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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4-4-28 11:43:31

自序

    「少年衛斯理」的由來很突兀,倪震出版少年雜誌,要我寫衛斯理少年時代的故事。
主意是他想出來的。推辭數次不果。執起筆來,故事倒源源不絕。

    於是,就有了這本「少年衛斯理」。

    少年的衛斯理,已經很衛斯理了!

                                                      一九九一、八、二日香港

(一)KATSUTOXIN

    我有一隻用藤編成的小箱子,這是我求學時期的書包。當時,幾乎每個中學生都用
它,後來,由於女學生用它的更多,男學生為了表示自己瀟灑豪邁,又嫌這種箱子多少
有點娘娘腔,所以都棄而不用了。

    我一直保留著這隻小藤箱,箱中放滿了別人看來一點用處也沒有,對我來說卻都有
一定意義的東西,每一件都可以引起一段回憶,和有一個故事。

    那天,我又打開了這小藤箱,順手拈起了一張小紙片,小紙片上寫著一個西文字︰
Katsutoxin。在這個字的旁邊,有一個表示對、正確的符號︰「V」。

    這小紙片,勾起了我遙遠的回憶。


    我,衛斯理,赫赫有名——在我們班級之中。或許,也可以誇張點說,在全校,也
略有名氣,古今中外的中學都一樣,低班級的學生要在高年班的同學中也薄有微名,不
是容易的事,必須有相當突出之處。我那時年班雖低,可是已經十分惹人注目了。

    事情發生的那天,我走進課室,剛好看到那幕活劇的全部過程。

    先是一陣歡笑聲,一個個子極高大的同學,用樹枝挾住了一隻手掌大的癩蝦蟆,灰
白色,皮膚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疙瘩,醜惡之極。這種癩蝦蟆有毒,毒液能令人的皮膚又
紅又腫,沾上了眼睛,會引致盲目。

    這大個子同學的外號叫「大塊」,大塊不但身體壯健之極,而且家中有財有勢,是
學校所在的縣城的首富。大塊仗勢欺人,行為十分可惡,且又有一批不爭氣的同學聚在
他的周圍生事,和我以及我的幾個好朋友,明�暗�,也起過許多次衝突,互相不語。
這時我一看他挾住了癩蝦蟆,就知道他一定要捉弄別人。

    他看到我進來,挑戰似地瞪了我一眼,走向前排的課桌,在一張課桌前站定,伸手
按在放在桌上的一隻藤書包之上。

    一看到這種情形,我不禁勃然大怒︰這課桌是一個女同學的,她的名字是祝香香,
瘦弱文靜,是一個極乖,從來不惹是非的少女,文弱得叫人憐愛,而大塊竟想把那麼醜
惡又有毒的東西,放到她的書包去!

    我當時踏前一步,大喝︰「住手!」

    大塊像是早料到我會阻止,所以他的動作也更誇張,把癩蝦蟆高高提起,跟著他的
一些人,也發出呼叫聲。我正想更進一步的行動,忽然覺得有人扯了我的衣角一下。我
回頭去看,正是祝香香,她的臉雖然瘦削,可是她卻有一雙極美麗靈活的大眼睛。我一
接觸到她的眼光,就明白了「眼睛會說話」是甚麼意思,她雖然一聲不出,但是她分明
在告訴我︰「由他去,別攔阻他!」

    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中,有一股叫人無法抗拒的力量,也就在這時候,大塊的手
,已揭開了藤書包,剎那之間,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大塊面上的肌肉,簌簌發抖,驚
怖莫名——人人都看到,書包一打開,一隻極大的蠍子,本來是伏著的,霍然挺立。那
蠍子足有七八寸長,黃黑相間,雖是一隻小蟲,可是那氣勢,就像是一頭猛虎,猝然躍
起一樣,尾鉤高翹,形狀兇惡之至!

    大塊終於有了反應,他發出了一下驚呼聲,身子後退,撞倒了幾個人和一張課桌,
他手中的癩蝦蟆已脫手,落向書包,蠍子的尾鉤,迅速無比地向它刺了一下,癩蝦蟆奮
力躍起,可是落地之前,已經死去,「拍」地肚子向天,落在地上,本來是灰白色的肚
子,變成了可怕的深紫色。

    課室中極靜,祝香香在這時候,向前走去,來到了課桌之前,竟然伸出她的手來,
在那隻可怕之極的蠍子的背上,輕拍了一下,那蠍子立時又伏了下來,她也合上了書包
,坐了下來。

    在那一剎間,只聽得課室中,各處都是「嗖嗖」的吸氣聲,所有的男女同學,都像
是泥塑木雕一樣,連我也不能例外——絕想不到,文靜的祝香香,竟然會有這樣驚人的
本領!

    大塊總算機靈,他聲音有點發顫︰「只是……想開個玩笑,別見怪!別見怪!」

    祝香香沒有說甚麼,只是向死蝦蟆指了一指,大塊忙再用樹枝挾了它,狼狽奔出了
教室,我帶頭鼓起掌來,在掌聲之中,祝香香用很平靜的語氣道︰「我家�窮,從小就
養些蜈蚣蠍子,賣給藥材鋪,各位同學別見笑!」

    大家當然不會笑她,只是七嘴八舌問她有關毒蟲的事,祝香香仍然不當一回事︰「
從小看弄慣了,也不覺得它們特別可怕!」

    擾攘之間,老師進來了,自然一切歸於平淡。

    那一天上課,到了將近放學時,祝香香忽然舉手︰「老師,我感到不舒服,是不是
可以早退?」

    老師點頭︰「可以,你自己能回家?是不是要人陪你回去?」

    祝香香聽了,竟然回頭向我望了一眼,我也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我陪她!

    我膽子再大,心中也千情萬願,可是我都也沒有勇氣答應——要是答應了,怎能再
有臉見人,也不用再上學了,所以我心跳如打鼓,也知道一定面紅心熱,立時避開了她
的目光,這才聽得她低聲道︰「不用了!」

    到她提著藤書包,出了課室,我心仍咚咚跳,彷彿全課室都在盯著我看。

    當然,我也不禁好奇︰明明她是裝病,為甚麼要我陪她回家呢?

    祝香香走了之後,我心頭亂跳,只在想著她「臨別秋波那一轉」是甚麼意思,和我
應該怎麼辦。

    (古今中外的少年人都一樣︰越是大人不許看的書,就越是喜歡看,那時候我才偷
偷地看完了《西廂記》,所以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也自然而然用上了《西廂記》中的句
子。)

    在接下來的時間之中,老師在講些甚麼,我只是斷斷續續,聽到了一些片段。老師
在說的是,本縣和鄰近的幾個縣,近年來,出現了一個「鐵血鋤奸團」,把一些在日軍
侵略時期,出賣國家民族,做了漢奸,魚肉百姓,罪大惡極,而又在時移勢易之後躲藏
了起來的壞人,設法找出來,將他們處死。已經有十多個這種人類的渣滓受到了鐵血鋤
奸團的處分。

    這本來是很刺激的一件事,也是當時的大新聞和談話的資料,可是我卻為祝香香忽
然裝病離去而神思恍惚,所以沒有特別留意。

    老師的學問很好,見解也很新,他又解釋,說鋤奸團的這種所為,人人叫好,大快
人心,被處決的那些人都罪有應得,因為鋤奸團不知用了甚麼方法,能使被處死的人在
臨死之前,都承認自己的罪行。可是這種所為,叫作行「私刑」,不是文明社會應有的
行為,應該效法以色列人,在大戰之後,把隱藏的納粹戰犯找出來,交給政府,公開審
判,依法懲處。

    在老師講到這�時,我有了決定,我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忍住了呼吸,直到
忍無可忍時,臉已漲得通紅。那時,陡然站起,把桌子凳子,弄得發出很大的聲響,然
後一手高舉,一手捂著肚子,腳步踉蹌,目望老師,人卻向課室之外沖去,半句話也不
必說,只消在喉際發出一陣怪聲即可。

    這是在上課中途要離開課室的上佳辦法,不過不能經常使用,偶一為之,萬試萬靈
,心腸好的老師,還會為你急急打開課室的門——因為這種身體語言,人人一看就可以
明白。

    奔出了課室,直奔向校外,正當我懊喪已浪費了太多時間,忽然看到前面,一個瘦
削苗條的身形,正在緩慢地向前移動,風吹著她寬大的萱布長衫,衣袂微揚,看起來更
是飄逸無比,那正是祝香香!

    她走得那麼慢,當然是在等我!

    可是我一看到了她,卻陡然站定了身子,心中矛盾之極——極想追上去,出現在她
的身邊,甚至,盼望可以握住她的手,可是又不知為甚麼,一雙腳竟然不聽大腦的指揮
,牢牢地釘在地上,不能移動!

    過了好久,空自急了一身汗,祝香香在前面,已經轉了一個彎,看不見了,我這才
又恢復了活動能力,急急地追了上去。

    可是,一等到看到了她的背影,腳下又像是生了根,再也難以移動半步——這就形
成了一個十分古怪的局面,變成了我在不受控制的情形之下,在跟蹤祝香香了!

    一直到了一個廣場上,那�全是各色人等,明明還看到祝香香細巧的背影在人叢中
左穿右插的,忽然一下子就不見了她的蹤影。我不禁大是焦急,忙登上了一塊大石,極
目張望,可是廣場四通八達,誰知道她上哪�去了。

    我心中懊喪之極,不知道何以剛才會出現這樣的情形。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我和
原振俠醫生說起了這段往事,他哈哈大笑,以他醫生的專業知識回答我︰「這是由於過
度緊張而引起腦部活動暫時性的障礙,很多著名的演員,會突然之間念不出早已背熟了
的對白,就是由於這種突發性的障礙,你當時心情一定太緊張了!」

    他說得對,我是太緊張了,而且不見了祝香香之後,也懊喪之至,在那塊大石上,
連連頓足。

    我不知在那塊大石上站了多久,忽然聽到了一陣喧嘩聲,傳了過來,循聲看去,只
見在一條巷子中,奔出一個大胖子來,一面奔,一面在啞著聲叫︰「我該死!我該死!
求求你們饒了我!」

    大胖子一面奔,一面用力扯自己的衣服,上身衣服全都扯破,露出又胖又圓的大肚
子,他的神情驚怖莫名,面肉扭曲,叫聲愈來愈是淒厲,奔到了廣場中站定,全身肥肉
顫抖,像是都要遭抖散了一樣,可怕之極。

    他仍然在叫著,叫的是︰「我該死!我當過漢奸,我幫日本兵殺過中國人,我該死
!」

    所有投向胖子的目光,由駭然變成了鄙夷,胖子陡然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極的慘叫聲
,仰天跌倒,一陣抽搐,就此不動了。

    人叢中許多人叫︰「鐵血鋤奸團!」

    我也立刻明白,那是鐵血鋤奸團的又一次成功,處決了一個罪該萬死的奸人。

    站在大石上,居高臨下看過去,在眾人的驚呼聲中,我看到大胖子的身子在迅速地
發青,而他挺著的那個大肚子,更極快地變成了深紫色!

    陡然,我想起了那隻一下子被螫死的癩蝦蟆,灰白的肚子在死後變成了深紫色的情
景。

    我明白了!我心頭狂跳,但是我明白了!

    第二天,課室一切正常,我幾次望向祝香香,她都避開我的眼光。我一直心神不定
。老師一進來,就指著我︰「衛同學昨天目睹了鐵血鋤奸團的行為,請向同學們說說經
過……」

    我走到講桌後,把那大胖子臨死的情形,講了一遍——那時我講故事的本領就不錯
,全班人都聽得十分入神。我在說的時候,一直留意祝香香,只見她垂著眼,長睫毛在
抖動,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但是看得出她是在壓抑著自己。

    我最後的一句話是︰「鋤奸團顯然是用毒藥來處決漢奸的。」

    老師同意我的判斷,他補充︰「是,是用毒藥,可是竟然沒有人知道那是甚麼毒,
真神秘!」

    我在掌聲之中,鞠躬下台,在經過祝香香身邊的時候,把早已準備好的一張小紙片
偷偷交給了她,紙片上,就寫著「KATSUTOXIN」這個字。

    第二節課開始,我在自己桌上,又看到了這紙片,上面多了一個表示「對了」的符
號「V」。

    我在目睹「鋤奸」的這天費了一晚時間去查書,才查出這個字,那個字的中文翻譯
是︰蠍毒。含碳、氫、氧、氮、硫等元素的毒性蛋白。

    我寫下了這個字,表示我已明白了她的秘密,祝香香的回答是我對了。

    我的視線從紙片上擡起來,恰好遇上祝香香明澈深邃的大眼睛,當我和她共同擁有
這樣的一個秘密之後,四目相投那一剎間所交流的訊息,足以使人想上幾天幾夜了。

    至於我為甚麼不乾脆寫中文呢?哼!那多沒學問!而若果她竟然看不懂那個字的話
,那似乎也不值得作為秘密的共同擁有人!

    對不對?

(二)鐵蛋

    這個故事的題目是「鐵蛋」,倒真是由「蛋」開始的。

    查「辭海」,「蛋」這一個字的解釋十分簡單︰「鳥類和龜、蛇類的卵。」

    這是盡信書不如無書的典型例子,像這樣著名的工具書,都會有這樣的錯失!鴨嘴
獸( Ornithorhynchus  Anatinus)產的卵,不能叫蛋嗎?它既非鳥類,也不是蛇、龜
類。廣大魚類所產的卵,結構和蛋無異,只不過具體而微,也可以稱為蛋,魚也不是鳥
、龜、蛇類。還有昆蟲的卵呢?「蛋」字是從「蟲」部的!

    真要詳細替「蛋」下一個定義,相當複雜,把這個工作交給科學家去做,和小說家
無關。

    我只管寫我的故事。

    事情從放學之後,大眼神鬼頭鬼腦,把我約到那株大桑樹下開始。大眼神在學校中
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他的外形,絕不敢恭維,頭小身長,軟手軟腳,有點半男半女(
他入學之初,曾被大塊帶了一班人「驗明正身」,這才承認他是男性)。可是他的小頭
上,卻有一對極大的眼睛,而且目力極佳,那是天生的本領,在普通人都不能視物的黑
暗環境下,他能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瞄準能力也極高,雖然不至於「百步穿
楊」,但用自製的弓箭,十步距離,射中柳枝,絕不會失手。

    他自製的椏杈彈弓,更是全城青少年的寶貝,彈力強,耐用,而且射起目標來,也
似乎特別準,再加上他搓的泥丸子,又圓又硬,彈中了人的頭部,其痛無比——他曾暗
中痛懲對他無禮,倚勢橫行的大塊,令大塊當眾求饒,所以在同學中,大眼神算是一條
好漢。

    到了那株大桑樹之下,他擡起頭,以手遮額,問我︰「看到沒有?」

    我苦笑︰「看甚麼?」

    這棵大桑樹,是城中的一景,足有四五層樓高,枝葉繁茂之至,所結的桑椹,又大
又甜,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留下的種,怕已有好幾百年了。

    這時正當初夏,還不是結桑椹的時候,擡頭向上看去,就是密層的枝葉。

    大眼神吞了一口口水,可見他心中的緊張,他宣布︰「樹梢最高處,有一個喜鵲窩
。」

    我明白了︰「你自己爬不上去,要我替你去拿喜鵲蛋,是不是?」

    大眼神用力點頭,有點忸怩︰「我要喜鵲蛋,也是為了送人。我拿一百顆泥丸,一
隻棗木的彈弓換,兩隻就夠。」

    他這種神情,一看而知,他得了喜鵲蛋,是要來送女孩子的。我也不說穿他,當下
擊掌為誓,一言為定︰明天上午,物物交換。

    喜鵲築巢,往往在樹梢最高處,不是有超特的攀樹功夫,難以到達。而攀樹,那是
出色的男孩子必備的條件之一,我,衛斯理,敢稱在全城的三名之內,真要驕傲些,說
是第一,也無不可。

    那時,我其實未曾看到喜鵲窩,只是憑大眼神順手一指,記住了方位——大眼神眼
力如神,他說有,那絕不會錯,我對他有信心。

    拿喜鵲蛋,十分講究技巧,要在天才亮的時候爬上樹,在窩邊盯著,那時,一雌一
雄,喜鵲夫妻全在窩中,蛋在它們的身下。要是貿然動手,喜鵲會自行把蛋毀去,不落
入敵人之手。必須等曙光一現,雄的先飛出去覓食,很快就吃飽了飛回來,替換雌的出
去,就在一隻飛回一隻離去的電光火石間,約有一兩秒鐘,鵲窩中只有蛋,沒有鳥,這
才可以眼明手快,攫蛋在手。要是錯過了這個機會,那就要明日請早了!

    這竅門,我自六歲起已經懂了,而天沒亮就來到桑樹下,對我來說,也不成問題(
原因下面會說),所以,一切經過順利之極,在天色將明未明時,處身於一株大樹之上
,呼吸到的空氣,由於樹身會發出氧氣,所以特別清新怡人。

    我棲身於一根橫枝,伺伏在那喜鵲窩之旁,距離恰好是欠身一伸手可及,等到東方
漸現魚肚白,雄喜鵲先是一聲鳴叫,拖著長長的尾巴,振翅飛起,我就開始緊張。不一
會,雄鵲鳴叫著飛回來,雌鵲也鳴叫著迎上去,鵲窩之中,足有七八枚鵲蛋在,我覷準
時機,出手如風,向鵲窩之中探去。

    眼看手到拿來,再無疑問,怎知就在那一剎間,我頸後的衣領上,突然傳來了一股
向後拉的大力——天地良心,這股力道,其實並不太大,可是在我絕無提防的情形之下
,突然傳來了這股力道,我心中的吃驚,難以形容,身子在樹枝上已停不住,一個搖晃
,向下跌去。

    總算身手極好,跌下三四尺,雙手又一起抓住了一根樹枝,在不到十分之一秒的時
間內,作了許多設想︰那是甚麼力量?

    答案立刻就有,可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在我的頭上,濃密的枝葉之中,忽然冒出
來了一張俏生生,其白如玉的臉龐來。

    一看清了這張臉,我的驚訝,比剛才更甚!

    祝香香!

    祝香香在桑樹上,剛才用力拉我衣領的一定就是她了!她在樹上幹甚麼?難道也是
為了要喜鵲蛋?

    剛才幾乎嚇得直跌下來,小命不保,這時我已完全鎮定了下來,忙伸手向鵲巢指了
一指。祝香香卻搖著頭,自桑葉之中,伸出手,向下面指了一指。

    我怔呆了一下——我不必轉過頭去看她所指之處,就可以知道她指的是我的同學,
好朋友,鐵蛋的家。

    剎那之間,我又感到了一陣驚懼,比剛才更甚!

    我已經知道祝香香是「鐵血鋤奸團」的成員,而且,她還負責執行行動,已有許多
次成功的經驗。自我知道之後,我好幾次想向她探明進一步的情形,但是她絕口不提,
叫我無法發問。

    她伸手指鐵蛋的家,那說明她在樹上的目的,是在監視,難道鐵蛋家中有甚麼人,
是鐵血鋤奸團要對付的對象?

    事情和我的好朋友鐵蛋有關,而鋤奸團的行動,又毫不留情,這如何叫我不吃驚?

    我失聲叫了起來︰「不!」

    才叫了一聲,祝香香的手,已向我口上掩來,給她軟綿綿的小手掩住了口,我心頭
咚咚亂跳,一陣暈眩,哪�還出得了聲,只好和她四目對望,一秒鐘像是一月,又最好
這一秒鐘可變成一年!

    鐵蛋家�,只有鐵蛋和他叔叔兩個人,鐵叔叔是不是真的姓鐵,也難以查考,而他
是城中最好的鐵匠,卻沒有疑問——因為他是城中唯一的鐵匠。

    鐵匠是民間必需的工匠,許多生產用的,生活用的工具都靠鐵匠供應,偌大一個縣
城之中,怎麼可能只有一個鐵匠呢?說起來有一段十分傷心悲慘的事。

    就像黎明之前的天色最黑暗,戰爭將結束的時候,敵人也最瘋狂。那一天晚上,一
個日軍騎兵大隊衝進了縣城,把城中十七家鐵匠鋪中的鐵匠、學徒、家屬,以及所有生
產工具集中起來,連人帶物,載滿了七輛大卡車,駛出城去。有三個壯年鐵匠,不甘被
擄,被日軍用馬刀砍了個身首異處,血濺街頭。

    這批人被押離了縣城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不知道日軍擄了那麼多鐵匠去是
幹甚麼。那個日軍騎兵大隊,大約在半年之後,中了埋伏,幾乎全軍覆滅。一直到戰爭
結束之後,才在距離縣城一百多里的一個山脈下,發現了許多骸骨——這種在戰爭中慘
遭屠殺,胡亂堆埋在一起的亂葬場,統稱「萬人冢」,一直到現在,還不斷在戰爭曾肆
虐的地方發現,展現戰爭的可怕。

    經過辨認,認為這批骸骨,就是當日被押走的那批鐵匠和家屬,推測日軍強迫他們
進行了一宗秘密任務,任務完成之後,就殺他們滅口!

    遭受這樣的大劫之後,縣城之中,再也沒有鐵匠,直到鐵叔叔、鐵蛋兩叔姪來到,
才成為城中獨一無二的鐵匠,受到歡迎,住進了原來最大的一家鐵匠鋪,開始營業,鐵
蛋也進了學校。

    鐵蛋的年齡比我略大,多半是由於從小失學之故,程度很低,插班之後,功課很吃
力,但是他極勤奮好學,很快就和我成了好朋友。他書本上的知識雖然差,可是生活經
驗,豐富無比,見聞甚廣,人也豪爽。大家一起說起志願來,他總是挺著胸,把自己寬
闊的胸膛拍打得山響︰「我要做將軍,做一個威名赫赫的將軍!」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也真的大有將軍(至少是軍人)的氣概。

    所以,當我知道,祝香香竟然在大桑樹上,監視著鐵匠鋪時,我自然大為著急,急
到了口唇發乾,就伸出舌頭來,想去舔一舔口唇,卻又忘了祝香香正伸手捂住了我的口
,這一下,正舔在她柔軟的掌心上。她陡然震動了一下,縮回手去,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不但口唇更乾,連喉嚨也發起燒來,想解釋一下,可是不知如何開口。

    僵了好一會,天色已大明了,朝霞透過樹葉,映在祝香香的臉上,現出了一個個粉
紅色的小圓點,美麗之至,我看她並沒有慍怒之意,也就大著膽子盯著她看。

    祝香香忽然唉了一聲︰「又白等了一晚,不過總是這幾晚了。」

    我吃了一驚︰「你每晚在樹上等?為甚麼?」

    祝香香側著頭,帶著挑戰的神情︰「你想知道,今晚就來陪我等!」

    她說著,身手敏捷地爬下去,一下子就到了地上,伸手理了理頭髮,輕快地走了。

    這一天,我和她在學校中自然有許多見面的機會,可是她再也不和我說話,不知道
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鐵蛋的行動神態,也有點古怪。大眼神由於沒得到喜鵲蛋,也
悶悶不樂,總之這一天,有說不出的不自在。

    而我實在也很難決定——能陪祝香香在大桑樹上過一夜,自然是賞心樂事,真是千
情萬願,可是卻有為難之處。

    我在日後,記述自己許多古怪的經歷時,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
武術訓練。」這種嚴格的訓練,在我九歲那年,正式開始,每當午夜,師父就會準時來
到,進行訓練。所以,叫我天未亮去掏鵲蛋,十分容易,根本不必再睡。可是一整夜陪
著祝香香,午夜師父來到,就找不到我了!

    武術的訓練過程十分嚴格,缺一天會受到甚麼樣的處罰,我連想都不敢想,可是當
太陽下山之後,我就有了決定!隨便是甚麼樣的責罰,總不於至人頭落地吧!

    天才黑,我就來到了大樹下,正在左顧右盼,從樹上落下一團樹葉,打在我的頭上
,我施展本領,颼颼地上了樹,祝香香已穩穩坐在一根橫枝之上,我裝著十分自然,靠
她很近,也坐了下來,事實上,近她的那半邊身子,有點發僵。

    祝香香也不說話,伸手向下指了指——直到再下樹,我們真的沒有說過話,只是身
子越靠越近,到了肩挨肩的程度。時間飛快地過去,過了午夜不久,看到兩個人,急促
地走來,來到鐵匠鋪前,還沒有敲門,門就打開,看得分明,開門的正是鐵蛋!

    等這兩個人進去,祝香香一拉我的手,我們迅速無比地下了樹,繞到了屋後的窗子
下,聽到一個人在啞著聲問︰「你真是唯一的生還者?」

    回答的是鐵叔叔︰「是,你看我這道馬刀的刀痕,我伏在死人堆�裝死,這才逃出
生天的!」

    那個人再問︰「那你知道那批財寶收藏的地點了?」

    鐵叔叔道︰「知道也沒有用,幾十個鐵匠花了大半年鑄成的鎖,堅固無比,多少炸
藥也炸不開,就算炸開了,財寶也化為灰燼,得有那兩把大鑰匙!」

    那一個人「格格」乾笑︰「你以為我們是幹甚麼的?我們是騎兵大隊的兩個倖存者
,在戰死的大隊長身上,找到了那兩柄鑰匙,當日你們在山�進行任務,我們在外圍戒
備,所以才不知藏寶地點!」

    鐵叔叔急了起來︰「你們看看清楚,我是誰?」

    從窗中透出來的油燈光,亮了一亮,有兩個人驚呼,緊接著,是兩下驚心動魄的骨
折聲,我和祝香香互望了一眼,一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頸子,表示一聽就聽出,那是頸
骨折斷的聲音——有人下重手,打死了那兩個漏網的日本騎兵。

    也就在這時,窗子忽然打開,鐵蛋探頭出來,沈聲道︰「你們進來!」

    原來人家早知道我們躲在窗外偷聽,祝香香一拉我的手,從窗口中跳了進去,恰好
看到鐵叔叔在兩個死人的身上,各搜出了一柄七八寸長的鑰匙來。

    鐵蛋神情嚴肅︰「日軍把劫掠了十個縣份的財寶,藏進了深山,擄鐵匠去造了堅固
無比的鎖,沒有鑰匙打不開。騎兵大隊遇殲之後,只有兩個兵漏網,又搜不出鑰匙來,
所以肯定是這兩個漏網人帶走了,過了那麼久,又不見他們開啟寶藏,這才偽裝我們是
唯一的生還者,引他們來上鉤。」

    我「啊」地一聲︰「藏寶歸你們了!」

    祝香香也疾聲道︰「為甚麼要歸你們所有?」

    鐵蛋一指鐵叔叔︰「他就是殲滅日軍騎兵大隊的指揮官,我是他的傳令兵,日軍參
謀長傷重臨死之際,把藏寶地點告訴了我們!」

    我和祝香香肅然起敬,鐵蛋和我們握手,到分手時,他重申︰「我要做將軍,做威
名赫赫的將軍!」

    若干年後,鐵蛋真的成為威名赫赫的將軍——一群少年人在一起,將來誰會成為甚
麼,全然不可測,但他們也必然會成為甚麼,這就是人生。

    對了,祝香香是怎麼知道會有這一切發生,而在樹上等候的?

    我好幾次想問她,可是這個美麗的女孩子對保守秘密十分有辦法,我問不出來,也
不能嚴刑拷打,是不是?

    還有,那一夜,師父沒有找到我,我受了甚麼樣的懲罰?唉,別提了,總之,女人
是禍水就是!

    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一點也不!

(三)初吻

    天氣極好,斜陽餘暉在整個天空上,鋪上了一層艷紅色。半邊天,全是深淺不同的
紅色魚鱗雲,美麗無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極目天際,先開口︰「有魚鱗雲,
明天會有風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邊,她的回應來得很快︰「明天的事,誰知道呢?」

    她的話聽來有點傷感,她雖然有那樣令人驚駭的身分,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
然屬於多愁善感這一型。

    我轉過頭,向她看去——事實上,我除了欣賞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
的眼光有時,甚至相當大膽。她雖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為每當
我的目光變得大膽,她長長的睫毛就會顫動,牽動了我的心跳。

    來到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來,她坐在我的身邊,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
定不變的姿勢——不相信的話,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細觀察。

    她約我到這痛來,可是她卻並不開口,只是耐心地把身邊的茅草拔起來,剝出它們
的蕊,那是如牙籤大小的、軟軟白白的草蕊,她剝了十來根,放在手心,向我遞過來。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著,這種草蕊,會帶來一種清清淡淡的甜味。
她把剩下的一小半,放進了自己的口中,也緩緩嚼著,然後,她的視線,停在自己的手
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樹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來,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
下的情景,我心中有異樣的感覺。她是不是也有同樣的驚異之感?她的臉頰為甚麼紅了
起來?只是由於晚霞的映照,還是別的原因?

    那種驚異的感覺,漸漸在我的身體中擴大,形成了一種渴望,想和她親近,不單是
握住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夠親到她的唇!

    這種渴望,甚至化為了行動的力量,我陡然坐起身來,向她湊過去,她也正好在這
時,擡起頭,向我望來,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剎間,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
鼓勵我進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頭狂跳,整個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瞼,用聽來十分平靜的聲音問︰「你在學武,是不是?」

    我在敘述日後的經歷時,常用的一句話是「我曾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簡化
來說,就是「從小習武」。這是瞞不過祝香香的,因為她也必然是一個從小習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點驚訝,因為當我知道她的特殊身分之後,她對我說︰「別問我有
關的一切,那是秘密,而探聽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為!」

    現在,她這樣問我,算不算是不良行為呢?我回答了她的問題,直視著她。她吸了
一口氣,神情十分認真︰「帶我去見你師父!」

    老實說,我極喜歡祝香香,也會盡一切可能答應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帶她去見
我師父,這令我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簡單,我的武術師父,是一個怪得
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氣︰「我……我先把拜師的經過,簡單地告訴你!」

    祝香香沒有反對,靜靜地等我說。

    拜師的過程其實相當簡單,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家中的長輩告訴我,如果我
喜歡習武,今天可以拜師。小孩子都喜歡習武,自然很快樂地答應。

    那是一個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許多院落,有一些,是雖
在屋中長大,但也從來未曾到過的。我就被兩個長輩,帶到了一個十分隱蔽的院落中,
推開門,看到一個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樣的大雪天,只穿著一件灰布罩衫,他站著不
動,可是身上、頭上,卻又並無積雪,我一進去,他就轉身向我望來。他目光如電,我
在一個吃驚間,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來。手臂被抓,奇痛徹骨——那種劇
痛,一直想起來就發抖,所以,我一面發抖,一面對祝香香道︰「你見他幹甚麼?只怕
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斷!」

    祝香香分明也駭然,可是她還是堅持︰「帶我去見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嘆一聲,一躍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聲不出,跟在我的身後,為了不驚動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後
的圍牆中翻進去,那時,滿天晚霞,已變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開了院落的門,就看到師父直挺挺地站在一叢竹子之前——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
時之中花時間最多的行為,至少超過十小時。我曾問過家中的長輩,師父的行為何以如
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責斥,只有一個堂叔,年紀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訴我︰這叫
「傷心人別有懷抱」。當時年少,自然不明白這句話中所包含的滄桑。

    傍晚並不是我習武的時間,所以我一推門進去,師父就倏然轉過身來,接下來發生
的事,簡直事先絕無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邊,師父一轉過身,自然也看到了她,
兩個人才一看到對方,竟然同時,發出了一下尖銳之極的叫聲,又各自伸手,向對方指
了一指。

    緊接著,祝香香一個轉身,奪門便逃,身法快捷無倫。任何人在這樣的驟變之中,
都會不知道該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應敏捷,連想也沒有想,一個轉身,也撲出門,去
追祝香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圍牆,我緊跟著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飛奔,足足奔出了好幾里
,連我也氣喘到胸口發疼,才在一株樹下停步,扶著樹喘氣。

    我趕到她身旁,兩人除了喘氣之外,甚麼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漸漸回復正常,我們
才陡然發現,原來我們面對面,距離如此之近,鼻尖之間,相距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時屏住了呼吸,在這時,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點全然不知所
措的神情,雙眼閃耀著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動也不動。一個十分自然的親吻,很快就可
以完成,可是就在這時,她的手揚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劇烈的心跳,一定通過她的手
心,傳給了她,所以她也震動了一下。

    她口唇掀動,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聲音說了兩句話。我完全可以聽得懂她說的
是甚麼,但還是無法相信。我實在想笑,但張大了口,出不了聲,而祝香香叫︰「是真
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開去。我沒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樣地站著。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樹下站了多久,實在難以記憶了,只記得又推開那院落的門時
,頭髮和身上都很濕,那是露水,午夜時分才會產生的自然現象。

    師父仍然站在那叢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並沒有叫我習武,只是一聲不出
。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經過,好像是一場怪不可言的夢,所以我也不出聲。

    又過了好一會,師父才緩緩轉過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著實吃驚——師父的雙
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這時,竟然完全沒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個照面後的那種怪異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會捱罵,而
且還會被責打——如果是那樣,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師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時完
全不知(直到現在,也還不知道),但是我曾見過,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
,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細的竹子,也沒有見他怎麼運動,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斷裂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駭然,這才知道我第一次見他,我被他抓住了雙臂,奇痛
徹骨,還算是好的,他可以輕而易舉,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個授業很嚴厲的師父,給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師也一樣),大多只是敬
畏,我和師父的關係也是一樣,私下給師父取的外號是「鐵面人」,從來沒有見他笑過
,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他的來歷。當然,幾個主要的長輩,應該
知道,只是不肯說。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齡的孩子不少,他卻經過了一年的挑選
,只挑中了我一個——他是在甚麼情形之下進行挑選的,我也一無所知。

    對於這樣一個身懷絕技,又神秘無比的人物,自然更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何況他和
祝香香見面的情形,又如此怪異。

    我惴惴不安地等他發落,他目光空洞,向著我,可是卻又像根本看不見我。過了好
一會,他才十分緩慢地揮了揮手︰「今晚不練了,明天再說!」

    一時之間,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拜師之初,他就曾十分嚴厲地告誡,習武練功
,一日不能停!停一日,就有惰性,會停兩日三日,再也練不下去!

    所以一聽得他那樣說,我呆了一呆,才道︰「師父,我自己練!」

    師父也不置可否,只是又揮了揮手,我看出他不想有人打擾,就退了出來。

    當晚我睡得不好,翻來覆去地想,明天怎麼問祝香香,她究竟有甚麼「特殊的原因
」要見我師父,又何以見了師父會有這樣的怪現象。

    想好了如何發問,可是第二天祝香香竟然沒有上學。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學,我裝著
不經意,向幾個女同學問她們可知祝香香的地址,只有一個知道她住在城東一帶。

    縣城雖不是大城市,但也有大街小巷,我在城東亂轉,一直到天深黑,也問不出所
以然,只好回去,明明不順路,卻經過昨晚那棵樹,繞了幾個圈,這才回了家中,蒙頭
大睡。

    奇事就在那一晚發生——當時,我只把發生的事,當成了一個夢,後來才知道可能
有別的解釋。

    不知道是甚麼時候開始,我感到自己在一種十分朦朧,記憶並不完整的情形下,又
身處在那株樹下,心情十分焦急,是一種等待的焦急,雙手握著拳,不住地在樹幹上敲
打。

    等的是其麼呢?隱隱知道,可是又很模糊,但一等到祝香香出現的時候,一切都再
清楚不過︰等的就是她!我甚至不知道她何以會來,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會來!

    她看到了我,加快了腳步,我向她迎上去,兩個人迅速接近。黑暗之中,她的大眼
睛分外明亮,她的氣息有點急促,靠近之後,有極短暫的靜止。然後,就像果子成熟,
離開了樹之後,必然落向地面那樣自然,我和她輕輕擁在一起。兩個初次和異性有這樣
親密接觸的身子,都以同一頻率在發顫——由於頻率完全一致,所以當時,雙方都覺不
出自己或對方的身子在發顫。

    我們互相凝望,她精緻而嬌俏的臉龐,在月色下看來,簡直叫人窒息,然後,由於
臉和臉之間的距離變得更近,看出來的情形,就有點朦朧,而我在這時,感到了她的氣
息,那是一股只要略沾到一點兒,就令人全身舒暢的幽香,在這樣的情形下,尋求幽香
的來源,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所以就是唇和唇的相接。

    甚麼叫騰雲駕霧?那時就是!

    才一和她柔軟的、潤濕的雙唇相踫,人的其他感覺,便不再存在了。不知道是甚麼
樣的生物化學昨用,在腦部起了甚麼樣的運作,只不過是唇和唇的接觸,怎麼會令得整
個人都飄了起來,連萬有引力的定律都不再存在?

    她一直偎在我的懷內,我並不感到她抱得我越來越緊,只是感到我和她唇和唇壓得
更緊,兩個人的氣息都急促,感到需要喘息,於是,更奇妙的事發生了,我們都微微張
開了口,本來只是芳香的氣息,這時變成了實實在在的感覺,軟滑和芳香的組合,滲入
口中,傳遍全身,時間停頓,四周圍的一切消失,是真實但又是那麼不真實,進入了一
個前所未有過,怎麼想像也想像不出真正滋味的奇妙境地之中!

    初吻!

    初吻,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經歷,但絕少像我那樣奇怪。因為當我的一切感覺,漸
漸恢復正常之後,我發覺自己雙眼睜得極大,躺在床上,根本不在那株樹下,也根本沒
有祝香香柔軟嬌小的身子在我的懷中!

    一場夢!可是我堅決搖頭,不承認那是夢,因為那種美麗的感覺太真實,不可能是
夢。

    正在我自己思想作「夢」和「不是夢」的鬥爭糾纏時,門推開,師父進來,我想起
錯過了練功的時間,一躍而起,師父望了我片刻,聲音有點啞︰「我走了!」

    他竟沒有多說一個字,轉身便出了門,我追出去,早已蹤影不見!

    那是我武術的啟蒙師父,他是一個奇人,要寫他的故事,可以有許多許多,但這個
故事並不是寫他。

    天剛亮就到學校,祝香香仍沒上學。又在東城轉到了天黑,再在樹下等,不斷用拳
打樹,使拳頭感到疼痛,以證明不是身在夢境。可是打到天亮,祝香香也沒有再出現。

    一直到十天之後,我已似乎絕望了,祝香香才又在學校出現。若不是眾多同學在,
我一定如餓虎撲羊一樣,把她摟在懷中了!

    她向老師解釋︰十天前和家人有要事北上。據她說,是那晚見了我師父之後,天沒
亮就動身搭火車走的。我連問了幾次,日子時間沒有錯,足可證明第二天晚上我在樹下
和她親熱,只是一場夢!

    那令我沮喪之至,可是過了幾天,有一次我們單獨相處,忽然之間,我覺得可以化
夢境為真實。但是當我們漸漸接近,她又用手抵住了我的胸口,重複了那兩句話,使我
不能再有行動。

    她又幽幽嘆了一聲,陡然之間,俏臉飛紅,聲音細得幾乎聽不見︰「我……有一晚
做了一個……像真經歷一樣的夢,和你……和你……」

    她臉紅得像火燒,指了指我的唇。

    我失聲問︰「是你見了我師父之後的第二晚?」

    她的頭垂得極低,但還是可以聽到她發出了「嗯」地一聲。

    我感到一陣暈眩︰這是甚麼現象?兩個人,相隔遙遠,卻又同在一個「夢境」中相
聚親熱。

    衛斯理畢竟是衛斯理,連那麼普通的初吻,都可以鬧得如此迷幻,各位自然也可以
明白,何以在我日後的遭遇中,我不止一次假設人的身體和靈魂的關係。

    毫無疑問,樹下擁吻的感覺如此真實。是我們的靈魂真曾相聚的一次經歷!

    哦,對了,祝香香兩次用手抵在我胸口,不讓我再接近時,所說的是甚麼?

    她說的是︰「我……有丈夫……指腹為婚的。」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必然忍不住想大笑,是不是?

(四)鬼竹

    人的性格天生,但知識和技能,卻是靠後天學習和訓練得來的。

    而人的年齡,和他吸收知識的能力成反比例,就是說︰年紀小,吸收能力大;年紀
大,吸收能力小。所以,人不努力枉少年,少年時期所學到的,吸收到的能力,可能終
生受用。

    我在跟我第一個師父學武的時候,只覺得過程極之痛苦,可是日後才知,武術最主
要的是根基扎得好,我就是打好了根基,所以能在武術上有所成就。

    說起我的第一個武術師父,神秘之極——後來,我遇到了不知多少神秘人物,包括
了外星人在內,可是,我仍然認為,這個師父,是頂級神秘人物。

    上次,曾約略提過他的一些怪事,這個故事,則是以他為主的,只是一些零星的記
述,等到成年之後,閱歷多了,想起往事,有點蛛絲馬跡,很是可疑,可是始終無法揭
開他的神秘面幕,也算是一件怪事。

    師父住在大宅的一個小院落中,那是大宅內十分僻靜的一處所在。

    在擁擠的都市內住慣了的人,很難想像一所大宅可以大到甚麼程度。像我兒時所住
的大宅,有不少角落,全是兒童探險的目標,要一步一驚心去察看,也不知會有甚麼怪
人怪物忽然冒出來。

    若不是那一次,一個堂叔從湖南回來,我根本不知道那院落住著人。

    上次我說過,師父喜歡竹,那個堂叔,多半是師父的好朋友,出外旅行回來,竟然
帶了十多盆盆栽的竹子,而且那是很大的盆子,有的根本種在水缸�,真難想像,千里
迢迢,是如何運回來的。

    幾十個挑夫,大聲哼唷著,把那十幾盆各種各樣的竹子挑進了門,我和幾個年齡差
不多的堂兄弟姐妹就擁過去看熱鬧。

    十幾盆竹子的品種都不同,有的竟是四方竹,有的漆黑,有的翠綠,有的有著閃亮
的金黃色條紋,有的一節一節鼓出來,有的生滿了橢圓形的斑點(這一種,我認得,它
叫「湘妃竹」,斑點是一雙多情女子的淚痕)。

    其中最特別的一株,竟是白色的,那種白色,恰如剖開的筍,了無生氣。這種竹的
形狀也很特別,呈扁圓形,很粗,直徑怕足有一「虎口」(伸直食指和拇指之間的距離
,約十五公分),高也只有四虎口,看來是從一株粗大的竹榦截下來的一節,若不是有
兩根小枝,打橫伸出,又有幾片竹葉的話,就只當它是一個扁圓竹筒,不知道它是活的
竹子。

    這樣奇怪的竹子,栽種在一個白色的瓷盆中,算是最小件的。

    我一見這盆竹子,就感到十分怪異,那自然只是一種直覺,說不出甚麼道理。堂叔
拍著我的肩︰「來,捧起它,跟我來?」

    我也不知道他要我去幹甚麼,這盆竹子也相當重,我雙手捧起,重得連臉都一下子
漲紅了,其他孩子看到這種情形,唯恐這宗苦差會落在他們身上,一哄而散。

    我吃力地捧著這盆竹子,跟在堂叔的後面走,只覺得越來越重,而且,過了一進又
一進房舍,走了一個又一個院落,似乎永遠到不了目的地,好不容易到了那院落,堂叔
逕自推門,我才看到了有一個人,又高又瘦,站在一叢竹子之前,明知有人來了,也不
轉身。

    我已累得汗出如漿,氣喘如牛,放下了那盆竹子,堂叔和那人開始的幾句寒暄,我
根本無法聽得見。

    等到我定過神來時,師父(那人自然就是我後來的師父)和堂叔,已經來到了那盆
竹子之前,我努力挺胸凸肚,好讓他們注意那竹子是我用盡了吃奶的氣力搬來的,當時
甚至還不到少年的年齡,只好算是大兒童,當然覺得自己的偉舉非同小可,希望受到大
人的誇獎。

    可是兩個大人都根本不理我,只是盯著那竹子看。我這才看清師父的臉色極蒼白,
可是雙眼有神,有一種異樣的光彩。他看了不一會,伸足尖一挑,竟將那盆我用盡了氣
力捧來的竹子,當作是紙紮的一樣,輕輕易易挑了起來,雙手接住,神情激動之極,聲
音又啞又發顫︰「這可不得了,你可知道這是……甚麼竹子?」

    堂叔神情高興︰「還怕你不識貨呢!排教中的一個長老告訴我,這竹子百年難逢,
叫鬼竹!」

    (我當時完全不懂甚麼是「排教的長老」,那是另外許多怪異故事的題材。各位如
果也不懂,別心急,日後有機會會介紹。)

    師父的聲音仍然發顫︰「是啊!那是鬼竹!」

    他伸手在竹筒也似的竹子表面上,輕輕撫摸著,像是在自言自語︰「一直只是聽傳
說,想不到真有這樣的寶物!」

    堂叔恭維師父︰「閣下真是博學多才,人家告訴我這竹子的神奇處,我還不相信哩
!」

    他說著,眼望著師父,有點挑戰的意味,像是想考考師父,是不是知道這竹子的神
奇處是甚麼。

    師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得十分緩慢,他那一番話,我記得十分清楚,所以才有
幾年之後,我和一個同學作弄師父的那宗惡作劇發生。

    師父說道︰「這竹子秉大地靈氣而生,能通鬼域,靈氣所鍾,又能直通人心——」

    他說到這�,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猶豫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的額頭,繼續道︰
「能和人心意相通,若是對著它,不斷思念一個人,這個人的面貌形容,就會往竹身上
現出來,維妙維肖。」

    堂叔笑︰「正是,所以我千方百計找了來,正好為閣下解愁!」

    當時,我並不明白這兩句話的意思,後來想起,才知道堂叔和師父必然交情很深,
知道師父的心事,一直在思念著一個人,所以才千方百計弄了這株奇妙的「鬼竹」來,
好使他所思念的人,在竹身上現出來。

    我憑著記性,把大人的話記了下來,其實是莫名所以,也無法求解釋。

    當年冬季,我就拜了師——此後,每次看到師父,都見他在竹前沈思,最多是在那
盆鬼竹之前。我也很留意,竹身一直是啞白色,別說沒有甚麼人像出現,連頭髮也不見
一條。

    又過了幾年,我已完成了小學課程,自覺已經很成熟,而且在同學之中,向以常識
豐富,能說會道而出名。一次,許多同學聚在一起,又要我說故事,我就說了這個鬼竹
的故事。

    誰知道所有的人聽了,都嘻哈絕倒。他們取笑我的原因是︰「哪有這種事?太不科
學了!」

    我十分惱怒︰「當時我聽得他們這樣說的!」

    好多人問我︰「竹子上出現了甚麼人沒有?」

    我也不禁氣餒︰「沒有。」

    各人又笑,只有一個同學,現出十分頑皮的神情,走過來,在我耳際,悄聲說了一
句︰「帶我去,我去畫一個人像在竹子上!」

    我先是一怔,但接著,只覺得這個主意,簡直是妙到了極點!

    這個同學姓吳,叫甚麼名字,已經沒有意義,只是一個名字。他自號「道子再世」
,又有一顆印章,別的是「丹青妙手天下獨步」——他本來擬好的印文是「丹青妙手天
下第一」,後來老師看了,提議他改「第一」為「獨步」,他接受了。

    這位吳同學是天生的繪畫藝術家,天才橫溢,年甫五歲,作品已是遠近馳名,畫甚
麼像甚麼,尤其擅長人像畫,不論是工筆細繪,還是只是幾筆的白描,無不活靈活現,
如見其人,除了繪畫之外,諸如書法、篆刻,無所不精,確然是一個奇材,是所有同學
之中,最可以肯定,他日必然大有所成,一定是一個名震國際的藝術大師。老師曾不上
一次,引杜甫的話,對我們說︰「你們現在年紀輕,將來都會各有發展,像吳同學,一
定是大藝術家,將來你們回想少年時的生活,便會興嘆︰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裘馬自
輕肥。」

    可是,世事豈是可以預料的,這位天才,後來叠遭橫逆,人世間所有的不幸,一件
接一件,降臨在他的身上,竟一直不停地在噩運中打轉,到後來,下落不明,生死難卜
,是所有同學中遭遇最淒慘的一位,真不知道命運是怎麼安排的!

    他的不幸遭遇,就算是寫十分之一出來,也是一個淒慘之極的故事,不會受人歡迎
,不提也罷。由於「鬼竹」這件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多花了一些筆墨,也算是對
他的懷念。

    卻說他神神秘秘,叫我「附耳上來」,向我獻策,由他在竹身上去畫一個人像,捉
弄師父,這個主意,對頑皮的少年人來說,當真是新奇刺激,有趣好玩,兼而有之,自
然立時叫好,舉腳贊成。

    於是,我們詳細討論了細節問題,首先肯定,師父一直在癡癡地思念的,一定是一
位女性,於是決定了在竹上畫一個美人首。

    時間也定下了,我每日午夜去學武,大多數是我到了才叫醒師父,所以定在晚上十
一時過後。吳同學拍心口︰「半小時就夠了,保證畫出來的美人,沈魚落雁,閉月羞花
,不然,我怎能稱丹青妙手!」

    一切計劃妥當,想起平日不苟言笑,面罩寒霜,不住長嗟短嘆,傷心人別有懷抱(
那堂叔說的)的師父,忽然見到竹子上出現了一個美人的情形,我不知道到時是不是忍
得住狂笑。

    決定行事的那晚,放學之後吳同學就跟我回家,他拿著一疊紙,隨意畫著大宅中的
一切,幾個長輩無意中看到,都嘖嘖稱奇。

    晚飯後我們天南地北聊了一會,各抒抱負,我最記得他表示遺憾︰「所有同學將來
會做甚麼,都是未知數,只有我,肯定了是畫家,再也沒有變化,真乏味!」

    我在他的頭上拍了一下︰「你是天才!注定了你要當畫家,有甚麼不好!」

    當時,自然想不到,發生在他身上的變化,比誰都多!

    臨出發前,我畢竟有點害怕,偷了小半瓶酒來,和他一人一口喝完,壯壯膽子,然
後,就偷進了師父住的那個院落。

    當晚月色很好,大宅各處,都是各種秋蟲所發出的唧唧、啾啾的聲響,更令環境清
冷。一進院子,就看到了那盆竹子。

    竹子在月光之下,看來更是慘白,它是圓形的,所以竹身有兩個並非凸起太多的平
面。

    我們小心翼翼,來到了竹子之前,吳同學先伸手在面對我們的平面上,撫摸了一下
,低聲道︰「肥皂水!」

    生長中的竹子,表面滑,不容易上色,如果先用肥皂水抹一遍,就容易落墨。肥皂
水是早帶來的,我用絲瓜精,醮了肥皂水,才要去抹,忽然看到吳同學打量著這株奇特
的竹子,已轉到另一面。只見他雙眼怒突,眼珠子像是要跌出來,盯著竹子,張大了口
,喉間「格格」有聲,神情如見鬼魅!

    當時,我還沒有想到事情會那樣令人震駭,我只是看出,他想大聲叫,只是還沒有
叫出來而已!而如果給他大聲一叫,必然叫醒師父,那可是大禍臨頭了!

    所以,我一個箭步,掠向前去,以最快的動作,一伸手,已捂住了他的口,不許地
出聲。我的手才一捂上去,他竟然張口咬住了我的掌緣,極痛,幾乎令我也忍不住要大
叫起來。我也確然張大了口,可是也就在這時,我看到了眼前的情景,那令得我再也發
不出聲音來!

    月光之下,看得分明,在竹子的另一邊,那慘白色的竹身平面上,有一個絕色美人
的頭像,幾乎和真人一樣大,那不僅是人像,簡直似是活的,像是電影鏡頭。那是一個
年輕女人,神情略帶愁苦,可是又有著一絲令人心醉的微笑,眉梢眼角的那種美意,即
使是少年人,看了也心醉。眼波流轉,朱唇微敞,似欲言語。她究竟有沒有發出聲音來
,我們都無法知道,因為腦中轟然作響,如同天崩地裂!

    我們想在竹上畫一個女人捉弄師父,可是竹子真是「鬼竹」,真的有那種神奇的作
用,會現出人像來,而且是活的人像!

    我們盯著竹上的美女,不知多久,恰好在有一朵雲遮蔽了月光時,竹上的人像,竟
也淡去,等到月光再現,竹上已甚麼都沒有了!

    我拉著吳同學,向外就奔,奔到了一睹牆前,方大口喘氣。吳同學面色煞白,十分
認真︰「我畫不出來,我再也畫不出來!」

    我同意他的話,出現在竹子上的人像,根本是活的,怎麼也畫不出來!

    吳同學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臂︰「那美人必然就是你師父日思夜想的人了,你……看
她像誰?」

    畫家對人像的觀察,細緻深入,自然有異於常人,我搖了搖頭,反問︰「像誰?」

    吳同學十分認真地回答︰「像我們班的女同學,祝香香,像她!」

    我和祝香香,有異於普通同學,聽了之後,心中一動,確然有幾分像,只是祝香香
素淡,竹上的美女,卻十分淒艷。

    吳同學忽然又害怕了起來︰「我們得窺天機,可不要對任何人提起……」

    當下擊掌為誓,共守秘密,我連對師父也沒有說。直到後來,祝香香要我帶她去見
師父,兩人一照面,行為便如此奇特,師父接著,也不知所蹤,我才聯想到,祝香香、
竹子上的那美女,和師父三人之間,是不是存在著一個動人的故事呢?

    當然,我問過祝香香,經過情形,叫人失望、生氣,那是另一段少年時的經歷,她
有一句話,竟然說中了我的一生。

    還有,師父飄然離去,甚麼也沒有帶,只攜走了那一盆「鬼竹」——至於他是不是
也見過竹身上的美人,那就不得而知了。等我年歲又增長了些時,我倒寧願他沒有見過
,可以肯定,見了之後,他會更增相思之苦!

    因為,竹上的那個美女,太值得相思了。

(五)丈夫

    冬日陽光所帶來的溫暖,還不足抵銷嚴寒。所以我雙手按在城牆上,還是冷得手指
發麻。

    城牆可能建於百年或上千年之前,早已不完整,我們所在的這一段,上半截爛了一
半,只剩下十來公尺的一段,破縫中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野草,早已枯黃。

    是的,不是我一個人,是我們——我和祝香香。

    我們用一個相當罕見的姿勢站在城牆前。祝香香背緊貼著牆,身子也站得很直。而
我,就在她的對面,雙手按在牆上,手臂伸直,身子也站得很直,雙手所按之處,是在
她頭部的兩邊,也就是說,她整個人,都在雙臂之內,而我們鼻尖和鼻尖之間的距離,
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和自己心�喜歡的異性,用這樣的方法互相凝視,是十分賞心快樂的事,我不知道
她怎麼想——想來她也感到快樂的,不然,她可以脫出我手臂的範圍,也更不會不時擡
起眼來,用她那澄澈的眼睛望上我幾秒鐘,再垂下眼瞼,睫毛顫動。

    如果不是曾經兩次被拒,這時,是親吻她的好機會。這時,我只是思緒相當紊亂地
想︰我吻過她,我真的吻過她!雖然回想起來,如夢如幻,但是當時的感覺如此真實,
而且,她和我一樣,同時也有這樣的經歷,這說明,那次經歷真的發生過!

    那時,離我的「初吻」不久,還無法十分精確地理解這件事的真相,直到若干年之
後,才恍然大悟,那分明是一次十分實在的靈魂離體的經驗——不單是我一個人,是我
和祝香香兩人同時靈魂離體、相會、親熱的經歷!

    雖然,為何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我至今未明,因為人類對於靈魂,雖然已在積極
研究,但所知實在太少了!

    那個冬日的早晨,我和祝香香用這樣的姿勢站著,已經很久了,兩人都不動,也不
說話,在別人(尤其是成年人)看來,我們很無聊,但是我們知道自己的享受。

    忽然,城牆上的破縫之中,一條四腳蛇,可能被燦爛的陽光所迷惑,以為春天已經
來了,所以半探出身子來,可是它實在還在冬眠期間,行動不靈,一下子就失足跌了下
來,落到了祝香香的頭上。

    她伸手去拂,我也伸手去拂,兩個人的手,踫在一起,兩個人的動作,也都停止了
,自然而然,她望向我,我望向她。

    我用另一隻手拂去了那條知情識趣,適時出現的四腳蛇,祝香香並不縮開手,於是
我就把她的手拉得更緊了一些。她低嘆了一聲,我忙道︰「就算你曾經指腹為婚,是有
丈夫的,也不妨和好朋友說說話!」

    祝香香的聲音聽來平靜︰「和你說話,只不過是不斷地接受你的盤問!」

    我低嘆了一聲(那時侯,青少年很流行動不動就嘆氣,這就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的境界,時代不同,現在的青少年,大抵很少嘆息的了)︰「心中有疑,總要問一問,
好朋友之間,不應該有秘密!」

    祝香香陡然睜大了眼睛︰「錯,再親密的兩個人之間,也存在秘密。人和人之間的
溝通方式是間接溝通,所以必然各有各的秘密!」

    祝香香的話,聽來十分深奧,要好好想一想,才會明白。我當時就想了好一會才接
受,而且極之同意。

    祝香香忽然又笑了起來(笑聲真好聽)︰「而且,你想知道的疑問太多了!」

    我又自然而然地嘆了一聲,的確,祝香香這美麗的女孩子,整個人都是謎。早幾天
,我曾對她說︰「你有詩一樣的臉譜,謎一樣的生命!」

    祝香香的反應是連續一分鐘的淺笑,看得人心曠神怡。

    雖然她一再表示我不應該多問,但是我天生好奇心極強(這個性格一直沒有改變過
,甚至越來越甚),所以我還是道︰「有一個疑團,非解決不可,因為這件事,是由你
而起的。」

    祝香香十分聰明,她立時道︰「我不會說!」

    我提高了聲音︰「你要說,因為你令我失去了師父!」

    祝香香曾要求我帶她去見我的師父,接著兩人才打了一個照面,就發生了再也想不
到的結果,師父從此消失,事情由她而起,我自然有一定的理由,要問明白那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

    祝香香仍然緊抿著嘴,搖著頭,表示她不會說。

    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並且想把她拉近來。可是別看她瘦弱,氣力卻相當大,那自
然是她受過嚴格的武術訓練之故。我採取了迂迴的戰術︰「你不說也不要緊,我的武術
師父走了,你的武術底子好,把你的師父介紹給我,我要繼續練下去!」

    祝香香一聽,像是聽到了甚麼可笑之至的事,頭搖得更甚,俏臉滿是笑意。

    我佯作生氣︰「這也不行,那也不說!」

    祝香香不再搖頭,望著我,現出猶豫的神情,我心中一喜,知道人現出了這種神情
,那是已經準備吐露秘密的了,尤其是女孩子,一有這樣的神情,就可以在她們的口中
知悉秘密。

    我不再用言語催她——催得緊了,反而會誤事。我只是用眼光鼓勵她,把秘密說出
來,不論她肯說的是甚麼秘密,那總是一個突破,在她身上的許多謎團,有可能自此一
一解開來!

    她微微張開口,說了五個字︰「你不能拜我——」

    她當然是準備一口氣說下去的,可是陡然之間,一陣十分陌生怪異的聲響,自遠方
傳來,像是一連串的響雷,平地而起,而且正著地滾動,迅速向近處傳來。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真該死,打斷了祝香香的話頭,我們一起循聲看去,一時之間
,竟不知發生了甚麼事!

    城牆的不遠處,是一條古老的道路,這時,約在一里開外、隨著「雷聲」,塵頭大
起,看來竟像是一個會發出雷聲的,其大無比的怪獸,正以萬馬奔騰之勢,向前衝了過
來,聲勢霸道,懾人心魄!

    「怪獸」來得極快,等到揚起的塵土撲到近處,這才看清,疾駛而來的,是十多輛
摩托車。

    摩托車,又稱機器腳踏車,也叫「電驢子」,在粵語系統中,叫作「電單車」。那
是十分普通的一種交通工具。可是在當時,這種交通工具,並不多見,所以當塵頭大起
之際,我竟不能一下子就明白那是甚麼怪東西。

    忽然會有那樣的一隊摩托車駛來,事情雖不尋常,但我也決計未料到事情會和我有
關。

    眼看車隊捲起老高的塵土,疾駛而過,但是才駛過了幾十公尺,只聽得車隊之中,
傳來了一下呼嘯聲,所有的車子,一下子轉了頭,又駛了回來,在十多輛車子一起回轉
時,捲起了一股塵柱,看來十分壯觀。

    車隊回頭之後,立時停了下來,停在離我們不到十公尺的路上。

    我立即感到,這隊威風凜凜的車隊,有可能是衝著我們來的!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車隊,難道是祝香香?

    我先回頭向她看了一眼,只見她輕咬著下唇,臉色發白,現出十分不快的神情——
可知我所料不差。

    我轉頭去打量車隊,一看之下,不禁大是吃驚!

    那一隊駕車而來的,除了其中一個之外,其餘的,竟全是穿著一色的黃呢制服的軍
官,帽星、肩章上,都有閃閃生光的軍官標誌,看來個個神俊非凡,加上人人都戴著防
風眼罩,看來更增神秘感。

    那唯一不穿軍服的,頭戴皮帽,上身是一件漆黑錚亮的皮上裝,半豎著領子,下身
是馬褲,長皮靴,帥氣之極,這樣的一身打扮,是絕大多數青少年夢寐以求的。

    他首先下車,下車的時候,只是隨便把車推在地上就算。他向我們走來,我在看到
他左右腰際都佩著手槍的同時,感到祝香香在我身邊,縮了一下,到了我的身後——這
毫無疑問,是她需要保護的意思。

    我想都不想,就踏前半步,表示了我保護她的決心。

    我的性格,在分類上,屬於多血質。也就是說,行為上比較衝動,處事甚少深思熟
慮,而是風風火火,想做就做。這種性格的人,在一些事情上會吃虧,但在另一些事情
上,卻會佔便宜——天下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人的各種性格也一樣。

    像那時,對方的來勢具有如此的聲威,雖然我看出那向我走來的人,年紀比我大不
了多少,但是單是他腰際所佩的兩柄手槍,就足以使我不是敵手,若是我細想一想,一
定拉了祝香香,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溜之大吉,如何還敢一覺得祝香香需要保護,就
挺身而出?

    那個打扮得像威武大將軍一樣的少年(至多是青年)大踏步向前走來、我也毫無畏
懼地向前迎去。祝香香一直緊跟在我的身後,這更給了我無比的勇氣。

    一直到我和他面對面,近距離站定,我還根本不知道他是甚麼人,也不知道發生了
甚麼事。

    那人連站立的姿勢都十分誇張,身子略向後仰,不可一世,他也戴著防風眼罩,所
以不能看清楚他的面貌,不過我也可以感到,他的目光,只在我身上轉了一轉,就投向
了我身後的祝香香!

    我剛在想︰果然是衝著她來的!已聽得那人用十分囂張的聲音叫︰「香香,到處找
你不見,為何在這�?」

    祝香香並沒有回答,我只聽到她發出了一下深深的吸氣聲。我這時大聲道︰「她為
何不可以在這�,是我約她出來的!」

    那人暴喝一聲,伸手直指向我︰「你是甚麼東西?」

    我們一對話,那十來個本來在摩托車上的軍官,有幾個已經下車,大踏步向前來。

    我一挺胸,冷冷地道︰「我不是東西,是人,你又是甚麼東西?」

    我面對的那個人,可能是平時驕橫慣了,行為十分反常,我的回答,當然不算友善
,可是,卻是他無禮在前,又怎能怪我。而他接下來的行為,更是乖張,竟然一揚手,
就向我臉上摑來!

    他戴著十分精美的皮手套——他的衣飾、派頭,都不像普通人,自然是非富即貴的
大少爺,但就算他是大總統的兒子,我也不能讓他打中!

    他揮手揮得太肆無忌憚了,而且必然在這之前,未曾遭到過任何反抗,所以也就不
懂得如何防範。他才一出手,我一揚手,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就勢一轉,已把他的手
臂反扭了過來。

    情形在一秒鐘之間,起了劇變,我已把那人的右臂扭到了他的背後,把他制住了!

    那人怪叫,好幾個軍官大聲呼喝,疾奔過來。那人左手一探,就去取腰際的手鎗,
出手居然極快,眼看我無法阻止,一旁忽然有一隻凍得通紅的小手,早了一步伸過來,
將手鎗摘在手中。

    那人又是一聲怪叫,手僵在腰際,不知如何才好。

    我一看到祝香香摘下了他的手鎗,不禁大喜,急叫︰「擒賊擒王!」

    這時,軍官呼喝著,聲勢洶洶向前奔來,我已看出,那人反倒是首領,自然是要把
他制住了再說!

    祝香香聽得我的叫喚,把手槍在那人的額上指了指,向我作了一個看來很頑皮的笑
容。我趁機大叫︰「都站住,誰也不許動!」

    奔向前來的軍官立時收勢,奔在最前的兩個,收得太急,竟跌倒在地,十分狼狽。

    那人又驚又怒,叫︰「香香,開甚麼玩笑!快和我一起走!」

    我手上加了幾分勁,那會令得他手臂生痛,但那傢夥居然忍住了沒出聲,只是咬牙
切齒地叫︰「香香!」

    祝香香低下頭極短的時間,忽然擡起頭來,柔聲對我道︰「放開他?」

    我呆了一呆,發急︰「不能放,這一幫不知是甚麼人,明顯對你不利!」

    祝香香笑了一下,笑容看來有點勉強,她接下來所說的話,令我天旋地轉!她道︰
「他們不會對我不利,他是我的丈夫,記得,我對你說過,指腹為婚的!」

    我腦中「轟」地一聲,那人趁機用力一掙,被他掙了開去,他一脫身,立時掣了另
一柄鎗在手,指住了我,我那時也根本不知道甚麼叫害怕,因為祝香香的話,我除了盯
著她看之外,甚麼也不做。

    那人又吼又叫,我也聽不清他在叫嚷些甚麼。

    祝香香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她居然還記得不久前我問她的問題,只答了五個字,
這時繼續了下去︰「你不能拜我的師父做師父,我的武術,是我母親教的——」

    她說到這�,忽然把聲音壓得極低,只有我一個聽得見︰「她就在那截城牆後面,
我知道!」

    我心緒亂極,實在不知如何才好,只聽得那傢夥一面揮著鎗,一面還在叫嚷︰「你
敢不敢?敢不敢?」

    我一口惡氣,正無處發出,立時轉頭向他︰「有甚麼不敢?甚麼我都敢!」

    我一有了回答,那人反倒靜了下來,後退了一步,盯著我看,雖然隔著玻璃,也可
以看出,他眼光之中,充滿了憤怒和兇狠。

    這時,我也比較鎮定,知道自己一定是答應了他做一件甚麼事,可是由於剛才思緒
太亂,竟沒有聽清楚他要我做的是甚麼。

    年紀輕,行為有一股豁出去的勁,答應了做就做,有甚麼大不了的,所以也懶得再
問。

    那傢夥盯了我足有一分鐘,我也同樣盯著他,他這才一揮手,叫︰「香香,我們走
!」

    我正在想,祝香香怎麼會跟他走,可是他一轉身,向大路走去,祝香香竟然就跟在
他的身後!

    我又驚又急,一步跨出,祝香香轉過頭來,向我身後,指了一指,我轉過頭去,沒
有看到甚麼,再轉回頭來時,已有軍官扶起了那傢夥的車,祝香香上了他的車,那傢夥
上了另一輛車,一陣引擎響中,兩輛車先疾馳而去,其他的軍官,紛紛上車,老高的塵
土揚起,名副其實,車隊絕塵而去!

    我呆立著,任由塵土向我蓋下來,心中委曲和憤怒交集,驚訝和傷心交織,不知是
甚麼滋味,也不知如何才好,更不知呆立了多久。

    等到我又定過神來,日頭已經斜了,我一低頭,看到地上,除了我的影子之外,身
邊還有另外一個細長的影子在——那也就是說,就在貼近我的身後,另外有人!

    我疾轉過身,就看到了一個很美麗的婦人,正望著我,這美婦人叫人一看,就感到
十分親切,我也立刻知道了她是祝香香的母親——剛才祝香香曾說過的!

    一看到了她,我只覺得心中的委曲更甚,同時,也覺得心中不論有甚麼樣的委曲,
都可以向她傾訴。我指著祝香香離去的方向,啞著嗓子叫︰「那傢夥……香香說那傢夥
是她的丈夫!」

    我一面說著,一面還重重地頓著腳,表示這種情形,荒誕之極!

    可是,香香媽媽卻用祥和的,聽了令人心神寧貼的聲音道︰「是的,他們指腹為婚
。」

    雖然我對她很有好感,可是也按捺不了怒火,行動也就無禮起來,我指著她的腹部
,尖聲道︰「你……你怎麼可以做這樣愚蠢的事,你知道現在是甚麼時代?你們這些大
人,簡直……簡直……」

    她打斷了我的話頭︰「我也認為這是大人的荒唐行為。那不是我決定的,是香香父
親的決定!」

    我忍不住口出惡言︰「他混賬!他沒權做這樣的決定。」

    香香媽媽伸手按住了我的肩頭,柔聲道︰「小夥子,你又有甚麼權了?你能做她的
丈夫嗎?」

    我陡然張大了口,寒風灌進我的口中。要那個年紀的我回答這樣的問題,實在太困
難了!

    所以,我根本答不上來!

    香香媽媽嘆了一聲,她這時的神情,又令我心頭亂跳!我見過的!在那枝鬼竹上,
現出來的那個女人像就是她!一定就是她!

    事情越來越離奇古怪了!

    還有,那傢夥問我「敢不敢」,顯然是在向我挑戰,我想也沒有想就說「敢」,我
是接受了一項甚麼樣的挑戰呢?

(六)大丈夫

    雖然我一看到祝香香的媽媽,就覺得她十分親切,可以向她傾訴心中的一切委曲。
但是我也不願她把我當作兒童——我早也脫離了兒童的階段,我可以和她展開成年人式
的談話,至少,是成熟的態度。

    當然,我也必須維持成熟的態度。但是不爭氣得很,由於我心情實在太激動,我的
身子,竟然不由自主的發抖!

    我深吸了一口氣,頭偏向一邊,人在想表現自己心中的一股傲氣時,就會有這樣的
身體語言。

    所以,我就看到了那一輪落日。落日已經變得通紅,看來更像一個大火球,可是卻
一點也感不出火的威力,落日的四周全是厚厚的雲層,被落日映出一種含糊不清的紅色
,這使我知道何以這種雲,在文字上被形容成「彤雲」。

    而雖然有高高的城牆擋著,呼嘯的北風,仍然像是刺刀一樣,令得我全身都被刺刮
得疼痛。

    由於心情激動,出了一身汗,再給寒風一吹,汗水蒸發時又帶走了熱量,使我更感
到寒冷,所以身子的顫抖,也越來越劇烈。

    我自己知道樣子一定狠狽之極,真想撒腿就跑,不要有進一步的出醜。而就在這時
,兩隻手接上了我的肩頭,同時有柔和動聽的聲音︰「想不想聽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轉回頭來,香媽正望著我,我可以毫無疑問,感到那是友善的目光,而且,也感
到她並沒有把我當作小孩子。

    我緊抿著嘴,點了點頭。她向城牆指了一指︰「牆腳下風小些,不會那麼冷!」

    我的身子仍在發抖,可是口中卻自然而然抗聲道︰「我不冷!」

    香媽現出佻皮的神色,揚眉︰「那你為甚麼發抖?怕聽我要說的故事?」

    我聲音更大︰「我甚麼都不怕!」

    她笑了起來︰「這句話我倒相信!你勇敢……極勇敢,剛才你的表現,已證明了你
的勇敢!」

    人沒有不喜歡聽稱讚的,何況她稱讚得如此由衷和誠意,更使人感到舒坦無比,也
自然而然,停止了發抖。我十分得體地道︰「謝謝你,我想,人應該勇敢,才能面對人
生!」

    她點了點頭,先向城牆腳下走去,我也跟了過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那�風
果然小了很多。香媽坐下之後擡頭向天,望著漸漸消退的紅色雲層,我在等地開始講故
事,可是她卻道︰「天快下雪了!」

    我不出聲,只是仔細看著她,越看,越覺得她和出現在「鬼竹」之上的那個女人相
像,根本就是一個人!

    (當時,而且在很長的一段歲月中,我都不能想像何以「鬼竹」之上,會出現人像
,我甚至不能設想「鬼竹」是甚麼東西!)

    (自然,我也一有機會,就把我少年時的這段經歷,向人提起——能聽我敘述少年
往事的人,自然也都是想像力很豐富的人,他們也像我一樣,無法作解釋,更多的人感
嘆︰「世上太多奇妙而不可思議的事了!」也有人更傷感︰「人類的知識水準,實在還
處於極低的程度!」)

    如果她再不開口,我就要問她,何以她的樣子會出現在那神奇的「鬼竹」之上了。

    她先是低嘆了一聲︰「若干年前,兩個熱血青年,也是在這樣的下雪天之前,感到
國家遭難,需要他們出力,所以他們離開了學校,效古人投筆從戎,參加了軍隊。這兩
個青年人,志趣相投,是真正的好朋友,生死之交。」

    她說得相當慢。我從小就性子急,而且也愛表現自己,她這樣開頭,我可以猜想到
這「兩個青年」的身分。

    所以,我很不客氣地道︰「兩個人之中,有一個是香香的父親!」

    香媽並沒有驚訝我如何猜得中,她繼續著︰「使他們能成為好朋友的起因很有趣—
—他們的名字相同,姓,又有一半相同,他們在一進中學之後,就在學生名冊上發現有
一個和自己的名字,有百分之八十四相同的同學,這才互相找到了對方自我介紹,一見
如故。他們的名字是志強,那是一個很普通的男孩子名字。香香姓祝,你是知道的了—
—」

    她最後這句話,等於承認了我剛才猜中了——我這才知道祝香香的父親叫祝志強,
那確然是很普通的名字。而香媽這時的神情,顯然是在說︰你能說出另外一個青年姓甚
麼嗎?

    中國人的姓氏那麼多,本來是十分難猜的,可是她早已在話中給了線索︰姓名有百
分之八十四相同。

    三個字組成的姓名,「志強」兩個字相同,佔百分之六十六點六,如果姓有一半相
同,如起來,恰好是百分之八十四左右。

    我略想了一想,先從部首想起,「祝」字屬於「示」部,我想到的是「祁」、「祖
」,也想到了十分冷僻的姓「祥」,然後忽然一個「福」字自我的腦中冒出來,我脫口
道︰「姓福!」

    香媽有點神情駭然︰「哪有人姓福的?」

    我對答流利︰「有,清乾隆時的一個大將軍就叫福康安!」

    (這個福康安是傳奇小說中的重要人物,據說是乾隆的私生子,所以許多小說中都
有他出現——但直到在金庸小說之中,他才真正被發揚光大。我十分愛看各類小說,所
以潛意識中,對此看的印象深刻。)

    香媽微笑︰「福康安是滿洲人。他不姓福,姓富察氏。」

    幸好這時天色已迅速黑了下來,我是不是有臉紅,她也看不出來。

    我一面想,一面拖延時間︰「不是姓福,那就是——」

    這時,我已經放棄了沿部首去尋找,「祝」字的另一半是「兄」字。本來,要沿這
個「兄」字去找出一個姓氏來,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我卻一下子就有了答案,原因自然會在後說。卻說我當時一下子想到了那另一
個青年的姓氏,我不是出聲把那個字叫出,而是陡地跳了起來,張大了口,沒有出聲,
伸手指著香媽,神情駭異之至。

    香媽一看到我這等神情,點了點頭︰「你思路靈敏,想到了!」

    我仍然張大了口,任由寒風灌進我的口中。她不理會,自顧自請她的「故事」︰「
一雙好朋友,在戰場上並肩殺敵,搶林彈雨之中,衝鋒陷陣,其間也不知多少次你救了
我,我救了你,真正成了生死之交。在戎馬倥傯之中,他們同時成婚,他們的妻子,也
同時有孕……」

    我聽到這�,悶哼了一聲,表示我心中不滿。

    香媽吸了一口氣︰「在他們都成了高級軍官之後,作戰時仍然勇不可當,終於,其
中一個受了重傷,他的好朋友夫婦,和他快臨盆的妻子,懷著無比的悲痛,心如刀割,
他反倒比我們看停開,指著兩個孕婦,說︰『讓我們的友情延續下去,最好是一男一女
,就讓他們結為夫婦!』他的好朋友夫婦一聽,就雙雙跪了下來起誓,『若是一男一女
,叫他們成為夫婦!』事情就這樣定了,他含笑而逝,身上共有鎗炮造成的傷痕三十多
處,被譽為鐵血神勇將軍!」

    香媽的聲音聽來很平淡——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巨大的悲哀不在呼天搶地的號哭
之中,而正是蘊藏在平淡的語氣之中的。

    我靜了好一會,才道︰「另一位奮勇作戰,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將軍,而且一直維持
著指腹為婚的諾言。這大將軍現在正在本縣作訪問,滿城都有『歡迎況志強將軍蒞臨』
的橫額和標語!那個飛揚跋扈,帶著車隊,腰挎雙槍的小子,就是況大將軍的兒子!」

    香媽點了點︰「那個飛揚跋扈的小子,自小在軍隊中長大,不好他的外形那麼討厭
,更有百發百中的鎗法,他——」

    我不耐煩之至,一揮手︰「那關我甚麼事?和我無關!」

    香媽望著我的神情,很是怪異︰「和你無關?你那麼快就忘了你和他之間的約定?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像是曾答應了那傢夥的一項挑戰,但,挑戰的內容為何?

    當那傢夥向我挑戰的時候,由於我無法接受他是祝香香丈夫的事實,根本沒有聽進
去,所以這時,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是甚麼形式的挑戰。

    香媽先是用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接著,神色漸漸凝重。我看出情形有點不對,看樣
子我闖了一個禍,不過我仍不覺得甚麼大不了。不錯,那傢夥(後來我知道了他的名字
是況英豪)是況將軍的兒子,而況將軍統率雄師百萬,官階極高,權傾一時,但那又怎
樣,現在畢竟不是帝皇的專制時代了,強權並不代表一切!

    (「強權不是一切」是一種可愛之極的情形,可惜的是這種情形,在中國的歷史上
少之又少!)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自然而然,又現出了傲然的神情來——後來,香媽說我
這種自然流露的神情,充滿了自豪和自信,叫別人很容易感覺得出來,但是也免不了有
不知天高地厚的神態,所以後來我盡量少露出這種神態來,只可惜在青年之前,都很難
做得到。

    香媽的聲音聽來十分鎮定,但可以聽出她是故意的,以免我吃驚太甚,她道︰「你
答允了和他鎗戰。」

    我怔了一怔,雙手不禁緊握住了拳,雖然隨著天色迅速黑了下來,寒風更甚,但我
感到「轟」地一聲,全身一陣發熱!

    我的家族中很出了些人才,也有當了軍人的,但是在故鄉過的,都是平民的生活,
像我這樣的一個平民少年,根本就沒有接觸過真正鎗械的機會,怎麼能和拿鎗比拿筷子
更早的況英豪鎗戰?

    在明知必然失敗的全身發熱感覺中,我苦笑︰「我根本不會用鎗,最多當時認輸好
了!」

    香媽緩緩搖頭,我大是生氣︰「就算他爸爸是大將軍,也沒有道理不讓人認輸!」

    香媽仍然在搖頭︰「他向你詳細說了比試的內容,問你敢不敢,你說甚麼都敢,香
香也聽得你親口答應了的!」

    我不禁苦笑,我當時全然沒有聽到況英豪說了些甚麼!

    香媽看到我神情猶豫,嘆了一聲︰「雖然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可是我代
你去推辭,總也可以!」

    我想大叫︰「別去推辭!」但在大叫之前,我把手按在胸口,沈聲問︰「比試的內
容……是甚麼,我當時沒有聽清楚。」

    香媽又望了我一會,才相信了我的話,她道出了比試的內容︰「每個人,要挑選一
個助手,兩個人成為一組。兩個人之中,由誰射擊都可以,射擊的目標,是他的同伴頭
上的一枚雞蛋。」

    我聽了之後,不禁呆了半晌,香媽補充了一句︰「這種比試法,是從威廉泰爾用箭
射放在他兒子頭上的蘋果演化而來的。」

    我仍然不出聲,香媽的聲音更柔和,可是她的話,聽來簡直殘酷,她道︰「假設你
能找到一個助手,是由你來射擊,還是你頭上放雞蛋,讓你的助手來射擊?」

    我想了一想,已經知道了她的用意,她所說的情形,不論是哪一種,都是拿生命在
開玩笑,小縣城中,哪有槍法那麼準的人,可以做我的助手!

    我首先想到的是,況英豪又上哪兒去找這樣的一個助手去?我揚了揚眉,還沒有把
這個問題提出來,香媽已給了我回答,她的回答,簡直令我傷心欲絕!

    她道︰「香香會成為他的助手——我知道他一定會要求香香做助手,也知道香香會
答應!」

    我把頭垂得很低,答應了挑戰又退縮,那已然是窩囊之極了,還要看著自己心儀的
女孩子,作為對頭人揚威耀武的助手,那會是甚麼滋味,連想都不敢想。

    看來,我絕望了!是我堅韌的性格,作出了和普通人不一樣的反應,同時,也由於
我想到了一個人,使我有了一線希望。

    我竟然十分鎮定地問︰「比試在甚麼時候?」

    香媽的神情訝異之極︰「今晚,縣政府盛大的歡宴之後——當眾比試。」

    我轉過身︰「我會準時到!」

    香媽沒有叫我停步,再考慮,勸我退出。我迎著寒風,大踏步走了開去。

    還記得我的同學之中有一個外號叫「大眼神」的嗎?他有持彈弓射物百發百中的本
領。我把他從家中叫出來,把發生的事告訴他。

    他聽了之後,嚇得臉色發綠,連連搖手︰「衛斯理,雖然我們是好朋友,可是我不
敢讓你用槍射我頭上的……雞蛋!」

    我搖頭︰「你來射我頭上的雞蛋!」

    大眼神急得哭了出來︰「衛斯理,我摸也沒有摸過槍,不行!不行!不行!」

    他連說了三聲「不行」,我頓足︰「你射彈弓是怎麼瞄準的?」

    大眼神止住了哭聲︰「不瞞你說,我得過高人的傳授。師父傳授我的秘訣是,只要
意念集中在目標物上,射出的彈丸,就會循著意念,射中目標。」

    當時,我對這種玄妙的「意念瞄準法」,根本聞所未聞,直到好多年之後,武器之
中,才有了「激光導向飛彈」,兩者在理論上倒有可以相通之處。

    我一字一頓︰「那就用你這個方法來射我!」

    大眼神急得雙手抱頭,團團亂轉︰「稍有差錯,你腦袋就會開花,會一命嗚呼!」

    我說得更肯定︰「寧願死在你的槍下,也不願受這樣的屈辱!」

    說著,我拖了大眼神就走——到盛宴的所在,有好幾里路,大眼神一路上又要拖又
要推,花了不少時間,到這時,恰好是盛宴方罷,踏進大廳之前,我聽得況英豪正在學
大人那樣大笑︰「那姓衛的小子不會來,他不敢來,他也找不到夥伴!」

    他的話令我大怒,可是另一個少女清亮的聲音響起︰「衛斯理會來,就算找不到夥
伴,他一個人也會來!」

    祝香香的聲音!

    剎那之間,我熱血沸騰,拉著大眼神,昂胸挺首,大踏步走了進去。

    一進去,燈火通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見正中一張桌子,坐著幾個很威武的人
,祝香香、況英豪也在,還有兩個是我的長輩,在這種情形下,若說不緊張,那簡直反
常,可是在我身邊的大眼神,卻也直起了身子,面色蒼白之極,但神情堅毅非常。

    所有的人,見了我們兩個,都靜了下來,一個威武莊嚴的中年人(他穿便服,但我
相信他就是況大將軍)問︰「兩個小夥子,練習過射擊?」

    我應聲道︰「我沒見過真鎗!」

    況大將軍轉向大眼神,大眼神不等發問就道︰「我只射過彈弓!」

    大廳中的轟笑聲,像是可以叫我們沒頂的洪水。但嘲笑歸嘲笑,在我們的堅持下,
比試還是進行。況英豪的夥伴果然是祝香香。

    當我和香香在頭上各放了一個小圈,圈上又放上了一個雞蛋之後,幾百人都靜了下
來。祝英豪拿著兩柄鎗,過來請大眼神先選,大眼神隨便揀了一柄。

    距離是十公尺,況大將軍擲杯為號,兩柄鎗由於同時發射,只有一下鎗響。

    鎗聲過後,我只覺得黏稠稠的液體,流了個滿頭滿臉,當時,真以為是蛋和腦漿,
但當然只是蛋白和蛋黃!

    大眼神成功了,我用手一抹,看到對面的祝香香,也是一頭一臉的蛋白蛋黃!

    大廳中的喝采聲、掌聲,歷久不絕。況大將軍站起來,看得出他神情激動之極,掌
聲稍停,他就朗聲道︰「各位,大丈夫當如此也!」

    他說的時候,伸手指著我和緊貼我站著的大眼神,我已定下神來,給他的回答是︰
「不敢,但是大丈夫三個條件之一,威武不能屈,倒是可以做得到!」

    說時,我望向況英豪,他向我鼓掌,掌聲比所有人都響亮。

(七)俘虜

    正合上了「不打不成相識」這句話,我和況英豪這個將門之子,由一場「文比」,
成了好友。這個人,雖然行動語談之中,總不免給人以「飛揚跋扈」之感,氣焰很大,
但他並不是壞人,而是在他這種前呼後擁的環境中長大的少年人難免的習氣。只要多一
些人不被他那種氣勢所懾服,不必多久,他就會知道自己的這種習氣不受歡迎,自然就
會改過來。壞的是一些人只知道阿諛奉迎,助長他的氣焰,那才糟糕。

    當晚,他用響亮的鼓掌聲,表示了他對我的勇氣和大眼神的槍法的敬佩。

    在掌聲中,我胡亂抹拭著臉上頭上的蛋白蛋黃。雖然氣宇軒昂地和況大將軍對答,
贏得了一陣掌聲,但是被大眼神拉著一步一步地走離大廳。出了大廳之後,兩個人不約
而同,拔腳就奔,一直奔到氣喘如牛,胸口痛得要炸了開來一樣,仍然不肯停,直到雙
雙撲倒在地。

    我們全身是汗,寒風吹上來,汗水蒸發,使身體所受寒冷的威脅更甚。所以上下兩
排牙齒相叩,「得得」之聲不絕,我們互相緊握著手,直到這時,我才感到害怕——人
皆有恐懼之心,當時豁了出去,事情過去了之後,想起當時的情景,才知道那是多麼危
險!

    我掙扎著向大眼神道謝,說出來的話,斷斷續續,含糊不清。大眼神知道我想說甚
麼,他也喘著氣︰「別再叫我來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我手按在地上,站了起來,豪意又生︰「不必怕,再來十次,你也可以做得到!」

    大眼神睜大了眼,雖然他一臉的驚恐,可是他雙眼卻炯炯有神,正因為我的鼓勵,
而產生了自信!

    我們又緊緊地握手,他忽然指著我的臉,一面喘氣,一面笑了起來,我知道自己的
頭臉上沾滿了蛋白蛋黃,樣子滑稽,而且,寒風吹上來,也極不舒服。

    我又伸手在臉上抹了幾下,就在這時,一陣摩托車聲傳來,我向大眼神的背上拍了
一下,兩人立時挺身而立,兩架摩托車疾駛而至,祝香香在前,況英豪在後,看到了我
們,兩人都發出了一聲歡呼,跳下車來,祝香香自車上取下了一個大包裹來,到了我面
前,解開來,�面竟是一盆還冒著熱汽的水,還有雪白的毛巾。

    況英豪走了過來,伸手向我的肩頭便拍——我心念電轉之間,並沒有任何的閃避動
作,坦然受之,他一面拍一面道︰「洗乾淨了臉再說!」

    祝香香端著盆,我也不必客氣,就痛快地洗了頭臉,抹乾淨,祝香香倒了水,站在
況英豪的身邊。

    雖然我完全無法接受他們是丈夫和妻子這個「事實」,但是也至少可以感到,他們
之間,有著自小一起長大的那種感情。

    我先向他們道謝,又正式介紹大眼神給他們認識。

    況英豪對大眼神佩服之極,又不相信他未曾練過射擊,等到聽了大眼神關於瞄準的
理論後,他更是讚嘆連聲,欲語又止。

    大眼神看穿了他的心意︰「這種意念瞄準法,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

    況英豪吸了一口氣,連連點頭。我埋怨祝香香︰「你應該知道我們沒有踫過鎗,我
還以為你會在最後關頭阻止大眼神!」

    祝香香現出苦澀的神情︰「誰知道他會來真的?所有人都以為他會不敢開鎗,或是
隨便向天開一槍就算數,誰知他——」

    祝香香向大眼神看去,大眼神一挺胸︰「我如果不來真的,衛斯理會殺了我!」

    我急了起來︰「我哪有這麼兇,但是無情的打擊,必然會改變我今後的一生,倒是
真的!」

    少年時期的一次挫敗,到成年之後,回過頭來看,可能微不足道,但當時,一定會
受到極大的打擊,很有可能,會影響一生!

    我那時,這樣一說,令得四個少年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十分嚴肅,一時之間,誰也
不出聲,我相信在這幾分鐘的沈默之中,每個人都思索了不少問題。

    最先打破沈默的是大眼神,這位剛才在眾目睽睽之下,燈火通明之中,勇往直前,
義無反顧,為朋友而冒險——他要是一鎗把我打死了,很難想像他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可是這時他一開口,聲音十分膽怯︰「我晚回家了!父母會罵!」

    況英豪和我想取笑他,但祝香香卻搶著道︰「好,我送你回去!」

    她說著,就把大眼神拉到了一輛摩托車前,先指點大眼神坐在後座,她也跨了上去
,向我和況英豪一揮手,就駕車駛開去了。

    我和況英豪對她的這個行動,都感到愕然,況英豪更明顯地表示憤怒,衝前幾步,
一腳踢在那隻臉盆上,發出了「噹啷」一聲響,臉盆飛上了天,又落了下來,再發出了
一下聲響。

    我走向他,用十分誠懇的聲音說︰「指腹為婚這種事,是作不得準的?」

    況英豪轉過身來,盯著我看了一會,開始的時候,氣勢很兇,但後來,卻變得很無
可奈何︰「我……喜歡她,從不懂事時,就喜歡她!」

    他這樣說,是表示他如今已經「很懂事」了,我只是淡然一笑,他走向摩托車,向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可以讓我駕駛。

    況英豪一揚眉︰「沒甚麼難的,只是初學的人,需要一點臂力來平衡,你可以做得
到。」

    我吸了一口氣,走向摩托車,跨了上去,他坐在我的後面,告訴了我一些基本要做
的事。

    這一次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對我的影響極大,後來,我上天入地,不懼怕任何新鮮
的事物,敢嘗試一切自己不知道的東西,都源於有這次經歷——看來深不可測的東西,
可以在幾分鐘之內,就變成馴服的工具,可以載著我在路上風馳電掣。

    寒風撲面,雖然陣陣刺痛,但是那種快意豪情,卻是畢生難忘的經歷。

    在疾駛中,眼看前面,有一道溝,阻住了去路,況英豪在我身後叫︰「用力提起前
輪,跳過去!」

    那溝的寬度超過兩公尺,我還未及考慮,就已非照況英豪的話去做不可了,一提前
輪,車子彈了起來,簡直就是騰雲駕霧,飛過了那道溝壑。

    我畢竟是第一次駕駛摩托車,在車子飛起而過,落地之時,我就不知道如何控制才
好了,以致車才落地,一下反彈,就側向一邊。

    況英豪大叫一聲︰「鬆手,打滾!」

    就算他不叫,我也會這樣做,鬆手,滾開去,看到況英豪也和我同一方向滾了出來
,車子還發出咆哮聲,在地上打著轉。

    我和況英豪站了起來,都立即發現對方沒受傷,兩人都不約而同,「哈哈」大笑。

    那時候,我心中興奮莫名,正準備過去扶起車子來,突然之間,眼前陡地一黑,變
得甚麼也看不到!

    這一下變化,當真突發之極,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會不會我受了極重的內傷,已
經傷重死亡,到了陰曹地府,所以才會這樣?

    正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當我聽到況英豪的聲音在問︰「衛斯理,發生了甚麼事
」之際,竟以為他也和我一樣︰死了!

    由於人生閱歷的深淺不同,所以在變故陡生時,所作出的反應也不一樣,有的處變
不驚,有的張惶失措。像我那時,忽然之間,眼前一片漆黑,甚麼也看不見,根據我當
時的生活經歷,自然無法判斷發生了甚麼事,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死了!

    接著,我聽到了況英豪在發問,聲音熱切,我就以為他也死了。

    那時,對生死的變化,所知不多,朦朦朧朧,全從看書和聽大人講的各種傳說之中
,得到一些概念。奇怪的是,當時我確然相信自己和況英豪已死,可是卻一點也沒有恐
懼、痛苦、傷心或悲哀之感,相反地,心中還前所未有的平靜,想到的是︰啊,我死在
這�,這樣死法,太短命了,甚至還未成年,可是不要緊,人人都會死的。這樣就是一
生了,剛才不死在鎗下,現在竟然死於車子翻側!

    胡亂地想著,我又聽到了況英豪的第二次發問聲,我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叫︰「你
別害怕,我們已經死了!」

    況英豪的反應,強烈之極,他發出了一下怪叫聲︰「甚麼?死了?胡說,放屁……


    他罵了我十七八句,忽然又叫了好幾下,才又道︰「不……我不要死!不要死!」

    想不到他對於「死」會和我的想法完全不同,我心中想,就算你的父親是大將軍,
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連皇帝都要死,只有神仙才不會死,可是誰又見過神仙?

    況英豪越叫越是淒厲,他又叫︰「我怎麼……這就死了,我還沒活夠,我連香香的
嘴都沒有親過,我不要死!」

    他最後這四個字,簡直是嗥叫出來的,淒厲無比,聽了叫人極不舒服。可是他的話
,卻使我想起,我是親吻過香香的,而且還是那麼難分難捨,那麼纏綿的親吻——這是
不是我覺得死亡並不可怕的原因?

    我想勸他不要慘叫,在說話之前,揮動了一下手,打中了我的身側,不但有聲音發
出來,而且還感到了痛楚!

    雖然,沒有人知道人死了之後是怎麼一個情形(死人不會說話,不能把死後的情形
告訴他人),但是在許多傳說之中,卻也有了一種「約定俗成」,大家都加以接受的假
設。這些假設,大都是似是而非,可是這時用來作為確定我是否死亡的標準,卻也大有
用處。

    我立即想到的是︰我還有身體——沒有身體,不會有聲音,不會有痛楚,如果是鬼
魂,就不會有身體,這可以說明,我沒有死!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大聲呼叫︰「喂,我們不一定死了,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不
信,你打自己兩下看看,就可以證明!」

    我以為我一叫,況英豪一定會有反應,誰知道連叫了三遍,眼前漆黑,而且,甚麼
聲音也聽不到!

    這一來,我不禁大是駭然,深吸了一口氣,還想大叫,眼前忽現光景——我看到了
況英豪,或者說,我看到了況英豪的一幅畫像。

    要比較詳細一些說我看到的情景。因為那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匪夷所思的經歷,
所以印象特別深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慘白色的光影,那時,實在無法形容,而在我後來,第一
次看到了電視機的時候,我指著螢光屏,就立刻聯想起那時看到的光景來。

    而況英豪就在那幅光影中,只看得到他的上半身,也瞪大了眼,張大了口,神情驚
恐之至。天氣多麼冷,但是我清楚地可以看到他的額頭在滲汗,可知他正處於極度的驚
恐之中。

    我叫他,他沒有反應,我依稀覺得,他的那種情形,和香香媽媽的肖像出現在「鬼
竹」上的情形,十分類似,那是幅維妙維肖的畫像。

    可是,畫像卻開始活動了!

    他的神情變得更驚恐,不斷地在搖頭搖手,一看就知道他正在否認著甚麼。

    可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既聽不到有人在逼問他,也聽不到他在否認甚麼。

    這情形詭異之極,我不以為我跌進了一個噩夢之中,反倒更多認為他死了之後,正
在接受閻王判官審問,牛頭馬面的拷問!

    四周圍一片黑暗,莫非我和他已經身陷地獄,那又為甚麼沒有惡鬼來拷問我!

    在驚駭的情形下,思緒極其紊亂,我覺得他在不斷重複說著幾句相同的話,陡然之
間,我竟然知道了他在說甚麼!

    他說得最多的是「我不知道」,在我一有這種感覺時,我就看到了他連說了三四遍


    是的,我看到他說話——說穿了一點不神秘,同學之間,各種各樣的玩耍很多,花
樣百出。在語言上,為了突出,幾個要好的同學,自創一種「密語」,練習純熟之後在
眾人面前,用密語大聲交談,使旁聽者瞠目結舌,這就有趣之極。

    也有時,練成了看唇語的功夫——從對方唇形的變化之中,雖然對方沒發出聲音,
也可以知道他在講些甚麼——我的唇語基礎,就是在那時打下來的,後來,在冒險生活
之中,少年時的基本訓練,曾在許多場合下,起過化險為夷的作用。

    這時,我定下神來,又看到況英豪在說︰「我不知道,不知道這個東西在哪�!那
是甚麼?看來像是一根……子。那是甚麼人,我不認識,他的名字是王天彬?也沒聽說
過?」

    在「根」字和「子」字之間的那一個字,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像是「豬」字,也可
能是其他的同音字。而那個名字「王天彬」,自然也可能是其他的同音字。

    這使我肯定了一點,他是在接受盤問——有人拿一樣東西給他看,他卻不認得那是
甚麼,而盤問他的人,多半還要他講出那東西在甚麼地方,他自然更說不出來了!

    我並看不見有甚麼人在向他盤問,在這期間,我也曾大聲叫他,可是他顯然聽不見


    我只看到他又在叫︰「你們是敵軍?我雖然不是正式軍人,可是我成為俘虜,要有
俘虜應有的待遇!」

    他把那兩句話,連說了兩遍,所以我可以肯定,他是這麼說的。

    這令我駭然欲絕,我想向他衝去,可是不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達到目的,那時我
的情形,完完全全像是置身於一個惡夢之中!

    我雙手亂舞,雙腳亂踢,大聲叫喚,一面還盡可能看他在叫甚麼。

    我看到他在叫︰「我不跟你走!哪�我都不去,我不知道你們在問我甚麼,你們要
把我帶到哪�去——」

    當他這樣叫的時候,神情驚恐之極,我忽然看到他拔出了手鎗來,向前發射,可是
聽不見聲音,同時,那灰白的光幕在變暗,他的形象也模糊。

    直到他消失之前,我看到的他說的一句話是「我不會屈服!」

    然後,眼前一黑,又甚麼也看不見了,同時,我感到極度的昏眩,身子不由自主軟
倒。

    等到我再有知覺時,我只聽得人聲鼎沸,許多道強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心想,輪
到鬼卒來拷問我了。可是在嘈雜的人聲中,我卻聽到了祝香香熟悉的聲音,我陡然睜開
眼來,看到眾多軍人,拿著強力電筒照射著,我躺在一個擔架上,祝香香正在擔架之旁


    我才一坐起身,不少軍官來到我的身邊,雖然七嘴八舌,但問的是同一個問題︰「
況英豪哪�去了?」

    況英豪不在了!他不是死了︰死了,屍體還在。現在,他不見了!

    我喉嚨像是有火在燒一樣,啞著聲,我回答了他們的問題︰「他……被人帶走了,
成了俘虜?」

    這是我當時能作出的最好回答了!

(八)天兵天將

    這件事,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接觸的,不是實用科學能解釋的事件。我魂牽夢繫,
和祝香香初吻,和在「鬼竹」之上忽然出現了極美麗的倩影,以及還未曾記述出來的另
一些事,與這件事相比較,是小巫見大巫。

    而且,在這件事之後,我和同類的怪事,好像是結了不解之緣一樣,雖說是一有機
會就會讓我遇上,就算事實和我無關,發生在幾萬里之外的事,也會兜兜轉轉,轉到我
的身上來,變成是我的事。

    能遇那麼多「怪事」,一來是由於我生來性格好事,對一些不明白的事,非要尋根
究柢不可。二來,這件事中得到的一個解釋,也是原因之一,是甚麼解釋,誰作出的解
釋,請看下去。

    好了,所謂「這件事」,是在城外開始的,我和況英豪相處,沒有多久,就意氣相
投,成為好朋友——少年人沒有機心,熱情迸發,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可以迅速拉近,
不像成年人那樣,諸多顧忌。像「白首相知猶按劍」這種情形,可以肯定,決非少年時
就結交的肝膽相照的終身知己。

    況英豪忽然失蹤,而我又看到他像是在接受盤問,成了俘虜,由於他的身分特殊,
是況大將軍的兒子,這就成了一件極嚴重的事。

    當時,我並沒有在擔架上繼續躺下去,掙扎著站了起來,立時被一輛軍車載走,祝
香香和我在一起,她一直用她柔情似水的大眼睛望著我,在她的眼睛中,我感到了焦慮
,關切和疑惑。這一雙大眼睛看得我心煩意亂。她並沒有問甚麼,事實上,就算問,我
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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