌控……所不同的,只是老君為己,而舅舅卻是為了傷自己至深的這一群人。

  滅神陣外,舅舅的元神,真的在與那獨臂人生死相搏嗎?但對舅舅來說,唯有這一步險著,才是他最有把握掌控住事態發展,也最有把握確保這眾人安全的一條路。只因這滅神陣若讓老君得知,只不過讓老君增了一枚意外的籌碼,從中漁利或有可能,火中取栗救人,卻只能是癡人說夢。而且,老君既已擔心外婆與玉帝走得太近,握住了這樣的一枚籌碼,會派上什麼用場,會增什麼未知的變數,根本是不堪設想。

  但鏡中的楊戩,不會知道身邊的這一切,他只沈聲向老君續道:「從來枰棋對弈,勝負各佔其半,玉帝在為你備下囚籠的同時,實際也是送你一個洗脫自己的良機。只須做到毫無異動,事態便自會漸漸平息,化解去玉帝雷霆打壓的決心。他不同於王母,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破壞平衡,更不願在臺前去應對一切……」

  老君目光閃爍,大袖拂處,將懸在空中的定魂鼎攝回,說道:「老道承你這一次人情,但既坦然地說破玄機,你不可能全無其他的打算。楊戩,不用兜圈子了,是不是想和老道再交易一次?」

  楊戩微微一笑,突拱手一揖,道: 「你想知道的,楊戩其實一無所知,所以交易是談不上了,姓楊的有心無力。不過,你已勢成騎虎,就算第一次未露出破綻,卻難免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老君,臺前的風險終究是太大,你何不也蕭規曹隨一番,學一學玉帝多年來的自處之道?」

  老君心思敏捷,當即明白,冷笑道:「你要我設法引沈香上天供職?而且,不消說,你為他選定的,便是你的故職,權傾三界的司法之位了?」楊戩坦然點頭,道:「此事的確是我一片私心,畢竟那孩子,算是我在三界中最後的一點傳承。但以他和三妹對老君你的言聽計從,卻也是你幕後聯手操縱的最好人選,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豈不比李靖要好用上許多?」

  老君皺起眉,臉色變幻不定,顯然在仔細推敲。楊戩的神情卻極安然,似已篤定這建議必然會被接受。三聖母不自主地去看兒子,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來,又看向二哥,心痛中有著幾分不解,不知二哥存了什麼用意,竟要將外甥推進這複雜的權力爭鬥中去。

  沈香微垂下頭,不讓鏡外眾人看到自己情緒上的一霎間波動。老君性格自有缺陷,但卻決非狂妄自大的二流人物,得失進退之間,往往拿捏得恰到好處,不會因小失大,所以舅舅當年,才會費盡心思與他結成同盟,更於現在,坦然說出這個利人也利己的建議。

  玉帝選中的既是瑤姬仙子,他劉沈香的親外婆,只需老君選擇扶植他劉沈香,再洗清與舅舅的關係,兜率短時間內,便不會再與靈霄衝突,甚至將來,有望化敵為友,共同成為三界平衡的重要樞紐。

  心中百味交陳,沈香已沒有氣力去聽餘下的對話。如果沒有這一趟水鏡之行,將來天廷相召時,他會很高興地應召任職,陶醉在純孝傳奇和少年英雄的光環裡,在那個複雜的圈子裡平安單純地生存下去。

  但是,現在呢?

  平安仍會是平安,因為不知不覺中,他劉沈香這一家,已經成了三界平衡的準星,一枚各方都不會動手毀去、只會想著善加利用的準星。而這也是舅舅的本意吧,既不能平常得讓各方遺忘,那麼,便索性讓他關愛的人重要起來,重要得讓各方不忍也不敢去毀損。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舅舅,不惜以毀去他自己作為代價……

  「我可以如你所願,引薦沈香上天接任你的舊職。」老君蒼老的聲音,打斷了沈香雜亂的思緒,「不過,恕老道多一句嘴,你任上失蹤的那些舊案文牘,到底是要派上什麼用場?本以為你有所安排,但看幻相這些天的表現,沈香等人卻又的確全不知情。」

  疊疊註釋詳細的冤案牘書,浮現在了沈香的記憶之中,那也是舅舅給自己留下的一份大禮。但如果沒有水鏡,這份大禮,便會隨木公的死長埋於地下,再無人知曉。舅舅自不會知道水鏡的事,但是此時,他也決不會告訴老君什麼,如果獲益者不能是他關愛的那些人,舅舅,是寧願這些冤情永不見天日的。

  這便是舅舅一生的行徑,狠與堅忍,不擇手段,對自己,對外人,都是如此。

  劉沈香……

  沈香如石像一般,看著舅舅微帶笑意,三言兩句將話題岔開,一字不提與文牘相關的內情。他的心中,說不清是喜是悲。喜,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終於成長起來了,三千年的旁觀,已造就了一個全然不同的沈香。但悲呢?也許,那也不能算是悲,只是微微的一縷眷戀,對單純,也是對快樂。

  元神沈回了身體,老君收起結界,如來時一般,三清回歸一氣,走得悄無聲息。看門的小鬼夢醒般地過來查看,地上的絲囊,也如每日行刑完畢後那樣,自動地向外飛了出去。

  一切都隨著注回獄室的玄水,回到了原先的軌跡上去,彷彿剛才那些驚心動魄的權謀較量,只是南柯的一枕夢境而已。

  此後的日子照舊,但幻相被召來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李靖親審時的態度,也一次比一次惡劣焦躁。老君對他猜疑自不待說,黑水獄的全無進展,想來也會令玉帝更看不起他的能力,以致他連起碼的冷靜,都無法再繼續維持下去了。

  楊戩身上的新傷疊著舊傷,每天被小鬼從刑架上取下,從傷口中拉出麻繩,或在原地或在刑室,審完了再拖回架上,穿繩綁牢。麻繩上的毛刺也不知留了多少在他體內,臂上、腿上傷口更是血水漓淋,沒有一刻閉合的時候。

  憑著受刑估計日子,楊戩冷靜如舊,微合了眼對外界一切動靜不理不睬。對他而言,老君是極意外的收穫,安排妥當的那些事情,也令他對將來少了許多的擔憂。現在,只要應對完那一戰,他就可以真正放下一切,從容地離開了。

  這一生從未真正敗過,這一次,他也決不會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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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6:27

第一章 此亦憐才意 

  第十三日上,李靖沒有過來,照例由小鬼將幻相引到黑水獄來。眾人最近已然明白,閻羅倒不全是躲懶,只不過膽量有限,怕事洩後代人受過,所以李靖不在時,便盡量避免到場,免得落下話柄。反正純陰法力耗盡,幻相就會縮成絲囊,自行飛回七星輪盤,原也不必他寸步不離地看著。

  這次的幻相又是三聖母,溫柔地倚近哥哥站著,伸出手指,剜入他肩上的血洞,用力通了過去。楊戩身子微微一顫,似感覺到了來的是誰,數日來第一次艱難地撐開雙目,看向三妹純真得意的笑臉。

  含糊地吐出幾個音節,終還是無力說出,但他的心中,已比獄中的玄水更加冰冷。三妹的眼裡,仍是連一點點憐憫都沒有。是啊,那只是幻相,但是,她體現出來的,不也是她內心最深的慾望?三千年的兄妹之情,一次的嚴厲,就被永遠地葬送了去。

  一廂情願……三千年裡的付出,原來都只是一廂情願的執著,她的世界裡,從來就沒有給自己這個二哥,留下過一席之地……

  三聖母伏在刑架上放聲痛哭。她聽不清二哥想說什麼,更不明白自己的內心裡,到底還隱藏著怎麼樣的惡毒。自己一直恨著他的薄情,可自己呢?念力是最不會隱瞞自己心底慾望的,如果自己記得二哥的好,稍稍將他放在心上,又怎會如此的狠心,在隱蔽的慾望角落裡,將折磨他視作了無比的快樂?

  「二哥,不是這樣的,不是!」她無力地為自己辯解著,「我知道錯了,不會,再不會了。你那個不懂事的妹妹,再不會去傷害你,將你的付出,當成理所應該的給予。等我回去……等我回去,我要接你回華山養傷,我要彌補我做過的一切。我們還是兄妹不是麼,二哥……」

  「還要做什麼呢,二哥。」幻相也在說話,盯著楊戩的眼睛,帶著頑皮的笑,輕輕地道,「知道嗎,二哥,在華山下的日子裡,我最恨你的眼神,是那麼的冷酷無情……那時,我常常會想,你的雙眼,會不會和你的心一樣的冰冷?」

  三聖母神色越來越恐懼,幻相的話,讓她想起了曾有過的一個殘忍念頭。「不……」她大聲叫了起來,卻只能絕望地看著,看幻相輕輕擡起手指,按在了二哥的左目之上。

  一陣陣的壓痛襲來,楊戩卻只安靜地看著三妹的幻相,似想將她的一顰一笑,都深深地印入腦中。「剜去了雙眼又如何呢?殘破不堪的身體,這樣艱難的生存,還有什麼是不忍失去的?只是蓮兒,唯一的不甘,就是二哥再不能多看你一眼了……」他模糊地想著,頭昏沈得厲害,卻唯獨不再傷心。

  而幻相依然在笑,溫柔而又親近,軟語說道:「真的很有趣呢,二哥。都說心與眼相連,你的心,不是一慣冰封似地肅殺麼?可為什麼,你的眼卻是如此的溫暖?」

  疼痛對他而言,早算不了什麼,反而,令他自嘲般地苦笑出聲。

  「溫暖?我的眼上,還有溫暖麼……那是我自己都不能確定的東西。或許,已沒有溫暖存在的餘地了,所有的,都只是自己的一場夢啊。自從三千年前,那個火光沖天的生日之後,一切,就只剩下狼藉的灰燼,和這長達三千年的自欺與不甘……」

  生存,從一開始就是一場無休止的負累啊。只是,既然選定了,就只能一路行來,不能回頭,也不忍再回頭。

  纖柔的手指,正微微加力,停下來,想了想,又微微加了一點力,似打算生硬硬地壓入眼眶之中。楊戩慘然一笑,合上右眼不再去看,慘黯中,猶自帶著幾分安詳。

  「一世的兄妹,那也是永不復來的緣份。三妹,無論你如何對我,我始終是你的二哥,你的幸福,或許,已是我存在著的唯一理由。你不欠我任何東西,我的付出,也不必要你任何的回報……只要你幸福,那就足夠了。」

  但預料中的的劇痛並沒有如期而來,反倒是按在眼上的手指猛地僵冷如死物。楊戩有些意外地睜眼看去,近在咫尺的幻相,正被莫名的大力拉扯著,木偶般地一步又一步緩慢後退。每後退一步,便有一道純陰法力迸向空中,在空中拽出濃濃的一抹黑煙。

  黑煙四逸,帶得整個空間都虛無飄渺起來。沈香等人訝然四顧,藉了水鏡神力,發覺門口的小鬼一無所知,彷彿還在看著獄裡用刑的好戲,而楊戩周圍三丈之內,一層詭異的光華形如樊籬,四面八方合攏得嚴嚴密密。那幻相迸出的純陰法力被困死在樊籬中,化為黑煙,漸漸淡不可見。

  幻相仍在後退,面目漸起變化,如蛾破繭,又如大蛇褪去舊皮,自手足而胸背,波波輕響不斷,似有什麼東西正在破體而出。先是纖手上的如玉肌膚裂開,再向腕部逆向剝落,露出一隻蒼老卻遒勁的手掌。續而剝落不停,衣衫血肉紛紛裂去,由腕至臂至肩,露出一角飄忽的灰色大袖來。那手掌得了自由般地向上擡起,頓了一頓,突然重重往頭頂拍去。但聽得喇地一聲,幻相的身體四下散裂飛開,一個灰衣道裝老者,正帶著冷嘲的笑意,站在幻相原先的立足之處。

  「老君?」

  鏡裡鏡外一陣嘩然,能在此時此地見到此人,竟是讓人人都亂了分寸。從李靖的言談中,不難揣磨出老君便是幕後的主使,但既選了暗中指使,為什麼竟會突然前來,而且,明顯是用的化身之術,如此詭密不宣的悄然而至?

  老君踱了兩步,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楊戩。許久,才聽他輕嘆著說道:「真君,數年不見,想不到你果然應了我昔日的八字批語。這豬狗不如,生死兩難的滋味如何,想來你已有極深的體會了罷?」

  將手裡的絲囊擲下,他突又笑了一聲,續道,「不過你我之間,也算是緣份極為非凡。譬如剛才,如非突然我心血來源,一氣化三清,以絲囊為依憑前來地府看望故人,否則你的雙目,只怕就要當場毀在令妹的怨念上了。」

  左眼雖未被剜下,但仍有鮮血從眼角滲了下來,看出去的視線,也極是模糊不清。楊戩微皺著眉頭,移目向遠處略一示意,雖說不出話,卻在神色間顯出幾分可惜之意。眾人都在不安地亂猜老君的來意,誰也沒有注意,反倒是老君猛地斂了笑容,白眉一軒,竟露出幾分兇惡的表情。

  「李靖陽奉陰違,一意借老道來討好今上,你當我是分毫不知嗎?這些日子,李靖不來,閻羅便只在獄中行刑,你也真當成是一般的巧合了麼?楊戩,你不曉外界之事,尚能看出其中蹊蹺,老道堂堂道德天尊,又豈會如此輕易地失策中計?」

  口中說話,他將手從衣袖裡伸出,掌上托著的,赫然是一隻小小的鼎爐,正是龍四公主棲身了好幾個年頭的定魂鼎。

  楊戩目光凝在鼎上,老君冷冷地道:「不必驚訝,或者說,你該好好謝一謝我。四年前新天條出世,崑崙山上有異相直衝瑤池,正面擊傷了王母那死物——此事與你有無關係姑且不說,但造成的後果,想來就是現在,你也能夠推而知之罷!」

  老君「崑崙異相」數字一出口,楊戩臉色突變,蒼白中透出不正常的暈紅,劇烈的嗆咳聲從喉中掙出。左眼原漸凝固的鮮血,忽然如血線般從眼中灑落,在玄水裡渲出一抹奪目的殷紅。

  沈香心中一顫,伸手想去扶舅舅的身子,終又生生地忍了回來。沒有用的,一幕幕摧肝裂肺的痛楚,卻都是既成的事實,無從改變的過往。只是,老君怎麼能在這個時候,說出這件事呢?三千年啊,木公,也許是舅舅三千年裡唯一的朋友,也是他三千年的寂寞中,唯一的一點安慰……

  不敢去看舅舅的神情,想也能想像得到舅舅此時的心境。王母的受傷,固然會讓舅舅布下的局,能更快地收穫成果,但是那代價,卻真的已沈重到不堪背負……

  老君把玩著鼎身,森然又道: 「如非玉帝忙著安排王母下凡治傷,老道又甘冒奇險,搶先一步去了崑崙查看,將這遺在山洞中的定魂鼎帶走,否則只要聯想到龍四是在崑崙復活的,再追查此鼎最後一個主人是誰,楊戩,就算玉帝要隱忍待機,但順籐摸瓜之下,只怕你連這四年的偷生,都復可望不可求了。」

  他打量著楊戩的反應,修長的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抓緊了定魂鼎,將來之前想的那個主意,再度在心中默過了一遍。

  這四年中,他固然是風光無限,可風光的背後,卻意味著隱憂日甚於一日。畢竟九重天上,還有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睛,深沈得連他太上老君,也無法真正地看透——

  除了交好各方外,這四年裡,玉帝並沒有其他的動作,對兜率宮更是恩遇有加,默許縱容著,刻意令老君的影響越來越大。最初老君感受到的,只是志得意滿,可漸漸地,就變成了些微的訝然,再往後,竟是覺出了如芒在背的不安。所謂陰陽交互,盛極而衰,更何況,是這種全不費力,幾乎失控了的盛極局面?

  權柄是真實的,卻是陷在險局之中的權柄。應對之法也很多,卻已是一步都不能走錯。但那雙眼睛,偏在這個時候,緊盯住了這落魄的前司法天神。那麼,是不是也就意味著,前司法天神的心中,果然藏著一些令人夢寐以求的秘密呢?

  「我設下的結界,三界中就算如來親臨,也要大費手腳才能發現,所以你不必有絲毫的顧慮。至於這定魂鼎,老道帶來,也不是要你如何領我的人情。只是李靖既利用你另有所圖,老道說不得,便偏要對你一施援手了。想來你並非不設時務之人,這當機立斷,取捨之間,自然能主動分個輕重明白。」

  將定魂鼎擲向空中,光華從鼎上爍出。老君沈聲續道,「但無論你願是不願,我這一趟來,都要帶走你的魂魄。楊戩,這是老道能想到的,救你脫險的最好辦法。」

  三聖母驚道:「老君,老君他想做什麼?」凝神細聽,老君正向楊戩解釋,容色甚為慈祥和藹:「我帶走你魂魄之後,自會造出你暴斃獄中的假象。兜率雖不能處處佔著上風,但若有誰想著放手與我為敵,卻也要多思量一二。只要事態稍稍平息一些,我自會為你塑形重生。」細看楊戩渾身的傷處,不禁搖了搖頭,悲憫地嘆息了一聲。

  楊戩勉強止住咳聲,眉頭鎖得更緊,看向老君的目光裡,竟是帶了幾分惱怒。老君神色轉為不悅,皺起眉說道:「不錯,老道不會送白工,不過你現在這個地步,就算向我低頭,從此臣服兜率門下,也自皆大歡喜,又何樂而不為之?」

  不再看向楊戩,他伸出手來,自顧結成幾個法印,眾人識得,正是攝魂用的道門密術。片刻間法印完成,他一指向楊戩額上點去,喝道:「老道要抽離魂魄,放入鼎中,楊戩,莫要負了老道我的一片好心!」

  這一聲喝,驀地撥高,尖銳剌耳之極,只駭得眾人都不由為之一震。三聖母更嚇得死死抓住了沈香,竟不知是該盼著老君成功,還是盼著他無法得手。

  老君突然前來,不可能全是一片好心,但魂魄存在定魂鼎裡,卻也不會就此消散。離出陣只有區區十來日了,到時若二哥仍在黑水獄裡受著折磨,她實在不知該如何面對去兄長。若此時被老君救走,將來……將來不論什麼代價,相求老君為二哥塑形重生,似乎也比目下的處境……要更是安心一些。

  但沈香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舅舅的眼中,除了惱怒之外,還有著隱約的無奈,他猜不出具體的原因,但卻知道,定是老君的行為,有著這眾人都想不透的後果。權謀之術,得失之間的取捨,這三界又有幾人堪與舅舅比肩!也許,是為了與獨臂人的約戰?又也許,老君除了市恩收買之外,已被看出了還另有所圖?

  老君的手指,眼看便要點得實了,但卻突然頓住,再也前進不了一寸。只因他的指前,被冷汗亂髮蔽住的額間,一道清冷的銀芒驀然迸出,將他指上的法力,生硬硬地凝在了空中。

  老君提氣向前強壓,嘿嘿冷笑不休,森然道:「數月前你曾施過神目,那般的波動,又豈能瞞過有心人的感應?黑水獄原是你咎由自取,反累得老道一步失算,無端地被殃及了池魚!只是,此行既是我謀定後動,你這區區的神目之力,又能派得上什麼用場?」

  「場」字出口,又暴出一聲大喝,指變為掌,生出偌大的吸力,向下斜劃半弧,將銀芒牽引到一邊。同時上前一步,袍袖當空拂出,鼓起高高,顯然貫滿了法力。袖下駢指直戳,勢挾風雷,接過法印的攝魂之力,直破向楊戩額上的印堂祖穴!

  然後,結界內突然又寂靜如死。

  一滴汗,又一滴汗。雖是一氣三清的身外化身,但折映出來的情形,卻顯出遠在三十三重天上的本體,應都是驀地大駭失常,冷汗淋漓難止。只因他的掌下,牽引開的神目法力已消失無影,而另一根手指前,楊戩的身體沈寂如死,再沒有了分毫的生氣。

  冷汗順著他雪白的長鬚,一滴又一滴地滾落下來。化身相當於畢生修為的三分之一,一旦被毀,就等於他平白地折去三分之一的功力。然而,就在他背心的要穴之上,正被一隻穩如磐石的手掌,緊緊地扣了個正著,麻木難當到了極點。

  一個聲音,在他的身後淡然響起:「道祖,楊戩多謝你的愛惜之心。但庖人雖不治庖,楊戩豈能越樽俎而代之乎?當日兜率宮裡的答案,恕楊戩此時也斷難更改。」

  十餘日來毫無生氣的哪吒,突然週身劇震,含淚握緊手中的火尖槍,喃喃地低叫了一聲:「楊……楊戩大哥!」

  背心的重扣陡然一鬆,老君身如電抹,本能地作勢向前疾閃。但隨即反應過來,腳步普提起便已收回,站在原地不動,沈聲喝道:「好,好,很好……很好!當真好得緊啦……」

  他一連說了幾個 「好」字,才緩緩轉過身來。目光到處,前司法天神正振衣而立,神采一如當年,孤傲中略帶冷嘲,靜看他方才一霎時的失措與驚駭。

  老君瞥了一眼鐵架上的軀體。元神離開,低垂的頭顱,傷痕纍纍的身子,微不可辨的呼吸,這樣的落魄不堪,與那個風神卓越的男子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一霎間的震驚過去,老君不禁哼了一聲,說道:「當真好得緊,竟又讓你練成了元神。但你終還是輸了,輸在被神斧重傷的身體生機萎頓,再也不堪修復……楊戩,竟是你拚命造就的親外甥,徹底斬斷了你最後的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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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版主 | 2014-4-10 06:25:58

第十四章 地府歲月長

  六根鐵釘,分別釘在楊戩掌、肘、肩處,總算勉強穩住身子不再下滑。幻相退了幾步,端詳成果似地看著牆上的這人,露出滿意的微笑。四公主在鏡外泣不成聲,顫聲問道:「沈香,你的恨意還未盡麼,他已經……已經……」沈香臉色鐵青,大聲吼道:「我不知道!不要問我,不要問……我不知道!」猛擡手連擊了自己十幾記耳光。

  幻相又有所行動了,選了根兒臂粗細的鐵棍,毫不遲疑地下重手打出,沈悶的敲擊聲中,時而還夾著脆響,那是砸斷了骨頭。沈香不住發著抖,已說不出話了。是,那時他對舅舅的感情,除了恨就是自卑,而自卑,反過來又促成了加倍的瘋狂。再沒有別的強烈情感,可以阻止自己幻相的行動了嗎?就只有這麼等著嗎,等著……閻羅聚形時用的純陰法力耗盡……

  到底多久後,鐵棍才摔落在地,幻相化回了絲囊,眾人已分辨不清了,只近乎麻木地看小鬼從牆上放人下來。幻相剛才激憤之下,使的力大,鐵釘破骨入牆極深。小鬼們一時拽不動,只能擰著慢慢旋出,就聽見鐵釘與碎骨咯咯的摩擦聲,令人心生寒意。等六顆鐵釘取完之後,掌肘等處的傷口已是皮肉翻捲,白骨森然。

  閻羅有些擔心地看著,這回卻是李靖主動開口,讓小鬼施術止血,將創處草草地包紮一番。等小鬼們一通忙完之後,李靖才若有所思地說道:「看來沈香和龍八果是正直無私,疾惡如仇,對楊戩的所作所為,有如冰炭不同爐。閻君,你先將此犯押去黑水獄吧,來日方長,玉帝聖諭既下,黑水獄的風光,怎麼也要教他領教一番。」閻羅豈有異議,一叠聲地應著。

  黑水獄陰寒無比,接近地獄底層,離刑室尚有一段路。小鬼拖了人一路行去,交給看守的獄卒,趟水入內,將楊戩鎖在獄牆上,半浮在水面,不顧而去。

  三聖母一直揪著的心稍稍鬆了些,和沈香、小玉一起站在水裡。他們可以離開去室外,卻不願。黑水獄中的玄水比冰水更冷,冷到骨髓深處都在刺痛,可這又算得了什麼,這也許是他們唯一能與楊戩一齊承擔的苦難。

  地府辨不出日月,只能靠動刑來估算時間。李靖一般在早朝之後來上一趟,公務脫不開身時,便由閻羅主持大局。刑室嶄新的刑具上,已全是斑斑血跡,都是這兩天在楊戩身上沾去的。而他的身上,大概除了頸椎與脊椎,也再找不出沒斷的骨頭了。

  閻羅並不知絲囊具體對應著哪些人,每天凝聚念力時,倒有幾分像在猜謎,誰也不知會是誰又被抽中。李靖若在場,便認真地旁觀著,即便有的幻相已非第一次被召來,他也決不肯鬆懈分毫。不過,對楊戩而言,唯一慶幸的是,閻羅為了用刑時的收效,第二天提審時便向他施了法,免得他會因熬刑不過昏迷過去。

  痛苦雖增加了許多,但神識也因此清明,讓他能冷靜地掩飾住任何可能的破綻。而刑畢浮在黑水獄的玄水之中,他更是任由全身凍得呈青紫,也不催動一絲真氣自保驅寒,不肯顯出絲毫啟人疑竇之處。

  受刑時偶爾望向李靖和閻羅,他的目光裡,除了冷嘲便是輕蔑,彷彿看到的不是威風凜凜的重臣,而是極為可憐可悲的棋子。畢竟事既至此,對峙的無非是耐性與時間。時間,對他而言,現在是極有利的。再熬上十來日,約戰之期一到,無論棋枰後隱藏著什麼樣的弈者,都再沒有分毫的區別。

  眾人出漸漸看出,李靖的目的,倒不像要公報私仇,制楊戩於死地。似乎更重要的,是要透過幻相和楊戩的反應,拷求出什麼秘密來。但僅僅是為了舊案文牘嗎?眾人雖有疑惑,但分析政局關係,解剖各方利害,並非眾人的長項,相互商量了多次,終是全不得要領。

  這一天,破天荒地,沒有小鬼來提人。三聖母涉水過去,摸索著抱住二哥的身子。這身子早已傷痕纍纍,傷處翻捲著的皮肉,被玄水浸成了灰白之色。

  還有十來天才出陣……那個時候,還來得及嗎,二哥那時,會是在哪裡?雖然依稀記得,來這華山前,聽下人提起過二哥,說在小屋裡一切如常,而劉富劉剛,也還在按時地領取著例錢……

  水忽然退去,楊戩身子下墜,重重砸向牆壁。三聖母猝不及防,被帶得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沈香和小玉正上前扶住她時,嗆啷一聲,黑水獄門忽然大開,剌眼的光亮從門外傳來。

  室中三人擡眼望去,門口一女子背光而立,看不清面目,但身態熟悉無比,沈香已叫出來:「娘,是你……這回是你來了!」

  三聖母絕望地看著,自己念力聚成的幻相,正站在門口一動不動。而遠處的光源裡,有幾條綽綽的黑影晃動,想是李靖等人跟過來旁觀事態的發展。

  終於輪到她了,她又會做些什麼?在華山下二十年,除了思念丈夫和兒子,她就在怨恨二哥,恨他拆散姻緣,恨他隔斷愛兒。後來,更是恨他心狠手辣,幾乎逼死愛子。這二十年的仇恨,二十年在華山下朝思暮想的報復,一旦來臨,她會怎麼做?

  楊戩也聽見了聲音,微微睜開眼,是三妹,閻羅又施了法吧?這幾天來,他一直擔心的就是這個。沈香等人只會有恨意,但三妹呢?想起封印初除的那次受傷,三妹曾為他調理了十多日,他心中無端地一熱,又復一緊。萬一……萬一三妹還念著一些兄妹之情……他不禁苦笑了一聲,數千年來,頭一次,他竟期待著,這唯一的妹妹,除了恨,對他再不要有其餘的感情。

  幻相款款地走了進來,靜靜地平視著楊戩,臉上是比玄水更冷的陰寒,沒有一絲留情的樣子。楊戩驀地合上了眼,身子微微有些顫抖,嘴角抽搐著,說不出話,卻是岔了一口氣,突然便嗆咳不止。心是放下來了,但巨大的蒼涼,一瞬間竟讓他有些眩暈——

  難道,就連三妹心中,最佔上風的感情,竟也只是仇恨了嗎?親情,友情,一無所有……罷罷罷!這樣的一生,就權當是這天地之間,一場最大的笑話了罷……

  「二哥,你關了我二十年,在那個小小的平臺上,我坐了二十餘年!」幻相叫著二哥,口氣卻冷得沒一絲熱度,「你知道我在那上面都想了些什麼?開始我有還在奢望,奢望我的好二哥氣頭過後會放我出去,讓我和家人重逢。」

  頓了一頓,幻相微微一笑,「我實在是太天真了啊,但再天真也有絕望的時候。天天對著窄小的囚室,分不清白晝與黑夜,只能睡了醒、醒了睡地混著日子。那時我就想著,有一天我若能出去,一定要認真修煉,讓你也嘗嘗這種好滋味!二十年啊,我想了二十年的主意,今天到底有機會試上一試了……」

  幻相的微笑是那樣甜美,又那樣令人心寒。三聖母神經質地揉搓著衣帶,二哥已經被關起來,她應該不會再幹什麼了,可想到窮極無聊時動過的那種種念頭,她又緊張得幾乎站不穩身子。

  門外兩個小鬼扛著幾件物事進來,在室中心支起,固住,卻是個牢固的鐵架。細細看去,應是幻相選中了的刑具,呈大字形,大約是綁人用的。但上面又鉆了許多小孔,也不知會派什麼用場。

  幻相走到刑具邊,俯身撿起些什麼。小鬼自動幫忙,解開鎖,將楊戩拖到了鐵架邊。是要綁上去嗎?也許這樣,反比吊在牆上好受些。三聖母和眾人都這樣想著,尤其是看到又進來兩名小鬼,拎著一捆細韌的麻繩時。

  但小鬼只是架著楊戩按在刑架上,並未動手,幻相蹲下身去,擡頭看著楊戩垂落的臉:雙手從衣袖裡伸出,一手持錘,一手拿著長長的鐵釘。

  「我沒有你的神通,可我也要好好地關上你二十年。二哥,不要生氣,一會就行了……你左右是鐵石心腸,我很想知道,你待自己時,也會不會像對我那樣的……無情和殘忍……」

  幻相柔柔地說道,低下頭,長釘抵在了楊戩左腿之上。三聖母頓時一聲嗚咽,軟倒在沈香的懷裡,小玉根本不敢再看了,死死抓著沈香。

  叮叮聲響起,一下,兩下,三下,鐵釘入肉,碎骨,穿過架上的小孔,直至完全貼合。楊戩勉強平復心境,只默然地忍著。他早該料到,關了她那麼久,現在的三妹,除了恨還能記得什麼?三妹性子溫柔,又是女子,本人自不會如此行事,但換成了幻相,又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第二根鐵釘抵在膝蓋處,再次敲擊下去。膝蓋骨應聲而碎,釘卡在了鐵架上。她從前面敲入,自然不會對得那麼準,前一次是剛好穿過小孔,這次卻偏了些。幻相微側著頭,秀眉微蹙,嘴唇稍抿,顯是在想辦法。楊戩垂頭端詳著她的神情,不覺黯然笑了一聲,一時竟有些走神了。

  多久沒好好看一看三妹了?可三妹的樣子,還是這麼可愛啊,和小時候一樣——記得她小時候,有事想不通時,就最愛這樣側著頭,安靜地動著腦筋的。

  那一回,是在山上採藥吧?三妹採了好多花兒草兒,一心磨出個新編法,好編成花環讓他戴。那時候,三妹也是這樣,蹙著眉,滿是不認輸的模樣。後來自己急著去村裡賣藥,沒等編好就要帶著她離開。三妹有點生氣了,嘟著嘴,伏在他背上一聲不吭。三妹小小的身子,軟軟的、似乎還帶著乳香,滿山的鮮花也比不上他的妹妹呵……

  一陣劇痛將他從回憶中驚醒,幻相想是想出了辦法,皺著的眉也打開了,正極認真的扳弄著鐵釘。鐵釘是敲碎了腿骨穿過的,她這一扳弄,就聽骨骼咯吱作響,硬是撐開碎骨,斜著對上了架上的孔洞,幻相這才滿意一笑,又加了幾錘,牢牢地釘入。

  左踝上再釘一根,確認已固定得緊了後,幻相才轉到右側,將右腿也如法固定在鐵架之上。三聖母一會閉眼,一會睜眼,剛才她見到了哥哥黯淡的微笑,不知他又想起了什麼,他怎麼還會笑得出來……

  幻相站起身掠掠發,舒了口氣,滿意地笑了。三聖母只當結束了,沒想到她又舉起長釘,不厭其煩地將沈香釘出的傷口一一捅穿,拿過了麻繩,從傷口處穿入用力拉扯,再按到鐵架上,在對應的孔洞處細心綁好。待四肢全部固定後,幻相上下打量一下,又在頸上勒了一道繩,轉身退回了室門處。

  隨了她的離開,獄中玄水開始漫上來,由足而膝,緩慢地上升,至胸而止。起始倒不覺得如何,反讓火辣辣的疼痛緩和了些。但不一會工夫,那冰寒又帶來另一重痛,骨骼深處鉆出的陰寒蝕痛。楊戩的心,也隨之向冰窖慢慢墜去,痛楚變成了麻木,三妹,他最疼愛的三妹,真的是這樣恨他。

  身子浮在水中,難免被水流帶得搖晃不定,頸上的繩圈也一次次扯緊,幾乎令他窒息。傷處麻繩上的毛剌刮擦著血肉,便如萬蟻亂噬一般。玄水嗆入腹裡,腹內也冷得似要結冰,反而讓頭腦分外清醒,清醒得連最輕微的疼痛也無法漏去。

  此後,玄水每天都會退去一次,方便小鬼將他從鐵架上移下。李靖若來,便拖去刑室,不來,閻羅省事,施法後,讓小鬼引著幻相,直接來獄中行刑,刑畢再掛回架上。楊戩也懶得睜眼去看,只聽著幻相說話,模糊留下些印象。

  指根關節是老四來的吧?空暇時,他偶爾也會回憶一下。第二指節處是老六,第一指節是龍八又來的。十指用夾棍已夾得粉碎,腿骨也已斷了幾處,若再動刑,卻讓這些幻相往哪處下手?他帶了一絲嘲諷地想。

  但無論是誰,那種憎恨都是一樣的,而這樣的日子,又什麼時候才會是個盡頭呢?與獨臂人戰後,他是真的要走了,去一個無親無故,連自己也不存在的世界,那樣的地方,才是最適合他的。

  三聖母陪著哥哥,日日伏在鐵架邊,靠沈香的扶持才不至沈入水底。但沈香的手,也在止不住地顫抖著,每天的情形,像走馬燈般地在眼前晃動。他的淚水噴湧而出,從心底迸出一聲悲嘶:「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地獄……這是地獄沒有錯。可是,舅舅的地獄呢?就憑這閻羅?是親人,是親人!傷舅舅最深的地獄,從來,從來都只在我們這些親人的心中……」

  但他不能說出來,自看著自己的狠辣之後,他就再不是那個少不更事的孩子。守護,他已明瞭這兩個字是如何的沈重。「舅舅,我不會讓你失望,你要守護的,我會幫你繼續下去——無論有多苦,有多難,我也要成為你這樣的人,舅舅!」

  他默默對自己重複著,於是口中,只能說出完全不同的話來:「娘,不要這樣……有因必有果。舅舅這幾千年來,做錯了太多的事。果報,他受的是他應受的果報,我們沒有辦法幫他。以後,回去之後,我們好好照顧他,還可以幫他多行一些善事,抵消他的罪孽……娘,相信我,舅舅不會有事,我們將來,將來一定會照顧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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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5:42

第十三章 嗔癡大真實

  說到這裡,他伸手扶閻羅起身,又和藹之極地笑道,「凡此種種,非閻君你全力配合不成。不過你大可放心,將人的念力凝聚成形時,其本體絲毫不會覺察,只要你與在場的幾位不往外傳,三界之中,便再不會有其他人知曉此事。閻君,你與本天王也非一日之交了,若肯全力助我為陛下分憂,來日靈霄殿上,本天王斷然不會有虧待於你之處。」

  閻羅苦笑一聲,但末幾句聽在耳裡,卻令他連骨頭也輕上了三分。李靖總領天廷兵馬,又暫攬司法大權,若李靖肯多加幾分照應,與他和地府的好處,當真是多得數不勝數。他再看一眼楊戩,想起被此人輕蔑呼喝的舊恨,橫下心來,向七星盤一指,說道:「那麼小王從命就是!」

  既有鎖元符,他放心喝令小鬼速去取血,遍灑在絲囊和輪盤之上,又將純陰法力從指上逼出,點向其中的一個絲囊。就見那絲囊上的微光連連爍動,驀地帶動整個絲囊化成一顆黑珠,掙脫了星盤支架,慢悠悠地向地面彈出。

  李靖由著他施為,點頭一笑,轉頭看著楊戩,柔聲道: 「真君,公事已畢,你我可以述一述私誼了。其實李某此舉,於真君你也有百利而無一害,一則助你將功折過,不再頑抗到底,二則,呵呵,想你將入獄千年,難免寂寞——真君你見識多廣,當知道門中有一項特殊的法門,可以將人的念力凝聚,體現出心中最強烈的情感。李某便是念你這千年寂寞無從排遣,才讓閻君施此法術,好讓你的親友故舊都來探上一探,看一看他們心中,對你到底還有幾分舊情。真君,你說李某此法可妙?」

  無論李靖說什麼,楊戩一直面無表情,甚至懶得去看這弄臣的嘴臉。天廷幾巨頭中,老君雖然奸滑陰險,但畢竟還是憑了自己的實力與修為。唯有這托塔天王,從來都是牆頭之草,全部精力,都用在趨炎附勢、借刀殺人的心計上了。便是昔日虛與委蛇時,李靖都素來不在他的眼中,何況現在,他已再沒有掩示真實好惡的必要了。

  只不過,將念力凝聚成形?

  忍不住暗自冷笑了一聲。這主意的確不錯,想來是出自老君的手筆,所幸這樣的三年下來,他早已知道,三妹他們就算念著過往,但對他最強烈的情感,肯定是只剩下了怨恨,倒不擔心會露出什麼破綻。但是,李靖何以要解說得如此詳細呢?昔日自己積雷山失算之前,閻羅便已經曲意阿諛,與李靖等人串通一氣了。這番解說,與其說是要脅閻羅,或是向自己這階下囚炫耀,倒不如說,是在藉機有意地放一些話出去。

  既來之,則安之,無論有什麼設局,自己這付身子,還怕些什麼呢?

  但無端地,看著一道道念力從地府外飄來,黑珠漸漸變大,他心中又是微微一痛。他們對他的恨有多深,這是他從未敢細想的問題。他總是告訴自己,是他行事過於決絕了,才將三妹他們逼得無法原諒他。三妹,畢竟還是念著兄妹之情的,否則也不會在他受傷時為他調理了十多日。可是……可是念力凝聚的幻相,是最不會隱藏內心所思的,他們會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眾人也在看著黑球,看著幻出的人形由淡而濃,由模糊而清楚,李靖的話,是再明白不過了,七個絲囊,必是對應了七人。但這次來的會是誰呢?三聖母閉上了眼睛,不是她,不是她,不會是她,她不會再對哥哥做什麼了!耳邊傳來一聲驚呼,是龍八聲音:「我,是我?」三聖母這才敢去看,是八太子。她鬆了口氣,想到二哥處境,又給了自己一巴掌,無論是誰,那些刑具都是要招呼到哥哥身上的啊,她在慶幸些什麼,不是自己動手便能安心了麼?

  四公主看著弟弟:「弟弟,你會做些什麼?」龍八望一眼四周投來的目光,困難地道:「我不知道,這是幻相。你們剛才都聽見了……本體並不會瞭解。」他們都懂,他們知道,但卻不敢去想。最強烈的感情……那時除了恨還能是什麼?恨總比別的更易記住。

  幻相一步步走向楊戩,解開了他腕上的鐵銬,楊戩摔落在地。「楊戩,你殺我姐姐,害苦丁香,可天可憐見,她們都福大命大。倒是你,現在得到報應了罷!」鏡中語聲低沈,鏡外的龍八迷茫地想,那時自己對楊戩是什麼感覺?事隔了三年多,姐姐復生,丁香未死,雖仍恨著楊戩對她們的殘忍,可是那恨意,終究是被時間沖淡了很多。所以……所以自己,該是不會有太出格的舉動了吧?

  還未想定,就看見自己的幻相一腳踢在楊戩小腹上,將身子踢得蜷成一團,隨後拳打腳踢,勢若瘋虎地發洩起來。龍八低下頭去,不忍多看,卻多少有些慶幸,幸好如剛才想的那樣,沒有做出更離譜的事。但就在這時,鏡裡鏡外幾聲驚呼,卻讓他這份僥倖之心,頓時化作了泡影。

  他急擡頭去看,幻相正一腳踹在楊戩胸前,喇地一聲悶響,想是已壓斷了骨頭。但幻相猶如未覺,端詳著楊戩平靜的神色,沈聲說道:「我還記得,你們這些上仙,從來不將我們龍族當玩意兒,想殺就殺,想辱便辱,當年為沈香之事,竟在東海的龍宮裡,公然要脅我父王。楊戩,你不是看我們不起嗎?我三哥曾被哪吒剝皮抽筋過,那麼今天,我就讓你這上仙也來嘗一嘗滋味吧!」

  龍八不禁哆嗦起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幻相站在刑室裡,用目光四處搜尋合手的刑具。半晌,幻相的目光落在角落的一根竹蔑之上,嘿嘿地冷笑不休。

  小鬼主動上前幫忙,掀翻楊戩的身子,解開了衣袍。幻相挑出一根竹篾,在手上抖了一抖,便是一鞭抽下。竹篾與皮鞭不同,邊緣鋒利,細長有韌性,每一鞭都貼著肉深深切進去,只留下一條細細的紅線,過得片刻,方有血滲出。

  抽打一陣,楊戩胸腹間已全是滲血的鞭痕,幻相這才停了手,扔下竹篾,五指如勾,猛地順了鞭痕深剜入模糊的血肉之中。

  楊戩看了這幻相一眼,後續的是什麼名堂,不用猜也能知道。不過,這場風波裡,失去最多的怕是丁香和他。雖然一切已過去,但中間他們受到的傷害已是不能彌補。他行事從不後悔,卻不能不有疚於心。就算他欠八太子的吧,讓他的幻相來發洩一番,以後當真魂飛魄散之時,也是無牽無掛,恩仇兩了。

  果然,蔑鞭的傷處被洞穿挑起,幻相冷笑著,手上加力,緩慢地一寸寸撕開。皮肉和著淋漓的鮮血,被慢慢剝離下來,偏龍八的動作又緩慢之至,有時還故意地頓上一頓,令這撕裂時的劇痛,又分外延長了許多。幻相固然是放聲大笑,連幫忙的小鬼都分外興高采烈,賣力地按緊了楊戩不住痙攣的身子。

  楊戩合上了雙目,懶得再看。雖然痛得厲害,但只是外傷而已,而他三年來經絡俱斷,種種痛苦,較此幾乎是甚於百倍,又豈在乎這等些微的折磨?

  他淡定如故,受不了的卻是旁觀的眾人。沈香跪在地上,死命摳著地面,這種痛只怕更甚於淩遲,八太子,你真的這麼恨他麼?更大的恐怖橫在心頭:龍八局外人,無非是兄弟之義,才走上與楊戩作對的道路。待四公主與丁香事了之後,心中的恨意,只怕早消磨得七七八八了。

  換到自己時……換到自己,換到娘,換到這眾人時……又會如何?

  亂撕一陣,又是胡亂的踢打,龍八閉著眼,祈禱快點換人,他已經開始受不了。所幸這是閻羅第一次施法,只是實驗口訣和手印,待幻相又是一腳踢出,召喚念力的純陰法力耗盡,幻相一陣波動,忽然淡成一抹輕煙,半空中縮成絲囊,自動飛回了七星輪盤的架上。

  閻羅在一邊看得咂舌,幻相散去後才緩過神來,小心地問李靖道:「李天王,看來楊戩人緣差極,念力凝形後,竟真的只剩下恨意了。今天……是不是就到此為止了?」

  楊戩是才押來地府的,萬一熬刑不過,第一天就死在幻相手裡,地府實在不好向上交待。閻羅這一層的言下之意,李靖是聽出來了,卻是不置可否,許久,才說道:「我早朝還早,閻君,你不妨再多試兩次法術,免得我走之後,你會因生疏而出錯——我不能久滯地府,以後刑訊之事,定有煩你獨力主持的時候。」

  他向幾隻小鬼一指,又道,「而且幻相不同於魂魄常人,招來後全憑本能,除了對囊上鮮血的主人有所反應外,對於我們,那都是視而不見的。我還要看一看小鬼的表現,須得他們善於揣摩人意,主動配合幻相的施為才好。」

  閻羅不敢再說,任意選了個絲囊再度施法。念力匯入,人形漸漸凝聚,但見散發垂額,眉目清秀,成形的正是沈香。李靖看在眼裡,目光裡精芒一爍,搖手示意眾人禁聲退後,全神貫注地觀察著幻相的作為。

  沈香的幻相站著愣了一會,看見摔在一邊的楊戩,慢慢走過去,掐住他脖子,將整個人拎起來頂在牆上。楊戩原蜷在地上,被粗暴地拎起後,才發現眼前人已變成了沈香。臉上仍是不動聲色,心裡卻在苦笑,果然,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沈香一路被他逼得太緊,想來對他更是恨之入骨。

  「放開舅舅,放開舅舅……」沈香衝著自己大吼,最恐懼的,是自己會做出些什麼。念力與本人最大的不同,是本體有著理智的約束,而幻相,拋棄了一切,只剩下本能,不會在意什麼世俗人言,不會有什麼顧忌,只會肆意渲洩最占主導的強烈情感,而更可怕的是,那才是真實的自己。

  沈香閉上眼睛,搜尋自己內心深處,他那時恨有多深?他會做些什麼?在得知母親被壓入華山的時候,在被追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在看見父親在十八層地獄受苦的時候,他是怎樣恨著楊戩,怎樣在腦中幻想著,自己強大起來,報復他,折磨他?

  「楊戩,都是你害的,你知不知道,從小人家就說我是沒娘的孩子,人家父母雙全,我卻只有爹爹!你拆散了我們一家,還不放過我們,這裡,爹就是被你殺了扔來這裡!」沈香的眼睛是紅的,紅得似要滴出血來。楊戩已喘不過氣來,腦中一絲清明,全力收束住法力,否則一旦神智不清,自動護體,那麼這一枰棋就要一敗塗地了。

  沈香捂耳搖頭:「不,不是的,舅舅沒有拆散我們,要不是舅舅,我早被送給了別人,連爹都失去了!舅舅是為我好,不要傷他,我已經將他傷成這樣,怎麼能再……再……」

  但幻相聽不見,又掐了一陣,卻主動鬆了手,沈著臉冷笑:「我不會就這麼殺了你,楊戩,你一直都看不起我,當我是野孩子,不配做你司法天神的外甥。也看不起我娘,恨我娘毀了你的前程和榮華富貴!現在,報應的時候到了,我要你求我,低三下氣地,好好地求著我!」

  他恨恨地瞪著楊戩的眼睛。眼前的這個男子,正因窒息而大口喘息著,烏青的唇角掛著血涎,也無力自行咳出吐去。但明明狼狽不堪,賤如塵泥,何以這雙眼,仍然如第一次見到時那樣的冷靜深邃,威嚴得竟讓他有了自慚形穢的卑微心理?

  「我要你求我,聽到沒有,開口求我!」

  幻相再度大叫起來,來自本體的卑微感覺,讓他本能地知道是緣於眼前這人。衝動在心頭撕咬著,幻相將楊戩摔在地上,大步衝向刑室邊的一堆刑具。

  自己,自己想要幹什麼?沈香攔在楊戩身前,絕望地看著幻相在刑具中一陣翻撿,然後直起腰,提著一柄鐵錘,一步一步地走了回來。

  鐵錘?沈香一時沒反應過來,但幻相已走近前來,貼近了楊戩,冷聲道:「你不肯求我是吧?這個時候了,還是看不起我?那好,我也不要你求,我只要你補償,償回我這些年的痛苦和不堪!」一揚手,亮出一枚鐵釘。地府小鬼動刑經驗何等豐富,見狀忙會意般地過來幫忙,先架起人抵在牆上,再將左臂貼牆擡起。就見幻相一聲冷笑,鐵釘照準手掌便猛戳了下去。

  他這一戳極重,碰到了掌骨才滯了去勢。幻相一手扶穩鐵釘,另一隻手,高舉鐵錘便重重砸下。「喇」地一聲脆響,掌骨半碎,釘身卡在了骨上。沈香徒勞地阻擋著,一個哆嗦,那一聲敲擊,竟似敲在了他的心裡。

  楊戩又合上了眼,感受手上傳來的劇痛。沈香沒對人施過刑,不知這種釘刑是有講究的,須找準了骨縫釘入。他這一亂敲,卡在骨上進退兩難,又不知察看原因,只一味地亂使蠻力。楊戩不禁暗嘆一聲,這孩子,經歷了這麼多的事,如何還這般地衝動莽撞?

  幻相想撥出重釘,卡牢了,竟沒撥得出來。他更是惱怒,乾脆不管不顧地亂砸一氣,「咯喇喇」的裂骨聲裡,硬是敲穿了骨骼,將釘尖深嵌進牆中。

  右掌也被如法炮製,小鬼們笑鬧著鬆手退開。但楊戩癱瘓已久,腿腳無力支撐,身子向下滑落,全靠鐵釘掛在牆上。但區區血肉之軀,又怎經得住全身重量的拉扯?掌骨被拉變了形,眼見就要崩裂。閻羅見勢不好,急施眼色,退後的小鬼會意,又搶上先將人架住再說。

  幻相冷眼看著,想來也發現了鐵釘實在掛不住人。卻只是冷笑,想了一會,自言自語地道:「掛不住,多加幾根不就成了?」撿來鐵釘,朝準肘部狠狠釘下。

  三聖母和小玉癱在地上動彈不得,沈香想去掰開自己幻相的手,沒有力氣。有力氣又如何,他又能做些什麼?「沈香,你……你這混帳!你怎麼如此狠心……」鏡外的梅山老六伏地痛哭,大罵著沈香,心中卻是恐懼無限。蓬萊酒宴猜謎,自己和四哥都參與了的,自己……自己會對二爺做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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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版主 | 2014-4-10 06:25:19

第十二章 威重來天王  

  此後的幾天,除了偶爾過來的下人,再沒人來打擾這小屋的安靜。但楊戩的眉頭卻一直未曾舒展過,每天練完功後,便是瞥一眼窗外的浮雲,似在等著什麼意料中的人來,又似在隱約地擔憂著什麼。

  三聖母只坐在床邊發呆,間或掰著手指計算日子,完全沒注意二哥的反常。但沈香終於發覺到了,順了舅舅的目光看向屋外,一種說不清的恐懼,突然重重壓上了心頭。

  他記得,楊戩那次元神外出後,便一直如此了。對舅舅而言,娘的態度,雖然傷心,卻是意料之中的事。唯一的異常,或許就是書齋裡的那本奏折……那個時候,記得是天廷用了三年多的時間,完成了新舊天條的徹底變更,然後聲稱要清理舊弊,開始追查起當年掀翻地獄的舊事。

  那時的自己,沒有太放在心上。理所當然地認為,掀翻地獄雖然是一樁大錯,但自古百善孝為先,父親無故被羈,飽受折磨,自己一時的衝動,完全是事出有因。更何況,後來勝佛與楊戩打賭,不是早將數十萬惡鬼全部緝回了?

  這樣想了,便也是這樣上表辯解的。母親也幫著說話,還有哪吒等人,最終將所有罪責,都推到前任司法天神的身上。但此後不久,自己和小玉,便侍奉著母親外婆去了一趟蓬萊,究竟天廷有沒有再追究什麼,就不得而知了。在蓬萊時,哪吒說過,他的父王言之鑿鑿,是楊戩公報私仇,與你沈香沾不上分毫關係。

  難道……

  沈香驀地握緊了拳,按捺住心中的不安與煩躁,小心翼翼地去問三聖母:「娘,那天……那天書齋上的奏折……」

  三聖母遲鈍地轉過頭,想了一會,才明白兒子在問什麼,道:「那還是為了地獄的事……天廷發旨查問二哥三年中是否有不法行徑。我……我將他的近狀全奏報了上去……」話未說完,門外腳步響聲,劉彥昌的聲音突然傳了進來:「兩位仙使,楊戩便在這屋內,你們請自便,我便不進去了。」

  仙使?三聖母一呆,看向兒子兒媳,卻發現沈香的臉上,竟是紙一般的慘白。小玉遲疑地道:「這時我們都不在家……應該是四日之前,李天王等人預賀外婆將重返天廷,由哪吒出面相邀,借蓬萊的仙境大排宴席。我們便陪了外婆,去蓬萊應酬,這時尚未回來……」沈香卻已頹然地坐倒在床上,不說話,甚至不敢去看床上的楊戩。

  難怪那一日,舅舅在書齋會是那樣的反應……難怪這些日子,他一直似在靜候著什麼。更難怪,為什麼事隔三年多,天廷突然又追究起地獄的舊事——算一算日子,第一道聖諭頒下,要自己上表自辯的那天,正是自己走火入魔,逼得舅舅不得不動用神目後的數日……

  屋外兩人推門而入,看衣飾,正是靈霄殿執法的仙官。三聖怔怔地看著,冷意從她心頭冒出,顫聲道,「沈香……沈香,為什麼……你會提起奏折的事?」不待兒子回答,又急切地自語道,「所有的錯失,是被推給了二哥,但二哥已經傷成這樣……不會,不會的!我們回來時,下人們也還經常進出這裡,天庭不會真來治他的罪……」

  但兩名仙官已來到了床前,其中一人道:「二郎神,當年十八層地獄被掀的滔天大禍,天廷前幾日已徹查清楚。按三聖母與東海龍宮等處的奏表,過雖在沈香,你卻才是真正的罪魁。玉帝念你重傷,特赦你死罪,只著我等前來拿你,即刻押解地府服罪!」

  向另一人略一示意,後者取出一份手諭,宣道:「玉帝有旨,楊戩假公濟私,禍亂三界,雖重傷在身,不便多加刑懲,但仍需押解地府,羈於黑水獄監禁千年,以警效三界,公示罪責!」伸手一指,玄鐵索裂地而出,縛住楊戩,同時地面崩開,黑霧疾湧,頓時鏡面一陣大晃,突然變得漆黑一片。

  待幽幽冥火顯出四下景物時,楊戩已墜入地獄深處,由仙官交給迎來的小鬼看管。

  雙手被小鬼銬在刑架之上,楊戩神色不變,只冷冷環顧著四周情形。方才宣示的上諭,只說判處千年監禁,但交結之後,竟是被押來了地府的刑室。

  自看了妹妹的奏折,今日的變故,早已在他的料中。這幾日來,他本不難遠遁逃離,但如此一來,便要令三妹背負上代兄隱匿的嫌疑。而天廷那個時候,也定會全力追輯,自己行動不便,藏身不暇,又如何顧及獨臂人之約?四年的辛苦,到時只能全部付諸東流。

  不過自己傷重至此,天廷此舉,更多的是試探之意,唯有忍耐不發,瞞天過海,才是唯一的應對法門。若一味莽撞行事,便中了上位者的下懷。而且,他也知道自己的情形,法力雖然恢復,元神卻剛剛重鑄,若過久離開身體,極易消散不說,連魂魄都會泯滅無存。

  「無論如何,也要熬到約戰之期時,才可以藉元神悄然離開。」趁等候閻羅過來的空閑,楊戩將得失利害再盤算一遍,更是堅定了這個應對的辦法。監禁千年又如何呢?只要能藉元神贏了那一戰,生死便不再重要,就算落個魂飛魄散的下場,身體尚在獄裡,正好讓各方勢力,以為自己熬不過獄中陰寒,傷重不治了而已。

  他冷哂一聲,又看了看刑室裡的刑具。直接押入刑室,算來決無好事,但閻羅素來膽小昏庸,如何敢如此大膽,公然挾私報復?只怕一會見到的,是比這閻羅更耐人尋味的舊交了。

  刑室門響,早有判官上前迎接。閻羅先進來,卻是陪著笑,小心地侍立在一邊,將另一人讓到刑室上首就坐。

  「李……李天王?」

  龍八看得分明,訝然驚呼了一聲,扭頭去看哪吒。哪吒身子一震,騰地便站了起來——鏡裡進來就坐的那人,鎧甲光鮮,手托玉塔,正是他的父親,托塔天王李靖。

  李靖手捋齊胸長髯,正微微帶笑,仍是天廷見慣的外貌,威重中不失忠厚之意。但落在如今的眾人眼裡,只顯得說不出的可怖。再看看刑室之中,小鬼們擺出了無數刑具,新嶄嶄地不帶血跡——地府的刑法都針對魂魄,要對付生人,自然是去人間找來的新物事。

  三聖母自幼被哥哥寵著,後來先是在女媧處學藝,再是依兄而居,臨了封在了華山,從未見過人間這許多刑具。此時見著這千奇百怪的東西,想像著它們的用法,抖衣而顫,靠在牆上穩住身子,不敢相信地問:「李天王,他想幹什麼,玉帝不是說關押黑水獄麼?他……他想做什麼?」

  沈香咬緊了牙不說話,小玉早和三聖母一樣白了臉,喃喃地也不知是在和誰說:「這些,這些都是要用在舅舅身上麼?」

  這些都是要用在楊戩身上麼?眾人都在想,答案幾乎就是肯定的。楊戩的身子,還經得起這些的折磨麼?答案幾乎也是肯定的。只是沒有人敢說,連想都不願去想。

  閻羅看著李靖的臉色,獻諂似地一笑,哈著腰問道:「天王大人,咱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只不過,此人畏懼您老的神威,大約早害怕得糊塗了。再加上惡有惡報,重傷無法言語,這案子的審法……」

  李靖搖頭道:「閻羅此言差矣,李靖暫代司法之職,自當知難而進,為天廷與陛下分憂。不論何人,只要犯了事,本人必要追個水落石出,豈能因一句傷重無法言語,便輕易放過了他?」閻羅駭了一跳,只當李靖會錯了意,認為自己是替楊戩求情,急道:「當然不能放過,當然不能!天王大人,所謂不能言語,又焉知不是此人負隅頑抗的借口?楊戩素來奸詭無恥,不用重刑,只怕他還會一直負隅頑抗下去!」

  向判官一施眼色,判官會意,對小鬼叱道:「此犯冥頑不靈,先著鞭刑一百,再觀後效!」早有小鬼揚著鞭子上來,重重地一鞭抽下。眾人正失聲驚呼間,纏著銅絲的長鞭竟又被激盪了回來,楊戩的真氣豈是這些小鬼能破的。

  三聖母的奏折,楊戩當日是親看了的,知道小妹只當自己尚有殘餘的護體法力。如今李靖親至,必也詳知奏折內容,一味強瞞只能是欲蓋彌彰,倒不如因勢利導,利用他的先入為主,設法騙過這老狐貍再說。

  閻王露出詫色,他只聽說楊戩經脈寸斷,早已成廢人,沒想到竟有真氣護身,一時也沒了主意,只不住瞥著李靖的臉色。李靖卻似胸有成竹,慢條斯理地一拂袍袖,笑道:「既知此犯冥頑不寧,這等簡單的刑求,又能有什麼用處?」站起身來,踱到楊戩身邊,居高臨下地喝道,「楊戩,陛下和娘娘何等仁慈寬厚,對你又是何等聖恩浩蕩。你竟意存不軌,作惡犯科,借司法為名,閉塞聖聰,至令三界眾生苦不堪言。今日果報自現,猶自居心叵測,不思悔改。縱然本天王念著一場同僚,卻也斷不敢因私而廢公!」

  他一邊說話,一邊運指向空作書,法力到處,凝成一張咒符,拍入了楊戩體內。眾人先是一驚,等看到那咒符成形,卻又都是大奇。那只是天界最平常的鎖元符,用來對付犯事的下等小仙,讓他們暫不能應用法力而已。楊戩肉身成聖,元神又重鑄成功,這種符法,根本起不了分毫的作用。

  楊戩卻是輕蔑一笑,這用鎖元符的主意,只怕是另有高人設計,當真稱得上高明之至。當是明知他重傷已久,若僅有著殘存的法力,就不會強於下等的小仙。普通符法有效,利於刑求自不必說,如果竟是無效的話,用刑狠了,便能激起真氣的反應。那時非但試出了他真實的情形,更能坐實他「居心叵測」的罪名一層。

  李靖並不即刻下令上刑,又道: 「楊戩,你八百年來造就了無數冤案,本該代他們一一討回公道。誰知你畏罪毀滅物證,將所有的文牘盡數捲走,至使有司無據可依,明知冤情重重,竟然無從下手。陛下仁慈,目前令本天王暫理司法重責,這追回舊案文牘一事,本天王責無旁待。」

  閻羅在一邊陪笑道:「是,是,李天王公忠體國,操勞公務,當真是陛下朝中的柱石!」這一番話說得李靖頗是受用,撫鬚笑道:「閻君客氣了,這是李某份內之事。不過,本天王事多且雜,無暇在此看守訊案,還須閻君大力協助才好。」閻羅連連點頭應允,卻又有些遲疑,問道:「但此犯奸詐,若一意詐傷,死不開口,那又當如何?」

  李靖呵呵大笑,目視閻羅,道:「本天王精於兵事,並不擅刑求的法門,閻君這是問道於盲了。不過好在本天王早有思付,來前向道祖請教了一番。道祖道術無邊,這楊戩想瞞天過海,算來只能是自找苦吃。」退了幾步,向側一指,文案之上,已多出一座七星輪盤。

  招過閻羅附耳低言,閻羅一震之下,驚道:「此法果然是大妙,只是……只是……」李靖笑容忽斂,濃眉立起,森然道:「本天王一心為陛下分憂,此行未避忌你地府分毫,連老君授術之舉都肯坦誠相對。閻君你猶自出言推托,到底是何居心?」

  閻羅膝下一軟,駭得跪倒在地,叫道:「小王……小王決無他意。只是玉帝判處黑水獄千年刑期,萬一此犯熬刑不過,小王……小王怕是擔戴不起……」李靖神色稍霽,卻又是哈哈一笑,說道:「熬刑?誰說此犯曾受過刑法?是你閻君還是本天王?而且道祖何等身份,他老人家這次純是一片公心,才甘違天和,動用此等密術。閻君,你是也是個明白人,莫非定要口無遮攔,壞了道祖和本天王清譽嗎?」

  三聖母在一邊沒聽明白,顫聲問沈香:「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刑求……還有老君,是老君不肯放過二哥嗎?」李靖這一番話,應是為了嚇唬住閻羅,好讓地府乖乖合作。沈香雖然明白,卻沒有去細想,甚至沒顧得上回答母親。他正退在桌邊,看著那個七星輪盤發怔,臉色越來越蒼白。

  輪盤色如琥珀,卻又隱隱籠了層黑氣,七根金架從盤上伸出,各掛了一個半透明的絲囊,裝的竟是些毛髮、衣角。每個絲囊外都有微光閃爍,顯而易見,是每個囊上,都被封印了一點來源不同的真元。

  這絲囊……

  沈香猛地回頭,雖看不見,卻對著鏡外厲聲喝道:「三太子,不久前的蓬萊小聚,有次我們猜燈謎時,你拿來裝盛謎面的絲囊,豈不是……豈不是正是此物?」

  他這一聲喝,聲如雷霆,將鏡裡鏡外眾人都嚇了一跳。一直煩躁擔憂的哪吒怒道:「什麼絲囊?」這才注意到那個七星輪盤的古怪,臉上頓時變色。

  沈香沈聲道:「那時猜謎,是你提的建議……謎面盛在絲囊裡,各人用本命真元探查。要寧心靜神才能看到謎面,稍有雜念,便只能見到白紙一張……這到底是你的主意,還是你那混帳父王的主意?李靖……李靖到底想做些什麼?」

  哪吒握住了拳,突然覺到了莫名的恐懼,大聲地道:「是父……是他,去蓬萊前他將那絲囊送給了我,說用來猜謎罰酒的小玩意兒,聊供我們小聚時一笑。我只當他……當他看到楊戩大哥淡漠親情,落得那般的下場,內心有所觸動,才對我刻意示好。那天酒宴上我拿來用,不過是想表示我領了情,願緩和一些父子的關係而已……」

  這所謂的父王,如此費盡心機的安排,所為的到底是什麼?哪吒自然回答不了,但答案已呼之欲出,鏡中的李靖,正放柔聲音向閻羅說道:「老君的這一密術,真正能派上用場的機會也並不多。首先要在極陰之地配合時辰方位,再者要有幻相本體的毛髮為引,和自願注入囊中的本命真元為源。更重要的是,在以幻相施為對象的鮮血為憑後,必要由純陰無陽的鬼仙施法,才能召來念力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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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5:02

第十一章 歌瞑塵欲散

  時間仍往前推移著,新年過後,楊戩終於到了重鑄元神的最後關頭。看著他催動真氣流轉週身,眾人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只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行功。

  便在這一夜,法力溫養之下,元神沖舉而出,盤坐吐納,迅速成形。眾人正緊張間,遠處傳來一聲巨響,半邊天際驀然亮如白晝,只駭得人人變色。半晌,還是沈香最先反應過來,苦笑一聲,道:「是開天神斧和寶蓮燈……原來那一夜的異相,是因為它們感應到了……」

  元神沈入身體,看著楊戩突然睜目,浮現出饒有深意的微笑,小玉低聲說道:「舅舅也感覺到了……他隨身多年的神兵……」而三聖母早就癡了,怔怔地坐在床邊,看著哥哥修煉,彷彿又回到了在灌江口,在哥哥護翼下的那些溫暖歲月。

  此後的幾日,除了應付過來餵食的僕人,楊戩便是全力練功。他知道自己的情形,身體衰竭不堪,早沒了恢復的希望,仙家雖有奪舍重生之術,但奪舍之後法力大減,卻又根本應付不了獨臂人的一戰之約。為今之計,只有孤注一擲,將真元全部融入元神,再不留下一分護體的法力。

  拼了將來真元耗盡,魂飛魄散,也要在這一戰中,爭得最大的勝機。

  到了第五日上,終於行功完畢,元神又一次離體而出。楊戩看了一眼留在床上的軀體,恍如隔世。幾年來不懈的努力,到底重鑄元神,恢復了功力,竟有種失去目標的惶惑。

  從軀體的懷裡拿出金鎖,留戀地撫摸著。金鎖依舊燦爛鎧亮,歲月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天廷金精畢竟不同凡器。當年,怕人眼熱,瑤姬在金鎖上設了法咒,除了主人願意,誰都無法動念取走。也幸好如此,不然,這些年的落魄不堪,只怕早被惡丐兇僕搶去變賣了。

  握住金鎖,在屋中站了會,他還是決定出去看看,說來可笑,三妹的家,他還從沒有仔細看清楚過。於是三年多來,他第一次,自己踏出了這間小屋。

  甫一出屋,正射過來的並不強烈的陽光讓他有些不適應,舉袖遮住了眼,好一會才放下。三聖母心中一酸,跌回現實。從元神形成時開始,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讓她一時忘卻了現實種種,眼前的哥哥,俊逸的身形,一襲黑底龍紋的長袍,即使在昏暗的小屋中,依舊風采卓然。她一直為愁雲慘霧籠罩的臉上甚至出現了一絲笑容,直到……直到他舉袖遮陽的那一刻,笑容便僵在了臉上。回首屋中,毫無生氣的軀體是她看熟的樣子,枯槁、憔悴,沒有血色,提醒著她發生了什麼。強烈的反差讓她胸口痛得幾乎窒息。

  沈香緊上一步,扶住踉蹌不定將要跌倒的母親,輕聲勸慰:「娘,別難過了,我們在這裡是什麼也做不了的,擔心也沒有用。娘,你應該想一想,舅舅的元神已經重鑄,那我們是不是更有希望救治好他?」三聖母有如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淚水漣漣地拚命點頭。沈香暗暗嘆息,難怪舅舅不放心娘,娘的確是經事太少,脆弱懵懂,離不開別人的保護。他這樣說,娘便這樣信了,豈不知他的話,連自己也說服不了。不能忘了,還有與獨臂人的一戰,不管勝負如何,對舅舅來說,結局都是致命的。

  「舅舅,我答應你。」他在心裡與楊戩對話,「從此以後,劉沈香不會再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不會讓娘受到傷害。如果我們回來後真的……真的救不了你,我……」他側頭向已沒在角落裡的小屋再看一眼,指甲掐進了掌心,狠狠地下了決心,「我答應你,我會親手送你離開!」

  楊戩不熟悉路徑,憑著中秋時的記憶來到聚會的花園,又誤打誤撞地尋到了瑤姬的房間,卻不進去,在外面站了很久。近鄉情更怯,明知道母親看不見自己,卻怎麼也提不起勇氣去看一看。眾人見他拿著金鎖的拳頭握起又鬆,鬆了又握,如是再三,才鼓起十二分的勇氣,邁進那間雅致的精舍。

  瑤姬在躺椅上,握著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看兩眼,擡頭看向窗外,發一陣呆,再看兩眼。楊戩走近她,從後面看見書的內容。原來是一本古書,那是爹當年讀過的,他也讀過。是爹一個字一個字地教給他,娘也在身邊,看他小手抓著刻刀,歪歪斜斜地在竹簡上刻字,誇他聰明。這個時候,娘是想起了爹吧,她會……想起我嗎?

  不敢驚動她,楊戩慢慢跪在她腿邊,將頭擱在了她腿上,閉上眼,安靜地伏著,不知在想什麼,很久,很久才站起來,留戀地看一眼,回到花園中。

  駐足停了片刻,他跟著一名送燕窩的丫鬟來到三聖母的房間。

  這時正是午後,劉彥昌出去赴友人的詩文之會,三聖母一人在房中。她立志要做賢妻良母,已用心學起了女紅。瞧著自己側頭一針針無比認真地繡著一對戲水鴛鴦,三聖母只覺無比諷刺,就為了那個人嗎?記得以前她也曾用過一段心思在烹飪上,目的卻是趁二哥生日,哄得他鬆口,遂了自己心意。她並沒有真心想過為他慶一次生日。

  楊戩卻沒有想到這麼多,他只覺得有趣,三妹竟也學起了這些。坐到她對面低頭辨認她的繡品,這個像歪頭鴨子的東西,應該是鴛鴦吧,三妹,你的手藝可真是不敢恭維。忍俊不禁,他伸指彈向她臉,將要觸到時驟然收回,他幾乎忘了,這已不是當年灌江口與他調笑嬌嗔的小妹了。

  並沒有人嘲笑三聖母繡得難看,唯一能牽動他們心懷的,是楊戩時而寵溺,時而喜悅,忽而又轉為傷感的變幻神情。

  三聖母繡了幾針,自己也不滿意,想拆,又有點倦了,打個呵欠,坐到桌邊,將一盅燕窩小口小口喝了,伏下小寐片刻。

  楊戩也隨她轉到桌邊,靜靜地欣賞她恬靜的睡顏。三妹,終於,我終於不用再見你在夢中哭喊驚悸了。現在的夢中,你只會有快樂、美滿,有你的丈夫和兒子,不會再有我這個窮兇極惡的哥哥。眼中瞧見她頭上的玉釵沒有插正,小心地拔下,插好,退後幾步端詳一番,露出滿意的笑容。三妹,幸好你生的是兒子,若是女兒,你可怎麼教她?笑容黯去,即使你生了女兒,你也不能見她長大,無論什麼原因,讓你母子分離二十多年,總是我的過錯。看著三妹在夢中的微笑,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輕輕落在她的發上,卻見她身子一震,在夢中繃緊了身體。楊戩一驚,疾電般收回了手,看著自己的手掌神情苦澀。眾人就聽他低聲自語:「三妹,你就這麼怕我麼?夢中也能感受得到。」

  三聖母看到自己被噩夢侵擾,不安地扭著身體,猛地想了起來,竟有了一種驚喜的感覺,抓住楊戩的手熱切地解釋:「不,二哥,我是夢見了那個獨臂妖怪,我害怕,我是想你來救我……」這時她的夢定是到了要緊關頭,眼珠在眼皮下急速轉動,楊戩十分擔心,又不敢再過去。就在這時,就聽她忽然哭叫了出來:「救我,二哥,救救我!妖怪……」

  誰也無法形容楊戩此時的表情,是吃驚?是狂喜?慣常的自持全部瓦解,最後沈澱在臉上的,卻是不能置信的模樣。三聖母越發難過,站立不住,幾乎靠在了他的身上。二哥,你為什麼總是如此容易滿足?

  「四公主,嫦娥姐姐,我真後悔。其實二哥所求不多,一點都不多。我有一點點念到他,他就會非常高興。我做的那樣難吃的壽桃,他也不肯說一聲不好。我真後悔……我為什麼不是真心為他祝壽,我……我甚至不是忘了,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的……」

  她越說越痛,真的,就算沒有發生那些事,她仍是一個太不稱職的妹妹。想著那些不可能的如果,她吃力的在哽咽中擠出語句:「如果我……真的能像我說的那樣不計前嫌,能時常去看看他,陪陪他,他一定會……一定會……」一定會什麼,下面的話已經被抽泣掩去,再聽不出來。

  楊戩只聽見了三妹在叫他,三妹,這個時候,你還是願意依靠我嗎?重新撫上她的長髮,可惜,我只能再護著你最後一次,以後,只有靠沈香了。眼見三妹還在夢中發抖,沒能從噩夢中醒來,楊戩猶豫了一下,終於大著膽子,從背後摟住了她,在她耳邊輕聲撫慰:「不怕,蓮兒,不怕。二哥在這,我們不怕。」這時三妹小時候做噩夢時,他常用來安撫的話,果然有效,三聖母重又安定下來,神情重歸於恬靜安詳。楊戩卻沒鬆手,仍是摟著她。

  生命真是件奇妙的事情。他還記得,三妹生下來的時候,爹抱著給他瞧,又讓大哥抱,他也鬧著要抱抱妹妹,爹和大哥沒辦法,一左一右護得好好的,才小心翼翼地交給他。他抱著她,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覺得那樣不可思議。你瞧,小小的腦袋,頂著一頭烏黑的胎發;小小的眼珠兒,骨碌碌地盯著他轉;小小的手指上,居然還有那樣小而完整的指甲。她是那樣小小的小妹妹,他真怕一用力,就將她打碎了。爹還在一邊逗趣:「小戩,以後可有人叫你哥哥了,做哥哥的要保護小妹妹呀。等爹老了,妹妹就交給你們倆了。」他非常認真地點頭。言猶在耳,懷中溫溫軟軟的小嬰兒,已經長成傾國傾城的美人,而他的路,也快要走到了盡頭。

  懷中一聲嚶嚀,楊戩中斷如潮思緒,鬆手退後,三聖母醒了。她直起腰按了按頭,有點困惑,忽然陰下了臉,站起來忿忿地走了幾步,又沒處發火,一揮袖,竟將桌上的盅推到地上,打碎了。楊戩不知她惱什麼,微微搖頭,三妹呀,做了人家的娘了,怎麼還這樣孩子氣。

  小玉忽然抓緊了沈香,沈香心一顫,又要發生什麼事,還能發生什麼事?還沒問,嫦娥已經問了: 「三妹妹,你發什麼脾氣?」再看母親,臉色越發不好,更是猜疑不定。

  門外響起敲門聲,三聖母定定心,讓小玉進來。小玉見一地碎片,不放心地問:「娘,怎麼了?丫鬟說你房中有東西打碎了,我不放心,過來看看。」三聖母掠了掠奪鬢髮,在桌邊坐下,慈和地笑道:「沒事,我只是做了個噩夢。」小玉伶俐,一轉念想到了,同情地說:「娘,都過去了,您也別總想著。楊戩已經功力全廢,再害不了我們了。」三聖母點點頭,又搖搖頭,低聲說:「我不是夢見他,是以前一個追殺我的妖怪。但是在夢裡,又是……又是他來救了我……」看見小玉不解的神情,她也不知怎麼說,那股子羞惱憤怒的情緒又來了,恨恨道:「小玉,我是恨自己不爭氣,為什麼要他來救,我寧可死了,也不要領他的情!」

  三聖母不敢再看哥哥,想也想得出他的心情,為什麼到這個時候,她還要在他心上捅一刀,就讓他輕鬆片刻不成嗎?楊戩無力地後退幾步,仰在床柱上,元神竟一陣波動,透過他身體,顯出床柱的影子來。沈香大驚,搶上前去觀察,楊戩元神剛剛成形,心情激盪,極易散去。

  幸好楊戩並不如他想的那般脆弱,早已料到的事,還去難過什麼,閉目竭力平復心情,他再不回頭,穿門而出。

  但他沒有回小屋,而是輾轉找到書齋。午後,人人都在休息,寂靜之至。楊戩在案前研墨攤紙,似要寫些什麼,卻猶豫著,手中筆凝在半空中。沈香最先想到,哪吒也猜出來,黯然說道:「大約是欲留言示警,點醒你們注意。你們沒有見到他的信?」三聖母茫然地搖頭,家裡從沒出現過哥哥的書函,是出了什麼意外嗎?

  楊戩又站了一會兒,直到筆上墨滴下,才驚覺似的嘆息一聲,一筆筆落下,眾人看去,卻是一首《壽樓春》,跟著念來:

  「愁秋陰霜繁。伴西風穿戶,頻擾孤眠。瀝灑僵聽簷雨,幾番淒寒。誰識得、又經年。淚莫傾,弦絲遙傳。記家宴挑燈,投壺中酒,人月兩團圓。

  消磨去,身前歡。笑斜陽墜盡,露葉飄殘。只欠松寥片石,暗添墳田。心不死,情何堪?任夢迴、沈吟雲煙。漸塵散歌瞑,悲欣一例空裡看。」

  寫完後,自己看一遍,自嘲般地輕輕一笑。三年多來的心境,全凝在字裡行間,到底是什麼滋味,說不上來,也不想去深思。三妹和娘,現在過得很好,沈香雖沒遇見,想來也必事事如意。路上聽下人們議論,說少爺年輕人心性,不欲嬰兒擾了生活,三妹若想抱孫子,估計還要等不少年吧。那隻小狐貍,居然想過,讓自己幫著她帶孩子……

  沈香的孩子,不知會像誰?小夫妻倆都俊美得很,像誰都會很好看呢。只可惜,自己不可能見得到了。

  擱下筆,掌中冒出火焰,那紙便燃起,化灰,被他送去窗外,翩然飛去。再攤開一張紙,卻又是對著出神。

  他確實有心留下些話,提醒妹妹小心,畢竟他現在的狀況,莫說破陣,便是應戰時的勝負,都極為難說。可是,這樣的一封信,該怎麼寫呢?獨臂人佈署設局,他一無所知,連具體時間,都也只知個大概。示警?十有八九,會被當成一個玩笑。

  更何況……更何況,做了三千年的兄妹,無論他如何胡寫亂畫,蓮兒只要一拿入手,馬上就能看出,那是出自他這二哥的筆下啊。

  想著剛才三妹的惱怒,「寧可死了,也不要領他的情!」三妹仍在恨著他。她若知道他又練出了元神,恢復了法力,她會做些什麼?這封信,只怕是真的寫不得了。但二哥不是怕死,二哥要留了這條命,最後為你盡一次心力。三妹,你只要好好的,每天都開開心心,二哥就是拼了萬劫不復,也要護了你的周全。

  而且……

  傲氣突然生起,楊戩緩緩放回了筆。不過三年多的潦倒不堪,就對自己這麼沒信心了麼。三千年了,自己輸給過誰來?元神既已重鑄,顯聖真君,難道還會有擊不敗的對手,自己,什麼時候又讓守護著的那些人失望過?

  三聖母盯著他看,見他擱下筆,一陣痛楚,茫然自語:「二哥,你怨我了,不願再理會我,對嗎?二哥,對不起,對不起,我……」沈香回想著舅舅的神情,明白過來,低下頭,聲音低啞:「娘,你想得太多了。舅舅沒辦法留書,他所知的也有限。」

  三聖母不住搖頭:「他不願原諒我了……否則,怎會一句話都不留?他至少能提醒我們小心一些……他是生我氣了……」

  沈香心中浮起無力感,母親啊,難怪,你會成為舅舅最深的羈絆。看過這麼多事,你還非要依靠別人的解釋,才能懂得舅舅的心意嗎?輕聲勸道:「不是這樣的,娘。您想想,舅舅留了話又如何呢,只會讓您認出他的字來。那個時候,我們若知道他能元神出竅的話,我們……」

  沈香哽住了,三聖母也明白過來。那個時候,要是知道二哥重新練到元神出竅的地步,她是絕不會為他欣喜慶賀的。她,還有沈香,所有的人,都會害怕恐慌,會再次下手毀了他……沒人會信二哥的,更沒有誰會在意他的話。這樣一個惡人,怎會幫助他們……

  那樣的話,他連暗中護著她,也做不到了。

  三聖母失聲痛哭,楊戩仍無意離開,翻著書案上的字畫文牘來看。他在屋裡躺了三年,難得出來一回,見有些字畫居然是三妹和小玉作的,不禁看得格外仔細了些,嘴角邊,慢慢又漾起笑意。

  再拿起一份文牘,黃皮白底,奏折的模樣。在天庭時見得多了,想不到在三妹這兒也有。不過,三聖母鎮守華山,有表上奏也是正常之事。隨手打開,看了幾句後,身形突然一幌,緩緩合攏放回案上,神情奇特。

  「這樣也好……」眾人就聽他逸出低語,「那件事原本是我的錯,三妹,你這樣寫……很好。」

  沈香不知那是什麼,想看時,楊戩已合上放回原處,只見母親臉色更差,心知不是什麼好事,也不願再問,問了又如何,該發生的也已過去了。

  楊戩慢慢走回屋,看著床上的軀體,眼中竟全是厭惡和冷漠,全不像是在看著自己。三聖母陡生寒意,驀地明白了什麼。二哥的性子,這三年多來的折辱,他對自己,已經無法忍受。

  帶著恐懼,她去拉住他的手,但穿體而過,連觸碰的感覺也沒有,那只是元神。

  楊戩慢慢伸出手去,手指按上了頸部,真是可笑,這樣的一個人,居然還是溫熱的,居然還有微微的脈動。哪吒張大了口,叫不出,嚇得不輕,眾人都隱約明白了他的想法,卻無法阻止,連想也不敢多往下想。

  指上稍稍用力,皮膚陷了下去,床上躺著的人,無聲無息地,沒有一聲呻吟,嘴唇已現出了紫色。

  屋外傳來腳步聲,楊戩驚覺,急收回手,試了試呼吸,好險,他險些就將這三年的努力全付諸東流。

  閃身到一邊,讓來送飯的劉剛過來,讓那一套慣常的程序走完。

  劉剛很納悶,今天這個病人有些奇怪,閉眼不言不動,也許是昏迷了,但以前也不是沒見過這樣,灌了東西下去,就算不醒,多少總會嚥下去些。這次是怎麼了?一點反應沒有,全溢了出來。眾人當然都知道,元神離體,沒了意識的軀體只比死人多一口氣。只是不懂楊戩為何不回到體內,又或者不出手教訓一下這個可惡的下人。

  見灌不下去,劉剛將空碗拿了,略擦了擦就罵罵咧咧地走了,和楊戩擦肩而過,全不知自己的性命正懸在一線之間。

  楊戩並沒正眼看他一眼,厭惡的眼神沒離開過床上的軀體,等劉剛走了,冷冷地掃視著屋內,轉了一圈,視線又回到床上。若非還算得上是神仙之體,勉強還能達到「清淨無垢」的境地,也許他早就無法忍受這樣的自己。等這件事了,如果還有餘力,一定要將這副自己也看不過眼的身體,燒得乾乾淨淨,在天地間不留半點痕跡。

  將金鎖放回懷中,皺了皺眉,將溢出的粥清理了,他這才回到自己體內,預料之中而又突如其來的疼痛讓他一瞬間繃緊了身子,好一陣才略放鬆下來,也看得眾人心中一陣抽搐。好在楊戩漸漸入定,加上早已習慣,也不將傷痛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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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4:47

第十章 心魔後日殃

  但水浸濕了被褥,天氣寒冷,根本幹不了。下人灌食餵水之餘,也不會來操這份閑心。三聖母看著哥哥的唇凍得青紫,一天燒得比一天厲害,已說不話來了。她現在不再祈盼有誰能來照料一下哥哥,只希望這屋裡越冷清越好,起碼,就不會給二哥帶來更多的痛苦和傷害。

  兩個月匆匆過去,連沒有人來小屋打擾,都成了眾人一致慶幸的喜事。看得出,楊戩的況狀越來越差,若非他經歷過幾千年的修練打拼,又拿回了法力,只怕早就魂飛魄散。沈香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哭泣痛悔,只晝夜守著舅舅,舅舅練功時,他不是苦修法力,便是凝神回憶被強迫背下的那五千本書。雖然外貌依舊,但他的眼神已一天天冷峻下去,像煞了楊戩。

  這一天,像往常一樣,三聖母跪在哥哥床頭,手貼在他額頭,發著燒的身子,不停地冒著冷汗。她試圖擦去,卻是注定圖勞無功。她只能用一句話不停地給自己打氣:「二哥,你再忍一忍,還有四個月,四月後我們就可以回去,一切都會結束,你再忍一忍…」

  門一聲響,三人擡頭看去,沈香目光迷亂,手提寶劍闖了進來。三聖母不解地看向身邊的兒子,不知他怎會來找楊戩,見他也是一臉茫然。一直沒說話的小玉夢遊般地開口了:「沈香那天練功,忽然頭上冒汗,睜開眼就跑了出去,我叫他也不應,我跟在他後面來了……」

  沈香想起來了,那一夜,他如常日般開始練功,心頭卻總是靜不下來。想到讀過的書,驚覺自己大概到了一個緊要關口,正是心魔最易入侵的時候。他立刻收攝心神,去除雜念,眼前卻總有零星畫面閃過,那是楊戩的面容,眼中是不屑,嘴角是嘲諷。「你憑什麼看不起我,你已經輸了!」他在心中大吼著,一下子衝出門去。

  後來,後來發生了什麼?他跳將起來,懷著恐懼看向小玉,小玉的臉色慘白,只盯著屋中的他,他也望去,自己的面目為何那般猙獰,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向楊戩怒吼:「你輸了,你贏不了我,你現在只是個廢人,憑什麼看不起我,憑什麼!」

  他的手在顫抖,模糊地想起自己做過什麼。眼前只有一道紅光崩起,三聖母慘叫一聲,伸手捂向楊戩胸口,那裡,沈香手中的劍已深至沒柄,透過薄被,穿過楊戩右胸,牢牢釘在床板上.

  血漬在那床早該換的薄被上漸漸擴大。楊戩身子微震,看向沈香的眼中卻只有憐憫與擔憂,以他的見識,自然看得出沈香是練功走火入魔,而自己,就是他的心魔。

  沈香,我給你的陰影,當真這麼大麼。沈香手握劍柄,無意識地用力剜動。三聖母看著床上楊戩黯然的笑意,突然驚覺到他要做什麼,叫道:「不可以,二哥!」但楊戩已聚起真元,神目張開,銀芒直刺沈香雙眼。沈香眼神漸漸恍惚,鬆開手,踉蹌退後,最後一下癱倒在門口,而楊戩也是一口血噴將出來,臉色灰敗如死。

  另一個沈香嘴角搐動,乏力地跪倒在地上。那一劍,雖是剌在舅舅身上,但他的胸口,竟也似痛得喘不過氣來。還有……

  他的心頭的寒意大盛。舅舅竟動用了神目!怎麼能呢,三十三重天上,對這間小屋的關注,只怕從未停止過。而三年的隱忍,受了這麼多的折磨,舅舅也不曾用過一次法力——

  欠舅舅的債,又多了一筆嗎?回去後怎麼還,又拿什麼來還!舅舅,守護著我們這種人,你就真的,從沒有過一絲悔意?

  小玉便在這時追了過來,看見倒在門過的沈香,驚呼著查看著他的情形,竟是未向屋裡看上一眼。待確定沈香只是昏睡了過去,她鬆了一口氣,抱起丈夫便轉身出屋去了。

  沈香被小玉帶走後,楊戩再也難以抑制,一陣劇烈的咳嗽,在冰冷死寂的小屋內響起。沈香那一劍,著實重創了右肺葉,轉瞬間,血沫溢滿了整個胸腔。尋常的呼吸,對此刻的楊戩而言,已經是酷刑一般,唯有努力咳出肺中的血,才能使自己不至於窒息。而猛咳之時,帶動插在他右胸的利劍,歪斜晃動。鮮血隨著每一次晃動,從那可怕的創口中迸湧而出。

  三聖母捂著楊戩不斷流血的傷口,雙目失神:「後來,我們沒人去找過二哥,不知道他又受了這一劍,下人會替他拔去麼,會替他裹傷麼?」腳步飄浮地向外走去,「我去找人,找人給二哥治傷。」

  派來照顧楊戩的人就住在小屋近旁,屋中正在聚賭,三聖母飄進屋,在滿屋嘈雜中懇求:「你們去看看我二哥,求你們去看看我二哥,他傷得很重,求你們去看看……」

  像是真有人聽見了她的哭喊,一名漢子伸著懶腰問賭得正歡的瘦子劉富:「你在這賭多久了?別把那人餓死了不好交待。」劉富打個哈欠,這一下連賭幾天真有些吃不消,起身罵道:「真麻煩,病那樣還不死。害我不能換個有油水的差事。」旁邊人哄笑道:「你還嫌什麼,換別的差事能讓你隨著心意偷懶,說吧,這兩天是不是把那傢夥的月供全輸了?」

  劉富說了聲倒黴,不再理他們,出門去了廚房。他確實一時興起,將交給他為楊戩置辦夥食的錢全輸了,平時雖說也剋扣了不少,總不至於像這次徹底沒有。想想這月還有些日子,不能真把人餓死,便在廚房中翻撿起來,一眼看見竈旁倒掉的一些雜七雜八的食物,用碗盛了,聞了聞,是餿了,不過那傢夥命那麼大,應該也吃不死他,端了去了。

  三聖母心中酸苦,這些日子看二哥遭這些下人欺辱,她不敢想心高氣傲的二哥如何忍受,而今天她只盼這人能為二哥拔了身上劍,治了傷。

  劉富來到屋前,見房門虛掩,咦了一聲,進門來到床邊,嚇得一下拋掉手中的碗,跑了出去。三聖母急急喚道:「不,不要走……」伸手去拉,卻是無用。

  劉富跑到屋外,想起那把劍眼熟,不是少夫人平常用的那把麼,看來是主人家的事,自己還是不要管為好。想起還沒餵他飲食,卻怎麼也鼓不起勇氣,心道還是等過兩日看看再說,一頭又鉆進賭眾之間。

  鏡外之人齊齊倒吸一口涼氣,如果以後沒有人來拔去,那楊戩直至今日,已被劍釘在床上四個月了。啪地一聲脆響,跪在地上的康老大給了自己一巴掌,已打得口角流血,他卻恍若未覺,只在痛責自己:「如果不是我把哮天犬帶走,至少他會護著二爺,二爺不會受這麼多苦,更不會受這些下人折辱!」

  床上的楊戩勉強提氣,運功封住傷口,看著地上打翻的發著異味的食物苦笑。他已幾天沒有進食,這人一走,又不知幾天才能回來,只怕到時他已餓死在這裡了。

  一隻耗子竄出來,嗅嗅地上的飯菜,又跑了,一雙腳出現在床邊,楊戩擡眼,是那個獨臂人。

  心中一凜,楊戩忍著胸口的疼痛看向他。要提前找三妹報仇?不,他不是這種人。那獨臂人正查看著他的傷勢,想幫他拔去劍,卻終又不敢。

  「我陣已布好,只待時間一到即可,今日是來看你準備如何的。沒想到……這劍是那隻小狐貍的吧?不是凡兵。我修習的是妖功,體質不同於常人,若觸到你的傷處,只怕你傷勢惡化得更快。」

  見楊戩了然一笑,獨臂人側過頭掩住了惻隱之色,他知道,楊戩並不需要這種廉價的感情。

  「我知道你必能與我一戰。」獨臂人在他床頭坐下,輕嘆道,「看得出你已下了決心,是要以元神與我一決高下,一解恩怨。不過,你這麼做,到底值不值得?你要守護的,就是這種人麼?」

  「我的身子本就不堪修復,多這一劍又算得什麼?沈香的心魔由我而生,當年逼這孩子實在太緊。還他一劍,也算理所當然了罷?」楊戩默然地想著。

  那獨臂人看了出來,眉頭一軒,問道:「若我那日告訴你,我將攪亂三界,你會不會放棄死志?」

  楊戩笑了一笑,獨臂人搖頭道:「我就猜到了,在你眼中,三界雖重,也未必重過你那個寶貝妹妹。可惜,可惜!」

  看著地上殘留的食物,他不禁生起一股怒意,道,「那他們呢,他們又如何待你?便是對外人也沒這般的。」

  楊戩神色中現出幾分苦澀,將目光移向窗外遠處。但獨臂人卻將他心中所想一字字說了出來:「你又在幫她找什麼藉口?壓她在華山下二十餘年,折磨她丈夫,追殺她愛子,她本該恨你之類?就算如此,也只能證明你那妹妹,你那外甥都從未真正試著去瞭解過你這二哥,你這個舅舅!」

  獨臂人猛地站起身來,頗為激動地來回踱步,又道, 「天下人言從不足採信,我只信我自己的眼睛,能有你這一手陽剛槍法的絕不可能是那種無恥小人。哼,我聽說過你們的事,除了那心懷不軌的老狐貍,誰都沒有死。天條改了,三聖母放出來了,受傷倒黴的只有你,你以為我是和他們一樣的瞎子?」

  楊戩一震,移回目光,吃驚地看著他,半晌,百感交集地輕嘆了一聲。那獨臂人已猜出他意思,也是一笑,道:「算了,不說了。你我還要生死一搏,說得多了,你到時下不了手,那反是我不夠光明磊落了!」

  這些話落在一旁的眾人耳中,字字誅心,三聖母喃喃自語:「我是瞎子,我真是瞎子,我怎麼會相信這一切,我怎麼會看不見真相……」伸手向自己眼中挖去,幸被沈香死死拉住。

  「我要走了,你現在的情形……」獨臂人猶豫地道。他知道楊戩現下需有人來救治,但是他的身份卻實在不好出面。正遲疑間,卻見楊戩正看著自己,似有所求。

  他一愣,問:「你要我幫你找人來?」楊戩目光一側,看向地上灑落的飯菜,又靜靜地看向他。獨臂人臉色為之一變,順他目光看向那堆混著塵土的東西,驚道:「那些?」楊戩笑了一笑,顯出讚許之意。

  獨臂人想說什麼,又忍住,放下紫玉杖,攏起那些混雜了塵土勉強可稱作食物的東西,送到楊戩口邊,看他一口口仔細吞下,終於皺眉問道:「你怎麼吃得下。」

  隨之想起下人平素對他的態度,又不禁苦笑,說,「你是怕那小子這一逃又不知幾時回來,會將你活活餓死?天下還真沒有過餓死的神仙,可惜你卻不肯當這獨步古今的第一人!」

  三聖母哭倒在沈香懷裡,沈香泥雕木偶一般,看著舅舅微微喘息,艱難吞嚥著那些泥灰中撿起的雜物,看著那猶自不斷搖曳的劍柄,只喃喃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做了些什麼……」

  獨臂人終究還是走了,楊戩合上雙目,又開始運功重凝元神。他的經脈早已支離破碎,功力每強行運行一次,那疼痛便加深一層,身子不聽使喚地陣陣抽搐,冷汗和著胸口傷處的血水浸透了衣被。

  三聖母再也忍不住了,撲過去伏在他身上,哭泣著求道:「二哥,你不要再練了,我們不會有事,那陣沒困住我們,我們就要回來了……你一定要等我們回來,我去求觀音菩薩給你治傷,把所有的功力都給你。我知道,你會保護我的,你還像以前一樣地疼著我的,二哥,求你別再練了!」

  但這一劍插得委實太重,每日楊戩稍一運功,身子抽搐,傷口便裂開,被上的黑色血漬一次次暈上紅色,邊緣不斷擴大。他無奈停下,知道再這樣下去,沒等重新修煉成功 ,就已因失血過多而死了。

  三聖母神思昏沈,坐在床邊只是發呆,龍八到底局外人,忽然叫道:「小玉手上不是有劍?」眾人被他一喝,望向小玉,小玉茫茫然低頭看手中,那柄插在楊戩胸口的寶劍赫然便在手裡。三聖母似乎一下子活了過來,望著小玉怯怯地問:「小玉,什麼……什麼時候?」小玉癡呆呆地想了一會,不確定地搖搖頭。眾人也不知她是何時又取回寶劍,只能看著劍柄,繼續等待。

  過了兩日,賭得天昏地暗的劉富又來了一次,這人想是膽小,死活不敢去碰那劍,只掰開他嘴灌了碗薄粥就跑了。楊戩也有些著急,若再這樣下去,就真的來不及了。眾人不敢想這把劍到底多久才會拔去,唯一能能安慰自己的是,他們回去時,不會再看到楊戩被釘在床上的這一幕了。否則,他們真不知該如何面對楊戩蘊藏著無限傷痛卻看不出悲喜的眼睛。

  再過一日,又換了劉剛來送飯,三聖母已經說不出話,只是用祈求的目光看著他,盼他能為二哥拔劍治傷,不要再受更多的折磨。劉剛與那瘦子劉富同是分派來照顧楊戩的,兩人為圖清閑,商量好了輪流前來。劉剛已聽說劉富說了這事,見劍仍未拔,知道同伴膽小,這事算是扔給自己了。罵句晦氣,伸手抓住劍柄,想拔出,又有些不敢,丟下碗出門。沈香大急,追了出去,但離開楊戩身邊百步,再也行動不了,只能怏怏回來。

  不一刻,劉剛又推門進來,帶了名中年漢子。龍八識得,那是劉府中照顧馬匹的馬伕老王,常年養馬,也算個半拉子獸醫,想是劉剛怕劍拔出血止不住,叫了此人來幫忙。老王打量半晌,搓著手為難道:「我說兄弟,你這不是為難我麼,我只是個養馬的,哪能醫人。傷這麼重,你還是另找人吧。」劉剛好不容易拖來個壯膽的,哪裡肯放他走,一把拖住了他:「老哥哥,平常我可沒虧待過你,就幫兄弟這一次。你沒聽人說麼,這人本來和夫人少爺一樣,是天上神仙,沒那麼容易死。你看這劍都插幾天了,要換你能活麼?」老王想想也是,跺腳讓劉剛稍等,出去取些藥回來。三聖母燃起希望,撫著哥哥蠟黃的臉,輕聲道:「二哥,馬上就好了,你忍一忍,沒事了。」

  劉剛等得著急,只擔心老王借口溜了,見他捧了藥回來,舒出一口氣,讓他去醫。老王把熬好的藥汁和搗好的外敷藥草放在桌上,沒好氣地說:「我只管治,拔劍不幹,沒來由濺一身血。」劉剛無奈,探身過去,握住劍柄。楊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準備迎接將要來的劇痛。劉剛一使勁,劍從床板中抽出,但劍刃不像匕首,劍身極長,卡得又緊,用力下也只抽出一半。楊戩身子剛被劍帶起,劉剛氣力已竭,上升之勢一滯。楊戩頓時順著劍鋒緩緩滑落在床,竟似又被刺了一劍。

  眾人只看得毛髮聳然,後背生寒,嫦娥和四公主閉上眼睛,小玉將臉藏在沈香懷裡,三聖母眩然欲暈,倚在床邊作聲不得。

  劉剛沒拔出劍來,手已軟了,求救地看著老王。老王看他臉都白了,知道他真是不行,暗罵自己怎麼這麼倒黴,被拉來做這事,但事已至此,也不能丟下不管。走上前去,離得遠遠的,只伸手過去,使出渾身力氣一抽,劍是拔出來了,楊戩身子也被這股大力帶起。由於他離得遠,力道偏向外,楊戩半個身子被帶跌了出去,掛在床邊,額角已撞在地上。

  劉剛一步跳開,逃得遠遠的,生怕血濺自己身上,聽得老王一聲喝,才如夢初醒地去桌邊端過藥。老王將一攤黑糊糊的藥物堵在楊戩前胸後背傷口上,扯了布條裹上,楊戩自己勉力提一口氣封住傷口,血竟也止住了。又將藥灌了於他,看床上被褥實在是血汙得不成樣子,劉剛又找了來換,兩人大功告成,如釋重負,撿了劍逃也似地離開。

  楊戩看著桌上的飯碗一聲苦笑,這兩人一陣忙亂,竟忘了還未讓他進食,看來又得餓上一日了。腹內升起刀絞似的感覺,老王本是長期養馬摸索出幾手醫術,那藥是平常給牲畜開的,雖已忖度著減了量,到底第一次給人開方子,手上無準,楊戩身子又虛,竟成了虎狼之藥,在腹內翻騰不休。

  忽視腹內和胸口火燒火燎的感覺,這種疼痛對經脈盡毀的他來說已算不得什麼。即使不運功時,那渾身叫囂著的疼痛仍讓他汗透重衣。只不過,他向來掩飾得很好,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龍四喃喃自語:「我們都說他狠心,不錯,他果真好狠的心。這世上怎會有人如此狠心、如此狠心地待自己,只為一些待他更加狠心的人……」龍八不敢再多看,也不知說什麼好,下意識地安慰姐姐和眾人:「還有四個月,就有四個月了……」

  「四個月,四個月後,我拿什麼臉去見二爺……」康老大茫茫然應著他的話,「一死謝罪麼?二爺做了那麼多,我又怎能一死輕生,辜負了他的苦心;不死麼?我又怎麼對得起二爺,多年兄弟,我竟比不上一個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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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s520titan
區版主 | 2014-4-10 06:24:28

第九章 思君不可忘

  下人們將楊戩擡回,不耐煩地扔到榻上,摔門而去。楊戩輕籲口氣,露出黯然卻欣慰的笑意來。三妹,母親,還有沈香,他們過得都很好。本以為再也沒機會見他們了,想不到還能在一起過一個中秋。

  又想到那個酒壺,他心中更隱隱有些安慰:雖然記不得了,但小玉和四公主,竟還有著密室裡一樣的心思。而那猴子,最欽佩的人居然會是自己。也難怪,那樣的一楊痛快淋漓的好戰,人生能得幾回?便是自己,除了華山與那黑袍妖,平生的大敵,便也只有這猴子了。

  還有蛾子……

  苦澀浮上心頭,他再沒想到過,嫦娥數千年掛念著的,竟是那三個月的后羿。月下的琴蕭相和,每個音節都猶如昨日,而那偎依在懷的溫柔女子,卻早不復記憶中的模樣。原來他這一生之中,無論擁有過什麼,都如這天上之月,近在咫尺,最終,唯有放手任之離去,親人,愛人,溫暖,莫不如是。

  幾乎是半強迫的,他突然中斷如潮的思緒,緩緩合上了雙目。失去的,再也追尋不來,想得再多,也只是徒然自亂其心。或者說,九靈洞事了之後,他真的該選擇離開了,中秋酒宴上的一切,就權當成意外的插曲吧,隨風逝去,不要留下一縷可供追溯的痕跡。

  茍活在這世上三千餘年,原也不過是為了給自己一個交待,將母親和三妹應該擁有的幸福,再重新交還到她們的手上而已啊!既然所有的心願都已得償,自己還有什麼資格,在心中縈繞著這樣淡淡的惆悵呢?

  不再去想些什麼,他將心神沈入丹田之中,又開始了運氣凝神的過程。只差一步,最遲明天就能重新結丹,那時,元神便可著手重鑄。自己雖已不是昔日威震三界的顯聖真君,但現有法力,只要能鑄成元神,也足以與那獨臂人一決高下了。

  天色慢慢放亮,金烏片刻不停地馭過天際,沒有人來,楊戩也樂得如此。只是,頭昏沈得越發厲害,想是中秋受了涼所至。

  到了晚間,眾人都看出,楊戩還丹已成,神識也可放出默察遠近了。三聖母握著二哥的手,記起那天自己伴著劉彥昌奏樂吟詩,而姐妹們,正聚在不遠處的竹榭裡說笑。她暗自辛酸,知道這些落在二哥眼裡,只會令他更加地傷懷。

  楊戩確在默察著劉府的動靜,佳節剛過,府內的氛圍自然熱烈愉快,只是,這些早已注定與他無緣。他淡然地笑了一笑,緩緩收回神識,眼前又是這熟悉的昏暗破敗的小屋。待忍著痛,再度調動內息行功時,卻是一陣低咳,氣色更加委靡不堪。

  「姐,你去那做什麼?」

  龍八突然驚訝地問出了聲。小屋的門沒關嚴,鏡面上清楚地顯出,一個女子踉蹌著向這邊走來,紅衣金髮,正是龍四公主。

  龍八記得,中秋宴後,姐姐被一個玩笑弄得惱羞成怒,伸手便潑了楊戩一臉酒水。第二夜,她在小聚時將自己灌得大醉,一個人早早地回房休息去了,如何會來到楊戩的屋裡?但再看一眼姐姐,心中卻有些了然了:「姐姐那晚的失態,想來是不安所致?她被抹去了記憶,卻抹不去對他的情感。所以姐姐才會特別在意……雖然這種在意,在當時,竟是變成了針對……」

  龍四沒有聽清弟弟的話,只癡癡地想著自己的心事。已經是中秋之後了嗎?依稀回憶起來,自潑出那一杯酒後,自己便一直心亂如麻,甚至有著一點的歉疚。

  第二夜小聚,說到哮天犬詠的那首詞時,自己沒來由地一陣心酸,便仰起頭看著天宇出神。龍四還記得,那夜天宇圓蟾高懸,說不盡的皎潔明淨。自己半倚亭柱,聽著遠處的笛聲,一杯一杯地飲著美酒。半醉半醒中,突然想到,群星閃爍,難與皓月爭輝,就像自己與身邊的嫦娥。

  當時的自己,當自己是真的喝多了,居然嫉妒起好姐妹來——天知道那一夜,怎麼會喝那麼些,讓八弟和丁香看得目瞪口呆,直道平時小瞧了姐姐,百花等一干花仙也起哄灌酒,弄得自己頭重腳輕,渾身不自在。那時只是在想:「話是一點沒錯,借酒澆愁愁更愁……可哪來的愁緒煩惱呢?真的醉了……」

  又飲了幾杯,眼中的月亮已經變了形,水汪汪的,忽圓忽方。「嫦娥姐姐,你瞧你那月宮,怎麼變成兩個了!」 自己拍手大笑,拉過嫦娥,幾乎靠在了她身上,一個勁地追問道:「嫦娥姐姐,你看嘛,明明是兩個,嘻嘻,你今晚要去哪住呢?」

  嫦娥想是被纏得無奈,只得哄孩子似的順著話應道:「是,兩個。好了好了,我扶你回房歇歇。」但自己不太想回去,望著月色半晌沒說話。嫦娥以為默許了,正要伸手相扶,卻被自己死死拽住袖子。那時問了什麼?好像是追著要她回答:「嫦娥姐姐,有兩個月亮,怎麼辦,他……他在神殿天天這麼看著月亮,現在該看哪個呢?」

  此言一出,嫦娥當時便惱了,猛地抽回手去,自己攥得緊,竟將她的袖子也撕裂了。

  後來,是誰過來打圓場的?是百花還是八弟?龍四有些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頭疼得厲害,很想睡了,卻逞著強,發脾氣推開了八弟等人,賭氣要獨自走回房去。當時,一桌人都自無奈,只道酒醉的人無法理喻,便隨她去了。

  「是正廳……不對……客房……也不對……這……」

  遲疑地站在門口,龍四正辨認著這是什麼所在。就見她低聲自語,面頰飛紅,明顯是真的醉了。半晌,她撞開虛掩著的木門,竟是當成了自己的房間,閃身便走了進去。

  進了屋,撲鼻的黴味令她皺起了眉頭,不是見慣了的富麗堂皇,也沒有鋪好絲被的大床。她一時愣在原地,迷茫地四處搜尋著,尋找和記憶中客房相符合的地方。但是,淡淡的月色從破舊的窗欞灑下,她唯一見到的,只是楊戩微合了雙目,蒼白得彷彿要消失了去的面孔。

  於是,龍四猛然一顫,搖晃著挪開幾步,避開灑在身上的月光,看著這個殺過自己的仇人出神。

  小屋邊的房子,由於主人家足跡不至,便成了府中下人聚賭酗酒的場所,整夜吵得人難以安枕。楊戩閉著眼,正強忍著一陣甚於一陣的昏沈感,卻聽見腳步聲闖進了屋裡。這個時候會有誰來呢?昨夜中秋,由於被挪到了角落,指來照應他的僮僕,只在開始時敷衍地塞了兩塊糕點,灌了杯酒,卻將他嗓子灼得生疼。卻又倚仗著他赴過宴席了,今日一天,竟是連飯食都懶得送來。

  剛才神識默查的結果,三妹他們在聚會,下人們自有節目,又有誰會在這大好良宵想起他來?

  懶得去看,楊戩也不睜眼,他還在發著燒,頭腦昏沈,無力在乎這些。不管是送飯的下人,還是來看他笑話的神仙,他都不想多看他們的嘴臉。早些做完你們要做的事,快些走吧,我是沒有太多時間陪你們耗費了。

  但腳步聲在床前不遠處停下,既不離開,也不上前,卻似在呆呆地看著什麼。楊戩候了一會,有些不耐煩了,費力地掀開眼簾,第一眼竟是見到了龍四,不禁暗吃了一驚。

  看著楊戩一閃而過的驚異,鏡外的龍四顫抖著再次哭出了聲。那一晚的情形,模糊中還記得一些。當時,雖被他突然睜眼嚇了一跳,卻沒有應有的惱怒,只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中秋的宴席上就見過他了,自己為什麼還要這樣看著他,不忍移開片刻的目光?「不該是這樣的啊!」 一個聲音在心裡告訴自己。眉是這樣緊鎖著,冷漠淡定,可氣色不該是這樣的憔悴。唇是這樣抿著的,可不該呀,不該這樣失血而乾燥。

  不應該是這樣的……她一遍遍在心裡重複著,頭暈得更加厲害了,彷彿被巨大的噩夢拖進了無底的深淵。絕望像帶著獰笑的大口,將她全部身心,一點一點地吞噬了進去,她想掙開,想忘卻這種蘊著徹骨悲傷的莫名感覺,卻偏又有著萬分的不捨。

  依稀想起自己是喝醉了,她突然一陣輕鬆。這種感覺,只是酒醉後的難受吧?她本能地安慰著自己,放縱著昏昏欲睡的旋暈感,但卻在自己都沒發覺時,一步步地挪近了床邊,手指輕輕按在楊戩的唇上。

  「不應該是這樣,應該是柔軟的,溫暖而潤澤的……」她噙著淚俯下身,惘然地低語著,失措得有如迷路的孩子。

  楊戩微微變色,這四公主不會是想起了什麼吧?聞到的酒氣讓他有些釋然了。但身子動不了,也無法出聲喝止,他只能心緒複雜地合上雙目,現出不屑多看的冷漠神情來。果然,如他所料的一般,唇上溫熱的手指輕顫了一下,突然便收了回去。

  須得讓她快些離開,她反常的舉動,固然是酒醉所致,又何嘗不是過去記憶的復甦?

  他是這樣想的,人人都猜了出來。但三聖母卻不希望四公主走,目光圍繞她打轉,只盼她再多留一會,照顧二哥一回。鏡外的哪吒已經問了,四公主摀住耳朵拚命搖頭:「不要問我,不要問!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什麼也想不起來!」她不是真的記不起,只是混亂的思緒讓她一句也不想多說。如果酒能讓她記起曾經的愛戀仰慕,她寧可當年日日長醉。

  鏡中的四公主伸手按在額上,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在她心頭陣陣地翻滾,像是委屈,又像是失落。她不要看到他這樣的神情,這樣的漠然不屑。想轉身離開,但他的虛弱又讓她越發的不忍。怔營地站了許久,她不由自主地又伸出手去,輕輕按在楊戩右腕之上。

  真氣從脈門渡入體內,楊戩心中大震,第一個念頭,便是三妹將自己猶有殘存法力的事宣揚開來了,連這四公主都要前來試探。但隨即發現不對,清冷的法力遊走在經絡之間,竟是在試著化解他所受的風寒。雖沒多大的用處,但到底是緩和了些身體上的痛苦。

  鬆了一口氣,他低咳幾聲,不由有些愧疚,他應該知道的,如果四公主真有這個念頭,根本就不會掩飾,她本就是個直來直往大大咧咧的性子啊,何況現在醉成了這樣?但依稀似有人伏在了胸前,他不禁睜開眼,頓時有了幾分哭笑不得。龍四實在是醉得狠了,治傷時搖晃著站立不住,乾脆側在床沿上,抱住他的身子沈沈睡了去。

  胸口的舊傷被壓得悶痛不已,但卻明顯能感覺到龍四滾燙的面頰。楊戩便是在密室之中,也幾乎未與她如此親近過,只能期望現在一個人也不要來,別看見這一幕,否則,他固然尷尬,四公主更是要惹來閑言閑語,無地容身了。

  「小玉……你可不準說出去……」

  月華滑過床沿,又慢慢向西移去。好容易,龍四終於動了一動,卻是冒出一句夢話後,將楊戩摟得更加緊。她的確看見了小玉,夢裡的小玉,正趴在她膝上笑得花枝亂顫,「笑什麼呢,這小狐貍,她什麼時候和自己這麼親熱了?」龍四醉夢中有些奇怪地想著。

  她和小玉只在淨壇廟見過面,隨後小玉便偷了燈芯回到千狐洞,也因此造成了自己被楊戩殺死,還陽後就知道沈香到底要和小玉成親了,她也不計過往,歡歡喜喜的參加了婚禮。可是,她什麼時候和這小狐貍這麼熟了?

  「四姨母,不準也不行……你不說,我可替你說了……」說什麼?她側耳去聽,卻只看見小玉的嘴一翕一合,說著笑著,卻什麼也聽不見。

  說什麼呀,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是很重要的事情,一定是,她無由地便知道,急得要掉淚,可這是在夢裡,夢裡有淚可流麼?啊,是醉了,這是醉後的夢境。不要哭,不要著急,只不過是一個夢而已……

  「我答應你。」小玉忽然便不見了,但仍一個聲音在說話。她迷惘地四處去看,只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隱在最暗的暗處,露出模糊的輪廓,嘆息般地說:「我答應你……」

  好了,答應就好,不會有事就好。她喜極而泣,走近去,摟住他,輕輕地吻下去——是在做夢,她提醒自己。可是夢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有他,只要能感受到,感受到……

  可是沒有,什麼也沒有觸到,一個聲音在嘆息:「忘了吧,忘了吧……」但她不甘心,一遍遍地回應著:「不,不要忘,讓我記住,不管是在哪裡……」她追尋著那聲音,收緊雙手,想證明什麼,可是手中空空的,挽不住任何痕跡……

  楊戩聽到了她的夢囈,輕嘆一聲,又閉上了眼睛。他不想讓自己尷尬,也不想讓她更尷尬,只能盼著龍四能早些睡醒。

  終於,夢囈變成了大聲的哭叫,龍四猛地坐起身子,驚醒了過來。但她明顯還在發怔,記不起什麼了,那種絕望和無助,卻依舊在心頭徘徊不去。喘息一陣才回到現實,她發現,自己竟是坐在了楊戩的床邊。

  本能地跳起,不願多挨著他,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坐在他身邊睡著了,要是讓弟弟看見,又該被取笑了。她懊惱地想。

  三聖母看看二哥,又看看龍四,拉著她的衣袖低聲哀懇:「四公主,你為我二哥取點水來好不好,好不好……」鏡中人聽不見,鏡外的四公主卻聽得明白,低泣著應道:「水?我取了的,三妹妹,我馬上就會去取水了。」

  四公主自然明白自己當時的心情,她站在床前發呆,酒意差不多全被驚醒了,不知剛才的自己到底怎麼回事。但看著他乾裂的口唇,聽著他微弱艱難的呼吸,仍是有些不忍,口裡默誦法訣,攝來一隻瓦罐,行法注滿了清水。

  楊戩只覺得口中一陣清涼,一股清泉浸過喉嚨,彷彿那燒灼的痛苦都減輕了幾分。強撐著睜開眼,還是龍四公主。

  四公主餵了他一口水,看到他睜開眼,有些失措,手在空中頓了頓,才繼續湊到他唇邊。辯解似地說道:「雖說你咎由自取,但如今已得到報應,我也不與你計較太多。你不要以為我是那種仗勢欺人之輩,那天……那天潑你一杯酒……」她自己也不明白那天是怎麼回事,又怎麼解釋,呆了一呆,不再說下去。

  楊戩卻明白了,再次慶幸自己抹去了她的記憶,否則,這位大大咧咧的龍公主,不知還要有多少痛苦。但剛才的反常又讓他擔憂,法力拿回不久,是沒有餘力去鞏固封印的了。更何況,雖說三年過去,已少有外人再來窺探,但動用神目和重鑄元神畢竟不同,法力作用於外,那種波動,九重天上的有心人稍加留意便能知曉。

  不能由著她留在這裡。碗口又湊在口邊,他卻不肯再飲,只冷冷地掃了龍四一眼,八百年的司法天神任上,眾人見慣了的絕情肅殺,又一次出現在他的神色之間。

  龍四手一顫,抓緊了瓦罐。被三尖兩刃槍剌入身體時,他的臉上,便是這種陰鷙的表情。難道,到了這種地步,還是不肯悔改嗎?她突然覺出了幾許的可笑,自己剛才……剛才還在同情著這樣冥頑不靈的惡人?退了一步,披灑在屋裡的月光,讓她不由自主地側過頭去看窗外那一輪滿月,於是,種種混雜在心頭的百味交陳,突然之間便變成了莫名的氣惱和不甘。

  沒有經過考慮,話已脫口而出:「多行不義必自斃,楊戩,你還要執迷不悟嗎?若沒有三妹妹收留,你是司法天神又如何,還不是要靠著乞討去茍延殘喘?」

  楊戩神色不變,卻安心了些,肯這樣罵,龍四總算是恢復了常態。想起中秋的那些問答,他暗自嘆息了一聲,順著龍四的目光看向窗外。月色如銀,月宮仙子念著的,竟是他變成的后羿啊!那樣的三個月,她一直記在心裡麼?還有這四公主,失去了記憶,卻牢記著曾經的情感……

  但一切都不可能重新來過了,他的路,注定是一個人孤獨地走到盡頭。

  他有些惆悵的眼神,落在龍四眼裡,被自動地理解成了另一層意思。龍四隻覺心頭全是苦澀,說出的話,便刻意加了幾分冷嘲:「還想著看月?嫦娥姐姐怎麼也不會喜歡你的!且不說你做的那些惡行,就是現在,這樣的你又哪一點配得上她了!姐姐自有結義兄長陪著護著,你就省了這份心吧。」

  惆悵迅速轉為毫無波動的漠然。鏡前的四公主淚眼模糊地看著,一個聲音,一遍遍地告訴著自己:「我是在嫉妒……我是在嫉妒嫦娥……為什麼,他都到了這個地步,我為什麼還要說那些話傷他,我,我還……」

  她還做了什麼?也許也不算什麼。她為他的眼神酸楚,為他的冷漠悲傷,為自己心中不知名的情緒光火,竟拿著手中的瓦罐,狠狠地砸了出去,沒有傷到他,卻讓水流了一床。站在原地喘息了一陣,四公主再也受不了這種說不出的感覺,轉身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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