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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15:30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8-29 17:16 編輯

此書作者 雪夜冰河  是大陸的一名編輯,兼網絡寫手,《無家》這本小說被評為大陸網絡文學十年盤點的百部優秀作品之一,原發於大陸的起點中文網。

這本小說背景跨越抗日戰爭、國共內戰、朝鮮戰爭、大陸文革等歷史時期,描述了一名普通農民從國軍士兵到文革的經歷,是大陸難得一見的正面描述國軍在抗日戰爭中貢獻的作品,作品最後以主角在文革中的遭遇悲壯結尾。

一本很具有思想性的小說,一位值得尊敬的作者。

另注:此書整體風格真實厚重,不喜者慎入!尤其結局極其淒涼悲壯,心理承受能力不足者慎入!


此書在起點中文網的鏈接地址:
http://www.qidian.com/book/15794.aspx

目錄:
  第一章 離家
  第二章 流血的黃河
  第三章 保衛武漢
  第四章 奇襲鬥方山
  第五章 松石嶺
  第六章 雙堆集
  第七章 掉轉槍頭
  第八章 鐵血柔情
  第九章 撤退
  第十章 營救
  第十一章 亂世田園
  第十二章 保衛常德
  第十三章 血祭孤城
  第十四章 相煎淮海
  第十五章 脫胎換骨
  第十六章 生死兩岸
  第十七章 回家
  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
  第十九章 鏖戰三所裡
  第二十章 離去與歸來
  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
  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
  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
  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
  第二十五章 匆匆蕩蕩


書發到一半才發現換行有問題,沒辦法一行一行修改了,大家湊合看吧,若實在不習慣可看附件,附件是TXT版的,不過是簡體中文的。

[ 本帖最後由 stoneman 於 2009-2-23 21:14 編輯 ]

《无家》雪夜冰河.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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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所以,才会有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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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1:02:46

連載完,下面再轉發幾個書評


無酒無詩:評《無家》
更新時間2007-6-30 16:48:00  字數:0

 
  第一次知道無家這部小說,大概是兩年多前,當時翻看起點的“天地人榜”,發現這部從未聽說過的小說竟然躋身天榜。驚訝

之余,看了看點擊率,卻是觀者廖廖,一如我極力推崇的《悟空傳》、《尋找人類》之流。按照一般規律,這意味著這是部有著相

當深度的作品,所以不合起點上眾多痴迷YY讀者之口味。再看寫作狀態,顯示為連載,本著不看非全本作品免受相思之苦的優良傳

統,加入收藏後束之高閣。
  數月前找書時,發現它竟然全本了。區區25章50萬字竟然寫了3年,以網絡寫手的速度可謂是慢的驚天動地了。記起這是本講

述農民兄弟深重苦難的書,考慮到我工作之余看書無非是為了輕松傻笑一番,實在是沒勇氣拿這種深刻卻沉痛的東西來折磨自己本

不堅強的靈魂,於是下載後再次靜靜地藏之角落。前天看完《黑客傳說》後,突然對仙俠奇幻失去了興趣,迫切想要換換口味。一

如大魚大肉慣了,倒了胃口,需要喝點小米粥一般。在眾多待看書籍中選了又選,終於拿起這部《無家》,開了頭便無法釋卷,直

至一氣看完。
  縱觀全書,當得“厚重”二字。粗言俗語雖多,但處處透著真實。主人公老旦本是一老實巴交的農民,抗戰之初被國軍抓了壯

丁,從武漢會戰到常德浴血,再到淮海戰役加入解放軍。解放後復員未滿數月,再次應征奔赴朝鮮,兩年後拖殘疾之軀返鄉。刀光

劍影裡,多少七尺男兒為國為民為義慷慨赴死,存者百不余一。老旦從一新兵戰至團長,起初的100多同袍除了生死不明的連長,

竟然個個埋骨異鄉甚或骨肉無存。轉戰萬裡,為的不過是鄉親的安居樂業。而不出數載,反右風起。為國為民奮戰10余載,渾身無

處不傷的老旦竟然因為反對村裡拿槍逼著鄉親三九天裡刨凍土,嘔血修那比河還高無水可引的水渠而被劃成右派。大躍進、飢荒、

四清、文革,於我輩而言只是歷史書中輕描淡寫的廖廖數語,於億兆黎民而言卻是那一去無回的一條條鮮活生命!雖已深知這段歷

史,但每次讀來仍是出離憤怒,痛感切膚。時間磕磕絆絆地走入1966年,文革開始不久,老旦一家終未能逃脫那芸芸眾生之噩運,

大兒子朝鮮戰場被俘,生死不明;二兒子奮發讀書,考上北京法律學院,又憑努力從一初入城市的鄉下青年成為學生領袖,卻終因

保護校中一眾“牛鬼蛇神”與出身右派家庭的女友而葬身火海;辛苦一生的老伴翠兒為維護老旦最後的尊嚴,舍身將一造反派撞下

高台,悲壯身死;而老旦,則埋葬了妻子,在升騰的朝陽中,身被勛章,手扶柴刀,走向那兩鄉三社彙聚而來的數萬批鬥大軍。
  掩卷長嘆,驚百萬將士舍身忘死之壯烈,悲無數英靈魂魄無家之凄涼,恨三兩“領袖”貪權尋釁之無恥!數十年之腥風血雨、

千百夜之凄風冷雨,千村萬落未余下寡婦孤兒,壯麗山河只落得血跡斑斑,究其根本,不得不再論人性:人性有善。多少如老旦般

不識大字,不懂大勢之平民百姓,為國家抵御外侮,為妻兒吃飽穿暖,為兄弟掙扎求存,而迎彈被刀,義無反顧。到頭來卻因陣營

不同,不著史筆,甚至被貼上貪生怕死、腐敗無能之標簽。那些衣衫襤縷,默對苦難的底層民眾,卻是中華民族幾千年不折之脊梁

!人性有惡,那些所謂的偉大領袖、革命家、黨國的卓越領導人,為了一己之私,貪權爭利,視萬千蒼生如螻蟻,打著某某主義、

某某思想的大旗,今天一運動,明日一糾風,為打倒昔日手足,用千萬人鮮血,書寫自己的“政治正確”!此等人偏偏名傳青史,

百般頌揚。善惡如此,如何不叫人扼腕衝冠!
  輾轉難眠,披衣復起,謹以一首《滿江紅》,悼華夏先烈之無數英魂。
  極目山河,千萬裡,多少繁華。
  憶當年,狼煙處處,金鼓交加。
  武漢城外刀似電,三所裡前血如花。
  十五年,縱橫天涯遠,任豪俠。
  胡虜盡,斂征伐。願歸鄉,種桑麻。
  眼望盡,廖落孤墳棲鴉。
  泉路英魂猶未遠,鬩牆屠刀已出匣。
  孤燈裡,白發獨拾酒,何處家?
  無酒無詩
  




白燁:有意味.見膽識——評雪夜冰河的長篇小說《無家》
更新時間2007-11-20 16:05:00  字數:0

 有意味見膽識
  ——評雪夜冰河的長篇小說《無家》
  -
  未讀長篇小說《無家》(陝西師大出版社2007年7月版)之前,對作者雪夜冰河不甚了了;讀了長篇小說《無家》之後,對雪

夜冰河其人頓生敬畏。這個並怎麼不知名的年輕作者好生了得,繁復而厚重的內蘊,他表現得舉重若輕,以小見大的技法,他運用

得駕輕就熟。雖然作品在主人公的命名和一些具體描寫上,不無粗野與粗俗之處,但卻掩蓋不住作品奪人眼目的異樣光彩。
  《無家》洋洋五十萬言,只寫了沒有大名只有渾名的老旦;遑遑25章,也主要是寫老旦輾轉於一個又一個的戰場。但就是這樣

一個並不起眼的人物,這樣一些並不奇崛的故事,作者串結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反右傾”、“大躍進”、“文

革”等一系列重大事件的繁復事變,側面地又是濃重地勾勒了現代中國深重的苦難與艱難的演變,並探詢了歷史與個人、農民與土

地等諸多重要人生話題。
  《無家》給我印像最為突出的,還主要是這樣兩個方面:其一,通過老旦和他的戰友的殊死拼搏,正面而又充分地表現了國軍

的英勇抗戰;其二,經由老旦這個人物的種種遭際,形像而深刻地揭悉了中國農民在一個時期難以自主的悲劇命運。
  這些年有關抗戰題材的寫作中,描寫國軍抗戰的作品開始出現,但多限於紀實類作品,在小說作品中並不多見。《無家》在這

一方面,雖非空谷足音,卻可謂披堅執銳。剛剛成家的老旦稀裡糊塗地參加了國軍,懵裡懵懂地上了戰場,而每場戰鬥都是生死劫

、鬼門關,這讓這個單純又實在的青年農民,漸漸地增長了經驗,更煥發出鬥志。他抱著“平安回家”的願望,喊著“跟我宰日本

豬”的口號,衝殺在一個個戰場上,從松石嶺“置之死地而後生”,到戰常德,虎賁雄師逞英豪,老旦從不把生死當回事,他和他

的戰友們也以血拼到底的氣概,在抗日戰場上顯現了中國軍人應有的風采。作品以濃墨重彩的筆觸描述的常德保衛戰,寫出了身為

連長的老旦的殺鬼子的奮不顧身,救戰友的義無返顧,寫出了國民革命軍第57師官兵頑強抗擊日寇,戰鬥到彈盡糧絕,直至全軍幾

乎覆沒的舉世壯舉。這樣的悲愴場面,殘酷得驚人,也真實得感人。人們從中看到了面對日寇鐵蹄的踐踏,由國軍將士表現出來的

作為中國人和中國軍人的同仇敵愾和英勇無畏。應該說,這不僅是當時中國抗戰的一個主要部分,也是戰時民族精神的一個重要構

成。把這一部分和我們所熟知的八路軍、新四軍的抗戰組合起來,才是一幅全景的中國軍民抗擊日寇並贏得勝利的完整畫卷。
  《無家》還讓人感佩不已的,是由老旦這個人物的人生輾轉,揭示了中國社會的劇烈變動及其中國農民在這種變動的命運悲劇

。從沒有下過戰場的老旦,一開始並非自覺,後來也談不上怎麼清醒。這個來自窮鄉僻壤的青年軍人和許多普通農民一樣,對於人

生的理解與向往簡單而切實,“打完了仗回家種地”,“回家”是他最為基本的念想。但這樣一個極其本分的願望也是那麼渺茫:

打走了日本鬼子,他成了共軍的俘虜;經過改造之後,他成了馳騁在解放戰場上的解放戰士;等到了解放之後復了員,朝鮮戰場重

燃戰火,他又被征招入伍,編入了38軍拼殺於抗美援朝戰場。他常常會為一次次的人生轉折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轉投解放軍,他

想起了孫中山說過的“順應潮流”;重上朝鮮戰場,他的想法是“俺本來想回家種地,可部隊需要俺去打美國兵,俺就來了。”身

任志願軍偵察營長的老旦,帶領戰士們保住了陣地,拖垮了敵人,自己也瞎了一只眼,斷了一只臂,昏迷中的老旦喃喃念叨:“可

以回家了”,但回家之後的老旦,雖然擔任了書記兼村長,但遇上“反右傾”、“大躍進”,仍然是雲裡霧裡,被動應對,先被打

成“右傾”,後又遭到批判,最後落得妻兒暴死,家破人亡。想家,為家,回家;結果禍家,毀家,無家;老旦終究沒有實現他那

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個人意願,“家”對他而言,仍然是那樣的可望不可及。從這一點上說,他的努力可說是慘淡的,而他的人生

顯然又是失敗的。
  可以說,在老旦個人的命運演進上,其結局的蒼涼與其過程的輝煌,構成了絕大的反差,也使作品在這種反襯之中具有了一種

奇特的張力,那就是面對國破人亡的危難,在你死我活的戰場,一個尋常百姓如何激發出個人的血性,迸發出民族的精神,成長為

一個威武雄強的鐵血男兒;這種“逼上梁山”,上了“梁山”便是“好漢”一個,這種心系家園,為了家園拼死作戰的平民,可以

說熔淳樸、剛烈與堅韌於一爐,集犧牲、忘我與奉獻於一身,都以最為典型的性格代表了最為廣大的農民的形像。但反思老旦的命

運,回望老旦的一生,卻讓人覺著他始終被一個又一個的潮流裹挾著,他“回家”的願望一次又一次地被阻礙和打斷,乃至在和平

年代沒有硝煙的戰場上疲於應對,最終無可挽回地走向家破人亡,人們不僅為之唏噓,為之扼腕,當然更會揣摩和思忖這樣的問題

:歷史如何善待參與歷史書寫的人們,社會如何善待推進著社會發展的平民?這些問題看來都屬“天問”,但卻自居其意味,不無

其意義。一個普普通通的老旦,既折射出一部雄渾多變的現代軍史與國史,又引伸出如許偌大的問題讓人思索不已,這便是《無家

》這部作品不可小視的價值之所在。
  -
  白燁先生簡介:著名作家,文學評論家,著名文學評論家,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副會長。代表作:《文學觀念的新變》、

《文學新潮與文學新人》、《批評的風采》、《文學論爭20年》、《賞雅鑒俗集》、《觀潮手記》等。
  





解璽璋:奏一曲悲歌唱到老——讀長篇小說《無家》
更新時間2007-11-20 16:08:00  字數:0

 奏一曲悲歌唱到老
  ——讀長篇小說《無家》
  解璽璋2007/09/30
  無論出於什麼目的,在這部長達數十萬字的小說中,老旦最終被塑造成了一個歷史的見證人。他用自己卑微的生命見證了中國

上個世紀30年代至60年代所經歷的苦難。
  老旦是個農民,他的理想是守著老婆孩子過日子。但日本人打來了,他被國民黨軍隊抓去當兵,第一天就上了前線。日本人的

炮彈使他認識了戰爭的殘酷性,也使他迅速成長為一個無畏的戰士。他經歷了徐州會戰、武漢會戰、長沙會戰、常德會戰,打了許

多大仗、惡仗,多少兄弟、戰友在他身邊死去,他也無數次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終於看到了日本人投降,他在夢中思念著老婆孩

子,以為可以回家過安生日子了。同樣的心思,我們在電影《董存瑞》中就見過的,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想。但戰爭並沒有結束

,而是變得更加慘烈,更加淪喪得失去了理性和人性。老旦的刀法在抗日戰場上威風八面,所向披靡,但是,當對面的兄弟吶喊著

衝過來的時候,老旦手裡的刀則變得異常沉重,無論如何也舉不起來了。在這裡,一旦越過政治的層面,我們就會看到,固有的關

於那場戰爭的歷史想像,還有另外一種面貌。老旦當了俘虜。而命運的殘酷和吊詭之處,就在於他必須馬上掉轉槍口,使自己脫胎

換骨,於是,老旦也就變成了老解放。
  新中國的建立只讓老旦享受了短暫的回家的快樂。很快,美國人打到鴨綠江邊,老旦再次應征入伍。這一次他可沒有那麼幸運

,再次歸來的時候,他把一只胳膊和一個眼球留在了朝鮮。更讓人傷心不已的是,回家以後的老旦並沒有過上安生的日子。肅反、

大躍進、反右傾、三年經濟困難,直到“文革”,一個接一個的運動,把老旦從人變成了鬼,他的兩個兒子,有根和有盼,一個死

在朝鮮戰場,一個死在“文革”的火海中,而他的妻子翠兒,摔死在批鬥他們的高台下。他掩埋了妻子,然後,懷著赴死的莊嚴,

把一生珍藏的幾十枚勛章一個一個別在累累傷痕的身上。當他威風凜凜地走出房門的時候,守在門外的革命小將們都驚得目瞪口呆

,作者這樣寫道:“面前這個上周在台上還低頭不語、抖若篩糠的老廢物,如今竟然不可一世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軍功章在朝陽

下璀璨奪目,讓這些崇拜英雄的革命者們瞠目結舌。更離奇的是,老旦那粗大的雄根上,居然也沉甸甸地掛了兩個勛章,看上去竟

然頗為精致,一陣風吹來,竟然叮叮當當碰撞作響了。”老旦在臨死前以這種方式恢復了自己作為人的尊嚴。
  這是一個充滿了傳奇和異端色彩的故事。作者明顯地想要區別於以往我們所熟悉的關於戰爭的敘述。在他放大了的描述中,傳

統戰爭敘事中的浪漫和抒情完全不見了,而代之以血淋淋的殘酷和冰冷徹骨的傷痛。小說這樣描述老旦頭一天參軍路上所遇到的情

景:“一顆炮彈在老旦前面10米左右的地方炸了,前面幾個人像是鬧鬼似的忽地不見了,他被震得頭皮發麻,感覺到一場血雨從天

而降,一條胳膊惡作劇般地搭在了他肩上,還帶著熱乎乎的體溫。”這很有點類似於現在電影大片中為表現戰爭場面而制造的音響

和影像效果,誇張而又逼真。閱讀之後,我們同時感到了非常強烈的感官刺激和心靈震撼,它把戰爭可能喚起的英雄氣概撕得粉碎

,揭露了戰爭背後魔鬼般的猙獰面目。戰爭可以使人豪邁,也讓人恐懼、傷痛、辛酸和墮落,使得我們這些讀者從心底湧起一股悲

涼之氣。
  作者關於戰爭的描寫真是別開生面,而戰爭場面,說到底還不是最重要的東西。在這部小說裡,真正讓我們心動和心痛的,倒

是戰爭以及社會動蕩中老旦同這些普通士兵的悲慘命運。書裡寫了很多人,他們有的有名字,有的連名字都沒有,稀裡糊塗地就把

自己的生命丟在了戰場上,或某個政治運動中。他們也有自己的夢想和希望,但他們從來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他們像一件東西似

的被高高在上的權力和勢力拋來拋去。而傳統的歷史敘事卻總是盛贊犧牲和奉獻,這種刻意塑造的英雄形像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巨大

的壓力,即使老旦這樣的普通農民也擺脫不了這種壓力,這種被意識形態扭曲的價值觀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生命無關緊要,進而

覺得所有的生命都無關緊要。這是很可怕的,是悲劇中的悲劇。以前我們經常慨嘆,中國的戰爭文學一直達不到前蘇聯戰爭文學所

攀升的思想高度,以及他們所開掘的人性的深度,我們一直沒有《靜靜的頓河》、《第四十一個》這樣的作品。讀了《無家》,我

們可以輕輕地舒一口氣了,這部作品或許還有不夠成熟的缺陷,比如它的結構安排,就明顯地是個半截子工程,沒有最終完成。但

它在另外一些方面,比如歷史的復雜性和殘酷性,甚至超過了前蘇聯的一些作品。這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在現實和歷史兩個方面都

顯示出與前蘇聯的巨大差異,而所有這一切就集中體現在老旦悲劇性的人生經歷中。
  






高昱:我們依然無家
更新時間2007-11-21 9:32:00  字數:0

 文/《商務周刊》主編高昱
  多有論者指出,中華自漢唐之後少有尚武精神,總是到了亡國滅種的最危險時刻,每個人才被迫發出最後的吼聲。
  居安而不思危,忘記以武止戈的樸素哲理,用這個原因來概括中華民族的歷史悲劇,大抵不算是錯。但河南農民老旦不會去想

這些問題。日本人入侵中國,他是被國軍拉了壯丁才走上保家衛國的道路,從抗日戰爭、內戰到朝鮮戰爭,他對戰爭的目的只有一

個理解貫穿始終:早點打完仗,回老家好好跟翠兒過日子。
  沒有“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的豪情,有的只是“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哀慟,沒有收拾舊山河

的壯志,有的只是身比鴻毛輕的迷茫。在一個戰亂的時代,老旦不得不時時把槍指向敵人;等他終於拖著殘軀回歸鄉裡,命運卻又

把槍指向了這位百戰英雄。
  不求萬戶侯,不言千金裘,只想一個安穩的家,這是多麼卑微的人生希望。但戰場上不死的老兵,拿著柴刀在公社造反派面前

轟然倒下,他倒在了翠兒的葬身之處。英雄家破人忘。
  這樣的歷史悲劇又該以怎樣的哲理來概括解釋?
  自從10多年前看過余華的《活著》和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我始終不敢再看第二遍。在這個叢林世界裡,一地雞毛的小人物

本來就是卑微的,但我們居然還有這樣的時代,連最卑微的尊嚴都遭到反復踐踏,直至讓人將心中的惡赤裸裸展露出來,只是為了

活著。每個人都有醜陋的一面,這是事實,但每個人又都有溫暖的一面,如果我們只沉浸於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的痛感,我

不相信人吃人的悲劇會因此得以避免。相反,我以為,正是因為對他人的不信任,無休止的尋找敵人和繼續革命,可恥地奪去了老

旦們魂魄歸依的家。
  《無家》我讀了兩遍,第一遍是在網絡上隨著作者的每次更新,作為戰爭小說來讀,第二遍是捧著完整的打印稿,作為傷痕小

說來讀。第一遍我為大風疾笑,第二遍我為無家黯傷,然而,真到了受命做評的時候,我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該說的早就有人說

過了。
  如果不是山西黑窯奴工的醜惡再次在暗夜點燃了我,我幾乎相信自己已經成為理性的中產階級的一員。我再次想起6年前在山

西小煤窯爆炸現場親見的那20多張無法瞑目的臉,我的心底再次聽到了受難者的呼喊:“救救我們。”現在我知道,這些聲音仍在

呼喊,對著所有人呼喊,它們仍不計其數。
  這是“記憶對抗遺忘的鬥爭”。不是與壞人鬥爭,而是與自己鬥爭。人人都是醜惡的始作俑者。在讓老旦家破人亡、夢想破碎

的時代,人們相互揭發,殘酷鬥爭,與其說是奉領袖指示為真理,不如說是以政治表現來爭奪權力這種稀缺資源的趨利選擇;在不

斷吞噬礦工和奴役童工的今天,礦主和包工頭喪盡天良、草芥人命,同樣是以榨取廉價勞力來爭奪血汗暴利的趨利選擇。在這些故

事發生的當口,我們沉默縱容,任鮮血化為無關緊要的數字淡淡褪去。
  身夢無家兮,魂魄何依?英靈在天,倘未遠走,當知塗炭家園夢想的邪惡和憎恨今天依然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我看到了老旦的

面容,含憤,嗔目,怒發上指冠,手執柴刀向我這個河南不肖子弟喝到:“救救他們,救救你自己。”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59:53

第二十五章 匆匆蕩蕩

第二十五章 匆匆蕩蕩

 回到板子村的時候,冬天的朝陽正把白雪覆蓋的村莊照得通紅一片。謝有盼遠遠看見美麗的家鄉,一路上憂郁的心情總算喘了口

氣。這麼美麗的村莊,如此寧靜地藏在豫北的平原上,誰能來這裡造反呢?
  板子村竟然空無一人,各家各戶門庭大開,冷冷清清。村中土牆上遍布大字報。飢腸轆轆的看家狗嗷嗷直叫,此起彼伏的犬吠

聲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大早晨顯得有些詭異。
  謝有盼忐忑不安地來到自家門前,發現整個屋子都被刷滿了各種大字報,紅得讓人發怵。院子大門不翼而飛,屋門的棉簾子燒

剩下一半,院子裡的碾子竟然掉到了地上,滿地都是鍋碗瓢勺的碎片,顯然是被石碾子砸碎的。五根子蔫生生地藏在碾盤後面,看

見謝有盼來了,竟哆哆嗦嗦的不敢出來。謝有盼忙過去拉它,看到它身上多處血肉模糊的傷痕,一條腿已經斷了。這畜生眼淚汪汪

地看著自己,悻悻地舔著他的手。摸了摸它,謝有盼就走向堂屋。堂屋的幾扇窗戶紙全被撕碎,桌椅板凳都四腳朝天碎裂當場,地

上竟然還有幾個刨出來的坑。屋裡掛的鏡框和獎狀等物件,除了毛主席的,都砸爛了。陽光透過破爛的窗戶射進屋裡,一牆紅墨寫

成的大字格外醒目:
  “堅決批判陰險、毒辣、血債累累的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反革命黑幫、反黨分子、大軍閥的走狗老旦及其惡霸婆娘!”
  “要敢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
  每一個“老旦”紅字上,都用黑墨畫上了大大的叉,那墨仿佛還在往下流著,謝有盼用手去摸,淋瀝地粘了一手。牆角扔著父

親掛在牆上的復員照片,已經被撕成兩半,踩得污濁不堪。旁邊是碎裂成幾截的拐杖,那是謝有盼兄弟二人用棗木親手為他做的。

謝有盼摸著拐杖頭松軟的襯墊,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怖驟然襲來,令他打了幾個冷顫。
  “這是怎麼了?父親又被打倒了?運動這麼快就到了農村?組織上不是接受了他的彙報,讓他留黨查看麼?公社黨委不是否定

了大隊黨委給父親安的‘反動軍閥’帽子麼?他不是說自己的政治和思想問題、包括歷史問題都已經‘清’了麼?怎麼還是被打倒

了?‘破四舊’難道這麼快就已經破到了鄉村?母親呢?她怎麼會定成了惡霸?他們都到哪裡去了……”
  謝有盼扔下包袱,也顧不上可憐的五根子了,他發瘋般地衝出門外,尋著地上凌亂的腳印,向著村西頭的水利工地跑去。跑了

三裡地的樣子,他就聽到那邊人山人海的響動。繞過一個高坡,在水利工地那一片盆地般的空地上,他看到紅旗招展,人聲鼎沸,

足有上萬人堆在一處,圍著一個高台,他們動作整齊地揮舞著胳膊,呼聲震天。
  “打倒反動軍閥老旦!”
  “打倒資產階級的走狗老旦!”
  “向反革命分子老旦討還血債!”
  高台上十幾個人都跪在前面,五花大綁,脖子上掛了不知是什麼物件,使他們的頭不得不低下來。後面是一排持槍的民兵,殺

氣騰騰地把槍口指向這十幾個人。謝有盼把眼睛眯成一條小線,在那十幾個人裡尋找著父親的身影。那個矮個子的是鱉怪,那個瘦

骨嶙峋的好像是老富農謝三叔叔,那個頭發稀少的是郭平原書記……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父母,他們緊挨著,父親的右臂和母親的

左臂捆在一起,一塊巨大的木牌子掛在二人的脖頸上,即便這麼遠,謝有盼仍然可以看清上面的大字:低頭認罪!
  謝有盼看著這噩夢般的場景,一時慌了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麼辦?”
  謝有盼幾乎要窒息了。躲在這裡看著父母挨整?衝過去扶起父母來一起挨整?還是衝上前去阻止對父親的批鬥?好像哪一種方

式都不合適。看這個架勢,公社是要把父親徹底往階級敵人的角色上去整,自己如何能夠抗衡這股巨大的力量?大學剛上了兩年,

辛辛苦苦成就的地位已經被新的浪潮衝垮,怎麼能夠影響到這瘋狂的家鄉?保全自己的榮譽已經不用想了,如何才能保全父母的生

命安全?謝有盼坐在地上,兩只手死死地抓著身下的冰雪,終於冷靜了下來。
  “……對待敵人,要有靈活的策略和章法……針鋒相對並非唯一的辦法……”
  他突然想起了高中班主任白希的話,一些火花在他的腦海中燃燒起來。他騰地站起身來,在身上摸來摸去,摸出了塑料皮包著

的學生證和毛主席語錄。他注視著這兩個小本子,仿佛看見了自己蘊含的力量,他堅定的目光又轉向下面那片瘋狂的地方,嘴角露

出一絲輕蔑的微笑。
  “設計刺殺!”謝有盼喃喃地說。
  他朝人群跑去,步子像練操一樣正規,沒多久就跑到了。外圍的民兵警覺地看著他,幾個端著槍的走了過來。謝有盼一邊跑,

一邊舉起兩個紅本子,左手是毛主席語錄,右手是北京法律學院學生證。他對著人群大喊道:
  “讓路!給堅定的無產階級新青年、毛主席忠實的大學生謝有盼讓路,我是專程來參加批判大會的!”
  謝有盼的義正詞嚴將革命群眾們怔住了。溜邊兒走的有板子村的鄉親,拿著小旗在那裡瞎糊弄,看見這後生毫不畏懼地走過來

,驚訝之余,人們不禁感慨了:龍生龍種,這孩子不比他爹差,要論心膽,可能還在老旦之上哩!
  “謝有盼?原來是你!太好了,帶他上來!讓他們一家三口大反動派,大走資派,在咱們三社十村的革命群眾面前,一起低頭

認罪,交代他們的反革命歷史罪行,交代他們的通敵頭尾,帶上來,把他們捆在一起!讓他們對無產階級革命者們徹底坦白!”
  謝有盼抬頭望向高台,這個聲音好熟悉,陽光剛好從高台上面壓下來,晃得他只能看見幾個人影。幾個民兵過來要押他,謝有

盼奮力掙開了,他對著這些人舉起了毛主席語錄和學生證。兩個嶄新的紅本子著實讓人們感到驚慌,毛主席語錄大家都認得,但鄉

親們手中的都是最普通的那種,從沒見過這麼精美的。那冊子燙金的塑料發出亮紅的光芒,周圍的紙邊兒也燙著金,它舉在謝有盼

堅定的手裡,仿佛就是一個力量的像征,令這些熱血沸騰的革命者們不由得後退了。謝有盼右手的本子誰都沒見過,認識字的也不

知道這個北京法律學院是個啥衙門兒,不會是首都的革命組織吧?
  謝有盼在兩個本子的威力下,慢慢登上了高台。台上坐著的和跪著的人都目瞪口呆,整個會場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瞪大眼

睛望著這個威風凜凜的年輕人,舉著兩個小本子,用超乎尋常的穩重步伐走上高台,站在了萬人面前。老旦和翠兒吃驚地看著自己

的兒子在人群裡鑽將進來,心簡直揪成了一團。這不是自投羅網麼?這個傻小子!你還要不要命了?老旦撐了一上午的悍氣驟然消

散,眼淚不爭氣地上來了。翠兒早已無法承受眼前的驚嚇,看見兒子來了,竟然放聲大哭了。在他們身邊跪著的是郭平原,半邊臉

腫得像是個大茄子。沉重的木牌把他的頭深深地拉向台面,上面寫著“走資產階級路線的當權派!”他原本沒有幾根毛的頭頂像是

被人放了一把火,燒得焦黑透亮,連眉毛都捎帶了進去。鱉怪等人排在老旦的另一邊,牌子上寫著不同的字。謝有盼只看了父母一

眼,就轉身向著台下人們大喊道:
  “革命群眾們!請聽我說!我!謝有盼!原本是反動軍閥、反革命分子老旦的兒子。自打出生在這個家庭,我就生活在他的反

動陰影之下,終日不得翻身!可我沒有屈服,沒有怯懦,天天想著與這個反動家庭決裂,天天想著脫胎換骨,到毛主席身邊去鍛煉

翅膀!那個時候反革命分子老旦既是反動軍閥,又是當權派!我忍氣吞聲,度日如年啊,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伺機逃離苦海。黨和毛

主席給我指引著方向,四年前告訴我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我謝有盼頭懸梁、錐刺骨,聞雞起舞,臥薪嘗膽,終於去到了北

京,見到了曾經在毛主席身邊工作過的眾多革命前輩們,尤其是中央文革小組的領導們。他們指示我要堅決和自己的反動家庭做最

為徹底的鬥爭,並指派我回來,讓反革命分子老旦知道,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青年,是可以大義滅親的!”
  謝有盼一口字正腔圓、咬文嚼字的普通話,大大鎮住了在場的人們。當聽到他見到了不少曾經在毛主席身邊工作過的革命前輩

時,台上所有的人都坐不住了,嘩啦一聲全站了起來。謝有盼儼然像一個毛主席派回來的革命青年,在高台上抑揚頓挫地列舉著他

父親的種種罪狀,話語中還仿佛帶來了北京的某些革命組織的指示。台上的公社領導和大隊領導們面面相覷,拿不准謝有盼的做派

是真是假,但是從台下人信服的眼神看,他們已經被這個後生子徹底打動了。
  “我們的首都北京已經掀起了波瀾壯闊的革命運動,革命的熱潮即將席卷整個中華大地!毛主席號召我們進行全國大串聯,我

們這些毛主席身邊的好學生,肩負著他老人家的重托,把革命的火炬傳向中國每一個角落。我們公社也不例外!打倒反革命老旦和

資產階級反動權威郭平原等人,只是我們革命工作的第一步,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沒有人敢不喊這句話。
  “打倒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我爹!”
  “打倒我爹!”
  幾乎所有人都跟著謝有盼高呼了。公社領導聽著謝有盼傳遞的北京來的革命指示,竟有點膽戰心驚了。剛才怒斥謝有盼的奪權

者謝國崖,已經蔫蔫地躲在了一邊,跟著謝有盼的口號高呼著。老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自己

的兒子麼?這是那個帶著自己全部的希望,到北京城去念大學的兒子麼?這還是那個拿到通知書後從車站奔跑十幾裡地回家報喜的

有盼兒麼?上蒼啊,這是怎麼回事啊?驚愕、憤怒、恐懼交織在一起,老旦感到一陣被抽干鮮血般的寒冷。
  “低頭認罪!向全體公社革命群眾低頭認罪!”
  謝有盼號叫著,猛地把老旦的頭按將下去,狠狠地撞在了木板上,再踏上一只腳上去。四周突然鴉雀無聲了,人們驚訝地看著

這個革命青年用如此的方式批鬥自己的父親,後背都一陣發麻。
  “你說,你殺害了多少解放軍戰士……”說罷,謝有盼對著父親的臉就是一記耳光。
  “畜生!”老旦勃然大怒,一口帶血的吐沫吐向了兒子。
  “你還敢罵人?”說罷,謝有盼對著父親又是一記耳光。
  因為謝有盼的大義滅親,公社的革命委員會決定讓他把老旦夫婦帶回家去,日夜對他們進行嚴厲的聲討,讓他在革命的兒子面

前交待罪行。謝有盼揪著父母,帶著幾百人一路高呼地回了家。
  眾人終於離去了,不少村民用鄙視的眼光看著謝有盼。謝有盼不為所動,狠狠地關上了門。
  一進到屋裡,謝有盼立刻把跪在地上的父母攙起來松了綁,剛把昏過去的母親放在炕上,老旦的一個耳光就扇了過來,重重地

打在他的臉上,把謝有盼打得撲倒在地,臉上像是挨了一記鐵錘。
  “日你媽的!俺怎麼樣養下你這麼個畜生!早知道今天,老子當年就不會做下你,即便做了,回來的時候也一把掐死你……”

老旦吐出一口鮮血,惡狠狠道。
  “爹!”謝有盼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爹!兒子不孝,只能用這樣的辦法保全你們,他們會把你們整死的,兒子動手打了你,可我不打你,別人下手會更狠。我動

了手,別人本來就忌諱我從北京回來的,就不敢再拿你們怎麼樣!兒子每打你一下,心都跟刀割似的,爹,兒子不孝,沒有更好的

辦法,你打俺吧……俺打你多重,你就加倍還回來,兒子都受著……兒子一定要讓你們活下去,看著俺有能力來保護你們,兒子心

裡發著毒誓,除非俺死了,否則一定要讓你們度過這場劫難!”
  老旦高舉著右手驚呆了。兒子竟然是在給全體造反派演了一出冤打黃蓋!那發狠的勁頭連自己都蒙了過去,真是今非昔比了!

老旦遲疑片刻,低下頭去,托起謝有盼的臉,撫摸著那張被自己打得紅腫的臉,心中翻江倒海。良久,他猛地用單臂緊緊抱住兒子

的頭,放聲大哭。
  “有盼兒啊……爹委屈你了……可爹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啊……爹都不想活了……爹打了半輩子仗……就想過個安生……你哥已

經沒了……要不是惦記著你,要不是護著你娘,俺早就不想活了……他們天天往死裡整俺們啊……”
  “爹啊,你不能啊……你槍林彈雨都過來了,還怕這些王八蛋的唾沫麼?還怕他們這點子豬狗手段麼?兒子打你,你就記著俺

是在打自己,就像俺小時候拿小棍兒打你玩,你別往心裡去……不管怎麼樣,俺永遠是你和娘的兒子,哥哥不在了,還有俺……你

永遠是俺的英雄爹……”
  父子二人抱頭痛哭著,卻又怕鄰居聽見而不敢放聲。翠兒這時悠悠地醒來了,看見父子二人在那裡抱著哭,覺得是在做夢一樣

,竟坐在炕沿兒上發呆了。
  以板子村大隊革命小組組長謝國崖為首的造反派們,隔三差五地就來揪鬥老旦夫婦。每一次前來都發現謝有盼在對他們高聲訓

斥,有時甚至對老旦拳打腳踢,造反派們就覺得沒啥必要天天來了。那個郭平原還是白白胖胖,應該騰出手來好好整整這家伙了。

謝國崖高度贊揚了謝有盼的革命精神,邀他一同去鬥郭平原等十幾個各大隊當權派,謝有盼以不能對反動派父親掉以輕心為由而婉

言謝絕,甚至對謝國崖的粗陋講話提出了一些嚴厲意見,謝國崖心中不服,面兒上卻也應承了。
  隨後的一個月裡,周圍的鄰居們聽到,老旦家裡每隔一兩天就會傳出謝有盼對他父母的厲聲訓斥,時而夾雜著劈劈啪啪的耳光

聲音,其實那不過是謝有盼在拿鞋底抽著門框。鄉親們咬牙切齒,說老旦真是養了個出息兒子,對親爹娘都能這麼狠,真看不出這

畜生!以後這人可是了不得,他從北京城回來,眼下更不能招惹,真得離這畜生遠點兒。
  板子村大隊一共被揪出來二十多人,有幾個熬不住無休無止的打擊,害病就去了。鱉怪死在一個月黑之夜,那天三更時分,從

他家裡飄出了一曲板子村人從未聽過的喇叭調子。那調子高得嚇人,低得恐怖,像被活剝皮的狐狸的尖叫,又像落入陷阱的夜貓子

的哭嚎。這調子在半夜吹將起來,直聽得全村人頭皮發麻,心驚肉跳。活人哪有這麼撕心裂肺的氣力?村民們就都說這是鱉怪的鬼

魂吹的。造反派們趕到時,鱉怪已經坐在炕頭死去了,嘴裡還叼著喇叭嘴兒,喇叭腔裡流出的血染紅了他矮小的身子,在炕席上窪

成一團醬紫的血餅。他的婆娘在屋子裡的房梁上吊著,想必蹬腿兒不久,還在那裡咿咿呀呀地蕩著,像個巨大的鐘擺……
  “爹,娘,我看最緊的風頭過去了,我已經和謝國崖他們商量好,我要回北京去,接受中央文革領導的新指示,帶紅衛兵們下

來。你們要關在家裡,由民兵看著,但是我強調不許動你們,我很快又會回來,要把你們親自押到農場去改造……我回北京去,一

定要混成個頭頭出來,我要帶著一幫好同學串連下來,革了謝國崖他們的命!”
  “有盼兒你去吧,你爹和你娘想開了,你有出息了,俺們就有指望了,你能有個好出息,俺們這點子委屈算個啥?回北京去,

好好混出個樣兒來,你爹你娘心裡就踏實了,這陣子風兒早晚刮過去,斷不會沒完沒了的……”
  翠兒眼中閃耀著興奮的光,這些天和兒子朝夕相處,驚嚇和憤怒慢慢地消散了。他爹的英雄時代過去了,可兒子眼看著就要接

上,這場沒頭沒腦疾風驟雨般的文化大革命,分明就是兒子的戰場。她的兒子都和他的男人一樣勇敢,一樣顧家,這個家仍然是完

完滿滿的,還有個啥希圖?苦日子熬了那麼久,不就是盼個今日麼?無非是眼前被人折騰幾下,臊幾下臉罷了。有盼兒啊,給你起

了這樣的名字,你就是俺們的盼兒啊,這是天意哩!
  “你打俺的時候,下手還是太軟,下次回來還可以打得重一點。俺這麼多年戎馬生涯,和鬼子拼刺刀都弄死不知多少,你這巴

掌比起當年的高團長扇的,簡直就是撓癢癢……唉!你爹見識雖不少,可就是大事兒端不起來,也做不了官兒……兒子你記著,你

有這份精靈,能做大事,但是做大事就不能心軟……當年俺的楊鐵筠連長,眼皮都不眨就把十幾個鬼子俘虜斃了……你要真的能成

就出來,回來能給你爹正個名分,你爹我就是死在你手上,也是願意的!你去吧,謝國崖他們不會把老子咋樣,老子和你娘就裝聾

作啞,他麼愛咋著都行,有你在北京,他們不敢弄死俺!”
  老旦在黑暗裡幽幽地說著。屋裡不敢點燈,三人悄悄地圍在一處,手拉著手,呼吸連著呼吸,三人的心跳此起彼伏,慢慢地變

成了一個節奏。屋裡雖然凍得像冰窖一般,可是這一家三口竟覺得像在天堂般的溫暖了。
  回學校的路異常辛苦,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坐滿了串聯去北京的人。工人、學生和農民擠滿了火車和汽車,車頂上都坐滿了人。

上車不要票,只讓背幾句毛主席語錄就可以上去。一路上甚至吃飯都不用花錢,道路兩邊有不少糧食推車,饅頭摞得像小山一樣。
  謝有盼殺回來了!
  這個消息迅速在學院裡傳開了。原來的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已經被新的“政法革命先鋒隊”全面代替,是清一色的“左派”力

量。學院已經全面停課,學院領導和教師們被分割成無數個小組,在北京各院校裡周游批鬥。謝有盼回來之後,還是有不少被定了

壞成分的學生簇擁過來,詢問他有何辦法面對政革先鋒隊的進攻。已經有兩個出身惡霸的學生被他們打死了。令謝有盼驚訝的是,

第二批進駐的工作組竟也被政革先鋒隊奪了權,全北京市各高校的不少造反組織聯合起來,成立了“首都大專院校紅衛兵革命造反

總司令部”,簡稱“三司”,因為前面還成立了兩個“司令部”,分別稱為“一司”和“二司”。三司造工作組的反,造領導機關

和領導干部的反。他們開始衝出學校,進攻國家機關和團委等機構,要求揪出“藏在黨內的走資派”。三個“司”有明顯的矛盾,

一時還看不清中央文革小組支持哪一個。
  謝有盼向前來挑釁的政法革命先鋒隊隊員出示了公社開具的革命證明,證明自己已經在板子村大隊的批判大會上帶頭打倒了自

己的反動派父親,已經堅定地站在了無產階級立場上。政革先鋒隊的首領是他以前在支革公社的隊員,對他還是有三分敬畏的,看

了證明後就沒有再當面追究。
  幾天之間,謝有盼觀察到,雖然北京三司的名氣越來越大,但是保護工作組,保護領導干部的組織仍然是多數,二者仍然是少

數派和多數派的關系。就是在法律學院內部,支持工作組,希望保衛學院黨委的人還是占大多數的,只不過政革先鋒隊粘了三司的

光,聲勢有些嚇人罷了。
  “江南雨在哪裡?”
  見了老四王齊富,謝有盼立刻問道。
  “她被政革先鋒隊打成了‘牛鬼蛇神’和‘反動派敵特分子’,關在教學樓裡……已經半個月了……”
  “你們也不救她?”謝有盼氣憤地說。
  “老二啊,怎麼救?她的成分是鐵板釘釘的,別說三司和政革先鋒隊,就是靠著一司和二司的組織都會揪她,誰敢保她?老大

和老六也在裡面,我們都救不出來。謝老二你可要想清楚!大伙是看著你的革命態度才聚攏過來的,你要是還和她扯到一起,大家

立刻就作鳥獸散!弄不好連你一起批了!”
  謝有盼死死盯著老四,一腔怒火無從發作。老四說得一點不錯,這個立場問題事關重大,把握不當,沒准就是滅頂之災。
  謝有盼和自己的一眾伙伴,通過和二司以及其他院校的溝通,成立了旨在揪鬥“牛鬼蛇神”和“資產階級反動派”,保衛工作

組和領導干部的“紅色戰鬥軍”。在隊員們的努力下,他們和13所北京高校的多數派在圓明園召開了聯合誓師大會,呼吁聯合起來

,堅決保護和支持各校黨委,保衛領導干部中的“左派”,保衛市委團委的領導。大會聚集了十幾萬人,發布了聯合公報,一時聲

勢浩大。
  紅色戰鬥軍迅速在校內開展了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勢頭之猛讓政革先鋒隊吃了一驚,幾天之內竟沒有做出應對。紅色戰鬥軍

的一支隊伍在謝有盼的授意下,強行闖入了教學樓,揪出了被政革先鋒隊關押的十五名成分極壞的“牛鬼蛇神”學生,說你們政革

先鋒隊把他們藏起來批鬥,不搞公開化,有違毛主席和周總理的指示,要求對之公開批鬥。
  當江南雨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地出現在他的眼前時,謝有盼的心簡直揪成了一團。她曾經美麗的秀發如今已經干枯得如同冬天

的垛草,還被人用剪刀剪了個前後陰陽頭,後腦勺青森森的,被人用墨寫了字。她身上的學生裝已經被撕扯出了裡襯,一只袖管不

見了,露出裡面肮髒的秋衣。她走路的時候夾著腿,褲子顯然也被撕破了,兩腿中間黑紅一片,不知道是什麼污漬。謝有盼幾乎要

把牙咬碎了,那張雪白的如同梨一樣的臉龐,如今青腫得像是受了凍的柿子,她腫脹的顴骨高高拱起,將她的大眼睛擠成了一條線


  什麼人會對這樣美麗的姑娘下這樣的毒手?謝有盼心裡簡直要流血了,他真想撲過去抱住她,輕輕撫摸她腫脹的臉龐,用手指

撥開她的眼皮,再看看那雙痴情的眼睛。可此時謝有盼正站在台子中間,威風凜凜地扎著腰帶,戴著軍帽,圍著紅衛兵的袖章,是

今天批鬥大會總指揮。謝有盼強忍住洶湧的淚水,望了一眼北京灰蒙蒙的天,想到父母在板子村如今的遭遇,惡狠狠地咬下了牙。
  奇怪的是,一天的批鬥大會下來,會後只和老四等知心朋友喝了頓酒,謝有盼竟忘記了自己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當老四

告訴他,他把江南雨一腳踹倒在台子邊上,上萬人發出了勝利的高呼時,謝有盼像狼一樣地放聲哭號了。他抓起一個酒瓶子,用盡

全身力氣砸向頭頂,鋒利的玻璃渣在他頭上劃出無數個傷口,血像瀑布一樣流淌下來,和眼淚鼻涕一起流進了撕裂的嘴角……
  一周之後,中央文革發出了明確的指示:支持少數派!徹底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消息傳來,政革先鋒隊歡呼雀躍,紅色戰

鬥軍心灰意冷。謝有盼氣得一把撤掉了頭上的繃帶,暗自懊悔,怎麼又他媽的站錯了隊?怎麼都和自己想的不一樣?這個世界到底

是怎麼了?
  在老四的女朋友幫助下,江南雨被轉移到教學樓西邊一個單間關了起來,有人悄悄地給她提供了不少吃喝,半夜還給她偷偷送

去了幾桶水。老四告訴謝有盼,江南雨就像是痴呆了一樣,不吃不喝,眼神發散。謝有盼一邊聽一邊揪著手中的皮帶,用它狠狠抽

著書桌,尖利的脆響在教室裡回蕩著,每一下都像是抽在他的心上。
  半夜,謝有盼來到了關押江南雨的門口,守衛這裡的一男一女是今晚調過來的,二人都心知肚明,閉上眼裝做沒看見。謝有盼

輕輕推門進去,屋子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站了好一會兒才看到蜷縮在牆角的江南雨。他反手關了門,慢慢地走到窗前,把幾盒

火柴、幾包蠟燭和一條毛巾放在桌子上,然後朝她走了過去。
  “南雨……是我……”
  她像個死人一樣蜷縮在房間一角。謝有盼蹲下來,伸手去摸她的臉,她就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隨即發出一聲尖利的叫聲:
  “不要靠近我,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破鞋,我是資產階級敵特分子,我認罪!”
  “南雨是我!我是有盼!”
  謝有盼的淚再也止不住,他摸著黑追逐著她的身影,直到把她逼到牆角,一把將她死死地抱在了懷裡。江南雨奮力掙扎著,直

到謝有盼貼上了她的臉,她才慢慢平靜下來。
  “真的是你麼?我的有盼?我們這是在做夢麼……那天踹我的人是你麼?不!肯定不是你……你怎麼舍得踢我呢?你是我的愛

人,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怎麼舍得踹我呢……打我的人也不是你,抓我胸脯的人也不是你,剪我頭發的人也不是你……那你是誰

呢?你怎麼來抱我了……是我在做夢嗎?呵呵,你不是謝有盼,謝有盼回家了,他回去救他父親了……不對啊,那你是誰呢?你怎

麼說你是謝有盼呢……你怎麼能來抱我呢?只有他抱過我……”
  “我是有盼!你摸摸我,我就是你的有盼啊……打你的人不是我,踹你的人,罵你的人也不是我,那不是我,那是一個畜生,

一個走投無路的畜生啊……”謝有盼低聲哭泣著,死死地把臉貼在她的臉上,那曾經光滑無比的肌膚,如今竟然如同草紙一般的粗

糙了。
  “你說你愛我,我就知道你是有盼了……有盼是愛我的,他說會保護我的。我爸爸自殺了,媽媽也自殺了,弟弟好像也去串聯

了,他們都不在了,這裡只剩下我了……謝有盼會回來的,他們撕我的褲子,想欺負我,可我和他們打,抓破他們的臉,我的身子

誰也不給……不對!我的身子是留給謝有盼的,那個河南來的小伙子,我的身子只留給他,誰都拿不走……”
  “我愛你南雨!我愛你!你聽見了麼?你別嚇我了……運動快過去了……很快就過去了,我們再撐一陣,這陣子過了我就帶你

走……全國亂了,全亂了套也就快收斂了,我會帶你走,帶你回家……”
  說著,謝有盼抓起江南雨的手,把它們塞進自己的衣服下面,冰冷的刺激讓他打了一個冷戰,他閉上眼,輕撫著她同樣冰涼的

後腦勺。窗戶外面星光燦爛,把這對黑暗裡擁抱的戀人微微照亮了。
  “真的是你麼?有盼,我親愛的有盼,這是你的身子,我記得這是你的身子!你就是謝有盼!你回來是找我的麼?你會帶我走

麼?”
  謝有盼熱烈地吻捉著她的嘴唇,他輕輕托著她的頭,又輕輕摸著她的臉,他的眼淚和她的混在一起,同樣滾燙。謝有盼終於抱

住了她,心如刀絞。
  突然有人敲門。
  “誰?”謝有盼一驚,忙放開江南雨站起身來。
  “我是老四,政革先鋒隊帶著三司的人過來了,他們要連夜奪權揪鬥,人快到廣場了。”
  謝有盼輕輕把江南雨靠在牆上,正欲走出門去,江南雨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你不要走!有盼你不要走啊……他們折磨我,你走了他們會來打我,會來侮辱我,你不能走,你不要走……”
  幾個人走了進來,裡面有老四王齊富。他們把江南雨攙扶起來放在牆角,老四的眼神告訴謝有盼時間緊迫。謝有盼在燭光裡回

頭看了她一眼,就毅然決然地走出了門。
  “召集咱們的人,保衛教學樓!保衛校黨委!他們多少人?”
  “不光是政革先鋒隊的人,還有別的學校以及三司的人,黑壓壓一片,估計有5000人……”
  “5000人?有那麼多?”謝有盼大驚道。
  “可能還不止!肯定是衝著咱們來的,咱們其他學校的聯合組織,今天有不少都已經被他們衝垮了。”王齊富憂心忡忡,夜色

下的臉焦黃黯淡,和他血紅的眼睛對照鮮明。
  “我們的聲援力量呢?”謝有盼一邊扎武裝帶一邊問道。
  “聯系不上了……”
  謝有盼等人一出教學樓大門,就被眼前的景像驚呆了,數不清的火把正在密密麻麻地擠進校園,幾百展旗子在夜風裡招展著,

下面是瘋狂的人潮。他們高喊著,聲嘶力竭地揮舞著拳頭。
  “堅決消滅反革命組織紅色戰鬥軍,揪出反革命分子謝有盼,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的後代謝有盼!”
  一道紅色的人牆朝謝有盼等人壓將過來,紅色戰鬥軍得知三司前來衝擊,已經集合起了五百多人前來保衛教學樓。大家拿來了

一切可以用得上的武器,鐵棍,啞鈴,凳子腿兒,甚至拆了半座磚牆,拆下來幾百塊磚頭嚴陣以待。望著漸漸逼近的造反大軍,不

少人面露恐懼。謝有盼看著下面這道可怕的人流,突然間感受到了父親當年在戰場上的豪壯,當年他面對敵人的炮火和刺刀,是否

也像自己這樣豪氣衝天呢?謝有盼堅定地向前跨出兩步,大聲喊道:
  “誓死保衛學院黨委!反對白色恐怖!”
  五百多名學生跟著他齊聲高喊著,可立刻被那幾千人的吼聲蓋了下去。
  “起來,飢寒交迫的人們……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謝有盼迎著眼前的無數枝火把,突然高唱起了《國際歌》。兩邊的人都是一怔,往前湧的人停住了,這是怎麼了?怎麼敵人也

唱起了《國際歌》?可沒人敢讓他住嘴,慢慢地,兩邊的人都跟著他唱了起來,雙方的人都在用心唱著,沒有輕舉妄動,這奇怪的

場景讓樓上的走資派們覺得外邊是在友好集會,而不是劍拔弩張的戰場。
  這是最後的吼聲,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
  就一定要實現……
  幾千人震天動地的歌聲嘎然而止。
  教學樓前變得一片寂靜,只有火把劈劈啪啪的爆裂和旗子呼啦啦的聲響。進攻的造反派們看到,一個穿軍裝的人站在教學樓台

階前面,他迎風而立,單拳緊握,目光如炬,穩若磐石,手中一杆紅旗在風中獵獵作響,真的是無比的英姿颯爽。
  “父親,兒子沒讓你失望,我一樣也可以成為你的英雄!”
  謝有盼喃喃自語,他回頭看了一眼後面的同伴們,一個個俱都大義凜然了。下面的人又慢慢開始向前湧來。
  “毛主席萬歲!衝啊!”
  謝有盼振臂一呼,紅旗一卷,一馬當先就向著下面的火把群衝了下去,五百多名紅色戰鬥軍隊員緊隨其後,潮水一般衝向造反

派們。敵人被他們的壯舉驚呆了,500人打5000人,他們瘋了麼?兩邊立刻瘋打在一起,棍棒打斷了,磚頭打碎了,鐵棍打彎了,

直打到滿地的鮮血,在人們腳下粘呼呼地滑腳。500人的紅色戰鬥軍顯然寡不敵眾,但是來人卻沒有他們那視死如歸的勁頭,一時

竟打了個平手。
  在亂戰中,衝在前面的三司造反派們突然把手中的火把投向了教學樓,幾百根火把帶著風聲飛向教學樓的窗戶,有的砸在牆上

掉下來,有的直接砸碎玻璃進了屋子。謝有盼掄著紅旗拼殺著,身上已經被各種兵器劃得皮開肉綻,頭上也被一根棍子掃了一下,

父親給的軍帽也已經被打飛了。無數人朝他衝過來,又被他擊退。地上越來越多的人倒下了,在人們的腳下踩著,翻滾著。
  “教學樓著火了!”
  一個聲音尖叫著。謝有盼猛地回頭,看見教學樓的三樓正燃起熊熊的大火,火光映紅了天空,也映紅了下面的戰場。
  “南雨——”
  謝有盼聲嘶力竭地干號一聲,猛地掉頭衝向教學樓。手中的紅旗已經被燒得只剩一根棍子,他見人就打,居然在密密麻麻的人

群中殺出一條路來。他看見老四王齊富和老大鄔明章滿臉是血,靠在教學樓大門口一動不動不知死活,他看見十幾個同學正堵在門

口,拼命往外扔著磚頭。謝有盼木棍點地,一下子就從他們中間鑽了過去。他毫不猶豫地奔向三樓,一路上幾十個“牛鬼蛇神”和

“走資派”正捂著鼻子往下跑。謝有盼頂著濃煙,在火光中左躲右閃。火已經燒到了房頂,把天花板燒得快掉落下來。謝有盼終於

跑到了關押江南雨的門前,那門已經燒得變形了。他猛地一腳踹開門跳了進去。
  剎那間,他忘記了身邊的烈焰,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美麗畫面。
  在十幾根蠟燭的光暈裡,江南雨側向著他,一絲不掛,正在用毛巾慢慢地擦著身體。她前額的頭發打著綹兒,後腦勺的字跡也

被擦掉了。她光潔的身體是如此美麗,在火光中正發著聖潔的光芒。謝有盼的闖入絲毫沒有影響她的舉動,她只是轉過身來,略帶

驚訝地看著他。她豐滿的胸脯帶著水珠,像春天的露水一般圓潤;她腰下的部分雲遮霧罩,充滿神秘,在火光中若隱若現……
  “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的!昨天我做夢就夢見你了,你抱著我,還讓我摸你的胸脯呢!我說你的身體是我的,那麼我的身體也

是你的,我要把它洗得干干淨淨,讓你把我干干淨淨地帶走……我還沒准備完……你怎麼來得這麼快啊!”
  謝有盼呆呆地看著她,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她的眼前,江南雨的兩條臂膀一下就抱住了他的脖頸,火熱的身體驟然入懷。謝有盼

抱著她溫潤的身體,手落之處柔軟滑膩,令他渾身顫抖。和眼前的情形相比,剛剛在下面經歷的生死拼殺簡直像地獄一樣可怕了。
  火焰竄上了門框,一串火星啪地爆了過來,猛地驚醒了沉醉在她懷抱中的謝有盼。他立刻衝向門口,用腳去踹著火的部分,趁

著火苗下去了,他伸頭去看看外邊的火勢,走廊天花板的一塊半米見方的石灰突然墜落,正砸在他的頭上。謝有盼覺得天旋地轉,

頭痛欲裂,只往回走了兩步,就一頭撲倒在地上了。
  “火!全是火!瘋狂的火……”
  不知過了多久,謝有盼慢慢地掙開雙眼,覺得呼吸困難,烈焰灼人,眼前濃煙密布,火苗已經掠上了房頂。扭頭一看,整個走

廊已經被大火團團湧滿,窗外也是烈火熊熊,玻璃被燒得嘎嘎作響,整個大樓開始轟隆隆地震動。江南雨跪在他的身邊,用手輕輕

地撫摸著他的頭,她赤裸的身上大汗淋漓,臉上卻仍是鎮定而甜美的微笑,那雙夢一般的眼睛看著他,仿佛在看她自己的孩子。
  謝有盼掙扎著站起來,冒著湧進的火苗衝到門口,整個樓道已經燒成了通紅一片,腳下的地板已經滾燙,隨著大樓微微地顫動

著。
  “完了……”謝有盼痛苦地低下了頭。
  “有盼,我們哪也不去了,我們就在這裡好麼?”
  她的雙手柔柔地從背後抱住了他。謝有盼看著周圍逼近的火,慢慢地退了回來,他的絕望如同身邊的火苗一樣在周身蔓延著,

翻滾著。片刻,他靜靜地轉過身來,她的身體像燃燒的火炬,比周圍的烈焰還要燒得猛烈,那光芒拂去了他的憂傷,卻在點燃他心

中的火焰,一股無法抵擋的力量衝了下去,將自己的身體燃燒起來。他猛地抱住她,如狼一樣吻著她的臉她的嘴她的胸脯她的肩膀

。他的衣服閃電般地除去了,在絕望和希望裡,他奮力找尋著自己的目標。天花板掉落的火星落在他赤裸的身上,使他更加緊張和

衝動。他一把將江南雨抱起來,無比輕柔地放在那寬大的桌子上,然後慢慢地爬上她的身體,緊緊地壓住了。火光下,她的臉龐是

那麼美。她微閉著眼睛,靜靜地讓謝有盼在她的身下搜索著,當一種前所未有的疼痛從下面傳來時,江南雨猛地睜開雙眼,在尖叫

聲中爆發出一股強大的力量,將自己和他緊緊地融為一體。
  “你愛我麼?”
  “當然……”
  “我要你說……”
  “我愛你,親愛的南雨……”
  “我說過我是你的,以後永遠都是你的了……”
  “我們終於在一起了……南雨,我們要死了,你怕麼?”
  “我們不會死的,醒來之後,我們是兩只快樂的蝴蝶……”
  烈火中,謝有盼用全部的愛在她身上耕耘著,澆灌著,撞擊著,仿佛童年時在芬芳的田野上盡情奔跑,在如詩的麥浪裡縱聲歡

笑,在長滿鮮花的河邊享受陽光,在村口的大楊樹上蕩起秋千。他的動作雖然生疏,卻是如此的猛烈,以至於桌子都要塌裂了。他

覺得自己像一只在浪尖的小船,在汪洋的大海之中發瘋般的上下顛簸,每一次前進都波浪翻滾,每一次後退都驚心動魄。他又覺得

自己像一只堅硬的、燒得通紅的鐵钎,正在一個同樣通紅的高爐裡搗攪著火熱的鋼水,每一次攪動都火花四濺,每一次噴發都烈焰

升騰。他的猛烈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尖叫,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謝有盼知道自己被烤焦了,燒裂了,露出了森森白骨,可他並沒有停

下最後的掙扎,當他把最後的愛和絕望全部注入她的體內時,謝有盼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喊,他們的大地和天空在這一瞬間驟然

崩裂……宇宙無邊,星光無限……他們緊緊地擁抱著,深情地對視著,交纏在彼此的懷抱裡,在天旋地轉中墮入了無邊的黑暗……
  幾天後,在中央文革小組簡報上登了一條內容:11月8日,北京法律學院的反革命堡壘紅色戰鬥軍被我革命組織首都大專院校

紅衛兵革命造反總司令部(簡稱三司)徹底擊垮,揪出了藏在北京法律學院的一眾“牛鬼蛇神”和頑固的當權派。紅色戰鬥軍被徹

底取締,其反革命頭子、國民黨反動派在我革命陣營中安插的奸細謝有盼,拒不投降,在教學樓中負隅頑抗,終至葬身火海……
  當老四王齊富瘸著腿來到板子村時,正值腊月初八。他給老旦和翠兒帶來了這個噩耗,也帶回了謝有盼帶血的軍帽。只說了幾

句,他就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村口了。
  有盼兒死了?
  那人走了好一陣,老旦和翠兒都沒醒過來。這怎麼可能?兒子已經把自己打倒了,回到北京應該是風風光光地闖蕩出來了,怎

麼會被別的造反派衝垮了呢?為了救一個女子被砸死在大樓裡了?有盼兒怎麼會這樣做呢?沒聽說他提過一個女子啊。諸多可怕的

疑問在夫妻倆的腦子裡攪和著……
  這比噩夢還要恐怖的事實徹底擊垮了他們,老旦和翠兒在冰天雪地裡抱頭痛哭了。他們從未這樣痛苦和絕望過,仿佛天地之間

已經沒有一寸的容身之地!老旦攙著已經站不住的女人,慢慢地蹩回了自己的院子。女人進了屋之後,除了哭泣和神經質的抽搐,

再沒有說一句話。
  還沒等他們從悲傷中喘一口氣,公社的造反派們又來了。上面指示,全面奪權的時代來了,全面內戰的高潮來了,於是兩鄉三

社的造反派們也來了。老旦和翠兒在麻木中又一次被拎上高台,反剪雙手跪在地上戴起了高帽。上萬人在台下高呼著,輪流批判著

台上二十多個反動派和“走資派”。郭平原和他的婆娘也在台上,二人都哭喪著臉,鼻涕橫流。在幾個造反派把郭平原架起飛機時

,郭平原竟然屎尿都流下來了。
  老旦和他的女人面容呆滯,任憑造反派們如何打罵,毫無表情,一聲不響。以謝國崖為首的公社造反派們很不滿意,飛機式,

抽嘴巴,頭撞地都試過了,這個老旦就是不哼不哈,如今竟然連使勁抵抗都不願意了。這簡直是對革命者的蔑視!謝國崖發了狠,

讓人把老旦直直地立挺了起來,衝著台下大聲喊道:
  “反革命的人不會說話,看看他反革命的蛋會不會說話?他敢叫老旦,而且一叫就是幾十年,就算你改了反動派的名,也改不

了你反動派的蛋!交待!你和你在台灣的大兒子是怎麼串通的?把他的褲子脫下來,我看看他這個反革命敵特的黑蛋到底有多黑,

到底有多長……”
  台下的人高聲叫好。幾個人上來就扒老旦的褲子,老旦撐不住了,呼啦一下跪了下來。
  “俺交待,俺交待,別擼俺的褲子……”
  “不行,給他扒下來……”謝國崖狂叫著。
  就在老旦的棉褲要被解下來時,一個身影如同鬼魅般地撞向那幾個人。老旦看到,那竟是再沒有說話的翠兒。一個造反派被翠

兒硬生生撞下了高台,可她也收不住勢,一起摔了下去。老旦猛地跪在台邊,伸頭向下看去。女人的身體直直地臥在下面,臉衝著

地,兩臂張開,一動不動,像一只在風中滑翔的鳥。旁邊的造反派摔得大口地吐血,眼白都翻了出來。
  “翠兒啊……謝國崖!我日你媽……”
  老旦向謝國崖撲去,可身體被人拉住了,一頓劇烈的拳打腳踢之後,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之後,老旦驚訝地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家的院子裡,翠兒的屍體蓋了棉被,放在院子正中。老旦掙扎著起來,過去摸了摸翠

兒的臉,仿佛摸到了一塊厚厚的冰。
  “還是有好人哩,把俺們送回來了,這是讓俺能埋了你……埋完了你,他們就會來整俺了。”
  化雪後的豫北干冷難挨,大地凍得像鋼鐵,一鋤頭下去火星四濺。遍體鱗傷的老旦用了一整夜,用一只胳膊從半夜挖到黎明,

總算挖出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坑。在天邊出現一線光明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右手已經血跡斑斑。凍裂的手掌因為劇烈的摩擦震蕩,

變得血肉模糊。那血是凍在上面了,可老旦沒有感到疼痛,他把手伸給五根子舔著,它溫暖的舌頭讓自己有了一些暖意。在一邊的

草席上,翠兒的屍體已經硬得像磨盤,還仍然保持著死去的姿勢。老旦累極了,他坐在女人的面前,拿出煙鍋,費了半天的勁才點

起來。忽明忽暗的光亮,可以讓他看見翠兒煞白的臉,看到上面仿佛還有的一絲紅暈。
  “翠兒,你看,俺給你挖好坑了,方方正正的,比咱在公社深挖土地的時候還要深。俺得爬著梯子才能上來哩!俺埋過那麼多

人,有俺國軍的弟兄,有俺解放軍的同志,還有日本鬼子哩!可俺從來沒有挖過這麼講究的坑哩!嘿嘿也是,那是啥時候呦?埋完

了人還得打仗,可不得抓緊?所以啊,你就別挑俺嘍,這裡面管保比外邊暖和哩。”
  老旦抽完了這鍋煙,輕輕把它在地上磕了,放在一邊,然後站起身來,用手去拉女人身下的被角。他單臂使足了勁才能拉動一

些,五根子很是懂事,湊到另一個角叼住往後退,一人一狗就可以拉得動了。他們就一點一點地往後拉著,直到自己的雙腿快到坑

邊了,老旦突然意識到,這樣拉下去,必然是翠兒的頭先著地,這可不行!於是他又掉了個頭,把五根子也掉過來,讓女人的頭轉

向自己的雙手這邊,繼續往後退著拉。他用盡全部力氣支撐著女人的重量,女人的身體一點一點懸空了,就在老旦快要失力的時候

,女人的腳離開了坑邊,她一下子就掉了下去,老旦還想抓住她的頭慢點放,可哪裡抓得住?五根子竟被拖進了坑裡,和女人的身

體一起重重地砸在坑裡,砸得老旦心裡一陣疼痛,可他看到女人還是那個姿勢,五根子臥在她的身邊,一下下地舔著翠兒的臉,老

旦就笑了。
  “還當你會喊疼哩!原來睡得這麼香,五根子都舔不醒你……”
  老旦蹲在坑邊看著翠兒,腦子裡空白一片。這個和自己廝守一生,為自己牽腸掛肚二十年,沒過幾天好日子的女人,終於先自

己而去了。她走得那麼堅決,那麼突然,她讓那些個造反派都目瞪口呆了。比起郭平原和他婆娘那稀松軟蛋屎尿崩流的樣兒,翠兒

的表現簡直就是革命烈士的英勇就義哩!這是一個優秀的共產黨員才有的風範哪!老旦自愧沒有翠兒這種義無反顧的風骨。直到翠

兒衝上來的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已經向造反派屈膝投降了。想當年錚錚鐵骨的老旦,視死如歸的老旦,竟然想向那些乍乍呼呼的

造反派們低頭認罪,這太給女人丟臉了,太給列祖列宗抹灰了,太對不起當年死去的弟兄和提拔自己的那些個長官了!
  “翠兒啊,娶了你,是俺的造化啊!俺現在唯一能報答你的,只有給你把土蓋嚴實了。你在下面等著俺,沒多少工夫,俺就來

尋你了……你放心,沒個啥怕的,俺在下面曾經見過閻王哩,他不敢對你咋著,要不然俺還像以前那樣罵個球的,要是他還是不依

不饒的,俺就帶著陰間的弟兄們造了他的反……下面比這裡暖和多了……
  “翠兒啊,咱的有根兒肯定沒死,郭平原說了沒死,那就是沒死!他到了台灣,肯定不會死!咱兒子身子骨結實著哩,他也想

著咱們哩……俺的老首長楊鐵筠就在台灣,當年俺和他咋說,他都不投降解放軍,後來找不到他了,戰俘營裡也沒有,他在台灣現

在該成大將軍了。俺和他說過俺兒子叫謝有根,他要知道俺兒子在台灣的話,指定會把他護起來的!所以啊,咱倆就放心吧,咱還

有兒子哩!咱兒子還在哩……可是你不等他了,俺也就不等他了!俺這就給你蓋上土,天馬上就亮了,別讓人瞅見了……
  “對了翠兒,俺還瞞了你兩件事。你以前老問俺,那些年有沒有招過別的女人,俺說沒有,你說你就知道俺沒有,你信了俺,

可俺竟騙了你……俺和一個叫阿鳳的好過,就一宿,那也算好過!那是在炸了鬼子機場後躲進山裡認識的妹子,俺對她有情,她對

俺卻無意哩。她後來當了解放軍,嫁給了陳師長,現在也不知道咋樣了。還有一個是徐玉蘭妹子,是俺在黃家衝娶下的湖南妹子,

是個寡婦,也不知道咋回事兒俺就和她上了床,俺原本不情願的,可後來就不是了,俺真心稀罕這個妹子。她也有了俺的孩子,可

她被鬼子飛機嚇著了,孩子死在肚子裡,她也緊跟著孩子去了!還有就是在重慶,唉……那時候就當自己是死人了,一點子奔頭都

看不見,就去了窯子,後來接著打仗,俺覺得不可能活著回家了,就和弟兄們也去過幾次。翠兒啊,俺沒和你說這些,一是不敢,

怕你傷心難過,大嘴巴抽俺;二是不想,提起來就撕心裂肺啊……到了下面,你就抽俺大嘴巴子,俺都受著,你怎麼抽都行,俺肯

定不躲哩……”
  老旦掙起身子,把五根子叫上來,開始用鐵锨往坑裡填土,可是五根子不讓,一邊嗚咽著一邊咬住他的鐵鍬不松嘴,老旦掙不

過這畜生,竟被它把鐵鍬奪了,滴溜溜地跑去一邊。老旦坐在坑邊無可奈何,又心生感動,呆呆地看著這個忠實的畜生。
  “好了,俺知道你不舍得翠兒,俺也不舍得,俺們都走了,你也活不成啊,還不得叫謝國崖那幫人把你吃了?”
  老旦喃喃地說著,憐愛地朝五根子招招手,畜生就丟下鐵鍬過來了。老旦愛惜地撫摸著它的頭,它的眼,它的光滑的皮毛。
  “五根子,你受委屈了!你跟著俺們沒過幾天好日子,擔驚受怕忍飢挨餓的!現在這日子到頭了,俺得送你一程啊!沒准咱們

到下面還能見面呢?”
  老旦把五根子的頭抱在懷裡,用頭去蹭五根子的頭。那畜生也乖巧地回頭,輕輕地舔著他的臉。老旦只享受了片刻這最後的溫

馨,就用唯一的臂膀猛地鉗住了它的脖頸。他用盡全身力氣收緊肘彎,雙腿死死扣住它的身體。五根子驟然發出一陣恐懼的嗚咽,

四足發瘋般地亂蹬起來,把老旦的棉衣棉褲蹬得碎絮亂飛。它一雙大眼絕望而怨恨地看著主人,發瘋般地掙扎著,但無濟於事。很

快,它的嘴角吐出了一串白沫,眼角流出了鮮血,屎尿瀉了老旦一身。老旦緊閉雙眼,眼淚下雨般打在它的頭上身上。五根子終於

停止了掙扎,老旦過了好一陣才放開它,胳膊感到一陣酸麻和劇痛。他摸索著找到五根子流血的眼睛,輕輕地合上了,再把自己的

臉貼在它的頭上,等著自己翻騰的血液慢慢平緩,等著自己的淚水和這個忠實的伙伴一同慢慢冷去……
  翠兒和五根子都靜靜地躺在坑裡了。老旦開始填土,轉著圈兒地填,一邊填一邊用腳踩實了。這倒沒用多少工夫,很快那坑就

平了。可地上還多出來不少土,老旦尋思這可不成啊,這不就讓造反派發現了麼?他就把剩下的土一鍬一鍬地鏟進雞窩裡,灑得均

均勻勻的,然後拿過一把大笤帚,把女人的坑上掃平了,再把院子也掃了,站在門口往院子裡看去,已經看不出剛才那個坑在哪裡

了。老旦這才滿意地把笤帚扔在一邊,在門階上坐下,開始踏踏實實地喘氣了。
  村外遠處傳來一聲狗叫,老旦猛地發現自己已經呆了不少時候。都啥時候了還在這裡發呆?他趕緊鑽進房去,點起油燈,往炕

洞裡掏去,掏了半天才掏出那黑黑的藍布包。掀開一層又一層的油布,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那個藍色的包兒,把那幾十個軍功章抖

落在了桌子上。大躍進的時候翠兒把它們藏起來後,自己就再沒有翻騰過這些漂漂亮亮的鐵牌子了。如今他被這壯觀的桌面驚呆了

,原來竟然有這麼多!
  他仔細地把這些章按國軍時期的和起義之後的分成兩撥,數量竟然差不多!他順手拿起國軍這邊一塊紅黃相間的,這是在武漢

獲得的國光勛章。那塊挨過子彈的,是麻子團長高譽給自己佩戴的國光勛章;又一塊青面獠牙的,是在鬥方山歸來後榮獲的鋼鐵騎

士勛章;那一塊缺了角的銀章,是在常德戰役後獲得的青天白日勛章,這是想當年最令自己硬氣和沮喪的勛章了,虎賁八千壯士,

生還者不過百人,榮譽雖高,卻無興奮。他當時不明白,為何他以上尉的軍銜竟可獲此榮耀?沒有人告訴他,估計是57師的首長們

特殊照顧吧。其它的救國犧牲紀念章,抗戰勝利紀念章,光復武漢紀念章,光復南京紀念章等等,就不甚顯眼了,但是老旦從不舍

得丟,那每一塊章都記憶著無數弟兄的生命啊!
  再看右邊這一堆兒,因為新的緣故,成色比左邊的好多了,只是大多做工比較粗糙。那個有點變形的是淮海戰役紀念章;那個

黑不溜秋的,是解放大西南時西南軍分區頒發的紀念章。那個干脆就是一塊鐵片的是渡江戰役紀念章。這類紀念章有一大堆,幾乎

每戰必發。從淮海到西南,從東北到朝鮮,幾乎十幾塊。再拿起朝鮮歸來時的幾個勛章,一個朝鮮國旗勛章,一個自由獨立勛章,

做得還是沉甸甸的。老旦終於找到了最讓自己自豪的那一塊:1955年授勛時頒發的三級解放勛章,這塊章在眾多軍功章中最為鮮亮

,做工也最為考究。老旦想起來了,那年和女人在炕頭上反復地看著這塊鐵牌子,怎麼也合不上眼,那是自己多麼夢寐以求的榮譽

啊……
  開始干活了。
  老旦脫去棉衣,穿上從部隊寄來的那身“五五”軍銜裝。衣服雖然已經在批鬥中破舊了,當時沾滿了血和泥土,卻已被翠兒洗

得非常干淨。他把那些章認真地排在桌面上,上面三排是解放時代的,下面三排是國軍時代的。他按照時間的先後開始在身上佩戴

它們。他想把起義後頒發的都戴在左邊——那邊離心離黨要近哩!於是他先把國民政府頒發的都戴在右邊。戴那一枚國光勛章的時

候,那鈍鈍的針頭刺進了他的皮肉,老旦疼得一激靈,剛要把它摘下來,可此時心中竟然浮起一股衝動。這感覺如此熟悉如此親切

,仿佛是昨天的傷口剛剛愈合又被輕輕撕開。他冰冷的身軀躁動起一股興奮的暖流,血流都為之加速了。他盯著那枚國光勛章,再

看看身上的解放軍軍官服,腦海中回憶著當年那個激動、惶恐又羞澀的時刻。不一會兒,他站起身來,慢慢地把軍裝脫去。
  當別針再次扎進他胸前的皮肉,此刻的疼痛對老旦來說,已經是一種久違的幸福了!他認認真真地把這枚勛章別在赤裸的胸前

,別在曾經的一處傷疤上。他很奇怪竟然沒有流血,那枚章冰涼地貼在身上,如同長在身上的一粒紐扣,隨著自己的呼吸上下跳動

著。
  第二個……第三個……身上原來有這麼多的傷疤,每一處傷疤都可以別一個。他干脆連褲子也脫了,腿上,腰上,肚子上到處

是可以陳列這些漂亮牌子的地方。他激動地上下其手,把自己別了個五顏六色,彎腰俯仰間,它們都可以互相叮叮當當地碰著了…

…於是桌面上只剩下了兩個章,一個是青天白日勛章,一個是解放勛章。
  老旦對著兩個章肅然起敬,可要把他們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哩!他拿起青天白日勛章,開始在身上找地方,可能看得見的傷疤都

被形形色色的章蓋滿,無從下手了。這可如何是好呢?他放下那章,拿起桌上那幾乎要磨成尺子的梳子,在自己狼牙狗啃般的頭上

梳著那稀疏的毛,猶豫不決。
  “老旦!開門!你的反動生涯期限到了!迎接革命群眾的聲討吧!開門!”
  外邊突然響起了一個人的怒吼,老旦認得那是已成豪傑的謝國崖的聲音。他抬頭向窗外一看,吃了一驚,原來天色早已大亮,

太陽都鑽了進來,難怪覺得有些暖意哩。謝國崖到了,兩鄉三社的反動派大軍應該也到了,按照軍隊編制應該有三個旅的兵力。呵

呵,他們可真夠抬舉俺的,花這麼大人力物力,花這麼多時間來折騰俺!他想像著門外那鼎沸的人群,想像著幾天前那人山人海的

批鬥,再看看自己現在這個樣子,竟然嫣嫣地笑了。他把梳子扔在地下,使勁一腳就把它踩成了碎片,再小心地用腳把那碎片撥拉

到爐灶裡,就回頭把解放勛章拿在手裡了,順手掂量了一下,好像重量、尺寸和青天白日勛章差不多麼……
  謝國崖上周已經實現了多年前的諾言,終有這一天將耀武揚威的老旦踩翻在地,不同的是如今他還踏上了一只無產階級的腳。

老旦的沉默讓他不滿,老旦女人的剛烈令他驚訝。十幾萬人浩浩蕩蕩的聲討,十幾種苦心琢磨的批鬥戰術,竟然撬不開這老家伙的

嘴。這讓他這個革命小組長顏面盡失。如今,他不能再放過這個最後一擊的機會。方圓百裡之內最為囂張的反動派,最有可能交代

出和台灣兒子特務串通的反動派,就要被自己號召而來的革命大軍徹底消滅,這是一種怎樣的榮耀啊!拔高自己的權威還有比這更

好的機會麼?縣區一級的造反派頭目們,必然會對自己堅定的革命信念予以肯定了,必然能夠對自己義無反顧的革命熱情報以掌聲

了。謝國崖帶著兩鄉三社幾百名興奮的革命干將,手持棍棒,一路高歌,殺奔老旦的家。他時不時地要緊跑兩步,前後招呼著,為

的是向眾人突出自己的領導者身份。他甚至已經在腦海裡幻想出了劈門而入、勇擒老旦的威風場面!這個老殘廢,老子不信你的腰

杆還那麼硬!
  謝國崖真的去劈那房門了。他闖進院子來,不假思索地就拿柴刀去劈那貼滿大字報的房門了。那房門經不起他這蓄謀已久的一

刀,嘩啦一聲就裂成了兩半。謝國崖竟為自己這樣的壯舉所征服了,一時熱血上湧,鬥志升騰。他忖道,後邊千員干將在注視著自

己的一舉一動,這次不可再有任何閃失,這裡所有的人都必須唯他謝國崖馬首是瞻!於是,熱血又一陣湧上了他那張猙獰的臉。
  “老旦!向革命者低頭認罪,交待問題,束手就擒!”
  謝國崖大喝一聲,忽地跳進了那間黑糊糊的房子。房裡面太黑,以至於他無法看清面前那個人。此人是不是老旦?可還能有誰

呢?他派來的崗哨說,三天兩夜裡,這裡沒人出也沒人進。謝國崖此刻已經是一個紅眼的戰士,本能地把那刀砍了下去,可眼前那

人竟然輕輕一晃就躲開了。沉甸甸的柴刀收不住,砍在一張破爛不堪的桌子上,深深地嵌進了桌面子。謝國崖急忙抽刀。那人又是

輕輕一晃,竟到了眼前。謝國崖終於看清了,面前此人正是老旦,卻不是當年威風八面的老旦,也不是上周低頭沉默的老旦,而是

一個滿身盔甲、眼露凶光的瘟神!只是這個單臂獨眼兒的瘟神好像光著腚。他正無比驚訝,老旦卻已繞到了他的身後。老旦的動作

快得簡直如同鬼魅!謝國崖既想回頭,又想拔刀,只這猶豫的片刻,他突然感到一陣無法抵擋的劇痛從下身襲來。這股疼痛前所未

有,但是無堅不摧,它閃電般地散布到了身上每一處地方。他疼得彎下了腰,疼得撒開了手,疼得閉上了眼,疼得直要暈撅過去。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仿佛是被一只牽了繩子的風箏,竟然倒退著飛了出去。一只有力的大手隔著棉褲抓住了自己的命根,用一股強大

的力量將自己倒著拎將起來,直直地摔向門外……謝國崖感覺到自己的一生都被攥在那只可怕的手裡,被攥出了血,擰出了漿。他

所有的驕傲和尊嚴,都被這只凶惡的手擰得粉碎了……
  謝國崖摔在地上的時候臉是朝上的,於是在昏過去之前,他隱約看到了老旦腰下那根雄根,那東西已然勃然大怒了,直愣愣的

像是大楊樹烏黑的樹杈。那上面掛著兩個奇怪的牌子,嘩啦啦地晃著,折射的陽光刺進了他的眼,左邊那個上面好像是紅五角星,

右邊那個像是青天白日……
  老旦也不看被自己扔出去的謝國崖,回頭拔下了那把柴刀,慢慢地踱出了房門。兩鄉三社的革命干將們如臨大敵,紛紛持械待

戰。他們驚訝地看到勇猛無畏、身先士卒的謝國崖同志衝進敵人的巢穴,更驚訝地看到這個排頭兵莫名其妙地倒飛出來,捂著自己

的下身抽搐不已。但是這也還不算什麼,當赤身裸體、獨臂殘軀的獨眼兒反動派老旦拎著柴刀,威風凜凜地走出房門時,革命干將

們就只有目瞪口呆了。面前這個上周在台上還低頭不語、抖若篩糠的老廢物,如今竟然不可一世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軍功章在朝

陽下璀璨奪目,讓這些崇拜英雄的革命者們瞠目結舌。更離奇的是,老頭那粗大的雄根上,居然也沉甸甸地掛了兩個勛章,看上去

竟然頗為精致,一陣風吹來,竟然叮叮當當碰撞作響了。
  院子裡鴉雀無聲。
  老旦平靜地看著湧進院子裡的百十號人,又看看大門外那更多試圖湧進來的人,輕輕地把刀垂在身側,慢慢地走下了門階。這

腊月清晨的寒風也不能讓他感到寒冷,他的腳步那樣堅定,那樣從容。面前晃動的刀光反而讓他感到一種久違的親切。他慢慢地走

向他們。他的刀只隨意地垂著,刀在地上劃出了痕,發出噌噌的響兒,仿佛那不是刀,而是翻地的犁。造反派們憤怒又驚恐地看著

他,卻無人敢上前來一試身手。
  女人的葬身之地已經被眾人踩得和別處毫無二致了,老旦終於松了口氣。上面站著幾個革命小將,老旦看不清他們的臉,因為

他的眼前已是光芒萬丈。那幾個革命小將雖然孔武,卻稚氣未脫,局促的動作很讓他熟悉和親切,他們就像當年部隊中的新兵。左

邊那個身高馬大,個頭兒很像有根兒,右邊那個弱不禁風,動作很像有盼兒。他們的頭發在陽光的照耀下爍爍放光,他們的耳朵在

寒風裡凍得通紅……看著看著,老旦竟然已經痴醉在這幸福的想像中了。
  當啷一聲,老旦手中的刀掉了。
  臉盆大的太陽已經騰躍而起,溫熱的陽光驟然灑滿了這個擁擠而破敗的院落,院子角落有一方未曾融化的白雪,瞬間被映得通

紅……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57:40

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

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

 初到北京城,謝有盼覺得像是到了一個夢中的世界。這裡寬敞的馬路和漂亮的路燈,以及宏偉威嚴的城門樓子,都讓他覺得心曠

神怡,北京城的陽光就像夢中一樣燦爛,空氣以及花花草草,都像是對他的一種恩賜。大街上走的每一個人,干部,工人,小學生

,甚至警察,都讓他覺得無比親切,仿佛都在朝他微笑著。雄偉的天安門,毛主席的畫像,站崗的士兵,無處不在的飄飄紅旗,讓

他真切地感受到首都的莊嚴。自行車嘀鈴鈴的聲響,北京人民濃重的京腔兒,街邊排列整齊的垃圾桶,甚至腳下躥上來一股濃重的

地溝味道,對謝有盼來說,都是一種大城市特有的高級標簽。他穿著新布鞋的腳踩在北京城的大地上,就像電影中的革命英雄站在

了高山之巔一般意氣風發。
  北京城,我謝有盼終於來了!
  北京法律學院組建於十二年前,是一堆學校拼出來的學院,原北京政法大學法律系、政治系,原清華大學政治系,原燕京大學

政治系,以及原輔仁大學社會學系社會民政專業,原北京大學都是它的組成部分。華北行政委員會還調來一批老干部擔任各級領導

干部。學院去年歸公安部和高教部領導,今年據說換歸了最高人民法院領導。建校時在沙灘五四大街那邊,旁邊是著名的“民主廣

場”,後來搬到這裡,現在的西北郊土城黃亭子南邊。學院周圍十分荒涼,北面還有一段土城牆,大風一刮暴土揚長。這學校比他

想像中的要寒酸不少,雖然他沒有見過更加令他贊嘆的學府,但是這個連個大門都不像樣子的大學的確和他想像中的殿堂高閣去之

甚遠。學校校舍占地並不大,孤零零的三座房子倒中規中距,在空曠的校園裡顯得有些突兀。由於收到通知較晚,謝有盼已經錯過

了正式報到的時間,到達學校時正是中午,校園裡除了一些校工走來走去的,竟看不到幾個師生樣的。謝有盼幾個包袱被裹得鼓囊

囊的,背上背著,手裡拎著,累得滿頭大汗,站在大門口張惶四顧,不知該去哪裡報到,急得滿臉通紅。
  “你是新生麼?”
  一個恬靜的女子的聲音問道。謝有盼忙回頭,情急之下回得猛了,沉甸甸的包袱慣性拽著他轉了個圈兒,竟沒看清這個女孩子

。她發出一串悅耳的笑聲,就像林子裡清脆的鳥鳴。
  “一看就知道你是新生,不知道去哪兒報到吧?怎麼來得這麼晚呢?”
  謝有盼終於看清她的樣子時,他驚呆了。這是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她長發飄飄,臉龐就像剛結出的鴨梨一般雪白

柔嫩,她的眼睛就像夜空的星星一樣明亮,她的身材就像池塘中的蘆葦那般輕盈。謝有盼的腦海中一下子湧進了他能夠想像到的所

有美麗詞彙。此時她臉上的笑容猶在,那笑容就像家鄉院子裡那一樹可愛的梨花。這前所未有的美麗仿佛子彈般擊中了謝有盼,使

他血流加速全身發軟,手中的包袱幾乎要拎不動了。他哆嗦著嘴,嘟囔了一串兒連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話。
  “你的河南口音好重啊!我幫你拿行李吧!學生處在後面,我帶你去吧。你叫什麼?給你分在哪個系了?把你的包袱給我一個

……”
  只片刻猶豫間,姑娘已經搶過了他的一個包袱去了。一走起來,謝有盼終於恢復了正常的心跳,這才從背後看到她的衣著打扮

。她穿著一件灰棉布的學生裝,後襟略微有些褶皺,下面是一條同樣料子的筒褲,腳上和自己一樣是一雙千層底的布鞋,雪白的鞋

邊兒一塵不染,與自己髒兮兮的鞋對照分明。
  “謝謝你了,我叫謝有盼,還沒給我分系呢。你叫什麼啊?也是新生麼?”謝有盼終於鬥膽說話了。
  “我叫江南雨,比你高一屆,是法律系的。我們系還沒有你們河南的男生呢,不知道你會不會分過來。”
  “分過來就好了……”謝有盼不自覺地說。
  “嗯?”江南雨好像沒聽清楚。
  “哦,沒啥!謝謝你幫我!怎麼學校裡看不見人哪?都在上課麼?”有盼忙掩飾道。
  “也不全是,一多半學生都由領導同志帶隊,去下面搞‘四清’了,有的去了廣西,有的去了四川,河北香河也有不少呢……

得過一陣子他們才回來……他們回來就該我們下去了。”
  “聽口音你不是河南的?”
  “呵呵,你可真逗,我是浙江杭州的,怎麼樣?比你們河南話好聽吧?”
  江南雨帶著他報了到,領了一大堆臉盆毛巾等物件,又帶著他來到集體宿舍。江南雨的熱情幫助讓謝有盼簡直是如沐春風,恨

不得再多耽誤她一陣子。他們在男生宿舍門口道別了,謝有盼謝了又謝,江南雨笑了又笑,留給他一個燦爛的笑臉。
  謝有盼被分到了法律系二班,班裡一共32人,男女數量居然對半開。大家來自天南海北,長相迥異,口音雜亂,但是大都破衣

爛衫,補丁落補丁,和自己嶄新的棉中山裝大不一樣,原來自己家裡還算寬裕的?宿舍裡一共六個同學,除了自己再沒有一個河南

的。大家雖然口音各異,但是見面並不拘束,幾天工夫就混了個上下融洽,並排出了老大至老六的座次。謝有盼排行老二,是唯一

一個來自軍人家庭的學生,其他人一半來自城市工人和干部家庭,一半來自農民家庭,大家對彼此的家庭環境都很感興趣。尤其是

老六胡根進,從小就在北京城長大,沒怎麼出過政府大院兒,對謝有盼的父親倍感崇拜,有空就和他聊謝有盼他爹的故事。這個時

候謝有盼才發現,自己對父親的了解原來如此之少。胡根進都可以掰著指頭說出第11軍的豐功偉績和第38軍的赫赫戰功,而自己除

了父親口述的幾次戰鬥,竟對他的歷史一無所知。謝有盼感到了深深的慚愧和懊悔,覺得父親的偉大原來已經成為輝煌的歷史,而

自己竟然要漠視和淡忘它了。
  大學生活十分豐富,是乏味的高中所無法比擬的,謝有盼一時開了眼界,應接不暇。除了每天的課程,學校裡大量開展時事講

座、思想交流和集會活動。只參與了幾次,謝有盼就發現自己和城裡長大的同學之間的差距了。自己的考分比起其他省的同學,低

了好多。城裡的同學對時政極其關注,學習和思想能夠緊跟國家的脈搏。對於中央發布的各項指示和人民日報社論,他們都可以長

篇大論地說個來龍去脈,對於政令所包含的潛在涵義和預示政策調整的方向,他們都可以很快說出其中端倪。國家領導人做出決策

的過程,他們仿佛貓在中南海的牆頭上看到了似的,統統能說個一二三四來。而謝有盼和幾個農村來的同伴除了張著大嘴傻聽,一

句也插不進,一句也憋不出,只能強做理解狀地不住點頭。老三賀衛東一口快如蹦豆利如刀斧的北京話甚至快過了謝有盼的思維速

度,謝有盼總要等到別人說完一陣兒才明白意思,而這個時候別人已經在討論別的問題了。
  躺在宿舍床上,謝有盼開始思考面臨的困難,認為這困難並非難以克服,但是要狠下一番功夫,除了學習課堂知識,要大量的

獲取社會知識,尤其是政治和思想方面,自己當年的抱負在這裡會成為被人譏笑的小人得志。饒是自己十分努力,第一次期中考試

下來,自己的成績竟然只排到倒數第12名,謝有盼曾經爆棚的一鳴驚人的信心遭受了巨大打擊,在同學面前頭已經抬不起來,女同

學嘰嘰喳喳的指點更是讓他無地自容。來到北京城看來只是自己萬裡長征的第一步,不能就此承認失敗,一定要重新塑造自己,和

過去的謝有盼徹底告別,不能讓江南雨這樣的姑娘輕看自己。當然,首當其衝的是改掉自己這一口總讓人皺眉的河南口音。
  謝有盼參加了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和系辯論學會,前者是為了大量吸收政治思想,培養自己的政治覺悟以及敏感性,後者是為

了鍛煉口才,改掉自己張嘴就臉紅的弱點。進入馬克思主義學習小組很容易,表個態就行了。而進入辯論學會就沒那麼容易了。一

場考試性的比賽,笨嘴拙舌的謝有盼被對方一個伶牙俐齒的湖南姑娘駁得體無完膚,狼狽不堪,最後除了自嘲的傻笑竟無還手之力

。從辯論學會委員們的表情上看,大家基本上已經拒絕了他的加入,可他還是在第二天接到了入會的通知。詫異的謝有盼去問已是

會員的賀衛東,老三眯縫著小眼色眯眯地說:
  “你和江南雨是什麼關系?怎麼她對你這麼照顧?”
  “江南雨?哦,她在辯論學會是麼?”
  謝有盼猛然想起了那個美麗的身影,竟是她幫的忙麼?
  “江南雨是辯論學會的副會長,是初創人員。她幫你說了情,要不你連邊兒都挨不著……唉?謝老二!你怎麼認識她的?她住

幾號樓?房號多少?哪裡人?”
  賀衛東死死地盯著謝有盼,仿佛要從他的眼睛裡挖出答案來。謝有盼得意地一笑說:
  “保密!反正我全知道,你少惦記這天鵝肉了,人家好賴也是咱們師姐!”
  “師姐啥呀?你中間也休過學吧?她是一路念下來的,比咱們還小了三四歲呢!怎麼樣?你幫我的忙?我幫你提高辯論水平,

有我幫你,你進步的速度肯定趕上嘎斯吉普!”
  “拉倒吧你!我誰也不用幫,半年之後你看我駁倒你!想讓我出賣江南雨的秘密?休想!我無產階級革命家的後代怎麼能干這

種事?你就別瞎惦記了!還是操心你的‘鬥斯批修’發言去吧!”
  “哎,你個謝老二跟我上綱上線了?你是想自己插紅旗吧?還跟我來這一套!也好,我自己去打探,到時候我搶了先,你可別

吃無產階級的醋!”
  “你真是自以為是,咱學校臥虎藏龍的,喜歡她的人多了去了,能輪到你?再說咱學校不提倡這個,管得也挺嚴的,你別犯了

錯誤!”
  謝有盼表情莊嚴,儼然把賀衛東列入了失敗者的行列。
  “你的消息沒我靈通了吧?她沒對像!別看她學習很好,可她家的成分不好,右派,走資派,反革命,正統斯修,該有的全有

!知道麼?他的父母都在農場勞改了……”
  謝有盼吃驚地看著洋洋得意的賀衛東,恨不得一個耳光扇過去,他的腦子飛快地轉著。“成分不好!”這幾個字讓他一陣慌張

,不知是為江南雨,還是為自己。
  學期過得飛快,轉眼又是寒冬。
  最高院領導指示,北京法律學院為黨校性質的學校,要培養無產階級專政的干部。於是不少講課很好的黨外教授靠邊站了,以

資歷最老的老校長錢瑞升為首,黨外教授有九個人,被學生們稱為“九大金剛”。這些人基本上是舊社會的法律界名人,水平沒得

說,就是思想有問題。其中精研《紅樓夢》的吳思裕教授和精通多國外語的朱基武教授二人,均是博學而幽默,很受學生喜愛。雷

潔瓊教授講授的婚姻法新穎活潑,學生們也非常愛聽。估計學院黨委認真考慮了這個情況,沒讓他們徹底靠邊兒站,課是不能講了

,就給他們成立了研究室,讓他們專門編譯有關資產階級政治、法律方面的資料,實際上是在改造思想。學院的大字報上說明:他

們“受萬惡的資本主義毒害太深”,‘腦子洗得不好,不能教法律‘。如今任課的講師和教授們大多年輕,這幾年畢業留校的不少

,授課特別強調政治性、階級性。刑訴、民法、法律思想史等專業課程的教材幾乎全部清掉,取而代之的是政治學教材為主的新內

容。原本必修的社會主義法學概論和西方政治思想史成了選修課,後來干脆連選修也停了。謝有盼對此並不奇怪,也不慌張,只要

大家都一樣,就沒什麼高低區別,國家讓學啥就學啥。
  與謝有盼不同,大多數新生從未離開家這麼長時間,何時回家,如何回去,成了期末考試後人們談論的主要話題。謝有盼從初

中起長期住校,並沒有這等焦慮。期末考名次大大提前,得了第12名,這個成績已經很讓他滿意了,畢竟相當多的一塊精力放在了

其他方面。他驚訝於自己成長的迅速,驚訝於自己口才的進步,遇到自己熟悉的話題,已經可以在宿舍夜談會兵兵乓乓地和賀衛東

等人較個高低。這種爭論往往從要說出一個結果演變成要壓倒一方的鬥智鬥勇。謝有盼開始有一些輝煌的勝利,在談論農村階級鬥

爭的問題上,賀衛東等人已經不是自己的對手了。他既看得懂《政法研究》上一些深奧的法學論文,也能夠欣賞“黃皮書”《苦果

》裡面精美的詩句,還在學院報上發表了幾篇讀後感,頗讓同學們驚訝。
  跟著中央精神的節奏,政法學院的各項運動和批判工作突然多了起來。校團委、各系學生會和各種自發組成的學會,都把組織

工作的重點向總結“四清”工作和“鬥斯批修”工作偏移。在各種“揪資批修會”上,學院揪出了不少“極右”分子,修正主義分

子,還有幾個反革命。前天還在講課的一個根正苗紅的法制史講師,今天就成了“混入法律界的資產階級特務”,據說是工作組在

他的家裡發現了與在台灣的輔仁大學同學的來往信件。這個通知學生們沒及時看到,大清早的仍然來上課,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研

究生說以後由他來代課,被學生們轟了下去。從此,學校的教學工作徹底陷入混亂。同學們關注的焦點也從法律學習徹底轉向政治

學習。
  謝有盼和全宿舍兄弟都參加了團委組織的“揪資查反調查小組”,因為白希的同學——現任副校長幫忙,謝有盼的履歷上家庭

出身寫為“革命軍人”,因此順利加入了小組。在團委的領導下,他們多次進入校辦和教研室調查研究,揪出了不少有著資產階級

路線嫌疑的領導干部。謝有盼因為洞察力強,對發現的問題毫不妥協,亦敢於同反動權威們義正辭嚴地理論,因此備受組織領導關

注,到了年底時,謝有盼已經是小組的先鋒組組長了。他獲得了同學們的尊敬,也獲得了宿舍兄弟們的刮目相看。
  這天是周末,參加完在天安門廣場反對越南戰爭示威集會,謝有盼覺得腦子裡亂哄哄的,晚上便不想再自習,上周從圖書館借

了一本《政法界右派分子謬論集》一直沒看,干脆就晚上開夜車看完。剛在床上躺下,老六和老四就衝了進來。
  “老二!你怎麼才回來?我們都回來一個小時了!”
  “我是走回來的,想看看路上的風景。”
  “你拉倒吧!有免費的公共汽車不坐,非要走著,搞什麼資產階級情調?”
  “出去出去,別影響我看書。”謝有盼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嘟囔著說道。
  老四噌地扒上他上鋪的架子,推著他說道:
  “你知道麼?晚上系會在禮堂破天荒地辦了個舞會,說是為了迎接共青團北京市委的新年聯歡……高年級的學生來教低年級的

跳集體舞,歡迎大家都去呢!”
  “不去!不會跳,也不想學!”謝有盼一把將他推了下去。
  “咦?這是政治任務,你怎麼能不去?一個人在床上看右派的謬論,你這態度很不對頭啊。下來下來,你不去我們覺得勢單力

孤,很多‘中上’成分的女同學都去了,咱革命後代可不能落後啊……”
  謝有盼拗不過這兩個不知疲倦的家伙,反正也看不下去,跳舞又是個新鮮事兒,就扔下書一同前往了。
  禮堂的走廊上被圈出了一個舞池,周圍擺了兩排椅子,足足有兩百多人擠在這裡。一個唱片機放在角落,發出悠揚的音樂聲。

謝有盼長這麼大從沒有進行過任何有韻律的運動,對跳舞簡直毫無感覺,比劃了半天,最終決定放棄,因為老六說自己根本不是在

跳舞,而是在耕地。謝有盼對此並不以為然,跳舞又跳不出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沒聽說毛主席和周總理舞跳得好的,也沒聽說

十大元帥哪個擅長此道,於是就躲在一邊坐著,靜靜地看著場上群魔亂舞。《長征組歌》裡面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放著,會跳的不

會跳的人攪在一起。老六活像村中跳大繩的,與節奏毫不合拍,而老四的每個動作都像英勇就義,表情和《東方紅》裡的紅軍一樣

剛猛,只是腳下拖泥帶水毫無章法,實在是對比鮮明。
  昏暗的燈光下,他突然發現了同樣坐在角落的江南雨,不仔細看,幾乎沒認出她來。江南雨和一個女生蔫蔫地坐在和謝有盼對

角的地方,呆呆地看著場上的人群。因為太遠,謝有盼看不清她美麗的眼睛,只是感覺到這並不是曾經在學校門口笑得像梨花的那

個江南雨。謝有盼的心驟然加快了跳動。但只是片刻,他就意識到了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像江南雨這樣美麗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沒

有人邀請跳舞的,除非是不方便。謝有盼左右看看,不少男同學都向對面的角落投去了隱約的目光,卻無人起身。謝有盼想起父親

被定為“右傾”時自己在學校遭受的白眼,一股俠氣陡然衝上了腦門,堅定地站起身來,旁若無人地穿越了一片跌跌撞撞的舞者,

直奔江南雨而去。江南雨發現了遠處這個男同學正以堅定的直線方式朝自己走來,看看旁邊,顯然不是向別人走來的,她緊張得手

足無措了。這個男生看著眼熟,又有些眼生,直到他在面前站定了,才認出就是那個找不到報名處的河南新生。
  “江南雨同學,我不會跳舞,你可以教我麼?”
  謝有盼對自己的鎮定簡直是崇拜了,居然可以說出這樣得體和充滿自信的話來。江南雨覺得這話根本不是在征詢她的同意,而

是在命令她,她既緊張,又感到一陣新鮮的安慰,冷清了半個晚上,竟然還有人這麼隆重地邀請自己。他既不扭捏,也不做作,伸

出的手又穩又大。江南雨耳朵嗡嗡作響,驚訝中已經站起身來。
  “是你啊!我跳得也不好,教不好你,你別在意……”
  她的聲音低得像貓,輕得像雪,謝有盼根本聽不清楚。可她的意思是清楚的,因為她輕盈的胳膊已經抬了起來,她豐滿的胸脯

也挺了起來。謝有盼深吸一口氣,努力按照正確的方式把左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向前跨出了一步。在《北京的金山上》美麗的樂

曲中,他們慢慢滑向了舞池。與其說在教,不如說是江南雨在引導著謝有盼前進。謝有盼倍感驚訝,嬌小的她力量竟如此之大,簡

直像個男人。謝有盼已經無從發力,只能是隨著她的節奏轉著圈。謝有盼在她的節奏裡能夠控制腳步,卻不能控制身體的俯仰。轉

圈的時候,他感到前胸和江南雨的胸脯碰撞了幾下,雖然穿著棉衣,他仍然可以感到它們的飽滿。她淡淡的香味撲鼻而來,輕柔的

秀發時而拂過他的臉龐,謝有盼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了。他的雙眼因為局促而空洞了,他看不到周圍的人,甚至看不到近在咫尺的

江南雨,耳邊只聽到了人們的驚訝、贊嘆的聲音,夾雜在音樂聲中漫漫傳來。燈光下,江南雨的臉又浮現了梨花的形容,謝有盼又

聽到了她鳥鳴般的笑聲。他也笑了,笑得像童年那樣自然,像夢裡那樣舒暢。
  “你跳得真好!我學了半天都找不到感覺,你一教我就會了。”有盼一邊擦汗一邊說道。舞會結束了,他們避開熙攘的人群,

一同繞道走向宿舍。
  “不是我教得好,在我們宿舍,我其實是跳得最差的。你很有天分,節奏感很好,我教別人也沒這麼快……嗯?你的口音在變

?”
  “也不是變,學學北京人民說話,說字正腔圓的首都話,這是和階級敵人針鋒相對的有力武器呢,對和同學交流有幫助……嗯

……謝謝你幫我進了辯論學會啊,要不我現在還是笨嘴拙舌的。”
  “我說過,你很有天分的,學什麼都快!你……什麼時候回家?”江南雨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了,一邊走一邊問。
  “我下周二回去,車票已經訂了,你呢?”
  “我……可能不回去了,住在我姨家裡,平時就在學校復習功課吧!”她低下頭,胡亂踢著腳下的石子。
  “為什麼啊?怎麼說也要回家過年啊!你父母同意你留下麼?”
  “他們……都同意了,過了年我可能回去一次。”
  這晚的溫度很低,還有一陣陣四處亂鑽的邪風。雖然穿著軍大衣,他們仍感到一股股冷意。謝有盼不時瞟一眼江南雨,為她美

麗的臉龐側影和微微撅起的嘴唇而著迷,心裡一熱,脫口道:
  “我還以為你要先走呢,你要是先走,我就去送你……”
  “……真的麼?現在你要回家了,我可以去送你……”
  她的聲音又低了下去。謝有盼不知該如何是好,如何接起她這句熱乎乎的話呢?他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注定是感

覺到了什麼,卻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風好像突然停了,兩人在水泥地面上的腳步聲變得異常清晰。二人都噤了聲,就這樣一直

到分手的路燈下面。
  “嗯……我剛來學校的時候,什麼也不懂,多虧你幫我,謝謝你!”謝有盼打破了無聲的尷尬。
  “沒什麼,也是應該的……呵呵,你那個時候的樣子可好玩了,穿得蠻好的,卻背著一大堆包袱皮兒,滿頭大汗的……”江南

雨笑的時候,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你真的去送我麼?那天我趕早班車,五點半就得起來……”謝有盼試探地問道,心又開始亂跳了。
  “我起得來……我會來的……”
  “你家裡成分不好是吧?”
  兩人的交談仿佛始終隔著一層別扭的籬笆,不推倒它,謝有盼就覺得無法接近這個姑娘。遲疑了好一陣,他還是忍不住提起了

這個話題。即便是在晚上,他也看到她的臉色驟然白了。此前學校裡劃出來一兩百個右派,她因為表現良好,當時定了個“候補”

,後來家裡父母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她的右派、反革命家庭出身就鐵板釘釘了。這道傷疤被揭起來,江南雨渾身竟起了一身

疙瘩。她失望又怨恨地看了謝有盼一眼,可她看到他那雙眼睛是善良的,誠懇的,並沒有看不起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你是先鋒組組長了,要用跳舞的手段來查我麼?明天光明正大地查吧……回宿舍吧,我先回去了……”江南雨一別臉

,轉身朝一號樓走去。
  “我父親也是老右派!”謝有盼一咬牙喊道。
  江南雨聞言站住了,猶豫片刻,慢慢回過身來。謝有盼見她呼出的白汽一團一團地飛向天空,在月光裡化為烏有。她的眼中充

滿懷疑、不解和茫然無措。他緊了緊軍大衣的扣子,慢慢地走到她面前說:
  “我父親五八年就被打倒了,幾年前才摘了帽。要不是運氣好,我連高考都報不了名。現在我的履歷上父親寫的是革命軍人…

…我們其實差不多,你別壓力太大,一切都會好的……我家的事情到現在只和你說過……他們要再查你了……我會想辦法保護你…

…”
  兩串碩大的淚珠從她的眼角如雨般墜落,她那兩束感激的目光,讓謝有盼覺得自己像是英雄般的高大了。
  這個年底不知為何,冷得異常邪乎。大風天一折騰就是小半個月,氣溫驟降,吐口痰都可以摔個八瓣。北京城的上空被大風刮

得一絲雲都不見,大風湧進一條條狹窄的胡同裡,發出尖厲的哨音,滿街都是被風剝落的標語和各種大字報。學院路一帶除了各種

車輛,竟看不到多少行人。
  今天是新生回家的日子,謝有盼五點半就爬了起來。行李早就打好了堆在腳邊,北京的老三早就回家去了,剩下的五人要坐校

車趕到火車站。臉也不洗了,五人衝出了宿舍,可還是發現起身晚了。校門口已經有一百多人在幾輛校車前面排隊,人人裹得像個

粽子。謝有盼東張西望好一陣,分辨不出哪個粽子是江南雨,此時他才覺得沒戴個帽子是件多麼愚蠢的事,臉已經凍麻,舌頭已經

快變成一根直棍了。他在人群裡鑽來鑽去,一個人突然拽住了他的胳膊,對著他摘下了厚厚的圍脖和口罩,謝有盼才看到江南雨凍

得通紅的臉。
  “你真的來了?這麼冷的天,真委屈你了,快把口罩戴上吧……”
  “沒關系,你快上車吧,怎麼連個帽子都不戴呢?別誤了火車……一會兒我就回去了,你還要轉車呢……這個給你,是最新版

的毛主席語錄!”
  一個冰涼的本子塞到了他的手上,黑燈瞎火的也看不太清楚。車門開了,排好的隊伍亂了套,學生們像衝鋒一樣殺向四輛校車

。大家都怕錯過自己那趟車,沒人再講究禮讓,學生處維護場面的人已經被擠得不知蹤影。人們發瘋一樣地擠著,校車的推拉門竟

被擠掉了,鐵扶手被拉成了麻花樣。老大是河北衡水的鄔名章,身材不高卻壯得像只牛犢子,他在人群中殺出一條通道,奮力鑽進

了第一輛車,從車窗鑽出頭來往裡拎包,最後干脆把四個同伴都從車窗拽了進去。謝有盼是最後一個,他都來不及和江南雨說句道

別的話,就被老四王齊富拽進了人群裡拉向校車。謝有盼回頭的剎那,一條圍脖猛地掛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給你織的……”
  人群鼎沸了,校車司機的嘶喊根本不起作用。江南雨的聲音淹沒在南腔北調的呼喊之中,干脆也不喊了。謝有盼被老大拎進了

車廂,裡面像是馬車上的棉花垛子。他冒著一頭汗,隔著窗戶衝她大喊道:
  “趕緊回宿舍去!過了年我們就回來了……好好學習……認真思考……不要灰心……一切都會好的……”
  後面喊些什麼謝有盼自己也忘了,總之他記住了淹沒在人群中的那個嬌弱的身影。她的脖子上沒有了圍脖的遮掩,露出了雪白

的一截脖頸,在一大片軍綠色的人潮裡顯得格外美麗。他在剎那間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感,那種感覺撓著心,揪著肺,

讓自己渾身發熱,眼睛發脹,嘴唇發干。他將熱乎乎的臉貼在冰冷的車窗上,視線努力地搜索那個憂郁的姑娘,恨不得干脆跳下這

壓抑的車。
  “這就是托爾斯泰所描述的閃電般的愛情麼?”謝有盼喃喃自問。
  “謝老二你行啊!都有人給你送定情信物了!她家成分被定了反革命,她爸已經被逮捕了,注意自己的身份,當心犯錯誤啊…

…”
  老大揩著鼻涕說道。車內不少人向自己投來既羨慕又懷疑的目光,它們在漆黑的車裡閃爍著。校車飛快地開向火車站,思家心

切的同學們熱烈地交談,想像著回家躲在炕頭那個把月的舒服日子。謝有盼只默默地靠著窗,看著窗玻璃上被自己的臉頰融化的冰

霜慢慢又凍結成新的圖案,手中摩挲著那條絳紅色的毛線圍巾。外邊是風雪交加之前的北京城,天空如同他的心情一樣,陰霾重重


  謝有盼翻開江南雨給的毛主席語錄,發現在內側的塑料皮裡面還夾著一張紙,忙抽出來打開,一頁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謝有盼同學:
  謝謝你給我的鼓勵和幫助。你在那晚說的,是我這幾年裡聽到的最為溫暖的話。我不得不承認,我對你的感激是毫無保留的,

是發自內心的。我一度失去了希望和信心,甚至要失去尊嚴,可是你的出現,你的真誠,讓我看到了新的希望……我希望能和你成

為相互信任、共同進步的好同學,好朋友,一起去迎接黨中央和毛主席交給我們的使命,即使前途難測,也不辱我們燦爛的青春。
  這條圍巾是我連夜給你織的,希望你喜歡,這首詩也送給你,那天晚上睡不著,連夜寫的……
  《七律•君言》
  燕雲冷月十六州,
  土城楊柳寂寞愁。
  芳草蟄伏三尺雪,
  寒水幽眠九道秋。
  霜夜君言霜夜早,
  腊月梅花腊月收。
  縱有滄桑真冷暖,
  溫柔鏡裡夢難留。
  雖然有些憂郁,還是希望你喜歡,路上小心!
  毛主席萬歲!
  江南雨
  “縱有滄桑真冷暖,溫柔鏡裡夢難留……”
  謝有盼默默地誦著這兩句,仿佛看到了江南雨靜伏在燭光之下那提筆凝眉的樣子。在回家的這一路上,他的腦子裡全都是江南

雨的身影。
  回家沒待多少日子,只過了個年,謝有盼就以預習功課為名跑回了北京。家裡一切都好,父親前所未有的好,整天樂呵呵的。

四清工作並沒有涉及他什麼事,倒是奪權的郭平原被查出了嚴重的問題,包括在六〇年搶回來的日本鬼子那四十幾袋糧食,被以“

私分國家財產”定了罪名。好在他認罪徹底,沒有關起來,如今在大隊的養豬場天天拌飼料去了。板子村權力機構重新洗牌,新人

輩出。可誰也沒有想到,腦子長在腚上的謝國崖居然成了大隊書記,謝老桂成了副書記。當四清工作組撤出板子村的時候,新領導

班子熱火朝天地上任了。
  再回到學校,氣氛大不一樣了。人驟然多起來,一多半下去搞“四清”的師生回了學校,圖書館和自習室都塞滿了人,俱都如

飢似渴地學習。謝有盼想著江南雨,收拾停當之後,就來一號樓找她。
  很不巧,江南雨進城找同學去了,同宿舍的段月月說她要晚上才能回來。謝有盼心裡煩躁,就去自習室看書,眼睛在書上,心

卻在別處,抱著一本《民法概述》亂翻,一個下午心得全無,不時瞥見成對的男女抱著飯盆走在一起那扭扭捏捏的樣子,竟有一些

妒嫉。
  好容易挨到夜幕降臨,謝有盼悄悄溜出校門,在汽車站旁邊一個角落坐了下來。他躲在路燈的陰影裡,一邊呵著手,一邊跺著

腳,心裡癢得就像貓抓。每一輛停下來的公共汽車都讓他心跳加速,又讓他垂頭喪氣。轉眼之間,火車站的大鐘敲了八下,他已經

足足等了兩個多鐘頭。
  謝有盼在寒風中凍得無處藏身,心裡即便再熱,奈何手腳已經完全冰涼,針扎似的疼痛。他跳著腳,想走又不甘心,心裡暗罵

段月月這江西醜丫頭信口胡勒,不是拿自己開心吧?弄不好江南雨現在就在宿舍,正在被窩裡看書呢。
  “嘎……”
  又一輛公共汽車到了,按時間這該是最後一班了,謝有盼簡直就要給這個鐵家伙鞠躬了。終於,在下來幾個男人之後,盼了一

天的江南雨背著書包跳下了車。她仍然穿著送自己時候的那身裝束,下了車就開始帶口罩。謝有盼在那一瞬間看見了她的臉,那正

是他輾轉反側日夜想念的美麗容顏,他周身的冷意神奇般雲消霧散了。他一步跨出去,想奔向她,可差點摔了個跟頭,這才發現腿

腳已經凍得快沒有知覺了。
  “謝有盼?怎麼是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怎麼在這兒凍著呢?”
  江南雨立刻摘下了口罩,露出一臉的驚愕和喜悅。
  “哦……聽說……你晚上……回來,我剛從……自習室……出來,看看你……回來沒有……沒想到……就碰上了……你回來得

……可真晚……”
  謝有盼情知這個謊言並不成功,自己的舌頭已經不太好使,估計臉色也不會好,剛擠出的微笑或許比哭還難看,她一定知道,

剛從教室出來不至於凍成這樣。
  “你是在等我?”
  江南雨凝視著這個傻得可愛的人,這個寒假中堆積的壓抑和苦悶頓時消散了。他在這裡不知等了多久,就是為了看到自己的出

現,這和自己時不時去二號樓看看他們宿舍的燈光是否亮起來,應該是同一種感覺吧?江南雨從來沒有像這樣自信過,她在他的眼

神裡感受到了自己期盼的答案。
  她呆呆地看著他,他也微笑著看著她。這個公共汽車站仿佛是他們的舞台,這盞路燈把他們籠罩在自己的空間裡。周圍的街道

、松柏以及無邊的夜色都藏匿不見,因為眼前有著人世間最美麗的風景。他們慢慢地走近了,江南雨從手套裡抽出手來,慢慢地捧

起了謝有盼冰冷的臉頰。謝有盼靜靜地感受著那火熱的手掌,再把自己的手蓋在上面。他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沉浸在被它們融

化的幸福之中了……
  江南雨和謝有盼好上了!
  一個月後,這個消息終於在一個夜晚迅速傳開,成為第二個學期開始的頭條新聞,其影響力甚至超過了河北邢台地區發生的強

烈地震。男同學們後悔之余,咒罵之後,不少人欣賞謝有盼這家伙的勇氣。女同學們則不少人感到憤憤不平,她江南雨以這種家庭

成分,還敢在學校搞資產階級小情調?那個謝有盼傻頭傻腦,面兒上裝出一副革命後代的做派,骨子裡也不是個好東西!現在全國

都在強調“突出政治”,他卻和“現行反革命、惡霸”的後代弄到一起,不怕玷污了階級立場?
  流言的泛濫並沒有讓謝有盼和江南雨陷入驚慌,也沒有影響二人學習的進步。謝有盼的學業進步很快,尤其是俄語水平,簡直

是一日千裡。江南雨天資聰穎,悟性過人,學什麼都一點即通,這簡直讓謝有盼有些嫉妒了。謝有盼人很聰明,但是因為上學總是

斷斷續續的,知識結構有明顯的短腿兒。但是他很虛心,也很有毅力,他在校刊上發表的文章越來越見功底,兩個學期下來,連江

南雨都驚訝於他的進步了。雖然高一屆,可江南雨比謝有盼整小了四歲,謝有盼在處事方面也遠比她成熟,和她關系緊張的不少女

同學和團干部,大多在謝有盼的影響下不再和她明顯對立了。
  和江南雨確定戀愛關系後的這一年,是謝有盼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也是他最為勤奮的日子。他如同一座永不停歇的鐘擺,

如飢似渴地學習法學、哲學和社會主義革命理論,圖書館不知多少本書上都有他的鉛筆勾畫,他學習成績日漸攀升,人緣兒也越混

越好。同學們說這小子要麼是喝了雞血,要麼是被愛情滋潤得走火入魔,這般拼命學習、進步,莫不是畢業就想當個教授?他的理

論水平越來越好,在校刊上的文章愈見功底,走在校園裡已經頗有學者氣度,老師們說這學生真不簡單,將來可以考慮保送研究生

了。
  謝有盼的口才也在進步。一年多來的苦練終沒有白費,通過一輪又一輪的辯論比賽和演講,他靠實力獲得了校辯論隊隊長的頭

銜,也被選為系法學會副會長。通過舉辦幾次引人注目的學術研討會和校際之間的交流活動組織,謝有盼終於聲名鵲起。
  這一學期,他策劃並實施了在批判吳晗《海瑞罷官》基礎上的“清官好還是不好”的全校大討論,一時引起了各系師生的關注

。小組討論,班級討論,系會討論,最後是系與系之間的大辯論,基本上有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清官好!清官代表了維護無產階級人民利益的先進力量,體察民情,呵護百姓,是和勞苦大眾在一條戰線上的同

盟軍,是覺醒的資產階級,會為無產階級革命保駕護航,極大激發廣大無產階級和革命者的士氣,從而加速實現革命目的。
  第二種觀點:清官不好!他們認為清官即使再愛民如子,階級立場也是不可改變的,清官與人民,二者始終是壓迫與被壓迫關

系,封建官僚將人民視為兒子,這本身就是對無產階級的侮辱。清官的這種行為客觀上會麻醉無產階級的反抗意識,延長封建專制

統治,讓無產階級經受更為長久和殘酷的階級迫害,從這個意義上講,清官甚至比貪官更加可惡!
  第三種觀點是謝有盼領導的法學會提出的,也有不少的擁護者。他們認為清官好與不好,要用歷史的辯證觀點來分析,要一分

為二地看問題,而非走向兩個極端。相對於同時代的無產階級來說,清官的出現可以保護勞苦大眾,有利於無產階級革命。從這一

點說,清官肯定要比貪官好。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說,無產階級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清官身上,對之產生依賴性,而失去自身的革

命性和進步性,在這種情況下,清官還不如一個貪官好,因為後者更能夠激發無產階級的反抗精神,專制統治也會以更快的速度滅

亡。《海瑞罷官》完全從封建官僚愛民如子、體恤民情的角度出發,這就有著嚴重的思想局限性,海瑞無論其行為方式如何,哪怕

因此丟了官,其根本目的都是為了維護封建王朝的制度和當時的階級結構,以免官逼民反。因此《海瑞罷官》是一定要批判的。
  謝有盼在辯論會上的侃侃而談,引經據典,攻守自如,眾人皆心服口服。而江南雨就是心潮澎湃了,這是一個多麼優秀的青年

啊!他的言談,他的氣質,甚至於他仍然去不掉的河南口音和略微有些歪的嘴角,都讓她著了迷。那漆黑的目光是那麼自信,那麼

堅定,周圍的掌聲與喝彩,使他像一個昔日的革命者一樣意氣風發。江南雨明白,她已經越來越傾慕這個闖入她心扉的男人,和他

在一起,所有的陰霾都一掃而空,他就像一根偉岸的柱石,高高地為自己撐起了一片天空。
  謝有盼經過理智的總結,也指出了江南雨的一些顯著缺點。比如她總覺得自己出身高干,文化素質和見識都要遠遠好於普通同

學,似乎有意與廣大無產階級拉開距離,不能共同進步。別人的衣服補丁套補丁,沒有補丁都要故意開上幾個,她卻總保持一副干

淨整齊的樣子。別的女孩大多是短發劉海兒,她卻非要留個長發。別的女孩走路都步調鏗鏘,她卻輕如隨風楊柳,裊裊婷婷……謝

有盼把她的缺點做了個列表,仔細一看就笑了,他列出的這些缺點,其實正是自己最喜歡的。她的與眾不同,她的美麗優雅,她的

整潔大方,她的輕盈飄逸,都令自己迷醉,也都讓她顯得脫離群眾,資產階級情調嚴重。喜歡歸喜歡,謝有盼還是建議她改正了,

幫她在完好的衣服上剪出幾個補丁,讓她走路堅定一些,說話注意套進幾句毛主席語錄等等……
  江南雨從小嬌慣,對他提出的缺點有些難以接受,直到知道謝有盼喜歡的正是自己的這些缺點時,反倒迅速地改正了。這一年

,和自己套近乎的男生突然多了起來,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其中就有謝有盼宿舍的老三賀衛東。
  眼見笨頭呆腦的謝有盼風頭日盛,北京青年賀衛東當然不甘落後,這兩年的刻苦學習程度並不在謝有盼之下,可每次考試成績

下來,他始終在謝有盼之後,再加上朝思暮想卻不敢近前的江南雨竟被這小子攬入懷中了,那自尊心便有些受不了,那妒嫉心更是

流出了血。見學業上拼不過,賀衛東就竭力發揮他的組織能力,兩年下來也頗有斬獲,如今儼然已經是校宣傳部的紅人,整天帶著

一大堆學生在校園裡開展支持和學習中央新指示的集會,其熱情程度令謝有盼自愧不如。他的喇叭一喊就是幾個小時,直到把嗓子

喊啞。他和謝有盼在政治觀點上開始出現重大分歧,二人貌合神離,在宿舍裡不能說話,張口就能吵。看完批判電影《兵臨城下》

和《抓壯丁》之後,二人在宿舍裡爭辯到底哪個是更大的毒草,吵不出結果,二人分貝達到極限,火氣上來,干脆動了手。還好同

學們趕來及時制止,沒讓這兩人武鬥下去,可二人的交情算是因此到了頭,彼此的眼神裡充滿敵意。
  5月份之後,全國的各大報紙和雜志驟然變臉,各種批判性文章一個接著一個。和以往不同的是,這些文章成系列,篇幅大,

仿佛印刷用的不是油墨,而是火藥。《解放軍報》發表了《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線開火》,直指鄧拓、吳晗和廖沫沙的“三家村

”黑店。兩天之後,全國報紙又轉載了《解放日報》的《評“三家村”——〈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的反動本質》,該文力度

更大,說要挖出“最深的根子”。又過了一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通過了《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通知》,報上簡稱為《五

一六通知》,文章指出彭真等人有重大問題,中央和中央各機關,各省、市、自治區,都有這樣一批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代

表人物……要高舉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大旗,徹底揭露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立場,徹底批判學術界、教育界

、新聞界、文藝界、出版界的資產階級反動思想,奪取他們的領導權……
  還沒等學院師生們吃透《五一六通知》這個讓人頭皮發麻的通知,5月25日,總政治部就下發了《關於執行中央五月十六日通

知的通知》,緊接著中央文革小組就成立了。
  大多數人都感到了恐懼,但也有人感到前所未有的興奮。謝有盼擔心的是,《五一六通知》從字面上看,很多問題並沒有講清

楚,什麼是所謂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學術權威”?什麼是所謂的“無產階級左派”?什麼是“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反革命的

修正主義分子”?“文化大革命”怎麼開展?此文指出了要針對的對像名銜,沒有明確指出他們的範圍涵蓋,執行者出現理解的歧

義怎麼辦?發文的當天,學院內立刻產生了兩派勢力,以學院宣傳部和各系學生會為領導的一派認為,要反對和打倒學院黨支部的

學術和組織領導,要和學院黨支部談判。而以學院團委和各種學會為領導的另一派認為一定要堅持黨委的組織領導,學術領導可以

另行協商。兩派學生在禮堂吵得面紅耳赤,台上的學院領導們滿頭大汗,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江南雨在驚慌中度日如年,如同被農民驅趕不停的麻雀,要不是有謝有盼撐著,幾乎要垮掉了。激進派聲嘶力竭的聲討、滿校

園到處可見的大字報,以及每一天的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發出的新文章,都讓她膽顫心驚。除了在謝有盼的身邊,她簡直沒處躲沒處

藏,說不定哪一天,某些人又以某中央指示的名義把自己揪出來。這種巨大的不確定性讓她甚至有些神經質了,一看見三五成群走

過的同學,就自覺地趕緊溜邊兒。
  這天天氣很好,陽光明媚,江南雨穿了一身春天的暗灰色學生裝,一大早就來找謝有盼。路上給他買了早點和豆漿,碰巧他們

宿舍的其他人都去刷大字報了,只剩下謝有盼一個人,正穿著秋衣秋褲在洗臉。見江南雨對自己如此體貼,謝有盼會心地笑了。
  “黨中央毛主席為什麼要讓大家亂?”江南雨問他。
  “我也不太明白,看樣子毛主席覺得中央內部出了問題。”
  “奪權是什麼意思?要把學院領導全趕下去麼?賀衛東他們成立了土城革命支隊,正在各系招兵買馬呢,看樣子他要去奪權了

。”
  “不能讓他奪,黨中央和中央文革小組有令在先,奪還是不奪,怎麼奪,要先彙報再實施,瞎奪權就是刻意的攻擊。我們昨天

開會,幾方面聯合成立了支黨護校革命公社,大家推選我當總指揮,我推不過,就應了。哼!就和他們拼個輸贏出來!……”
  謝有盼瞪著通紅的眼睛說。課雖然停了,但是大量的政治資訊需要分析,同時要讓法學會明確目的,聯合各學院組織,緊密地

和團委以及學院黨委保持一致,才能保證學院的正常學習秩序。在學院團委的支持下,謝有盼出任了支黨護校革命公社總指揮。他

預感到後面還將有更大的風暴,這次運動或許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劇烈,甚至可怕。聯想到父親的身份,他心下也十分恐懼。可

是江南雨那令人心疼的眼神讓他堅強起來,再大的苦難,再黑的深淵,也要堅持下去。讓這個心愛的姑娘和自己父親再經歷那些可

怕的日子,這怎麼能夠忍受?
  “有盼,今天是兒童節,我要你送禮物給我!”江南雨對著他床頭的鏡子梳理起頭發來。
  “呵呵,你可能是全中國最大的兒童了,一會兒我帶你去城牆上看看,買個糖葫蘆給你。”
  “真小氣,連個煎餅果子都不給買……”
  江南雨撅著嘴,把梳子一把扔在了床上。
  “唉呦!咱們兩個想到一塊去哩!我也在想吃煎餅果子呢!咱好像一個多月沒吃了,中午咱們就去,成不?”謝有盼一把抓住

了她的手,眼中放光地問道。
  “瞧你!一猴急老家話就出來了……先把早餐吃了,豆漿還是熱的呢!快喝去……”
  江南雨臉一下子紅了,她想掙開他的手,卻發現自己並不情願。那兩只熱乎乎的手,從自己的雙手滑到雙臂,又突然滑向了自

己的腰肢,像鐵鉗一樣猛地把自己收攏在他的懷抱裡。她被這突然到來的擁抱嚇著了,忙伸手去推,剛一抬頭,謝有盼已經閃電般

地吻住了她的嘴唇。謝有盼濃厚的男子氣味衝入她的身體,剎那間,江南雨的力氣就無影無蹤了。她任由這個令自己愛慕的男人猛

力吸吮著嘴唇和舌頭,任憑他可愛的大手撫摸著她的頭發,她的臉,她的腰肢和她的後背。她感到從未體驗過的天旋地轉,身上滑

過一陣強烈的電流,他的嘴唇仿佛在散發著魔力,使她心跳加速,身體發軟,頭暈目眩。他薄薄的秋衣下面那火燙的身體,幾乎要

摧毀她幾近崩潰的理智了。她緊緊地抱住了他,用的力氣之大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南雨,我會保護你的,從那天你送我走,我就下定了決心,用我所有的力量一生一世護著你。我們的力量已經很強大了,他

們不會一下子就把我們打垮……”謝有盼緊緊抱著她,克制著身體強烈的衝動,輕輕說道。
  “有盼,你愛我麼?”江南雨突然抬頭問道。
  謝有盼看著她的臉,那俏麗的容顏啊,紅得像城牆上的晚霞……他們走到一起已經幾個月了,二人基本上是一起學習,一起吃

飯,一起看電影,在沒人的地方拉過手,卻從未有過如剛才這般熱烈的擁吻。
  “當然……”
  不管如何肯定,當她拋出這個問題時,謝有盼竟然下意識地回避了。他的臉不自然地別開。真是見鬼!謝有盼心裡罵著自己。
  “我要你說……”江南雨盯著他的眼睛,焦急的目光捕捉著他的眼神。
  “嗯,我愛你!”謝有盼回過頭來,沉沉地說。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知道……”江南雨的淚水奪眶而出,她緊緊地將臉龐貼在他的胸口,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這句話。
  謝有盼說完那幾個字之後,如釋重負。他靜靜地撫摸著她的秀發,吻著她的頭頂,嗅著她的發香。一切發生得順理成章,一切

又仿佛發生得不可逆轉。他絲毫不懷疑江南雨對他的愛,他的身體,他的靈魂都感受到了她炙烈的情感。可是這份悄然萌生的愛情

,在這風雨欲來的季節,能否結出最後的果實呢?
  懷抱著她,可他的眼睛卻看著窗外。在窗戶對面,幾百張大字報已經貼滿了教室的側面,紅的像血,黑的像夜。幾十個身著綠

軍裝的學生從窗下跑過,像一團卷過去的風。
  中午,他們來到學院西邊的城牆。這是一段紫禁城的衛城牆,因為多年的戰亂和風化,已經殘破不堪,可這裡成了附近幾所院

校的學生最愛來的地方,被眾人稱為“戀愛角”。二人來到城牆根,卻怎麼也尋不見那個賣煎餅果子的攤兒。大中午的,正應該是

好生意的時候。謝有盼見修自行車的老大爺還在,就拉著江南雨上前問道:
  “大爺,那個賣煎餅果子的老大爺今天沒來麼?”
  “哦,老劉啊?好幾天沒來了。”
  “怎麼?他的身體不好了麼?”江南雨調皮地騎上一輛沒修好的自行車,擺了一個《東方紅》裡單臂向前衝的造型。
  “身體好著呢!被一群中學生抓走了,說他是敵特,要交給公安局去審查……十幾個屁崽子,連推帶打,說抓就把他抓了,果

子攤兒也給砸了……”
  “為啥說他是敵特呢?他賣煎餅果子,和這八杆子打不著啊?”謝有盼驚詫地問道。
  “咳!不就是當年給國民黨當過兵麼!是傅作義的部隊,北平和平解放後就復員了,他不聽老婆勸,不想離開北京城回老家去

,這不,出事了不是?我就知道,這舊賬早晚要查,我在這城根兒底下見得多了去了……”
  老大爺一邊修車一邊回答。謝有盼聽了他的話,心裡一陣緊張。中學生們都動起來了,據說前幾天,清華附中出現了一個“紅

衛兵”組織,說是中央點頭支持的,毛主席還給他們傳達了口頭指示。
  他們背靠背坐在城牆上,俯瞰著東邊的北京城。這曾是他們最向往的地方,為了來到這裡,他們都曾付出過巨大的努力。可如

今坐在它的面前,他們都覺得這座城市是如此的陌生。
  “南雨?”
  “嗯?”
  “你送給我的那首詩,為什麼這樣寫?”
  “嗯?哪裡?”
  “……縱有滄桑真冷暖,溫柔鏡裡夢難留。夢,你擔心留不住麼?”
  “……有盼啊!我原來有很多夢,可是這些年來,它們都一個一個地破滅了。小時候父母都很寵我,說我長大了一定會很幸福

,說他們干了半輩子革命工作,為的就是我們在新中國的幸福生活。因此我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可以說我是在希望的陽光裡長大的

,可是五七年之後,什麼都變了。噩夢一個接一個,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父母怎麼樣了。我的夢,已經可憐到只希望他們平安,除此

以外別無所求……當然,你現在是我又一個新的夢了……我可以留住麼?”
  江南雨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平線傳來,忽遠忽近,忽高忽低。謝有盼的後背感受著她胸腔的振蕩,仿佛一字一句都打在他的

心上。
  “南雨,我們在學邏輯課的時候,朱老師講的那個‘莊周夢蝶’的典故,你還記得麼?”
  “記得,是和公孫龍的‘白馬非馬’一起講的。”
  “莊子夢見了一只美麗的蝴蝶,在夢裡他非常快樂,可很快就醒過來了,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是睡在涼席上的莊子。於是他問出

了一個千年不破的問題:究竟是莊子夢到自己是蝴蝶,還是蝴蝶夢到自己是莊子?孰為真?孰為幻?孰為永恆?”
  “真和幻都一閃即過,唯有夢是永恆……有盼,你是我的永恆麼?”
  江南雨轉過身來,鑽進他的懷抱,撫摸著他的胸膛。謝有盼輕輕拍著她的肩膀,看著暮靄漸漸湧上了北京城。他突然覺得肚子

一陣冰涼,低頭一看,原來是江南雨的手伸進了他的衣服。那只調皮的手摸索著向上滑去,猜測著他,暗示著他。在黃昏裡,江南

雨兩頰緋紅,不知是晚霞的映照,還是她跳動的心潮。謝有盼心旌蕩漾,鼓起勇氣,把自己的手也伸進她的衣服。穿過一層層的障

礙,他終於進入了,那是多麼美麗的一片土地啊!她在顫動,她在起伏,可她並沒有睜開雙眼,甚至伸直了身體讓他更加深入。謝

有盼也閉上眼,用心靈在她的身體上閱讀著。那柔軟光滑的曲線,幾乎要灼傷他顫抖的手了。江南雨在他的懷抱中變得滾燙,她的

身體在漸漸膨脹,漸漸拱起,毫無保留地撐滿了他的想像……
  “你是我的夢,是我注定要做的一個夢……”江南雨喃喃地說。
  回到學校的時候,路燈都已亮了。一進校門,他們就被學院裡亂哄哄的場景驚呆了。上千人正在廣場上集會,跟著台上的人在

振臂高呼。
  “出什麼事了?”
  謝有盼一把抓住一個跑著的學生,是法學會剛入會的。這人被揪得一愣,隨即激動地說:
  “謝會長啊!你不知道麼?中央發了指示,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人民日報的頭條你沒看麼?文化大革命的號角吹響了!”
  “開始了?這麼快……”
  廣場上人潮湧動,謝有盼呆立當場。他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江南雨掐得生疼,才意識到她比自己還要緊張。他只說了聲別怕,就

深吸一口氣,走向被火把照耀的廣場了。
  這是前所未有的風暴,這是驚天動地的浪潮。全國的報紙、刊物和廣播,幾乎全面出擊,向全國人民發出了運動的號召。傍晚

,學生們在收聽了中央人民廣播電台6月1日的廣播之後,立刻歡呼雀躍了。學院宣傳部和學生會立刻連夜召開了土城革命支隊誓師

大會,賀衛東任大隊長。土革支隊幾百人衝進了正在召開學院黨支部會議的校禮堂,將學院領導和黨外教師一網打盡,紛紛捆了起

來押到廣場,新老兩任院長都被摁在前面,接受土革支隊的嚴厲聲討。
  賀衛東等人率領的土革支隊閃電般四面出擊,將學院辦公大樓徹底攻占,學院領導和教師們都被關了起來。土革支隊已經和北

京其他的院校進行聯合,據說北大和清華都派了代表來,聲援他們的奪權行動。
  支持學院黨委的各組織因為意見相左,支黨護校革命公社在這幾天並沒有及時反應。從6月1日到10日,北京城亂成了一鍋粥。

《人民日報》、新華社等機構推波助瀾,使得北京各院校,從大學到初中,甚至小學,都掀起了“打倒走資派”、“向反動學術權

威進攻”的運動高潮。據說法律學院折騰得還算輕的,已經有學校出現打死打殘教師以及教師自殺的事件。謝有盼在認真研究形勢

之後,趕緊和學院團委領導以及各社團負責人召開會議,商討如何應對這排山倒海的浪潮。
  “形勢大家都看到了,咱們學院的所有領導和教師都已經被他們抓起來批鬥,甚至押到北大那邊去批鬥,我們已經晚了,我們

已經慢了,再不和他們針鋒相對地鬥爭,恐怕就要出現惡性事件了……”
  說話的是學院團委的張書記,賀衛東原本也想抓他,卻沒能衝進把守森嚴的團支部。才幾天工夫,他已經急得一嘴燎泡。
  “……可中央已經表態,支持他們奪權,而且要求他們奪得徹底,我們再出面保學院黨委,依據是什麼?土革支隊人多勢眾,

又有外邊院校的支持,我們支革公社跳出來反對,會不會自取滅亡?”
  政治學會的裘會長發了言。眾人紛紛點頭稱是,中央的指示不啻於給了眾人一記悶棍,原來只是派系論點之爭,如今要轉向針

鋒相對的全面鬥爭,眾人皆擔心支革公社難以抗衡。謝有盼見大家都有些垂頭喪氣,就站起來說道:
  “我認為不完全是這樣。《五一六通知》並沒有說誰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走資派,也沒有說哪些人屬於‘反動學術權威’。一

個淺顯的道理,全中國所有的黨政干部和人民教師,不可能都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也不可能都是‘牛鬼蛇神’。前

幾天的中央社論,支持運動是肯定的,但是也沒有說要把所有的黨政干部都劃進牛鬼蛇神,上海交大的團委昨天來過電話,說他們

已經聯合起六個系的系會起來保護校領導和教師了,效果還是不錯的,據說上海市委還是支持他們的。我們學院領導和廣大教師裡

,肯定有一小撮是‘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但是也要認真甄別一下再蓋棺定論,不能一棍子全打死。我看學院裡大多數同

學還是比較反感土革支隊的奪權行動的,即使是他們內部,不少人也是盲從,意見並不堅定。”
  眾人又紛紛點頭稱是,他們每個人的宿舍裡也都有派系,有土革支隊的,也有支革公社的,還有相當一部分“逍遙派”,其實

都是牆頭草,哪邊厲害了,就混進去舉舉手喊兩聲,動真格的時候,這些人大多就跑去教室看書了。
  “我覺得謝有盼同學說得對,他們能貼大字報,咱們也能貼啊。他貼五百張,我們就用一千張給他們糊上!我們也用橫掃牛鬼

蛇神的名義,但是要保證自己的同志不受無辜的打擊……像他們那樣,把老院長摁在地上磕頭,還帶個高帽子,不是咱無產階級革

命者的手段,而是法西斯的手段,是必須要抵制的!他們可以搞聯合,我們也可以搞,連清華附中的‘保皇派’紅衛兵我們也能拉

過來……”
  法律系學生會主席王江是個暴脾氣,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前天晚上土革支隊的人衝進法律系教研室,要抓走最後的幾個黨外教

授,法律系學生會在王江的率領下奮起反擊,在樓道裡和土革支隊打成一團,雙方人員都有負傷的,王江以鼻青臉腫的代價打斷了

賀衛東的鼻梁,短時間內,那小子不能再振臂高呼了。
  “就這麼定了!以支黨護校革命公社的名義向全校發出呼吁:保護學院黨委和教師中的好同志,反對不分青紅皂白肆意抓人的

反革命行為!要求用合理的方法揪出藏在學院中的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向一切想以‘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為名義,實際上在進

行反革命迫害罪行的反革命分子,實行堅決的反擊和鬥爭!王江你們來刷大字報,要用光所有的紙,把北京法律學院在一夜之間徹

底改頭換面!”
  “沒問題,我們有三千多張大紙,管夠用了!”王江興奮地摩拳擦掌,臉上的青紫瞬間猙獰起來。
  “老裘,要辛苦你和其他院校的保皇派聯系一下,爭取得到他們的聲援。另外看看他們是怎麼做的,有無鬥爭經驗可以借鑒?


  “媽的!我下午就帶人去辦!”
  “張書記,新市委給不少學校都派了工作組,你能不能和團委北京市委通個氣兒?最好給我們也派個工作組過來指導一下。”
  “這個有些困難,我已經試過了,各校的工作組態度也不一樣,有的支持紅衛兵,有的支持校黨委……看看吧。”
  “最後呢,最重要的是發動廣大同學支持我們,學院廣播站落在土革支隊手裡,一定要奪回來,我帶隊,需要三四十個人,老

六你准備一下演講稿,我們攻下來你們就廣播。”
  “人再多帶點吧?賀衛東他們不會甘於廣播站被奪,會全力反攻的,你們攻上去後,我們的大字報也就准備好了,到時能帶幾

百人去支援你們。”
  在男生宿舍401房間,老大鄔名章和老六胡根進同謝有盼堅定地站在一起,另外兩人則跟了老三賀衛東。
  “人越多越好!同學們,大家要記住,真正的鬥爭已經開始,大家要義無反顧,全力以赴,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只要我們堅持

真理,堅持正確的革命方向,全校師生一定會支持我們,黨中央和毛主席也一定會支持我們!毛主席萬歲!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

革命萬歲!”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跟著謝有盼振臂高呼。江南雨恰好走進團委辦公室,見自己心愛的人站在凳子上,正帶領大家高聲呼喊

。他的眼睛血絲遍布,凶光畢露,他聲嘶力竭的樣子是如此可怕,竟讓她不寒而栗。
  奪取廣播站的行動比想像中要困難得多。賀衛東並非等閑之輩,已經想到保皇派的人有可能來打它的主意,就派了重兵把守,

二十幾個人日夜守衛,有的人還有棍棒等武器。衝上去的第一批人被打了回來,整得頭破血流,哇哇地叫著。
  “他們人不少,還有家伙,堵在樓梯口,衝不上去!”
  看著光榮負傷的同伴,謝有盼火從中來,這是血的鬥爭,是真刀真槍的鬥爭。
  “日你媽的,老子有年頭沒見血了!同學們,為了保衛學院的老一輩革命家們,堅決和反動派們鬥爭到底,跟我上!”
  謝有盼抄起一條凳子腿兒,一擼袖子,當頭衝進了大樓。後面幾十個人紛紛效仿,操起各種能用的武器,殺氣騰騰地跟了上去


  “衝啊……”
  謝有盼高喊著衝上了二樓。沒想到就這麼一陣工夫,土革支隊的人竟然搭起了工事。十幾張桌子把樓梯擠得嚴嚴實實,土革支

隊的人躲在後面,拼命扔著板凳和磚頭。一塊磚頭帶著風砸來,謝有盼側身一躲,後面的一個同學前胸被砸個正著,登時就仰倒了

,幾口氣翻喘了幾下,一口鮮血猛地噴了出來。謝有盼大怒,將手中的凳子腿兒扔了上去,那棍子翻著跟頭越過一堆桌椅。只聽見

後面一聲慘叫,估計是中了。土革支隊的人見來者不善,哇哇地高喊著,桌椅板凳和磚頭劈頭蓋臉地砸下來。
  “排除萬難,不怕犧牲,去爭取勝利!衝上去!”
  謝有盼咬牙挨了幾下,衝到對方的工事前面,奮起神力,一把將下面的桌子腿兒舉了起來。老大和老六見了,也衝上去幫他,

幾人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一聲向上推去,奇跡出現了,十幾張沉重的桌子被他們舉了起來,樓梯已經露了出來。後面的同學也衝上

前來,齊心協力向上推去。土革支隊搭起來的工事倒成了支革公社的武器。上面的人往下無法使力,猶豫之間,那一大堆桌椅板凳

已經躍上了他們的頭頂。轟隆一聲巨響,土革支隊十幾個人就被壓在了下面。
  謝有盼一馬當先,跳過障礙物直奔廣播站而去。樓道裡漆黑一片,迎面黑糊糊地上來兩人,掄起棍子就打。謝有盼心中冷笑,

老子當年玩兒菜刀打群架的時候,你們還是光屁股娃哩。他輕松地讓過兩根棍子,一個箭步,左手成刀狀,硬梆梆砍在左邊這人的

咽喉上,緊接著右手成拳,從右邊這人的鼻梁上橫砸了過去。這都是父親教過他的招數,一個是打七寸,一個是打橫梁,都是一招

制敵的狠招。果然,左邊這個倒在地上拼命地咳嗽了,右邊那個捂著鼻子翻了白眼,鼻血像瀑布一樣從手指間衝下來。
  一招得手,謝有盼奪了一根棍子,拉開架勢,揮舞得上下翻飛。土革支隊的人見來人是謝有盼,本來就有點怵,又見他竟功夫

了得,再抵擋就力不從心了。謝有盼帶著大家殺開血路,一窩蜂般衝進了廣播站。一男一女還在聲嘶力竭地衝著話筒喊,見他們衝

了進來,女的嚇得住了嘴,男的視若無睹,仍然咬牙喊著。支革公社的一個強壯的隊員上去,拎住那人的脖子,把他狠狠地扔了過

來。
  “你們這些反革命分子,竟然敢進攻我們革命組織的堡壘?這是向文化大革命的惡毒進攻!”
  面對這麼多棍棒,這小子竟然還能罵出來。謝有盼憤怒之余,倒還真有些佩服他。等走出逆光的地方,才發現他竟是宿舍老四

王齊富。
  “你他媽的才是反革命……”
  團委的人火了,某人一板凳把王齊富砸倒在地。女播音員發出一聲尖叫,撲到了王齊富的身上。謝有盼大怒,一把抓住打人者

的衣領子,惡狠狠地說:
  “你干什麼?我們是來攻占廣播站的,不是來打人的!我們是革命者,不是法西斯!帶他們下去!”
  “謝有盼,你他媽的少跟老子來這一套,老子不怕死,你們打死我,老子是革命烈士!你為了那個反革命的破鞋女人,公然和

無產階級為敵,充當走資派的走狗,我們土革支隊決不會善罷甘休的!有種你就打死我!老大,老六,你們要不立刻和他劃清界限

,咱們兄弟情義也就盡了,你們不會有好下場的!”
  王齊富吐著血沫大喊著,女的已經哭成了一團,幫他擦著嘴角的血。
  “老四,你去告訴賀衛東,我們不會對你們迫害學院黨委和教師們坐視不理,你們這樣胡鬧,不是文化大革命的路線,是法西

斯路線!是不得人心的……”
  “老四,你別說了,我不會向你下手,咱們好歹也曾是一個宿舍的戰友,你去吧!放他們走。”
  老大鄔名章剛才負了傷,一只眼腫成了包子一般,看著老四吐血,心下不忍,竟流下淚來。
  “北京法律學院的革命同學們,我們是偉大的中國共產黨的堅決擁護者,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堅定捍衛者,所向披靡的革命

組織支黨護院革命公社,現在向你們廣播。我們已經奪取了反動組織土城革命支隊的橋頭堡——學院廣播站,現在讓你們聽聽真正

的革命者的聲音吧……”
  “毛主席教導我們:什麼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麼人站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方面,他就是反革

命派。什麼人只是口頭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動上則另是一樣,他就是一個口頭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頭上而且在行動上也站

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個完全的革命派。他老人家還說:敵我之間和人民內部這兩類矛盾的性質不同,解決的方法也不同,前

者是分清敵我的問題,後者是分清是非的問題。可如今的反動組織土城革命支隊,不分青紅皂白,也不調查研究,打著紅旗反紅旗

,就將他們全部打倒了……”
  老六和一個女同學開始交替播音,整個校園立刻被喇叭聲籠罩了。土城革命支隊立刻發現廣播站的失守,調集上百人殺將過來

。在大樓外邊和支黨護院革命公社打成一片。謝有盼見敵人的主力到了,便要帶人打下去。這時團委張書記突然上來了,頭上也掛

了花。
  “有盼,我們知道校長他們被關在哪裡了,在食堂後面的房子裡。”
  “太好了……”謝有盼停住了腳步,稍微一猶豫,立刻做出決定。
  “老大,你負責保衛廣播站,能守就守,播完稿子實在守不住了就撤,但是撤之前要把所有的設備都帶走,從後窗戶運出去。

我帶人去救校長和書記他們,敵人現在都被吸引過來了,那邊必定防守薄弱。”
  “放心吧,我們在,廣播站陣地就在!”鄔名章拎起棍子惡狠狠地說道。
  謝有盼和張書記等幾人從後窗戶下來,路上把王江的分隊叫了過來,一起奔向食堂。不出所料,這裡果然防守薄弱,才十幾個

人守在外邊,還有幾個在裡面對著副校長拳打腳踢。支革公社的戰士們旋風一般打過去,三下五除二趕走了他們,20多個學院領導

和30多個教師都憔悴不堪,幾個年事已高的已經昏了過去,還有的被打成骨折。大家相互攙扶著來到團委,醫療室也來了人。幾個

學院領導看著渾身是血的學生們,眼淚像噴泉似的滑過了他們蒼老的臉。一個老教授握著謝有盼的手連聲說道:
  “不要救我們……會連累你們……不要救我們……會連累你們的……”
  廣播站最終失守。衝突中,鄔名章的一只胳膊被打斷。按照謝有盼的安排,大家拆走了所有的設備,從後窗戶安全撤退,在團

委組裝起來繼續廣播。
  幾天之中,支革公社和土革支隊互有攻守,局部戰鬥各有勝負,土革支隊不知道對方把這些院領導們藏在哪裡,就在教學樓門

口天天聲討,他們又搞來了兩個巨大的喇叭,對著團委,把音量開到最大,要求支革公社交人。支革公社的喇叭明顯不是對手,謝

有盼就在半夜組織了幾十個人,趁著對方打盹兒衝將下去,砸爛了他們的喇叭。土革支隊300多人氣急敗壞,拆了一個花壇,把能

扔的石塊兒都扔進來,砸傷了十幾個學生。
  僵持中,新市委派來的工作組進駐了法律學院,將雙方的代表召集起來宣講政策。講了一天,也沒說明白他們到底站在哪一邊

。意見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既說要注意掌握政策,不要打倒一片,又說要揪出校內的走資派,毫不留情,至於怎麼干,卻

沒個確鑿的說法。幾天下來,兩頭都不討好,兩邊都不服氣,最後竟灰溜溜沒人搭理了。
  院領導和教師中有些不明白事兒的,也許是被關得有些歇斯底裡了,竟然跑到窗口大罵文化大革命,大罵中央文革小組。樓下

幾百個土革支隊的人聽了,算是找到了辮子,拉著工作組前來質問。謝有盼等人也正愁和土革支隊弄得太僵不好收場,北京城裡開

始刮起新的“血統論”論調,各院校派系正在以此為標准重新排列組合,有著“地、富、反、壞、右”出身的人開始被排擠出任何

一個革命組織,甚至直接遭到批判。被保護者犯了這樣的錯誤,支革公社就只能把他交出去了,而且剛好是個台階。支革公社發布

聲明,經過認真的審查,揪出了以學院辦公室主任郝秦安為首的八名“走資派”,給予共同批判。
  交出去的一共8個人,有兩個竟然是自願的,說早晚都得掉這層皮,早掉早回家。於是,北京法律學院出現了自運動以來從未

有過的場面,土革支隊加上支革公社,足足1500多人,共同開展了對這8個“走資派”的嚴厲批判。經兩方面協商,院領導們也出

來挨批,但是不會對之動武。謝有盼和賀衛東站在高台上,一左一右賽著嗓門,台下兩派力量前些天還打得頭破血流,如今竟然肩

並肩戰鬥了。
  這一天,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骨干們正在校會爭吵,商量雙方在組建“革命師生委員會”過程中的問題,誰說了算,誰占多數

常委等等,吵了一上午仍沒個頭緒,火藥味兒又見長了。這時突然傳來消息,校門口闖進來兩千多個紅衛兵,一色的綠軍裝,紅袖

章,見人就問成分,問支不支持造反,兩句話不合就抓人打人,氣焰十分囂張。
  “反了他們了!一群屁崽子,竟然敢打進咱學校來?中央指示‘運動不出門’,他們是受誰指使的?是哪個學校帶的頭兒?”

賀衛東一把將軍帽摔在桌子上,惡狠狠地說道。
  “不能讓他們進來,更不能讓他們占了咱們的教學樓,沒准兒後面還有人……我的意見是把他們擋出去。先勸,勸不住就往外

推,推不動就往外打!反正工作組的同志們還在,革命也要有組織原則,不能亂來,我們保衛本院的革命成果,師出有名!”謝有

盼立刻對賀衛東表示支持,緊了緊腰上的軍用皮帶說。
  “組建革命委員會的事情,我們兩邊先放一放,這個時候我們要一致對外。這些初高中生紅衛兵到處瞎闖,連清華大學都敢衝

,我們堅決不能讓他們亂來,破壞我們辛辛苦苦取得的革命成果……謝老二,咱倆去和他們理論一下,在座的各位回去組織人力,

要做好動手的准備。”賀衛東又把帽子戴上,同時向謝有盼伸出了右手。
  “嗯,同意,你們的人從一號樓繞過去,我們的人集中在禮堂前面,一有問題就衝下去,兩邊都看我們的信號!”謝有盼遲疑

了一下,和賀衛東重重地握了個手。
  紅衛兵壓根兒就不是來談判的,謝有盼和賀衛東只和對方理論了幾句,對方就振臂高呼要奪權,要消滅一切敢於擋路的“保皇

派”。賀衛東火了,照著領頭的那個干瘦的小子就是一腳,勿須信號,雙方立刻陷入混戰。
  一千多名大學生面對兩千多紅衛兵,毫無懼色,一副保家衛國的氣勢,身體條件也占了上風。對方畢竟是幾個學校湊起來的,

無組織無方向,但是打起來也頗拼命。僵持了一會兒,他們被衝勢很猛的大學生逼回了校門口。謝有盼衝得性起,掄著棍子追幾個

滿校園亂竄的紅衛兵,剛擒住一個踹倒在地,突然覺得一陣風從腦後襲來。他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人影猛地撲在了他的背上。
  “啪……”
  一只掄圓的鐵鍬重重地砸在那人的頭上,飛灑的鮮血糊了謝有盼一臉。謝有盼抹開眼前滾燙的血,看見賀衛東的臉已經被打得

歪去了半邊,一只眼睛斜斜地耷拉在眼眶外邊,粘稠而殷紅的血像噴氣一樣從他太陽穴的傷口汩汩流出。
  “衛東!我的好兄弟啊!”謝有盼大哭一聲,緊緊抱住了癱軟的賀衛東。他想把他的眼睛塞回去,卻發現那只眼球已經碎裂成

一團紅裡透白的爛肉了。
  “帶江南雨走……帶她走……你這個‘保皇派’……”
  賀衛東登時氣絕。
  老三賀衛東,祖籍北京,漢族,出身工人階級,生於1940年,於1966年6月20日為保衛北京法律學院文化大革命革命成果而壯

烈犧牲……
  賀衛東的犧牲,讓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達成了空前的思想統一。雙方的運動方向都向保衛北京法律學院的革命果實靠攏,院領

導和教師們開始交代材料,整日關在教學樓裡,但好賴有吃有喝正常回家,對於三方來說,都算達到了目的。
  工作組對“六二〇”事件非常關注,事發當日就向上面打了報告,新市委和“中革”小組代表一起來到北京法律學院調查,最

後做出了“雙方衝突系人民內部矛盾,各有死傷,屬於革命觀點的衝突事件,而非單方面革命行為”的結論。結論既出,土革支隊

和支革公社炸了鍋,連被土革支隊整了半月的院領導們都不干了,謝有盼更是怒火中燒。這個定性讓賀衛東的死變得一文不值,連

個革命烈士都不算。校園內,全院師生及教職員工兩千多人黑紗披掛,召開祭奠大會,賀衛東的巨幅黑白照片高懸主席台,土革支

隊和支革公社的代表都對工作組和中革小組的黑白顛倒進行了嚴厲的控訴,聲明要上書黨中央和國務院,給“六二〇”事件定性為

革命事件。老院長帶著高帽子,猶在台上怒聲聲討,老淚縱橫。
  祭奠大會沒過多久,工作組撤出了北京法律學院,全院上下敲鑼打鼓歡慶勝利。可沒過幾天,中革小組一個領導帶了一個新的

工作組進駐了北京法律學院,他們嚴厲批評了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的“極右”傾向,說“反對工作組就是反黨,反毛主席!”向工

作組奪權無疑是反革命行為,他們說毛主席已經知道了此事,他老人家很生氣,要求分清楚北京法律學院的“左、中、右”,認真

劃分成分,徹底清查混在革命隊伍中的反革命分子。
  中央文革小組的命令,不啻於雷霆一擊。土革支隊和支革公社立刻出現了新的分裂,兩個組織之間相互指責對方是“極右”。

兩個組織內部也出現了分裂,一直傾向於大打出手的一批組織干將,在新工作組的唆使之下,向謝有盼等人發起了“再次奪權”運

動。支革公社內憂外患,新派勢力在“唯成分論”的大旗下所向披靡,迅速瓦解了組織內的團結局面。謝有盼迅速失去了幾個得力

助手的支持,老大和老六都被定成了“右傾”,自己的成分還在審查之中。新工作組找他談話,態度已經十分惡劣了。
  “反正課也停了,要不你回去避一避吧?”
  江南雨毫無懸念地被定為“右派學生”,每天定期和兩百多個同類集中反省交待。一頭秀發留不住了,謝有盼正在宿舍幫她剪

成短發。看著那烏黑光亮的秀發從剪刀下滑落,謝有盼哭了。
  “我走了你怎麼辦?我怎麼保護你?”
  江南雨回過身來,輕輕地抱住他說:
  “別擔心我,我早就習慣了,只是保不住頭發真可惜,我已經養了5年了……你也回家裡去吧,看看你父母怎麼樣了。我父母

……去年就不知道被關到哪裡去了,我回去也不會有好日子的,還是在學校裡吧,每天交待交待,大不了上台低頭兒,總好過家裡

……倒是你應該回去,你父親……我覺得他們可能會被再打倒了……”
  “我也很擔心……是想回去看看呢!”
  “去吧親愛的,別擔心我!去保護你的父母……等這陣風過了你再回來,回來找我。”
  謝有盼掏出一張紙遞給她,江南雨驚訝地打開了,一首《枉凝眉》躍然紙上。
  “你給我的那首《七律》讓我汗顏,真的是很喜歡,當時卻沒能回你。琢磨了這麼長時間,終於對詩詞有所體會,如今才敢送

給你這首《枉凝眉》曲,希望你也喜歡……”
  江南雨滿眼愛意地看著謝有盼,再低頭念那曲句:
  模糊了芳草無涯,模糊了青山如畫。
  南雨掛笙笛,怎吹得月上風華?
  北雪墜蘭堤,更愁遠江上竹舥。
  一縷鄉愁不下,一面玉水無瑕,
  一抹幽香千裡,一片柔情是她。
  縱夢中,能有多少青絲落,
  怎盼得見綠蝶翩翩舞,瓣瓣梨花?
  贈南雨吾愛!
  謝有盼
  江南雨反復默讀了多遍,就緊緊地把謝有盼抱住了。她像母親撫摸孩子一樣摸著他的頭頂,撫摸著他烏亮的頭發。謝有盼心中

的苦悶、悲傷和困惑,都化做淚水傾打在她的身上。他驟然間變得如此無力,如此無助,竟連心愛女人的秀發都保不住了。那剛剛

剪下的頭發刺著他的臉,他的眼,他含起滑到嘴邊的一縷,忘情地品味著,咀嚼著,直到它們刺得自己滿口鮮血,刺進自己那悲傷

的靈魂……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55:28

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

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

 這漫長而飢餓的日子給了謝有盼巨大的震撼!他如何能想像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年華會在如此可怕的飢餓中度過?這段每天只為一

口食物而絞盡腦汁的生活讓他幾乎瘋掉。他經常用礦石收音機收聽廣播,發現城市的生活遠比農村幸福得多,大家都憑票供應糧食

和副食。城裡的人們還經常看電影,經常組織各種集會慶祝節日,較之板子村這個被遺忘的角落,那城市裡簡直就是天堂。飢餓中

的人們把生命的尊嚴放棄得一干二淨。有盼永遠不會忘了為了捉住一只瘦弱的小野兔而追出三裡地,摔得滿身青腫的經歷,他幾乎

要被那只兔子拖死了,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才用一塊石頭砸中了那畜生的頭。他都等不及烤熟這只兔子,活生生地就嚼下了它的一

只耳朵。這種記憶是如此可怕,他在夢裡竟然夢到這只兔子在瘋狂啃噬著自己的耳朵!
  這種記憶留給他的除了恥辱,就是一片空白了。一年之中,自己的英雄父親就苟延殘喘在炕上,每日期盼著自己有所斬獲,一

只麻雀,幾條蚯蚓,半只皮鞋,都會成為他延續生命的希望。板子村沒有遭受像西堤北村子那樣的滅頂之災,這算是幸運的了!他

為這個世界的恐怖感到毛骨悚然,身邊的每一顆沙石都讓他感到威脅。這是一個幾乎被人遺忘的角落,人死如草芥,沒有人知道,

在這樣的土地上,生死都變得毫無意義。要想忘記這種恥辱,擺脫這種不安,他意識到,必須要離開這個小小的村莊,離開那個不

起眼的縣城,到北京去,到中國的心髒去,在長安街上踩出自己的腳印。那是一個不會被遺忘的殿堂,那裡離毛主席最近,只要努

力,就有勃發的機會,更可能干出一番輝煌的事業來。
  知恥而後勇,一定要到北京去!他鄙夷自己原來在縣中學稱霸的想法,那哪能叫有出息?哪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一定要考到北

京的大學去!
  謝有盼把所有的抱負深深藏在了心裡,變得更加沉默寡言。22歲的他又申請回到了學校,變得前所未有的用功了。到高二下學

期,他的成績已經攀升至全年級前10名,可這個成績他仍舊不滿意,在這麼個學校還不能考第一名,怎麼可能報考北京的大學呢?

謝有盼迸發出了一種幾近癲狂的學習熱情,除了吃飯睡覺,他所有的時間都被用來學習了,挑燈夜戰是家常便飯,有時甚至通宵達

旦。他的臉上經常被油燈熏出一片片的黑油,也不洗就去上早自習了。同學們嫉妒的嘲笑他毫不在意,心想你們這些人就笑吧,等

我到了北京,你們回家去種地,弄不好接著挨餓,看你們還笑?
  縣一中師資力量跟不上,教師又餓死了幾個,學校就和管理農場的黨組織做了協調,讓這些右派在改造和學習之余來任些課。

右派們的到來很快提高了學校的教學質量,他們很快從簡單的臨時任課變成代課老師,再被悄悄地提到了班主任位子上。學生們對

這些革命經歷豐富和知識淵博的右派們很是歡迎,並不介意他們的右派帽子,上上下下倒是和融一片。
  謝有盼的班主任是個老右派,是被下放到林間農場的鐵原區地委書記,在57年就被打倒了。他五十出頭,長得黑不溜秋其貌不

揚,可名字卻叫白希。聽說他出身北洋政府官員家庭,父親曾擔任過北洋政府的教務次長,在北洋軍閥混戰中受了連累,被馮玉祥

的部隊打下了大獄,出獄後帶著家人還了鄉。白希22歲跟了共產黨,那年日本鬼子入了關,他又回到城市做地下工作,深厚的家學

淵源讓他很快得到重用。他身份隱秘地周旋於鬼子和國民政府之間,獲取了大量情報,直到解放前夕浮出水面,解放後就任當地的

地委書記。
  白希曾給省委寫過一個調研報告,主張在豫東地區開展人口數量統計和生育指導工作。他注意到在黃泛區的人民為了增加人丁

,以圖將來家庭裡能有更多的勞力用於墾荒和生產,正在不加控制地生育人口,給當地的糧食和衛生工作造成很大的壓力,於是就

寫了這篇報告。省裡非常重視,還派了一支考察隊下來了解情況。孰料至57年8月後,北京突然開始批判北大校長馬寅初的《新人

口論》,省一級黨委意識到問題,下令停止在鐵原區的人口調查工作,白希因此也成了副書記。可事情還沒有完,到59年,那個不

撞南牆不回頭的馬寅初又寫了《重申我的請求》一文,表示要堅持真理,“絕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們投降”,

進一步要求翻案。於是馬寅初的學術問題成了右派向中央進攻的政治問題,對他的批判升級了。這直接導致了千裡之外的白希遭受

飛來橫禍。白希公然支持馬寅初對中央的反擊,在槍口上挨了個正著,一紙文書下來,他就被游街示眾了,很快又被趕進了農場。
  白希投身革命幾十年,卻在炕頭上挨了雷劈。他進行的一項最遠離政治危險的人口調查工作竟成了他獲罪的來由。好在白希這

人心寬,錯可以不認,這倒霉可以認了,比起那些個“反革命”的悲慘下場,他認為自己的遭遇還算好的。農場裡一起改造的都是

各地的書記、縣長、統戰部長等相近級別干部,平時大家都有的聊。農場裡沒有批鬥,只有日復一日的勞動和學習。開始還有人看

著,後來地方武裝部的人發現這些家伙根本沒必要看管——離了農場他們死路一條,要麼自己餓死,要麼被人打死,就睜只眼閉只

眼算了。到大躍進後,各地都忙著放衛星抓生產,誰還顧得了他們?因此雖然是改造,這個白希卻越改越胖,只是黝黑如故,剛一

來學校任課,就被學生們取了個“黑約克夏”的外號(“約克夏”是當時中國從英國引進的豬種,俗稱“大白豬”)。
  黑約克夏方頭方腦,五官緊湊,身子敦實得像個碾盤。可是這麼一個五短身材的矬丁卻滿腹才學,舉止優雅。他對歷史研究頗

深,閉著眼就能說出各個朝代的更替事件和文獻史實,旁征博引,信手拈來,洋洋灑灑。每朝每代的枯燥的歷史事件,春秋合縱連

橫、楚漢天下之爭、大唐盛世傳說、大清興衰榮恥,乃至各朝豪傑風流野史趣典,在他的描述下都變成了傳神動聽的故事。“黑約

克夏”這種獨特的講故事的授課方式極大地激發了同學們學習歷史的興趣,大家不知不覺中就聚精會神了,原來歷史學起來竟這麼

有意思!
  要按階級成分講,白希和謝有盼之間的那道鴻溝是不能逾越的,但這家伙淵博精深的學問徹底把謝有盼折服了,聽他的課總讓

謝有盼意猶未盡。可是謝有盼平時就是有再多的疑問,也不會去向白希請教,而寧願在課余去縣圖書館查詢相關的歷史資料,細細

地品味,歷史在他的面前,漸漸變成一面鏡子了。他領會到英雄豪傑皆崛起於亂世,弄潮於風口浪尖,在動蕩變革的時代中,像父

親這樣老實巴交的人,大多只是稀裡糊塗地隨波逐流,絲毫沒有去主動選擇和設計自己的人生。他覺得父親只是革命中僥幸生存下

來的一個底層軍官,只會扛槍埋頭奮戰,卻不善於思考,父親當年但凡具備一點觀察時局的眼光,但凡具備一點爭取前途的自覺性

,在關鍵的時候看看風向,快走兩步,必能得到輝煌得多的政治資本。如今新中國沒了仗打,他就只能回家繼續當農民,連個村官

兒都當不好。他很為父親惋惜和悲哀,對父親曾經的豐功偉績也漸漸覺得微不足道了。謝有盼告誡自己決不重蹈父親的覆轍,他把

一句“性格決定命運”的名言,用醒目的大字體謄在自己筆記本的扉頁。
  謝有盼心中升起一座遠大前程的坐標。生正逢時啊!父親拎著腦袋半路革命給自己打下的基礎,無論如何不能輕易浪費。以自

己的聰明和勤奮,應該能夠抓住機會,騰雲駕霧般上幾個台階。這可是中國幾千年來不曾有過的年代,新中國的誕生不是一次簡單

的政權更替,而是一次深刻的社會變革,可謂翻天覆地。共產黨在中國掌權,是自己這個出身農村的青年的一次機遇,千載難逢!

大躍進這樣的變革只是前進的序幕,國家要大立,必先大破!父親的使命也罷,命運也罷,已經成為歷史,新中國的建設更需要像

自己這樣的有志青年。他要去紅太陽升起的地方,干出一番自己的革命事業,遠遠超過父親。他腦子反復浮現出一個場景:他,謝

有盼,帶領著同學們,在光芒萬丈的天安門廣場向毛主席揮手,接受毛主席的檢閱,聆聽毛主席的教誨!那是何等輝煌何等風光啊


  計劃已定,謝有盼冷眼看眾生,愈發覺得自己就是天將降大任的那個人。同學們以留在縣城工作為人生最高目標,簡直就是一

幫實心兒土包子。唯一可以欣賞,甚至和自己有些投緣的,左顧右盼,還就剩這個右派班主任。他見多識廣,博古通今,是可以給

自己一些指導的。對要和這個右派套近乎產生的尷尬,謝有盼微微一笑便化解了。要成就大事,就必須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

。古人雲大行不顧細謹,藺相如大度能容廉頗,孟嘗君可結交雞鳴狗盜之徒,自己還學不了古人?
  “白老師,您常說中華文化博大精深、海納百川和威儀四方,可是為什麼中國總是處在被外族的侵略之中?中國版圖那麼大,

可是從秦統一六國開始,一直到新中國建立,因為外族入侵改朝換代的歷史比比皆是,而外族入侵的手段,基本上都是簡單的武力

,蒙古三十萬騎兵,滿清也只區區十幾萬,就可以橫掃中原,統治百年。中華文化既沒能保護中華民族的安全,又沒能引領中國走

向強大,那麼‘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對於中華民族的意義是什麼呢?那麼‘威儀四方’從何談起呢?”
  白希對謝有盼這個學生頗有好感。他發現謝有盼是一個喜歡思考並很有想法的學生,雖然謝有盼看上去總是神情陰郁,眼睛背

後卻似乎藏著一股呼之欲出的火焰,透出一種堅強的信念,更透出一種暗藏的野心。這個學生在人前總是顯出一副不屑的樣子,上

課時目光游移,可白希知道他不會漏掉自己說的每一句話。他平時少言寡語,可只要一站起來,無論提問還是答問都往往一語中的

,而且這小子關注的知識已經大大突破了教科書的範圍,特別在歷史課上。這樣的學生在縣中學裡可不多見,白希還特地在教務處

了解了他的一些背景,深有惜才之意。
  “問得好!謝有盼同學能問出這麼有深度的問題,真不簡單!學歷史就需要這樣多思考,多質疑,多總結。不過我首先要告訴

你們,對這類問題的回答,只有不同的答案,沒有正確的答案!所以我的回答並非定論,僅為我的一家之言,同學們都只能作為參

考。
  “文化是一個很寬泛的概念,幾乎很難界定其內涵和外延……隋唐時期,中國國勢強盛,發達的經濟和科技帶來了人們思想的

活躍和文化的繁榮;而同時期的西歐才剛剛過渡到封建社會,還處於愚昧保守、思想僵化呆滯的狀態,老百姓還在穿麻袋片子。在

歷史上,中華民族經歷了多次的民族大融合,民族的大融合必然導致民族文化的大融合,中華文化逐漸兼收並蓄、海納百川。中華

文化對東邊的朝鮮、日本,西邊的古印度、波斯和阿拉伯,乃至全世界都有廣泛而深遠的影響。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也曾對他

的弟子說:學問雖遠在中國,亦當求之。隋唐宋元時期的中國,特別是唐朝,朝廷在政治上十分自信,奉行‘中國既安,四夷自服

’的政策,四海歸附,唐都長安當時不僅是全國的政治中心,也是亞洲各國的文化交流中心,中國深受各國的尊重,中華文化威儀

四方。
  “中國版圖很大,但卻曾屢遭外族外國的侵略,這是事實。但是這個問題不能直接歸責於中國文化。一方面,一個國家文化底

蘊的深厚並不必然帶來國家的強大,而強大的國家並不必然擁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另一方面,大國不一定強,強國不一定大,這跟

大自然裡最富於攻擊性的動物往往個頭並不大是一樣的道理,比如狼,老虎,豹子等等,倒是大像和牛、馬都比他們大,可性格溫

和。比起曾經侵略我們的外族外國來說,中國可謂大得無邊,大得什麼都不缺,以至於法國大哲學家羅素曾這樣說:如果世界上有

一個國家自豪得不屑於打仗,這個國家就是中國。中華民族在歷史上也有侵略外族的歷史,但總體上說,中華文化是一種非侵略性

文化,地緣因素對於中華文化這一特性的形成起了關鍵性的作用……文化是一個民族的精神脊梁,但是文化的‘威儀’不直接體現

在軍事對抗力方面,它的力量體現在民族的生命力、創造力和凝聚力之中。文化是一種軟實力,它常常通過知識、信仰、精神等形

態,融入或轉化為經濟、政治、軍事等物質力量。所以羅素先生又說,‘不管對於中國還是人類,文化問題都是根本’,‘進步和

效率使我們富強,卻被中國人忽視了。但是,在我們騷擾他們之前,他們還國泰民安’……
  “再說宋朝,大宋疆域廣大,國力強盛,是當時世界上其他國家都無法相比的。可是問題也就在這裡,文恬武嬉,天下無憂,

不思打別人,卻忘了保護自己,竟然置外邊的遼、金、西夏、蒙古等虎視眈眈的群狼於不顧。而這些個主兒都窮得只剩一股子血性

,看著你大宋如此富饒卻又如此疏怠於自保,怎能不起歹心?於是人家天天窮兵黷武,大宋王朝卻天天歌舞升平,不言兵事,不修

軍備,如是縱是大宋經濟如何強盛,文化如何深厚,又如何擋得住這幫虎狼之師?又比如滿清和日本,二者一個是韃虜,一個是倭

寇,都曾把我們打得落花流水。他們在入侵之前已經對中國研究了幾十年,把中國研究了個透!他們傾舉國之力發展軍事,目標就

是侵略!滿清的八旗兵,日本的武士道,戰鬥能力極強,又都是猛然發動進攻,當時腳跟還沒站穩的李自成和被軍閥混戰搞得千瘡

百孔的中華民國,又如何能是他們的對手?”
  “正如您所言,日本窺視中國已非一天兩天,從清朝末年就都看出來了。可當局為什麼就沒有針對性地加強戰備以抗外辱?蔣

介石竟然奉行‘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等到日本人占了東三省,又占了平津,直到淞滬會戰之後,才與共產黨攜手全面抗戰?蔣

介石為什麼打內戰的本事那麼大,可在日本人面前卻不堪一擊?”
  “這個問題,追到根子上倒可以從文化方面找原因。中華文化也有消極落後的特性:內耗性和無序性。內耗必然阻礙共同秩序

的建立,而共同秩序的缺失又滋生和強化內耗,二者在互為因果中陷入惡性循環……頻繁的改朝換代是中國社會最大的內耗,是對

社會秩序最嚴重的破壞,這是中國社會發展緩慢的最主要原因!中國的內耗文化歷史悠久,就從‘春秋多權謀’算起吧,至今也有

兩千多年,中國兩千多年歷史始終都在這朝代興衰的輪回中徘徊!‘家天下’之下,皇權無邊,於是人人想當皇帝;而每個家天下

又必然腐朽,於是要推翻,打破秩序;於是為爭奪皇權的無窮無盡的征戰就將人民拖進無窮無盡的苦難和動蕩之中……無止境的內

耗扼殺了中華民族的創造力,阻礙了中華民族走向民主和科學。而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下,動蕩之後,人們能夠致力於平等和民主秩

序的建立,並逐步鞏固之……讓人主動放棄至高無上的權力,在中國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可是被尊為美國‘國父’的華盛頓

總統為了建立民主政體,竟然主動退下了總統的寶座;另一位傑出的美國總統林肯說:正如我不願成為一個奴隸一樣,我也不願成

為一個主人……
  “外戰外行內戰內行,‘攘外必先安內’,這在中國歷史上並不少見,這種現像放在中國的內耗文化這一背景下就不難理解了

。清朝末年,太平天國進攻北方,帝國主義列強也在中國沿海進攻,有大臣問慈禧太後,為何不先抵抗外辱,而是要全力進攻太平

軍?慈禧說,洋鬼子只想要大清的銀子,至多是一塊殖民地,而太平軍要的卻是大清的江山!蔣介石當時的心態也無非如此。‘攘

外必先安內’是宋朝老祖宗的首創,倒並非老蔣發明,從民族利益角度講,蔣介石的行為是應受譴責的,而從他個人的政治前途角

度講,這是他明智的選擇。由於蔣介石認為當時共產黨才是他的心腹大患,所以雖然日本占領東三省多年,他並沒有集中力量把日

本人打回去,而只想與敵相安,好騰出手來剿滅紅軍。他的算盤打得很好,紅軍差點就全軍覆沒了,可是老蔣低估了日本人的野心

。中日一衣帶水,日本人可不是當年的英法聯軍,他們不只是想要中國的財富,更想要中國的大好河山。日本人還洞悉了蔣介石的

如意算盤,表面卻裝出一副真的只想要東三省的樣子,背地裡預謀全局,待老蔣首尾難顧時,才發動了全面戰爭……”
  “好吧白老師,那我換一個問題:日本人為了侵華准備了這麼多年,為什麼沒有像滿清一樣把中國全打下來?”謝有盼還是窮

追不舍。
  “正如我前面提到過的,日本為侵略中國前後准備了幾十年。從軍事的角度講,日本攻打中國,他們挑選到了最好的時機——

軍閥割據,蔣介石剛剛從形式上統一中國,其實各地軍閥都心懷異志。看著是幾百萬國民革命軍,其實是一盤散沙。戰鬥力不行,

武器裝備也很稀松。一遇戰事,多數先考慮各自保存實力。紅軍能夠逃出蔣介石的包圍圈,原因也在這裡。
  “日本人非常了解國民政府的軍隊,動手自然胸有成竹。所以戰爭開始的時候,日軍很快就打下小半個中國,中國正面戰場上

的軍隊被迅速擊潰。所謂機不可失,日本人把握得很好。可是從世界大局來看,日本人發動這場戰爭卻選了一個最不利的時機。整

個世界當時都在戰爭的陰雲之下,法西斯和反法西斯兩股力量已經界限分明,日本侵略中國,已經不僅僅是兩個國家之間的事。日

本地處海島,物產匱乏,又違背了遠交近攻的軍事原則,先打蘇聯,再打美國。日本人和德國人站在了一起,就把自己放到了全世

界愛好和平國家的對立面,成了真正的失道寡助。
  “很多同學都問我日本人集中精力打中國就行了,這麼個地大物博的國家還不夠他們用?去惹美國干什麼?其實那不是去惹,

而是先下手為強!美國已經向歐洲和蘇聯提供了反法西斯援助,羅斯福的態度非常明顯,只是整個國家是否全面卷入戰爭,態度還

不夠堅決。但是出於全球利益的考慮,美國早晚必定會打日本,一打就會往死裡打!蘇聯要是頂住了德國,也不會放過日本!面對

比自己強大得多的潛在敵人,日本最好的辦法就是先狠狠地咬它一口,所以就有了諾門坎戰役和珍珠港襲擊。因此,日本在中國戰

場上是在和無數個反法西斯聯盟國家在作戰,國民政府的軍隊憑借西南險要地勢,在世界各國的援助下和日軍打持久戰。日軍在中

國既無法速勝,又不能撤兵,大量的部隊被牽制在中國,在太平洋戰場上自然頂不住美國的進攻。在多條戰線上作戰,強大的德國

尚且不行,何況日本?至於戰略和戰術上的問題,那只是個表面了……”
  “如果日本沒有早早發動珍珠港襲擊,美國和日本的模糊狀態再持續幾年,美國不向中國提供大量援助,是否日軍可以占領中

國?”謝有盼簡直對這段歷史著了魔,從來沒有同學能和他討論這個問題,逮著這個機會干脆問個清楚。
  “你可以這樣假設,但是歷史是不能假設的。日本人如果沒有偷襲珍珠港,蘇聯人如果沒有保住斯大林格勒,美國人如果沒能

贏了中途島……以上任何一個戰役的勝敗都關乎全局,你的假設如果成立的話,我認為日本人必將占領中國,至少也是大部分中國

!”
  “可中國人是不會屈從於他們的統治的!”一個同學滿腔激憤地插嘴。
  “嗯,你說的不錯,但你說的是另外一個問題。什麼叫不會屈從?‘反清復明’喊了兩百年,清王朝真那麼難反麼?蒙古滅南

宋後,九十年就被朱元璋推翻了,而滿清入關兩百多年才被孫中山終結。在八年抗戰裡,日本人的占領區並沒有大規模的民眾反抗

和暴動行為,東三省被占領十多年,很多年輕人連中國話都不會講了,心裡面不服,可行為上卻妥協了……”
  “如果日本人占領了全中國,又一直統治下去,那我們國家會變成什麼樣呢?”又一個同學問道。
  “嗯,這個問題就有意思了,我認為……長時間下去,日本會成為中國的一部分!”
  白希此言既出,把同學們都驚呆了。這是什麼論調?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天下都是日本人的了,他們怎麼又會成為中國的一

部分?
  “這就要回到謝有盼同學的第一個問題了。日本人如果占領了全中國,把老蔣趕下台,建立了新的政權,要實行有效的統治,

就必須尊重中華文化。入侵的時候他們推行大東亞共榮圈理念,天下既定,他們必須以中華文化來安撫和穩定中國人的情緒,使中

國人能得到休養生息。歷史有現成的例子,蒙古人的元朝,強迫老百姓說蒙語,拔掉麥子改成放牧,按照蒙古人的習慣生活,妄圖

徹底消滅中華文化,可是元朝的江山連100年都維護不了。而滿清入關之後,幾乎全面接受了中華文化,尊孔孟,重科舉,輕賦稅

,除了留辮子,沒強迫百姓做任何有悖中華傳統文化的事。因此滿清雖然和蒙古一樣也有著無數屠殺漢族人的惡行,但是幾十年下

來,輪到康熙垂躬而治的時候,人民就高呼愛新覺羅萬歲了——遇到了好皇帝麼!但這並不可怕,這個偉大的外族皇帝也不可怕,

中華文化深厚凝重,無孔不入,以至於百年之後,幾乎大半的滿人都已經習慣了漢人的習俗,甚至連滿語都不會講了,滿人的文化

迅速被中華文化所包容,滿人自己的文化自然沒落。當天下再有大變,他們已經把自己看成了中國人。日本人也逃不出這個宿命,

他們對中華文化的景仰是滲在骨子裡的,他們的和服和禮儀,本來就是唐朝的風俗……”
  “可是如果真的那樣,中國人每天要拜一個日本天皇,這怎麼受得了?日本人屠殺了我們多少中國人,怎麼能夠接受?”
  “蒙古人殺害了中華至少5千萬人,滿清或許少一點,估計也在3千萬以上,可是當年中國人拜元世祖忽必烈和愛新覺羅氏,不

也照樣受得了麼?中國老百姓最盼望的是如何早日結束戰火,如何安居樂業,誰當皇帝倒是不太在意的。日本人一旦得了中華,統

治必不會像清朝那樣長久,他們和中華文化的淵源太深,很快會被同化。更或許幾十年下來,中國共產黨就帶領全國人民把日本人

主導的政府推翻了。這個時候,大和民族會和滿族一樣,成為中國的一個少數民族,日本也和當年的滿洲一樣成為中國的版圖……


  “謬論!”
  謝有盼被白希的話激怒了。他無法接受日本人有可能成為統治者這樣一種論調。曾經讓自己的父親受盡生死折磨的日本鬼子竟

然有希望成為中華的主宰?這個老右派!學問是好的,可是思想有問題!劃清界限!
  “你簡直就是在說胡話!是在給日本侵略者臉上貼金!你在否定中國人抗日戰爭的偉大功績……你……你……那你覺得中國人

就沒有自己的骨氣和尊嚴了?只要能夠過安生日子,就不會拒絕一切外來侵略的統治?”
  謝有盼站起來喊道,可他除了喊幾句空洞的口號,卻找不出有力的論據來駁倒白希。同學們也按捺不住地群情激憤起來,課堂

上一片吵吵嚷嚷。
  “同學們不要激動,我們是在探討問題。我已經跟大家說過,我的回答僅僅代表我個人的觀點,你們可以聽,也可以不聽,我

只是想讓你們知道得全面一些。大家既然問我,我就不應該言不由衷,我們共產黨人講的是實事求是。我雖然現在是右派,但是學

術自由的原則我還是要堅持的……歷史不能重演,但是我們在課堂上是可以像下棋一樣把它復盤的,找出我們能夠作為鏡子的規律

來,這才是學習的態度。另外我可以告訴你們,我的話雖然是這麼說,可是在日本鬼子打到我的家鄉時,我義無反顧地加入了共產

黨領導的游擊隊,和鬼子也曾經刺刀見紅,真刀真槍地干了幾年!這是我作為一個中國人幾乎無須考慮便做出的選擇。講述歷史和

躬身入局完全是兩回事……好了,今天我們的課就上到這裡,同學們有什麼問題,可以在課後來找我。今天我在課上的言論,純粹

是學術討論,下課!”
  下了課白希就後悔了。衝動啊!總為一吐為快而衝動,這個毛病總是改不了!謝有盼這個兔崽子,總能撩撥到自己的癢處,一

興奮就全說了。咳,愛咋咋的吧!一群孩子,不至於亂向組織彙報。謝有盼這個學生有點意思,腦瓜好使,有抱負,還憎惡分明,

跟自己當年有點像,是個革命的好苗子啊,不上大學就可惜了的了……
  這天晚上,謝有盼照例到教室趕夜功。這是他的老習慣了,這間教室幾乎成了他的專用場所,他拒絕了所有想和自己一起學習

的同學,包括女同學。曾經也在教室開夜車的同學,都被他找茬轟出去了。同學們後來都知道謝有盼這小子獨,不喜歡和人分享,

而且他學習太好,和他這樣的人在一起學習,還感到自卑。謝有盼終於樂得清淨了。他今晚想狠攻一下俄語和語文,上午的歷史課

把他搞得頭暈腦漲,這兩天都不想看歷史了。高考已經迫在眉睫,不能再胡思亂想。
  北風怯,狂沙難上銀鉤月。
  銀鉤月,霜掛冷關,雪掩寒雀。
  一支胡琴他鄉曲,兩代天驕江南滅。
  江南滅,絲竹聲冷,鐵蹄聲裂。
  教室外突然傳來一陣吟誦,是一首《憶秦娥》,聲音再熟悉不過了,一口豫東口音,正是班主任白希。謝有盼合上書,拉開門

,看到白希正在月光下抽煙、踱步,對著一彎新月若有所思。
  “白老師,這麼晚了,你還在備課?”
  “啊?謝有盼啊,還在用功麼?我這哪是備課啊,睡不著,出來走走。”
  “這首《憶秦娥》是誰寫的?慷慨大氣中透著沉郁蒼涼呢……”
  “哦,是我寫的,前幾年在內蒙考察工作的時候做的,剛才看見月亮,忍不住念出來了……”
  謝有盼看著白希,發現他的微笑很有感染力。在他面前,自己總像一個局促的孩子,滿身的激情和抱負,竟然會變得不輕不重

沒了影蹤。他意識到自己在課堂上對白希的提問,更像是對白希的刻意發難,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這樣做到底有何目的。而現在面

對著他,一切都平靜了,有盼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和這個洞悉世事的右派班主任會說什麼了。
  “為什麼這麼想考大學,不走你父親的路?”白希問道。
  “我不想……他也不讓。”
  “哦?這倒很少哩,很少有軍人家庭不喜歡兒子當兵的。”
  “我哥哥去了朝鮮……”
  “這事我知道,校長和我說了,他是從學校直接參軍的,他的學生檔案還在這裡。”
  “他直到現在也沒有消息,部隊說他被敵人俘虜了,叛徒!”謝有盼一提到此事就咬牙切齒,低頭狠狠地把腳邊的一顆石子踢

開。
  “他是被俘虜,又不是叛變,你怎麼認為他是叛徒?志願軍好像被俘了上萬人,你怎麼能這樣責備他呢?”
  “我爹原本就反對他去參軍,他咬牙切齒非去不可,走的時候跟全家人都不打招呼,我爹我娘為他不知道擔了多少心!去了就

去了,沒為家人增光不說,卻第一次打仗就被俘虜,他也真舉得了手!這讓我爹怎麼抬頭?打了半輩子仗,從來沒有稀松過,兒子

竟然是個孬種!”
  “這不是你的真心話吧?”白希幽幽地說,吐出一口濃煙。有盼聽了這話,呆在原地不動了。他強烈地感受到,白希身上那股

智慧的力量正透過青色的煙霧朝自己壓來。
  “我看過你的檔案,咱們師生一場,我就開導開導你。我受發落到此,自認為和你有些緣分,說話就不拐彎了。你有抱負,也

有包袱。當年你父親在朝鮮的時候,你和謝有根因為有同學後面說閑話就把他們打得頭破血流,縣領導都來了。校長跟我說過這事

,是因為這事,你哥哥才咬牙去參軍的吧?”
  “他一直想參軍……算是惹了他的心事兒吧。”
  “嗯……我在參加革命之前,一直在北京上學。我的父親當時在北洋政府做事。呵呵,我是大官僚大地主出身哪!軍閥混戰,

後來馮玉祥的部隊抓了我的父親,那年我十六歲。在學校裡原本很風光的,父親出事後,連喜歡我的姑娘都跑了!那段日子啊,受

盡了白眼和排擠,怨恨過,憤怒過,我一直引以為傲的父親一夜之間成了階下囚,成了阻礙人民革命的封建官僚,我當時根本接受

不了。後來蔣介石打敗了馮玉祥,他也再沒翻過身來。解放了,他眼看著要被宣正名分了,一場大病卻沒有熬過去。我當時如果就

那樣沉淪下去,就回家種地了,可我不甘心,總想找個機會翻過身來,於是我就參加了共產黨的隊伍,在鬼子的地盤和國民黨的地

盤干了十年。這麼多年下來,滿以為翻過身來了,可這不,我到頭來不還是個右派?”
  “……我爹前年也被定了個右傾……我的成分不好,也不知道學校讓不讓我考大學,即便考上,也不知道人家敢不敢要……”
  “咱們學校還好,領導們還是很看重升學的,而且不少學習好的都和你出身差不多,都算進‘黑五類’裡了,不能一概都抹下

去,考得上學校會盡量開綠燈的。至於大學裡要不要,那就不好說了。”
  “要不要我都算完成個心願,反正在家也沒啥意思,不如在學校待著。我爹隔幾天就去彙報幾次,村裡人雖然白眼不多,但是

也都不怎麼來往了。”
  “有盼,你的父親打鬼子、打國軍、打朝鮮,他為新中國奉獻了很多,但是他在人們眼裡,屬於半路革命,他在國軍的那段歷

史變成反動的歷史了!而事實上他是問心無愧的,他做了一個有良知的中國人應該做的事情,是值得你驕傲的!如今別人怎麼評價

他,其實與你,與他自己都無關了!那些所謂的‘榮譽’其實一點也不重要!我的父親臨死的時候,抓著我的手說,這一輩子他無

怨無悔,對得起自己的良心。李鴻章那麼拔尖的外交家,為國家操勞一生,可還是落下個賣國賊的惡評……有盼你要記住,別再為

父親遺憾,更別怨恨你哥哥,他們憑良心做事沒有錯。那樣的時代,普羅大眾都只是被滾滾潮流推著走的,大家根本就無從選擇,

所以人與人之間的區別不在於‘做什麼’上面,而在於‘怎麼做’上面。而‘怎麼做’,有人憑良知,有人不憑良知……你現在學

習這麼用功,可你真的認為去了北京,創出一番革命事業,就可以洗刷掉心中那並不存在的恥辱麼?孩子啊,天下荒唐,自己不能

荒唐!父親和哥哥永遠是親人!我老婆是地主惡霸出身,成分極差,組織上讓我和她劃清界限。哼哼,休想!我干了大半輩子革命

,為的不就是老百姓能安居樂業,家庭富足和融麼?如果最後連自己患難與共的老婆都不能認,那我還叫什麼共產黨員?還是人麼

?”
  “可這是階級路線問題啊,你已經是右派和資產階級反動分子了,是下放到這裡的,不怕再加上新的帽子?”
  白希的話重重砸在有盼的心坎上。白希此時劍眉挑立,虎目圓睜,謝有盼突然覺得,這個又黑又胖的右派在年輕的時候,必定

是一個風流瀟灑的魅力青年,為了不和老婆劃清界限,他寧願放棄自己半生的革命功績,這得要多大的決心?
  “帽子多個一頂兩頂不算啥,摘不摘也不算啥……人們太希望國家快速發展迎頭趕上了,黨中央和毛主席的初衷是好的,可是

一味求快就容易違背規律,就會摔大跟頭,不能再犯蘇聯的錯誤啊……有盼,你有抱負是好的,但是抱負不能用偏激的方式實現,

不管做什麼,不要違背自己的良心!你的父親,你的哥哥……我問你,你有沒有想過和你的父親決裂?”
  “……白老師……我並不是怪他們……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是想過和他決裂……但是……當然不忍心……我真的想考上大

學,離開這裡,到北京去闖一片天地,改變一下自己,也給我家帶來點好的影響,留在這縣城裡也沒有前途。”
  謝有盼十分驚訝,這個白希為什麼能看透自己的內心?這些個想法自己都似是而非,為什麼白希一說出來,就有醍醐灌頂的感

覺呢?被這樣一個睿智的人看透內心,謝有盼心裡浮起一陣驚慌,趕忙把話題移開了。
  “有盼你記著,你的父親是個英雄,在國民黨是英雄,在共產黨也是英雄,因為他是中華民族的英雄。不管他在這混亂的當世

受到什麼樣的批判,歷史終歸會給他一個公正的評價。時間會讓人們清醒的!你的父親可能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偉大,他可能只認

為他所做的一切其實只為他的一己之家。現在你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爭取上進,這自然是好事。可是如果因此要同親人決裂,

才能夠換來自己的地位和榮耀,終歸有一天你會發現,你的所有成就一文不值!因為你在得到這些浮華的東西時,卻失去了最寶貴

的東西——人性!”
  白希的話砸得謝有盼腦海中咣當直響,雞皮疙瘩閃電般掠過了全身。白希的話正是他幾年來心理鬥爭的主題,他擺脫不了的痛

苦,前進和後退好像都是深淵,如今白希給他指出了一條唯一坦蕩的路。謝有盼抬起頭來,發現眼前模糊一片,滾燙的眼淚已經洶

湧衝出眼眶。
  “白老師……我聽你的……我這些年白學了,肯定讓我爹媽寒心了……”
  “不會的,他們一定在為你驕傲呢!你的學習好,他們就可以看到希望,別讓他們失望。”
  “我想考到北京去,闖個天地出來,回過頭來就能照顧他們。”
  “這很好啊,你想考什麼學校呢?”
  “心裡沒譜兒,原來想考北大,可是太難了……在咱們這裡招生的北京重點院校也好像並不多。”
  “太拔尖兒的學校要謹慎點。咱們縣一中教學水平有限,以你的成績和悟性,在這裡是一流的,放到全區就不好說了……瞄著

北大這種重點有些冒險,我建議你試試北京法律學院。他們建校時間短,老校長錢瑞升還是我父親的同年呢,只不過也被打成右派

了。在那裡我還有兩個昔日同窗,一個是教導主任,一個是副校長。上次我去北京,他們還問我能不能去講課呢……你去那裡,我

或許還能幫上點忙,如果你分數達到了,我看在錄取上能不能有個照應……”
  “您覺得我能考上麼?那可是法學院校,也是國家重點,不好考……”有盼終於被白希打動了。在這樣一個真誠坦蕩而關心自

己的智者面前,再隱藏自己還有何意義?
  “保持這個狀態,你一定可以考上的,最多再重讀一年……相信我!”
  “可我的成分不好,我覺得出省有困難啊!”謝有盼擦去眼淚說。
  “負責學生檔案的劉處長已經去農場了,我記得你的履歷上寫的還是革命軍人,好像並沒有改過來……”
  “……”
  謝有盼愣住了,這倒真沒有想到。
  “對了,我說的你要和父母情系一體,並非要你和他們同遭遇、共進退。針鋒相對地直來直去往往不是好辦法,要有靈活的策

略和章法,有些事情單憑一腔血氣是做不好的!我們當年做地下工作,和鬼子、國民黨天天鬥智鬥勇。在天津衛,為了掩護我們在

敵人內部的同志,讓他取信於敵人,我們還設計過在公共場合刺殺他一次。我苦苦地練了半個月,子彈最終准確地打在他肩膀上。

解放後我和他再見面,他說要是沒有我的這一槍,他就拿不到敵人在整個戰區的作戰計劃……可惜啊!聽說他終於受不了挨整,兩

個月前上吊了……那顆子彈現在還留在他的身體裡……”
  白希背過身去,靜靜地看著天空。謝有盼雙手肅立,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感受著他的痛苦。一顆流星從天上滑過,快若閃電

,美如精靈,拖曳出一條長長的光線……
  轉眼兩年過去了。老旦的身子奇跡般地恢復到了大躍進前的狀態。這一年全國形勢仿佛又大好,農村的生產生活趨於平穩,政

治風波和風細雨地飄來飄去,英雄人物輩出。老旦記起有盼說自己不看報的缺點,開始天天看報,偶爾還做些剪報,開始對全國的

形勢有些全面的了解了。
  是年,全國農村掀起了“農業學大寨”運動,全國工業系統掀起了“工業學大慶”運動。
  是年,解放軍總政治部編輯出版了《毛主席語錄》。文化部和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及所屬各協會對文化戰線再次進行整

風。
  是年,中央成立了以彭真為組長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組。
  是年,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實驗成功。
  是年,周總理宣布我國還清了對蘇聯的全部債款。
  ……
  老旦對幾個中央特別強調的事情極其關注,卻無從理解其中奧妙,隱約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即將在大地上刮過。這是一些什

麼樣的力量,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樣的遭遇,他把有關這幾個問題的剪報全部收集下來,慢慢地揣摩著。這些事件是:
  《人民日報》發表文章,點名批判楊獻珍的“合二而一”論;中共中央提倡了“桃園經驗”,先搞“扎根串連”,然後搞“四

清”,再搞對敵鬥爭;中共中央發出第二個《後十條》,提出敵人拉攏腐蝕干部,“建立反革命的兩面政權”,是“敵人反對我們

的主要形式”,強調要“認真地進行民主革命的補課工作”,強調必須把放手發動群眾放在第一位,首先解決干部中的問題,並規

定整個運動都由工作隊領導。什麼叫首先解決干部問題?是否包括農村的干部?老旦對此頗為擔心,卻摸不著頭腦。
  這一年底,中央召開全國工作會議,討論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問題。據說會上毛澤東批評了關於運動的性質是四清和四不清

的矛盾、黨內外矛盾的交叉、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的交叉等提法,提出運動的性質是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矛盾。另外,他還

批評了北京有兩個“獨立王國”。人民日報大篇幅地報道了上述事件。老旦根本無法理解這兩個王國所指,這是啥意思?竟然有人

敢奪毛主席的江山?有人要造反麼?
  這沒頭沒腦的政治信號超出了老旦的消化能力,也超出了郭平原的消化能力,兩人探討也沒個頭緒,干脆都不想了,反正不會

再挨餓了,這比啥都強。公社在新年前落實中央政策,經多方考慮,給老旦摘去了“右派”的帽子,這令老旦簡直是揚眉吐氣了。

公社詢問老旦是否還想出任村干部時,老旦把手搖成了風扇,還讓老子當出頭鳥?休想!
  有盼兒終歸是一只拴不住的叫驢,回到學校後音訊杳杳,整學期就能回來一兩次,回來也不說話,天天就是看書做題,嘴裡念

念有詞,像是鬼上了身。老旦和翠兒無法理解他的舉動,更不敢干涉,讀書人也許都是這個樣子,袁白先生當年不也是一邊溜達一

邊自言自語?夫妻倆滿心希望這個孩子能夠在學業上出人頭地,將來有個好前程。
  這一天,老旦和翠兒坐在院子裡掰著玉米棒子。黃澄澄、瓷實飽滿的玉米粒兒讓二人嘴角都笑出了口水。老旦把玉米棒子夾在

兩腿中間,用獨臂右手一排一排地往下擼著。五根子懶懶地趴臥在老旦身前,把他散落在腳邊的玉米粒兒舔進簸箕裡面,尾巴不停

地搔著老旦的腳。老旦想起了當年新婚時抱著翠兒一干通宵的壯舉,以及睡夢中那飄香的玉米面糊糊。這甜甜的生活又回到了這個

院子裡,只是自己和翠兒的身體大不如前,心有余力不足,二人只能大半月的才能恩存一番了。
  “咣當!”一聲巨響,大門被豁然撞開了,門閘遠遠地飛到院裡,險些砸了五根子。這畜生被嚇得騰然躍起,隨即發出一串凶

惡的嚎叫,直奔破門而入的那人衝去,突然卻站住了,嚎叫變成了撒嬌,激動地撲到了來人的懷裡,老旦這才看清,竟然是兩個月

不見的有盼撞進門來。
  “爹!娘!俺考上大學了!俺考上北京法律學院了!”
  有盼幾乎是憋足了力氣大喊,臉上通紅一片,頭上大汗淋漓,顯然是從村口一路奔跑回來的。
  “這個……真的考上了?”
  老旦不敢相信這個事實,心頭怦怦亂跳,翠兒被驚得竟然沒有站起身來,手裡拿著一個玉米棒子,已是呆了。
  “你們看,這是錄取通知書!”
  謝有盼飛快地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來,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抽出一張整齊的折紙,打開了亮在身前。那上面寫著“錄取通知書

”幾個大字,還有個鮮艷的紅章,這不會有錯了,兒子真的考上北京的大學了!老旦頓時覺得眼眶濕潤,手腳顫抖了,而翠兒更是

高興得大哭起來。
  “俺的好盼兒啊,你可給你爹你娘長臉了啊……”
  “俺的出息兒子!比你爹強啊……”
  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笑聲和哭聲夾在一起,五根子在他們的腳邊歡快地蹦著,叫著。他們都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幸福裡,仿佛看

到了一條通往希望的道路,已經亮堂堂地浮現在眼前了。
  謝有盼考上北京的大學,成了板子村驚天動地的一件大事。除了被土匪挾制而來的袁白先生是個秀才,這裡就再沒有出過這麼

扎眼的文化人了。那可是北京城的著名學府,出來了就是大學生,了不得的前途!光宗耀祖的前程!於是板子村沸騰了,熱烈程度

甚至超過了當年老旦榮歸故裡。各家各戶都送上了自己的心意,謝國崖送來了一件衣服,郭平原送來了一雙婆娘納的布鞋,鱉怪女

人送來了一個繡著“為人民服務”的書包,更多的人送來了無數本大小不一的《毛主席語錄》,在炕上摞成了小山;謝家的族長送

上來自己的孫女,說門當戶對的要不要先串個親?
  對鄉親們誠心的祝願,老旦和翠兒心中感激,就粗辦了一桌酒席,每戶一人,請鄉親們來熱鬧一下,可一熱鬧起來場面就失控

,結果整整就鬧了三天。老旦開了酒戒,喝了個酩酊大醉。謝有盼高漲的自豪感在這樣的儀式中膨脹到了極限,也喝了不少。鄉親

們那充滿期望的眼神讓他感到溫暖,村中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那熱辣的眼神也讓他感到濃濃的陶醉,但是他謝有盼是絕對不會動心的

,京城裡多少有文化的漂亮女大學生等著自己,如何能在這裡動了凡心?
  去北京上學之前,謝有盼回到中學去看望白希,卻被告知他已經被拎到縣裡去批鬥,就此一去不回了。謝有盼四方打聽,關於

白希的小道消息很多,有人說他是公開散布反黨言論的反革命,有人說他是指示天上美國偵察機的敵特。結果也有多種,有人說他

被關回了牛棚,有人說他被投進了監獄,更有甚者,說他已經被拉走槍斃了。他走的時候帶著手銬,一臉從容,一聲長笑……
  教務處黃主任悄悄塞給謝有盼一封信,打開來看,白希那遒勁的筆跡躍入眼簾,竟然是一首《沁園春•趙長城》。
  雲中故地,蒼山北漠,黑水河源。
  思燕趙故國,狼煙烽火,千年邊塞,城仞兵堅。
  大風歌起,白日西斜,一羽孤鷹獵長天。
  亂天下,逐萬裡疆北,馬碎青山。
  秦韓楚魏樓煩,夢胡服騎射雁門關。
  嘆趙武陵王,雄心已逝,雲城沙浪,嗚呼家園。
  青草萋萋,琴笙怨怨,黃沙壟上月珊闌。
  問青松,憑昨日英雄,何以當關?
  附言:
  有盼同學,得知你考上了北京法律學院,頗為欣慰。可我不能為你慶祝了,臨別匆匆,不能多言,這首《沁園春•

趙長城》也是我在內蒙工作時寫的,想當時真是豪氣萬千啊!可世事無常,曾經英雄氣短,終成浮雲。此去無期,但留此文與君,

前路多險,珍重!師友白希
  謝有盼念著那磅礡大氣的詞句,仿佛聽見了白老師在被押走時的大笑,淚水瞬間模糊了眼眶。
  這一年年初,中央發布了《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此文雖然對去年下半年以來“四清”運動中某些

“左”的偏向做了糾正,但又提出了“這次運動的重點,是整黨內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等更“左”的觀點。文件下達後

,全國城鄉的“四清”運動繼續進行。
  縣裡迅速發布了響應號召,而且強調要“清得徹底,清得一塵不染”。四清社教工作隊進駐各公社,直到每個大隊。分配到板

子村的四清工作隊員是由縣委宣傳部的同志以及兩名軍隊排以上干部組成的,公社也派了團委的人下來。板子村依然是郭平原當家

,對這來頭不小的工作組絲毫不敢怠慢,立刻成立了四清學習班認真學習。公社召開了黨團員干部大會,又召開了全公社社員參加

的萬人大會。會上領導對干部群眾提出要求:廣大黨團員、貧下中農積極分子都要參加四清運動,揭發干部的四不清問題。一手抓

運動,一手抓生產!以主要精力抓三秋種麥,搞好“三同”建設。同時,要通過發動群眾,尤其是貧下中農,揪出四不清干部的種

種劣跡,徹底把清理工作做到位。
  四清工作組的組長是縣委宣傳部的黃干事,30多歲個人,長了一副50歲的臉孔。他被分到板子村後,仿佛吃了猛藥一般不知疲

倦,將大隊干部和各組組長走馬燈似的傳來喚去。寫歷史材料,寫當今覺悟,掰大隊賬目,搞群眾調查,每一項工作都有他的身影

,仿佛不用吃喝拉撒似的。但他好像並不急於從干部中間揪出四不清的家伙來,寫完了再寫,查完了再查,各種材料收了個全,都

摞成山了,消化來消化去,時不時把當事人叫來,沒頭沒腦地問上幾句,卻不表態,臉上始終凝固著一副僵硬的笑。與之同來的兩

名軍人就相形見拙了,他們繃著臉干了個把星期,就和不少干部熟起來,問著問著沒准就跑了題,和有著英雄故事的老旦更是聊起

了南征北戰。這個時候黃干事發火了,嚴厲譴責了兩個四清組成員的工作態度,說這樣清下去你們就成了“四不清”了。老旦灰溜

溜地被攆回家裡,路上碰見了正被民兵押過來的郭平原,忙問原委。郭平原說自己的幾筆賬目出了問題,搞不清楚是咋球回事,反

正有幾百斤糧食在賬面上沒了蹤影,要去工作組交待清楚。老旦心中詫異,幾百斤糧食沒了蹤影,這可不是小事,不知道是什麼時

候的賬,會不會牽扯上自己。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54:03

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

第二十二章 浮生劫

 郭平原的巧舌如簧終於打動了老旦。老旦原本就對自己的政治敏感性毫不自信,他早已在一波波的運動和指示中暈頭轉向。對於

到底是不是郭平原搞的鬼,自己只是猜測,公社領導只給下了決定,並沒有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今郭平原還上門來撇清,自己

著實沒了主意,看來事情還是壞在自己身上。
  “明天的批判會咋個說法?是你主持?”老旦的口氣松軟了。
  “是俺主持,所以才來和你商量辦法麼!俺覺得公社領導下來弄這個批判會,也就是個嚴加整治的意思,不是衝你個人來的,

只不過想讓幾個大隊收了停工的念頭,繼續趕工期才是目的。別的沒個啥,莫非真的把你弄到東邊的勞動農場去?那好吃好喝的,

你還干不了啥,倒還不是便宜了你?在咱村子裡挨批,批完了在咱村子裡養著,比哪兒都強……”
  郭平原話語溫馨,像老旦知心的戰友。老旦聞聽便松了口氣。
  “你要是有心保俺,俺就謝謝你了。俺當這個右傾分子也是為了鄉親們,鄉親們自會念俺的好,不會像鬥土豪那樣折騰俺。能

留在咱村兒,當不當右傾沒球啥分別,這個村官兒還是你來主持的好,俺身子骨不中用了,腦袋想事兒也跟不上你們的趟了……退

下來也好……能歇歇了……”
  “明天萬人大會就是做個樣子,你在台上挨批千萬莫當真。俺也得裝模做樣地批批你,也好讓咱大隊過了這關。要不公社天天

盯著咱們,三天兩頭過來指導,到哪兒是個頭兒啊!對了,明天挨批的還有袁白先生,他是公社點了名的,居然越過咱板子村大隊

給公社和縣裡寫信,要求恢復田地給各家各戶,要求水利工程永久停工,他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麼?”
  “袁白先生?他咋也不和咱商量一下?快八十的人了,哪再經得起一鬥?”
  “那咋辦?咱再來個庇護?解放啊,別犯迷糊了!前年他就是右派了,還不消停,這會子不整他整誰?你先琢磨讓自個過這一

關吧,就別操這淡心了……俺心裡自有成算……”
  “行吧……就按你說的辦。”
  老旦的眉頭舒展些了。郭平原或許更適合在這個運動不斷的年頭給板子村掌風使舵,自己當兵打仗是好的,干這個不成。即便

成了右傾,那也是路線錯誤,結果會怎樣呢?自己的軍功還在,組織上不至於讓自己沒個著落吧?
  “對了,告訴你個信兒!是我從朝鮮回來的老戰友說的,他也是被美帝俘虜的,後來交換回來了。他說有根兒他們部隊的人應

該都在台灣,你兒子既沒有死訊,又沒被交換回來,那就說明被留下了,應該就在台灣的戰俘營,八成還活著哩……”
  “這個……是真的麼?”老旦從炕上跳了下來,抓住郭平原的手,像抓住了有根的手一樣。
  “哎呀,俺還騙你不成,都啥時候了,俺還和你來虛的,咱們都是拿過槍的人,這些事兒上連著心哪!別人說,俺就多了個心

眼兒……他只要沒死,早晚會回來的……”
  萬人批判大會如期舉行。
  浩浩蕩蕩的人流把板子村寬闊的村口擠得如同緊扎扎的雞棚,連深冬的狂風都吹不透。老旦和一眾右傾書記或村干部被趕上連

夜搭起的高台,在忽大忽小的喇叭聲中接受批判。一陣北風吹來,那臨時搭的台子在吱吱呀呀地響。台下的鄉親們凍得呲牙咧嘴,

台上的右派們表情木訥呆如木樁。老旦穿著厚襖,挺著身子站在中間,雙目直盯著前方灰蒙蒙的天地。他的一只袖管被風吹得飛起

,打在身上發出撲撲的響。翠兒就站在他眼皮底下,一動不動地抬頭望著自己倔強的男人,望見他臉上刀刻一樣的皺紋在微微抽搐

。袁白先生又穿上了被打了黑八叉的“右派”服,花白的胡子被風吹得紛亂。老先生早已經習慣了被立之高台,干脆就在那裡閉目

養神了。
  公社給老旦下的處理決定非常簡單:就地免職,責令悔改,向組織按期彙報思想,繼續參加公社勞動。公社同時正式公布了任

命郭平原為大隊書記,謝國崖為副書記,謝老桂為民兵連長的決定。公社領導批完了,各個大隊開始批。各大隊的領導班子輪流上

台嚴厲聲討。郭平原和謝國崖是板子村大隊的代表,二人仿佛年輕了十歲,在大會上以不可思議的激情和口才,對老旦進行了全方

位的口誅。兩個前天還仿佛不共戴天的政敵,在打倒老旦這個共同敵人的舞台上,成了穿一條褲子的階級弟兄,連在台上的老旦都

嘆服不已。耗子為了進伙房,給貓做了伴娘,自己咋沒有發現這種端倪哩?郭平原的發言雖然措辭嚴厲,但是全是喇叭裡常聽到的

套話,鄉親們並沒有什麼動靜。而新上任的大隊副書記謝國崖的發言就不一樣了。
  “老解放明知引水渠工程是我們公社的‘一號工程’,施工計劃已定,不如期完工將嚴重破壞明年的春耕生產和水庫蓄水,卻

仍然故意指示各生產小組消極怠工,在幾個大隊中散布消極情緒和失敗論思想。面對能夠克服的生產困難,他不但不去調動廣大革

命群眾的積極性,反而大放厥詞,說反正明年不煉鋼了,歇過冬天再開工不遲。這簡直就是置公社利益和集體利益於不顧的破壞行

為!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破壞行為!”
  謝國崖在台上用力把手揮向下方,仿佛凌空朝老旦劈過一刀去。眾鄉親聽他說到“反革命”這個詞,俱都咦呀一聲抬起頭來。

四個大隊上萬雙眼睛齊刷刷地射向主席台,仿佛在寒冬腊月看見一只脫毛狗般的驚訝。那面兒上那麼憨的一個人,竟能嚼出這麼惡

毒的話來?公社和縣工作組只給老旦定了個右傾,你謝國崖個球的咋了給人家長銜了?板子村人對此很是不齒,故意用最大的聲響

咳出一口濃痰,更有一些後生擰著身子放出若干個響屁,夾雜著幾只被亂腳踢得四散奔逃的狗的狂叫。
  人群被一陣突如其來的聲響攪得亂哄哄的。一陣大風突然從台下掀起來,吹起的砂土迷了謝國崖的眼。他想用手去揉,可頓然

覺得這不是副書記的風範,在公社領導面前可不能丟了臉面。於是他就這麼強忍著,一邊狠狠瞪著血紅的一對眼睛,一邊咬牙切齒

地厲聲批判。可他那對眼睛偏偏不爭氣,無法忍受那火辣辣的疼痛和主人強烈的感情衝擊波,它們發干,發酸,發疼,發脹。眼皮

下面似乎被人塞了煤渣,澆了辣油,一眨就感覺到眼球和眼皮的摩擦。終於,謝國崖再忍不住,腮幫子一抖,兩行酸淚嘩嘩淌了下

來。
  “謝副書記,你別哭麼,大家都是一個大隊裡混的,你也算大義滅親了。咱老旦書記犯錯誤了,以後俺們板子村大隊就指望你

了!你放心,沒人給你捅黑槍,你可別因為心裡憋屈哭天抹淚的,那可咋個革命哩?”
  人群發出一陣哄笑。鱉怪個頭雖小眼神卻好,遠遠看見謝國崖的糗相,大喇喇地就嚷了出來。他們折騰自己的袁白大叔,自然

要出頭捅一下。板子村人由衷地附和著。謝國崖見眾人並不買自己的賬,就把唾沫噴向了袁白先生。
  “袁白,你身為右派,非但不思悔改,不向組織彙報思想,反而屢屢越級寫信攻擊咱們公社偉大的革命生產事業,在大隊中散

布失敗革命論,你到底居心何在?”
  袁白先生正在台上站著打盹,突然聽到謝國崖這一聲斥問,一激靈醒了過來。老先生看著故做嚴厲的謝國崖,竟然呵呵笑了。
  板子村裡起爐煙,
  帶子河邊觀人潮。
  白旗灰旗全滾蛋,
  革命陣地紅旗招。
  共產躍進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個鳥。
  人民公社力量大,
  衛星放個滿天飄。
  這是謝國崖的婆娘的詩,袁白先生竟然過目不忘,緩緩地背了出來。全場鴉雀無聲,人們不知道袁白先生念這個做什麼。謝國

崖怒火中燒,可卻不好發作。台上在座的領導也不知道原委,聽這首詩是在誇耀運動,一時都神情迷惑。袁白先生繼續說道:
  “這是你婆娘的大作,比你還有些才情吧?累成吐血算個鳥?衛星放個滿天飄?放你娘的狗屁……你們可有良心?寒冬腊月讓

大伙在泥湯子裡一泡就是一個月,鄉親們不止是累得吐血,脫肛的,傷力的,手指腳趾凍掉的,一半還要多!連滿清的縣太爺都知

道個愛民如子,你們卻忍心這般殘害百姓……你們這幫王八羔子,為事不奉天時,不考地理,不詢民情,不納明言,只知唬弄老百

姓,只知道拿老百姓的血汗和性命去換自己的雞•巴前程,一味倒行逆施,傷天害理……俺袁白不才,趕上個清末秀才

,半世戰火,苟且於世七十八載,自問一生未做虧心事,到死來卻‘白旗’、‘右派’占了個全,真你娘的怪哪!可笑天下啊……


  袁白先生勃然大怒,全場大為驚訝。老爺子這是怎麼了?上次揪他做“白旗”,他不還高高興興的麼?怎麼今兒個突然變臉了

哩?難道郭平原與謝國崖沒有和他打好招呼?謝國崖是咋的了?在公社書記面前要露頭,勒不住自己的嚼子了?
  袁白先生的腰杆仿佛都挺立了起來,在高台上顫巍巍地屹立著,剎那間又像當年的先生了。他就如此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干癟

的腮幫子一鼓一翕的,像是風鼓的皮囊。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們這樣做與自絕於天何異?俺老漢被土匪打過,被鬼子打過,被國民黨打過,為了鄉

親們,老漢都可忍辱負重。可熬到新中國了,如今竟要被你這樣的癩毛惡狗欺凌!天下初定即萌大變,連你這種無情無義無廉無恥

之徒都可廟居高位,枉自驕橫,肆意囂張!你這只忘眼狗,當年你凍倒在村頭,不是老漢我的一碗黃酒,你個球的早曝屍荒野被野

狗叨了……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根球毛你就能當拐棍兒……咳!再這樣胡搞下去,老百姓的命還要不要?老百姓幫你們把天下打下

來,有田地的舒坦日子沒過幾天,這田地又被你們收回去,如今快荒廢光了,農具都被燒成鐵疙瘩,作孽啊……如今還不趕緊籌劃

著怎麼保住明年的春耕,保住鄉親們的性命,卻還在這裡放肆!還在這裡折騰就要入土的老漢我,還要在這裡折騰已經殘了的革命

功臣老旦兒……王八操的!老旦兒是為了保咱鄉親們的性命,是為了不讓咱村老百姓挨餓才要求停工的,這樣的功臣卻被你們這幫

陰險毒辣的小人坑害……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畝產1萬斤、20萬斤?糧食多得吃不完?統統他娘的放屁……群魔亂舞瞎鼓吹,跳

梁小醜亂世魁!老朽百年時世勘透,卻不曾料想如今竟荒唐至此!老朽無妻無子無親無朋,乃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此生再了無牽

掛。俺老漢橫豎要死個球的了,與其被你們這幫豺狼瘋狗亂咬死,在這新中國餓死,不如痛快一些!哈哈——哈哈!痴人哪——老

漢就此去也——”
  袁白先生在狂笑聲中緊蹬兩步,向著台下的人群高高躍起。真難想像已經形容枯槁的八旬老漢,竟然可以跳得那麼高遠。他仿

佛在空中停了一瞬,如同被槍彈擊中的鳥,就飄飄地摔下去了。台下眾人驚聲大叫,翠兒和一眾鄉親忙撲向前去接,哪裡還來得及

!袁白先生輕弱的身子在空中仿佛被風吹偏了,翻轉了半個身子才落在地上,竟然沒什麼聲響,也沒砸起什麼塵土。他仰面朝天,

口噴鮮血,雙拳緊握,一雙怒眼兀自圓睜。翠兒掙向前摸到他的身子,手指所及,只片刻之間,老爺子周身便沒有一絲熱氣了。台

上台下哭的喊的登時亂成一團。鄉親們向前湧來,謝老桂忙讓民兵攔住了。
  謝國崖震驚了。他萬萬沒想到袁白先生會來這麼一下,立時張惶失措,硬撐起來的革命威風早已蕩然無存,只兩手空落落地呆

立在原地。
  “我操你媽!”
  鱉怪那宏亮尖利的嗓子喊起,伴隨著一塊磚頭飛上高台,正中謝國崖面門,謝國崖登時一臉花,仰面栽倒。
  老旦震驚了。認識袁白先生這幾十年,竟不曾發現老漢有此風骨!村中凡有大難,都是這老漢挺身而出,冒著生命危險去交涉

,保得村民與之相安。土匪綁過他,鬼子踹過他,國民黨打過他,老漢也不曾尋過短見,如今竟然那麼決然而去,真個讓人匪夷所

思……不覺間,老旦已是淚如雨下。他擦了把臉,伸頭朝台下看去,老爺子的屍身已經被民兵們抬起,如同拎起幾節斷了筋骨的竹

竿。黃土沾在他黑色的長襖上甚是醒目,他那花白胡子上血紅一片,也沾著污濁不堪的灰土。
  郭平原也震驚了,可他大驚之後隨即鎮定。見謝國崖坐在地上血流滿面,公社黨委書記已經是一臉的不高興,他忙上來推下謝

國崖,喝令台下維持秩序。板子村的鄉親們惶恐一陣後,終於鴉雀無聲。
  袁白先生的死讓板子村人頓感寒風凜冽。這村子裡最明白的人撒手而去,這日子再不是隨便熬熬,說幾句俏皮話就可以混得過

的玩笑了。
  郭平原再次強調了引水渠工程的重要性和政治目的,號召全體社員發揚大無畏的革命精神等等,更要和袁白這樣的右派劃清界

限等等。台下的上萬群眾早已經心灰意冷坐立不安。西河沿大隊的黨支書估計是受此驚嚇,撲通一聲栽倒在台子上。西河沿大隊的

社員們發出一陣驚呼聲,剛剛恢復的秩序又陷入混亂。公社的領導見局面失控,忙給郭平原使眼色。郭平原心呼萬幸,萬人大會就

此收場。
  在新領導班子的督促下,板子村大隊立刻又和冰天雪地做鬥爭了。村中男女老幼只要走得動的,全體出動奔向工地。經謝國崖

提議,謝老桂率領民兵和公社的監督員們一道,用十幾條步槍和幾十根紅纓槍來監督勞動,社員們終於怯懦而恐懼了,只強忍著凍

裂的疼痛埋頭干活。又有不少人倒下了,每天十三四個工時的沉重勞動,讓所有人都疲憊不堪。社員們普遍出現浮腫、暈眩、皴裂

、吐血、脫肛等現像。老旦被分配在鱉怪的右派小組裡,不用下工地。這倒真是郭平原的照應,郭平原甚至把翠兒也安排和他在一

起。鱉怪的組員們對老旦照顧有加,只給他分配了燒水送飯的差使,冰天雪地裡能圍著個火爐子,也算是美差了。看著鄉親們拼死

拼活的樣子,老旦想起袁白先生說過的“俺老漢就此去也”的話,心裡沉甸甸的,不過又覺得,老先生亮出風節憤然而走,未必不

是好事。
  “翠兒,這就是咱的社會主義麼?拿著槍指著鄉親們干活?勞動人民不是當家做主了麼?這就是俺拼命打下的新中國麼?”
  “俺的命呦!你能不能趕緊把嘴閉上哪?還嫌你惹的禍小麼?是不是社會主義不是咱老百姓說了算的,趕緊把你這殘破身子保

住才是要緊,別讓人把話傳了去……你被打成個右傾,現在不受別人這份辛苦罪,就算有福了。有空想想咱的孩子吧,不知道有盼

知不知道這事……”
  自哥哥在戰場上杳無音訊後,謝有盼幾乎為此頹廢了好幾年,擔心、恐懼、無助,種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情緒壓迫著他,讓他傷

心不已。可當他得知哥哥被敵人俘虜一事時,心中那個光輝勇敢的哥哥形像頓時坍塌了,所有的情感都直接變成憤怒了——你是一

個無產階級的光榮戰士,偉大父親老旦的大兒子,中國人民志願軍的萬歲部隊38軍的英雄士兵,你怎麼可以投降,被俘虜?而且怎

麼能夠向不堪一擊的南朝鮮部隊投降?你簡直就是叛徒!你簡直就是賣國!有盼也無法理解自己的父親,如何就不見你大發雷霆?

你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兒子如此懦弱,如此沒有血性?你在38軍的光輝戰績幾乎被這個不爭氣的哥哥給抹平了,這給你帶來了多大的

名譽損害?你為何還可以觍著臉一次次去軍隊打聽他的消息,不覺得丟人現眼麼?你這個不爭氣的謝有根,沒有給咱家帶來一絲榮

譽,卻帶來了巨大的恥辱,你根本就不配做老解放的兒子,也不配做謝有盼的哥哥!他自覺在縣中學裡已是抬不起頭,原本樂呵呵

的一個好人緣,如今變得走路都要溜邊兒。
  如今父親又被打倒成破壞革命生產的“右傾分子”,並被就地免職,父親曾經帶來的榮耀在謝有盼的心中消磨殆盡。父親啊,

你為何如此不識時務,要反對建造水利工程?非要和公社對著干?你為何就不能主動走在革命的潮頭?謝有盼曾經引以為豪的兩個

精神支柱都土崩瓦解了。他不再和同學們交流朝鮮戰爭裡的故事,不再主動和同學們提起家庭的狀況。恍惚間,他覺得眾人看他的

眼神都變得充滿鄙視,甚至充滿敵視。有一個同學無意地提起朝鮮戰爭中去了台灣的中國俘虜,他就認為是別有用心,一拳把那同

學打得滿臉是血。
  煎熬的日子開始了。謝有盼的性格在痛苦中變得孤僻而衝動。他對鍛煉身體和研究拳腳的興趣,對煙卷和菜刀的興趣遠遠超過

了對學習的興趣。他對縣裡發生的各類政治事件關注異常,時常以共青團員的名義要求參加對五類分子的批判和聲討,懷著復雜的

心情在學校中衝鋒陷陣。由於家庭成分問題的影響,加之自己不學無術,謝有盼的初中竟然上了5年,到了1958年,他19歲了,才

將就過關進了高中。縣一中的惡性鬥毆事件總有他的身影,他往往莫名其妙地被卷入,然後積極地參與,最終成了挑動和策劃鬥毆

事件的罪魁禍首。原先在校內稱王稱霸的高干子弟們,面對這個窮鄉僻壤來的國軍右派分子的後代,終於望風而逃。謝有盼曾經瘦

弱的身軀如今肌肉隆起,曾經溫和的眼神如今寒光四射,菜刀和香煙是他最好的伙伴,與人談得來就遞上香煙,三句話說不攏就可

能拽出菜刀。在第一次將一個高干子弟砍出鮮血的時候,謝有盼哭了,謝有根啊,你給弟弟留下了什麼樣的恥辱,要他用血的暴力

來換回心中的尊嚴?父親啊,你給兒子留下了怎樣的傷痕,連提起你的名字都讓自己感到難堪!
  謝有盼的高中成績依然慘不忍睹,在班裡的名次是倒數,當然這個成績父母是一無所知的。雖然他偶爾也會起去當兵的念頭,

可如今共和國的周邊並無戰事,即便有也是一打就停,說不上有建功立業的機會。於是他的苦惱還在繼續,縣城這方天地周而復始

的那些事情,也讓他覺得索然無味了。縣裡儲健書記都被關進了農場。學者型的劉校長也因提出“三抓、兩抓、雙讓路”(抓教學

秩序、抓教學質量、抓課堂紀律,抓食堂、抓勞逸結合,勞動與社會活動為教學讓路),而被扣上“右傾”的帽子,調離學校。有

幾位教自己的老師也被打成了右派,也不怎麼專心教學了。還有什麼奔頭?還談什麼前途?與其在高中混日子,不如回到家裡照看

父母。謝有盼思慮再三,辦完了休學手續,打起鋪蓋卷兒回了板子村,卻沒想到這一回來就是三年。
  父親的狀態比有盼想像的要好,至少身子骨並未憔悴太多。母親也適應了災難,見了自己依然有說有笑問長問短。村子裡的變

化就大了。拆掉了不少房屋,砍掉了除村口大楊樹外幾乎所有的樹木。一條深約兩米,寬約十米的倒梯形引水渠從板子村的南邊延

伸向西南,帶子河的水流已經被改道流入這條溝渠。那麼多熟悉而親切的叔叔們已經死在去年冬天的水利工程上,引水渠的北面是

一個山坡,那上面幾十個墓碑密密麻麻,周圍荒草連綿。
  袁白先生的預言總會成為現實,這最後一次也不例外。
  河南大地出現了嚴重的糧缺,板子村也未能幸免。去年冬天,大煉鋼鐵的勞動力遠遠多過種地的勞動力,而前一陣子全體社員

都奮戰在水利工程上,糧食播種誤時,灌溉不足,秋播面積不及往年的二分之一。春天至夏初,豫北又遭遇了旱情,糧食出現大面

積倒秧,秋收實際收獲的糧食僅僅是頭一年的一半,牲口總數也由於一年來放開了宰而劇減。公社已經責令,各大隊把明年的糧種

提留出來,寧可冬天吃糠咽菜,也不能動種子。公共食堂的飯菜質量和數量一天不如一天,原來可以吃個愣飽,剩下的喂豬,現在

竟連個半飽都是奢望了。那鍋裡一星期都不見有幾塊肉,民兵們在食堂監督著社員們吃飯,誰的碗要是沒舔干淨,少不了一頓臭罵

。據東邊來的一個乞丐講,豫東早已經陷入飢荒,地面上一點活物都沒了。他們大隊為了煉鋼和修水利,地根本就沒種,反正公社

說糧食多得吃不完。如今不少村子已經餓死過半,這乞丐來自信陽,說整個信陽現在看不見一粒糧食,卻到處是荷槍實彈的民兵,

不許任何人出入。他是餓暈了,被當成死屍扔進坑裡才跑出來。老旦塞給他一個饅頭,問他知不知道信陽彭家灣的長台村怎麼樣,

乞丐說死了大半兒了,剩下的也都逃荒去了。老旦默默地回憶著,那是當年死在他懷中的五根子的故鄉。
  百年不遇的飢荒!
  板子村大隊召開了緊急會議。郭平原對東邊的情況略知一二,認為要考慮全村老小熬過這個冬天了。謝老桂的民兵連即日起在

村口設崗,禁止任何乞丐和流民進入板子村地界。重新盤點全大隊的糧食和牲畜,做回當年老旦書記的辦法,煉鋼和水利再重要,

也比不上種地,也比不了活命!幸虧老旦當年沒有全面執行公社七分鋼鐵、三分田地的指示,否則這個冬天都過不去。往好處想,

估計這次飢荒和舊社會不一樣,等冬天過了,國家的賑濟就可以到了。
  有盼回來了,老旦雖然高興,畢竟有些不安,覺得自己給兒子帶來了不該有的恥辱。兒子不太說話,他能夠感覺到那19歲的身

軀裡幾乎崩潰的靈魂。有盼三言兩語就說明了休學的原因,老旦沒有勸他,這天下都亂了套,想必學校也好不到哪裡去。已經有一

個兒子不知下落,自己也已經無力支撐家的重擔,就讓最後的希望留在身邊吧。
  這春天仍舊是冷。《人民日報》的元旦社論提出,在六十年代的第一年要做到開門紅、滿堂紅、紅到底,要在全國“大好形勢

”下進一步推動“大躍進”的高潮。可板子村的情況卻是開門就喊餓,滿屋子都是餓漢,大隊的米倉很快就要見底了。老旦看著報

紙心中疑惑,怎麼,全國還是形勢大好?餓死這麼多人的事情不值一提?
  這一年夏天,豫北大地又遭遇了十年前規模的旱情,雨量很少。板子村幾十條人命換來的引水渠工程變成了擺設。帶子河在進

入板子村之後就幾乎斷流,郭平原設想的“清水灌溉萬畝田”的壯觀景像,變成了一條十幾裡長的土溝。洛河的水也正如袁白先生

所言,根本無法通過水庫引向北面,因為地勢落差太大,水庫的汲水設備功率不夠,就是抽上來,這點子水量還沒流到板子村就被

曬干了。村民曾經保留耕種的耐旱作物豆子和蕎麥,都按照公社的命令換成了小麥,需水量大。沒有水,板子村人勒緊褲腰帶省下

來的種子,很多連穗兒都來不及抽,就在烈日炙烤的大地裡荒蕪了。郭平原和謝國崖等首腦慌了神,帶領著全村百姓日夜不停進山

采水,可終歸是杯水車薪,僅夠滿足村裡人的生活用水。任憑郭平原帶領大家在地裡晝夜勞作,到了秋收,災難還是出現了。板子

村大隊30%的土地絕收,50%嚴重歉收,只有兩成土地達到了三年前的畝產水平。但總算還有糧食下來,郭平原意識到這是全大隊人

最後的救命糧,嚴令按照最低標准向社員提供,餓不死就行。
  在秋天的第一場涼雨落下時,恐怖的飢荒如同惡魔般降臨大地。
  食堂裡再沒有說笑聲。人們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在食堂門口領一碗稀粥。飢荒來得如此之快,猶如閃電擊中原野。公社的

賑濟糧遙遙無期,能吃的都吃了,農作物的杆莖都被做成了菜團吃光。牲口們更是嚴重缺食,站都站不起來,連交配都沒了興致。

最能吃喝的牛和騾子先被殺了,然後是馬,然後是豬和羊,最後是不下蛋的雞和奄奄一息的看門狗。謝國崖組織大家四面出擊,將

板子村周圍所有的野狗、野貓、黃鼠狼、耗子、壁虎、麻雀、蝗蟲、知了、蚯蚓、蜻蜓等一切可以煮熟的活物盡數捉來,統統變成

村民們果腹的食物。與此同時,謝老桂帶領一支隊伍,將荒野上能夠食用的玉米杆子、野菜、野草、榆樹葉子也都擼得精光,或曬

成菜干儲存起來,或進行粉碎與糠拌在一起。可這些不頂料的東西並不能撐過冬天,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
  家家戶戶開始想盡辦法私藏糧食,不再參與集體圍剿生物和野菜的活動。獵物迅速減少,很快就滅絕在荒蕪的田野,出去打食

的人開始失蹤,然後被發現死在回來的路上。他們飢餓不堪又體力透支,一個眩暈摔倒,就再也爬不起來。大隊的集體生產活動終

於名存實亡,郭平原和謝國崖的組織已經毫無效果。謝老桂的民兵隊伍連槍都拿不動了,他們看守的救命糧也被監守自盜,偷種子

的民兵們很快被公社抓到,組織下令槍斃。領頭的是謝老桂的二堂哥,他被槍斃的前一天,老爹老娘因為吃得太飽而雙雙撐死。全

村人終於意識到,所有人都在劫難逃,這個冬天就是他們的墳墓。
  老旦看著女人一天天萎縮下去,看著曾經強壯的有盼兒瘦成了皮包骨,看著自己魁梧的身影變成了蝦米一般的細弓,看著全村

男女老少都變成了餓鬼,他心中浮起從未有過的恐懼:怎麼會這樣?在他的有生之年,雖然有著無數飢餓記憶,可是這樣家家戶戶

都挨餓,連討飯都無處可去,飢餓到讓人絕望的大範圍的飢荒,還從來沒有遇見過。土地產能較好的板子村也死了那麼多人,那黃

泛區的百姓如何能夠挨過這個冬天?
  食堂關門了,也關閉了鄉親們的希望。公社與大隊的號召已毫無作用,喇叭裡仍然在喊著“形式大好”,各家各戶卻在嚴寒與

絕望中在大地上尋找最後的食物。一場大雪把他們最後的這一絲希望徹底掩埋,萬物皆被蓋於白雪之下,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
  老旦如今瘦得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全靠一口硬氣撐著,好在有盼每天都能夠弄回點食物,勉強能在每個早晨睜開雙眼。有

盼頑強的毅力顯露出來了,去年掉在田間的麥粒兒,撞在樹上摔下來的麻雀,總能弄一點,他甚至還在山裡抓住過幾只野兔。兒子

的本事讓老旦和翠兒感到欣慰,老旦覺得有盼天生就是偵察兵的料兒,而翠兒只覺得這個兒子是家裡最後的希望了。
  雪化開的那天,餓得浮腫的謝國崖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村裡人在山裡找食兒的時候,無意中發現了日本人當年的一個物資儲備

站,它埋在山坡上,下雨衝下的泥土掩蓋了多年。那裡面有不少武器彈藥,還有幾十袋糧食。不妙的是周圍的幾個大隊已經全知道

了這件事,西堤北大隊的人那個時候碰巧也在山裡。板子村的人和西堤北的人只看了個大概,就已經在那裡大打出手,雙方一動手

,打人的和被打的就都倒地不起,兩邊都跑回來搬救兵。謝國崖和郭平原一致認為,這是板子村人活過今年的唯一希望,要不惜一

切代價搶回來,而且此事非老旦不能處理。
  老旦一聽說有糧食,肚子裡立刻翻江倒海咕嚕不止,一股酸水從胃裡翻出,竟然干嘔了起來。有盼給他喝下一口冰涼的雪水,

老旦就突地顯得精神煥發了。村子裡已經餓死不少人,這點食物勉強可以讓剩下的人挨過嚴冬,但要是周圍幾個村子的人都撲過來

,板子村也就剩不下什麼了。
  “是咱們的人先發現的?有多少?”老旦喘著氣問。
  “沒錯,是謝老六他大哥先刨出來的,只是當時沒想到裡面有糧食……西堤北的人也上來刨,這才發現還有風干的糧食,二十

幾袋麥子,有點陳,但還能吃……”謝國崖幾乎要餓得跌倒了,說話的時候手都在神經質地顫抖著。
  “不管這些了,不能讓西堤北的人把糧食搶了……這麼辦!讓老桂趕緊帶人去打援,把槍都帶上,但是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朝

人打!剩下的人去搶東西,糧食留下……武器也要,拿回來交公。”
  “解放,還是你帶民兵打援吧,老桂只是個詐唬人的擺設,對方如果也帶著槍,他可就肯定稀松了……俺看這事還得你來掛帥

!”
  “平原呢?”老旦突然覺得詫異,為什麼不是郭平原回來找他。
  “他被西堤北村打傷了腿,還在糧庫那邊。”
  “他們敢打咱村兒書記?”老旦勃然大怒。
  “人都餓瘋了,天王老子來了又怎樣?平原剛上去和人理論,腿上就挨了一耙子。”謝國崖想起西堤北人的凶樣,似乎還心有

余悸。
  “一耙子就把你們打稀松了?球毛的!把民兵連的人組織起來,馬上出發。但是有一條,糧食搶回來誰也別動,大隊必須管起

來,挨家挨戶分配到了,這個你曉得麼?”老旦語氣如霜,一臉看不起他的表情。
  “哎呀曉得了,平原和俺早就合計好了,鄉親們也都知道,誰也下不了小手……”
  打援搶糧行動比老旦想像的要難得多。對方竟然有那麼多人!那麼多槍!老旦只帶了三十多個民兵,二十幾枝步槍。面對著人

家七八十條槍,真的有些頭痛,真不知他們如何藏起來這麼多武器的。老旦把三十多個人分散在路邊的山頭上,都隱蔽好,沒有他

的命令不許露頭。見西堤北的人馬浩浩蕩蕩地過來了,黑壓壓一片,前面幾個拎著槍左顧右盼一臉悍氣,一看就是扛過槍的。老旦

心裡毛了一陣,倒不是自己害怕,而是擔心民兵連這些從沒開過槍的笨蛋被嚇得尿褲子。眼看著對面的人近了,老旦撐了口氣,拿

過一只三八大杆,站起身來朝天放了一槍,然後慢悠悠地起來說話。
  “西堤北的人麼?停下!請書記出來說話,俺是板子村的人,叫老解放。”
  西堤北的人群聽了槍聲,都愣在了當地,不少人慌得嘩啦一聲就散了,前面幾個反應很快,瞬間就半蹲做好了射擊准備。聽到

老解放這個響亮的名字後,他們嘰嘰喳喳說成了一團。一個和老旦年紀相仿的人站了出來,身子胖墩墩的,他的半張臉幾乎沒了,

連眼眶都看不全了,好像是曾經被活生生撕去一塊似的。老旦一見就知是炮彈彈片的創傷,自己大腿上也少了這麼一塊。此人站定

了說道:
  “好大的招牌!是當年淮海戰場上打李莊的老旦麼?是第38軍的突擊營營長老旦麼?俺覺得還是老旦好聽點。”
  老旦對這聲音很是熟悉,此人已經毀了容貌,遠看根本看不出是誰。他上下打量這人又矮又結識的身子,猛然想起了曾經放自

己一馬又被自己刀下留情的鐘文輝,不就是西堤北村的人麼?日子久了,竟然忘記這裡還有個老冤家。
  “是鐘大頭啊?你個球的沒死啊?沒死你不來板子村尋俺?你這傷不是在淮海負的,俺沒拿刀砍你的臉,你是在哪裡光榮的?


  “哼哼,和你一樣,你是38軍,老子是42軍,咱前後腳去的朝鮮。”
  “咱們書記帶人走別的道兒了,這邊俺說了算。你招牌既然亮了,俺在志願軍裡官沒你高,戰功也沒你光鮮,可也是負傷殘廢

下來的,跟你一樣也瞎了一只眼。鄉親們發現了糧食,不得不出來弄回去點。咋的,咱倆算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要為這點糧食開

槍?
  “原來你去了42軍,你們還替俺們解過圍哩!客套話吃飽了再說,既是一家人,說話就不用拐彎了。老鐘,糧食是板子村人先

發現的,理應有個先來後到,你們打了俺們村的書記,現在又帶著百十條槍過來,俺就帶這麼點人和你們講個道理,還是占地方的

吧?按當年軍銜,你是俺的上級,按照現在的軍銜,俺是你的上級,現在命令你們放下武器,也不為過分。”
  “要是還在部隊,你的命令我自當服從,可你我都是復員的農民了,也就不聽你這套了。啥軍銜不軍銜的。俺也從沒把這玩意

當回事兒,不當吃不當喝的,這個時候你不也球的餓得浮腫?糧食是你們先發現的,這話不假,俺們村也不賴這個。可是如今你們

村和我們村都餓死這麼多人,大家都只差半口氣了,也要講個見者有份吧?在朝鮮咱們潛伏的時候,一個凍土豆一個班分著吃,也

不論是誰的……哦,你沒熬過這日子,一場仗就光榮回國了。再說,糧食是在山溝子底下發現的,是咱兩個村的交界所在,要按當

年鬼子的轄管,那個地方還是俺們村的地界兒。俺帶人來拿當年沒打掃干淨的戰利品,這是天經地義吧?俺原本只想帶幾個民兵過

來,可鄉親們餓瘋了,攔也攔不住。你既然出頭了,就請你這老首長給個說法,從咱老戰友的情分上,從無產階級團結互助原則上

,你就給俺們西堤北人一個說法。糧食或多或少俺們是要拿點走的,能熬過初春就行。聽說你們郭書記講了:那些糧食板子村自己

都不夠吃,西堤北村餓死多少他管不了。俺當年聽了你的話,傷好之後就參加了革命隊伍,也就是為了早點打完仗,讓咱河南鄉親

們早日踏實下來有口飯吃。如今那山洞裡明明是沉甸甸的44麻袋麥子,150斤一袋,6000多斤的救命糧,你們就寧肯吃個囫圇飽,

而眼看著俺們西堤北人全村餓絕,見死不救?”
  鐘文輝的理直氣壯讓老旦心裡發虛。西堤北人如果沒有糧食救濟,必定厄運難逃,從去年入冬他們就斷了糧,已經有不少戶人

死絕了。他說的糧食數量和謝國崖講的差了一半,郭平原的說法此時也無從考證。鐘文輝和自己交往雖然不深,卻淵源極深,此刻

開槍是萬萬使不得的,但是兩邊都餓得要瘋了,僵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你既然說糧食是俺們村先發現的,就還算講理,你說有那麼多糧食,俺不知道,大家可以一同去看,只是不能再動手。你們

傷了俺們書記,俺們傷了你們幾個人,大家扯平。你約束你的人,俺約束俺的人,大家把槍都收了,拿回去,咱們一起去那糧食處

,不管多少,俺們村分你們點,讓大家能多撐幾個月,也算是俺們村的一份心……你們要硬搶,大家就往死拼,俺不能看著板子村

人到嘴的救命糧食飛了,如何?”
  鐘文輝回頭看看餓得搖搖欲墜的鄉親們,自己也感到一陣陣的眩暈,聽到糧食這個字眼,胃裡嘩啦啦地就泛起了胃酸,引得一

陣劇痛。老旦的建議算是給自己面子了,為這些糧食開槍,後坐力都受不了,人更是打不著,況且開槍搶糧的罪名,早晚逃不了公

社的追究。
  “中!就俺你說的辦,你的人也把槍全收了。把槍全收了,二喜子你們把槍都帶回村裡去。糧食不管多少,咱四六分!”
  “不行,頂多二八開,真按你說44袋糧食,你們拿9袋,那也有1300多斤糧,夠你們頂一陣子了。”
  “不行,俺們大隊人比你們多,餓死的人也比你們多,這點糧食不夠,至少給個三七?”
  “俺們也不夠,多了沒有,要不就在這裡打!”
  老旦咬牙切齒地說道。
  鐘文輝低頭嘆了口氣,他知道老旦在這個村,從他回到西堤北就知道,可卻從未想去找他,他受不了在老旦面前低三下四的那

份罪,不就是早投降了幾天麼?就比自己官職高了。如今才感覺到,面前這個人雖然已經殘破了,卻仍然有一股剛硬的軍威,不是

自己硬撐著一口氣就能壓得住的。鐘文輝向後面揮揮手。西堤北人並不發表意見,在他們看來三七開和二八開此刻區別不大,趕緊

去拿到糧食,干嚼上一捧麥粒兒才是正經。於是他們很聽從鐘文輝的話,只一會兒就把槍捆成了垛,裝上車拉回去了。老旦讓謝老

桂也把槍都收回去。謝老桂有些不情願,嘴裡嘟嘟囔囔。老旦輕聲怒斥道:
  “日你媽的,動起手來你一顆糧食都吃不到,他們有五六個老兵,那個疤臉一個人就能屠了你們這幫雞雞娃。他當年是俺手下

敗將,可老子如今少了條胳膊,少了幾根肋骨,站都站不住,早已經不是他的對手了。”
  西堤北的援軍和板子村的打援隊伍彙到了一起,踉踉蹌蹌地奔向發現糧食的地方。糧食已經被郭平原等人搬出了山洞,的確有

四十四麻袋,都打開了在檢查。見兩邊的人湧了過來,郭平原等人有些慌亂。老旦說明了原委,也和郭平原說西堤北那邊是自己的

老戰友,多少得照顧一下,否則打起來也占不了便宜。郭平原看著西堤北人血紅的眼睛和前面那幾個惡漢,也有些怕了,就向謝國

崖說道:
  “糧食一共是44袋,把邊上那9袋給他們,剩下的趕緊搬走!”
  西堤北的人一擁而上,奔向那幾袋糧食,人群擁擠著,踐踏著,彼此阻止著,竟然沒人能到得了糧食面前。鐘文輝等人想攔,

早被百姓們推到了一邊。謝國崖等人早已把那35袋糧食搬上5輛板車,一溜小跑往板子村推了。老旦和郭平原斷後。老旦回頭看了

鐘文輝一眼,見他已經淹沒在那飢餓的人群裡了。
  剛走出一裡地,老旦聽到一群人追將過來,回頭一看是鐘文輝和一眾憤怒的後生,手裡竟然又拎著槍。老旦大驚失色,不明白

發生了什麼,扭頭看郭平原,郭也是臉色煞白,幾乎慌得坐在地上。
  “老旦,你他娘說話跟放屁一樣,有沒有點信用?”
  “咋的?你這話是怎麼說的,九袋糧食不是講好的麼?你們還不滿意麼?”老旦強按驚慌問。
  “那九袋都是被壓在最下面的,早被雨水泡了個透,都他娘的發了霉風了干。看上去沒事,手一捻就是灰粉,剛才俺們村幾個

後生吃了,現在就吐白沫了。你們做得夠狠,一顆好糧食都不給我們,逼著老子來搶!”
  老旦這時看清了他手中的槍,竟然是一只嶄新的三八大杆兒,估計是從洞裡剛掏出來的。郭平原腿上哆嗦著,因有老旦在身邊

撐著,硬著骨頭反駁道:
  “大家的糧食都是一樣的,都是發了霉的,回去得煮過才能吃。糧食本來就是俺們村發現的,現在給你們就算是救星了,你們

還挑三揀四,早知道一顆都不給你們……”
  “日你媽的,俺們村的幾個人剛才已經餓死在糧食邊上了,那糧食寧可餓死都不能吃……日你媽的!餓死、毒死反正是個死,

老子先拿你來墊背……”
  鐘文輝的眼中幾乎噴出火來,手腳抖若篩糠,鼻子裡竟然呲地衝出一股鮮血。他猛地拎起槍來,極其熟練地拉開槍栓,那是老

旦再也熟悉不過的聲音。鐘文輝的槍閃電般指向郭平原,老旦都來不及說話,他就勾下了扳機。
  “轟!”
  原本應該清脆的槍聲變成了像是小鋼炮的聲響。火光中,三八大杆的槍栓和座頭等零件被炸飛,稀哩嘩啦地砸碎了鐘文輝的半

個腦袋。老旦驚愕了一陣,方明白是那槍炸了膛,畢竟是多年前的老槍了,裡面不知道是不是生了鏽或是進了沙石。鐘文輝是老兵

,不可能不明白這點,只是暴怒之下早已經把檢查槍支忘得一干二淨了。
  鐘文輝半個腦袋帶著紅白相間的腦漿飛到一米之外,將他身邊的一個後生染得斑斑駁駁。那些後生見了這恐怖的情形,早已嚇

得六神無主,扔下手裡的槍,一步三跤地跑了。老旦低頭去看鐘文輝的臉,卻只看見一只圓睜的眼睛,把人世間最為陰怨的眼神定

格在其瞳孔之中了。
  “我日你媽!”
  老旦勃然大怒,抬腳向郭平原踹去。郭平原早被嚇得癱軟在地了,被他狠狠地踹出老遠。郭平原身下淋漓的屎尿從褲管兒裡流

將出來,發出一股惡臭……
  “爹……”
  老旦突然覺得一陣疼痛從體內泛起,心髒像是被一只利爪穿過胸膛死死攥住了。剎那間他感到天暈地旋,眼前白花花的泛起一

汪大水。水光裡,有盼正和幾個年輕人跑來,他們瘦弱得如同水溝中的蒿草,飄飄呼呼地靠近了。老旦眼前終於變成一片漆黑,重

重地栽倒在地。
  搶回來的糧食救了板子村人的命,剩下的糧食雖然也有些發霉,但都被大家煮熟吃光。各家各戶都分到了極其少量的糧食,就

這麼將就著挨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西堤北村又派人來交涉過兩次,但是糧食已經一粒都不剩地分給各家了,此後,西堤北人就

再沒來過。
  西堤北鐘文輝之死,被那幾個嚇傻的後生描繪成了老旦的開槍神速——沒見老旦拿槍,子彈已經爆了鐘文輝的腦袋。西堤北人

放棄了武力挑釁的想法,同時也放棄了生命。開春的時候那邊傳來消息,全村人已經餓死八成,剩下的人攏在一起,蹣跚著走出了

西堤北,下落不明。後死去的人都沒人掩埋,各家各戶都坐著躺著大小不一的屍骨。路過的人推開一戶人家,只見四具白骨整齊地

躺在炕上,衣服或許是被人扒掉了,連一塊布都沒有留下。
  老旦病倒了,這一倒就是多半年。郭平原懂得些赤腳醫生的診療,說他沒病,就是餓得久了傷了元氣。他受傷的身子骨原本就

脆弱,幾乎半年沒吃過什麼肉,天天只有一點菜湯糠團充飢,身子早已經虛得一塌糊塗。老旦的生命力讓郭平原萬分驚訝,這幾乎

已經是一具熬干的油燈了,竟還能夠僅憑幾口粥就能夠繼續喘氣。在經歷了西堤北那次死亡的驚嚇後,郭平原驟然對老旦產生了巨

大的敬意,並萌生出一種迷信式的崇拜,認為鐘文輝的那一槍之所以沒要自己的命,並非是那枝槍的問題,而是老旦的煞氣保佑了

自己。他從親戚家牽來一只3個月大的黃狗,送給老旦看家護院以表心意,老旦欣然接受了。郭平原似乎頓悟了一些事情,也不再

像從前那樣計較權力得失了,說話也和氣得像個老媽子。公社對搶糧事件的調查也被他擋在外邊,對老旦新的批判會,也因為他的

保護未能召開。村民們對他的尊敬赫然提高,覺得這人已經變回了多年前那個給八路推車的樂呵呵的小平原子。
  在板子村人即將吃完最後一粒米的時候,國家的賑濟糧終於到了公社,再分到各個大隊。劫後余生的人們已經連歡呼的氣力都

沒有了,只顧嚼著幾乎已經忘記味道的麥粒和大米,飽吃一頓之後,便抱在一起放聲大哭,哭了一陣,便開始有人喊“毛主席萬歲

”了,於是所有的人都喊起來,直到把干啞的喉嚨都喊破了。此時艷陽高照,無風無雲,天卻突然下了雨。人們一下子噤了聲,紛

紛抬頭看天,只見那雨下得密密麻麻,一根根小水柱直垂到大地上。村民們煞是覺得稀罕,連連稱奇了!這難道還不是福兆雙至的

好日子麼?不少人伸出舌頭去嘗。有人說這雨是甜的,有人說這雨是澀的,鱉怪說都不是,是一口的血腥氣。不管怎樣,村民們都

覺得這雨畢竟是老天爺的恩惠,似乎可以看得到那綠油油的莊稼和蔬菜了,老天爺畢竟還是給大家留了一條活路。
  “老天爺萬歲!”
  鱉怪高亢的嗓門放聲大叫了。
  “趕緊閉上鳥嘴!你這是什麼思想?還想不想活了,除了毛主席,你還敢喊別人萬歲?”
  謝老桂狠狠地推搡了鱉怪一把,鱉怪猝不及防,坐在地上一個結實的屁蹲。鱉怪的老婆不干了,一個頭槌將謝老桂頂了個仰倒

,摔得他一身泥水。
  “喊老天爺萬歲咋了?老天爺不下雨,不讓咱發現那些鬼子的糧食,咱早就死個球的了!”
  鱉怪的婆娘也有一把好嗓子,她這一喊,全村人幾乎都聽見了。謝老桂的婆娘見男人吃虧,伸開十爪就朝鱉怪婆娘抓將過來,

鄉親們把她們拉開了,說要打也等吃飽了再打,省點力氣還要種地哪。
  老旦終於熬到了吃上正經的米面,從瀕危狀態中漸漸豐潤了起來。大隊裡有了米面,很快又有了蔬菜,最後終於有了豬肉和雞

蛋。量雖有限,不過看來板子村的粗糧和雞鴨很快就能跟上來,到時那日子就像是神仙過的了。有盼餓下去30多斤,但是精力仍然

旺盛,成了生產隊的排頭兵,飯量大如牛,半年下來長回去了,又是一條精壯的好漢。
  這時,中央開始在農村進行“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和清財物”的運動。板子村開始有序地進行生產和建設調整,恢復元氣

的鄉親們不敢怠慢,紛紛投入了新的生產之中。
  翠兒終於沒有恢復過來。她干癟而脆弱,如同村口被扒光皮的大楊樹一樣無可救藥了,吃多少就拉多少,佝僂的身體也再不能

挺直,浮腫雖然消了,頭痛病卻落下了根兒。好在郭平原調理了一些草藥給她,說於性命無礙,只是苦吃得太透,著實硬挺不起來

了。郭平原關照了翠兒,說翠兒不必再出工了。不去干活了,翠兒倒也樂得攙著老旦下地四處遛遛狗,這狗極通人性,十分戀主,

別人喂的東西根本不吃。老旦給它起了個名:五根子,算是紀念戰場上那個可愛的老鄉娃子。
  “活過來了……托主席的福啊!”
  “是哩,黨和毛主席想著咱哩,沒讓咱也餓死。”老旦和著翠兒。
  “西堤北村咋辦呢?村子都空了!”翠兒問道。
  “公社會有安排的!”老旦寬慰著女人,可自己對這點也是不大確信的。
  “你這個右傾應該沒事了吧?一年多沒動靜了……”翠兒心下還是不無擔心地問男人。
  “管球的哩!有事沒事俺都活過來了,他們不能讓俺餓著吧?”
  “沒事,俺把糧食都藏好了,餓不著你了!”
  “公社號召咱村兒節衣縮食,富余糧食和肉、蛋、布匹盡量賣給國家。蘇修催得緊,國家在緊著還債哩,聽說周總理都已經不

吃雞蛋了……”
  “蘇修咋那不是東西哩?這不比上地主惡霸了麼?不曉得咱國家現在日子緊?再說咱都和他們翻臉了,欠他們幾個年頭,他們

還能過來搶不成?”
  “那不成!咱毛主席說一不二,說話算數,翻臉歸翻臉,人家當年也幫過咱們,不欠這個人情。咱也省著點,別讓黨中央毛主

席為難……”
  “就你積極,你快餓死的時候,也沒見誰稀罕你的死活……”
  “國家的糧食最後不還是到了麼?黨中央還是惦記著咱們哩……”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52:42

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

第二十一章 平原亂

 朝鮮停戰兩年後,老旦終於收到了部隊發來的通知。通知說謝有根在隨部隊攻打白頭山高地之後在戰場失蹤,中朝部隊多方找尋

,一年來沒有音訊,板門店第一次交換俘虜中有他的名字,這才知道他被敵人俘虜,卻沒有看見他回來。部隊認定他仍然在敵人的

戰俘營裡。又過了一年,第二次交換俘虜的時候,那名單裡已經沒有他的名字了。因為有很多志願軍戰士都是這個結果,部隊也無

法調查,就推斷謝有根同志已經被強迫轉移至美軍在台灣的營地。等到1956年,終於推斷他已經死亡,茲追認謝有根同志革命烈士

稱號,記三等功。
  當鑲著有根年輕照片的鏡框掛到牆上時,老旦和翠兒再一次抱頭痛哭了,可他們不敢大聲地哭出來,因為門外還有很多等著吊

唁的村干部和鄉親們。翠兒輕輕撫摸著冰冷的玻璃後面兒子的臉,紅腫的眼睛眯成了一條血線,她的嘴裡不停念叨著他的名字,仿

佛她的呼喚可以讓兒子從鏡框裡復活。老旦幾經調養的身體,在這些日子裡終於又瘦弱了下去,他脆弱的殘軀經不起這持久的悲痛

。他右側身體因為沒有與左側相對稱的肋骨支撐,脊柱漸漸彎向了右邊,左肩高高地聳起來,幾乎要挨到佝僂垂下的頭顱。他額頭

上的疤痕因為歲月的沉澱而變得灰褐黯淡了,映襯著他頭上一叢叢亂糟糟的白發,顯得格外醒目。
  老旦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他無法忍受失去兒子的痛苦。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就這麼推定他死了?竟然全沒有一個說法麼?自

己當年離家十三年,家裡也沒有接到死亡通知啊。是不是抗美援朝犧牲的人太多,被俘虜的人太多,忙活不過來就草草結論了?戰

爭已經結束了,美國人還關著他們干什麼?還把他們整到老蔣那邊去,啥意思?咱們不是把俘虜的聯合國軍都還回去了麼?怎麼他

們還扣著咱們的人?他們想干什麼?咱們為什麼不向他們要?要不回來就這麼算了?部隊接著打啊,難道那些個活生生的戰士們就

這樣沒了下文……
  老旦在悲傷和疑惑中沉默著,蒼老著,無處詢問,無處訴說。政府和軍隊很快就不再提這件事情了,喇叭中取而代之的是對日

漸囂張的資產階級右派開始反擊的聲討,一直沉默到毛主席號召全國來一次工業發展的大躍進。方圓百裡自己最為信任的人——儲

健書記,終於成了“地、富、反、壞、右”中的“右”而被關進農場,縣領導班子經歷了大換血。一切都好像在變!全民生產的風

很快就刮進了板子村,村委會裡面那些沉默寡言的人們一下子就興奮起來,如火如荼地要開展運動了。老旦對這樣的時代變化毫無

感覺,甚至麻木。郭平原和謝國崖等人上竄下跳,讓他感到無措,不過,自己卻也樂得清閑,他們愛做什麼就做吧,反正是黨中央

的號召。老旦在激情如火的歲月裡沉默著,和翠兒默默地看著板子村日新月異的變化。可他們心裡最盼望的那個消息,卻一點影子

都看不見。
  板子村村口的大楊樹綠了又黃,黃了又綠,在一年又一年的風霜雨雪中靜靜地俯瞰著這個小村子發生的故事。一個一條胳膊的

瘸子常常慢悠悠地走過村口,向著遠方的地平線望幾眼就返身而去。幾年的光景裡,那個人的腰杆越來越彎,就像它旁邊的那棵經

不起風的槐樹,終於歪得像一張弓了,於是他就用單臂拄起了拐杖。他也經常在樹下歇息片刻,每次都會發出一串劇烈的咳嗽,咳

得好像就要嘔吐了,這時他又會神奇般地喘過氣來,干脆而痛快地吐出一口濃痰,嘴裡偶爾還會罵罵咧咧的。
  這一天,板子村在漆黑的黎明沸騰起來,上百枝火把映照著幾十面紅旗,夾裹著幾百人浩浩蕩蕩地從大樹下經過,奔向立在耕

地裡那十幾座高爐。他們男女混雜,眼神炯炯,步伐整齊,口號震天,手持各種鋼鐵物件,鐵鍋鐵鏟,鐵瓢鋼索,乃至驢嘴上的鐵

嚼子也被穿成了串挑在肩上。那高爐已經被點燃了,在地平線上有如十幾座小規模的火山,更像是燃燒的戰場,遠遠地召喚著這亢

奮的人流。
  “趕英超美!大干特干!”領頭的謝國崖高喊著。
  “趕英超美,大干特干!”擁擠的人流應和著。
  “前進——前進——前進進!”
  老旦一瘸一拐地走在隊伍一側,他雖然無法大干特干了,但他的拐杖是一枝革命的像征,每次當他站在高處,用盡力氣舉起這

枝拐杖,再發出一聲沙啞的高喊時,在高爐旁邊奮戰得筋疲力盡的人們就抬起頭來,甚至暫時放下手裡的鐵钎,高聲應和著他的呼

喊。
  “毛主席萬歲!”
  “毛主席萬歲!”
  “總路線萬歲!”
  “總路線萬歲!”
  “干啊!”
  “干啊!”
  前些日子,老旦、郭平原和謝國崖等人參加了縣裡的會議。一開始,他們都為縣委組織擴大會議傳達的中央精神困惑不已——

土地交公?好容易土改分到了田地,屁股都還沒焐熱,在自個家地裡總共沒拉下幾泡屎,就要收走了?讓板子村農民深翻土地提高

畝產?要翻到兩米左右?新上任的公社書記豪情萬丈,讓大半村民都去煉鋼,可周圍百裡不出鐵礦石,全村會打鐵的只有兩個人,

有一個幾年前還改了行拉大糞去了,這鋼可咋煉呢?這麼多人去煉鋼,耕地不就荒廢了?公社要讓整個縣城的23個村80%都煉出好

鋼,100%都提高畝產,爭取冒出兩個“衛星村”。縣裡和公社有人出人,煉鋼專家、農業生產專家全部下派,指導偉大的農村新革

命。他們的決心影響了老旦和郭平原這些幾乎世世代代和土地打交道的村民——縣委都有這樣的決心,全國都動了起來,看來原來

的那些農村經驗要提高一下了,毛主席他老人家從來沒有把咱領錯路過,這次肯定也不會,啥也別說了,干!
  於是,板子村的農民在村委會的帶領之下,以前所未有的熱情,開始大力響應北戴河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的躍進方針,疾

風暴雨般地開展了新農村革命建設。板子村大隊分成兩個小隊,一邊按照縣裡提供的圖紙蓋起了煉鋼高爐,一邊開始在農田裡深翻

土地,希望在年底來一個鋼鐵生產和農業生產的大豐收,照郭平原副村長的話說:兩個衛星都要放!兩個衛星都要高!
  老旦沒煉過鐵,也20年不曾種地了。對郭平原提出的農業生產衛星計劃,他不敢妄自評論,這其實也並非他郭某提出的目標,

而是縣裡給定的指標。畝產2500斤麥子,外加2000斤玉米,按全公社勞動力算人均,產糧近1000斤!俺的娘呦,那是什麼光景?在

自己的印像中,板子村轄區內的土地屬於貧瘠地。離開板子村前,小麥畝產仿佛只有100多斤,俗話說“種一葫蘆打兩瓢”,最高

畝產也只有200斤左右。聽袁白先生說,在1952年,鄉政府從修武等地引進了“平原五〇”和“徐州438”兩個麥子新品種。1954年

又從百泉試驗站引進“碧碼1號”、“碧碼4號”新品種,大面積推廣後,如今的平均畝產可以上升到250斤,最高甚至達到480斤。

專家們指導說收完麥子還可以種上玉米,每畝還可以收上400斤,一年下來的糧食最高產量應該在900斤左右。如果把施肥再加重一

點,頂多可以多上一到兩成。解放前種地只施農家肥料,主要有圈肥,輔之以人、畜糞尿、綠肥、餅肥,再富裕點兒的還可以施下

少量黑豆、芝麻等催長。到了初級社之後,一直到高級社、人民公社,板子村的戶積肥早就交給集體施用,各家各戶以計分的形式

計酬。人民公社集中施肥,卻沒有根據各塊土地的狀況調整個量——那個鏟大糞的謝聚財本就是個鐵匠,只知道自己能拉多少,卻

不知道該給地施多少。因此畝產不可能上躥太多。那麼,這郭平原和謝國崖他們定下的那個4500斤的畝產量,如何才能實現?種兩

輪?不可能!幾百年了,這塊土地就沒有這麼長過東西。
  從原先的互助生產合作組到高級社,再到如今的人民公社,村民們已經習慣了跑步前進的思維——這是毛主席嫌咱們慢哩,所

以他老人家給咱們想出這麼好的辦法,提前讓咱們進入共產主義,才能鼓足干勁追上英美哩!因為去年的大豐收,板子村的糧食和

牲畜儲備都達到了新的高峰。底氣既足,老旦就靈活執行了公社的七分煉鋼、三分種地的指示。他錯開生產組和煉鋼組的工作時間

,讓相當大一部分青壯勞動力在兩邊輪流倒替。這樣,滿足鋼鐵生產的同時,不至於讓土地因人手不足而照料不周。
  與這股大干洪流同時來的,是一股政治衝擊波。從去年起,縣裡面開始大規模地鬥爭右派。老旦用了兩天的工夫才明白“右派

”是啥雞•巴玩意兒,但是又好像不明白,字面意思懂了,鬥爭的目的卻不懂。抓那些人干啥?他們反對社會主義建設

了麼?他們反對黨領導的人民公社進程了麼?他們好像也沒干什麼起眼兒的事情,就成了打擊的對像,這其中竟包括那個事事講原

則和黨性覺悟的儲健!他一夜之間就被隔離審查,一個月後就拉到一個農場去改造了。這是怎麼回事?他組織縣群工部門大力開展

工作整風和意見征集,那也是黨中央的號召啊,咋了成了對縣委和省委的惡毒攻擊呢?
  面對這股突如其來的風暴,老旦不能說沒有思想准備,只是想不通,按照運動的標准,自己完全符合其中的反革命條件。儲健

曾經振振有詞地說自己還不符合一個純粹的共產黨員標准,身上還有嚴重的舊思想,怎麼說也應該比儲健要更像五類分子,可儲健

反倒成了右派?老旦想到此不禁慶幸,如果自己從朝鮮健康復員,沒有變成殘廢,當了區裡的官,現在沒准就和儲健一個下場了。

這是沾了革命傷殘,回到農村的光哪!自己從來不對板子村以外的事發表意見——也沒那個水平,這沉默的性格也可能讓那些工作

組的人不感興趣。廣播裡說,那些對共產主義建設提出非分要求和無恥建議的人都要被關起來。只有如此,共產主義建設才有可靠

的政治保障,要讓這些黑五類分子看清楚人民群眾的偉大力量。
  這一年老旦年滿四十,看著板子村日新月異的紅火樣子,心情總算好了些,面上也帶了些許紅潤。家裡的地早就交給公社統一

籌劃了,板子村支部如今成了一個生產監督組織,嚴格貫徹和執行公社制定的指導方針和生產任務。眼看著到了收獲的時候,地裡

的麥子長勢喜人,密密麻麻得過分,雖然比往年都好,但仍然遠遠不能達到預期目標產量。饒是鄉親們天天施肥,伺候田地比照顧

老娘還細心,那麥子仍然在人們失望的眼神裡慢慢地黃了,很多麥穗並沒有結出米粒兒來,一抓一把癟子,畝產衛星看來是泡湯了


  謝老桂的鋼鐵小組業績非凡,捷報頻傳,小半年來他們的十個高爐晝夜不息,刮風下雨都沒停過。十座高爐每天煉出上百錠形

狀各異的鋼胚,並迅速送往公社。鋼鐵組組長謝老桂從公社領回幾面半扇門般大的獎狀來在村子裡炫耀,糧食組的謝國崖看在眼裡

恨在心裡,心中暗罵那些不爭氣的土地,自己半年的屎尿都添進去了,怎也不見個高產?鋼鐵組的原材料收集工作極其到位,鍋碗

瓢勺就不說了,臉盆,合烙床子,甚至驢馬的嚼子,晾衣服的鐵絲兒,門上生鏽的鐵釘,村中所有騾馬的掌鐵,都被扔進了高爐。

最讓謝老桂得意的是,老旦家門口高高掛起的“光榮軍屬”鐵牌和袁白先生的鐵絲眼鏡,是他親自搜羅上來的,他手下的搜索人員

倒不是沒留意到這兩個物件,而是有點下不了手。鐵件兒都被收在一處,一聲令下就被大錘砸成了碎片。最後,那幾把大錘也都塞

進了高爐。老旦一度腦子發熱,差點把自己的軍功章也抖落出來交公,被女人劈手奪過了。
  “瘋了麼你?鍋可以不要,門口的牌子可以不要,這是你的命知道不?多少血換來的?就和他們說都丟了!”
  女人不由分說,手腳麻利地把它們用布包了,塞進了炕洞深處。
  鋼鐵組產量雖大,那鋼胚質量卻不咋地,運鋼胚的馬車在路上顛散了一輛,厚厚的鋼胚砸落在地上,竟有不少摔成了兩半兒。

但這已經算是豐功偉績了,謝老桂在大隊裡說話的聲調拔高了不少,褲腰也挺了起來。
  不幸的是,鋼鐵組日夜奮戰,人熬得了,爐子卻撐不住,一個高爐由於雨天沒有蓋嚴實,爐身出現了看不見的裂縫,二子的小

組管著這台高爐。半夜值班的時候,二子和幾個鄉親給爐子掏渣子,估計是拿鐵钎的那人用力猛了,傷到了它的內膽,那爐子突然

間爆裂開一條幾釐米的縫隙,一股透紅的鐵汁夾著哨聲呲了出來。二子反應很快,一把就將拿鐵钎的人撲倒了,那一注上千度高溫

的鐵汁結結實實呲在了他的背後。二子並沒有像電影裡的英雄一樣屹立不倒,豪言壯語更是沒有,他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撕肝裂肺的

慘叫,便重重地栽倒了。不斷噴出的鐵汁在他的背上和周圍濕潤的土地上劈劈啪啪暴裂著,二子強壯的身體在那團血紅的鐵塊裡迅

速變形,收縮,發出吱吱的聲響,隨即變成了焦炭。等大隊干部們趕到的時候,除了一只完整的手,人們已經無法認出二子別處的

身體了。那是一團鋼鐵與骨肉的結合體,烏黑锃亮。在鋼鐵小組的強烈堅持下,二子的父親拿走了那只手去埋在別處,其他部分連

同那上千斤鐵塊被重新添進了高爐,眨眼之間就又化為鐵水。
  老旦大哭一場。這個自童年和自己廝打著長大的玩伴,和自己一樣被抓去當國軍,半路跑回來得了個安生,可最後這個死法比

之戰場上槍林彈雨的恐怖有過之而無不及,終歸還沒個全屍。
  對糧食歉收問題,老旦等人早有所預感,但是沒想到差這麼多,算下來連原定人均的一半都不到,其他區縣來的專家們不是說

沒問題麼?周圍幾個村子據說都超了,那裡的土地產能和這邊是一樣的,怎麼別人就能做到?半個月後就得麥收了,大隊黨支部立

刻召開了緊急會議。
  “俺覺得問題不是出在翻地和施肥,而是出在雨水不夠,咱們還是按照原來的播種量上水,劉專家說過要按比例提高哩!”鱉

怪是小組長,搶著發了言。
  “你別胡雞•巴勒了!上水是按照土地的寬窄上的,哪有按著苗數來的?那不成了種水稻麼?那個劉專家其實啥球

也不懂,細皮嫩肉的,手上連塊繭子都沒有,屁股上削不下二兩肉,一看就沒下過地,能知道地裡的蹊蹺?縣裡怎麼派這麼個球下

來?”
  謝國崖這幾天急得滿嘴燎泡,衝人說話就大聲,他對郭平原十分抱怨,你還算老資歷呢?就這麼讓縣裡面的頭頭們給耍了,下

來的專家組吃吃喝喝幾天,他的頭就大了,放出一個4500斤的空炮,如今眼看著要砸腳了,他又說是自己文化程度不夠,領會不了

專家組的生產意見,沒有按照正確的方法耕種。日你奶奶的!還要怎麼種?就差帶著兩百多人吃喝拉撒全在地裡了。
  “國崖,你這話有情緒,俺不跟你計較,當時去縣裡和公社領任務,你也是在的,咋沒見你放個屁?俺和專家談工作,和公社

定產量,你不是屙屎去了,就是買煙葉去了,你個球在哪哩?回來路上給人家點煙點了一路,也沒見你提出啥有眉目的想法來?劉

專家在地裡講課,你的頭點得比那老母雞還利索。你是生產組組長,你的腦子都熬了漿糊了?現在說人家胡雞•巴勒,

你早干球啥去了?啥細皮嫩肉連個繭子都沒有,人家是生產技術中心的農業科學家!你這麼亂說,是要破壞工農聯合生產政策的!

袁白先生,你把他這話記下來……”
  文書袁白先生負責做會議記錄,並不參與會議討論和表態。這還是郭平原想出來的辦法,為的是決策有據可查,袁白先生才高

八鬥,年近八旬仍精神矍鑠,行文落筆輕盈概要,深得大家的信任。
  郭平原雖然農民出身,卻沒有種過幾天地。自打莫名其妙地跟了八路,就跟著隊伍搶糧吃,搶過偽軍,搶過鬼子,還搶過治安

團。要論中原土地平均畝產准確些個的數,他心裡著實不太有譜,不過腦子裡大概齊的概念還是在的。他粗略估算過,就算每片田

裡麥穗都齊刷刷沉甸甸的,畝產也不會超過1000斤。玉米畝產滿打滿算不會超過800斤,總畝產撐死了不會超過1800斤。這還既得

精耕細作的人工出力,又得風調雨順的天公作美,可誰不知道板子村歷來就不是風調雨順的地兒?
  畝產4500斤!這是縣裡定的指標。郭平原當時在公社會上聽到這個數字時,腦子裡嗡地響起一聲悶雷,這不明擺著是扯淡麼!

日後他這個糧食生產組組長還怎麼當哩?經驗豐富的郭平原寧不貪功,但絕不犯錯,萬事給自己留余地,這是他當年和鬼子斡旋出

的本領。於是,從公社會上回來,他便賣了個破綻,把這糧食生產組組長讓給了謝國崖,謝國崖還以為是個順手牽羊來的肉包子。

如今他謝國崖明白了自己的順水人情原來竟是一個點著捻兒的地雷,惱羞成怒不足為怪。我郭平原要撇清他,太容易了!這不,自

己一上綱上線,他謝國崖就癟了嘴。盡管自己其實絲毫不生謝國崖的氣,表面上還是要顯出個惱怒的樣子來。他越來越覺得謝國崖

這家伙不是自己的對手,認為謝國崖空有一副狡詐心腸,刻薄本性,卻總是嘴比腦子快,為人處事處處都是破綻。
  “好了好了,這個就別記了,這是氣話麼……平原,國崖啊,咱們不興吵了!現在說以前的事兒,啥球用都沒有,咱板子村的

班子向來是板磚一塊,不能自家個往擰吧了弄。咱沒達到目標,不是咱沒有盡力,就是少面紅旗麼!俺看對咱板子村影響也不甚大

。再大不了,公社給咱們支隊部一個處分,咱們幾個也不能屙糧食出來,公社書記還能把咱幾個拉出去示眾?咋了,衛星沒上天,

咱就成了罪人了?板子村不還是板子村!再說了,咱們老桂的鋼鐵組拿了三面紅旗了,也夠顯擺的了。俺覺得凡事也不能太認死理

兒,大家祖祖輩輩都是種地的,咱心裡都有個譜兒,那地裡衛星沒放出來,俺看誰也不用怪。俗話說,那三尺的婆娘生不出丈二的

漢,就是天天吃燕窩也沒個球用。咱板子村的地解放前才不到200斤的產量,如今能翻這麼多個跟頭,俺覺得已經是個瞪眼睛的事

兒了,原先訂的那個目標啊,俺覺得換誰也達不到……”老旦想息事寧人。
  “老書記!俺覺得你也不能這麼說,人家周圍的幾個村子就完成了公社的任務,西河沿村還達到了5000多斤,已經超過了公社

任務量,都是同樣的地,一腳也只有一個坑,人家咋就能完成哩?過幾天咱就要向公社裡交代成績了,這八九百斤怎麼說得出口?

咱可不能上來就說這目標根本達不到,那是總路線貫徹下來的任務目標,反對總路線,咱幾個誰擔得起這個罪名?”
  “啥雞•巴交代成績?公社裡面的那些個干部,俺看也都是些個二五眼,定任務瞎定,統計收成也沒個章法。西河

沿村俺有個親戚常走動,前天問他你們是啥時候彙報的,他說啥球個彙報哩,找個通訊員捎個紅喜報過去就上了冊了。依俺看哪,

那5000多斤畝產啊,八成是扯淡出來的哩!”
  謝國崖被郭平原駁斥一番後,覺得不能就這麼下了軟蛋,遂奮起反擊。
  “國崖啊,咱扯淡也得扯啊!西堤北村前兒個只報上去800多斤,大隊書記已經被打成右派了,罪名是瞞產私分!公社裡面剛

下的布告。俺們村是公社裡點了名的,要是也這麼報,咱幾個肯定跑不了這個右傾的帽子,沒准還要嚴重,弄不好給咱們定個‘消

極生產,破壞革命’!俺的娘呦!你們想去公社挨批啊?俺可不想!”
  郭平原呵呵一笑,摸了摸油光的頭頂,甩還給謝國崖一個軟中帶硬的包袱。老旦越聽越不是滋味,都啥時候了你們還為點面皮

事兒瞎掐?
  “不至於吧?咱共產黨講的可是實事求是,是多少就多少,咋能瞎報哩?俺當年打仗的時候,抓了多少俘虜就是多少,從來就

沒多報的。你這消息俺覺得有些蹊蹺,地裡長不出東西,關左派右派啥球關系?瞞產私分?咱大隊的土地和糧食都是有數的,怎麼

瞞?怎麼分?那不更是扯淡麼?”
  老旦覺得郭平原把事情想左了,他可不想落個欺騙上級黨組織的罪名。
  “解放啊,這些天你有沒有聽聽廣播?整個平原上如今都是大豐收,河北那邊一個大隊報了幾萬斤,劉少奇同志都下去視察過

了。俺們都曉得那是咋回事,主席來的前兩天,周圍田裡的麥子都攏到一個田裡,可為啥中央還通報表揚呢?這個事兒啊,解放,

咱幾個心知肚明,卻不能不趕這個趟!公社已經讓咱們建立公社食堂了,眼見這共產主義就要來了,咱不能落個後進不是?在座的

都是老黨員了,這個時候得先看看形勢,再講實事求是。”
  老旦陡然被郭平原的話激起一陣怒火,倒不為他說要虛報,而是他言語中對自己的挖苦,自己入黨的時間比之郭平原不知晚了

多少,黨齡還不如謝老桂,雖然是共和國的團級軍官,可這老黨員名號可真不敢賣弄。看看形勢?郭平原這兔崽子在影射自己哩!

當年自己就不會看形勢,要是早點起義過來,還輪得著他說這風涼話?
  “還是多向周圍的村子打探打探,咱幾個也到公社裡轉轉,探探上面的意思,走著看吧……”
  老旦一時語塞,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俺後天去西堤北吹喪,給咱打聽打聽?俺估計沒啥球不好整的……”鱉怪憋了半天插不進嘴,終於吐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你打聽他們未必說實話,後天你回過來個不著調的產量,俺們反倒更不好辦。就按老郭的意思辦,報個4200斤吧?不上不下

,不就不左不右?”
  謝國崖忙不迭地扔出一個圈套,郭平原嘿嘿冷笑一聲說道:
  “不是俺一個人的意思,這是咱大隊黨支部的決議,你可以上去彙報了……”
  “瞞天過海……掩耳盜鈴……無端改常,不變則亡……罪過……”袁白先生在一邊磨叨了幾句。
  “你說個啥?”老旦等人俱都聽不太懂這文縐縐的話。謝老桂坐得離袁白先生近,就扭臉問他。
  “沒個啥沒個啥……俺是杞人憂天……”
  “啥球‘七人有田’?別打岔!”謝國崖狠狠地說。
  “叮零零……”
  電話突然響了,把大伙都驚得一跳。電話是上周裝的,除了往外打,還從來沒有自己響過。
  “哎!哪啊?”
  老旦拿起電話喊道。聽筒裡嘰嘰喳喳地吵成一團,由於有五個大隊的電話是串聯起來的,一響全響,也不知道是找誰的。
  “俺找板子村大隊,其他人放下!”
  一個聲音大喊著,其他大隊先後放下了電話。
  “板子村麼?俺是公社徐主任,老解放在麼?”
  “哎!好巧阿,俺就是哩!主任你的聲音咋這清楚哩?比俺以前在戰場上用的電話清楚多了。”
  “廢話少說,你們大隊的畝產怎麼還不報啊?人家都報完了,西堤北報得最高,4600斤哩!趕緊的啊,別太保守,明天下午到

公社來開會,就這麼著,掛啦!”
  不等老旦說話,那邊已經掛斷了。徐書記的大嗓門震得老旦耳朵發麻,看眾人的表情,估計他們也都聽到了。
  “報吧!不藏著掖著了……”
  老旦重重地放下了電話。
  謝老桂和郭平原是對的,公社並沒有嚴格對各大隊的生產任務予以統計和調查,所謂的登記在冊,僅僅是某某大隊來人報個數

就行了。公社的干部們好像在忙乎更重要的事情,聽說板子村的畝產達到了4200斤,也稀裡糊塗地給了一個獎狀,想必是原來給板

子村定的畝產指標也忘得干淨了。老旦聽郭平原描述了公社書記的誇獎,心裡算是踏實了下來。報紙上最近開始離譜,甚至沒譜了

。畝產十幾萬斤的衛星比比皆是,照片上那半大孩子在密密麻麻的麥穗上跳舞。老旦疑惑地問郭平原,郭平原說聽說那畝地裡至少

摞進去了十畝地的麥子,裡面還藏著一條與麥穗兒齊高的板凳……
  板子村的鄉親們歷來有存糧的習慣,如今這個習慣終於被糾正了。公社黨委下達了命令,為了迎接公共食堂的設立,任何村戶

不准存糧,連種子都不要留——都歸了公社,還要種子干個球啥?
  翠兒為這事兒愁得長一腦袋包,家裡連個糧食粒兒都沒了,這心裡就像貓抓一樣不踏實。牲口和農具也都交上去了,翠兒只悔

恨自己下手太慢,很多人家已經連夜把豬宰了,好賴那是一百多斤肉哪!老旦總要擺個帶頭的樣子,屁顛屁顛地就把牛拉走了。翠

兒無計,只能把刀磨得飛快,向著那幾只母雞下了手。
  全村上下並沒有為糧食衛星發射失敗而沮喪的,相反他們都認為這是少有的豐收,大家的干勁兒依然高漲。人民食堂的出現讓

眾人倍感新鮮,那感覺和在自己家裡夾夾縮縮地吃飯可大相徑庭。老旦只低頭點了一鍋煙,抬頭看時,謝國崖剛盛的冒尖海碗的面

條已經不見了蹤影,在村子裡這本不稀奇,男人們吃飯就這個大躍進的速度,問題是這已經是他謝國崖的第四碗了。等他站起身來

,幾乎得用雙手抱著肚子才能走路了。開始的時候,老旦對村中勞力的胃口估計遠遠不足,喊餓的人竟有一小半,進食堂晚一些的

沒准還抱個空鍋,革命群眾們怨聲載道,說這是啥球共產主義啊?連吃飯都不管個夠。臨村大隊的人蹭過板子村食堂的飯,說你們

這鍋裡面可不咋地,刨半天看不見幾片肉,俺們村鍋裡面的豬肉都像娃娃拳頭那麼大,都共產主義了,吃飯還這麼藏著掖著?餓著

公社的群眾,那可咋保持大躍進的革命勁頭哩?老旦和郭平原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餓壞革命群眾這個罪名二人可擔不起。毛

主席說了,現在的問題不是糧食不夠吃,而是怎麼吃!這麼多的糧食一定要想辦法吃完,一天三頓吃不完就吃五頓,板子村吃完了

還有公社哪。二人撓著頭皮算了筆賬,咬牙決定加飯,重新計算供給量,廚子也再加兩個,寧可撐死十對,不能餓著半雙!
  人民公社大食堂讓眾人敞開肚皮的做法,終於讓革命群眾眉頭舒展了。十幾米長的面條,堆成山的饅頭,以及那幾口超大的菜

鍋裡大塊大塊的豬肉,在自個家哪舍得這麼吃呢?窮日子裡養下的習慣,吃個將就飽就行了,只有咱共產主義的大食堂才有這個氣

派哩!可是很快,巨大的浪費出現了,對於食堂提供的堆積如山的飯菜,革命群眾很快就失去了原先那種打仗衝鋒的勁頭,不再覺

得把自己撐個賊死是一樁幸福的事,曾經深不見低的胃口變成了上頓三碗下頓可以半碗的沒譜兒狀態,反正餓不著了,干嗎還搶?

原先自己吃飯的時候,地上掉個渣都恨不得趴下去舔了,如今公社的糧食就沒那麼金貴了,誰讓咱人民公社這麼好哩?
  轉眼秋忙就過去了,豫北的秋風來得格外的早,秋雨還沒有落下幾層,那村口的楊樹葉子竟然已經黃了落了。糧食收倉入庫後

,已經東倒西歪敞風漏氣的高爐也終於偃旗息鼓了,方圓幾十裡地裡再沒有可供冶煉的鐵件兒,謝老桂的搜索隊搜遍了板子村和臨

村,就差刨祖墳拔棺材釘了。十幾座曾經日夜不息的高爐終於在娃娃們的破壞下倒塌了,碎成一地煤渣般的焦屑。與之同歸於盡的

是板子村周圍幾百棵生長經年的大樹,通通成了高爐的柴火。村口的大楊樹誰也不敢砍,據袁白先生講那是板子村的靈脈,砍了就

會落災,當年的土匪曾經把老村長綁在樹上燒,火苗剛起來,已經落霜的季節,竟然澆下來一場傾盆大雨,土匪在驚恐中逃去了,

老村長毫發無損,村民們就把它供成了神。
  與秋天同時來到的,是板子村革命群眾無所事事、焦躁不安的失落。家徒四壁,空空如也,曾經漫溢的面缸和米缸都裝了水,

雞鴨豬狗都成了公社的財產,被統一配置了。各家私自做飯是公社嚴格禁止的,當然想做也做不了——沒米也沒鍋。鄉親們面對著

一片空白的秋後生活,簡直是手足無措了。所謂收成,以及過冬的糧食和棉、布儲備,都裝進了公社和大隊那一排排倉庫,說是大

家的,終歸是在別人的圈兒裡,心裡還是酸酸的。眼見著天就冷了,這個共產主義的年過起來會是個啥樣哩?
  才剛入冬,板子村的寧靜就被一連串最新指示衝破了。黨中央向農村發出了“拔白旗、插紅旗”的號召,要求各公社把一切“

白旗”以至“灰旗”統統拔掉,把紅旗普遍插起來!“白旗”和“灰旗”怎麼拔?誰是“白旗”誰是“灰旗”,上面並沒有給出明

確的說法,只說運動的目的是大破右傾保守思想,徹底批判部分富裕農民殘余的資本主義自發傾向,使所謂的“觀潮派”和“秋後

算賬派”在思想上徹底破產。可板子村大隊並沒有“觀潮派”,除了風癱在家的老人和開襠褲沒縫上的屁娃,板子村大隊全體都投

入了大躍進的洪流中,那熱情是高漲的,並沒有人在觀潮旁觀,連袁白先生都去煉鋼拾柴了。“秋後算賬”的右傾主義者就更沒有

了。好歹是個豐收年,這“秋後算賬”實在無從談起。大隊委員會沒辦法,又不能不見成績。老旦和郭平原、謝國崖等人分別去找

願意當“白旗”和“灰旗”的村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吃喝。
  袁白先生“深明大義”,說俺不白旗誰白旗?縣城裡的教師如今都是右派,俺這秀才還不趕緊?這把子老骨頭了,干半個時辰

都能打擺子,自然應是“白旗”!老旦對袁白先生的仗義深為感激,偷偷塞給他一瓶燒酒。郭平原找了村中一個荏誰也不往來的寡

婦。謝國崖找了自己瞎眼的老舅,好賴幾苗“白旗”算是湊出來了。老旦主持了兩次全村大會,煞有介事地按照中央和公社精神對

他們做了批判,號召全村上下保持高昂的革命熱情,准備迎來新的生產任務。鄉親們都覺得這幾個“白旗”十分滑稽,幾個“白旗

”自己也覺得很是新鮮,動不動還做個鬼臉兒,上上下下笑成了一片。謝國崖繃著個臉大聲訓斥著,很不巧,他的怒吼和一頭叫驢

的嘶吼串到了一起。很快,大會就在哄笑聲中草草收場了了。
  這些日子,黨中央讓全國人民都要能讀書,最好人人能寫詩,人人能創作,在文化戰線上也要來一次大躍進。春風吹到板子村

,這裡識字的總共也只幾個人,老旦算一個。這作詩可是個天大的新鮮事,於是大家都在家裡磕磕巴巴地咬文嚼字,勁頭雖足,無

奈效果奇差。眾人費老了勁也僅能背下幾首毛主席詩詞,認下來的字也就半籮筐,照著抄寫都有困難。謝國崖的婆娘曾習得幾個字

,便覺得有了優勢,詩量高產。謝國崖只看到那字排列整齊,便覺得老婆偉大,竟然把詩貼到了村口。一組村民回來看到,卻看不

太懂,就請了袁白先生來看。老先生戴上眼鏡,上下打量了一下,朗聲念道:
  板子村裡起爐煙,
  帶子河邊觀人潮。
  白旗灰旗全滾蛋,
  革命陣地紅旗招。
  共產躍進新生活,
  累成吐血算個鳥。
  人民公社力量大,
  衛星放個滿天飄。
  袁白先生念完詩,面無表情地摘下眼鏡,默默說這詩還算押韻,在板子村已經是上上之作了。其他人嘖嘖贊嘆,說謝國崖的婆

娘真是才高八鬥哪,這首詩聽起來很是提氣哩!
  沒多久,眾人就覺得作詩索然無味了。板子村人識得的字總數有限,排列組合很快用完,再產不出新奇之作來。皆說作詩這玩

意可比種地難多了,既得工整,又得押韻,還得包含意義,真球費死腦子了!板子村的文化躍進熱情迅速萎縮,只熱鬧了一陣,很

快就被人忘了個干淨。
  兩個月過去了,白旗更不能老是這幾個人,總得換換吧?公社對板子村大隊明確表示了不滿,認為這個大隊的拔旗工作力度明

顯不夠,責令全村上下1500多人要有事做,才能看出誰是白的誰是灰的。老旦和郭平原等人心中緊張,為此頗傷腦筋。
  郭平原帶了兩人去門莊公社的廖化營村考察。數日後,三人歡天喜地地回來了,那興奮勁兒好比唐僧一行取回了真經。
  “解放啊,俺們這回去廖化營村走一走,算是開了竅啊!俺啥也不多說,你趕緊去那兒一趟,一看就明白!”
  歷來默默無聞的廖化營村因號召群眾興修水利成績顯著,得到了區裡的通報表揚。郭平原考察歸來,極力主張板子村學習廖化

營村的經驗,趁冬季農閑開展一項水利工程:在板子村和周邊三個村中間的低窪地帶修一座小規模的水庫,通過水庫把帶子河與南

邊洛河的一條支流連接起來。這樣,夏秋兩季水量大的時候,帶子河的水可以經由水庫向周圍幾個大隊有序分流,不會形成浪費。

冬春兩季水量少的時候,可以把洛河的水倒引回來,用灌溉渠引到需要水的大隊。理論上講,水庫周邊的幾個村就四季水流不斷了

,板子村百年旱澇均遭的老大難問題,如此就一勞永逸地解決了。
  水,是板子村人心中百年來的隱痛。
  帶子河是一條窄窄的、不到一人深的河流,稱之為水溝都不過分,三個年頭兩年旱一年澇的。可就是這樣一條河灌溉著板子村

和周圍幾個村子的土地。除此之外,就得南下20裡地去洛河北邊的一條支流取水了。為了取水,板子村和其他村子沒少發生爭鬥,

自己內部也爆發過多次械鬥,老旦的爹和郭平原的爹就死在幾十年前的那次械鬥裡。直到日本鬼子來了,在河的上游築起了水壩,

大家都要看鬼子臉色喝水了,謝郭兩族才握手言和,成了一家人。
  興修水利正是豫北和豫中平原上最為火熱的生產運動,郭平原腦子也跟著熱了,他甚至沒有和大隊支部商量就去公社報告了自

己的想法。公社領導當然表示全力支持,一道命令下來:干!工程涉及的幾個村子立馬在公社主持下召開了幾次碰頭會,工程做了

分工,4個村子5000多人立刻就開始了史無前例的水利工程建設。
  此時已入寒冬,天氣干冷,鎬頭砸在地上火星四濺,除了幾台蘇聯的老推土機,幾千人只能靠手中的鎬和鍬以及有限的炸藥來

干活了。任是板子村群眾革命熱情如何高漲,如何不畏嚴寒,在工地上干得熱火朝天,堅實如鐵的大地還是使工程進展緩慢。公社

下發的炸藥很快告罄,平原上的白毛風開始肆虐,革命群眾要一勞永逸有水喝的建設熱情終於被狂風吹得一干二淨,開始怨聲載道

,磨蹭洋工了。
  老旦本就對這個工程持懷疑態度,認為這個工程是有點太過冒失了。堅持了一段時間後,很大一部分勞動力病倒了,生病的人

相互影響,一倒就是一片。這個工程像是一個易守難攻的高地,強攻下來即使可能,也必將死傷無數。可這畢竟不是一戰興亡天下

事的戰場,建設一個改善灌溉的水庫和保護鄉親們的生命安全,二者之間在分量上孰輕孰重難道不是不言而喻的麼?當年為新中國

浴血奮戰,不就是為了百姓的安居樂業和生命安全麼?老旦站在偌大的工地上,望著凍得瑟瑟發抖的男人們和女人們,心急如焚。

全村能干活都在這裡了,病倒的越來越多。老旦決定召集大隊支部開會商量,討論能否停工,到開春再行施工。不出所料,大隊裡

立刻吵成一團。
  “不能!這已經不是咱板子村大隊一家的事,周圍幾個村子已經同時動起來了,人家已經把工期趕在咱前面了。事兒是咱開的

頭,軍令狀也是咱立的!怎麼能有點困難就往後縮了?到時候咱們的河渠不通,公共水庫也修不起來,如何向公社交代?開春還要

農忙呢,哪裡能分出勞力來修水庫?俺不同意,這是臨陣脫逃,這是黨性問題!是革命的原則問題!”
  郭平原簡直是聲嘶力竭了。郭平原平時很少情緒外露的,共事以來,老旦從未見他如此失控過。
  最近這些天,郭平原比他牽頭立項的時候還要熱情高漲,幾乎天天戰鬥在工地上。他領導的幾個突擊隊猛刨猛炸,晝夜輪番作

戰,戰績卓著,不過已經有五個人因為過度勞累而吐了血,郭平原自個兩腿上凍得呲裂的血口子連成了片,大有為革命血染工地的

勁頭。郭平原無法理解老旦的退縮,一個戰場上滾了近二十年的老兵,怎麼能臨陣脫逃?
  “萬事可以商量著來麼?革命的原則問題是實事求是。咱修這個水庫和引水渠,是為了改善用水和灌溉,對咱公社和咱大隊來

說,都是大事兒,但也不是太急的事兒!咱也並非開春就沒了水吃,不必非得天寒地凍地硬和老天爺對著干。在戰場上,俺們面對

強敵也有個避其鋒芒迂回作戰的戰術。硬往敵人火力最猛的地方衝,犧牲了固然光榮,可是這種犧牲對戰役的勝利沒有實際好處!

咱們村這1000多人,兩個月下來已經累病了100多個,凍傷工傷了50多個,不少人還吐血拉血,渾身腫得像個蘿蔔。大白風已經刮

起來,眼見著要下大雪了,那地會凍到五尺下面,真個像鐵塊一樣!咱炸藥已經沒了,公社就給了那麼些,就憑咱們手中那些工具

,幾台破拖拉機,要完成10裡地的引水渠,咱干不了這麼大的工程!干下來也得倒下一多半人,都累倒了病倒了,開春兒還怎麼播

種種地?不還是耽誤生產?俺覺得幾個村都應該緩一緩。七九河開的時候,風就小多了,可以舉火燒地,那個時候咱們的准備也充

足些,工期沒准能趕上來。鄉親們養好身子骨,干起來也有勁兒,到時候勞動力咱也不缺,反正明年也不用煉鋼了……總之,俺覺

得不能眼看著鄉親們死在這個工程上,這才是黨性問題和原則問題。這不是個較勁的事兒!更談不上臨陣脫逃!”
  老旦皺眉說道。郭平原的高調令他反感,你他娘的是不是一天不上綱上線就沒法兒活?這可是板子村有史以來最大的工程,你

個球的都不跟大家伙商量,竟然悄眯眯地直接去向公社邀功,立軍令狀,如今腿上血花花的口子天天晾著,詐唬誰哪?在戰場上你

連個輕傷都不算!但郭平原的冠冕堂皇的正兒八經還真不好駁,他為修水渠搭上半條老命倒也是真的,況且公社的意見在那裡擺著

,故老旦只能擺事實來講道理了。
  “俺覺得你們說的都對。平原說的是政治,解放說的是人情,兩邊都有理!不管怎麼樣,這事兒已經開了頭,想退下來難,這

不是咱一個大隊說了算的。鄉親們苦是真的,咱誰看著都心疼,俺這兩條腿一按一個坑,也都沒好意思跟你們說。可是公社的命令

沒有變,事情因咱而起的,咱不能先冒這個頭又往後退。公社即便同意了,咱板子村也落個盲目生產的罪名。俺同意解放的意見,

但是即便退也要有個章法。俺看這事得幾個村子都通個氣兒,大家伙一起來同公社商量,俺看別的大隊也是硬撐著干哪!幾個大隊

都要退,公社就要考慮全局了。咱私自停工,影響了整個水利工程工期,別人會把屎盆子都扣過來,這個責任咱幾個都擔不起。所

以麼,俺覺得還是先和別的村子商量一下再做定奪吧!”
  謝國崖這番少有的邏輯謹嚴的分析讓郭平原刮目相看。這家伙啥時候開始用腦子想事兒了?話語中還不著痕跡地夾雜著對自己

顯擺傷口和私自向公社邀功的嘲諷,一番話裡竟包羅萬像,莫非自己原來竟小看了他?很顯然他是站在老旦那邊的!郭平原強按捺

著怒火,看了看正在摳腳丫的謝老桂。
  “俺同意平原的意思。咱村子是苦,可誰不苦?人家東邊那幾個公社在搞‘聚家並屯’哩,幾個大隊的勞力全部集中,老弱病

小都集中在一處,那生產能力就是不一樣。俺看咱板子村大隊是有些嬌慣了,那劉家窯村的勞動都是在民兵的監督之下的,稍有偷

懶的就拎出來掛個白旗,其他人可以上來啐他們,那干勁兒自然不一樣!公社也提倡用軍事化管理出成績,讓俺帶民兵管起來,嚇

唬嚇唬大家,就不怕他們怕累怕冷!就是累倒累病幾個也沒啥稀奇的,要實現共產主義還怕得病受累?總之俺就一句話,咱板子村

既然挑了軍令狀,就不能冒這個壞頭,說咱‘臨陣脫逃’是有些過,可就算給安上個‘畏難退縮’也很不好聽,弄不好咱幾個成了

白旗了!”
  謝老桂原本和謝國崖是穿一條褲子的死黨。老旦的歸來迫使郭平原主動讓賢,位置下衝,於是謝國崖丟了副村長的位子。謝國

崖既無資歷也無後台,就想盡辦法動員團支部造了謝老桂的反,他和幾個團委在縣團委裡做足工作,搶了謝老桂的共青團書記一職

。到大煉鋼鐵的時候,謝老桂的鋼鐵生產組成績顯著,謝國崖看著眼紅,總以團領導的名義給謝老桂的生產小組穿小鞋。二人遂交

惡。各自的女人更是煽風點火明打暗罵,於是昔日死黨成了死對頭。如今,謝老桂任板子村大隊民兵連長,他自忖其他大隊的民兵

連頗有“現管”的實權,連大隊書記都要讓三分,自然要對謝國崖的意見嚴加反駁。和別的大隊相比,板子村的生產管理簡直就是

毛毛細雨,一點兒沒有公社建議的軍事化管理的鐵碗勁兒。自己是民兵連長,責無旁貸。再說此時不出頭,更待何時?眼見著他郭

平原就利用這項水利工程打了個翻身仗,把不齊就會擠掉這幾年並無顯著政績的老旦。大興水利是中央指示,乃大勢所趨,他老旦

卻興打起退堂鼓,說大點兒這已經屬於右派行徑了!公社領導們也早已對板子村大隊黨委頗有微辭,郭平原在公社的影響力日漸強

大,此時給他出一把力,怎麼說都不會吃虧。
  “這怕是不妥吧?”
  眾人皆愣,說話的竟是文書袁白先生。平常的會議他是根本不發言的,只是認真做會議記錄,一筆好字令旁人羨煞,此刻這老

頭突然開了口。
  “大家都是一個村子的,俺老朽活了有78年了,除了土匪、日本鬼子和國民黨,還沒有誰說是用槍逼著人們干活的。日本鬼子

也沒逼著咱開運河啊,咱成什麼了?老百姓幫著共產黨把天下打下來了,你們回過頭就用槍嚇唬他們干活?老桂你這個民兵連長雖

然是大隊黨委任命的,其實更是咱村民選的,你就忍心這麼做?”
  “袁白先生,你就別跟著起哄了!你既不是黨員,又不是村委會的人,不要瞎發言!”謝國崖白了袁白先生一眼。
  “啥叫瞎發言?你們種地放衛星俺可以不說,你們支個爐子煉鋼俺也可以不說,可是你們要拿槍逼著鄉親們開運河,俺老朽就

不能不說!大冬天的開運河?俺沒聽說過!板子村所處之地高於其他三個村兒,帶子河這點兒水,只有流下去的道理。洛河是黃河

分支,自古都是南去,沒有往北流的道理。修這個水庫有什麼用?帶子河三年還有一年斷,自己還不夠用,哪還有分流給人家的水

呢?人家守著幾條黃河支流滋潤得很。革命兄弟間講個互相幫助,也要看看實際。修水利要講地利,也要講天時,現在這兩個一個

都不具備,偏偏黑著眼就開了工!你知道當年隋煬帝修運河累死多少人麼?你們再用槍指著鄉親們干?人命關天的,俺如何能不說

?俺的話你們可以當放屁,可這天怒人怨的事情,你們干得就不心虧?”
  袁白先生一把將毛筆扔在桌子上,在眾人面前放了一個響屁,不等大家說話,竟揚長而去了。
  “老不死的,他懂個啥?全國都在大搞,新中國你沒見過的事情多了去了,定你個右派加壞分子真不冤枉!”郭平原聽袁白先

生如此抨擊自己的偉大事業,氣得黑臉白成了牆灰。
  “俺覺得老先生說得在理,人命關天,咱們得再合計合計,俺也去和別的大隊通通氣兒……”
  “要通你去通吧,俺對著公社這頭兒!解放啊,想想啥是大事兒吧……”
  老旦無言以對。板子村大隊領導班子一團和氣的狀態終於不復存在,昔日的貌合神離如今已變成明面兒的相互攻擊和相互拆台

了。這幾位各自都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政策和指示做借口,說的做的都冠冕堂皇。老旦雖然半路當的地方官,成了一村之長,自

知這幾年沒有干出啥能讓鄉親們挑大拇指的轟轟烈烈的大事兒,一路干下來也還算順當,而自己也沒用過啥權衡機變之術,干啥憑

的都是良心。如今,眼前這幾位終於現出了原形,各懷鬼胎,一心只打自己的如意算盤,竟不顧鄉親們的性命安全?
  老旦身上一陣發冷,心裡打起一個寒噤。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要不是有軍功在身,榮歸故裡當上這個村書記,或許早就被八面

玲瓏、手腕迭出的郭平原搞下去了,甚至還不是愣頭愣腦卻心狠手辣的謝國崖的對手。自己帶兵打仗不算含糊,可當官兒這一套根

本就吃不透。他想起了楊鐵筠在最後一面和自己說的話:仗打完了,不要去做官,你沒這個本事……
  這一夜,老旦坐立不安,想起袁白先生的話,心中忐忑,就來到老先生家裡串門。
  袁白先生正在油燈下寫字,見老旦進了門,略一應承,頭也沒抬就接著寫。老旦悻悻地找個板凳兒坐下,不敢打攪他寫字,就

掏出煙來點上,靜靜地看著他。袁白先生須發皆已花白,眉毛兩梢彎下來,幾乎要和鬢角連成一線了,松樹般的面皮上已是溝紋縱

橫。平素老先生一雙細眼總是半睜半閉,半天都不說話的,老讓人覺得已經睡了過去。可只要這老爺子眼簾兒一挑,那眼裡便閃出

一片智慧的光芒,每次都有讓人連連稱嘆的話從他那花白胡子深處的嘴裡冒出來。
  老先生寫完了最後幾個字,輕輕把筆擱了,慢慢地轉過身來,嘆出一口長氣。老旦忙站起身來看那字,慢慢念道:
  痴生八十載,妄知百千年。
  蹉跎少年夢,嗟跌白發山。
  虛名虛終老,亂世亂田園。
  但求三尺界,孤燈夜獨眠。
  山河猶愴裂,天地又風寒。
  招搖神州地,煙火平原關。
  雪夜英雄至,冰河馬未還。
  縱有生靈意,豈知蜀道艱!
  老旦磕磕巴巴地讀下來,似懂非懂,但見那幾行字雋秀挺拔,力重墨滿,雖不懂得書法,卻也頗為感嘆。
  “本來就想寫前面那四行,你來了,就多寫了幾句……怎麼?支部的人合不攏了?”袁白先生給老旦斟上一杯酒,又拿過一個

手爐來捂著冰涼的手,緩緩問道。
  “老先生看得明白,大家意見不一,到最後也沒商量出個結果來……”
  “後生你要看明白,你和老漢俺不一樣。俺活到頭了,該說的話不說,帶進棺材裡也慪著口氣,不吐不快。可你當了這個村官

兒,凡事要上下斟酌,處事要因勢利導。俺是局外之人,發發牢騷,他們是不會怎麼較真的——就算較真,俺也無所謂了。而你在

支部會上反對他們大修水利,就是對上抗命!如今全國都在胡鬧,並非沒有明白人看見。在板子村你是個明白人,可郭平原和謝國

崖等人也不能說是糊塗。這水庫完工之後,實際能帶來多大好處,他們心裡是有數的,可為啥還要大干特干呢?”
  “老先生,俺打小就是您看著長大的,俺這人是笨,但憑良心說話,俺當這個村官兒就是想讓鄉親們過幾天安閑日子,要不俺

當它干啥?今天您老要是不說話,俺還以為是自己錯了,摸不准就會同意他們的意見了。”
  “旦兒啊,老漢見的世面多了,也喝了幾口子墨水,就不妨給你個忠告。老漢我憑良心說話一輩子,年輕時候吃了無數的虧,

城裡的生計丟了,走投無路才來到板子村當個先生,只想著安生後半輩子就算了。鄉親們對俺地道,俺也就樂得個亂世田園。可到

老了不還是個白旗?旦兒啊!天雖然換了,可人間還是一樣,在官場子上,說話做事兒光摸著良心走,由著性子走,終歸要吃大虧

……”
  “這俺也知道,可俺不能看著鄉親們性命不保啊。俺也不信俺就為了護著鄉親們,公社就能給俺定個罪?”
  袁白先生靜靜地看著老旦,眼中閃著幽幽的光。
  “……旦兒啊,老漢我看這風潮才剛剛開始!老漢我活不了幾天了,你日子還長,還有翠兒和有盼,要三思而後行啊……”
  老旦的建議終於未獲通過。在老旦和周圍幾個大隊協商停工建議的時候,郭平原和謝老桂直接向公社黨委做了彙報。老旦和周

圍幾個大隊書記可謂一拍即合,很快便達成了同時停工的意見。幾個大隊的勞力都扛不住了,各大隊書記都早生退意,皆因勢成騎

虎,無一人敢貿然來挑這個頭。幾位書記還沒來得及把意見整理成材料報上去,縣委生產建設指揮部的人就被公社領導領進了板子

村,做出了就地免去老旦大隊書記一職的決定,同時勒令老旦交代對此“停工事件”的細節材料,等待處理。
  那一天,鱉怪15歲的兒子在村口把這個消息告之老旦時,大雪紛飛,寒風肆虐。老旦頂風佇立在村口,心仿佛和大地凍在了一

起,他劃了無數根火柴都無法點著煙鍋,然後就看到女人一溜小跑朝著自己來了,她的頭發被風吹散,亂得像田間的野草。
  成為“右傾分子”的感覺和當年被俘的感覺差不多,老旦又一次被當眾拎出來了。“懈怠生產”、“刻意拖延工期”、“破壞

大躍進的偉大進程”,種種罪名把他推到了人民的對立面。公社要在板子村召開萬人批判大會,周圍幾個大隊書記也被揪出來與老

旦列成同伙,統統與老旦一樣的下場。這是板子村有始以來最大規模的“盛會”。郭平原一想到這個大會浩蕩的規模,就要興奮得

一陣尿緊。20年豐富的政治鬥爭經驗讓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年近半百,終於等到了一次躍然而起的政治機遇。板子村大隊的頭把

交椅已經是囊中之物,要有更大的遠見和抱負才對得起這次機遇。公社和縣裡的領導明天全到,周圍各大隊的男女老少也將齊聚板

子村,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
  半夜,郭平原來到了老旦家中。扳倒老旦雖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心裡仍然有些惴惴,無論如何得來一趟,把不住他犯那撅

驢脾氣,當著上萬人將他郭平原往死裡頂。反正目的達到了,做做姿態或許能迷糊一下他,以免他在明天的大會上蓄勢反擊。
  推開大門進去,院子裡靜悄悄的,並沒有郭平原預料的女人哭泣聲,這讓他多少有些失落。郭平原故意咳嗽了一大聲,向屋裡

喊道:
  “解放,俺平原來看你了,沒上炕呢吧?”
  門開了,是怒目圓睜的老旦,他的一張黑臉已經被煙袋油子熏得锃亮。郭平原見他擠著嘴角就要開罵,心裡一緊,忙搶先說道


  “就知道你還沒睡!出了眼下的事情,俺得過來和你磨叨磨叨,怕你心裡想不開……”
  “你少雞•巴跟俺來這套虛的!你當俺不曉得你個球干的啥事兒?俺在那邊聯絡各大隊書記,你就跑去公社裡撂俺

的黑磚!你真算個角色!你放心吧,俺想得開,用不著和你磨叨,不就是拉出來批麼?老子槍林彈雨多少年,還怕你們這點子唾沫

?”
  老旦憋了一晚上的怒火直通通發作了。他呆坐半晚,和女人愁容相對。公社的領導自己只是個面熟,並無交情,也沒有啥雞

•巴階級情誼。縣裡的儲健縣長如今不知道在哪裡蹲牛棚,自身難保,再也指望不上。老旦掰著指頭數,方圓百裡竟然

沒有可以倚重的人。38軍遠在保定,老首長們也無法插手這地方政務。想來想去,老旦的心就涼了,干脆下了孤注一擲、在大會上

奮力抗爭的念頭。郭平原的到來令他意外,好比黃鼠狼叨走一只雞,沒過半個時辰就回雞窩來拜年,他除了衝他發頓火,倉促間竟

想不出該怎麼面對這個兩面三刀的貨。
  “解放啊,俺就知道你把火都給俺攢著呢!事情出得快,俺都沒法子提前和你打個招呼。但是咱倆一個村裡辦事這麼多年,荏

交情也好,荏人情也好,俺必須來和你說說清楚……你先別急,俺是和你來一起想辦法的……”
  “你唱的可真好聽呦!啥交情人情?俺男人給全村人打算,你拿鄉親們的命來換你的前程,俺男人擋了你的道了是吧?別裝這

張臊臉了,你要還有點廉恥,趕緊跳到自家茅房裡去淹死個球的算了!”
  翠兒得知大變,初時哭哭啼啼,嘴上已經把郭平原和謝國崖所有的祖先都日了無數遍。後來見男人眉頭緊鎖、不吭不響只一味

地抽煙,就知道男人那壓抑的心了。“右傾分子”這四個字天天在村口喇叭裡呼來喊去,耳朵早聽出繭子來,孰料想這頂帽子一朝

扣在自己男人的頭上,竟是如此的可怕!翠兒思來想去也沒個主張,只能陪著男人呆坐,看著夜的黑暗漸漸湧進屋子裡。
  “翠兒,你罵得再難聽,俺都應了。可俺和解放必須講清楚,解放被定了右傾,並不是俺背後使壞。俺到公社彙報的時候,公

社黨委已經做出了處分決定,只是給俺們個通知。對於板子村大隊的問題,公社早就知道原委,縣裡也通了氣兒。俺和國崖去不去

,和你被定成右傾分子沒有關系,俺和國崖都說了解放不少的好話哩!可解放硬要堅持停工,和別的大隊去協調。公社知道這事後

,原本是要把你們幾個書記都弄到公社去的,是俺為了不讓你委屈,看情形公社的決定也改變不了,就堅持在板子村開這個批判大

會。好賴是在自個的地方,會上受點子唾沫,下來咱不還是鄉親?你也還是黨員干部,背地裡還不得叫你一聲老書記?”
  郭平原對自己簡直是崇拜了。他自己也感到非常驚訝,如何自己不假思索就能編排出這番圓潤的話來?見老旦死盯著自己並不

說話,知道他已經有些相信,忙又說道:
  “俺在咱大隊支部會上和你建議過多少次?讓你不要動了停工的意思,解放啊,你睜開眼看看!整個河南都在大修水利,干得

熱火朝天。那是中央定下來的政策,各省裡、市裡、縣裡、公社都得貫徹執行,咱板子村咋能說半個不字?咱們秋季生產就沒有搞

好,公社已經有了意見。如今在修水利上咱板子村好不容易走了個先,遇到點困難你就要撤,那哪能行哩?鄉親們是苦,可咱板子

村鄉親的苦跟豫東那邊比算個啥?人家公社搞水利像打仗一樣,那個老桂說的啥‘聚家並屯’,幾個大隊的壯勞力和婦女老幼都分

開集中,全部是軍事化管理,完不成任務就不許下來,累死人的事情根本就不稀奇!為了盡早實現共產主義生活,這是必要的犧牲

。最重要的,這是黨中央給咱下的命令,和當年你攻山頭一樣,能不服從?所以呀,要說倒霉,是你自己眼睛不亮,看不明白這形

勢,唉……當初俺跟你吵你都不聽……”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50:34

第二十章 離去與歸來

第二十章 離去與歸來

 回到板子村,老旦又一次受到了全村鄉親們的隆重歡迎,板子村口鞭炮響成一片,喇叭吹破了天,簡直比當年大戶人家娶親還要

熱鬧。村干部們對這次迎接英雄回家異常重視,提前就做了准備。鞭炮准備了幾十掛,接風酒也准備了好幾壇,還設了紅布包裹的

條案,准備來個“英雄歸故裡,干部喜相迎”的動人場面。
  但是,當老旦可怕的眼罩和輕飄飄的左臂袖管躍入鄉親們的眼簾時,喇叭就突然變啞巴了,只有鞭炮還兀自在那裡劈裡啪啦地

響著。鄉親們個個瞠目結舌,面面相覷。村干部們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幾人早蘊釀好的一套說辭也忘了個干淨。還是郭平原率先打

破尷尬,趨步向前用兩只手緊緊地握住了老旦的獨臂右手,熱情洋溢道:
  “解放啊,你總算讓鄉親們給盼回來了!你可是咱們的大英雄啊!鄉親們,咱們用熱烈的掌聲歡迎咱們的英雄,老解放同志凱

旋歸來!”
  郭平原迅速給喇叭隊打了個手勢,喇叭聲熱熱鬧鬧地又起來了。鄉親們這才一擁而上地向老旦問寒問暖,哪還管村干部們的什

麼安排。鄉親們驚訝於老旦的巨大變化,幾個要好的伙伴看見曾經威武強壯的老旦已經變得如此衰敗老邁,走路都走不直,都禁不

住流下了熱淚。
  兩年不見,村支部書記兼村長郭平原胖了一大圈,站在村口體積甚大。他原本光禿的頭頂竟然又長出了頭發,密密麻麻的還根

根直立,老旦不由得用手去摸。郭平原呵呵地笑了,說這全是你們志願軍的功勞,把美國鬼子打跑了,他在村子裡就不用天天盯著

大家趕制軍需品,覺睡得多了,肉吃得多了,頭發就長了出來,這像征著咱板子村欣欣向榮的前途哩!副村長謝國崖煞是嫉妒郭平

原那爭氣的頭頂——這分明顯得他又比自己高了半頭,敵人的這種優勢非得打壓打壓不可,便出言道:
  “老旦啊,郭書記這可是想你想的!人家想人是越想越瘦,越想頭發越少,可咱郭書記不一般,越想你頭發越多,越想你上膘

越快。老旦你要再晚回來兩年,這村口就站不下他了,他得到大道上去迎你,你隔著五裡地就能看見他的肚子,沒准還以為是站牌

哩!”
  郭平原此刻對謝國崖的尖酸調侃已經毫不在意,他的腦子裡瞬間想到的是老旦這一殘疾英雄回家,可能給自己的位子帶來威脅

。看來這人區裡和鄉裡的大干部是做不成了,可是直接將自己這個村書記兼村長直接頂掉,還是綽綽有余的。謝國崖和謝老桂等人

資歷還不夠,尚不能構成威脅,但在自己和老旦之間,他們毫無疑問更願意由老旦這個本家人來當村支書,更何況老旦是全縣聞名

的戰鬥英雄,在縣裡都有威望哪……郭平原心亂如麻,越想越心虛,把謝國崖的話全當放了個屁。
  “老旦啊,全村百姓可惦記著你哪!你可給咱們板子村長臉了,咱們去區裡面開會,區領導們都在問咱們的38軍英雄幾時回家

哩!咱們在外頭給板子村辦事,腰杆子那個硬哪……”
  “老旦,你現在是將軍了吧?可了不得了!這些個軍功章是啥意思?回頭跟鄉親們好好說道說道?”沒等郭平原說完,村團支

部書記謝老桂指著老旦的胸前插了嘴。
  “老桂你淨抬舉俺,俺哪當得了將軍哩?這些都是軍功章,不是官銜,回頭跟你念叨吧!”
  “哎……鄉親們讓一讓,讓老旦早點回家裡歇息吧,他身子不好,又走了這麼大老遠的路,有什麼問的關照的,等過兩天再說

。咱們村到時候搞個英雄報告會,讓解放同志緩過勁來好好給咱說道說道他的英雄事跡,大家散了吧……”
  郭平原見機行事,後面的事情怎麼安排還得好好思量思量。咋的也要先看看風向,看看區裡的意見和縣裡給老旦落實的政策再

說不遲。
  老旦一家四口盤在炕上,圍在熱騰騰的飯桌周圍吃著團圓飯。翠兒發現男人的酒量大不如以前了,才幾杯下去臉竟紅了,額頭

也滲出汗來,他拿著筷子的右手也在發抖,挾菜還有些困難。翠兒一邊幫他倒酒挾菜,一邊幫他擦著額頭的汗水,心底裡憐惜得要

死,臉上卻不敢露出來。老旦看出來老婆孩子的眼神,只是淡淡笑了笑。
  “翠兒,俺沒啥,這是一年來的老毛病了,去年比現在要嚴重多了,醫生說以後會越來越穩當的。”
  “爹,你跟俺說說三所裡的事兒,是不是你們夜行八百裡端了鬼子窩哪?”有根終於問出了他最感興趣的話。
  “傻小子,那是唱水滸戲哩!咱志願軍一沒汽車二沒飛機,哪能夜行八百裡?不過咱們一個營一宿的功夫跑了160裡山路,卡

住了鬼子大部隊的退路,這可是真的。”
  “160裡,那不是快到省城了麼?還是山路,你們可是咋跑的哩?俺坐馬車都要兩天哩!”
  “上面下了死命令,就是累死也要跑到,咱們大家都把命拼上了。不過,真的累死了不少戰士,俺也累吐了血……你見過累死

的人麼?一口血噴出來,一頭栽在地上,再摸他已經斷氣了……”
  “你快別說了,真夠瘆人的……”老旦的話嚇得翠兒臉都白了。
  “俺這身子虛,其實不是戰鬥裡受傷落下的,就是在那次跑路裡累的。醫生告訴俺,這叫傷力,好多戰士都落下了這個病,一

動彈就頭暈眼花犯惡心唉……俺這輩子再也干不了重活了……”
  “你還想啥哩?俺再也不讓你干活了,俺以後就和孩子們伺候你,供著你,沒事情連這個門都莫出去……”翠兒終於忍不住又

哭了。
  “爹,你們都那麼累了,還能打仗?還能擋住鬼子?”有盼眼睛也紅了。
  “娃子,你不明白——俺其實也不大明白,當時堅持到三所裡的戰士們一停下來,吐血的吐血,翻白眼的翻白眼,都和死狗一

樣。可是一聽到鬼子來了,各個就眼睛紅了,根本不知道累不知道困,80斤的彈藥箱,一個不過100斤的小個子士兵,江西的,一

個人扛起來就上了山……可惜他被炸彈炸死了……”
  “爹,你的胳膊……”有盼摸著父親的袖管,輕輕問道。
  “就是在山頂上,你爹和2連最後六個戰士死守山頭。敵人的炮火太厲害了,我被從山頂炸到了半山腰,肩膀當時一涼,胳膊

就沒了,還有兩根肋骨,半片肺葉,都摘了……你們莫要難過了,俺能活著回來,這已經是老天爺心疼咱們一家子了。整個偵察營

活下來的才幾十人,胳膊腿兒全乎的只有幾個……唉……你楊北萬叔叔,我連個屍首都找不到,炸沒了,沒了……”
  “真可惜北萬這後生,咱村裡多少妹子惦記著他哩!連家還沒回,咋的連個屍首都留不下?真是的……”翠兒擦了一下眼角說

道。
  “爹,你當時害怕不?”有根紅著眼睛問。
  老旦看著孩子,腦海中回憶起那血腥的場面,多少次和後方的戰士們講起這個故事,自己都熱血沸騰,哪有什麼害怕?當時只

想到中國人民志願軍38軍的光榮。可如今,孩子那真誠的眼睛讓他躊躇了,他輕輕摸著孩子的手說:
  “要說不怕,那是假的,爹倒不是怕死,大戰場見識得多了,也死過好多回了,俺怕的是再見不到你們,再也回不了家哪!”
  “這下好了,仗總算打完了,毛主席保佑咱們,你能回來,俺和孩子們心裡就踏實了。你也把心踏實下來,好好養身子吧……

真是的,今年你虛歲才三十六哩,都老得像五十的人了。”
  “娘,仗還沒打完呢,咱們和美國人在板門店還在談,咱們的部隊還在和敵人對峙,戰線上仍然有局部戰鬥,板門店只要談不

好,這戰爭就沒有結束。”有根眼睛盯著手裡把弄的軍功章,認真地說道。
  “那也跟你爹沒關系了!咋的,和美國人談不攏,還得把你爹這個殘廢身子拽過去打仗麼?中國沒人了麼……”
  “有啊娘!爹回來了,俺去保家衛國!”有根猛地站起身來說道,手裡的軍功章掉到了地上,把老旦和翠兒都嚇了一跳。
  “你胡勒啥哩?要嚇死俺不成麼?你爹都這個樣子了,你還爭著搶著去戰場上送死?你活膩了麼?”
  還沒等老旦說話,有根硬梆梆地回答道:“娘,保家衛國是件光榮的事,俺爹回來那光景您也都看到了,爹以前幫國民黨打仗

就沒有這樣的。爹這個樣子俺也覺得心疼,但是俺更覺得驕傲。俺爹是保衛新中國的功臣,是中國人民志願軍第38軍的英雄,俺和

有盼走在縣城裡都覺得腳底下帶風。其實啊娘,俺家能夠過上安生日子,俺和有盼能夠到縣城上學,都仰仗著咱爹以及那千千萬萬

和俺爹一樣的人在那裡保衛國家,這都是共產黨毛主席給咱們創造的。國家花了數不清的錢,犧牲了數不清的人,就是為了把美帝

國主義擋在國門之外,咱可不能說跟咱沒關系了!中國跟美國佬雖然談判那麼久了,可那邊的仗還在繼續打。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有義務接過爹的班來,替俺爹去保家衛國,咱們學校也是這麼教的哩!”
  老旦急欲出口的一肚子話,被大兒子這番振振有辭的話硬生生噎了回去。他默默地看著有根,終於發現他已經是一個大後生了

,他已經在自己思考他的前途,判斷這個國家的事情了。兒子說的話和在部隊裡聽到的幾乎一樣,甚至自己也曾在動員會上說過,

這道理是沒錯。但是,一旦這個道理放到自己的兒子身上,還是一萬個不情願,戰場上的殘酷和不可預知,使他從來沒有想過讓自

己的兒子參軍。可兒子大了,已經有了他們自己的主意,自己是他們的榜樣,是他們賴以自豪的英雄父親,自然就會向往部隊。老

旦無奈地喝下一杯酒,慢慢說道:
  “有根啊,爹知道你的意思,你能這樣想,爹還覺得高興,這是說你們都長大了。但是朝鮮戰爭和你們想到的、聽到的不太一

樣。有根你說得沒錯,這仗還在天天打,板門店一天談不攏,這仗就要打下去,有的戰鬥還打得非常殘酷,像上甘嶺……唉,比我

們在三所裡還要殘酷!
  “志願軍是需要補充新的部隊,但是換防工作今年已經完成了,38軍已經撤回來休整了。而且俺知道,咱這邊沒有征兵的政策

,後續兵源已經在西南軍區解決了。在三八線上,咱們已經有一百多萬軍隊在那裡守著。兒子啊,為毛主席和新中國出力,不一定

非要去戰場上,你們已經上了學,是文化人了,該想想文化人的事情。
  “你爹打了一輩子仗,並不是願意的事情——這你娘知道,當年打鬼子,是被國民黨抓去的,說到底那也是保家衛國,可就是

不願意,莊稼人沒人願意打仗,可這一打就是八年,然後打內戰,又是四年,出生入死十幾年,提心吊膽,還就是為新中國打仗是

打心眼兒裡願意的。在朝鮮,別管原來是什麼部隊,都不藏著掖著,那是英雄遍地啊,你爹這個二級英雄不算個啥……
  “你爹啥文化也沒有,除了種地,也就只會打仗了。現在殘廢了,仗也打不了了,連力氣活都干不了了……爹打仗也不是稀罕

當官發財,過去是不得已,現在是為了你們,為了讓你們別再受俺和你娘受過的罪……如今爹總算完成任務了,黨和人民都肯定你

爹做的事兒了,如今也看著你們長大成人了,朝鮮那邊雖然緊張,但是也不像去年那樣了,美國人也打累了……你報國心切這俺曉

得,可是毛主席和志願軍沒有在咱這裡征兵,說明國家還用不上你們過去,你和有盼應該好好學習,琢磨以後的事情哩……”
  “爹,俺讀書不是塊料,有盼兒他老笑話俺笨,老師們也說俺不開竅,俺還是想參軍,就是不打仗,守衛邊疆也是好的哩。”
  “你個死娃子,你爹的話你怎麼就聽不明白?志願軍現在用不著你,等用得著你的時候再說。”翠兒重重地捶了有根一下說。
  “反正俺要參軍,讀書沒啥意思,有盼兒讀書好,他當文化人,俺喜歡參軍,不打仗也要參軍去……”
  話說到這裡,老旦和翠兒拿這個倔小子是有些生氣了,可二人心裡清楚,參軍仍然是這個年代最為光榮的事情,當爹娘的如果

公然攔著自己的兒子去參軍,這名聲可不好聽,別的村還有為這事情鬧出反革命的。二人一時都不再說話。有盼見有些僵,就說話

了。
  “爹,娘,其實俺覺得吧,俺哥去參軍挺好的,他念書不成,俺倒覺得他天生就是當兵的好材料,俺班裡體育課數他最好,長

跑最快,這不正符合當兵的條件麼?照爹說的,他當了兵也不一定就去打仗,說不定就是在後方駐防備戰哩,等俺哥過去了說不定

戰爭也結束了。所以俺說啊,讓俺哥去參軍,那是他的前程哩!俺兩個一文一武,咱家不正是文武齊全麼?你們還擔心個啥?”
  有盼的話讓老旦煞是驚訝,二兒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了?竟然有了這麼清晰的判斷能力,真是今非昔比,想當年自己在十

五六歲的時候可沒有這個腦子。但是即便有盼的話再有道理,也不能隨便就答應有根去參軍,他甚至無法接受這個孩子離自己遠去

,他覺得這是自己廝殺半生應該享受的一份殊遇,孩子雖然個子高了,身量甚至遠比自己當年要強悍壯實,可即便如此,他骨子裡

還是個孩子,怎麼說也要再等等。
  “嗯,有盼的話有些道理。有根,爹以前說過,你要參軍去,俺不會攔著你,但是你要聽俺的安排,俺給你安排好了你再去成

不?朝鮮戰場上你爹當年的戰友和首長有不少,給你安排個能出頭的地方去。爹剛回來,身體還不太好,你先別急著參軍打仗,先

照料照料家,等爹的身子硬氣一點了,爹帶你去部隊,成不?”
  有根的嘴原本已經撅成了飯鏟,聽父親這樣說,嘴唇總算縮了回去,高興地去炕爐子下面加柴火去了。翠兒無可奈何地摸著炕

沿上的一處缺口,喃喃地說:“老的好容易盼回來,還是個破壞身子,這小的又跟上了,就不得個安生,俺這是欠下哪輩子的操心

債啊……”
  老旦在昏暗的油燈下看見,女人的臉上兩行淚水已經串珠兒般地滑落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謝有根去參軍並沒有等待他爹的安排。沒過幾個月,有盼從學校跑了回來,說哥哥去參加志願軍了,一支

部隊的征兵隊正好從縣城裡路過,好像也在縣裡和學校裡臨時招兵,有根都沒和學校打招呼,只跟自己說去部隊那邊看看,就這麼

去了,沒了消息。
  聽到這個消息,正在干針線活的翠兒驚得被針扎了手指頭,老旦更是氣得一把將飯碗打翻在地。
  “那是什麼部隊知道麼?番號是什麼?很少有部隊直接在地方征兵的,這一塊工作是由地方軍區完成的。”
  “爹,俺哪裡知道哩?這不急著找你讓你問麼?”
  “進城!你不是總覺得自個腦子夠用麼?明知道你哥非要參軍,也不看著他點!老子還沒給他安排好去處,他要是去了前線怎

麼辦?你以為前線真的不打仗了麼?”
  老旦披上棉襖,氣衝衝地對有盼喊道,他受不了如此強烈的憤怒,臉因此憋得通紅,眼前竟然有些發黑。
  老旦急急忙忙趕到縣裡才了解到,這是一次軍區小規模的征兵,是給駐朝鮮志願軍做後備兵源,縣裡面做了密切的配合工作。

儲縣長去省城開會去了,辦公室的人只知道這些新兵已經到了鄭州地區報到,具體分到哪支部隊還不確定,那是軍隊的事情了,地

方政府管不了那麼多,大家都在忙著肅清反革命的掃尾工作,忙著給省裡面彙報工作,所以這次征兵工作時間短,任務急,但是效

果還不錯,兵員征集任務在一周內就完成了,軍區征兵處的人早已經去了鄭州。老旦聞之更生氣了,這不是國民黨拉壯丁麼?這火

沒辦法發,鄭州那邊自己也沒有熟人,一跺腳,數數腰裡的盤纏,讓有盼帶著自己,晝夜不停地趕去了38軍的駐地。
  見了老旦的復員證,哨兵驚得從高台上跳了下來,把槍支在一邊,緊緊地握住了老旦的右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老旦看著這

個和有根一般大小的小哨兵,心裡面一陣苦笑,哪個後生不會把自己當作英雄哪?面前這個娃心裡面肯定和有根想的一樣,時刻准

備著上前線殺敵立功,為新中國血灑疆場,豈是自己一個當父親的能夠拉回來的?更何況自己正是孩子的榜樣,又如何去勸責他們


  接待老旦的是個團級參謀,姓宗名亮,虎背熊腰卻細皮嫩肉,活像做了八年針線活的黑旋風李逵,估計是剛來不久的新人。38

軍大部分指戰員仍然在東北和朝鮮肅川休整駐防,在後方基地只剩下文職和後勤政工人員,主要的工作是補充新兵。老旦看到一車

車身著新軍裝的小伙子被拉向軍事訓練場,道路兩旁紅旗招展,牆上貼滿了“38軍萬歲”的標語,這讓他又覺得心裡熱乎乎的。長

江後浪推前浪,年輕人長起來了。宗參謀了解到老旦的焦慮後,眉頭輕輕皺了一下,略一沉思說道:
  “這個事情好辦,你兒子去參軍看來已成定局,你也不至於跑去鄭州把他拽回來吧?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就是擔心你兒子沒

個好去處麼?這樣吧,我估計這次征兵,肯定會有一部分補充到咱38軍,東北那邊有命令,38軍後備部隊需要入朝參加戰鬥,兵源

是需要的。他們在鄭州集結估計也有這個考慮,我打電話給鄭州那邊的軍區政治部,那裡有咱38軍的老同志,跟他說說,把你兒子

撥到咱38軍的番號裡,在你的老戰友底下看管著,不就行了?”
  “嗯……這敢情好點,38軍要再次入朝?咱們部隊不是要輪戰麼?”
  “這個麼?我剛來不久,這裡的情況還不了解……可是,你家孩子參了軍,沒和你打招呼麼?”
  “這個兔崽子,沒有!”老旦狠狠地說。
  “解放同志,我看你也太激動了吧?你孩子是想學習你才踊躍參軍的,這很光榮啊!再說了,朝鮮那邊沒有大規模的戰役了,

咱38軍自打過了漢江,就不至於再打那麼狠的硬仗了。你的孩子上去也就是鍛煉鍛煉,你還擔心個啥?這樣吧,你在師部和團部裡

面不是有不少好同志麼?你挑個管事的,給他寫個信,我幫你盡快把你兒子撥拉過去,然後讓他們關照一下,找個能夠平穩鍛煉的

部隊,平時多照顧著點,不就行了?”
  老旦的臉憋得通紅。這廝上來就捅出了自己的心事——你就差說你舍不得兒子去保家衛國的了!老旦慢慢冷靜下來,覺得剛才

對宗干事的態度有些冒失,人家還真是為自己的兒子著想哩!真是夠給自己面子的。但無論如何,兒子是回不來了,否則自己就是

在阻礙國家征兵了。他不由得悄悄嘆了口氣。面對這個見面才一個鐘頭的參謀干事,他無法表露自己的真實心態,對方提供的這個

建議也是自己在路上尋思了無數遍的萬全解決之道,兒子去朝鮮已經是不可逆轉的事實。
  “宗干事,那就麻煩你了,給俺幫這個忙,把俺兒子……他叫謝有根……讓他們把他撥拉到咱們部隊裡。到了咱們軍,在哪個

部分其實俺都沒啥意見。要是到了C師,俺讓老首長們幫個忙,平時多鍛煉鍛煉他,還能讓他快點進步進步,你說是不?”
  “這個簡單,你先把信寫好,過幾天他們就要分配了。屆時我幫你查,查清楚了就幫你把信發出去,估計調整一個新兵不是什

麼難事。嗯……過半個月吧,應該有個信兒了,然後你再來一趟,我向你彙報一下?”
  “哎呀,宗干事說啥哩,啥彙報啊?俺感激你還來不及哩!”
  “解放同志你可別客氣,說實話,以你在咱們軍的聲望,這事情根本用不著我代勞。也就是因為首長們都在東北,你聯系起來

不方便,不然哪能輪到我張羅這事情呢?我能幫你這還是你看得起哩!”
  老旦心中稍慰,宗干事的話好像有些道理,朝鮮那裡雖然還是戰場,但畢竟已經沒有前一年那般緊張和殘酷,談判也已經在進

行之中,說不定哪天就談好了哩?談好了就可以停戰了。最重要的是,有根不會稀裡糊塗加入別的部隊了,他極有可能還在自己戰

鬥過的38軍,那裡面自己的戰友和首長們一大堆,私下向他們提點保護兒子的要求,還是會有些面子的。但是他有些不願意讓有根

進入如C師這樣的主力師,這就意味著危險,故他又有點後悔剛才在宗干事前提及了C師,可此時卻不好意思再改口了。
  老旦自然免不了在38軍駐地做一番演講。在後方做動員工作的干部們不會放過這個撞上門來的活榜樣,好吃好喝好勸,愣是讓

老旦做了兩個報告會,一個報告幾次勝利的輝煌,一次報告三所裡的戰鬥經驗和38軍的萬歲緣由。他有半年沒說了,嘴竟有點打磕

,可台下入伍的新兵哪裡聽過這個?早已激動得熱淚盈眶了。
  再回到板子村的時候就是半個月之後了。翠兒急得天天在村口轉悠,村子裡的鄉親們就關注到了。一個嘴長的跑去告訴了郭平

原,郭平原心中暗忖不好,老旦和自己一個招呼不打,自己跑去打聽孩子下落,這分明是和自己不貼心!這麼緊急的事情,至少村

委會可以給他派個馬車啊。這老旦因為落了殘疾,副區長是不能上任了。可到板子村這個小地方,對村干部的形像氣質和身體健康

並沒有要求,要的是村民們的認可。自己原來期望巴結的區領導,一下子變成了他郭平原這個村支書最直接的競爭對手。論資歷和

革命成績,老旦都在自己之上,村民們都把他老旦當成是解甲歸田的大英雄,縣裡面他還有人照應著,郭平原頓感大勢去也。可他

也是很懂策略的人,競爭,合作,競爭不過就合作,自古以來都是這個理兒。他心下已定,自己必須和這個將來鐵定坐村委會頭把

交椅的老旦搞好關系,以確保二號人物的位子。
  雖然村口的喇叭每天都在播放戰場上的好消息,老旦仍然忐忑不安。在朝鮮和東北休養的時候,他聽到的也都是好消息。志願

軍天天進攻,打得鬼子爭先恐後地撤退,並占領了南朝鮮的首都漢城。“從北到南,一推就完!”很多在醫院養傷的戰士都這樣形

容朝鮮戰爭。形式也確實好過幾個月,有一陣子志願軍在前線的首長們竟全回東北去看戲了。老旦當時已經在後方,親眼看到和自

己一起游過大同江的江濤師長和關天保政委,以及諸多C師的首長們。他甚至還看見了原來38軍的作戰科科長範舟,這麼重要的首

長都跑回東北了,只是見面時發現他的手被嚴重凍傷,說是在回來路上沒有敵機騷擾,就在吉普車上睡著了,於是被凍成重傷。很

多38軍的首長都回後方來學習多兵種聯合作戰,蘇聯老大哥的教官們要給大家上一課。可課還沒上,大家只看了一場京劇,前線就

傳來消息,聯合國軍反攻了!於是大家又匆忙趕回前線,不出所料,那次戰役失利了。
  有根走後的日子,老旦一度只能以自己的經驗揣測著朝鮮的戰局,有盼鼓搗出來的礦石收音機幫了老旦的大忙。在中央人民廣

播電台天天公布的好消息裡,志願軍退卻了,一直退回了37度線,然後又打回去。這以後就再沒有“一推就完”的聲音了。美國人

的電台說志願軍被擊退,為了掩護其他部隊撤退過江,中國軍隊第38軍血戰漢江南岸,在聯合國軍的猛烈打擊下幾乎打光。老旦當

時聽到這個消息,心揪成了一團,卻又在暗暗慶幸自己能夠躲過這次災難。美國人說在一次戰役中,中國軍隊第180師被全殲,中

共軍隊全線退卻。雖然有不利的消息,可是他已經知道志願軍解決了最為頭疼的問題——後方運輸,後方物資已經可以大量地運輸

到前線了。志願軍的炮兵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大過:開戰一年期間,因為敵人空中力量的絞殺,十門大炮大概只有一門能夠運到

前線,一個師有時候只有十幾門炮的支援,而現在前線一個連就有幾十門炮做支援,可謂天壤之別。現在即便被敵人暫時擊退,也

不至於全線崩潰。至於180師被全殲一事,他是死活不會相信的,哪裡會有這種事情——雖然十年後他信了。
  現在雙方形成了幾百公裡範圍的對峙局面。小範圍的激烈戰鬥雖然不斷,但是已經沒有十幾萬人大規模的兵團作戰了。聯合國

軍面對中朝部隊十幾個軍的縱深防線束手無策,沒聽說他們又發動了什麼大的戰役。志願軍和聯合國軍的戰鬥傷亡比例越來越均衡

,在不少戰鬥中甚至出現了我軍和敵軍傷亡比例一比五的態勢,這太不可思議了!老旦在收音機旁聽得兩眼放光,高興得又去找二

子喝了幾杯,他認為有根不會經歷自己曾經經歷的那種殘酷戰鬥了。
  有根走了,翠兒時不時地埋怨男人,擔心大兒子的安危,甚至有些神經質了。老旦大多默不作聲,或是哄勸一番。實在被她攪

和煩亂了,就去找二子或者鱉怪等相好的喝幾杯,一喝往往收不住量,這一來翠兒就開始擔心他的身體,結果通常是被翠兒堵在酒

桌上攆回家去。
  老旦思忖再三,沒有再去部隊裡找宗干事,也沒有再想方設法找C師的老領導們。兒子沒走的時候,他心裡著實不舍,想用盡

辦法將兒子留下,留不下也要給他找個安穩的部隊。可現在兒子一走,他突然為自己的這份擔憂感到慚愧了,自己好賴已經是共產

黨員,這點心思都解不開麼?要是被戰友和領導們知道了,不是要笑話甚至鄙視自己麼?腦子裡的思想鬥爭進行了幾個月,他總算

完全打消了再去部隊詢問的念頭。
  轉眼又是冬天,也到了村委會改選的時候。在區黨委的指派和鄉親們的擁護下,老旦成了眾望所歸的村支部書記兼村長。謝老

桂和謝國崖調動起全部力量,在黨委會拉選票,在團委會提議案,令村委會所有委員幾乎全票通過了老旦任村支部書記兼村長的提

案。郭平原也識趣地自動讓位,老旦對此很過意不去。村委會的變動並沒有像謝國崖想像的那般轟轟烈烈,也沒有引起區裡的注意

。郭平原放了軟炮,倒讓原本蠢蠢欲動的謝國崖憋足的氣無處發泄,勝利者的姿態缺斤少兩,還是原來的職務,還是原來的桌子,

區別仿佛竟是自己策劃這次改選而平添的不少白頭發。雖然多設了一個婦救會主任的位子,但占著這個位子的也是謝老桂的老婆。
  在這一次前所未有的村干部選舉中,板子村全體村民,包括婦女在內,只要是在鄉裡的選舉小組裡面被列為選民的,都舉起了

他們滿是硬繭的手,老旦仔細和幾個村干部商量了生產互助組的現狀,探討出了一些繼續擴大生長互助合作的方法,也信心十足地

上任了。
  在板子村的冬季交糧工作又開始忙活的時候,老旦終於收到了兒子的來信。那天他正在村辦公室,一看到信,他迅速放下手裡

剛衝好的茶,險些把搪瓷缸子摔了。他帶著信一瘸一拐地跑回了家,一路上的雞鴨豬狗都仿佛在對他笑著,他自己也笑得合不攏嘴

了。一撞進門就大喊著女人的名字,氣喘吁吁地揮舞著手裡的信。女人索性把剝掉一半毛的母雞扔在地上,只胡亂擦了幾把手,粘

著滿身的雞毛就上了炕,躡手躡腳地摸著兒子的信。她用顫抖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撕開信封,將八張信紙在桌子上仔細鋪平了。老旦

忙探過去,急切地用自己在東北學習的識文斷字本領勉強閱讀著。
  爹,娘,你們都好麼?有盼也好麼?
  兒子先斬後奏,違抗父命參了軍,給爹娘賠不是了!兒子一直想參軍,想為新中國貢獻青春和力量,接上俺爹的光榮班,可總

是沒有機會。直到那天部隊過學校,俺的血都往頭上湧啊,覺得這個機會不能錯過了,就一咬牙上了軍車報了名。爹和娘的心思俺

都曉得,你們怕俺有個閃失,覺得俺還小。其實啊,俺在部隊裡挺顯大的,俺說自個虛歲才十八,好多同志不信哩,說俺咋說也有

二十五了,呵呵,誰叫俺長得這結實哩?我在這邊很好。
  爹,俺現在隸屬咱38軍B師,你當年是在C師,可咱們師的首長們都知道你們,聽說俺是你的兒子,都對俺很照顧哩。過來朝鮮

半島這半年了,一直在後方做運輸保障工作,天天修公路和橋梁,各種武器都操練得精熟,可就是沒朝敵人放過槍,一直在干工程

兵的活。直到這個月才跟著部隊到了前線,才打了第一槍,俺運氣好極了,第一槍俺就敲死一個南朝鮮敵人,是個中尉軍官哩!呵

呵,碰巧他露出了半個頭被俺瞅見了。
  咱們的隊伍現在兵強馬壯,還有幾個文化教員,爹啊,你羨慕吧?因為俺上過初中,連裡也讓俺兼任了文化教員,和谷中蛟副

排長一起擔任戰士們的書信代寫和代讀工作。這個任務很重要,同志們一收到國內的信,就歡天喜地地跑來找我們——上個禮拜山

西來的排長桂平同志家裡來信,說他老婆給他生了個女兒,他家人讓他爹給女兒起個名字,咱們全連指戰員想了一晚上,最後用了

我給她取的名字,叫桂乙可,俺起得好聽麼?同志們都說好,信已經從前線寄回他老家了。現在咱們部隊的後勤保障非常通暢,軍

隊郵遞部門的工作也做得非常好,去年你的信寄到家裡幾乎要一個月,現在不到二十天你們就可以收到了。咱們現在已經從團裡搬

回來了剛從國內運來的棉衣,那新棉花味道啊,就像咱們村子做的,不過首長說等作戰任務完了之後再發,呵呵。你們那會兒要12

月份才發冬裝呢,俺在望遠鏡裡看到,被俺打死的那個鬼子也沒換棉衣哩。
  俺們師長也是咱38軍的響當當的人物哩!當年你們C師在三所裡狙擊敵人的時候,咱們B師突破了敵人的硬骨頭——土耳其旅的

防線,然後奉命迅速向三所裡方向支援,也創造了不小的奇跡。最終靠近了龍源裡,才使得C師得到了及時的支援,獲得了戰役的

最終勝利。爹,我真遺憾啊,如果能夠早一點來參加志願軍,或許能夠和你在一場戰役中共同殺敵哩,俺錯過了多麼偉大的一場戰

役啊!
  不過沒關系,現在俺總算到了前線。看咱們師的動靜,估計要發動新的攻擊了。首長做過好多次戰前動員了,說咱們在前線打

得越好,國家在板門店的談判就越順利,美帝國主義在談判桌上耍滑頭,咱們就要在戰場上讓他們受教訓。
  我們對面是一座山,連長說聯合國軍在這塊不起眼兒的山上費了很大功夫,構築了堅固的工事,是永久性的坑道和鋼筋混凝土

地堡群,而且埋設了地雷,設置了各種障礙,照連長的話講,是個難啃的肉包子。如今,這個光榮的任務落到了咱38軍的身上,我

們全連指戰員都在軍旗前面宣了誓,戰鬥打響一定要衝上去!爹,看來兒子立功的時候到了!你和娘就等著俺的好消息吧!
  今天只能寫到這裡了,部隊有紀律,也不能和你們說太多,爹知道的。明天還要和谷副排長去3排那邊看一看戰士們的文化作

業。他這些天可能太累了,情緒不大好,總是一個人坐在旮旯裡抽悶煙,思想也好像有點不對頭,說現在不給發棉衣,明擺著是上

面怕浪費,旁邊的部隊早就發了。還說什麼等攻擊一開始,咱們連一半同志就會不需要棉衣了——俺覺得他的思想確實是不對勁啊

,這點苦都吃不了,對部隊上級下達的命令犯小嘀咕,怎麼配做38軍的士兵呢?38軍一向是以絕對服從命令,堅決完成使命而名震

天下的啊!可是,毛主席教育我們,同志犯了思想上的錯誤,咱們應該千方百計地幫助他改正,俺該怎麼幫他呢?他也是老兵了,

參加了多次血戰,是有些戰功的——爹你知道的,文化教員一般是不允許參加戰鬥的,他們是我們部隊寶貴的財富。他的文化程度

比我還要高,怎麼覺悟就這麼差哩?連指導員也發現了他的問題,只是讓俺多和他交流交流,化解一下抵觸心理,戰鬥之前,不要

為這點困難影響7連戰士們的情緒。
  好了,下次給你們寫信,估計要在戰役以後了,你們不必回信,前線不方便收,等戰鬥結束了,俺再寫給你們。
  祝父母大人安好!讓有盼好好學習!
  毛主席萬歲!
  中國人民志願軍萬歲!
  兒謝有根敬上
  1952年9月10日
  老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坑坑窪窪地讀下了兒子的信,不是兒子寫得潦草,而是自己的文化水平實在太差,很多字和詞都是揣

測著意思讀下來的。他不禁為兒子的高等文化水平自豪起來。有根的信很讓老旦寬慰,他懸了小半年的心落回到了肚子裡。以38軍

所向披靡的戰鬥力和今非昔比的火力配備,干掉幾個南朝鮮師還不跟殺只小母雞似的?有根雖然在前線,但是情勢比起三所裡和漢

江來,就根本算不上險惡了。這小子在學校稱王稱霸,人還算機靈,連隊裡又照顧他——誰讓他有個38軍的英雄爹呢?所以這場戰

鬥應該不會太過驚險的。有根說的沒錯,文化教員在各個連都是寶貝,戰士們恨不得把他們別在褲腰帶上。他們的地位非常突出,

各種作戰會議和命令傳達,都需要他們參與。以有根的文化程度居然也可以做文化教員,這真讓他這個認字比打仗困難的老爹感到

慚愧了。
  “有根就寫了這麼多?咋就沒了?小半年才一封信?”
  “你知道個啥?前線寫信是有紀律的,哪能天天趴在戰壕裡寫信?一百萬志願軍天天寫信,那咱後勤保障部門就別運糧草和彈

藥了,光運信都忙不完……俺還得提醒提醒他,關於部隊的事情不要在信裡面說,這要犯錯誤的,這個傻小子!”
  當夜,老旦和翠兒在麻油燈下盤算著,有根寫這封信已經是半個月之前,兒子或許已經參加了他說的那場戰鬥。老旦知道,志

願軍在朝鮮戰場上發動攻勢,從來不會提前半個月進入攻擊陣地,敵人的空中偵察非常厲害,隱蔽得不好就會遭到毀滅性的轟炸和

炮火覆蓋。從有根的信看得出,他們的部隊已經進入了戰前總動員時期,也已經進入了出發陣地,戰役應該已經打響了。
  想了半宿,老旦和女人都毫無困意。順風耳郭平原得知了郵遞員的到來,估計到必然是老旦家的,就半夜拎著酒瓶登門拜訪。

老旦一看樂了,反正睡不著,又是在自家炕上,喝點酒女人不會管。席間老旦把有根的信給郭平原看了,郭平原嘖嘖稱贊著,說你

的兒子立起來了,要為國家建功立業了!咋了部隊還不發棉衣哪?咱們村做的棉衣說不定就會給他們穿呢!咱們志願軍現在這麼厲

害,還怕他美帝國主義不成?你們家以後要有兩個英雄了!你家門檐上已經有兩塊牌子了,莫非還要再掛幾個?那可咋辦好哩?
  可是,一連一個多月過去,廣播裡並沒有傳來前線的捷報,也沒有提到這次戰鬥。莫非這場戰役沒打起來?老旦一頭霧水,想

去擺弄有盼的礦石收音機,卻苦於兒子在縣裡准備考試回不了家,那一堆零件不是自己能玩得轉的。村口的喇叭,每天只把前線談

判的消息重復播報著,大規模的戰鬥已經提得很少了。村民們的耳朵都聽出了繭子了,談判哪有談這麼久的?當年國共談判可只談

了幾個月,這美國人啥意思?從中央的電台裡,老旦已經無從判斷戰爭當前的態勢。零星的戰鬥還在進行,我志願軍的捷報還在頻

傳,卻仍然沒有兒子提到過的地方。每一次捷報都讓他驚悸一下,那心好像被一根繩子揪住了,在那裡隱隱作痛……
  在村委會的工作讓老旦開始重新認識在共產黨領導下的農村新生活。相比他當年離開的時候,板子村如今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板子村農民從心底裡感謝共產黨和毛主席,感激共產黨讓他們第一次不必再為土地這命根子而焦慮了。村子裡少有的幾戶富戶都

已經過了改造,他們也高高興興地接受了新的土地政策。板子村屁大點的地界,自古以來就不是富地,除了出過幾個顯赫的土匪,

以及家破人亡的謝大驢家,就沒出過什麼豪家大戶,土改的時候也沒有鬧過土豪劣紳——進駐的工作組發現根本沒有必要。這些富

農和村民的關系都很好,他們一樣種地干活,一樣破衣爛衫,一樣半個月吃一次白面。照二子他爹的話講,富農們的地以前也是吃

苦吃出來的,共產黨早來幾十年,這個苦就不用受了。
  1952年秋天,板子村眼見就將迎來少有的豐收。據村子裡最老的謝二瞎子說,他的記憶中從沒有這麼好的收成。袁白先生翻箱

倒櫃掏出幾本破爛的縣志,上面記載著板子村短短百年歷史裡的收成記錄,除了光緒年間和民國初年幾次像模像樣的收成,其他年

份大多有飢饉,尤以民國末年為甚。在鄉親們看來,這豐收來得莫名其妙。前年冬季的大雪並沒有給去年帶來豐收,只算是個中等

,可去年冬天的降雪和溫墑並非盛年,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冬旱。由於各村在忙於互助合作工作組的組織工作,整個地區也沒有大規

模開展儲肥和防寒保墑,這個豐收既無先兆,也無道理,對於擔驚受怕幾十年的村民們來說,這比北京成立了新中國還要讓他們高

興。既然今年的豐收並非天佑,村民們自然就想到了人的原因: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給咱們帶來的福氣哩!
  對擔任村支書這個職務,老旦原本心裡打鼓,這個豐收年來得太及時了,讓他免去了很多顧慮。村民們的眉頭舒展了,村委會

開展各種工作就很容易落實。合作組的工作在年中終於全部完成,板子村的合作組成了縣裡面的典型,老旦在縣黨委工作會議上被

當眾表揚,在板子村傳為佳話。縣長儲健如今已經升任了縣委書記,老旦念著儲書記當年對自己和家人的照料,每次去縣裡都要去

看看他,有時聊工作,有時聊曾經的戰鬥經歷。儲健對這個戎馬半生的憨厚人很有好感,來往的日子久了,二人已經毫不生分,儲

健教給老旦不少黨員工作和村委會管理經驗,老旦則和他一次一次描述那場令38軍一舉成名的輝煌戰役,每一次都讓儲健聽得目眩

神迷。
  當大雪再一次蓋住大地時,就到過年了。老旦一家三口吃著年夜飯,樂呵呵地閑聊著。有盼因為挑燈夜戰過多,開始變得近視

,說話總文縐縐的,還有些拿腔拿調:
  “爹,你看了《人民日報》元旦那篇社論了麼?那篇《迎接1953年的偉大任務》?”
  “沒看,報紙有,俺讀起來費勁,就沒看。”
  “爹你以後要看報啊,那是國家發出政令的主要渠道,你要從中把握國家的政策哩。”
  “聽廣播不是一樣麼?”
  “還是不太一樣,聽廣播容易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廣播裡經常念不全,報紙上寫得全,而且這種文章你要多看幾遍才有感悟,

聽一遍不一定明白。爹你搞村委會工作,要注意思想進步哩!”
  “臭小子,這就嫌棄你爹了?你的思想老子看也沒進步到哪兒去,戴個眼鏡就冒充秀才了?來跟你爹窮顯擺?”
  “爹,你又不對了!我馬上要考師專了,必須加強政治學習,了解國家形勢。那篇社論裡面說了,中央制定了第一個國家經濟

建設五年計劃,國家要開展大規模的工業農業和科技建設了,而且文化教育事業也要跟上步伐——最重要的啊,國家今年要出憲法

了!”
  “‘縣’法是啥法?國家給每個縣都要定個王法麼?”
  “爹啊,我說你落後你就不信,憲法是咱國家的根本大法,是用來運行國家大政綱領的,不是縣城的法!”
  “你別在老子面前‘我’‘我的’個不停,聽著別扭,要那法干啥?咱共產黨和毛主席說了算不就行了?費那個勁干球啥?”
  “爹,俺真是拿你沒辦法了!你可不如俺儲健叔叔,他也是打仗出身,文化程度比起你強不到哪裡去,可人家好學,能夠進步

,所以儲叔叔當了縣委書記。人家在大會上發言,這些事情都門清哩!不和你說這個了,有時間你和他多聊聊吧。爹啊,俺上個月

在縣裡看了場電影,叫《南征北戰》,說的是1947年咱解放軍轉戰中原的事情,你知道麼?”
  “不知道,俺那會兒還在青天白日那邊呢!”
  “哦,片子裡說當時解放軍打不過國民黨部隊,硬碰硬不行,就四處轉戰,尋機殲滅國民黨的部隊,看了這個片子,俺明白了

為啥國民黨打不過共產黨了。”
  “明白了?你說為啥?”
  “一是咱共產黨解放軍會運用戰術,面對國民黨的飛機大炮能揚長避短;二是在戰鬥的時候有大無畏的革命犧牲精神,勇於為

了革命事業獻身;三是咱共產黨的軍隊有群眾基礎。”
  聽著有盼的話,老旦猛然想到了自己那八年的抗戰經歷。那何嘗不是南征北戰?那何嘗不是有大無畏的犧牲精神?不過想到淮

海戰役時,他又搖了搖頭。有盼以為他持否定態度,追著說道:
  “爹你別搖頭,你看咱中國人民志願軍去朝鮮打仗,能把武裝到牙齒的美帝國主義連同十幾個國家的部隊打回38線南邊,可當

年你們幾百萬國民黨部隊卻連幾十萬日本鬼子都擋不住,那小日本可是美國人的手下敗將哩!這不就是說明你們抗日的時候,缺乏

共產黨的那種獻身精神麼?更別說你們在解放戰爭時期用的都是美式武器,卻連‘小米加步槍’的解放軍都打不過!”
  “你放屁!”老旦突然騰起一股無名怒火,一把將手中的酒杯頓在桌子上,掙著要站起身來。
  “你小子懂個屁!剛上了個小學就教訓起老子了?咱們當年抗日有多少人戰死你知道麼?你以為咱們抗日的時候就是飛機大炮

坦克車啊?那是後來的事情,抗日的時候咱們的武器裝備還不如咱村子裡的民兵連!俺在黃河邊上,在武漢,在常德,身邊的戰友

幾乎全部戰死了!很多都是和日本鬼子同歸於盡的,你知道麼?沒有他們能有咱們的今天?沒准現在咱中國還掛著膏藥旗呢!”
  “爹,你說的俺不信!俺只知道抗戰初期蔣介石不去打日本人,卻到蘇區去剿共,說是攘外必先安內,到了抗戰後期,統一戰

線已經建立了,還發動了皖南事變,殺害我新四軍將士,這樣的政府怎麼能帶領國民獲得抗戰勝利?可咱黨中央和毛主席為了抗日

,在最危急的時候卻東渡黃河,主動和日軍作戰,你知道麼?是咱共產黨的115師在平型關打的第一個對日軍的勝仗,鬼子不管怎

麼進攻,就是打不下陝北,可你們當時的防區呢?日本人投降前夕發動了一次戰役,都把你們打得落花流水,這不是事實麼?”
  “真反了你了!平型關俺沒聽說過,打死多少鬼子?……”
  “一千多個吧!”
  “笑話,老子所在的部隊光在常德就殺了上萬名鬼子,死在你爹刀槍之下的恐怕都有上百,殲滅個千把人算什麼大捷?當年老

子抗日的時候,我們哪一場戰役不都是幾萬幾萬地殺鬼子?武漢戰役,常德戰役,就連一個小小的白石溝子,都是屍橫遍野,你個

渾小子知道麼?”
  老旦被兒子振振有辭的頂撞氣得手腳亂顫,一邊吼叫著一邊站起身來去用手捉他,翠兒忙攔住了,衝有盼喊道:
  “哎呀,急個啥麼!有盼頂你幾句你就發火麼?你個死小子,咋啦大過年的來氣你爹哩?提以前的事情干球啥?還不趕緊給俺

閉上嘴!”
  “爹你別生氣,這是俺從歷史課上學來的,當年國民黨部隊的確是一退再退,面對日寇的進攻,一個勝仗都打不了,第一場勝

仗的卻是咱林彪師長的平型關戰役創造的,殲敵雖少卻意義重大,它鼓舞了全國人民的戰勝鬼子的信心啊!這是課堂上老師講的,

那還有個錯麼?”
  老旦強壓心中的怒火,兒子說的話重重地刺傷了他,刺到了他心底最為脆弱的地方,他一口氣猛然憋在左邊的肺裡,仿佛有幾

根鋼針在刺著他的心髒,讓他疼得蜷起了身子。他的手因為這驟來的痛苦而抽搐著,抖動的手沾滿了灑出的酒,不知是因為疼痛還

是傷心,他已淚水盈眶。
  “滾!”老旦重重地將酒杯摔在了地上。
  盛夏的一天下午,廣播裡的那個鏗鏘的女高音喊道:朝鮮停戰了!
  大白天聽到這個消息,老旦竟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就這麼停了?不往南打了?我的兒子要回來了?怎麼他沒有寫信告訴自己哪


  老旦掐著指頭算計著,雙方簽署了停戰協議,駐守防線的部隊往往是第二梯隊級的部隊,38軍作為兩次入朝的主力部隊,必然

是要撤回國內休整的,從准備到動身,有個把月的時間,應該就回來了。翠兒問他兒子啥時候回來,老旦不敢亂講,說還是去縣裡

問一下吧。
  在儲健的辦公室,老旦撥通了38軍駐地的電話,幾經周折找到了宗亮干事,急切地向他打聽部隊何時回來、兒子何時回來等等

揪心的問題,與上次見面的時候不同,宗干事在電話那邊的聲音有些淡漠,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
  “他是在B師吧?我們還沒有接到部隊回來的通知……嗯,怎麼說呢?你還是先別問了吧。咱38軍第二次入朝的部隊,尤其是A

和B師,傷亡非常大,我們已經接到命令,集中一切精力處理烈士和傷殘官兵的政策落實問題,你在這個時候急著問,我也不能專

門為你去找他。再等一陣子,他要是平安回來了,自然會給信給你們……如果沒有回來,部隊也會給你信兒的。”
  “那,宗干事?咱們部隊在哪次戰役裡有這麼大的損失的?啥時候?”老旦按住怦怦亂跳的心頭,小心問道。
  “這是軍事機密,不能說,部隊的紀律你懂吧?”
  “你就和俺說他能不能回來?”老旦急道。
  “你怎麼……你還是先別問了吧……”宗干事一把掛了電話。
  老旦拿著電話愣了足有五分鐘才慢慢放下,他的額頭滲出了一層細汗。儲健看到他面色蒼白,就安慰道:
  “解放,咱們都是老革命了,你咋了心思還這麼重?不像個身經百戰的人哩。把心看開點,有根那小子那麼機靈,不會有事的

……再說就算有事,哪怕犧牲了,你也要有一個老革命者的氣魄,不能哭天抹淚地稀松啊!”
  老旦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咽下一口苦澀的磚茶,嘆口氣說:
  “有根還小,一上戰場就遇上這麼大的仗,這麼厲害的敵人,唉……咋能不擔心呦?兒子來信說他們要攻打白頭山,可是咱們

的電台裡沒提這事,俺剛才追問宗干事,他就把電話掛了。有根在的B師據他說死傷很大,俺怕就是有根說的那次戰役啊!俺千算

計萬算計,把兒子安排到38軍,滿以為不會有什麼閃失了……我不是怕他犧牲,上了戰場就有這個可能,唉……俺是曉得當年他們

是咋惦記俺的了,揪心啊……”
  “解放啊,說句實在話,你不能老這麼想了,也別把精力老放在兒子身上了,兒子們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當年你的父母

要都健在,能讓你去當兵打仗?兒子們的事情,你盡到力了,後面就看他們的造化了。而且你要注意看看如今的形勢,你是黨員,

要有帶頭性,讓村裡的群眾和你的同志們知道你不情願兒子去保家衛國,還把兒子調來調去,怕兒子有閃失,你這個黨性就會有人

質疑。解放啊,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半路出家的黨員哩,要牢記這一點啊,你雖然功成名就了,可是你的出身不踏實,明白我的意

思麼?”
  “你這話俺不愛聽!咋了?俺為了新中國打成這個樣子,俺的黨員和戰鬥英雄是真刀真槍打出來的,俺出身咋了?俺當年是打

過解放軍,可俺哪裡知道解放軍是個啥?俺原本還以為是土匪哪。俺打鬼子的時候連共產黨是個啥都不知道球的,是土匪還是正規

軍?是騎驢還是騎大馬?俺都不知道,俺有什麼錯?而且俺打鬼子打了八年就沒人問了?俺打鬼子流了多少血?這筆賬算在誰的身

上?算在新中國還是台灣那邊?俺家有盼兒前些日子也這樣擠兌俺,這些天俺的心裡憋得慌!”
  儲健被老旦一通沒頭沒腦的牢騷驚出一身冷汗,忙去把門掩了,低聲對老旦說:
  “你犯了瘋病麼?大白天你亂叫個啥?俺的話你咋就聽不進去哩?虧你還是個黨員,俺看你不配入黨,也不配當村支書,你的

思想有問題!咋了?你稀裡糊塗地打解放軍,你還有理了?有多少原來在國民黨部隊的都起義過來,你當年為啥就沒想想?說你腦

子不夠使你還跟俺犯倔!你是戰場上被解放軍俘虜的,不是主動起義過來的!你明白這之間的差別麼?打鬼子有了功勞就要跟黨和

國家算賬了?老子當年在伏牛山打鬼子也打了6年,身上也是一身疤,老子向誰要功勞了麼?你保家衛國在戰場上變成了殘廢,你

身為共產黨員這是應該的,你怎麼連這點覺悟都沒有?真奇怪,是誰批准你入了黨?還說你兒子擠兌你,我看是你家有盼思想覺悟

已經比你高了!你要是在縣委會上敢這樣亂說,說不定明天就會被當成肅反對像收了!而且俺第一個不放過你!你這個笨鱉!”
  老旦沉默了,儲健的話讓他無法反駁,他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如兒子所言般思想落伍了?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臉,發出長長的

一聲嘆息。
  “你看看現在是啥時候?鎮壓反革命的過程你看見了麼?去年肅反還是好的,我們處決的都是真正的反革命!可現在呢,我發

現不但是敵特,就連那些早就向政府坦白、自首,早就有了結論的人,甚至都在咱們縣政府部門中安置工作的,都被重新找出來槍

斃。這裡面就有不少原來是國民黨的文職人員。再反觀你自己,就你那點子英雄歷史,放在大變革的年代裡根本不值一提,你懂麼


  “俺知道你心裡面有時候委屈,也惦記兒子,可你不能不進步啊,你剛才說的話俺只當沒聽見過,你要是和別人亂講,俺可不

認你這個朋友!”
  儲健說罷欲摔門而去,突然又轉過身來說:“昨天省軍區政治處來了個電話,說你的一個老首長要來看你,所以我才叫你到縣

政府來,他沒說名字。”
  “老首長?奇怪了……”
  當肖道成身著一身呢子軍服出現在他面前時,老旦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身後是同自己一樣遍體傷痕卻依然孔武的陳岩

彬,老旦幾乎要從椅子裡跳起來,他伸出單臂撲向他們,而後就被這兩個親密的同志攙扶住了。
  “你個死老旦!我一直以為你光榮了,原來你躲在這裡作威作福哪!”
  “陳岩彬你個球的!老子在醫院就不知道你的下落了,你也不回東北醫院去看看老子,你個沒良心的東西!”
  “好了好了,你們兩人那時候都在醫院裡躺著哪,只不過他在平壤的醫院,你卻在東北的醫院,後來岩彬得了嚴重的血液感染

,被轉回了北京的醫院才保住命,閻王爺都饒了他,你老旦還不饒了他?”
  老旦用左手一會兒摸摸老肖,一會兒抓抓老陳,高興得嘴咧成了瓜瓢。肖道成驚訝於老旦的衰敗的樣子,想起當年——也就是

五六年前那個威風凜凜的老旦,心裡一酸,眼淚早就掉了下來,他一哭,老旦和陳岩彬要對罵才能控制的悲傷再也忍不住了,幾人

終於抱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老首長啊……老高,俺還能活著見到你,高興哪……”
  “俺也高興,這不咱們又見面了麼?俺調到河南軍區任職了,岩彬被我找來當政治處主任,開車來你這兒才一天不到,以後見

你的時候多著呢!”
  “是啊老旦,咱們不容易啊,偵察營從朝鮮回來的軍官就咱們兩個,王皓兄弟,唉……不說了,他為國壯烈,死得其所!”
  “不說這個了,老旦……咳……你看我這記性,老解放同志!今天俺兩個可是來找你喝酒的,你這身子骨……還成麼?”肖道

成關切地問道。
  “哪還有個不成的?俺老解放身子殘了,這仗打不了了,可俺這酒量還見長哩!他陳岩彬原來就不是俺的對手,今天照樣不成

!”
  “你就吹吧!好在今天還有個大公道人做見證……”
  當晚,老旦把他們拉回了板子村,在自家的炕頭上宴請這二位親密的同志。翠兒見男人的老首長親自登門了,也收拾起想念兒

子的焦慮,精心地給他們料理酒菜。老旦早知肖道成認識村裡的鱉怪,就把他也請了過來。肖道成和鱉怪十幾年沒見面,也曾經有

過一段際會佳話,見了面自然是激動不已。四人杯盞交錯直至深夜,酣暢談心,卻仍無醉意。翠兒看著他們,打心底愛惜自己的男

人,居然有這麼一幫鐵心杆子的漢子做朋友,想著想著便憐惜他如今的樣子了。陳岩彬見翠兒眼圈泛紅淚光映起,心裡就明白了幾

分,便對老旦說道:
  “解放啊,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麼?”
  “啥話?”
  “你當年答應過我,全國解放了,我的女人要由嫂子來幫我解決,今天我來了你們村,這話你可不能不認賬,我就要找像嫂子

這樣的,能一等你就等十三年的好女人!”
  “嗯,俺還記得,翠兒,這話俺是說過,你看看咱村有沒有好女子,幫俺兄弟說一個?”
  “成,這事情俺在婦聯小組提出來,村子裡的姑娘就稀罕你們解放軍,這是俺村妹子的福氣哩,包在俺身上啦!”
  “哎呀嫂子,你可是我的大救星啊,我終於可以有老婆了,中!岩彬先給媒婆嫂子鞠躬了!”
  陳岩彬說罷就要跳下炕來鞠躬,被老旦一把拽了回去。
  “拉倒吧你!跟你嫂子還客氣個啥,趕緊把你的酒喝完了才是正經!”
  “解放啊,咱們一會兒去給犧牲的同志們燒燒紙吧?這麼多年了,連給他們燒紙都顧不上……”肖道成突然說道。
  “今天也不是清明啊……”鱉怪問道。
  “啥清明不清明的!今天咱們幾個老戰友難得湊到一塊兒,可有多少同志不能和我們這樣喝酒了……今天咱們喝得痛快,也得

給他們送點子去,午夜的時候再燒點紙,同志們也能收得到……嗯,翠兒,你去袁白先生那邊看看,他的鋪子該有不少紙錢的,咱

多買點來,把咱家的酒都帶上,要祭奠的人不少哩……”
  幾個老戰友乘著酒意,邁著蹣跚的步子,相互攙扶著朝村口的大楊樹走去。給陰間的人送錢要在路口送,於是他們就一直往那

裡去了。雖然還未秋涼,可凌晨的村口依然寒氣襲人,讓這幾個喝得渾身燥熱的漢子都扣緊了衣裳。大楊樹的枝葉被半夜的瞎風吹

得時而狂擺,時而微拂,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除此之外,這村口黑靜得就像老旦夢裡的陰間了……
  幾個人在樹下站定了。老旦用火柴點起了一堆小火,那火苗小得可憐,一陣風正要撲滅它,陳岩彬一澆上去半瓶汽油,那團小

火立刻就騰躍起來了,差點燒到了老旦的眉毛。
  “你個球不長眼的!老子已經被汽油彈燒怕了,你還要燒老子麼?”
  肖道成沒有說話,他拿過一把紙錢,湊到火苗上點燃了,那紙錢就在他的手裡燒起來了。他目不轉睛地瞪著這把燃燒的紙錢,

仿佛忘了火的灼熱,就在翠兒覺得要燒到他的手掌時,肖道成猛然將這把紙錢拋向天空,伴隨著一聲哭喊:
  “同志們收著啊……”
  燃燒的紙錢被風瞬間吹散,仿佛是黑暗裡爆開的一團煙花,成千上萬的火星和火苗隨風而去,有的卷向高空,有的拂過大地,

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彌漫了四周的天空。還沒等它們暗淡下去,老旦和陳岩彬的紙錢也撒了出去,那光芒就燦爛了起來,大楊樹周圍

的曠野都被它們照亮了。
  “同志們,老子是你們的好兄弟陳岩彬,來給你們燒紙了……”
  “同志們啊……弟兄們啊,老旦給你們送酒來了……送酒來了……老鄉!高團長!黃老倌子!楊鐵筠兄弟!王立疆兄弟!顧天

磊兄弟!陳玉茗兄弟!銅頭兄弟!文強兄弟!大薛兄弟!海濤兄弟……王皓兄弟!夏千兄弟!武白升兄弟!北萬兄弟……你們都聽

見了麼……俺老旦來給你們送酒來了……”
  老旦放聲哭號著,把一瓶又一瓶烈酒潑灑在火堆裡,那火焰驟然間升騰成一團團巨大的火球,翻卷著飛向漆黑的夜空……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48:34

第十九章 三所裡

第十九章 三所裡

 占領三所裡敵軍駐地後,戰士們徹底累垮了,可是沒有人敢躺下,腦袋一耷拉下就能睡死過去,弄不好還就醒不來了。具體的戰

鬥任務還要等團裡下達,王皓於是建議先派人打下旁邊的高地,站得高就有優勢。老旦聞之有理,絲毫不敢再大意了,他命令2連

和3連不能停留,在兩個山頭上立刻開始干活,1連直接進入前沿負責陣地警戒。
  各排的炊事班長直接把幾個冒著熱氣的大鍋抬上了山,想讓戰士們一邊吃一邊挖戰壕,可戰士們此刻已經精力不濟,只想睡覺

,看著滿鍋的肉菜,哪裡吃得下去?王皓倚著一顆大石頭坐著,他臉色蒼白,用手緊壓胸部,不住地咳嗽,地上吐出一灘血。剛點

上一根煙,那煙就被血浸透了,只能扔了再點一枝。
  老旦跟著戰士們上了山。在路上,他感到身子有點輕飄飄的,胳膊腿兒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眼前的景物也變了顏色,一會兒

發亮,一會發灰,耳朵裡的聲音更是千奇百怪,近在咫尺的李三皮說話聲他一個字也聽不見,而在十米開外的陳岩彬喘氣倒是聽得

一清二楚。他甚至能聽見眼皮和眼球那澀澀的摩擦聲,那眼皮子好像兩道巨大的閘門,要費千鈞之力才睜得開來。戰士們東倒西歪

的身影在炙烈陽光下如同鬼魅,幾十雙膠鞋在干硬的山坡上踩出的聲音很是刺耳,他不自覺地去捂兩只耳朵,手一按上去把自己嚇

了一跳,兩手就像摸到兩個冰塊,那兩只耳朵已經凍得毫無知覺了。
  “岩彬!把望遠鏡給我,你去派人看看朱團長他們到了沒有,別走錯了路!”
  三所裡這個地方在地圖上毫不起眼,可是連新兵都能看出來,這個巴掌大的地方正好卡在一條從北向南的大路上,不把這裡的

幾個山頭打下來,過往的任何車輛和人員都會被多個方向的交叉火力打得無處藏身。一到三所裡,戰士們便明白了這次奪命狂奔的

意義,故雖然疲勞到了極點,卻絲毫不敢松懈。為了相互幫助,楊北萬發明了打耳光的辦法,誰困了就喊,旁邊的人就過來給自己

一記耳光,這樣犯困的人和打耳光的人就都不困了。一時大家不分官級,紛紛動手,山頭上耳光聲此起彼伏。在幾個連長的帶領下

,戰士們一邊慢慢喝水吃東西,一邊開始在山頭上挖戰壕修工事。3連已經下去埋地雷挖陷坑了,山頭上只有2連和1連在干活,4連

奉命睡覺,三個小時後接班。接到睡覺的命令後,4連兩百多人撲通一聲,倒地就睡。
  朝鮮人的菜太難吃了,戰士們雖然餓,卻還是難以下咽。炊事員們想方設法給戰士們燒點稀粥喝。他們找了山上一處背風的地

方開始挖坑,土裡的岩石太硬,幾個炊事員拿著小鏟子忙活了半天,敲得火星四濺,也沒挖出個坑來,在那裡急得團團轉。後來索

性不挖了,搬來了幾塊大石頭,把鍋搭在上面,再把干淨的雪放進去,終於可以點火做飯了。
  讓老旦汗顏的是,只不到兩個小時,D團大部、以及朱浩天和大部分團級指戰員就趕到了三所裡。據團裡的參謀長說,偵察營

在走過的路上都做了很好的路線指示,後面的部隊看得真切,根本不用猶豫,只管往前跑就是了,只是這條路太難走了,路上有不

少同志因過度勞累犧牲了。路標是王皓的安排,老旦對他的細心很是贊嘆。朱浩天累得腿腳抽筋了,原本粗如牛喉的聲音也變了味

道,他一見老旦就走不動了,傍著一棵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老旦和王皓趕忙去扶他。朱浩天睜開瞳仁發散的雙眼,喘著粗氣道,

你們他娘的走的是什麼路?翻山越嶺過河不算,還讓老子滾驢坡跳懸崖,差點把老子這150多斤摔成肉餅!王皓苦笑著說沒辦法,

朱團長你回頭看看地圖就知道了,為了搶時間,咱們走的基本是直線,這條路是我們蹚出來的,不這麼走根本到不了。朱浩天抽了

根煙,臉色緩過來一些,回頭命令道:
  “報務主任趕緊向師部和軍部發報,我部已經到達三所裡,請求下一步作戰任務。老旦,你帶老子上山!”
  話音剛落,楊北萬把守的山頭上突然傳來一陣槍聲,朱浩天和老旦等人大吃一驚,忙快步趕到山頂。只見楊北萬的士兵們一半

在拼命挖戰壕,另一半已經向山下開火。老旦舉起望遠鏡朝下望去,只見100多個身穿美軍服裝的鬼子正在往回跑,再抬頭向北望

去,對面那座昨晚從側面翻過的大山上,一股黑壓壓的人潮正從山脊冒了出來。而東邊的那條公路遠處,望不到邊的車流和人流正

滾滾而來,足有幾千人!他腦袋裡嗡的一聲,身上所有的疲勞感一下子全沒了。
  “趕緊發報!敵人企圖通過三所裡撤退!我部請示任務!”朱浩天大聲喊著。
  “准備戰鬥!趕緊把戰壕挖出來,鬼子來了!鬼子來了!團長營長你們快點下去!”
  楊北萬和李三皮在陣地上拼命大叫著。他們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兵了,可此時二人的眼睛幾乎要爆出眼眶,面對如潰堤大水一般

的強敵,他們十分緊張。到目前為止,老旦和戰士們一樣,不知道接下來的具體任務到底是什麼。團裡面的電台一直保持著無線電

靜默,面前遇到的敵人是誰?有多少兵力?全部不得而知。但是顯而易見的是,偵察營這次翻山涉水,連夜奔襲八十公裡,確實橫

在了正在向南撤退的大部分敵人前面。
  在敵人背後,志願軍的幾個軍已經拉開架勢在進攻,如果能在這裡攔住敵人,頂到C師和38軍大部隊的到來,就對敵人形成了

南北夾擊的好態勢,形成對我軍最有利的殲敵局面。偵察營先行占領山頭,D團大部隨後趕到,用不了一天,C師大部也可以趕到這

裡。只要這一個師的兵力能把敵人擋住幾天,38軍的A師、B師就會把周圍的幾個戰略要地順勢拿下,這潰逃過來的漫山遍野的鬼子

,想突破這道防線可就難了。彭老總的幾只勁旅,會用最為強大的力量對包圍圈裡首尾難顧的敵人進行毀滅性的打擊。
  “三皮不要驚慌!繼續修築工事,先讓1連頂住。鬼子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不會一上來就狠攻的。對付鬼子們的坦克飛機大

炮,沒有戰壕不行的。”
  老旦一邊命令2連加緊干活,一邊讓楊北萬帶1連立刻奔向3連的防地,替換大像的3連進行狙擊,大像立刻組織爆破組下去山坡

上埋炸藥,2排長帶領爆破組,一次性把一個連所攜帶的炸藥全部埋在了道路一邊的石頭縫子裡,就等著敵人的車輛和坦克到來。
  “老旦,你和王皓給我下來!你們不能在這裡留著!這才剛開始。”
  朱浩天帶著一眾指戰員下了山。大家這時困意頓消,也不覺得累了。一溜煙小跑進了臨時指揮所。電話和電台都已經放置好,

幾個山頭上的防御陣地都可以聯絡了。
  “營長?我們4連呢?”
  4連長耿新瞪著血紅的眼睛來問老旦,老旦大怒道:
  “不是讓你們睡覺麼?誰讓你們過來的?用你的時候自然會把你們踢起來!”
  “營長,這邊一響槍,戰士們哪裡還睡得著?都在那邊自覺集合了。營長,這個山頭給我們來守吧,李三皮他們挖坑的時候,

好歹我們已經睡了半個鐘頭了!好地皮不能讓他李三皮一個人刮了呦!”
  “你們繼續睡覺吧!這會兒讓他下來,不是要他的命麼?再說了,他2連剛吃飽喝足,你們還沒有啊?我們這幾個連要輪流上

去,騰出D團其他部隊睡覺的時間,1連和3連也是這麼配合的,放心吧,仗有你們打的!”
  王皓總算勸回了耿新。朱浩天已經忙成了一團,剛支起來的電台終於收到了上級的命令:死守三所裡,等待援軍到達!要像釘

釘子一樣釘在那裡!
  報務員聲嘶力竭地朝朱浩天喊著,通訊員奔命一樣地往各營傳遞著命令,各戰鬥單位進入了空前的緊張狀態之中。後面跟上來

的D團各部也已經筋疲力盡,卻不能像偵察營一樣有時間吃飯。老旦和王皓主動請戰,朱浩天和幾個營長們合計,決定讓偵察營先

頂一陣子,1營作為偵察營的預備隊,把炮火支援先給偵察營用上。3營去東邊的防御陣地做兩個山頭的預備隊。各營以連為單位都

要派出專門打坦克和機械化目標的尖兵,三個人一組,每組配備一個炸藥包,爭取把幾輛打頭的坦克炸在路中間,擋住後面的坦克

和卡車。據說美軍的火炮很是厲害,各戰鬥序列必須嚴格遵守梯次支援方案,不到緊張時刻不要大幅增援,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損失


  1營的尖兵膽子太大了,他們趁著敵人沒有從山那邊拐過來,在道路旁邊迅速挖坑,把偵察營的戰士們看得心怦怦直跳。他們

排成一溜,不一會兒就挖出了四個一人多寬的坑,一個戰士竟然抱著炸藥包蹲了進去,他們在頭頂上放上一塊木板,木板中間有一

個窟窿,埋進去的那個人就那樣憋在裡面,別的人用泥土和石頭把木板掩蓋上,在表面放一些雜草把窟窿掩住,再把挖出來的土石

散落周圍。很快那四個坑就都看不見了。
  敵人在前面搜索的兩股偵察小分隊被楊北萬和李三皮打了回去,他們好像沒太在乎眼前的麻煩,只是派出了大概一個連的兵力

,照著山上放了一通迫擊炮就開始往上爬。李三皮一見不高興了,這麼小看我?他命令不要開槍,說要看清楚這些家伙到底長啥樣

,一個也不准放走。在偵察營2連的戰士們看來,沒見過這樣打仗的敵人,更沒見過這樣撤退的敵人。只見他們一邊說笑,一邊慢

慢悠悠毫無隊列地往上爬,還有半道歇下來抽煙的。這些家伙個個身材魁梧,人高馬大,身上的槍沒指著上方,而是斜跨在肩上。

等到走近了,戰士們一個個張大了嘴——他們的皮膚並不個個都白,可眼睛都是彩色的,手背長金毛的黃毛的灰毛的都有,像是當

年部隊在剿匪時進了猴山。等看到當頭那人嘴上叼著的大號雪茄和肩上的美軍字母時,李三皮大喊一聲:
  “給我干!”
  山頂上突如其來的彈雨讓這幫美國兵魂飛魄散,登時有十幾個人應聲而倒。但是,其他人受驚嚇之後並沒有跑,而是自動結成

戰鬥隊形開始往上衝。李三皮樂了,命令戰士們把繳獲的美國手雷像石頭打狗一樣扔下去,每一顆手雷都落在人堆裡,炸得敵人人

仰馬翻。這些美國手雷沒有一個是瞎扔的,也沒有一個是落了地還在那裡蹦蹦跳跳不炸的。這些垂死的美國兵終於明白,山頂上的

這幫人絕對不是一支北朝鮮的烏合之眾,也許就是他們聽說過的中國人民志願軍!可他們是怎麼飛到自己屁股後面來的呢?
  活著的美國兵扔下同伴的屍體跑了。逃跑速度相當之快,連李三皮的戰士都說如果他們放開腳打穿插肯定不慢。戰士們還沒來

得及抽根煙,美國人的一排炮彈就帶著哨音飛了過來,那炮彈口徑很大,把山頭都晃動了。李三皮趕緊命令戰士們撤到縱深戰壕裡

貓著。看著山頂上那密密麻麻的火光,大家心裡都有點發怵:他們的炮火來得可真快,打得也真准!這一排炮轟持續了半個鐘頭,

山頂上冠蓋密布的松樹幾乎全被炸飛了,剩下的也陷入了熊熊大火。炮聲一緩下來,戰士們趕緊衝上去清理戰壕,把著火的松樹扔

出去。抬頭一看,一片黑壓壓的美國鬼子已經衝到了半山腰,敵人的坦克和裝甲車也轟隆隆地開了過來。剛往下開了幾槍,天上又

多了十幾架鬼子飛機,一邊掃射一邊肆無忌憚地朝著這邊山頭俯衝下來。老旦在山下看到,剛才還風景秀麗的山頭已經變成了火的

地獄。
  偵察營的戰士,無論來自何處,無論參加過多少次戰鬥,無論見過多少大場面,也不會有人見過火力如此強悍的敵人!山下近

距離打上來的子彈全是各式衝鋒槍和半自動,壓制火力的輕重機槍多得不計其數,各式不同口徑的火炮、壓制迫擊炮以及裝甲車上

的擲彈器,把山頭打成了一片無處藏身的火海。戰士們只能把自己縮成一團,盡量躲在幾乎被炸平的戰壕裡,縮進衝擊波和彈片的

死角。
  李三皮在陣地之間跑動鼓舞士氣時,被一顆炸彈震昏過去,他身上多處負傷。2連只好由已經頭上掛彩的副連長指揮作戰。2連

傷亡慘重,活著的戰士們為了不讓敵人趁勢爬上來,頂著敵人的強大火力向下不間斷地射擊。美國人的飛機把一顆顆炸彈准確地扔

在陣地上。老旦在望遠鏡裡看到,幾乎一個排的戰士在一聲爆炸中支離破碎,飛上了硝煙彌漫的半空。老旦拼命搖著上面2連的電

話,此刻已經無人接聽。很快,李三皮和幾十個傷兵被抬下山來,迅速送到急救處。李三皮的傷口呲牙咧嘴突突亂跳,看上去都很

嚇人,不過老旦憑經驗判斷,他的傷不致命。據抬李三皮下山的戰士說,2連戰士已經傷亡過半了!不過鬼子被壓在半山腰,一時

也衝不上來。1連那邊還沒有受到敵人的大幅衝鋒,只是挨炸。
  “耿新,讓4連准備上去!”
  能征善戰的2連只在瞬間就遭受了如此大的傷亡!雖然對此也有一定的心理准備,可老旦還是不敢相信這個事實。美國人的炮

火太猛烈了,比南朝鮮部隊的火力猛多了,也准多了。他想起了當年在武漢和常德打鬼子的時候,那時鬼子的火力在他看來已經猛

烈至極,可如今和美國人的立體火力覆蓋相比,從數量到質量上都不能相提並論,難怪鬼子最終栽在美國人手裡!
  “老旦,我和4連一起上去吧,你盯著3連那邊,這邊再怎麼的也是居高臨下打步兵,他們那邊要面對裝甲部隊,閃失不得,被

美國人的坦克捅開口子就完球的了!”
  一貫滿不在乎的陳岩彬此刻也是眉頭緊鎖,說話變得一本正經。
  “老陳你還不能上去,2連損失雖然大,三皮也負傷下來了,但是陣地並沒有垮。副連長是老黨員了,如果守不住他會通知我

們。你這樣上去太危險,也沒有必要,你還是去把1連的戰鬥布置再強調一下吧。”
  王皓提出了意見,老旦和陳岩彬都認為有道理。敵人的進攻雖然很猛,但是在這個關口上,要信任戰士們!正如朱浩天對偵察

營的信任一樣。而且1連把守的陣地才是最為薄弱的環節,焉知鬼子不是聲東擊西?
  老旦帶著團部作戰參謀來到了3連陣地上。和2連陣地上你死我活的爭奪相比,這邊好像還沒有開始,敵人的坦克和裝甲車已經

出現了,前面十幾個工兵正在路上掃雷。十幾個埋下去的地雷被他們挖了出來,處理之後很瀟灑地朝溝裡一扔,他們大概也覺察到

了山上有埋伏,幾輛坦克時不時地放上幾炮過來,其中一炮正落在老旦不遠處的觀察哨上,三個戰士登時被一團白光撕成了碎片,

一片血雨飛了過來,撒在周圍的人身上。大家都一動不動地隱蔽著,團作戰參謀是個軍政學院的大學生,見一塊紅白相間的東西落

到了自己的衣服上,他忙掏出一塊黃色的棉布仔細來揩,一邊往下擦一邊皺著眉。老旦和王皓對視一眼,對這廝的舉動都很是反感

。老旦發現身邊落下了一個白裡透紅的手掌,還冒著絲絲的熱氣,心裡一疼,忙小心地拾起來,在眼前的松土上用手挖出一個小坑

,把它埋了進去,再用手把土拍瓷實了,抬起頭來,剛好看見王皓給他的一個微笑。
  敵人的坦克已經到了山崖旁邊,大像立刻命令引爆埋在山崖縫裡面的炸藥,繩子拉了,可是卻沒有響。大像大怒,叫過2排長

來就問。2排長一頭大汗,他的脖子被樹枝刮花了,纏了一條白毛巾,他說估計是電線被山崖上鋒利的岩石磨斷了,馬上帶幾個戰

士過去接線。大像急出了一身大汗,埋在地裡的那些戰士要在毫無掩護、敵人坦克逼進的情況下去炸坦克了,面對前方的坦克機槍

手和周圍掩護的步兵,這等於是自殺。接線已經來不及了,下去接線的人會被敵人看得一清二楚,亂槍之下肯定活不了,這可如何

是好?
  過了幾分鐘,敵人坦克已經離埋伏的戰士們很近了。對面的山崖突然出現了一個身影,他抱著一個炸藥包,悠著一根繩子從山

頂直蕩下去。鬼子立刻就發現了他,那個戰士滑到了埋藏炸藥的縫隙那裡,身上雖然被打出了一片血窟窿,他還是拉響了懷裡的炸

藥包。老旦猛地看見了那人脖子上的白毛巾像風箏一樣飛上了天,才知道這人就是剛才的那個2排長。
  美國人恍然大悟,坦克立刻就要掉頭,在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裡,炸藥包引爆了山崖縫隙中的炸藥,巨大的爆炸轟掉了半座

山。地裂一般的震撼中,上萬噸墜落的岩石把道路上的坦克和車輛截成了兩段,衝得東倒西歪,走在靠山一邊的鬼子們眨眼間就被

吞沒了。除了前面的五輛坦克和車輛,後面的敵人被這從天而降的石頭暫時擋住。伴隨著這聲爆炸,藏在地裡的幾個戰士齊刷刷跳

將出來,奔向近在咫尺愣在哪裡轉圈兒的敵人坦克,在美國人目瞪口呆的表情裡將冒著煙的炸藥包扔在坦克下面。
  “開火,掩護!為2排長報仇!”
  大像含著眼淚發令了。山上各式武器向驚惶失措的敵人開了火,那幾個坦克在一團團火光裡碎裂了,一個被炸飛的坦克炮塔重

重地砸在一輛滿載美軍的卡車上,硬生生把它和上面的士兵砸成了餅。3連的迫擊炮猛烈地轟擊著敵人的步兵,寂靜的山谷眨眼工

夫就成了屍橫遍野的墳場。老旦被戰士們的傑作驚呆了。3連兩個排的戰士已經從側面衝下山去,將被打得措手不及的鬼子衝得七

零八落,敵人一邊往後退一邊發射火焰噴射器,在道路上燒出了一道火牆,有幾個戰士沒有出得來。
  戰場上留下五輛燃燒的坦克,十幾輛報廢的汽車和一百多具屍體。敵人撤退了。
  2連和3連的陣地暫時平靜了,但是大家都明白,美國人不會就此罷休,厲害的還在後面。對1連陣地的轟炸和衝擊從沒停過,

傷亡再慘重也要堅守。偵察營能不能擋住勢如潮水的美國人,老旦已經心裡沒底,眼看剛才炸下來的那些障礙物,只一會兒工夫,

美國人就已經在炮火的掩護下用工程車輛推開了。風雪中,隱約可見遠處幾十輛坦克和黑壓壓的大群步兵在集結。飛機越來越多,

正在撲向山頭的陣地。
  美國人拼命了。
  老旦身後,D團各營已經做好了戰鬥准備,隨時准備接替偵察營。這注定是一場昏天黑地的血戰。美國人強大的火力讓他感到

害怕,身體中的血液在高速地流淌著,這也許是自己最後的戰鬥了,也許從十幾年前參軍時起,這場戰鬥就已經命中注定……
  十多年後,每當老旦回憶起三所裡這次戰鬥,都會不由自主地顫抖,偶爾會靜靜地流淚。這場戰鬥是如此殘酷,如此壯烈,以

至於他都開始淡忘這之前經歷的血戰。三所裡這道紅色而血腥的記憶,在他的腦海裡豎起一個高大的墓碑,擋住了回憶裡的一切…


  美國人和隨後趕來的南朝鮮人發瘋一樣地向D團各營陣地發動了進攻,根本沒有什麼進攻間歇,各式炮火不息,飛機晝夜轟炸

。敵人排山倒海的衝擊讓戰士們終生難忘。老旦在高地上向北望去,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殘酷而壯麗的景像,在白天還是錦繡的河山

,此刻已經變成了血與火的地獄。各式武器交織而成的巨大聲響,就像黃河開裂一樣轟天動地。綿延百裡的山谷之中,漫山遍野的

樹木在燃燒著,如同億萬枝通亮的火把,映紅了整個天空。
  燃燒的戰車,橫陳的屍體,碎裂的大地。
  老旦知道,在敵人後面的志願軍部隊已經在全力向敵人進攻,20萬大軍正在逐個切割敵人的每一支部隊。而在眼前,在幾十架

轟炸機傾瀉的彈雨下面,數不清的炮彈、子彈和火焰正撲向偵察營把守的山頭,那些彈痕是如此之密,如同一道逆流而上的洪流頃

蓋在山頭每一寸陣地上。經過這半天的狂轟亂炸,山頭原本堅硬的巨大岩石已經變成了碎石粒,戰士們每一次挖出的戰壕都會在一

陣猛烈的炮火中連同他們的軀體消失不見。陣地下面,近千具敵人的屍體幾乎把山坡蓋住,更多的敵人踩著同伴的屍體仍然在發瘋

一樣地進攻。石頭在燃燒,屍體在燃燒,天空在燃燒,山上山下,每一個人的雙眼也在燃燒……
  楊北萬的陣地終於遭到了敵人毀滅性的打擊,在平均每秒鐘落下五六發炮彈的一個小時轟擊之後,十幾架飛機掩護著十幾輛坦

克,外加上千名敵人,浩浩蕩蕩壓向了1連陣地,只半天時間,1連就基本上打光了。楊北萬帶著陣地上所有能動的戰士一步不退,

始終釘在那個山頭上,任憑敵人衝上山頭還是占領戰壕,戰士們都會用同歸於盡的方式把他們趕回去,每一次都要付出幾個戰士的

生命。幾番猛攻之後,敵人損失也很慘重。
  李三皮的陣地已經沒有了軍官,楊北萬擔心敵人向這一點突擊,忙把自己的陣地交給幾個黨員同志負責,帶著一個班的戰士跑

到了3連陣地。其他營的陣地上遭遇的進攻壓力絲毫不亞於這邊,在新源裡和松骨峰那邊,戰況仿佛更為激烈,剛才在望遠鏡裡還

尖翹翹的兩個山頭,如今好像被炸得矮下去了不少,那是B團把守的地方,看來範舟的處境比朱團長這邊更為殘酷,因此彼此之間

談不到照應掩護了。在D團戰況最為激烈的時候,南邊也傳來了隆隆的炮聲,向南看去,距離這裡幾公裡的地方,山頭上也開始被

敵人的飛機轟炸。老旦看了看表,估計是敵人北進的援軍開始進攻南邊的C師陣地,兩頭都是敵人,情況更加緊急了。按照原定時

間,守衛三所裡和新源裡地區的先頭部隊已經完成了狙擊任務,後面的援軍應該就要到了,他拿起電話喊道:
  “3連3連,陣地怎麼樣?”
  “……我是3連陣地!我是3連陣地……連長和指導員、副連長都已經犧牲了!現在我們由楊連長指揮,陣地被壓縮,但是還在

我們手裡!”
  “讓楊北萬聽話!”
  不一會兒,電話裡傳來了楊北萬的聲音:“老營長?我是楊北萬!”
  “能頂住麼?”
  “再給我半個連,我能把兩個山頭都頂住!”
  “支援部隊還沒上來,只能靠咱們自己了……”
  “那……老營長,那就只能和敵人拼了!老營長,我楊北萬能有今天,這條命是你救了好幾次的,我不會給你丟臉!我還等著

你給我介紹板子村的姑娘哪……”
  “小兔崽子,老子馬上就來……”
  話音還未落,一聲巨大的爆炸從電話裡傳來,老旦的耳朵差點被震聾,他條件反射般地扭頭看向山頂,只見兩架轟炸機從山頂

掠過,一片巨大的黑雲從陣地上騰起,老旦的電話落在了地上。
  老旦從未見到過如此可怕的空中打擊,這種航空炸彈怎麼有那麼大的爆炸煙雲……從敵人射向山頂上的炮彈爆炸聲,老旦覺得

現在每秒種至少有七八顆炸彈爆響,這比在淮海戰場上解放軍俘虜自己的那一仗還要厲害得多。他沉思片刻,一把摘下了帽子,惡

狠狠地拿起了身邊的槍。這是一只蘇聯的波波沙衝鋒槍,是王皓從那個累死在路上的戰士手中拿過來的,還從來沒有用過。王皓已

經去2連陣地上面,聯系不上他,電話線又被炸斷了。
  “老陳,咱們該上去了。”
  “嗯!是時候了老旦,按照團裡的部署,咱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警衛排!通訊組!各連文化教員,所有的同志們全體集合,

帶上所有的武器!”
  陳岩彬剛才在陣地上布置任務時已經負了傷,左胳膊上和頭上都纏滿了繃帶,是被楊北萬的兵拖下來的,此刻他仍然堅持要上


  老旦和陳岩彬帶著十幾個戰士奔向3連陣地,山上被炸起來的石頭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整個山坡上都彌漫著一股炸藥和汽油

的味道,地面被炸得松松軟軟的,腳踩上去感覺像是河床裡的細砂。到了山頂,冒著仍然在落下的炮火,他們焦急地尋找那八個戰

士,卻看不到一個活動的人影,眾人就在那裡大喊著他們。老旦心痛地看到,山頂上那幾十個戰士的屍體,已經被敵人持續不斷的

炮火炸成了碎屑,紅白相間的血肉密密麻麻地散落在陣地上,陣地上原本堅硬的岩石已經被燒成了石灰一樣的焦土,子彈打在上面

不再四處亂蹦,而是撲撲作響。眾人一邊四處喊叫,一邊收斂能夠使用的武器。這時,一個戰士突然從地裡鑽了出來,他抖落一身

的灰土,猶如一片焦土裡鑽出了個黑無常,幾乎赤身裸體,連褲衩都沒有了,他的全身已經熏燒得漆黑,皮開肉綻,沾滿了鮮血和

泥土。他的嘴唇因臉部被燒焦而上下翻卷著,露出上下兩排潔白的牙齒,然而他的眼睛仍然如同暗夜中的惡狼一般凶狠血紅。他的

手裡抱著一根爆破筒,一只手拉著引線,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老旦,猛然間,這個人扔下爆破筒大哭著撲向自己,聲嘶力竭地喊道:
  “老營長啊,就剩我一個了,他們全犧牲了,現在就剩我一個了……”
  “好兄弟!莫怕,咱們都在這裡,咱們偵察營都在這裡,你是好樣的,同志們都是好樣的……”老旦潸然淚下。
  “楊連長不見了!我找不著他了……我找不著他了,剛才他就站在這裡……他就站在這裡啊……”
  “他犧牲了,他被敵人的飛機炸沒了……”
  這個幾近歇斯底裡的戰士緊緊抱住老旦,大張著嘴卻哭不出來。老旦強忍著心裡的悲痛問道:
  “你叫什麼?”
  “……我叫余三強,是3連2排炊事班長。”
  “我命令你來接替楊連長的職務,我們要堅持住!不許後退!你能活著下去,以後就要帶著1連,聽明白沒有?”
  “連長和同志們都犧牲了,我絕不會離開他們!”
  “別哭了,敵人要上來了,還能戰鬥麼?咱們准備戰鬥!機槍還在麼?”
  “機槍全炸爛了!”
  “那就用衝鋒槍和手榴彈吧!”
  “手榴彈早就沒了,好多衝鋒槍槍管彎了,打不了了,我從鬼子身上拿了十幾枝槍回來,可是子彈不夠。營長,咱們的援軍呢

?”
  老旦沉默。他摘下自己的衝鋒槍交給了這個戰士,再從腰間拔出手槍,哢噠一聲頂上了火。
  “就是剩下一個人,也絕不能讓敵人占領陣地,同志們!咱們的任務完成了,我們現在要讓志願軍所有指戰員知道,我們偵察

營是38軍C師最硬的一顆釘子!”
  陳岩彬大喊著,一把撤掉捆在胳膊上的繃帶,鮮血立刻從傷口崩了出來。老旦從戰壕探出頭去,他看見了死在陣地前面那上千

具敵人屍體,血已經染紅了山坡,十幾輛坦克一字排開在向這邊轟擊,天上又有十幾架飛機俯衝過來。在他們下面,又是上千敵人

……
  在老旦以後的記憶中,這個場面總覺得模糊,它和以往的很多戰鬥場面混在一起,在腦海裡相互交織著。當時有沒有把槍交給

這個戰士?如果給了,那咋記得自己手裡還有一只波波沙呢?他記得看見了好幾個人高馬大青面獠牙的鬼子,可為啥旁邊還有一個

日本鬼子哪?自己好像一槍一個把他們都放倒了,這個時候明明用的是那枝手槍啊。老陳是怎麼下來的?怎麼記得他和兩個鬼子摔

在一處,用繃帶勒死了一個鬼子,他最後不是和另外一個鬼子摔到山下去了麼?警衛員小柳是怎麼犧牲的?那個用一口白牙去咬鬼

子喉嚨的人,是那個白白淨淨的後生娃子小柳麼?王皓怎麼也跑到這邊來了?他不是在4連的陣地上麼?他怎麼能用一挺機槍打敵

人的飛機哪?這是部隊絕對不允許的!後來他哪裡去了?怎麼沒人提起他呢?余三強穿的是誰的褲子?怎麼那麼短哪?通訊班班長

手裡面從哪裡弄來了一面紅旗?怎麼上面一個槍眼也沒有呢?敵人衝上來的時候,是誰吹響了衝鋒號?司號員不是早就犧牲了麼?

那幾個寶貴的文化教員,連長們寧可犧牲自己也不讓他們上戰場的寶貝疙瘩,怎麼也拿著手雷衝下了山?
  不管他如何回憶,這個高地上的很多畫面,始終無法完整地拼湊到一起,他懷疑自己是否被那顆炸彈炸得失去了一些記憶,最

後的記憶畫面是那面鮮艷的紅旗,那旗子原本插在一個鬼子的肚子上,他剛想去拔那旗子,它卻猛然間被一柱衝天的大火托到了天

上,在天上瞬間就燒成了一片灰燼。那根火柱爆發出的巨大衝擊波也將自己猛地掀起來,自己竟然慢慢悠悠地飛天了,他在半空看

到自己身上驟然間開了無數個窟窿,咕咕地往外冒血,身上一邊是火辣辣的疼痛,一邊是涼颼颼的寒冷。他在天上翻滾著,令他驚

奇的是,他很喜歡這種飛的感覺,也很熟悉這種感覺。當年在武漢的長江邊上,不也是這麼飛起來的麼?他從山頂被炸到了半山腰

,感覺飛了很長的時間,最後重重地摔在山坡上。他看見自己手裡的槍翻滾著飛下山去……槍上的那只臂膀是自己的麼?意識彌留

之際,他用一只還能睜開的眼睛看到,山下一支志願軍的部隊正在向上飛快地攀爬,打頭那個胖子是團長朱浩天麼?怎麼有點像麻

子團長?他身後的戰士同樣高舉著一面紅旗,只是那旗子仿佛在變著顏色,在大風裡呼啦拉地抖著,一會兒變紅,一會兒變藍,一

會兒是五星紅旗,一會兒又是青天白日……
  “可以回家了……”老旦在昏迷中喃喃地說。
  自打男人再次離開了板子村,翠兒心裡就七上八下的。上次老旦離家,那是鬼子打進家來,國軍強拉硬拽沒法子。自己牽腸掛

肚多年之後,看著國軍被鬼子打成那個樣子,幾年也沒個音訊,估計男人已經戰死了,她死下心來拉扯孩子,過成啥樣算啥樣。誰

料想男人竟然回來了,已經死去的一切希望重被點燃,日子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真恨不得永遠把他綁在炕上,和自己廝守一生。

於是男人這再一走,和上次的感覺就又不一樣了,這心裡天天都魂不守舍的。
  戰爭開始的時候,翠兒的心每天都懸著,每天都去村口聽廣播,聽聽朝鮮戰場上有什麼動靜。縣裡也經常有報告員來鄉裡傳達

抗美援朝時事,宣講國家戰時政策。傳來的都是好消息,說咱們志願軍前兩次戰役把美國鬼子打得落花流水,現在已經快打到三八

線了。“三八縣”是什麼地方她不曉得,但她心裡聽著還是踏實極了,天天把老旦在戰爭中獲得的獎章擦來擦去。志願軍打了勝仗

,自己的男人自然是比較安全的。照這個速度,年底之前不就把鬼子全趕回美國去了?
  家裡一切都還算好,縣長的許諾兌了現,兩個孩子都去縣中學念書了,就住在縣城親戚家,一兩個星期回來一次。親戚傳回話

來,老二有盼兒學習很用功,天天看書看到很晚,除了打架的時間都用來學習,各門功課都不錯。老師們誇這孩子有靈氣,肯用功

,興許能考上信陽師專哩。那老大有根兒學習不行,憨頭憨腦的上課卻調皮搗蛋,老師問問題,他張口我爹閉口我爹,說我爹沒文

化一樣打天下,著實是個刺兒頭。老大老二還隔三差五和學校的同學打架,老大有根兒人高馬大,老二有盼兒心狠手黑,二人聯合

作戰,配合默契,幾個月下來已經成了學校一霸。因為是縣長安排過來的,他們的爹又是一個軍官,老師和校長都拿這兩個小子沒

甚辦法。
  孩子們上天入地的事情翠兒並不很上心,能打能鬧也總歸好過在板子村目不識丁吧?兩個孩子雖然不經常在身邊,翠兒自己過

得也算舒坦。勞作之余,村干部們經常帶著各自的女人孩子來串門,其中村支書郭平原上門最勤。大到房子漏了,小到門檻彎了,

他都能明察秋毫地安排處理,還讓人在門楣上鑲了兩塊“光榮軍屬”的牌子。老旦走了半年了,一個信兒也沒有,這也難怪,誰讓

他仍然不會寫字哪。謝老桂和謝國崖兩個家伙被農村互助工作組的工作攪得焦頭爛額,早沒了心思來照看軍屬。郭平原暗自高興,

他四處收集著朝鮮戰場上的消息,覺得這仗可能打不了多久,美國人雖然武裝到了牙齒,可面對強大的中國人民志願軍,也正如毛

主席他老人家講話,不過是一只紙老虎!
  翠兒沒有去鄉長安排的婦女群工部工作,郭平原按照上面的政策開辦了幾個農村生長互助組,協調了一些農戶的勞力,村裡補

發了老旦原有的五畝地,現在家裡人均有三畝半地了,自家的地還能被鄉親們照顧著。縣裡給區裡派下來一些軍需品生產任務,梁

區長把一些棉紗繃帶的包裝工作交給了板子村的合作生產組。一聽說是給朝鮮前線准備的,翠兒立刻就報名參加了,興高采烈地干

了起來。在這裡她一點也不寂寞,和村子裡的婆娘們整天笑呵呵地干著活,一邊干一邊和眾人聊說著各自男人的事情。
  “翠兒呀,你家男人咋那有本事哩?打了那麼多年仗,硬是完完整整地回來了,還當了大官,是不是你天天在家求菩薩保佑他

哩?”
  “就是呀翠兒,真想不到咱板子村能出你男人這樣的英雄哩!你看那郭平原和謝國崖那溜舔的勁兒,恨不得和你家老旦攀兄弟

哩!”
  “備不住啊,你男人再回來,這官兒又能往上躥一躥,咱板子村屁大個地界兒,將來可咋容他哩?翠兒你就等著去城裡和你男

人吃香的喝辣的吧!沒准當個誥命夫人哩!”
  “啥大官兒小官兒的?俺才不稀罕哩!能安生回來就算燒高香了,城裡面俺不想去,誰也不認識,又沒地可種,俺家老旦也是

個不稀罕當官的,俺看他呀,帶兵打仗或許是好樣的,當官兒他不是塊料,大字也不認得一簸箕,當個啥官兒哪?也就在家裡威風

威風,不過啊,嘻嘻,在家裡還不是俺管他?”
  “那你可得捏住他啊!男人這東西,長幾根毛就炸刺,給個鍋蓋能當成響鑼來敲,他要是欺負你,你就甭讓他上炕!上了炕也

甭讓他進你被窩,看憋不死他!”
  “你當人家老旦和你家男人似的?剛當個民兵連長,那腰杆兒挺得崩直,鼻孔朝天的,一口一個鄉親們咋的咋的。你看人家老

旦,當了荏大的官,見了咱鄉親還是一口一個叔伯嬸子叫著,哪有一點兒矯情的樣兒?”
  “行了水秀,你埋汰人家喜蓮兒家男人干啥?人家干的是那份活兒,就得擺個做派,要不村子裡那幫愣後生子誰服他哩?換了

誰都一樣。俺家老旦又不在村子裡掛職,回家來就是想安生安生,當然個沒啥派頭了。”
  “翠兒,你知不知道城裡在殺反革命哪?”
  “啥反革命?哦,俺聽宣傳員說了一點,俺不曉得是啥意思。”
  “據說有人往政府和學校的水裡放毒,還往急救包裡摻土,這急救包到了戰場上根本不能用,戰士們用了就傷口感染死了,俺

家男人他二舅在城裡公安部隊裡面做文書,說局子裡面天天抓人,抓住兩天就槍斃,一天幾十個哪。”
  翠兒一聽有人敢往急救包裡摻土,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那就該殺!俺男人在前面打仗,要是用了髒兮兮的急救包,那不是要命麼?他們還有沒有良心了?還敢在學校水裡放毒,那

娃娃們招他惹他了,要是他們落在俺手裡,俺非拿納鞋錐子扎死不可!”
  “就是的,咱們幫你一起扎狗日的……”
  “翠兒,那郭平原咋老往你那裡跑?他想干球啥哩?”
  “咳,也沒個啥事,就是來打照打照看有啥要幫的。”
  “別聽他的,你還記得不,你家男人沒回來之前,他還想把你家後房拆了充公哪!你們家老大為這個在他家門口拉了泡屎,摔

了他女人一身臭烘烘。這號人啊,那臉是新媳婦的褥子,一天換一個怪圖樣!脖子一扭他就能換個嘴臉,還不是見你男人牛氣了,

怕你男人倒舊賬,趕緊來巴結?嘿,點頭哈腰的,他也真臊得下那張書記臉!前天啊,俺聽見他女人在家扇他耳刮子,說自己的房

子漏了你不管,去管人家活寡婦家的房子,呵呵,還有人在那兒吃醋哩!”
  “俺心裡有數,他幫他的,俺端著接著,卻也不欠他啥!她那婆娘天生就是個破貨,咋的俺家有根兒當年不多拉兩泡兒!摔爛

她的腚!”
  翠兒想起當年郭平原欺負這孤兒寡母的時候,也常忿忿不平,恨不得讓老旦把他拉出去斃了。可眼下這日子和蜜一樣,就不想

計較以前的事情了。當官的本來就沒有多少好鳥,這郭平原也沒啥大壞水兒,拿他當房檐上那只老貓得了——只要不來偷雞使壞,

高興了就給他個好臉。
  “水秀啊,你家二子現在咋還這虎性哪?俺那天半夜起來解手,聽見你家房裡嘿呦嘿呦的,以前他好像沒個這般勁頭哩?是不

你給他吃啥藥了?”
  “啊呀翠兒呀,你可不知道,俺家二子他受了你家老旦的樣子招呼,說他娘的老旦這小子以前和俺一個球樣,打架都是俺揍他

,可如今人家一扭臉成了大將軍,縣太爺都前擁後呼地圍著,早知道這樣就不當逃兵了。他這心裡正慪氣哪,沒地方發氣就半夜折

騰俺,一茬接一茬,像是吃了驢鞭似的!”
  “那不正好了,他生氣,你過癮唄!”
  “俺還老開導他哩,說你只看見人家老旦有縣太爺陪著,就沒看見人家老旦臉上那一堆傷疤,身上說不定更多哩!俺不要你長

疤,你也別想當官,要說老旦這一走十幾年,翠兒受了多少苦你知道不?你要是走個十幾年,就是當了委員長,俺也不願意哩,翠

兒你說是不?”
  “那可不是!這二子是一時臆怔了,你別搭理他,咱板子村出去當兵幾十個哩,除了偷著逃回來的,不就他老旦一個活下來的

?俺那老旦腦子傻,哪懂得個跑?還是你家二子機靈,現在慪個啥氣?就怕他慪著氣半夜折騰,三十畝地一頭牛,正是干活的年紀

,別早早地做壞了身子呦!”
  “哎呀,俺擋都擋不住哩!就差在被窩裡砌堵牆哩!不過啊,俺還真要感謝你家老旦回來,俺有年頭沒這麼舒坦了……”
  翠兒猛地想起了老旦剛回來的那天晚上,臉也不由得紅了。
  轉眼一年過去,男人仍沒有個消息,翠兒心裡有點不踏實了。趁著去縣裡看孩子的工夫,她挑了半筐雞蛋,自己問路找到了縣

政府,指名道姓找儲健縣長。儲縣長剛開完鎮反會議回來,忙接待了她,答應幫她去38軍駐地了解一下老旦的情況,翠兒帶來的雞

蛋,儲健是死活沒收。
  一年下來,兩個孩子的個頭噌噌上竄。老大有根兒變得虎背熊腰,和他爹一樣魁梧,眉宇之間益發多了一股彪悍之氣。老二有

盼兒個子也長了不少,只是沒有他哥那般威猛,依然瘦弱,但是比老大更多了份文氣。兩兄弟都很想爹,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他回

來。
  兩兄弟因為沒有過基礎小學教育,在上初中前需要預科兩年。有盼兒天生聰穎,勤學好問,架也不打了,經常挑燈夜戰,學習

好得常令老師們大跌眼鏡。一筆字寫得極漂亮工整,連袁白先生都贊不絕口了。他對文學和歷史有很濃厚的興趣,一回家就拉著翠

兒的手,給她講歷史上的故事。不知道他從哪裡知道了很多朝鮮戰場上的事情,朝鮮那邊為什麼打仗,是誰和誰在打仗,志願軍目

前情況如何,把他娘講得雲山霧罩的。翠兒知道了咱志願軍已經把南朝鮮的首都給占了,現在兩邊正打得激烈,老旦所在的軍隊一

入朝就干了幾場大仗,把敵人打得落花流水,翠兒聽了心裡別提多高興了,只是高興之余也有些擔憂……
  儲縣長設法給38軍駐地接待部門打了電話,並沒有得到老旦和D團的消息,但是知道了38軍已經被叫成了“萬歲軍”,忙托人

把這個消息告訴了翠兒,說你就放心吧,你家老旦肯定沒事,這下子更牛氣了,部隊成了萬歲軍,他還不成了萬歲團長?
  轉眼又過了半年,該是忙秋的時候了。家家戶戶開始倒騰院子,清理揚場,准備收割莊稼打粒兒曬谷子。這裡不比黃泛區那邊

,谷子高梁棉花玉米都熟得不錯,收完秋後的莊稼,就得准備種小麥了。八月十五一過,各家各戶打點好自家的糧食,分出上繳的

公糧,然後開始打大棗,蒸秋包,挨家挨戶串門吃喝。
  自打縣裡宣傳開展農業生產互助組以來,才半年工夫,互助組生產模式在武元區就達到了空前規模。板子村成立了生產大隊,

生產大隊下面有一群小隊,一個小隊長帶若干戶成為一個生產小隊,一個小隊為一個生產組,僅一個板子村就有十七八個組。一個

組的幾戶人家把農具和力氣全部合起來用,但是土地還是分著的,只是集中力量集中突破各家的農活。縣裡和區裡把黨中央的精神

傳達到了各村各戶。黨中央認為要克服農民分散經營的困難,要使廣大貧困的農民迅速增加生產,走向豐衣足食的道路,要使國家

得到比現在多得多的商品糧食及其他工業原料,同時提高農民的購買力,提倡必須‘組織起來’,按照自願和互利的原則,發展農

民互助合作的積極性。互助合作之前,原有土改之後的生產模式原型是小農經濟。黨中央講了,小農經濟不是向社會主義的大農業

發展,就是向資本主義的大農業發展,而資本主義道路是社會主義農業生產所必須反對的,因此現在一定要把其發展前途引導向農

業集體化或社會主義化,就會避免農民自發地再轉向純粹的小農經濟。生產大隊一眾首腦把上方政策研究了個把月,才算弄明白黨

中央想干啥。鄉親們自古以來就是各種各的地,對這種新奇的生產模式很有新鮮感,也感受到了集體共同生產的高效率,這麼好的

辦法以前咋就沒人想到呢?肯定是黨中央毛主席為咱窮人晝思夜想,這才找到這麼個好辦法。
  1951年秋天,板子村家家戶戶忙成了一團,到處都飄著豐收的味道。郭平原和謝老桂忙著落實公糧的定量征繳,挨家挨戶都有

份額,只是比例很低。鄉親們感激新中國帶來的幸福,原來交給大戶的地租大多化為了自己的余糧,和堆在後院的過冬糧食相比,

那點上繳國家的公糧占的比例根本不算什麼,眾人爭先恐後地把糧食交到區裡以表感激之情。翠兒和幾個鄉親們把要交的公糧湊成

一輛大車,和村裡的20輛騾車排成一隊,在郭平原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向區糧站進發。他們的車上插滿了紅旗,鞭子抽得四野皆聞

,一路上歡歌笑語,路上不停地撞見臨近村子的交糧隊。為了壓倒他們的氣勢,鱉怪還在路上吹起了喇叭,一路直吹到區裡才停。
  真想不到,區糧站門口竟然已經排起了長龍,來自西堤北村、喬莊和西河沿村的交糧隊伍早就等在那裡。區糧站的工作人員顯

然沒有想到各村村民交糧如此踊躍,登時手忙腳亂,秤砣不夠,人手不足,糧倉甚至還沒全蓋好,正在那邊著急。郭平原閉眼合計

了一下,照此速度,他認為至少要到明天才能排到板子村,想帶隊回去又覺得不劃算,回頭一看,馬家台村和劉家窯村的運糧隊也

挨著屁股到了。他一咬牙,命令大家干脆就在馬車上過夜了,交完了糧食再回村,咱們給新中國交糧,為國家把糧庫塞滿,種地再

苦再累都不怕,還怕在車上過個夜?
  既然只能待在這裡,翠兒就動了去看看孩子們的心思。這裡距離孩子們的學校只有十裡地,離孩子們住的親戚家裡也不過15裡

地,馬車打個來回,夜半的時候也該回來了。翠兒央說了趕車的小隊長,讓他送自己一程,反正在這裡也是閑扯淡沒事干,更耽誤

不了明天交公糧,小隊長痛快地答應了。
  卸下糧食的騾車很是輕巧,吃飽喝足的大騾子撒歡兒一樣地快跑,很快就到了縣中學門口。此時已是傍晚,翠兒看到學校門口

停著幾輛公安部隊的汽車,大門入口的大操場上圍滿了人,正在那裡嘰嘰喳喳地吵吵著。翠兒左顧右盼地進了門,費力地從人群中

鑽進去,先是看到了地上的一攤血,嚇了一跳,然後就看到兩個醫生樣的人正在給幾個半大小子包扎頭上的傷口,一個傷得挺重,

正往被往外邊車上抬。幾個公安隊的戰士圍著兩個人在訓話,他們的腰上還掛著槍。
  “哪有你們這麼手狠的?自己的同學也下得去手?說幾句閑話就掄鐵鍬,你們爹娘怎麼管教的?你爹是軍官,最講組織性紀律

性,你咋就沒學到一點呢?你們學校也有問題,怎麼他們打成這樣才制止?出了人命可怎麼辦?你個後生瞪什麼?說你不對麼?想

跟我們住幾天?你已經犯法了知道麼?”
  “這兩個學生平時挺好的,尤其是謝有根,平常最是老實憨厚的,今天不知怎麼了下這麼個重手,我們學校是有責任的,事發

之後我們及時制止了他們,只是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等我們來了已經這樣了。”
  一個老師堆著笑臉和公安戰士說。看著幾個公安圍著的兩個人,翠兒心裡驟然感到一種不安,走近一些仔細看去,正是自己的

兩個寶貝疙瘩,正在那邊低著頭挨訓,兩人身上都有血漬。
  “這是咋的啦?有根兒有盼兒,你們這是干啥了?你們闖啥大禍了?”
  有盼兒看見翠兒,哇的一聲就哭了,急忙撲過來抱住他娘,翠兒看到他的一只眼睛被打得像個饅頭,眼睛剩下一條縫,忙顫巍

巍地用手去摸。有根兒卻沒有動,身上仍然綻起一塊塊的肌肉,他的頭上也是青痕遍布,只是沒有見血,兀自惡狠狠地盯著正在包

扎傷口的那幾個人。
  “娘,他們罵俺爸,俺一個人打不過他們,俺哥用鐵鍬把他們都揍了。”
  “罵你爸干甚哩?你爸招他惹他叻?”翠兒一聽就火了,這都叫啥事兒哩?
  “他們說俺爸在朝鮮戰場上沒用,咱們志願軍就是因為這些原來國民黨的部隊打仗不行才退回三八線,說俺爸怕死,還說俺爸

和美國人是一伙的……”
  “哪有這樣的事?誰家的野娃子?嚼舌頭咋的沒深沒淺?俺男人在前線給新中國打仗,死活都不知道,咋了還有罪了?俺男人

是志願軍,不是國民黨!你們還講不講理?這些屁孩子咋能知道朝鮮那麼多事情?肯定是他們家大人在後面瞎球亂嚼,這不是反革

命麼?……現在不是在抓反革命麼?你們公安不去抓反革命,拽著俺家孩子干甚?俺家孩子打得好,給他爹爭氣了,俺看誰敢動他

們,誰敢動俺就和他拼了!……俺男人是頂天立地的漢子,身上十幾個槍眼,一百多個傷疤,俺男人會怕死?……我日你娘的!誰

教給你們這些說道的?要是你爹你娘,看俺不撕爛他們的嘴!……這新中國有俺男人的一份功勞,現在又在保衛新中國,你們公安

算個球?不分青紅皂白就來教訓俺家孩子?俺男人有本事,他的兒子也不會稀松,沒打死他個狗日的算是他命大!”
  這些年來,翠兒的烈脾性已經被沉重的生活磨掉了不少。在嫁給老旦之前,她的火爆脾氣曾很讓她娘家人頭疼,就是嫁過來之

後也沒有什麼收斂,因為新婚頭幾個月二人天天恩愛不太出門,村子裡就有閑婦嚼舌頭,編造她家炕頭上的趣事。翠兒知道了立刻

火冒三丈,遍地找尋作戰武器,拎著一把草叉就登門大鬧,把那婆娘家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嚇得跳窗戶跑了,從此再沒人敢亂嚼這

名悍婦的舌頭。男人走後,日子苦了,翠兒終於知道就算自己當年多威風,脾氣多厲害,離開了這個給個巴掌都呵呵笑的憨厚男人

,自己心裡就像少了脊梁骨般無依無靠。她開始變得謹慎小心,不招惹任何人,說話嗓門也低了很多。但是即便如此,村子裡的野

漢子們在這漫長的十三年裡,仍然不敢上門招惹。時隔多年男人回家之後,翠兒好像又變了個人,天天臉上掛著笑,不管見了誰都

和顏悅色,從不去和他人計較便宜,她終於明白,她的一切依靠以及這個家庭的未來,都決定於那個重返戰場的男人!有了他,自

己心裡就無比踏實,什麼吃苦受累忍氣吞聲都可以不去理會了。故孩子們挨湊她倒不很在意,卻絲毫不能容忍自己的男人被人隨意

污蔑和侮辱。
  幾個公安隊戰士被這個女人鎮住了,只聽說過有什麼老子就有什麼兒子,沒想到這孩子們的娘竟也是個悍婦!看著她那副恨不

得拼命的架勢,幾個才二十出頭的公安隊戰士們一時束手無策。
  “這不是解放同志的媳婦麼?哎呦原來是翠兒你啊!”
  人群裡鑽進來一個人,一身干淨的中山裝,臉上笑呵呵的,竟是去過家裡的儲健縣長,他後面還跟著幾個人,看上去都是政府

的。
  “儲縣長?您聽見信兒了?我們能自個處理,還勞您跑過來干啥?”公安員忙說話了。
  “能處理?有你們這樣處理的麼?”儲健的臉一沉。
  “我都知道了,五個人對兩個,兩個人卻把五個人打了,本來是學生打架,誰打誰都是屁大點的事情,可是事情小,問題卻大

!現在是什麼時候?咱們志願軍在朝鮮多麼艱難?怎麼還有人在後面說胡話?還有沒有點思想覺悟?誰把誰打著了都是小事,政治

思想覺悟上出了問題,這才是大事。還記不記得毛主席前些日子說的‘三件大事’?你們公安部隊難道沒有傳達麼?誰在這個時候

破壞抗美援朝和土改,誰就是要被堅決消滅的對像!今天兩邊都動了手,也都受了傷,誰輕誰重相互都不再追究了,但是這個事情

要掰扯清楚,那幾個罵老解放同志的,學生還小,學校是要加強教育的。你們還要去他們家裡調查調查,看看這個言論是怎麼出來

的?如果沒有反革命傾向,也要對他們的家長進行及時教育……”
  “儲縣長,有一個學生他爸是劉副書記……”
  “劉副書記?那就更不應該了,是誰也不行!虧他還和我一起在伏牛山打過游擊,革命覺悟都哪裡去了?回了縣政府,我會在

黨委會上親口說他……你們是學校,一方面要傳授知識,一方面要加強學生們的思想教育,還要關注志願軍家屬的思想和學習狀況

,加強同學們的團結。所以我說,學生們因為這種問題打架,主要責任不在他們,而在於你們的工作沒有做好。好在沒有出大問題

,要是出了人命,你們也罪責難逃!”
  有縣長撐腰,翠兒底氣暴漲,這縣長聽上去也打過仗,反倒自己的氣有點弱了,鼻子一酸,嗷嗷地哭了起來,兩個孩子一左一

右地攙著翠兒,不去理會那幾個公安了。
  “儲縣長放心,我們一定加強這方面的工作,這個你放心……”校長一頭是汗。
  “翠兒啊,你也要注意一下啊,別管這幾個孩子們說什麼,學校裡的事情,畢竟現在還是人民內部矛盾麼,情況不明,咱們也

別把矛盾擴大化。孩子們都還小,預科還沒上完,後面還要念初中高中,要想個長遠。有些事情他們掰不出個輕重,犯點思想錯誤

難免。往後還要一個學校念書,你的孩子們出口氣動手這個難免,但是手下得太重,出了大事怎麼辦?出了人命可是要吃官司的。

就是他們說得再不應該,這不是有政府出面呢麼?所以了,老解放同志在前面打仗,這家裡和孩子們一定要安生哩!你把氣消消,

這個事情我們來處理,你別掛念在心上,要相信政府,啊?”
  翠兒氣已消去大半,看著一個學生額頭上還在滲血,這時倒有點可憐他們,畢竟他們都和自己兒子們一樣,才過了啥球也不懂

的年紀,說幾句胡話就被有根兒追著打成這樣,自己這個兒子也是夠橫的。
  “儲縣長給咱們做主,俺聽政府的……”翠兒抹著眼淚說道。
  “行了,這事情就這麼處理,受傷的孩子們都去縣醫院看看,重的住院治療,費用學校出。等傷都養好了,王秘書你知會青年

團縣委,組織縣裡面再開個抗美援朝支援大會,各學校師生都要參加,集中進行一下‘三件大事’的學習和教育工作。”
  這件事情在儲健縣長的處理下迅速地平息了,無論是打人的還是被打的都沒有把它放在心上。幾個孩子傷好了之後不久就又在

一起讀書和勞動了,還成了不錯的朋友,矛頭一致對外,開始聯合打外校的來犯者了。14年後,在儲健縣長決定自殺的前夜,他才

知道這個“一中事件”竟然也成了自己被打倒的理由之一。
  “娘,俺要參加志願軍!”
  一直沉默的有根兒突兀地對翠兒說道,翠兒才緩和下去的怒火仿佛被澆上了一桶汽油,瞬間就又升騰地燃燒起來。
  “你個娃子吃錯藥了?你去那裡干甚?有你爹一個讓人操心的還不夠俺受的,還要添上你個笨娃子麼?你才多大年紀?16歲!

你爹當年被國民黨硬拉去的時候還20歲哪,莫不是打人打上了癮,想上戰場去殺人了?再敢胡嚼,看俺打不爛你的腚!”
  兩兄弟受的都是皮外傷,沒幾天就光鮮如初了。但是這件事讓兩個孩子都有所成長,老大明顯變得更加沉穩,不哼不哈不說不

笑,幾個月下來像是長了三四年;而老二則變得思維敏捷能說會道,國家大事和政治風雲都能說道個有板有眼,照他的話講就是需

要學會利用理論武裝自己的頭腦以保護父親的革命成果。
  翠兒後來想起那伙孩子罵自己男人的話,就問有盼兒,志願軍退回了三八縣是啥意思?有盼兒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她。說朝

鮮戰場打了兩年,現在兩邊開始僵持了,志願軍前幾仗贏了,後來美國人換了將軍,防線也加強了,志願軍補給跟不上去,無力再

大舉進攻,美國人反攻,志願軍吃了點虧,退回了三八線,到了這裡,美國人再也不能往前推進了。
  “那就是說,你爹他們打過勝仗,也打過敗仗?美國鬼子不是紙老虎麼?怎麼你爹他們還能打敗仗?”
  “啊呀娘呦!紙老虎是美帝國主義,不是美國鬼子,在朝鮮戰場上,美國鬼子的軍事裝備和協同作戰能力,比咱們志願軍要強

得多。空中、海上全是人家說了算,而且在白天基本上也是人家說了算。據說在最初的戰役裡,有不少志願軍沒有冬裝,他們是穿

著夏天的衣服在零下十幾度的天氣裡和美國鬼子干哪,凍傷凍死的人比犧牲的人還要多。志願軍能在前幾次戰役打贏美國鬼子,靠

的全是像俺爹這樣的不怕死的一股子士氣哩!”
  “那可咋打仗哩?咱們村兒縫出來的那麼多棉衣棉褲,咋了不給他們都運過去哩?就讓他們那麼凍著?”
  “娘你又不懂了,美國鬼子控制著天上,他能讓你大搖大擺地送棉衣過去?別說棉衣了,他們有一陣子把咱們的運輸線轟炸得

連一根蘿蔔都運不過去,戰士們因為沒有蔬菜吃,很多得了夜盲症,一到晚上就看不見東西,這才失去了在晚上進攻的優勢。”
  “啊呀,咋會這樣哩?那你爹他可咋辦哩?”翠兒被有盼兒說得坐立不安,急得在屋子裡面亂走起來。
  “娘你別急,俺知道現在好了,咱志願軍和美國人在談判哩。咱志願軍現在的裝備可好了,蘇聯老大哥幫了咱們。咱們的武器

彈藥和衣服食物也想方設法突破了鬼子的空中封鎖,現在前線上,咱志願軍兵強馬壯,著急了還能給美國人狠狠來一下子哩。”
  “你個娃咋知道這多哩?你從哪裡聽說來的,咋說得像你瞧見一般哩?”
  “俺同學他爹是軍隊裡的干部,他經常看些內參給咱們說,還有……”
  “還有甚?”
  “娘……你知道了別罵俺啊。”
  “俺罵你干球啥?快講你從哪裡知道的哩?”
  有盼兒笑嘻嘻地拉著他娘的手,把她一直拉到後面的農具房裡,進了門反手掩了,再掀開一道布簾,原來放白菜和高梁杆子的

地方已經變成了一個小房間,有根兒正在那裡聽著一個盒子,那個盒子長相古怪,像是個燒爛的火爐子,插了幾根電線,電線一邊

連著那個盒子,一邊連著放在破臉盆裡的一大塊黑石頭上,石頭上還繞著一圈一圈的銅絲。
  “哥,讓咱娘聽聽!”
  有根兒把目瞪口呆的翠兒按坐在長條凳子上,用手去擰那個破盒子上一個缸子蓋兒做成的把手,一邊擰一邊轉那個破臉盆,終

於,在一個破喇叭發出滋啦滋啦的一陣聲響之後,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美聯社報道,中共軍隊於20日凌晨,集中了約一個師的兵力,在三八線東部地區向我聯合國軍某部及大韓民國第九軍32

師防御陣地發動了一次猛烈進攻。中共軍隊炮火非常猛烈,其間有蘇聯國的喀秋莎火箭炮,我聯合國軍某部與大韓民國防御部隊經

過一晝夜激戰,擊退了中共軍隊的進攻,現正在發動就地反攻……”
  “這……這個是咋回事?這堆破爛咋了能說話哩?好像說話的還不是咱們這邊兒的?”翠兒像是看見地裡冒出個鬼,驚得差點

從板凳上彈撞到房頂。
  “娘,這不是破爛,這是俺自己做的礦石收音機,是高年級老師在物理課上教的,俺和哥哥去偷聽來的。說話的這個頻率是美

國的一個台,一天只播幾個小時普通話……”
  “收音機?俺的天爺呦!你們兩個小閻王,這是收聽敵台哩!這是反革命干的勾當哩!你們還想不想活了?你們這兩個不要命

的貨呦!”
  翠兒嚇得手腳亂顫,她一邊低聲罵著,一邊四處尋找鐵錘和鎬頭,想要一下子砸爛面前這些恐怖的物件。
  日子一天天過去,板子村似乎從未如此的祥和安定過。村口的廣播裡講,全國形勢一片大好,農村形勢一片大好,農村生產互

助組已經在全國農村範圍內基本建立,糧食產量已經恢復到了鬼子來之前的水平。
  翠兒眼看兩個孩子快長大成人,各有各的本事和心智,大有將來超過他爹的態勢,這心裡比看見地裡豐收還要舒坦。她驚訝地

發現自己胖了,這和當年老旦離家之後自己一年就瘦成個皮包骨可大不一樣。廣播還天天在說板門店談判,翠兒自忖,既然兩個冤

家對頭都能在什麼“店”裡坐下來談判,估計再不會干啥大仗了,男人就該回來了。
  3個月前,板子村有了自己的郵政所,第一封信是郭平原在東北的親戚寄來的。由於農忙已經過去,全村的閑漢們沒事就等在

那個刷了綠漆的小房子前面,等著看誰家有信來。郵遞員是走著來的,小伙子個子不大,相貌也平常,腿腳卻好使。他從縣裡下來

,一個星期內可以把方圓50裡地的所有村子都走遍,每到一處都受到熱烈歡迎,據說還有不少姑娘稀罕上了這個天天串村子的公家

人。郭平原的那封信幾乎在全村大人的手上傳遍了,人們雖然大多看不懂信封上的字,可卻認得上面的日期,眾人掐著指頭算計半

天,就紛紛驚嘆於這信的速度了,東北那麼遠的地界兒,只半個月就到了,這不趕上八百裡加急了麼?
  這一天下了大雪,各家各戶都悶在炕頭上不出門。很快就要過年了,各家女人都開始准備過年的吃喝和衣服,手巧的還剪些窗

花准備著。牲口都入了圈,冬小麥已經用糞蓋過了,田壟裡還撒了麥糠和碎秸杆用來防寒保墑。村民們望著窗外的鵝毛大雪,心裡

都美滋滋的。這哪是下雪哪,簡直就是下糧食哩!這麼好的雪,明年開春麥子准保長得好。翠兒一個人在院子裡面瞎收拾,孩子們

明天就回來,她在熱乎乎的炕頭上坐不住,跑出來看看雞棚會不會被雪壓了,剛給雞棚加了幾根棍子支角,大門就被人捶得山響了


  “劉玉翠同志在家麼?”
  “你是誰哪?”
  “俺是郵遞員牙子,有嫂子你的信哩!”
  翠兒一怔,俺的信?也就幾秒鐘的工夫,翠兒高興得幾乎蹦了起來,手中的棍子杵著了窩中的雞,把一窩睡得正香的母雞捅得

咯咯亂叫。除了自己的男人,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第二個人給自己來信。
  拉開大門,翠兒看見一個白人,這個可憐的郵遞員被雪裹了個結結實實,胡子眉毛都白了,噴出來的也是白氣,凍得直打哆嗦

。他的手裡舉著一封信,上面幾個紅紅的字煞是鮮艷。
  “這大雪天的,黃鼠狼都不出窩,大兄弟你咋的還往這裡跑哩?快進屋來,炕上暖和。”
  郵遞員牙子也不謙讓,快步進屋,在門口抖落一身的雪,一屁股就上了炕。
  “翠兒嫂,要是別人的信俺就不來了,這大雪天俺還怕路上野狗叼哩!可俺接了信一看,是東北部隊寄來的,俺哪還坐得住?

管保是你家爺們在朝鮮那邊當兵哩!可到了你們村,村口連個鬼影都沒有,郵政所那廝也不知道死哪兒去了,俺是敲了幾家鄉親的

門才找到你這裡哪。”
  “那可辛苦你了……哎呀兄弟,你暖和著,快把信給俺看看,急死俺了。”
  翠兒拿過那封信,仔仔細細拆了,攤開來卻只認得開頭的“翠兒”和最後的“老旦”幾個字,臉紅著急地問那牙子。
  “牙子你認得字,幫俺念念。”
  牙子揉了揉凍紅的眼睛,慢慢地念道:
  “翠兒,俺是你男人。現在才給你寫信,是因為這一年多來一直沒工夫,這邊打仗活忙,俺也不太方便找其他同志幫俺代筆。

你們都還好吧?俺到了朝鮮才半年多就打了幾場大仗,俺帶的部隊很讓咱志願軍長臉,把美國鬼子和南朝鮮鬼子們打得那個球相就

甭提了!還立了集體二等功。俺又攢了幾個章,而且朝鮮人民軍還給咱們也發了軍功章哩!上面的字全是朝鮮字!可俺命不好,只

負了點傷就被抬回東北了,養傷養了半年多,醫生們不讓俺亂動,就胖了一大圈。傷好得很利索,你別心裡瞎惦記。俺自那以後也

再沒有進去過鴨綠江那邊,現在咱們志願軍正和鬼子們談判哩,國內補充了很多新的部隊去朝鮮,看樣子是用不上俺了。不過也說

句實話,俺帶的那個營幾乎都犧牲在第二次戰役了,再回去帶的又是生面孔,沒啥意思了。這回又讓老婆你說著了,俺真命大。
  “這一年多來,俺受部隊的調遣,一直在後面做入朝部隊的戰前動員工作。俺現在是戰鬥英雄哩!成天給入朝部隊介紹對付美

國鬼子的經驗。現在前線上雖然還是天天打炮,可是大仗已經有一年沒打了,38軍已經撤回來休整,俺也沒有原來那麼忙乎了。前

天,團裡政委告訴俺,說俺的任務完成了,俺可以回家了,俺那個高興呦!這不,俺半夜就拉著小李同志給你寫信了!
  “俺准備下周坐軍列先到鄭州,再從鄭州往縣裡去,那邊有部隊接待,一路上都有安排。你看見這封信的時候,估計俺已經在

路上了。孩子們都在縣裡上學吧?你就到縣裡去找孩子們,俺應該先到縣裡,部隊已經通知了他們,咱們在那裡見面吧。這次回家

,俺就真的是哪兒也不去了,俺也再不打仗了,就拉著你過日子,這往後的日子啊,俺想一想,這心裡就樂哩!
  “對了,再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俺已經入了黨,是師政委點頭批的,俺已經舉手宣過誓了,現在是中國共產黨黨員了…

…”
  在一個不眠之夜的第二天一大早,翠兒拎著個包袱就出門了,起早喂牲口的鄉親們很是納悶,這婆娘一大早要干啥去?
  “翠兒,為啥這著急忙活的,干啥去?”
  “俺去城裡找娃子們,他爹就要回來了!”
  “哎呀,那可是哩,老旦可回來嘍!”
  “可不是,俺這心都快盼碎了呦!”
  “和村長打了招呼沒有,讓他也安排一下啊?”
  “咳!人家那麼忙,就不用瞎忙乎了,不用敲鑼打鼓地弄排場,都是一個村的鄉親麼,以後日子長著哩。”
  村口的大道上仍有不少去區裡交糧的馬車,翠兒找了個空點的上去,晃晃悠悠地上了路。深冬的寒風很是刺人,她把頭巾蒙在

臉上仍然擋不住嗖嗖寒意,可她的心裡熱乎乎的。懷裡面焐熟的幾個紅薯和雞蛋仍然有著余溫,那是給孩子們的一點驚喜。趕車的

是一家子三口人,是西堤北村路過的,趁著男人交糧,他的孩子和女人也順便去縣城裡看看,天還沒亮就往外趕了。
  “大姐,這大冷天的,這麼早去城裡干啥哪?”
  “哦,俺去縣裡接孩子們回家,他爹要從朝鮮回來了。”
  “呦呵,你們是軍屬啊,光榮光榮!你男人替咱們保家衛國,咱們才有這麼好的收成哩!恭喜你了大姐,他回來了你就不惦記

啥了吧?”
  “是哪!他能回來,俺這心就落進肚子裡了,這一走兩年多,昨個才有信過來,說現在已經在火車上往家裡趕呢!”
  “哎嫂子,你男人是啥官兒啊?”
  “去的時候是個營長,現在俺不曉得,他說自己現在是個戰鬥英雄,也不知道升官了沒有。”
  “咱們村上禮拜回來一個,是個排長,咱們村裡可重視了,區裡把公糧免了,還給了一年不少撫恤糧食哪!”
  “咦?那可奇怪了啊,莫非打過朝鮮的國家都有這個政策麼?”
  “是哩!只是那個排長少了條腿,區裡是按照傷殘軍人復員給的政策,你家男人說自個兒回來,肯定完完整整的,就不知道國

家還給啥政策了!”
  翠兒聞聽這話,心猛地一揪,老旦並沒有在信裡說自己安然無恙,她不由得略帶怨恨地看了那女人一眼。趕車的男人似乎覺察

到了,給馬狠抽了一鞭子,回頭說道:
  “嫂子,別聽俺婆娘胡嘞,她是個吃草料長大的,只知道炕頭上養娃,沒啥見識!國家早就有政策,村子裡喇叭都喊過呢,你

家男人回來了,區裡和縣裡都有復員安排哪,沒准兒還當個大官哩,你就等著吃香的喝辣的吧!”
  那女人聽了,惱恨地瞪了男人一眼,嘴一癟不說話了。翠兒一時也找不出話來,低著頭自己瞎想。趕車的漢子凍得呲牙咧嘴,

拿口罩一捂只顧抽鞭子,就只聽著馬蹄在堅硬的土地上磕出一串串輕快的聲音。
  天亮了,一不小心,那火紅的太陽就從地平線上蹦了出來,把馬車和上面的三個人鑲了一圈金邊兒。翠兒望著紅彤彤的太陽,

心裡漸漸地又暖和起來,她摘下頭巾,盡情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氣。心下念道:咳,想那多干啥哩,男人活著回來了,還有個啥擔心

的!老旦不是說他的營差不多死球光了麼?他能活著回來,還有個啥不情願的?想到這兒,她不由得笑了。
  孩子們聽說父親要回來了,兩人高興得一把將翠兒抱了起來,又忙不迭地向學校請了假,跟著翠兒來到了縣政府。儲健縣長看

來早就知道了,見他們來了只一怔,隨即就撓著頭說笑了。
  “呦,翠兒,看來你家解放給你信兒了哦。我還尋思著給你們個驚喜哪,你們到得真快,部隊給我們來電話了,解放今天上午

就會到軍區裡,下午就能到咱們這裡,我這裡正布置接待哪。哎,別站著,快坐快坐……”
  “縣長,俺家老旦這次回來,沒啥任務了吧……”翠兒囁囁地問道。
  “娘,你這不是瞎問麼?儲縣長是地方的,爹的任務是部隊裡派的,縣長哪能知道哪?”有盼兒對母親的糊塗很不以為然。
  “是哪,孩子說的沒錯。我只是個地方官,部隊的事情不曉得,不過根據形勢看,朝鮮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咱們和美國人已

經談判了很長時間了,大仗打不起來了,而且……嗯,這個,我覺得就是還有仗打,你家老旦也不會去了,他該歇歇了……他為國

家做了這麼大貢獻,國家也要為你們一家考慮考慮不是?你就放心吧!”
  “縣長,俺爹這次回來,有啥復員政策麼?他會當個啥官兒麼?”
  “哦……這個麼……部隊和市裡的復員辦公室都還沒有安排,估計很快就有動靜了……嗯……走,我請你們娘仨吃飯去,孩子

們半個月沒回去了吧?我請你們吃頓好的去,就吃那個羊肉燴面,吃飽喝足了,下午迎接你們的英雄老爹!”
  老旦跳下汽車的那一刻,看到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們那驚恐的眼神,這在他意料之中。他笑著慢慢地走向他們,旁邊的縣裡干

部們都是一派知情的樣子,老旦忙和他們握了個手。
  “解放同志,你可回來了,翠兒他們想死你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儲健看著面前這個軍人,竟一時找不出別的話來說。戰爭讓這個人變了個模樣,他的頭上和臉上又多了幾條深深的傷痕,有彈

片劃出來的,也有灼燒過的痕跡,軍帽檐下面有幾個地方已經沒了頭發,露出顏色不一的傷痕。老旦的一只眼睛不見了,取而代之

的是一個牛皮做的眼罩,這個眼罩很新,一看就知道是剛做的。他穿著一身嶄新得體的軍裝,上面整整齊齊地掛了四個精致的軍功

章,側面看腰杆依然硬朗挺直,正面看卻仿佛有些歪斜,走路明顯有點跛。最讓人觸目驚心的是,他的左臂袖管已經變得空蕩蕩的

,一陣風吹來就貼附在了腰身上……就算是事先已有思想准備的儲健一時也難以接受,他習慣性地伸出雙手,想和老旦來個熱烈的

握手,最後只是握住了他那滿是硬繭的粗糙右手。
  孩子們被他的樣子嚇著了,他們不曾想到英雄的父親雄糾糾氣昂昂地走,如今回來卻變成這個樣子!他們無法想像他經歷了什

麼樣的戰鬥,也無法想像他如何才活著回到這裡。兩兄弟只悻悻地望著父親,緊張地站在母親身後,竟手腳顫抖起來。
  翠兒看到他跳下汽車的一剎那,差一點暈了過去,這還是自己的那個男人麼?不是部隊搞錯了吧?但是當他衝自己笑的時候就

不再懷疑了,她心底泛起一陣從未有過的痛苦和悲涼,自己那個偉岸英武的軍人丈夫,如今竟然變成了一個殘廢!他的一身軍裝和

軍功章雖然鮮亮,卻仍然遮不住一身的殘態,唯一不變的,是他看望自己的目光,還是那麼的熱烈和憨厚。不知不覺,男人已經站

在她的面前了,他剩下的右手撫上了自己的臉,翠兒這才從驚愕中醒轉過來,那熱乎乎粗拉拉的手告訴自己,這是自己的男人,他

活著回來了。
  “你……你遭罪了呦……”
  翠兒一把將老旦緊緊抱住,嗚嗚地哭了起來,冰涼的軍功章扎疼了她的臉。
  有根兒和有盼兒也鎮定下來,走到父親身邊,靦腆地看著他。有盼兒勸翠兒道:
  “娘你別難受,俺爹能回來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們部隊打的都是大仗硬仗,俺爹命大,都是你天天保佑他才平安的哪。”
  “是啊娘,俺爹現在成了保衛新中國的戰鬥英雄,志願軍和朝鮮人民軍這不都給他發了軍功章麼?這是咱家的光榮哩!以後咱

們腰杆子更硬了,看還有誰敢嚼俺爹的爛舌頭不?國家不斃了他們?”
  有根兒上次把幾個胡說八道的人打得差點殘廢,事情雖然過去了,可心裡還是有些疙瘩。儲健見老旦聽不明白,就搭茬道:
  “前年的事情了,有孩子亂講戰場上的事情,我已經讓部門嚴肅處理了。你這孩子可虎性,差點把人打壞了,有你的風範哩!


  老旦看著兩個已是成才的孩子,一股暖流從心底泛起,一口踏實氣從嘴裡嘆了出來。他扶起翠兒,細聲問孩子們道:
  “你們總算長大了,沒讓你娘操心吧?學上得怎麼樣?”
  父親問了話,兩個孩子都松了一口氣,老大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斜著眼睛看有盼兒,有盼兒仰頭說道:
  “俺學習沒問題,考上初中就是名次問題。俺哥不行,班裡倒數第二,俺怎麼幫他他也不開竅。不過俺哥練體育好,紀律性也

比俺好,俺覺得他還是參軍的好。”
  “你個臭小子,啥時侯變得油嘴滑舌的,你和你哥的前途你都安排了,你給俺是不是也安排好了?”
  “那俺可不敢,但是俺想讓爹和娘以後歇著,過舒坦日子,以後就看俺哥和俺的本事了。爹娘放心,咱們倆肯定能接好俺爹的

班兒,決不給俺爹丟臉。”
  老旦用一只手重重地拍了拍有盼兒,心裡熱乎乎的。養兒子還是劃算啊,早早地就頂用了。自己已是個廢人,干不了下地的活

兒了,看到兒子們都成了器,他心裡很踏實。他自覺為了保衛新中國,已經用盡全力,做了自己能做的事情。雖然自己在第一次重

要的戰鬥中就重傷回國,沒能繼續參加後面的戰役,但是那一戰所建立的功勛已經在全軍、乃至全國廣為宣傳,可謂功蓋三軍。在

東北後方養傷和訓練新兵時,但凡有人知道他是38軍三所裡一戰的英雄,無不肅然起敬,連後上來的一個主力師師長都給他敬禮。

老旦在後方把在三所裡的經歷對不同的部隊講了幾十遍,每一次都令自己熱淚長流,每一次都讓戰士們熱血沸騰。他自信自己已經

是新中國一個真正的英雄,那幾個沉甸甸閃亮亮的軍功章和兩塊聯掛的“光榮軍屬”牌子,讓他覺得再不用擔心什麼過去的事情了


  縣政府得到了部隊的通知,考慮到老旦已經成了殘廢復員軍人,不便於再擔任原來預留的副區長職務,國家按照一級殘廢的標

准給老旦同志落實了傷殘撫恤政策,發放了殘廢金糧和撫恤金。在這一年,國家已經把發放殘廢金糧換成了發放撫恤金,縣政府考

慮到老旦的情況,給他落實了雙重政策,殘廢金糧一次性發放了八百多斤小麥,傷殘撫恤金則在每年的1月和7月去縣政府民政局領

取,對此,老旦掂量再三,也覺得十分滿意了。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46:55

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

第十八章 跨過鴨綠江

 38軍的駐地並不如老旦想像的那般氣派。院子裡到處是卸了一半的馬車和農具,看來是准備在秋後收糧食用的。練兵場被劃成了

若干個打谷場,周圍“自力更生,以產代練”的標語還沒有揭下來。堆成小山的鎬頭鐮刀草耙子已經被雨水泡得生鏽,就在谷場上

那麼拿大油布蓋著。與此情景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輛輛滿載士兵和軍用設施的卡車,日夜不停地往火車站運著,車上什麼標志都

沒貼,車廂都用帆布捂得嚴嚴實實的。
  按照衛兵的指引,二人來到了38軍某師駐地報到,負責登記的同志一見到他們的證件,立刻笑著站起身來,大聲說道:
  “你們在登記處已經大名鼎鼎了!有個陳營長一天來三次問你們到了沒有,他還跑上跑下地去找我們的‘兩江’首長和於政委

,要求把你們兩個安排在一個團裡。關政委給我們下達命令了,你擔任D團的4營營長,那是個滿員編制的偵察營,讓陳岩彬同志做

你的副營長,還有一個什麼軍政學院的王皓,我們知道你們原來在第11軍的戰績,也希望你們能在一起,就讓王皓同志繼續做你的

政治指導員。只是委屈你們只能暫時帶營,待遇還是按照團級干部對待,因為在你們來之前,各主力團已經多向遼寧開拔了,只剩

你們幾個後補充的營還在調配,暫不設團也是基於人員的特殊考慮,或許到了東北還會繼續補充兵員,師部希望你們理解。或許到

了東北還會繼續補充兵員。這次部隊出發,從來沒有這麼多人的……你們到了就好了,38軍C師歡迎你們。”
  老旦並不在意降了一格的軍銜。他也了解一點38軍的底細,這裡臥虎藏龍,團級指戰員比自己戰功顯赫的多的是,光是解放東

北他們就立下多大功勞啊!自己這個投身革命才兩年的後來者能被安排到38軍做一營之長,他覺得已經很是不錯了,或許這還是肖

道成旅長的面子所系哩?同時,他非常高興能和陳岩彬以及王皓再度並肩戰鬥,這是兩個絕對信得過的伙伴。陳岩彬是一員虎將,

王皓足智多謀,楊北萬執行任務也說一不二,有他們幾個在還擔心完不成任務麼?
  剛從登記處出來,老旦遠遠就看見陳岩彬和王皓正往這邊走著,三人歡呼著抱在一起,惹得過路卡車上的兵都掀開帆布瞅他們


  “你個老旦!我天天找你,還以為你不來了,這可不中!我正准備偷一輛車去你老家找你哪!嚇!楊兄弟也被你拽過來了?你

不想讓人家回家娶媳婦了?”
  “陳團長,我要告咱們團長一狀,他們村子明明有好女子稀罕俺,他都給俺擋回去了,俺這輩子八成是娶不了媳婦了。”楊北

萬大聲叫道,一臉委屈。
  “傻北萬子,你們團長那是愛護你,你長得這球白淨的,還不讓他們村的餓女子們給吸干了,哎呀你可不知道女人的厲害,比

那國民黨部隊厲害多了……”陳岩彬嘻哈哈地拍著楊北萬的頭說。
  “你個球說啥哩!嘴裡面竟跑叫驢,俺是想讓他再歷練歷練,娶媳婦急個啥?這不又有仗打了?高師長說你們已經來了,俺能

不來麼?要不你回頭打仗立功成了旅長,俺還是個團長,俺這口氣哪裡咽去?”
  “解放啊,我可是被老陳硬拉壯丁來的,我的入學通知都下來了,被這廝當著我的面愣是給撕了,你說他該當何罪?要不是聽

說你來,我這官司得打到昆明軍區政治部去。”
  老旦見了他們別提多高興了,雖然三人分別只半年多,卻感覺仿佛隔了好多年似的。他捅了捅陳岩彬開始發福的肚子說:
  “這是咋球鬧的?咋了板油已經上來了?才過去了半年你就開始發福了?”
  陳岩彬眼睛一擠歪著頭說:
  “說的是哪,我這一沒仗打呀,就他奶奶的渾身都不自在,每天打獵也不過癮,每天訓兵更是不過癮。好容易有個剿匪的任務

,我他媽的帶著兵還沒到呢,那幫沒用的球就已經向當地縣政府投降了!你說我能不長肉麼?你說我能不著急麼?老王你也別恨我

,我拉著你來也是不想見你毀在學校裡,都打了多少仗了?非要聽那幫國民黨俘虜的教員講課,你這不是自找沒勁麼?那你還不如

天天聽老旦講講,那才是真材實料,還省了學費……”
  “你個球的陳岩彬!你他媽的還敢埋汰俺,趕緊給俺准備酒喝,俺兩天在車上都顛散了。”老旦過來就掐陳岩彬的脖子。王皓

趕緊攔住說道:
  “唉呦解放啊,這酒可不能喝,38軍梁軍長軍令極嚴,不是打了勝仗或者過年過節,上到軍長下到士兵滴酒不能沾,這和咱那

邊不太一樣。”
  老旦懊喪地瞟著陳岩彬說:“那俺完蛋了,沒酒喝,那你陳岩彬給俺搞點肉來吃總可以吧!你養下這麼肥,就讓俺喝涼水啊?


  “肉是有的,不過用不著我來准備了,朱團長和幾個營長都等著你,今晚上有你的肉吃!”
  當晚,老旦見到了團長朱浩天、政委胡之光以及其他的團級和營級指戰員,不知是誰告訴了朱浩天說老旦愛喝酒,席間眾人寒

暄和介紹過後,朱浩天衝著衛兵大喝一聲:
  “關門!警戒!”
  等到餐廳的門關上了,朱浩天悄悄從桌子底下拿出了兩瓶衡水老白干,笑嘻嘻地自己擰開了,大大咧咧說道:
  “聽說解放同志好酒,看來跟我是一個毛病,梁軍長不讓喝酒,那是因為還沒任務給咱們,有了任務我就敢讓他梁大牙天天給

咱們送酒喝。這軍人不好酒,肯定攻不下山頭,肯定沒啥出息!解放同志你別緊張,你面前坐著的這些個營長同志們,個個都是海

量,只是今天咱們湊到一起是給你接風的,所以七個人只喝兩瓶,全當品品味道了。你們11軍的肖道成旅長在太行打鬼子的時候,

和我有過生死交情,我打電話管他要個偵察營的營長,他連想都不想就推薦了你。在解放全國的慶功會上,他梁大牙喝酒的時候說

我只能打國民黨,說我沒見識過意氣風發的國民黨,就只能打落魄而逃的國民黨,還說現在戰爭的形式,我這個老八路跟不上趟了

,現在我就非下到部隊中來打打美國人,給他梁大牙和師領導們看看!我老朱是個爽快人,你既然來了,咱們既然要在一個戰壕裡

滾了,那麼我老朱見了兄弟怎能不請頓酒喝?滿上!”
  話音未落,朱浩天就要往老旦杯中倒酒,老旦忙站起來,紅著臉去奪那酒瓶子,朱浩天不高興了,身子往後一仰,按住老旦的

胳膊,力氣之大竟把他按回了座位。朱浩天瞪著眼睛大喊道:
  “干啥?我給你倒杯酒,你緊張啥?今天我給你倒酒,明天說不定就讓你去打山頭打狙擊,我這杯酒好請不好喝!老子這是先

禮後兵!你先不要客氣!這些同志們都知道我的厲害,喝酒歸喝酒,軍令是軍令,你們酒喝好了,這仗如果將來打得不好,我老朱

可立刻翻臉不認人!因為上邊的江濤師長會翻臉不認我。你知道為什麼請你來麼?我那個偵察營的營長半年前回家種地去了,那可

是和我從太行山裡一起打出來的兄弟,他的任務砸了鍋,偵察營偵察營,那該是團裡的尖兵部隊,卻被十幾輛美國坦克嚇得跑了十

幾裡地,我沒有槍斃他已經是徇私枉法、違抗軍令了!所以麼,這杯酒是咱們的見面酒,可也是一杯無情酒,下一杯酒能不能喝到

,要看你老旦有沒有肚渣子!要看你的新偵察營能不能打出咱們團的威風!怎麼樣?我老朱敢違抗梁大牙的軍令請你喝酒,你老旦

這杯酒敢不敢喝呢?”
  朱浩天略帶挑釁地盯著老旦,他知道面前這人其實和自己一樣都是團長,只不過老旦曾是俘虜軍官,雖然為新中國解放戰爭貢

獻了力量,但是到了38軍地頭上還是得暫時矮一頭。今天給老旦接風,一是要看看此人是否像肖道成說的那樣可堪重任,二是要看

看這人的性情能否把握。老旦看著眾人微笑中略帶疑問的眼神,看到王皓眼睛裡透出的鼓勵,慢慢又站起身來,啪地一個立正,大

聲說道:
  “朱團長,說句膽大的話,天下沒有俺老旦不敢喝的酒,也沒有俺老旦不敢完成的任務!只要你看得起俺,只要咱師看得起俺

,你往哪裡指,俺就帶兵往哪裡打!朱團長,俺這條命是十幾年戰場上滾過來的,自打跟了共產黨解放軍,只要俺帶的部隊有一個

人活著,就沒給解放軍丟過臉,就不知道啥叫完不成任務!不瞞諸位,新中國解放了,俺本來是想回家種地,可部隊需要俺去打美

國鬼子,俺就來了,根本就不用猶豫。俺在家裡呆了幾個月,看到家裡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好過。俺來38軍是俺女人和鄉親們敲鑼

打鼓送來的,為的就是讓俺報答共產黨和解放軍的恩,把美國鬼子擋在國門外邊。今天俺喝了你的酒,明天要是任務完不成,俺就

提頭來見!”
  老旦鏗鏘有力地說完,眾人全都愣住了。老旦一把拿過朱浩天面前的衡水老白干,打開蓋子,對著嘴就開始灌,一口氣將一瓶

67度的老白干喝了個底兒掉,然後慢慢地把瓶子放回到朱浩天面前,仍然立正看著他。
  “好!”
  眾人不由得大聲喝彩起來。朱浩天站起身來,緊緊地握住老旦的手,看著孔武有力不卑不亢的老旦,心裡不由得贊嘆。陳岩彬

見老旦一口就喝光一瓶,十分心疼,忙抱住另外一瓶不撒手,眾位營長當然不干,紛紛去他的懷裡亂搶。
  老旦酒量原本不小,可空著肚子一瓶酒下肚的情況卻不多,更何況那是一瓶67度的衡水老白干,老旦覺得肚子裡的火呼啦拉地

燒上來,忙用涼菜去壓,再喝下王皓遞過來的一大杯涼水才好點。幾個營長見老旦緩過來了,又一人敬了他一杯。朱浩天覺得沒喝

過癮,正准備再讓衛兵去拿酒,一個通訊員跑了過來,在他的耳邊嘀咕了幾句,朱浩天臉色陡變,眾人見狀安靜下來,朱浩天咬著

牙說道:
  “美國人轟炸了臨江和安東,師部的命令,下周我們團必須到達吉林,我們已經慢了,大家吃完飯就趕緊去准備,今天就喝這

麼多了,咱們到了鴨綠江邊再接著喝,部隊後天就出發!”
  還沒來得及熟悉自己的營隊,他們就登上了開往遼寧的火車。悶罐子火車晝夜不停地開往遼寧腹地,兩天後抵達了東北邊防軍

的38軍駐地。在這裡,部隊開始進行大規模的整裝和物資儲備。按照團裡的部署,老旦著重帶兵練習遠程奔襲和火力狙擊。老旦和

王皓全都施展出了看家的本領,把營裡面這些虎頭虎腦的年輕戰士訓得叫苦不迭。老旦和陳岩彬、王皓徹夜研究朝鮮的地形和山脈

特征,在訓練地找了很多處與朝鮮當地較為相近的地形,讓楊北萬帶著尖刀連隊領頭展開拉練,包括夜間負重爬山、下山,大量使

用繩索協助,用燈光進行山間信號聯絡等內容。
  白山黑水之間,他們晝夜不停地練著,不停的翻山越嶺令這幫曾經馳騁在黑土地東三省的士兵都有點吃不消,所有人的手掌上

和腳板上都磨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水泡。王皓動員戰士們,爬山是為了去朝鮮國打勝仗,朝鮮平原稀少,山脈眾多,現在不爬山,面

對比日本鬼子和國民黨更加凶殘的美國鬼子就只能等死!
  10月將至,朝鮮傳來消息,美軍在朝鮮西部港口仁川進行了登陸作戰,截斷了朝鮮人民軍的補給線,朝鮮人民軍已經陷入極大

的劣勢,正在節節敗退。如今,聯合國軍20萬人正浩浩蕩蕩地乘勝開向鴨綠江。知道這個消息後,戰士們的訓練自覺了很多。
  毛主席發布了組建中國人民志願軍的命令。在當地集結的各軍以最快的速度補充棉衣和裝備,存放自己攜帶的財物。上面命令

,要把自己身上一切具有中國軍隊標志的物品留在後方,每人衣服上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標志要撕掉,每人發的寫有“將革命

進行到底”的毛巾也要剪去字樣。很快,38軍C師就奉命向東南方向的鴨綠江邊開拔了。
  戰況與老旦所想像的大有出入。美國的飛機已經敢於越過邊境向中國部隊集結地邊緣扔炸彈,而他原本以為部隊的任務是要守

住鴨綠江這邊的國境。按照原部署,這個軍渡江後在朝鮮江界地區要集訓三個月,是作為志願軍的戰役預備隊調度的,等待改換裝

備後再投入作戰。可很快第一道作戰命令就下來了,竟是整個38軍立刻全部跨過中朝邊境,深入朝鮮境內,要在幾天之內到達熙川

和溫井地區。
  部隊在一個黃昏出發,一到了江邊就開始渡江。黑壓壓的鴨綠江北岸,老旦和他的戰士們看到了一副令他們瞠目結舌的景像:

在鴨綠江大橋和一座座臨時搭建的浮橋上,約有十幾萬人在黑燈瞎火之中迅速渡江。原來在江邊集結的部隊也不止有38軍一部,看

上去至少有三個軍的部隊在同時過江。大家穿的衣服都不一樣,有穿棉衣的,也有穿著單衣的,相同的是從身上都看不出部隊的番

號。整個江邊一盞燈都沒有。按照軍部的命令,連說話聲音都要盡量壓低,據說是美國人的飛機耳朵很靈。卡車都熄了燈,連拉大

炮的騾馬都上了籠頭以免嘶鳴。整個渡江過程迅速而順利,非常安靜,只有平緩的鴨綠江江水映照著昏暗的月光,照著戰士們背後

锃亮的槍。
  踏上朝鮮的土地之後,老旦回頭看去,祖國已經消失在黑暗的暮靄之中。他從未想到今生還有機會來到一個別的國家——雖然

是來打仗的。D團奉命向朝鮮北部的熙川方向急行軍。為了躲開據說很厲害的美國飛機,部隊都是在夜間行進。剛走出去幾十公裡

,部隊就陷入了一股向北潰逃的難民大隊裡,部隊在這股不顧一切北逃的難民潮中舉步維艱。難民中還混有大量北朝鮮士兵,他們

木訥地看著這只中國軍隊,毫無表情。
  “俺沒想到還能到國外來打仗,還要打美國人。老團長,美國人要進攻咱們中國麼?會不會有國民黨的部隊和他們一起來?”
  楊北萬看著難民潮,扭臉問老旦。
  “俺也沒想到。看來美國人覺得扶不起老蔣,要自己上陣了?可為啥要先打朝鮮,俺不曉得,可能這邊連著東北,好進攻吧?


  “保家衛國,咱這是衛國保家呢!”
  “嗯,一回事,毛主席英明哪,把鬼子擋在外邊,比當年老蔣放日本鬼子進來聰明多了。”
  原本一周的路程,整個師竟然走了10天。大部隊被擁擠的難民潮擠成了好幾部分,彼此沒了聯系。戰士們抱怨說這哪裡是在去

打鬼子,簡直是去趕集,一路上人山人海都往後跑,卻還不給這支幫他們打鬼子的中國軍隊讓路,真是離譜透頂!好在一路上只遭

遇了兩次美機的轟炸。由於在夜裡,戰士們迅速隱蔽了,不過放在路邊的汽車就倒了霉,被炸了個稀巴爛。老旦第一次見到這麼厲

害的炸彈,一顆炸彈竟然把兩輛日本鬼子生產的大卡車掀進了山谷裡,地上還留了一個巨大的彈坑。團長朱浩天對行軍之慢非常惱

火,卻也毫無辦法。
  果然,等到達了熙川外圍發動攻擊的時候,熙川城裡的南朝鮮軍隊已經作鳥獸散。戰士們非常失望。攻擊之前,偵察營開了會

,對於馬上要在外國和外國人打仗,戰士們不但不怕,反而都像喝了雞血般興奮,摩拳擦掌表決心,恨不得立刻把眼前的南朝鮮第

八軍打個七零八落。教導員王皓向戰士們介紹了部隊的任務,所屬的C師打的是主攻,整個38軍的任務是包南朝鮮第八師的餃子,

而且爭取包住一些美國鬼子。可是等戰士們大叫著衝進熙川城,鬼子早就蹤影全無了,他們只抓住了一百多個拆東西的南朝鮮兵,

那個第八師早已經跑了,整個城市冷冷清清,徹底戰了一座空城。
  從別的部隊傳來了一些勝利的消息,雲山方向開始叮叮咚咚地打起來,C師的官兵們酸酸地聽著遠處的槍炮聲,心裡很不是滋

味。
  “這是他娘的咋回事?這幫南朝鮮鬼子跑得比他媽的國民黨還要快!怎麼攆都攆不上。咱們的速度也太慢了,為啥走這麼一條

路?早知道這麼多人還不如翻山哪!”
  陳岩彬氣呼呼地在罵著。偵察營只開了幾槍,而且一個俘虜都沒有抓到,這簡直太丟人了。老旦和王皓去團部裡開會了,陳岩

彬只能一個人對著牆上的地圖自顧自地罵著,一個連長過來問東邊的槍炮聲是咋回事,陳岩彬正找不著撒氣的地方,眼睛一瞪罵將

回去,那連長立刻識相地跑開了。只一袋煙的光景,老旦和王皓回來了,二人表情不一,一個愁眉苦臉,一個嬉皮笑臉,把陳岩彬

弄迷糊了。
  “咋說?團裡啥命令?”
  陳岩彬從地上跳了起來,看著笑嘻嘻的老旦和一臉嚴肅的王皓問道。
  “看把你急得,後面有你的仗打。團裡命令咱們立刻出發,和3營今晚一起攻占新興裡地區,向球場方向斜插。那裡有南朝鮮

軍兩個營,都不滿員,送上嘴的肉哪!天就要黑了,馬上出發!”
  老旦和王皓剛才在會上如坐針氈。C師師長江濤和政委關天保幾乎是在大罵各團團長,說什麼入朝第一仗,39軍和42軍各部都

出色完成了任務,唯獨38軍非但沒有完成任務,還拖了別人的後腿。C師這次是奉命打主攻的,可主攻部隊還不如別人的偵察部隊

殲敵多,讓別人笑掉了大牙,38軍軍長梁飛綽號“梁大牙”,如今大牙被別人笑掉了,正在挨彭總指揮的怒罵。各團團長在行動過

程中不能隨機應變,給整個C師以及38軍抹了黑。D團團長朱浩天和E團團長溫如春等人被罵得狗血淋頭,一句話不敢回。諸營指戰

員更是熊瞎子走親戚——沒人敢應!連大氣兒都不敢出,把頭幾乎要凹進脖頸子裡面。好在師長罵完了之後立刻下達了新的作戰命

令,大家的精氣神兒才緩過來。
  攻占新興裡地區並沒有想像中的麻煩,一個衝鋒就拿了下來。4營和3營都完成了任務,抓了不少面容憔悴的南朝鮮兵。戰士們

覺得滿街追趕抱頭鼠竄的南朝鮮兵很是過癮,以連為單位左衝右打,跑得到處都是。這時師部的命令下來:別管小股敵人,迅速插

向軍隅裡和新安州方向,和A師同作為先頭部隊插入敵人第八集團軍後翼,形成對清川江以北敵人的大包圍圈。老旦接到任務心中

叫苦,立刻命令連隊全部回來,重新集結出發。奈何各連跑得太散,直等了兩個鐘頭才都回來。眾人嘻嘻哈哈用馬車拖著繳獲的物

資,興奮得滿面紅光。看見各個連隊用繩子串成一串的俘虜們,老旦知道這顯然是陳岩彬的手筆。他氣得摔下帽子,跺著腳大罵陳

岩彬:
  “你個球的!只你媽知道捆螞蚱去了,主要任務都不顧了?被這些雞•巴毛散兵耽誤多少事情?團部下的命令讓咱

們趕往新安州,就為了等你誤了一個時辰了!說不定人家3營邢大下巴已經到了球的了!咱們連湯都喝不上了!”
  “立刻把俘虜們交給後面的部隊,全營立即出發!”
  王皓已經急出了一腦門子汗。他不敢說得太多,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戰前動員工作是有問題的。在給各連分配任務的時候,他

並沒有強調攻擊部隊不能到處抓俘虜。在執行任務過程中,他又沒能及時提醒各連連長。戰士們因為在熙川窩了火,一到新興裡,

大伙為搶功抓俘虜一下子跑得滿街都是。和解放戰爭時候比,他發現自己的參謀意識有些退步,才半年沒打仗,反應就有些跟不上

趟了。在朝鮮打仗不比國內,沒有後方。在國內,一個營行軍,幾個連隊先走半天,留下幾個人等陳岩彬他們就可以,後面的路不

熟了問兩句就行,早晚趕得上部隊。可在朝鮮就不同了,這一路上都是些不懂中國話的朝鮮人,雞鴨不同語,兩邊都只能像啞巴一

樣亂比劃,問路的問不清楚,指路的指不清楚,部隊簡直是睜眼瞎。前些天A師的一只運輸隊迷了路,竟稀裡糊塗地問到了南朝鮮

部隊的休息地,被全部俘虜了。因此不等陳岩彬他們回來集合,這偵察營就不敢出發。
  陳岩彬氣壞了,照著幾個俘虜兵的屁股狠踢了幾腳,大聲向各連隊喊道:
  “同志們,咱老營長發火了!因為我們只顧去抓南朝鮮兵,耽誤了後面的任務,現在我們要甩開兩腳,攆上前面邢大下巴的3

營,去抓美國鬼子,完成團裡交給我們的新任務,同志們有沒有信心?”
  “有信心!”
  “追!”
  偵察營扔掉了所有礙手礙腳的繳獲物品,趁著黑夜往目的地趕。原本應該平坦的盤山公路,沒想到被美機炸得千瘡百孔,走在

平地上幾乎比爬山還慢。他們沒有時間修路填坑,幾輛汽車干脆也不要了。全營的官兵們在老旦的帶領下,氣喘吁吁地往前飛奔。

跑了小半宿,還真把3營給攆上了。老旦看到3營戰士們身上都掛著滿當當的肉罐頭,一個個樂開了花,忙上前去問,才知道剛才3

營去掏了敵人一個補給站,弄了不少好貨。老旦和王皓聽了面面相覷,這就是號稱“C師飛毛腿”的D團3營被自己追上的原因,他

們都慢了,看來兩個先鋒營的任務又要泡湯了。
  不出所料。
  等隊伍快到軍隅裡的時候,突然遭到美機掃射,也遭受了正面敵人的防御炮火,看來敵人已經從北往南撤退了。在軍隅裡、價

川地區,敵人同時構築了新的狙擊防線。敵炮火猛烈,一排接著一排。3營在敵三架飛機的一次掃射中,瞬間就犧牲了兩個排。偵

察營也有七八人的傷亡。兩個先鋒營架起迫擊炮轟擊前方敵人,敵人無心戀戰,只抵擋了一會就向西南方撤退,可剛跑了十公裡又

開始抵擋。敵機不停地騷擾著後面的兩支中國部隊,使他們前進的速度再度慢了下來。
  由於美軍跑得太快,第38軍先頭部隊C師終於沒有達成預期作戰目標,沒能包圍敵人一部。
  “我日你祖宗!老旦!王皓!你們給老子說,你們是他媽的怎麼回事!老子看在你們老首長的分上,把最重要的偵察營交給你

們,是讓你們來打漂亮仗的,不是讓你們來朝鮮旅游看風光的!師部三令五申穿插到位,為什麼就是到不了位?去打那些雞毛蒜皮

的小貓小狗干什麼?什麼十三年戰鬥經驗?什麼他媽的老雞•巴旦?還老偵察?老子看你他媽的是老牛拉破車!上炕一

年也硬不起來的貨!老子讓個娘們拉個牛車也跑得比你快!還有你!3營長邢占波,邢大下巴!你下巴長那麼大管個球用?做事就

沒點腦子,我日你祖宗!狗改不了吃屎!土匪本性難移!就看見幾個花花綠綠的美國肉罐頭,就你媽的帶兵下山去搶?要是下面有

幾個美國女人,你他娘的莫非要等搞出幾個崽子才上路!放著老子的軍令當耳邊風,把江師長的命令忘回了鴨綠江!幾個豬肉罐頭

把你他媽的饞成這個球樣?你知不知道你撿了幾個破豬肉罐頭,卻放跑了整個美軍第八集團軍這頭大豬?”
  朱浩天在團指戰員會議上破口大罵,震得洞頂泥土簌簌下落,聲音大得恨不得天上飛過的美機都聽得見。
  “我讓你們跑在前面,不是讓你們去給老子探路的,你們以為還是在追國民黨麼?晚睡早起撒泡尿拉泡屎都能攆上?那他娘的

是美國鬼子!身高腿長還有汽車!你們到不了位,A師、B師和整個38軍的任務就他娘的白瞎了!你知道師長怎麼罵老子麼——他讓

老子別當團長了,去背大鍋,去炊事班背黑鍋!讓胡政委去蒸饅頭。我日你祖宗的!老子長這麼大,從來沒被人罵過這麼難聽的話

!”
  朱浩天說罷,一把將手中的搪瓷水杯摔得碎片飛濺。老旦等營指戰員被罵得一臉臊紅,3營長邢占波後悔莫及,大下巴一咧,

竟然哇哇哭了起來。他是東北山匪出身,鬼子來之前搶老百姓,鬼子來了就搶鬼子,當年四野一部用了小半年才把他捉住,勸降之

後就跟隨了革命隊伍,是C師出名的雙槍王和飛毛腿。可這人的老毛病就是嘴饞,也好騷擾女人,雖然戰功赫赫,卻仍然只混個營

長。老旦和王皓清楚自己隊伍遇到的困難,團裡和師裡應該也知道。大家其實都知道,所有人都低估了美國人撤退的速度和火力封

鎖的強度。總之沒完成任務,二人作為帶隊指揮,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老旦紅著眼睛說道:
  “團長,咱們知錯了,你罵得對!咱們的確有些怠慢了,俺懇請俺這顆頭你先記著,黑鍋你莫去背,俺和王皓先來背上。下一

次任務完不成,你就斃了俺!或者留俺一條命,俺只要在部隊,就一輩子背著這口鍋!”
  “拉雞•巴倒吧,熊瞎子拜年——老子不敢受這個禮!”
  “偵察營願立軍令狀!”老旦大聲喊道。朱浩天哼了一聲,也不回答,見邢大下巴還在哭,又大罵道:
  “哭你媽了個逼!收起你這副嘴臉!老子不要你這副操行!下次完不成任務,梁大牙肯定會斃了江師長,江師長會先斃了我,

可在這之前,老子一定先斃了你們,拿你們幾個墊背!你們知道彭總怎麼罵咱梁飛軍長麼?什麼主力?屌主力!娘賣逼的主力!梁

軍長帶著38軍,從東北打到鎮南關,解放了中國一百多座城市,只因為這兩次任務完成得不好,就被彭總罵成了這樣!老子罵你們

的還算輕的!江師長要撤你們的職,於政委還要軍法從事哪!可老子已經拿這顆頭擔保你們了,你們要是再給老子辦砸了,老子這

顆人頭就沒了!”
  朱浩天仍然不解氣,劈頭蓋臉的還要罵其他人。老旦著實沒有想到,這次任務的耽誤,竟會導致如此嚴重的後果。他的後背上

不由得冒出一層熱汗,莫非自己呆了半年不打仗,這心勁兒和反應都慢了?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其實是面前的對手不一樣了,要和

自己交手的美國人絕非大家想像的那般稀松。
  在後面的行軍路上,老百姓和其他部隊的戰士們看到奇怪的一幕:兩個志願軍的營級干部,騎著大馬,卻各背著一口漆黑的鍋

,那鍋黑得真是沒法子說。38軍A師的部隊經過時,原任38軍作戰科科長的F團團長範舟看到這一幕,覺得很有意思,就把這個消息

帶回了軍部。很快,C師D團偵察營的黑鍋營長就被38軍傳開了。師長江濤聞聽後也難得地笑了,在作戰會議上向D團團長朱浩天特

意強調,D團如有新的重要任務,仍可以讓這個黑鍋營長去執行,但是命令他們把鍋摘了,讓朝鮮人民看了,像什麼話?
  偵察營的戰士們見營長和教導員都背上了黑鍋,很不是滋味。很多兵去搶,可哪裡搶得下來。老旦和王皓在動員會上當著眾人

的面把兩口鍋背上,說偵察營的任務要還是完成得不好,以後打仗,這兩口鍋就永遠會背在二人身上。戰士們既愧疚又感動,也熱

血沸騰!
  熙川之誤給整個38軍,尤其是C師A師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他們按照新的任務方案,堅決地向南挺進,在半個多月的時間裡

猛打猛衝,殲滅了不少的小股敵人,但是這些小小功勞還都不足以和那次失誤相抵。和其他39軍、42軍部隊創造的戰績相比,C師

的戰績可以說不值一提。這種憋屈的情緒在全軍默默地傳遞著,老旦和王皓不失時機地開展了“表決心打主攻”的戰士動員工作,

以連排為單位開討論會、寫決心書,有的戰士甚至寫了血書。同時,王皓將營裡面的三十多個黨員集中起來,讓他們在後面的戰鬥

中勇敢挑大梁,起到黨員的帶頭作用,任務必須完成,衝鋒必須在前。楊北萬見黨員們個個都摩拳擦掌,心裡很是不舒服,可也知

道這些家伙打仗時的確好使,就天天讓自己連的戰士們圍著黨員同志表決心寫血書,爭當箭頭兵,效果也很不錯。偵察營在剛下過

大雪的山路上急行,夜裡拼命行軍,白天睡覺開會,思想和行動空前統一。在大雪紛飛的11月底,C師D團終於等到了一次翻身仗。
  “我C師將於今日黃昏向德川方向迅猛穿插,過大同江,穿過南朝鮮第7師與第8師的接合部,必須於28日早8時占領德川南面的

遮日峰和葛洞地區,切斷德川和寧遠兩地敵人的聯系。偵察營老解放,你們和3營兩只部隊打前鋒,要在大部隊到達德川地區之後

,迅速急行軍至三所裡,死死卡住敵人南逃的退路!你們到達之後,要立刻修築工事,共同狙擊南朝鮮第7師潰退之敵,直到C師大

部隊的到來。從現在算,時間只有三天,可這是你們從沒跑過的一段遠路,能不能完成任務?”
  朱浩天瞪著銅鈴大的雙眼,如同大功率的探照燈,把一眾營指戰員晃得直眼暈。老旦熱血上湧,心想翻身的機會到了,就咬牙

切齒地說道:
  “團長放心,俺保證完成任務,就是翻山越嶺跑死驢,也堅決穿插到位。而且俺還要背著那口鍋一起跑!”
  “拉雞•巴倒吧!你們倆那口鍋先存在我這裡,翻山越嶺的背口大鍋,那怎麼跑?首長命令你們摘了!我不是嚇唬

你們,這個任務極其艱巨,你們要掂量清楚,別放了狠話卻沒完成,壞了我軍的整個戰鬥部署!”
  “團長,這個任務再艱巨,咱們營也兜了,完不成任務,咱們兩個人就他娘的不回來了,自己刨個坑用鍋扣了算了!”
  “你放心,完不成任務,老子就用這兩口鍋把你們扣死在地下,還省去志願軍C師的兩顆子彈!聽清楚沒有?”
  “是!”老旦和王皓大聲應道。
  C師戰士們俱都摩拳擦掌,師長親自帶軍,一路殺奔德川方向。
  老旦的偵察營跑在最前面。這幾百公裡的路,理論上可以跑完,但是一路上飛機炸,鬼子攔,按照原來的行動計劃,要按時到

達三所裡地區簡直是尼姑買嫁妝——異想天開。看著天上不時飛過的飛機,老旦和王皓一合計,咬牙切齒地下了命令,晝夜前進,

白天行軍不躲飛機,把腦袋上的偽裝枝條全扔掉,大大咧咧地往前跑。
  一架美國飛機低空掠了幾次,見下面的部隊只顧猛跑,對自己竟然不予理會,料想他們是撤退的南朝鮮第7師部隊,南朝鮮人

逃跑向來比衝鋒要快!就鄙夷地飛走了。江濤軍長知道了4營的招數,大喜過望,忙叫整個C師全部扔掉偽裝,隊形打亂,衣服敞開

,帽子揣起來,只要保持各隊序列完整,跑得越亂越好。路上時有慢慢悠悠往回走的南朝鮮敗兵,看見這只“狼狽逃竄”的友軍,

還嗤之以鼻地在旁譏笑一番。
  到了大同江邊,老旦有點犯愁了。此時寒風凜冽,雪花漫天,在明朗的月光下,大同江裡一堆堆巨大的冰塊兒在湍急的水流中

碰撞,發出震天的轟響。老旦在岸邊等了好一陣,一條船都沒有,橋也沒有,竟想不出過江的辦法。老旦仗打得雖多,冬天涉水過

江的經驗還真是沒有,更別說在這滴水成冰的嚴冬游過去了。正和王皓想著,後面的部隊竟然馬上就到了,當頭兩人衣衫凌亂,滿

頭大汗,喘著粗氣看著老旦和江邊的戰士們大聲問道:
  “為什麼不過江?誰的部隊,誰是兵頭兒?”
  “我們是D團4營先遣部隊,剛到江邊,這江水太急太冷,裡面全是冰塊,戰士們下去會有傷亡,我們正在想辦法搞船!”楊北

萬正在著急,猛然一怔答道。
  “想你個屌!怕傷亡就給我滾回鴨綠江去!”
  罵人的那個二話不說,脫下棉褲罵罵咧咧地捆在脖子上,一口氣連褲衩也脫了下來舉在手裡,露著白花花的屁股,撲通一聲就

跳進了江裡。他後面的幾百人紛紛效仿,江邊立刻出現了幾百個白花花的屁股。老旦和王皓驚得面面相覷,正想喊話,看見朱浩天

和政委胡澄海也跑過來了,朱浩天照著老旦就是頓臭罵:
  “操你媽的,你眼睛瞎了,那是咱們師長!還不讓你的人趕緊過江?”
  “江師長?他?他咋了自己跑到江邊來了?咋了這麼快呢?”老旦大驚。
  “廢話!這是啥時候?他能在後面待得住?你他娘的,老子剛在他面前保住你,你們就給老子在江邊耽誤時間,你還想不想活

了?3個月的加強訓練,你們是在游山玩水麼?趕緊帶人過江,游不到師長前面上岸,我就槍斃了你!”朱浩天火冒三丈。
  老旦愧得無地自容,又為自己的猶豫後悔不迭。這老紅軍師長真是號猛漢子,就這麼帶兵跳進江裡了,真不怕凍壞了雞雞?直

到這一刻,老旦才發現,這38軍的盛名的確不是虛傳,原來以為自己的訓練方法和帶兵能力不管到哪支部隊都算是兩把刷子,如今

看來,真的要再狠提一把勁兒才跟得上趟了。
  “楊北萬,讓戰士們都給俺脫褲子過江!咱們居然讓師長攆上了,還他媽叫什麼偵察營!你的尖刀連是怎麼練的?陳岩彬,你

帶2連3連下去,游不到最前面俺就燒了你們的褲衩!”
  偵察營的戰士們吸溜著冷氣,下餃子一樣跳進江裡,咬牙拼命向前泅水,遇到順流而下的冰塊也不管不顧地硬過。不少人被堅

硬的冰塊擊中,淹死在冰河之中,其他人視若無睹繼續前進。和經常負重20公斤泅水10公裡的偵察營相比,跟著江師長跳進江水的

部隊便顯出了差距,很快就被這幫訓練有素的生力軍追了上去,老旦和已經凍得臉龐發綠的江濤師長在水裡打了個照面,朝他大喊

道:
  “江師長,你要是再能把咱們攆上,就槍斃俺!”
  不等江濤說話,老旦已經帶著偵察營游過去了。突然,對岸升起了幾顆照明彈,一陣彈雨火網頃刻之間向著江裡掃了過來。
  有狙擊!
  老旦驚得打了個寒顫,在水中大喊道:
  “給俺衝上岸去,干掉江邊的敵人,占領機槍陣地,保障大部隊順利過江!同志們,咱們偵察營翻身的時候到了,衝啊!”
  照明彈耀亮了夜空。對岸的兩個南朝鮮狙擊連驚訝地看到,上百個光著白花花身子的士兵正吱哇亂叫著從水裡上來,衝到了漆

黑的大同江岸上。他們光著屁股晃著蛋,脖子上掛著棉褲,正訓練有素地以各戰鬥隊形朝陣地撲上來。這些人跑了沒幾步,下半身

見風就掛上了一層冰霜,這可是零下十幾度的寒冬啊!南朝鮮士兵們揉揉自己的眼睛,才知道這不是幻覺。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集

中火力開打,離他們幾十米開外的地方,這些光屁股兵投過來的一百多顆手榴彈竟然就落到了機槍陣地上。他們投得如此之准,只

瞬間就讓這兩個狙擊連傷亡過半,等剩下的人從冰雪堆裡張開雙眼,這群光屁股兵明晃晃的刺刀就到了陣前。他們的刺刀比身上的

冰霜更加寒冷可怖,這些南朝鮮兵剛能看清他們猙獰的面孔和凍成一團的雞雞,連舉手都來不及,就紛紛成了刀下之鬼。
  江濤師長一眾游到岸邊的時候,岸上敵人已被全部拿下。重又穿戴齊整的江濤師長和關天保政委看到偵察營的士兵們仍然在光

著屁股抓俘虜,正納悶,猛然看見仍然光著屁股站在一邊指揮的4營營長老旦和教導員王皓,總算是點了點頭。
  大同江一戰,偵察營光著屁股捉了一百多個俘虜。朱浩天的臉色總算好看了一點,派人專門送來了幾箱子烈酒,說別把大家伙

的命根子凍壞了,回國之後還得用呢!他還特意囑咐老旦:送酒的事情別讓其他的部隊知道!
  那酒是朝鮮的百姓給的,味道很差,卻也能暖和身子。老旦給戰士們把酒分了,下了死命令:早晨八點之前,先頭連隊必須趕

到並且占領德川南邊的遮日峰,占領之後交給後面的部隊,全營繼續插向三所裡地區。
  王皓瞪著通紅的眼睛,和老旦一邊跑一邊看著地圖。天就要亮了,偵察營如果不能趁著黑夜跑進山裡,美國佬的飛機可就來了

。據師部的情報,遮日峰周圍只有南朝鮮的保安部隊駐防,並沒有南朝鮮正規軍,也沒有美國人,所以只要偵察營能夠跑到,占領

該陣地應該不成問題。王皓立刻召集全營官兵動員會議。
  “同志們!對我們來說,大同江的戰鬥只是一次小的考驗,千萬別當回事兒!更不值一提!我們必須在早晨八點占領前方20公

裡的遮日峰。要現在還是上半夜,完成這麼個任務就輕而易舉,可現在再有兩個鐘頭天就亮,天一亮我們都知道有什麼後果。所以

我們要想利利索索地完成任務,就必須在天亮前,也就是7點之前跑到目的地,同志們有沒有問題?”
  “沒問題!”
  “教導員,不就是跑步麼?咱們在東北天天早晨負重拉練30公裡,不比在這裡累麼?而且這裡的風景還比東北好哪!”
  “就是說麼!朱團長那麼好的酒都給咱們喝了,咱還不來個超額完成任務?別說7點,就是6點我們也跑得到!”2連長李三皮

信心爆棚。
  “李三皮你別吹牛,你們還叫啥負重?背個鬼子槍就叫負重了?訓練時我們連每人還背著10公斤爆破裝備哪!楊連長的1連我

惹不起,人家從腿腳到戰鬥力都是拔尖的,可你們敢不敢和我們3連比試比試?干脆打個賭!誰先跑到誰把剩下的酒分了,或者誰

先跑到誰打主攻,怎麼樣,李三皮同志?”
  “3連長你個賣糞肥的!嘴就這麼臭!比就比,兩項全算上!楊連長這次你做個見證,誰先到誰打主攻,再把酒喝了。不過老

子還要再加上一項,你3連先到了,我們2連全連官兵給你們3連全連官兵洗腳,倒過來也一樣!如何?大像你放心,我們先到了也

用不著你們的爆破工具,我們會直接衝進敵人的據點,留下碉堡還多個睡覺的房子哪!把炕頭燒熱了,水燒熱了,等著你們來給我

們連的同志們洗腳……”
  “日你奶奶的,說話算數!老子自打過了鴨綠江就沒洗過腳,這個忙你是幫定了!”
  “哼哼!你這算個球!老子自打到了東北就沒洗過腳,算你撿個便宜!”
  王皓無奈地搖了搖頭,正色道:“我們是去完成任務,不是為了爭個誰輸誰贏,打主攻這個賭我和老營長可以給你們做證,但

是喝酒和洗腳這個賭不要打了,因為我們不會有洗腳的時間,而且現在所有的同志都需要酒暖身子,虧你大像想得出來!偵察營各

連必須同時到達目的地,各連職能不同,還要合理分配體力,我們真正的大仗還在後面!這個任務不給楊北萬的1連也是這個原因

,大家任務都很艱巨,但是仍然要有分工,別在這個時候就把勁全使光了,出發!”
  老旦哼哧哼哧地跑在隊伍中間,跑出約摸十公裡後,楊北萬派出去的三個尖兵傳回消息,前方五裡地有兩輛美軍卡車,上面好

像有十幾個人,看不清是美國人還是南朝鮮人,正往這邊開過來。老旦和王皓一商量,認為還算順手,決定捎帶著干掉他們。
  “叫2連長過來!”
  2連長李波一瘸一拐地跑了過來。在部隊連級干部培訓會的時候,大字不認得兩個的李波把自己名字“波”字寫得太開,被王

皓在點名的時候念成了“李三皮”,從此連干部們都叫他這外號了。他在打錦州的時候被炸傷了腿,日本醫生拿掉了他一根骨頭。

說來也怪,原本腿腳十分笨拙的李三皮,傷愈之後雖然一瘸一拐,卻從此跑得飛快,尤其是跑山路,居然成了連隊的越野楷模。老

旦曾開他的玩笑:你個球的要是另一條腿再去掉一根骨頭,莫不能成飛人哩?
  “三皮,前面有兩輛鬼子卡車,十幾個人,帶你的連上去干掉,清除道路。別的人就不攙和了,趕路要緊。”
  “是!不要俘虜?”
  “這是啥時候?要那玩意干球啥哩?有俘虜就給俺捆了扔在路邊!等後面部隊去收拾。”
  有這樣的肥差,李三皮歡天喜地地帶著隊伍去了,臨走還給3連長一個得意的白眼。3連長項忠田不干了,說營長你這不是偏心

麼?怎麼好料都給李三皮去收拾?這不讓他就跑到前面去了麼?老旦說你個球胡說!你的任務不是和李三皮賽腿腳,比這個你也不

是他的對手,猴子和驢不比腦子,非要比誰的球長,那不是扯淡麼?你的任務是摧毀敵人的工事和設施,到時候攻堅爆破不利或者

炸橋完不成任務,你就繼續回家賣糞去。
  3連長項忠田原本是營口西和村農民,外號大像。雖是五大三粗的農民,卻不會種地,別管什麼好地,到他手裡種啥死啥,從

來都沒個好收成,他平常的生計是倒賣糞肥,自然整日臭氣熏天。東北人民軍部隊剿匪時經過營口,路遇正在搗騰糞肥的項忠田,

一個團政委捏著鼻子問項忠田路怎麼走,有沒有土匪經過?項忠田說我沒看見人影,但是看村口有十多泡過路屎,看得出這幫人什

麼都吃,肚子裡的貨千奇百怪,肯定不是農民拉的,看成色也不過是兩天之前拉下的。那團政委憋得滿臉通紅,心下贊嘆項忠田對

一泡屎能有如此的研究和洞察力,於是就拉著他當了偵察兵。土匪們狡兔三窟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當年的小鬼子都拿他們沒辦法,

可萬萬沒想到共產黨卻對他們死追不放死纏爛打,饒是自己詭計多端,也沒想到最後暴露行蹤的竟是那十幾泡屎。項忠田在最後一

次剿匪戰鬥之前,詳盡分析了這幫土匪的身體狀況,說他們已經沒什麼食物,屎裡面開始有皮帶和老鼠,而且個個拉稀,估計是鬧

了肚子,肯定跑不快。他建議隊伍輕裝,繞到前面去截住他們,前後夾攻一網打盡。偵察連按照他的情報實施包圍,果然捉住了這

幫拉肚子拉得小臉焦黃的土匪,為此給他記了三等功,糞農大像在38軍某部從此“臭名遠揚”。
  李三皮跑得快,行動也干淨利落。那兩輛車全是南朝鮮運輸兵,正往南朝鮮第七師那邊運一批槍支彈藥,沒想到這邊會有中國

人。見一隊人大大咧咧跑過來,他們還以為這幫衣衫襤褸的人只是北朝鮮的共匪,竟然叼著煙跳下車來,很牛氣地擺出了一副拼刺

刀的架勢。2連的戰士們一見就樂了,有個老兵班長竟然當著幾個敵人笑得彎下腰去,說你們這幫二愣子真是太沒見識了,竟敢和

我們志願軍拼刺刀?一個班的戰士衝上去,三下五除二就刺倒了五六個,其余的南朝鮮兵嚇傻了,立刻就舉起了雙手。等偵察營全

部到達時,2連已經把七八個俘虜手腳捆成了一串兒,整齊地扔在馬路邊。他們還把自己的三八大杆兒全換成了卡車上的美式衝鋒

槍,身上揣的彈藥把衣服撐得鼓鼓囊囊。
  老旦喜出望外。他讓各連都換上了繳獲的美式衝鋒槍,優先發給各連尖刀小組。再吩咐大家把車上的手雷全揣上,這玩意的威

力可比東北產的手榴彈好使。王皓心很細,將這次戰鬥寫了個簡報,貼在車上,一是告訴後面的團長這仗是偵察營打的,二是告訴

他偵察營為了戰鬥需要,已經全部換上了繳獲的美式武器,原來的武器就地留下,給後面的部隊補充。
  天朦朦亮的時候,偵察營提前到達了遮日峰。當地駐防的南朝鮮部隊顯然沒有想到此時會有情況,一兩百人都還在沉睡,呼嚕

打得山響。楊北萬帶著一連從山後摸上去,一刀抹了衛兵,把剛繳獲的手雷扔了一片進去,把睡夢中的敵人炸得暈頭轉向,怎麼死

的都不曉得。偵察營半個小時就解決了敵人,兩個攻擊連隊一根毛都沒傷著。
  占領了遮日峰,按照原來的作戰部署,戰士們應該修築工事,順便休息一下了。可沒到下午,後面上來了一個通訊員,他大聲

告訴老旦,偵察營在傍晚必須出發前往三所裡方向,整個C師按照命令,要急行軍趕往三所裡,明天早晨之前必須到達,不到達目

的地不准開無線電。占領了三所裡,就可以擋住美軍逃跑的大部隊!
  “大部隊?他媽的總算有大魚逮哩!趕緊把戰士們叫起來,馬上就准備出發!”
  老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和王皓攤看地圖,不看則已,一看嚇了一跳。遮日峰離三所裡有將近80公裡,中間還要翻過三座山,

就是大白天,偵察營拿出吃奶的勁兒,也不一定能完成。更糟糕的是,部隊現在無法出發,前方道路上美國人的飛機一架接一架地

在巡航封鎖,無遮無攔地跑等於找死,必須等到傍晚才能出發,也就是說,必須要在十二三個鐘頭之內就跑完這80公裡山路,這簡

直難比登天!
  怎麼辦?老旦和王皓略一躊躇,心想要是容易還找偵察營打頭陣干啥?跑吧!跑到哪兒算哪兒!
  老旦和王皓把全營戰士集中到山腳下開會,向大家強調了這次任務的重要性。如此高難度的任務,戰士們聽著都有點發怵。可

是營長和教導員看上去都信心十足,他們說如果到達了三所裡堅持等到C師大部隊前來,就可以擋住要逃跑的美國鬼子。足足三個

師的兵力,那可是咱們都沒見過的白花花的美國鬼子,而且這也將是入朝以來志願軍最大的一次合圍戰役!
  “營長,不用說了,2連還是申請打頭炮,堅決完成任務!”
  “不行!這次任務要給1連!”楊北萬這次不讓了。
  “咦……1連長?你咋了還跟我們搶功?你是打山頭拔釘子的,營長的看家寶,跟我們飛毛腿2連搶功干啥?”
  “這任務你們誰也不能給,跑到了還要堅守,沒有我們3連的陣前火力布防,你們到了也白搭,任務要給3連!”
  “還是給我們4連吧!這一路上全是你們的功勞了,我們4連也不是吃素的,當年老子帶著一個班追上了廖耀湘的指揮部,比他

們的汽車跑得都快!”
  王皓看戰士們熱情高漲,既感動又很受鼓舞,舉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同志們,我們這次任務就不分誰先誰後了。正如大像說的,到了三所裡我們還不算成功完成任務,最重要的是要堅持到大部

隊到來。大白天我們要在山頭上打狙擊戰,美國人的飛機大炮,再加上幾萬個拼命往回跑的鬼子,可不會讓我們好過的!這任務可

要比當年打塔山還要艱巨!但是我告訴你們,這一仗就是把咱們偵察營全跑死,全打光也值得,咱們是C師的尖刀部隊,尖刀就要

用在最艱難的地方。咱們前兩仗打得不好,這半個月夠窩火了,這次任務是咱們偵察營的翻身仗,是咱們D團和C師的翻身仗,沒准

也是咱們38軍的翻身仗。所以,不管路途中有多少困難,我們整個營就是跑剩下一個連,一個排,哪怕是一個兵,都要完成這次任

務!”
  老旦接著補充道:
  “大家聽好了,除了槍支彈藥,什麼棉被衣服,甚至占分量的毛巾干糧,都給俺扔下。各連不分序列前後跟緊,全部輕裝前進

。路上遇到敵人,可以打但不許停,絲毫不能戀戰,敵人追也不能去管!到了三所裡,別管敵人有什麼飛機大炮,就是下……那什

麼‘圓子蛋’,也不能離開陣地一步!都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艱苦卓絕的急行軍開始了。部隊一出發就遇上了問題,山上的積雪太厚,戰士們上山很費勁,腳下一松就往下滑。副營長陳岩

彬想了個辦法,讓幾個戰士為一組,用綁腿互相連上,一個人往下滑可以拉得住,事實證明這個辦法還是不錯的。下山的時候,風

口後邊的雪更厚了,老旦干脆命令大家往下滾,戰士們把槍抱在懷裡,抱成一個棉團往下滾去。干枯的樹枝和堅硬的雪塊在戰士們

的四肢和臉上留下了一道道形狀各異的傷口和血印。這樣下山速度顯然快,只是戰士們站立起來時都有些暈乎。
  為爭取時間,他們選擇了一條幾乎直線的行軍線路,見山爬山,見水蹚水。最險峻的一處山坡幾乎是個懸崖,落差有十多米。

2連長李三皮摘下帽子,大罵一句就跳了下去,山下的雪很厚,李三皮居然嗵的一聲整個人鑽進了雪裡。他爬出來摸掉一頭一臉的

雪,朝上大喊:跳下來吧,舒服得很!戰士們緊跟著挨個跳了下去,竟然沒人在這裡受傷,這厚厚的雪幫了忙!
  路上遇到一只南朝鮮的治安小分隊,見他們根本不像正規軍,偵察營就未加理會,繼續往前跑。這支南朝鮮小分隊見他們個個

破衣爛衫一身泥雪,還拿著美式衝鋒槍,以為是自己人,大聲地打著招呼,見這邊人居然不搭理他們,氣得一通亂罵。
  到了後半夜,戰士們已經跑得體力不支,很多人開始臉色發白。老旦也頭暈眼花,心跳如鼓了。拿出地圖一看,竟然還有四十

公裡的路程。王皓向戰士們撒謊說只剩下20多公裡了,大家一鼓作氣,不要休息,繼續前進!
  在翻越最後一座大山的時候,很多戰士終於堅持不住了。有些戰士已經開始咳血。2連的一個戰士跑著跑著,哇的一口血吐了

出來,一頭扎倒在地再沒能起來。接著又有三個戰士吐血犧牲。還有兩個用綁腿連著的戰士跑著跑著就睡著了,竟然直接跑下了懸

崖,摔得粉身碎骨。到山腳清點人數的時候,少了6個!老旦強忍悲痛,命令部隊不得停留,繼續前進。
  他和陳岩彬帶頭跑在最前面。全營戰士緊咬牙關緊跟在兩個營長身後。在這冰冷的雪夜裡,在慘白的雪光中,在這幾乎不是路

的行軍路上,只能聽到偵察營堅定的腳步聲和哼哧如牛的氣喘聲。所有的人腦子裡只有三個字:三所裡!
  天亮了。
  地圖顯示,離三所裡還有十幾公裡!前路雖然沒有山了,但是大路上很快會有美軍飛機來巡航。怎麼辦?王皓吐出一口帶血的

濃痰,說什麼飛機不飛機的,沒別的辦法,繼續跑吧,否則一晚上的辛苦全白費了。老旦看著精疲力盡的戰士們,心急如焚。他們

一個個無精打采,像叫花子一樣,棉衣被呲拉得到處是洞,棉花都髒兮兮地露在外邊。要是沒有那些美式武器,已經完全不像一支

正規軍了,倒更像是一群山匪。
  “各連集合成三列縱隊,繼續向前跑,把身上的槍都按照南朝鮮兵的方式背,連長打頭跑在各連前面,只管往前跑。要是鬼子

飛機來了既不許躲,也不許打,跑步速度可以放慢些,但是一定要跑得整齊,所有的人都向飛機揮手,明白了沒有!”老旦計上心

來,大聲喊道。
  王皓會意,這是最好的也是唯一辦法了,虧這個農民想得出來!戰士們立刻按照命令整整齊齊地排成了三列,把槍從橫端變成

了肩挎,打南朝鮮兵的伏擊時,看見他們走路都是這副樣子。後面的大路上好跑多了,戰士們達到體力極限的時候,除了肺裡面一

團火般的灼燒,身體仿佛不再那麼累了。一輪紅日從山巒裡慢慢升起,飛奔的隊伍沐浴在一片金色的光芒裡。
  “飛機!”
  戰士們一驚,抬頭看去,兩架黑色的飛機正斜斜向隊伍飛來,巨大的引擎聲震蕩在山谷之中。
  “向狗日的們打招呼!”老旦大聲命令。
  “美國鬼子,我日你娘!”
  “……我操你奶奶!”
  “美國鬼子,你媽了個逼!”
  “美國豬,你們生兒子不長屁眼兒!”
  “……”
  戰士們一邊仰頭向飛機笑著揮手,一邊用他們能想到的最肮髒的言語罵著。美國人看到這支隊伍如此有禮貌地和自己打招呼,

也很禮貌地在飛機上給他們敬了個禮。戰士們哈哈大笑,說這幫美國鬼子真好糊弄,你罵他他還朝你敬禮呢。
  錦囊妙計得逞,老旦得意得滿面放光,腳底生風,真恨不得唱上一曲兒!他看了看表,離預定到達時間只有兩個鐘頭了。身邊

不斷有經過的小股南朝鮮部隊,戰士們開始有點緊張,可是這些部隊都無精打采地看著自己,就是不說話,心裡就慢慢放松下來,

只是一句話不敢說,別讓他們嗅出了什麼。
  當偵察營終於跑到一個立著三所裡牌子的地標前時,很多人都虛脫了。老旦此刻覺得自己嚴重脫水,可是前面還有幾公裡路,

要一口氣跑過去再打下來,在這裡停留夜長夢多。王皓贊同他的意見,讓戰士們吃兩口雪,繼續向前慢跑,但是要做好戰鬥准備。

讓他們驚奇的是,三所裡南朝鮮部隊的駐地門口居然有幾個軍官迎接,臉上還帶著笑。楊北萬一刺刀就干掉了那個領頭的,戰士們

呼啦一聲蜂擁進敵人駐地,打槍放炮扔手雷,攪了個翻天覆地。一個班的戰士們衝進了敵人的食堂,發現了十幾大鍋熱騰騰的菜。

老旦想了半天,也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兒,門口那廝莫非是在等一支退下來的南朝鮮部隊,還做好飯菜等他們?莫不是那兩個飛行員

給他們的消息哪?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45:33

第十七章 回家

第十七章 回家

 1950年2月,中原大地,白雪皚皚。
  黃河已經封凍,河道裡擠起一座座巨大而突兀的冰棱,仿佛奔馳的千軍萬馬。腊月的狂風在平原上肆虐著,呼嘯著,卷揚起黃

土和干雪沫子攪在一處,把原本冰封的雪原變得污濁不堪,死氣沉沉。誰能想到,幾個月前這裡還是一片宏大的戰場,數不清的士

兵們在這片土地上倒下。如今,那場戰役留下的東西還沒有清理完畢,到處是破爛的汽車零件和輪子,一些百姓還在風雪中慢慢吞

吞地尋找任何可以利用的什物。死人和牲口的屍骨還散落在這大平原上,一群烏鴉扎著堆兒,在飢餓中執著地叼啄著這些骨頭,指

望還能夠找一些肉渣。
  三匹快馬在風雪中疾馳而過,馬蹄揚起的雪隨風飄散,在他們身後拖出一道長煙。先頭一匹馬上跨著一個魁梧的軍人,厚實的

軍大衣讓他顯得更加強壯,黃色的棉帽子和衣服正面已經變成了白色,胡子上也結滿了冰霜。他就是那個離家十三年的板子村農民

,曾經的國民黨軍人老旦,如今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軍區團級復員干部老解放。在西南軍區的第11軍戰鬥任務全部結束之後,他

多次向組織提交申請,並謝絕了部隊的挽留,獲准復員回家。他帶著楊北萬和一個通訊員,從隴海線取道鄭州,在當地部隊的戰友

那裡取了這幾匹戰馬,三人只在鄭州歇了一宿,就風塵僕僕地朝西北方向飛奔而去……
  兩日後,傍晚時分,在一片茫茫的雪地上,老旦猛地勒停了戰馬,戰馬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嘶鳴,兩個在雪地上趕路的百姓聞聲

抬起了頭。
  “老鄉,河西板子村在哪個方向來著?這大雪快讓俺迷路了!”
  終於,他遠遠地望見了板子村前面的那幾棵大樹,以及那將要坍塌的土廟。一陣凌亂的狗叫聲從村子裡傳出來,已經可以看見

一些燈火了。村口一個人也沒有,他從馬上輕輕跳下來,一顆心怦怦亂跳著,從村子裡的大路上牽馬慢慢地往裡走。各家各戶的院

牆上刷著不少的革命標語,他認出了幾戶鄉親的門臉兒,順著記憶往自己家裡走去。一個人影從村子裡拐了過來,像是個孩子,手

裡拎著一盞油燈,正急急忙忙往這邊趕。看見他們幾個,那人怔了一下,忙打招呼道:
  “幾位同志哪裡去?這麼大的風雪,莫不是來村裡落個腳?有沒有和村支書打個招呼?”
  這竟是個大老爺們的聲音,老旦張著嘴仔細看了半天,嘴裡諾諾地說:
  “你……是鱉怪麼?你還認得俺麼?”
  那人也驚得愣住了,盯著老旦仔細看了半天,又搖了搖頭。老解放忙把軍帽摘了下來,再擼去一臉的冰雪,那人的眼睛猛地亮

了。
  “老旦!哎呀旦兒啊,怎麼會是你個球啊?你咋的……你咋的成了大將軍啦?鄉親們哪!大伙都出來瞧哎……咱們那丟了十幾

年的老旦回來了……”
  老旦緊緊抱著鱉怪矮小的身軀,心想這家伙的嗓子還是那麼好,這一嗓子全村就知道了。他看見各家各戶的燈紛紛亮了起來。

人像是突然從地裡冒出來一樣,眨眼間就擠滿了這條並不寬敞的道路。他認出了已經駝背的二子他爹,認出了胡子花白的謝家族長

,也認出了一個個與自己童年廝守的玩伴們。原本瘦弱的二子已經長成了一個彪形大漢,見了他就是一個無產階級式的擁抱,差點

把他壓得岔了氣。眾人見那個憨了吧嘰的老旦小兒已經變成了威風凜凜的解放軍軍官,看來官還不小,屁股後面還跟著兩個牽馬的

,立刻肅然起敬。老旦的爹原本就是村子裡的人頭,不管是打架還是張羅親事喪事都很有號召力,他的娃看來也不是個吃素的,眼

瞧著還比他爹強哪!老旦被鄉親們抓摸得渾身火熱,憋出一身熱汗,一個大小子從人群縫裡鑽將出來,瞪著一對小眼睛望著自己腰

上的手槍。鱉怪大聲叫道:
  “你個傻有根兒,咋了只管看槍不懂看人,這是你爹!”
  “有根兒?”
  老旦忙貓下腰去,扶著孩子的雙臂仔細端詳,那個如同自己模子一般的嘴唇和鼻子,看上去是如此的親切。孩子被他嚇了一跳

,拼命掙脫出他的雙手,向著人群外鑽去,老旦忙站起身來,看著孩子跑向一個村姑去了。火光裡,那個臉龐黝黑眼睛漆亮的村姑

,正是自己夢裡千百回親過的女人。女人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她披散著頭發,向這個從天而降的男人瞪著小眼睛,一時茫然

無措。身邊的兩個孩子緊抓著她的雙手,將身子藏在了母親的身後,只露出那兩雙亮晶晶的眼睛。
  老旦強按著心中的激動,慢慢走過去,仔細端詳著自己的女人,發現她的眼角已經皺紋密布,頭發也變得稀落和干枯,兩個深

陷的眼窩裡發著褐色的光,原本豐滿的腰身已經變得瘦小和佝僂。看著看著他的眼淚就嘩嘩下落,在地上摔成了細碎的冰。他一把

死死地將翠兒抱在懷裡,他感覺到了女人那劇烈跳動的心和那一對依然堅挺的乳房。這一刻,老旦長出一口氣,大聲喊道:
  “俺的翠兒啊,讓你受苦了呦……”
  女人緩緩地抬起頭,流著淚開始用手撫摸男人的頭,她粗糙的手滑過男人頭上的每一處傷痕,滑過她每一處陌生的記憶,終於

,她的眼淚如同瀑布一般打在了男人的身上。她掄起右手,給了老旦一記響亮的耳光,還沒等眾人明白是怎麼回事,翠兒又左右開

弓地扇起了他的臉,老旦就這麼任由她打著,那火辣辣的疼痛是如此親切,如此溫馨,直到她在發出一聲凄厲的哭號後撲到自己的

懷裡,仿佛怕自己消失一樣,將自己死死地抱住了。
  此情此景,楊北萬和通訊員百感交集,早已潸然淚下。鄉親們亦紛紛動容,大家哽咽著,唏噓不已……
  翠兒一把將兩個孩子拉到身前說道:
  “兩個天殺的,有根兒,有盼兒,快叫你爹!看清楚了,這個有出息的男人是你們的爹!你們再不是那沒爹的娃子了!”
  “有盼兒?俺真的還有一個兒子……”
  老旦彎下身去將兩個孩子抱在懷裡,深深地吸著他們身上的味道。十三年啊,總算熬到頭了,總算回到了家,總算見到了安然

無恙的女人和孩子!老天爺真是有眼,多少腥風血雨的動蕩,整整十三個兵荒馬亂的年頭,老天爺竟然還能讓這家人團聚!老旦緊

緊地抱著兩個兒子,在心裡默默地祈禱和感激著上蒼……
  老旦回家了!
  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板子村。鄉親們爭先恐後地來了,看見當年的憨厚娃子老旦一晃竟成了解放軍的首長,不由得嘖嘖贊嘆,

忙不迭地大半宿上門或是登門道喜或是認個臉熟。任命不久的村長和支書都來了,老旦雖然疲勞已極,卻也撐著笑臉和每個人寒暄

著。翠兒可不理會這些事兒,只讓兒子們忙活著燒水,自己早去窩裡將熱乎乎的雞蛋掏出來,再將那只最肥的母雞一刀拿下,擇幾

根蔥,掰幾頭蒜,剁點姜絲,想給男人做點好吃的。她一邊收拾著雞塊,一邊飛快地和了塊面,烙了兩張雜面大餅。等最後一撥人

帶著楊北萬和通訊員去休息了,這邊的飯菜已經上了桌:一大盤金黃的炒雞塊,一盤嫩嫩的蔥花雞蛋,兩張切好的油黃大餅,一碗

晶黑的黃瓜把兒做的鹹菜,還有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桌上一瓶酒是村長郭平原拿來的,有根兒已經用熱水溫過了。那桌子

看來是新做的,亮漆在油燈下面泛著暗紅的光亮,矮矮地敦在炕頭上。被子和枕頭整齊地疊在最裡面,熱乎乎的土炕散發出一股甜

甜的土坯味道。兩個孩子笑嘻嘻地坐在炕上看著自己,等著自己上炕吃飯,眼睛也時不時地瞟向那噴香的飯菜。女人給老旦打來了

盆熱水,讓他坐在炕沿上洗腳,卻不讓他動手,對著孩子們呵斥道:
  “有根兒有盼兒!荏兩個饞貓,別只顧著惦記你爹的菜,給他倒酒啊……你別動手,俺幫你洗了,你只管吃喝你的……”
  翠兒脫下老旦的濕厚的鞋,擼下他厚厚的氈襪,小心翼翼地把他冰涼的腳放進熱水裡,抬起頭來問道:
  “燙不?要是燙俺就再給你兌點涼的?”
  老旦輕撫著女人的頭,昏暗閃爍的油燈下,女人頭上的白發已清晰可見,她才是三十出頭的女人啊!老旦憐惜地看著女人,一

時竟哽咽了。女人卻只是埋著頭蹲在那裡,給自己洗著腳,待到用毛巾揩干了,女人抬起頭來,老旦看到女人早已是淚流滿面。
  “沒良心的!十三個年頭,你連個信兒也沒有,早以為你和村裡出去的後生們一樣死個球了,俺要是不為你這兩個孩子,趁早

就改嫁了,誰要守這十三年的活寡……”
  老旦忙用手去擦女人的淚,女人卻端起洗腳水躲開了。老旦看著孩子們手忙腳亂地給自己倒著酒,有根兒還用手指夾起兩塊兒

雞肉塞進有盼兒嘴裡,然後衝著自己一陣憨笑,老旦也朝他們笑著,把他們招呼到桌子兩邊,給每人一塊餅再夾一塊肉,看著他們

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翠兒回來也坐在桌子邊上,一邊擦手一邊看著自己,給自己一杯一杯地倒酒。酒味、菜味和女人孩子的氣息,

融合在炕頭升騰的熱氣裡,老旦第一次聞到如此濃烈的幸福的味道……
  當孩子們在側屋裡睡下,女人用顫抖的雙手脫去男人的衣服時,她被老旦那溝壑縱橫、星羅棋布的傷疤嚇得差點尖叫出來。她

驚恐又愛憐地撫摸著他身上的每一處傷痕,怎麼摸也摸不完摸不夠,最後摸到他那根依然完好的雄根上,女人湊到眼前左右上下看

了又看,確認它沒有損傷之後,再次哭著撲進老旦的懷裡。二人灼熱的眼淚把他們彼此緊緊地粘在一起,老旦將十三年來的思念和

渴望化做驚天動地的壯舉,如同端著機槍掃射一般迅猛地衝撞著,發射著。女人火熱的身軀發出陣陣顫抖,迎接著他。在低聲的呻

吟裡,她的身體緊繃著,用十指死死扣進他的後背,在老旦猛地抱緊自己的剎那,她感到自己要被一顆炮彈轟烈了一般突然陷入暈

眩,明明是在黑夜,她的眼前卻泛起一道白光,雙耳裡鼓聲震天,雷聲陣陣,她感到自己十三年的渴望在這一次轟擊裡被完全燃燒

起來,那熊熊烈火衝破她的喉嚨,衝出這座土房,在茫茫的雪原上蔓延,融化著這個冰冷的世界……二人就如此久久地交纏著。突

然,女人猛地睜開雙眼,用牙狠狠地咬在他的肩膀上,用力之猛讓他感到驚訝。女人在自己的肩上留下了兩排血紅的牙印,然後在

一聲滿意的嘆息中沉沉睡去了。老旦輕輕揉捏著她的乳房,親了又親。白雪映照的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鑽進屋裡,照在女人黝黑

的臉龐上,她的眼角還掛著淚花,可她分明是在笑著,臉上的皺紋仿佛在一夜之間舒展了。老旦輕輕地給女人蓋上被子,靜靜地看

著她的臉……
  “回家了……”老旦心裡輕輕地說。
  在老旦參軍之後,翠兒並沒有隨著很多人逃向山西和湖北,她無法忍受離開自己經營多年的家園的痛苦。鬼子不也是人麼?於

是她和板子村的大多數人一起,留了下來。鬼子和偽軍不久就進了村,但出乎意料的是,鬼子進村後並沒有大舉殺人,只是把村長

換了,在村口訓了幾次話。那個一臉賤相的東北翻譯說太君的意思是:皇軍是來幫助你們的,是為了讓你們生活得更好才把政府軍

趕走,大家要和皇軍精誠合作,幫助皇軍共建什麼“大洞牙拱籠圈”等等。總之,台子上站的那個只有叫驢般高、卻有母豬般胖的

太君總是掛著一臉耗子般的笑,腰上的軍刀還時不時耷拉到地上。他語氣溫和,還給孩子們發了一些從沒見過的糖果。日本兵們昂

著頭在村民面前列隊,臉上也沒有什麼殺氣,他們甚至給村民們發放了不少粗糧和布匹,在新任村長謝三驢的帶領下一家一家地發

放。
  鄉親們看到鬼子並沒有像政府說的那樣猙獰,似乎還算溫和,就把提著的心放進了肚子裡,自然也不敢找鬼子們的麻煩。只是

跟著鬼子來的一幫偽軍最喜歡胡作非為,蹭飯從來不給錢,臨走總還要抓個活物去。村中木匠謝保立的膽子大,對搶走他木料的偽

軍咬牙切齒,就壯膽跑到鬼子那裡告了一狀,鬼子居然把那幾個爛偽軍拉出來,當著全村鄉親們的面抽了一頓鞭子。後來偽軍找機

會報復那謝保立。謝保立的兒子和老旦一起去參的軍,可是只半年就和幾個板子村的後生跑了回來,藏在家裡沒多久,他們就被偽

軍半夜抓走了。在鬼子炮樓裡關了半個月之後,就讓謝保立等人前來認屍了。謝保立暈厥在血肉模糊的兒子面前,心病犯了,沒能

熬過冬天。
  但是總的來說,這幾年板子村都和鬼子處得不錯,反正也是按年頭交糧食上稅,和國民政府差不多,只要他們不害人,誰又敢

冒頭惹事呢?鬼子軍隊時常從村口經過,村裡的娃們最喜歡去看浩浩蕩蕩的鬼子過街,那架勢比正月十五過戲好看多了,運氣好還

可以在他們經過的路上撿到一些子彈等什物。大人們被謝三驢組織起來,舉著條幅在村口歡迎或者歡送鬼子們經過,舉著各色小旗

子,喊著自己也聽不懂的幾句日語。
  又過了兩年,鬼子突然管得嚴了。村子四角修起了炮樓,進出板子村竟然開始要出入證了。鬼子的態度開始變得惡劣,罵人打

人踢人對村姑動手動腳的事情常有發生。有西面回來的人說鬼子在那邊打得不如意,而且共產黨的游擊隊開始在附近出現,把小鬼

子折騰得鬧心。聽說南邊的易村全村人被鬼子屠了,殺得一個不剩,村子燒了個精光,連只狗都沒有跑出去,就因為一個什麼武工

隊在那邊干了幾個鬼子,鬼子要人,可是鄉親們也不知道這些人打哪裡來,躲在哪裡,實在無人可交。鬼子生了氣翻了臉,先把村

裡老漢們殺了一半,鄉親們為了自保交出去村裡幾個傻子,可鬼子不傻,就把全村人都殺了。
  消息像瘟疫一樣在板子村迅速傳開,各家各戶都心驚肉跳。村裡開了幾次會,謝三驢告誡大家千萬別去招惹那些來路不明的帶

槍和帶刀的人,這鬼子的臉說變就變,比那公驢的球還變得快,千萬不能讓鬼子抓了話柄拿刀殺人。曾經有幾個八路派來的工作隊

來板子村考察情況,住在原來的村長家裡,謝三驢知道了,立刻帶著治安隊的兵把他抓給了鬼子。鬼子為此賞了謝三驢不少大洋,

還給了他一個高麗女人。可還沒等謝三驢嘗嘗這外國女人的味道,他的屍體就被高高地掛在了村口的牌坊上面,身上掛著一條白布

,上寫:漢奸的下場!
  這下鄉親們更害怕了,這不誰也招惹不起了麼?這謝三驢雖說喜歡拍鬼子馬屁點頭哈腰,偶爾也占占別人的女人,可總的來說

他對鄉親們還是維護的,交出八路也是怕板子村遭受易村的下場。這八路神出鬼沒說殺便殺,以後誰還敢替鄉親們維護和鬼子的關

系哪?於是這個新任村長選了幾輪也沒人敢上,最後還是讓謝三驢的大哥謝大驢來頂替了。
  自打男人走後,多年來收不到他的丁點兒音訊,傳來的消息都是鬼子又攻占了多大的地界,國軍又節節敗退了幾百裡等等。村

子裡被抓去當兵的後生有跑回來的,二子就是一個,他說老旦所在的部隊早已在黃河邊就死光光了。翠兒大哭一場,給他戴了白衣

,便要帶兩個孩子回娘家去。可中間幾十裡地鬼子炮樓林立,八路也神出鬼沒,不敢亂走。娘家人設法捎信過來,說上幫子村也不

安生,鬼子正在掃蕩,八路有隊伍在村裡晃,還是留在原處吧。
  如此,翠兒拉扯著兩個孩子,不聲不響就在板子村將就過活。需要出村賣東西時,她在自己本來就不大好看的臉上再抹幾把鍋

底黑,於是七八年下來倒也平安。有幾個村裡的光棍倒時常來撩撥,翠兒也是一棍子打將出去。翠兒自己照顧那一畝多地,再扎一

些草袋子賣給村外跑貨運的,換來的錢多少能讓一家三口吃個囫圇飽。孩子們的個頭噌噌地往上竄,老大有根兒和他爹一樣又憨又

倔,已經能幫她做些農活,老二有盼兒古靈精怪,一雙賊眼滴溜亂轉,一腦子裡壞水。這孩子總和別的孩子打鬧,多半是他把人打

得鼻青臉腫,經常有大人小孩上門來告狀。這孩子還膽大,經常去村口用幾句好話騙小鬼子的糖果,太君太君叫得十分親切。兩個

孩子心志不一卻非常親密,有根兒從不打罵自己的弟弟,有好吃的總想著給他,有盼兒打架搶來的玩具和從鬼子那裡騙來的糖果也

會有哥哥一份,兩個孩子是翠兒心中的寶貝疙瘩,是她全部的希望。翠兒也因為孩子拒絕了不少媒人的好意,就這樣一直孤零零地

熬到了鬼子投降。
  那些天,村裡人都很納悶,那鬼子昨日個還耀武揚威地在村口罵人,咋的今日個就突然莫名其妙地投降了?只見鬼子們在村口

排成隊,哇哇大哭。聽說後來不少鬼子用軍刀挑了自己的肚子,當場就斷氣了。村裡去收屍的人說,那鬼子別看人小,腸子比咱們

中國人繞的圈兒多了去了。鬼子為啥投降,翠兒和鄉親們一樣不明白。國軍離著他們十萬八千裡呢,這八路好像也不太敢跳出來和

鬼子單挑,鬼子自己咋就交了槍呢?鄉親們對這種狀況很不適應,以為這是鬼子欲擒故縱的新伎倆,因為不少鬼子還在拿著槍維持

秩序,可鬼子們痛哭流涕用刀割肚子又不像是在裝蒜。不少人在村口見了哭著臉站崗的鬼子,還是點頭哈腰地問聲太君,孩子們依

然去管他們要糖。沒幾天,一支滿身補丁的八路部隊進了村,可鬼子看那意思不大想把槍給他們,直到八路架起小炮來轟,才哭著

繳了槍。八路把這些鬼子都關進了騾馬大院,鄉親們才終於相信鬼子是真的敗了。
  鬼子投降後,翠兒高興得幾天都睡不踏實,滿以為男人如果活著,肯定會很快回來,就是死了也該會有信兒傳回來,可是死等

了一年也沒個消息。除了逃回來的,同被抓去當兵的後生,傳回來的大多是死訊,幾年下來,竟幾乎死了個精光,只有老旦等兩三

人生死不明。
  縱是將自家財產全交了出來,甚至小老婆都交了出來,原村長謝大驢仍被定了個大漢奸,被拉到村口給斃了。被八路抓去推車

做飯的郭平原光宗耀祖地回來了,八年小車推出了八年革命經驗,在區小隊干了兩年征兵隊長後,底氣終於攢足,回村當了村長兼

書記。
  那時的郭平原風光無限,整天敲鑼打鼓地又要征兵,打的竟然是當年男人參加的國軍。翠兒害怕,整天介院門緊閉,雞鴨歸欄

,孩子們恨不得拿繩捆在屋裡,生怕被人說是國民黨的反動娃。郭書記倒是主動上門來做她的思想工作,說你男人以前是被抓兵的

,和俺一樣也是去打鬼子,沒個啥。可以後就不同了,如果有他的消息,務必向村委會彙報,爭取讓他早日醒悟,與國民黨反動派

徹底決裂。如果他已經戰死沙場——當然是打鬼子,村委會一樣也會按照抗日烈士家屬來對待,讓她寬心。該分的地分給你,各種

組織也可以參加,一定要支持黨的土地政策和農村運動精神,在村大會上現身說法,多說說當年謝家的那些地主土豪,借著國民黨

地方軍閥的惡勢剝削壓榨你男人家的歷史,也算參加革命的一份功勞。
  話是這麼說,可村裡的進步群眾對自己和孩子仍翻著白花花的眼。人家去當新八路的鄉親門口貼紅,窗戶掛喜,比娶媳婦還要

高興。翠兒想起當年送老旦上戰場也曾如此般熱烈,只是送走了就杳無音訊,心裡不是滋味。鬼子關進圈裡了,原區縣政府土崩瓦

解,縣官兒都跟老蔣躲在山裡。男人們說國軍怨不得別人只能怨自己,誰叫你老蔣自己跑到山裡去了?人家八路就有這份肚渣子,

沒吃沒喝沒槍沒炮,屁股有時候都露著,卻敢留在鬼子地頭上打。鬼子投降了,人家憋了這麼多年,終於熬出了頭,當然要出來占

地方。八路和國軍為啥這麼快就打起來,鬼子還沒走干淨,兩邊就猴急著火拼,翠兒自然不解,只知道自打她生下來這天下就無一

宿的安寧。
  八路進村兒,確實辦了不少好事,還給翠兒家又分了三畝地。他們在村委會裡鼓搗了個學堂,把已經八年沒穿過長袍的袁白先

生搬了出來,孩子們不用花錢都可以去認大字了。可八路征兵也不含糊,參軍是莊稼人的噩夢,勸是沒用的,八路就急了。雖然沒

有架起機槍,卻也把後生們關在院子裡,講了三天三夜的革命道理,餓得受不了的就舉手,舉手就算了八路,出門來狼吞虎咽,這

就是參軍革命飯。於是被抓的後生都成了八路。他們哭喪著臉走了,又喜笑顏開地回來,勸村裡的同伴們都去參加八路,說這八路

和國民黨部隊是不大一樣,有吃有喝有得混!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又有不少後生成了八路。翠兒擔心男人,他要還跟著國軍回來,不就會和自己村裡的後生們真刀真槍打

起來了麼?那可咋好哩?那該幫誰哩?
  男人回來了,還成了解放軍回來了,翠兒從沒像今天這樣睡得踏實。團長的官有多大她不曉得,總要比村長郭平原大些吧?得

知男人已被革命隊伍改名為老解放之後,翠兒簡直是歡天喜地了。男人這十三年的經歷讓她好奇,摸到一處傷疤就問出一個故事。

老旦不厭其煩,一一道來,聽得老婆後怕,孩子歡呼。幾天下來,孩子們在這個陌生的滿身疤痕的父親面前,再無生分和拘束了。

毫無疑問,父親是個英雄!他們反復擺弄著那十幾個涼冰冰的軍功章,天天抱著他的胳膊問那來歷。老旦抱著孩子們天天打鬧,甚

至拿過通訊員的槍教他們用。兩兄弟戴著父親的獎章在板子村大搖大擺地招搖,迎接著同伴們羨慕的眼神。
  老旦安心等著軍區的復員工作安排。回來之前,師政治部幫他聯系了這邊的縣政府,縣政府同意接收老解放同志出任武原區的

行政職務。老旦原不想接受這一安排,他記得楊鐵筠曾經告誡自己別當官,可是天下太平了,家裡不知情況如何,武原區正好管著

板子村,先去做個鄉官兒也未必不是一個歸宿,政府的待遇比部隊上仿佛還好些,於是就答應了。沒想到通知下來,竟讓自己出任

該區的副區長,老旦就有點作難了。自己帶兵打仗是塊料,可當個副區長卻不知深淺,這官兒可管著不少村子哩,自己大字不識一

筐,在武原區兩眼兒一摸黑,如何當得了這個副區長?
  負責轉業軍人安置的領導來到板子村,還帶來了縣長大人儲健,他們是坐著專車來的。縣長看到了西南軍區轉過來的材料,得

知老解放同志是個戰鬥英雄,妥善安排軍人轉業是份政績,縣長當然不敢怠慢,一溜煙兒就來了。除了鬼子軍官,這幾乎是板子村

有史以來來過的最大的官了。鄉親們得知縣太爺親自下來請老旦去當官兒,眼睛幾乎要掉進嘴裡。老旦面子薄,縣領導們都下來了

,自己也不好駁人家面子,只提出給自己三個月的休息,好好陪陪女人孩子。老旦有這十三年沒有回家的理由,縣長儲健也是行伍

出身,在河南東部當過多年縣大隊八路,自然表示理解。於是約好,三個月後,老旦到縣政府報到。
  老旦要當官了!
  對於板子村來說,這又是一個霹靂!當年那個任人都欺負的笨鱉老旦,竟然要一躍成為縣裡的干部和區裡的領導,羨煞很多同

輩。羨慕之余,不少人賭氣自己眼光不到,早知道就不如早早跟著郭平原參加八路,哪怕給八路喂豬,還不比你老旦這半道被俘虜

改造來得快?
  團支書謝老桂和副村長謝國崖成了老旦家的常客,每次還都帶來一些吃喝,一邊寒暄一邊挖空心思找出當年的話題。謝國崖每

次都要提到十五年前幫老旦打的那副驢掌,謝老桂則從來不忘念叨十年前給翠兒拎來的二斤白面。他們熱乎得幾乎要燙傷老旦,老

旦心裡知道是咋回事兒,也承著接著,自不點破。這兩個家伙以為摸透了老旦的脾性,巴結老旦也是真的,實際卻是擔心老旦不願

意去當縣官兒和區官兒,而非要在這板子村當這驢多槽少之地的村官!老旦成了村書記,自己猴年馬月出得了頭?
  江蘇淮陰的英雄連長楊北萬在板子村裡住得滋潤。他的幾個兄弟都有了著落,這麼多年戰爭下來,竟然各個保住了命,楊西萬

還升了連長。兄弟們要麼在剿匪,要麼在准備打台灣,反正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得知他要和首長去河南,兄弟們都寫過信來,說家

裡一切都好,爹媽讓他安心跟著首長,不必急著回家。楊北萬在村裡受到了鄉親們的熱情款待,各家搶著讓他和通訊員到自己家吃

住。當年的那個聽見炮響就尿褲子的小兵,經過大大小小幾十場惡仗的磨練,已經變成威風凜凜的鐵漢軍人,雖然落下點跛腳的殘

疾,仍掩不住他一身英氣。除此之外,楊北萬身材俊挺又眉清目秀,著實賺了個板子村的姑娘個個傾慕。老人們閑不住,從老旦那

裡小心翼翼地打探著楊北萬的來路,希望能把自己家的女子塞進這後生的被窩。老旦每次都是呵呵一笑,說人家楊連長是送俺回家

,過些日子就得走了,大伙死了這份心吧!有根兒和有盼兒兩個小子有了新的榜樣,每天拉著一幫孩子磨著楊北萬講述戰場故事,

孩子們時不時去摸一把他腰間那涼冰冰的美國擼子槍,就像摸小姑娘滾燙的手。楊北萬身受鄉親們禮遇,心生感動,就幫鄉親們排

憂解難,也協助村委會開展黨員的教育工作,回家的事兒就往後放一放。他早得知老家一切都好,五個兄弟已經回去了三個,另外

一個就在駐河南的一支部隊裡,離板子村只有兩天的路程。
  楊北萬和通訊員在村口裝了喇叭,那玩意兒剛放聲的時候,全村人都很驚訝,無法理解那個鐵怪物裡為啥子會有聲音,竟然亮

過老鴰,這不是鬧鬼麼?上百人用直勾勾的眼瞪著那只鐵鳥兒,直到裡面發出了一個女子甜潤的聲音,大伙才松口氣兒笑了,這才

開始留意它的內容——原來它叫出了人話哩!
  東邊出了事,朝鮮那邊好像出了問題!老旦心慌,忙去問教書先生袁白,袁白先生無所不知,說那是一百年前的高麗棒子,說

那個地界兒連著東北,幾年前一半歸了朝鮮共產黨,一半歸了美帝國主義。可如今美國人好像不老實,在幫著南朝鮮打社會主義的

金日成同志了。朝鮮半島一匹馬就能跑個通透,沒幾天戰爭就有結果了。老旦尋思,那美國人不是什麼好東西,這麼干肯定對社會

主義朝鮮沒安好心。
  可另一個國家的內戰,黨中央為何如此關注?這個問題袁白先生諱莫如深,老旦留下一肚子狐疑。喇叭每天都喊,說美國人派

出十幾萬部隊參戰了,說社會主義朝鮮退敗了,他就感到事態嚴重了。楊北萬也在關注東邊,擔心部隊會隨時通知自己,就遲遲沒

有離開老旦。
  3個月後,就在老旦接到縣裡上任令的同時,他也收到了駐扎在河南的第38軍某部的征集令:經西南軍區某部介紹並推薦,第

38軍某部政治部審核,老旦同志請即交接地方工作,即日起十天之內前往軍隊駐地報到,楊北萬同志如仍未返鄉,隨同前往,不得

有誤!
  軍令如山。老旦又夜不能寐了。女人和孩子們睡下了,他披上棉襖,悄悄溜出房來。冰冷的院子裡月光清寒,他抽著旱煙悶聲

不響。雞鴨也已經擠著睡了,門口的辣椒串子在寒風裡嘩啦啦的響,女人今天忙活的玉米棒子只掰完了一半,用一塊氈布蓋在碾子

上,再用磚頭壓了四角。他掀開氈布,摸著干硬的玉米粒兒,挑了幾顆大粒兒的,細細咀嚼著,一絲冰涼而又甜潤的味道在嘴裡彌

漫開來,直入心肺。他又緩緩地蓋上氈布,在碾子邊坐踏實了,點上一鍋瓷實的煙,抬頭望向天空。
  又是月朗星稀,月亮繞著一個輪廓鮮明的圈兒,像一只巨大的天眼看著大地。這與岳陽城的那個夜晚何其相似!記得那晚喝多

了,他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滿天的星鬥砸向他的眼,壓著他的心,令他抱著酒瓶沉沉睡去。這裡是自家的院子,身邊是下半年的

存糧,耳邊是女人隱約的鼾聲,可以舒心地仰望那片寂靜的天空了。可他又皺著眉,緊繃繃地想了許久,仿佛一座石刻的雕像,煙

鍋上若隱若現的紅光,一縷縷被冷風吹散的輕煙,讓萬物知道這是個在思考的男人。終於,他狠狠地吸完了剩下的煙,然後把它在

鞋底扣了,抖了抖僵硬的身體,堅定地走進屋子,點上油燈,把女人從睡夢中搖醒。
  “啥?又要去打仗?不中!就是不中!你還讓不讓人活了?你走了十幾年,才回來了幾天,說好了去當區官兒的,為啥又要去

打仗?你打仗上癮了麼?你當自己有九條命啊?”
  女人如同聽見鬼進了門,像地雷般炸了。老旦忙用衣服遮住她的身子,一邊系著扣子一邊哄勸道:
  “翠兒,不去不行哩!咋說俺都是隊伍裡的軍官。部隊的復員令是真的,沒詐唬咱們。毛主席和共產黨是想給咱們踏實日子過

的,可誰能想到,這美帝國主義就不想看到咱有好日子過,在東北那邊炸咱們的邊境哩!這些天廣播你也聽了,黨中央毛主席天天

在講,人家朝鮮人民的解放戰爭,他個隔山隔水的美國去攙和什麼?就算是攙和了,你炸咱們中國的地界兒干什麼?早不打晚不打

,為啥這個時候來打?其實是衝著咱新中國來的!俺在國軍的後幾年,那美帝恨不得把他家的軍火都運過來幫忙,現在俺明白了,

那老蔣和美帝是一棵樹下尿的兩條狗哩!就是容不得咱們這些窮人過個好日子……”
  “不行!他們是幾條狗關你球事兒!”
  “翠兒啊……咱們打下了新中國,剛安生下來,他們就非要來折騰你。你說咱兩個為啥一分就是十三年,不就是因為日本鬼子

來了麼?要是美國鬼子又來了,咱再分個十三年,那咱可咋活哩?再說了,俺是西南軍區第11軍的人,沒有11軍首長們提拔,俺能

回家當上這個區長?這次是11軍政治部把俺推薦給38軍部隊的,那38軍可是解放軍裡最牛氣的部隊,天津衛就是他們解放的,要論

軍功,比咱們11軍打得好哪!俺不能給11軍的首長們抹這個面子吧?翠兒啊,咱不能忘本啊,咱有今天這份田地,有吃有喝有地種

,俺還能當個副區長,一要念共產黨的恩,二要念解放軍的好。他們推薦俺去,也是因為俺能給部隊長臉哩!那38軍是四野林首長

的主力軍,不中用的人還根本就進不去哩!”
  “你說破了天也不行!沒有你個老旦,這新中國就不打鬼子了?毛主席就指望著你這個半殘廢去擋鬼子?咱家才團圓了這麼幾

天,你就又要去戰場殺人,你個天殺的,你扔下咱們娘兒仨十三年……十三年的冷炕頭,你才回來熱乎了幾天……就又要回去……

這村子裡出去的,活著回來的就你和郭平原兩個人……俺只聽說抽大煙混婊子能上癮的,就沒聽說原來打仗也能打出癮的!”
  女人已經哭成了一團,孩子們也醒了,開始嘰嘰喳喳。老旦見狀忙哄著說:
  “翠兒你小聲點,孩子們給吵起來了……你咋了不曉得事哩?俺是復員干部,是有著國家復員政策的,俺不是黨員,那國家憑

啥給咱這政策?咱有好日子過,就不管這新中國的難了?俺是軍人,打仗才打出來點兒軍功,這新中國有難俺不去頂著,早晚還不

是落到咱家頭上?當年這日本鬼子打進來只用了半年,你還記得不?可這美國鬼子可是把日本鬼子逼得投降了的,比日本鬼子還要

惡哩!現在不去擋著,說不定半年都不用他們就推過來,你忍心看著咱家被他們燒了?你忍心看著兩個娃跟著咱們受罪麼?趁著鬼

子們還沒打過來,毛主席命令我們去把他們擋在外邊,好過他們衝進來再打呢,曉得了不?擋住他們進不來,這新中國才能太平哩

!”
  女人的大哭費力不少,聲音漸低,抽泣著問道:
  “那美帝是黃鼠狼變的?憑啥不稀罕咱們過個好日子?咱們中國這麼窮,有啥他們好稀罕的?”
  老旦撓了撓頭,這個問題他還真回答不上來,袁白先生也沒告訴自己,當年美帝不是還幫著中國打日本麼?咋的才幾年就翻了

臉?想來想去他只能想起兩個理由,一是他們受了逃去台灣的老蔣的好處!二是美帝看不了中國窮人當家!
  “估計是那老蔣在台灣也沒老實,攛掇著美帝來搶新中國的地盤兒,沒准兒花了大錢,廣播裡不是講了麼?那老蔣跑的時候,

搜刮了大半個中國的金銀財寶哩!要不咱們板子村咋這麼窮哩?”
  女人終於不哭了,男人再去打仗,這比天塌了還要嚴重!可聽到男人只是去守住中國的邊疆,把美國鬼子擋在外邊,心裡就不

那麼害怕了。毛主席那麼英明那麼偉大,一窮二白都能把天下干下來,擋住美國鬼子,看來是比較有譜兒的,解放軍讓男人回來當

官兒,也必然不會讓這英雄活寶莫名其妙去送死的,他也是大官兒了,也不會和美國鬼子面對面拼大刀了……
  “那你這區長咋辦哩?”翠兒仍然不舍。
  老旦忙從棉襖裡掏出兩封信來,抖著手在油燈下攤開來。
  “俺今天收到了兩封信,這封是上任的信,縣裡來的。這封是調集令,是扎在東邊的38軍來的。那38軍首長們可比這縣官兒大

多了,他們自然會和縣裡打招呼,俺也寫個信給縣裡說明情況。等任務完成了,俺再立個功,說不定俺就不用去區裡當官兒了,直

接提拔個縣長也說不准哪!”
  “立功?你想個球哩?你有天大個功俺也不稀罕,你別缺胳膊少腿兒地回來,就是給咱們娘兒仨最大的功哩!別為了圖官兒圖

錢在戰場上不要命,你個球當個副區長已經夠風光了,你家祖宗幾十代,哪出過這麼大的官兒?你個球的,部隊裡剛教你認得幾個

字,連個信都寫不了,就是白給你個縣長,你當得了麼?”
  “嚇!你小看俺不是,俺在11軍當團長管著多少人知道麼?比咱全村人加起來還多哩!要論官階,俺現在就可以當個縣長哩!


  女人也不喊了,只是死抓著男人的手,默默地摩挲著。房門吱呀了一聲,老旦大聲喝道:
  “都進來!聽你爹你娘的壁角,你兩個兔崽子活膩了麼?”
  孩子們堆著笑臉跳了進來,一左一右撲到父親面前,有根瞪著大眼大聲問道:
  “爹你要去打美國鬼子了?俺要和你和楊叔叔一起去!俺也要和你們一樣立功!”
  老旦驚奇地看著他,有根兒立得筆直的身子煞是強壯,小胸脯鼓鼓的,似乎蘊含著無窮的力量,這個十幾歲的孩子已經是個大

小伙子了!他愛惜地拍著他的肩膀,像拍著自己的身體。
  “你爹還沒老,還輪不到你哩!剛長過炕頭沒幾年,就想和你爹爭功了?在家裡伺候好你娘,等你再長大點兒,把力氣全用在

建設咱新中國上!”
  有根兒不服氣,撅著嘴反問道:
  “俺都15歲了,村裡面15歲的後生就屬俺最高最壯,聽娘說你當年去打鬼子不也就20歲麼?楊北萬叔叔參加部隊的時候也和俺

一樣大!既然是新中國麼,應該要靠咱們新青年去保衛,你們這些功臣應該把保衛國家的任務和功勞都留給咱們!”
  “咦?你個屁娃!從哪裡學來的這些說道?敢教訓你爹了!你以為那美國鬼子像郭平原他家的看門狗似的好打?那是飛機大炮

坦克一樣不少的白鬼子,比日本鬼子還要厲害,像你爹這樣打了十幾年仗的老兵,怕都要掂掂輕重哩!昨天你娘讓你殺雞,瞧你們

倆那稀松樣!連只雞都殺不了,還想去戰場上殺鬼子?你還是再長幾年吧!到了20歲,我絕不攔著你!”
  女人聽了不干了,插嘴道:
  “你別跟孩子瞎說,啥20歲就不攔著了?這輩子他們兩個休想和你一樣,給俺老老實實種地娶媳婦,俺還指望著他們給咱們送

終哩,身上多塊疤我都饒不了他們!”
  “娘你說得不對,咱郭支書說了,革命要趁早,好多解放軍的大官兒都是和俺一樣大就參加了紅軍的,人家現在都是將軍了,

俺早點參加解放軍保衛國家,等到了爹這麼大的時候,沒准兒也成將軍了!”
  老旦沉下臉來,這孩子才這麼小,腦子裡就開始革命了?
  “你們兩個聽著,有你們給國家出力的時候,可是現在還不到時候。你們先去給俺把文化學好,多上點學,別像爹娘這樣大字

都認不得幾個!咱們這些革命軍人幫把新中國打下來,再把它守好了不讓別的鬼子欺負,為的就是讓你們這幫屁娃有吃有喝有學上

,有好日子過!將來俺老了打不動了,要是還有鬼子來打,你們放心,你們就是不敢出門俺會用槍頂著你們上戰場的!要是在戰場

上稀松了俺連家門都不讓你們進!”
  女人越聽越不舒服,這是說啥哩?打打殺殺的,孩子們懂球個啥?犯得著你老旦講這些道理?
  “爹,俺不想念書,俺想參加解放軍去!”有根兒很是畏懼父親的威嚴,哆哆嗦嗦地說。
  “俺也想去參軍……”有盼兒也擠著眼睛附和道。
  “混蛋!你們先去把字認全了,再跟俺說參軍的事!”老旦大怒。
  “爹,你參軍的時候一個字也不認識啊,就是現在字也沒認全啊,看那信不也問來問去麼?可你不也成了解放軍的團長麼?”
  “你……”這個倔了吧嘰的兒子!老旦被他頂噎了氣,伸手擼下腳上的布鞋就要打,女人趕緊攔住了。
  “干啥麼干啥麼?孩子頂你兩句你就要打孩子,區長還沒當哩就要耍威風霸道麼?你們兩個,趕緊滾回去睡覺,當兵有個啥好

?像你爹這樣能回來的有幾個?回來也是一身的傷疤,你們以為那個東西好玩麼?再說參軍的事俺就不給你們飯吃!”
  兩個孩子灰溜溜地去了。有根兒撅著嘴,頭也不回邁著大步出門。有盼兒倒是一臉嬉笑,一步回頭瞅三眼,剛把門帶上,又伸

回頭來說:
  “娘,你也別給爹吃飯,他不也就去不了了?”
  “小兔崽子……”老旦摘下另一只鞋板子扔將過去,在門上砸出不小的聲響。
  軍情緊急!老旦一大早去找郭平原,讓他幫忙寫信給縣裡。
  郭平原十分清楚老旦的來歷。他爹和老旦的爹在那次爭水之戰的械鬥中雙雙陣亡,謝郭兩家原本結下了死仇,鬼子和八路的先

後到來讓這股恩怨又消失殆盡。當年國軍抓兵時他家早有風聲,一家人去西邊串了個把月親戚。正所謂“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兩年之後,八路把郭平原拉去當了伙夫,兼做大廚,一干就是八年,同是被抓兵,他卻算革命出身。進入解放戰爭時,郭平原

身份變得顯赫,經常帶著區裡的工作隊下來征兵。一開始時,他為了完成區委的任務,采取了一些非常手段。到後來參加解放軍成

了潮流,他又提高了門檻,擺起了架子來。
  村委會的其他干部都是謝家人,對他便有些不搭眼。原村宣傳部主任謝國崖原本是個識相的,為了表忠心,早早地把自己的娃

送了過去,可郭平原只給他的娃安排了武裝運糧隊的差使,直到全國解放一槍也沒放過一槍也沒挨過,仗一打完就回家種地了。謝

國崖為此十分惱恨這貨,時不時在村裡工作上納個小鞋給他穿一穿。村團支部書記謝老桂是自己的擔挑,胳膊肘自然朝向自己。幾

人同是村委會黨支部成員,幾個月來二人都在商量如何運用合理的組織鬥爭手段拆掉這個郭家人的台,只是對手根正苗紅,動作還

沒有施展,反倒一時找不到他的破綻。
  迎接英雄的場面讓郭平原頗有些無措,還沒來得及反應,這位團長英雄已經被那伙人供起來了。自己雖然剛來,可畢竟是村支

部書記,是一村之長,見副村長謝國崖和村委會的一眾嘍啰們呼前喝後地簇擁在老旦家門口,連個招呼都不和自己打,郭平原的心

裡像翻了醋缸。可這種事自己既不能明說,也不能躲在一邊,就多次光顧老旦家。老旦對黨組織是很敬畏的,對面前這個頭長得像

灶口,頭發只有球毛多的村支部書記,自然不敢怠慢,都是熱情招待,二人因為都與部隊有關,還有一些可以聊到一起的話題。郭

平原得知老旦要去區裡做官,門檻踏得就更勤了,因此幾個月下來二人關系處得倒還不錯。
  今天,郭平原見即將上任的副區長登門求助來了,自然高興不過。這麼有臉的事情他不去找滿腹革命理論的副村長謝國崖和吃

過城裡墨水的村青年團書記謝老桂,卻讓自己來代筆,自然說明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當得知老旦根本就沒去找那兩個人時,郭

平原更加高興得滿面紅光,忙吆喝著女兒趕緊去買雞鴨熟食外加兩斤好酒,再吩咐婆娘把藏起來的過冬南瓜也蒸上兩個准備解酒,

說要盡一個村黨支部書記的能力來給英雄送行。這信因為是代寫,自然可以屬上他村支書郭平原代筆的字樣,遞到縣裡領導眼皮下

面過目已經算是個好事,況且這個老旦今天又要打仗去,也說不定哪天再回來,團長變了旅長師長啥的,那可就是縣裡都養不下的

佛了,這封信也算是當年曾經幫過忙的憑證哩!
  寫信算個雞毛事兒?郭平原走筆如飛,歪歪扭扭地即刻幫老旦解決了難題,看著日頭上來了,就拉著他開了喝。老旦一邊說謝

,一邊把家裡的事情念叨了一下,算是托付。半斤不到,門外咣咣地就有人敲門,郭平原的婆娘開門一看,竟是副村長和青年團書

記,二人風塵僕僕,大大咧咧地進門就嚷嚷:
  “咱們還道老旦藏起來了哩!找遍了板子村也尋不見個人影兒,敢情被你支書圈在家裡喝酒哩?喝好酒也不叫上咱們倆,太不

夠意思嘍!”
  副村長謝國崖一邊打哈哈,一邊大踏步進了堂屋,屁股後跟進來一股冷風,不等郭平原還嘴,他已經一個箭步脫鞋上了炕,動

作麻利得像追地裡的兔子。謝老桂手拎兩瓶酒,也像是到了自家,竟毫不見外,吆喝過郭平原的醜婆娘,甩錢般扔過酒去,吩咐她

燙了再斟上來,當然也躥上了炕。郭平原原本熱得要脫光膀子,這兩個不懷好意的貨攪和得他一陣冰涼,竟在烘熱的炕上打了一個

寒噤。這兩個死鬼如何聽見風聲?怎會捆在一塊兒闖進來?真可惜了這一大桌子好酒好菜!不過事已至此,面子上總要過得去。郭

平原哈哈一笑,大方地讓出自己熱乎乎的炕頭,讓謝國崖坐了,自己挪到老旦旁邊,吩咐著婆娘再去做菜。老旦見村裡的一眾首腦

都到齊了,自己倒有點不好意思,衝著在院子裡逗狗的有盼兒喊道:
  “趕緊去家裡,跟你娘說,把昨個燉的肉拿過來,咱們要下酒,快去!”
  “嚇!娃子等等!老解放同志,你這是寒磣俺平原是不?到了俺家的炕頭上還能吃你家的肉?俺郭平原雖然是勞苦大眾出身,

跟著八路八年也沒吃過山珍海味,可如今倒騰出兩斤豬肉還不成問題,你還沒喝酒就要說胡話了?”
  郭平原自恃在自家炕頭,說話當然硬氣,如此熱乎的語氣讓老旦都覺得有些肉緊。他的臉紅了,只能嘿嘿地喝了一杯。另兩人

見老旦臉紅,還以為他真的是不好意思,心想這郭平原還是有幾只嚼子,這麼快就和英雄老旦套上近乎了。謝國崖知難而進,已然

端起了酒杯。
  “啥老解放老同志的!俺看著他老旦從半大小子長大的,你的名字改得再好聽,俺也還叫你老旦,這才是咱們板子村的稱呼呢

!你就是將來當了將軍,俺謝三兒還是管你叫老旦!叫老旦將軍!”
  謝國崖這話入耳,讓郭平原一陣尿緊,任是自己再處心積慮,他謝三兒跟老旦畢竟同宗,咋的都比自己和老旦更親。郭平原看

著笑出牙花的謝國崖,恨不得他喝下去的酒都化做見血封喉的毒藥,即刻封了那張臭嘴。一時想不出回應的話,郭平原一口酒連一

口氣咽到了肚子裡。旁邊搶炕頭的謝老桂又說話了:
  “你個老旦真是的!郭書記說你寒磣他一點都不假!咱板子村再窮,只要郭書記站在村口一吆喝,全村兒的大豬小豬公豬母豬

都得上趕著跳出圈來,乖乖地捐出幾斤肉……弄不好啊,鄰村的豬聽見了,也得半夜急行軍趕過來,哭天抹淚地湊上半斤哪!”
  這尖酸刻薄的話,謝老桂竟然能嬉皮笑臉地吐出來,險些把個郭平原氣得仰倒,直欲拎起炕頭上冒氣的開水壺兜頭潑過去,燙

他這一只冒泡的豬!謝老桂分明是在罵人,郭平原當年給八路軍縣大隊征兵時,就是站在村口那驢樁上大聲吆喝,如謝老桂一樣的

鄉親們為了讓孩子參加解放軍奔個好前程,都爭相給革命隊伍捐糧食棉花,那臨村的後生耳朵也長,還真有半夜跑過來參軍的。郭

平原喝得通紅的臉一時竟氣得發白,強擠著一臉的苦笑,眼中已是刀鋒畢露,只能不斷向老旦舉杯。雖然是在自家炕頭上,但是如

今這局勢不但是自個以一敵二,而且這兩個家伙還是蠍子和蜈蚣拜把子——毒上加毒的單挑!想老八路打鬼子,向來揚長避短,不

問一城一池的得失,今天老旦才是關鍵人物,這口氣無論如何只能咽下!
  老旦不知道這幾人之間的齟齬,也聽不懂他們話裡互相拆台的味道,只知道幾個村裡的干部很給面子,好酒好肉好說道,還是

板子村的人親哪!只可惜這麼快就要再上戰場了,不能和他們多絮叨絮叨村裡的事情。
  謝國崖見郭平原包,就喜滋滋地給大家又滿上了,興奮地揉著一只臭腳。
  “老旦啊,這次回部隊,有啥消息不?俺聽說部隊都過東北去了,是要和美帝國主義打麼?”
  “還不曉得,只是個調令,別的啥也沒說。如今除了台灣,全國已經解放了,南邊兒土匪也基本上剿干淨了,除了東北那邊,

俺還真想不出還能去哪裡。你還別說,俺還真想和美國鬼子過過手,聽說他們長得白,比咱家牆上的灰都要白,眼睛和狼崽子似的

都是綠的,嘿嘿,俺要是和他們交手,早晚抓一個仔細瞅瞅!”
  “比白灰還白?綠眼珠子?嘿呦俺的娘耶!那可是咋長的哩?老旦,說認真點,你又要去帶兵打美國鬼子了,臨走了還不來跟

俺說一聲?你不夠交情!咋說俺也該找個馬車把你拉到部隊去哪?你放心地去立戰功,你家的事包在咱們幾個身上,管叫他們吃得

好過得好,孩子都去上學,你打了勝仗回來,咱們組織鄉親們敲鑼打鼓地歡迎你回來!”
  謝老桂輕輕松松地把郭平原送老旦的人情劃拉了一半過來,這照顧老旦家眷的工作成了他們三個人的事,再不會是他郭平原一

個人的功勞了……
  按照調集令,老旦和楊北萬只要在十天之內到達信陽地區38軍C師駐地就行,但是老旦坐不住,決定早點動身。38軍聲名顯赫

,號稱梁大牙的梁飛軍長治軍極嚴,那C師也是四野主力中的主力,自己還是早點過去了解一下情況為好。兩天後,西南軍區重慶

軍分區參謀處處長肖道成來信,老旦才知道是他把自己推薦給了38軍C師某首長,而且他不只推薦了自己,來38軍河南駐地報到的

原11軍的復員將士有一個連之多,都在河北河南兩省。業已成為團長的陳岩彬向軍裡打了三個報告,終於被上級批准赴東北,條件

是去38軍那邊只能當個營長。陳岩彬把要去軍政學院進修的王皓強拉硬拽了來,二人已經在一周前出發,直奔38軍去了。老旦聞之

大喜,第11軍的幾個好兄弟要在38軍大展身手了,能不能和他們分在一個團裡呢?
  不知為何,軍隊的秘密調集沒有知會縣級地方政府。縣領導發現老旦並沒有前來上任,很是納悶,就派了干事下來,發現板子

村正敲鑼打鼓,准備歡送老旦。干事忙報告了縣裡。區縣干部們坐立不安,儲縣長忙組織人力下去,要派汽車送老旦一程。
  以郭平原為首的村干部們傻眼了,大家忙活了幾天,折騰出一副好車馬,竟派不上用場了。縣區一級的領導是惹不起的,只能

多給老旦准備一些好吃喝帶上。翠兒數著在自家炕上坐過的官兒們,穿中山裝和皮鞋的有四個,穿藍布褂白沿布鞋的有五個,他們

帶來了大大小小的禮物和承諾。儲縣長親口講,要將兩個孩子安排在縣中學裡面去念書。戴眼鏡的梁區長不敢亂許諾,說要給翠兒

安排區裡的婦女組織工作,以提高她的政治思想境界,為將來能夠更好地和無產階級革命戰士老旦同志相配合。翠兒聽了氣不打一

處來,心想你個球毛胡勒啥哩?咱們兩個在炕上配合得多好你曉得不?俺男人都不嫌棄俺,你個大頭玻璃瞎嚼個球哩?他就是將來

當了將軍也不會說俺配合不好!
  孩子們竟然能去縣城念書,做夢也沒想到的啊!握著儲縣長的手,仿佛握著先生的手,老旦百感交集,只能說自己一定不辜負

領導們的期望等等。參軍之前,自己在村裡只是個沒人搭理的、以種地為生的貧農,如今竟成了這方圓幾十裡最受人關注的英雄,

家人和孩子都受到特殊的關照。他突然意識到,這就是自己這十幾年軍旅生涯的價值所在,是用生命換來的回報,而現在,自己必

須繼續用生命去維系這份榮譽,繼續用生命去換取更好的前景,除此以外,自己什麼也把握不了!部隊要召回自己,老旦夜裡做了

噩夢,醒來卻仍然願意。收到信兒的那個不眠之夜,他看著女人孩子小半宿。如今後顧之憂沒了,那顆忐忑的心終於放下了。這和

當年被逼著去打鬼子那生離死別大有不同,這是一次光榮之征,是為了保衛新中國而重新披掛的英雄軍人,所有的人都會為自己驕

傲,自己打得越好,家裡就越是踏實。
  翠兒本不稀罕那些個官官腦腦,也不想做梁區長安排的差使,但是聽到縣長說孩子可以去縣裡上學,小眼睛就賊亮了。這是她

夢寐以求的事情,也是她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事,這意味著孩子們會成為有文化的青年了。在老旦臨行的前一晚,她和老旦反復掂

量,如果縣長真的安排孩子們到縣裡上學,就讓他們在縣裡面翠兒的遠親家裡住下,翠兒每隔一個星期到學校去看望他們,或者讓

他們每隔一個星期回家一次,總之一切調整都要為孩子們的學業讓路。家裡的地自己種一點,其他的可以托給村委會管理,自己再

種點菜啥的就行了。等著老旦勝利回來,再帶上翠兒和孩子們一起去縣城裡安家落戶,孩子們將來有了出息,讓他們接自己到縣城

裡養老……這簡直是無限光明的前景了!二人如是盤算和憧憬著一家子的將來,在被窩裡說笑到天亮。
  雞叫了!
  被窩裡的兩人猛地醒悟,竟忘了最重要的事情。兩人著急忙活地剛拉開架勢要交合,孩子們就嘰裡呱拉地爬了起來,把老旦氣

得半死。得知兩兄弟和村裡的孩子們約好,要去村頭迎接縣長派來的大汽車。老旦趕緊把他們轟走,把門掩了,輕輕伏在女人豐滿

的身體上,看著女人戀戀不舍又略帶羞澀的神情,那無限的憐愛就隨著身體慢慢地膨脹起來,他堅硬卻又輕柔地進入女人的體內,

用一雙大手輕輕托起她的腰臀,讓自己和她緊緊地結合在一起,在她耳邊輕輕說道:
  “等著俺回來,再好好伺候你……”
  “你個死鬼,回來了俺弄死你……”
  “不知道誰弄死誰哩……”
  “要不是孩子們吵,現在俺就讓你走不了,你信不?”
  女人猛地收緊了自己的身體,老旦在會意之中輕輕地揉動著,他閉上眼睛,盡情享受著這一刻的溫馨,原來這樣舒緩的交合方

式,比之自己擅長的衝鋒方式更覺得幸福。他用想像探索著女人身體裡每一個或陌生或熟悉的角落,直到女人猛地抱緊自己,發出

一波一波的顫抖。很快,在女人的呻吟之中,他感覺自己像一朵向陽的葵花似的綻放了,陽光溫暖了大地,清風撫過了田野,雲朵

翻滾著飛向天邊。他又覺得自己像一只被點燃的煙花,一朵一朵地噴向夜空,在黑夜裡幻做燦爛的光芒,黑夜裡的大地一樣生機盎

然,黑夜裡的麥田一樣嘩嘩作響。他的愛意像無盡的河水,正在汩汩地澆灌女人的身體,衝擊著她,溫暖著她,濕潤她每個角落,

滲出她每個汗孔。女人的潮水包裹著他的靈魂,驅逐著他心中的恐懼,女人的乳房點燃了他的胸膛,艷陽高照了……
  抬起頭來,女人的眼角上又是淚痕……
  “把孩子們看好,別讓他們餓著……俺和村裡書記村長們都打照好了,有啥事情盡管找他們,家裡有個農忙大件兒啥的,孩子

們要是頂不上用,還有二子和鱉怪家哪,啊?別怕欠人情自己忙活,俺回來這人情都能還上……”
  “啊呀,你別念叨這些個了,你走了十幾年,俺拉扯著兩個娃不也是過來了麼?俺就不信你還能再走個十年!要把自個當個官

兒了,打仗讓當兵的去打,你在後面多指揮啊,別愣著頭自己往前線上跑!孩子們大了,有各自的心性了。俺看這老大就隨你,倔

了吧嘰的八匹馬拉不回來非要去參軍,跟你是一個驢性。老二隨俺,可有腦子!你打完了這一仗,回家來咱一家人踏踏實實過日子

,孩子們要是有了出息,咱也別在縣裡住,還是這板子村地界兒親哩,俺就和你過……”
  女人戀戀不舍地起身,給男人穿上衣服,把每一顆扣子都扣好,再拿苕掃把身上沾的棉線頭仔細彈下去,就愛惜地撫摸著男人

寬闊的肩膀。摸著看著,鼻子一抽,她還是一頭扎在男人的懷裡大哭了,老旦擁她入懷,像拍著孩子一樣拍著她。
  “哎喲翠兒,咱不是念叨好了麼?還哭個啥子哩?你看你……哎呀……俺的新軍裝被你哭濕了哩!”
  有根兒和有盼兒跳了進來,大聲地喊道:
  “爹,爹,大車來接你了,大汽車來接你了,掛著紅花哪……”
  老旦放開翠兒。兩個孩子一左一右,眼裡滿是羨慕和驕傲,絲毫看不到跟父親別離的悲傷。這兩個小兔崽子!
  有根兒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了一身舊軍裝穿上,長長的褲子挽起褲腳,風紀扣也系錯了。他羨慕地看著父親那干淨平整的軍服,

恨不得扒下來自己穿上。老旦一邊幫他系著風紀扣,一邊對他們說:
  “你們都大了,俺不在家裡,你們要好好伺候你娘,別讓她累著。都是大小伙子了,自個要長點自覺性,去縣裡念書要念個名

堂出來,別就知道戲耍。每隔一段日子就回來看你娘,幫你娘把家料理好嘍,等著俺回來了,你們要是長了出息,就帶你們到部隊

上打槍去!”
  兩個孩子興奮地搖著父親的手,把他拉出了門。鄉親們早就等在外邊了,大家圍著一輛卡車在看,那車頭上系著一個大紅花,

紅得著實扎眼。車門旁邊是英武的楊北萬,胸前也是大紅花。郭平原和謝國崖、謝老桂幾個站在那邊,笑得也像三朵花,好像那車

是來接他們的一樣。老旦和鄉親們一一道別,又和女人孩子們道別。
  女人仍然像十三年前那般笑著送他,哭紅的眼睛裡滿是愛意。老旦在鄉親們的歡呼聲中上了車,轉著圈兒敬了軍禮,然後才鑽

進去。楊北萬把司機趕到後座去了,一腳轟鳴,響了幾聲喇叭,大車一溜煙就躥了出去。一大群孩子跟在車邊跑著跳著叫著,最前

面的是他的孩子。他搖下車窗伸出頭去,又笑著向兩個孩子敬了軍禮。兩個孩子就站住了,老旦看到了他們眼角的淚水,自己也頓

時淚如雨下。
  孩子們望著父親絕塵而去,也把右手舉到了眉下,他們照貓畫虎的軍禮煞有介事,老旦心中倏地升騰起一股莊嚴和激動。很快

,孩子們、鄉親們和板子村的界碑一道,消失在輪子卷起的煙塵裡……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43:53

第十六章 相煎淮海

第十六章 相煎淮海

 三縱陳風師長的承諾兌了現。阿鳳在帶團完成縱隊師級首長的彙報演出之後,就派人打來招呼,明天來2連做慰問演出。老旦聞

之大喜,忙讓王皓召集各排排長布置接待任務,貼紅字,搭舞台,上下忙活起來。耳聽八方的陳岩彬對此早有耳聞,也不跟老解放

打招呼就帶著自己的連隊攙和過來幫忙,大家忙活到傍晚才鼓搗出個樣子。
  當晚,老旦像當年一樣輾轉反側睡不著覺,阿鳳的即將到來讓他的心上竄下跳,總回憶起當年半夜去找阿鳳的經歷。上次見到

阿鳳之後,她巨大的變化讓自己很不適應,自己有些莽撞是真的,當時的情景確實不該去抓抱阿鳳。可他不能相信,原本那麼溫柔

的村姑竟然變成這麼一個頗有城府的冷面娘們?難道她對自己竟然就沒有一點惦記了麼?那一雙有力的手,那平靜而略有威壓的聲

音,怎麼也無法和鬥方山那個小女子對上號。
  十年一夢啊!
  老旦不由得像袁白先生那般感嘆了,心裡一陣空落,他又為自己一如既往的憨痴和淺薄感到羞愧。三十出頭、生死幾度的人了

,咋就沒點長進哩?今非昔比,到了革命的隊伍了,以後干啥事都得提著點勁兒,要多和那個一臉正經的王皓多學習,所謂三思後

行啊!那天和師長的警衛員小袁比武之後,他甚至也有點後悔不該贏了那小子,那不是給師長臉上好看麼?而且看上去師長還對阿

鳳挺熱乎的,誰知道是什麼來頭?萬一今後哪天給自己穿個小鞋啥的,可吃不了兜著走!好在肖團長他們還蠻在意自己的輸贏,那

一場比武給團裡爭了口氣,他老旦已經在團裡大名鼎鼎,大頭兵們都認這個,這兵是更好帶了。
  縱隊第二文工團的到來對兩個連的戰士們來說,是一件歡天喜地的大事。當十幾個美得流油的大姑娘在音樂聲中身著筆挺的軍

服走上舞台時,整整齊齊坐在地上戰士們發出了齊聲的歡呼,要不是指導員有交代,他們恨不得就要蹦起來了。他們個個興奮得滿

臉通紅,左看右看應接不暇,貪婪地欣賞著這些美麗的女子,在心裡為她們打著分。阿鳳和老旦以及王皓、陳岩彬、1連的指導員

坐在一邊,向幾人介紹著這支文工團光榮的歷史。這支文工團總共43人,建團三年了,經常深入一線陣地用歌聲和舞蹈鼓舞戰士們

的士氣,戰況激烈的時候還充當護士和擔架兵,文工團裡的不少戰士都犧牲在戰場上,榮立過兩次集體二等功,兩人還獲得過個人

一等功,其中一個就是副團長兼教導員李媛鳳同志。聽文工團的老鄉講,一次遭遇戰,她帶著傷員撤退時被國民黨107師的一個連

隊包圍,連隊的頭兒想侮辱這個漂亮的共軍女軍官,阿鳳一個耳光子扇過去,大義凜然地用槍指著自己的頭,大聲向圍在身邊的國

軍戰士們講述革命道理。那個倒霉的國軍中尉氣急敗壞,一槍打掉阿鳳的小手槍,拉開架勢把她按倒在地,要當眾上演一出霸王硬

上弓。阿鳳情急之中用家鄉老家話罵他老娘,一個江西來的國軍排長聽不下去了,估計也早有反正的心,見自己如花似玉不屈不撓

的共軍老鄉被扒掉了上衣,豐滿的乳房被捏在那個豬狗不如的土匪連長手裡,登時怒發衝冠,血氣上湧,一刀刺死了光腚的上級。

隨後這支連隊就護送著阿鳳和一眾傷員投奔了共產黨,並帶來了重要的情報,敵軍統可能在我某縱作戰參謀部安插了奸細!根據這

個重要情報,鋤奸科一舉抓獲了這個內奸,還審訊出了藏在該師其他部門的國民黨特務,為戰前的軍事保密和政治保障立了大功。
  為此,李媛鳳終於入了黨,並升職為文工團副團長兼指導員。文工團也是三縱值得稱道的政治資本,姑娘們都是千挑百選過關

斬將才進來的,要麼能歌要麼善舞,要麼按照東北戰士講話——長得賊拉漂亮。她們每人都有各自的特點和絕活,首長們來了都是

要點著看的,有不少姑娘已經成了戰場上指揮官的夫人。在基層,她們去到哪裡,哪裡的部隊就能會干出點不一般的戰績來,照師

長的話講,別看這個文工團小,卻抵得上一個獨立團的戰鬥力。
  節目精彩紛呈,戰士們興高采烈。姑娘們柔軟的腰肢和美麗的容顏讓他們心旌蕩漾,下體發熱,紛紛幻想著打完仗一定要抱一

個這樣的婆娘回老家才對得起這條爛命。可心裡再放肆,面上也是不敢表露的,大家個個腰板筆直地坐著,只苦了兩只手掌,幾乎

要被拍爛了。
  老旦挨著阿鳳坐著,對演出視若無睹,雖不時隨大家鼓鼓掌,可肚子裡的一只眼睛卻盯著阿鳳,直到台上台下一起唱起了歌,

他才發覺演出就要結束了。老旦把王皓教給自己的一段排場話坑坑窪窪地背了一遍:感謝三縱第二文工團的同志們遠道而來,感謝

同志們慰問演出的革命情誼,2連戰士必將把這股熱情轉化為更強的戰鬥力,投入到偉大的解放戰爭中去。為黨和人民,三縱和185

師、獨立團打出新的戰績,為廣大勞動人民和天下勞苦大眾打出一片新的明天雲雲。
  王皓隱約知道,185師的陳風師長和李媛鳳同志之間似有端倪。比武那天就看到了陳師長的一些臉色,隨後又得知,縱隊黨委

和政治部,以及師部王政委已經在安排這件事了,除非李媛鳳同志誓死不從,否則政工部門早晚會做成這一單紅媒。
  那陳風師長是一方大將,儀表雖不甚出眾,濃眉毛小眼睛,大鼻子薄片嘴,論模樣千軍萬馬中也只能算個中等,而他卻有一派

穩重踏實、不怒自威的大將之風。革命年代的革命女人的擇婿標准與往常大有不同,論出身卻不論長相。更何況陳師長是保護毛主

席走過長征的人?在魯南伍方山軍區抗日時,陳風領導的敵後抗日游擊戰頗有些聲色,他也曾因此擔任該地區根據地軍分區的副司

令員和政委。進入解放戰爭後,該旅擴編為正規野戰軍,編入了華野三縱的185師,又是連戰連捷。原師首長調任其他縱隊任副參

謀長之後,他就迅速被提升為185師師長兼政治部主任,直到前一陣子又接到命令,全師劃歸中原野戰軍三縱管轄,據說是為了加

強該部的攻堅能力,也是延安那邊的授意安排。陳風師長既有本事又有資歷,還有硬梆梆的後台,那可真叫是春風得意,想不進步

都難!是多少部門的女同志恨不得以身相許的大英雄人物!可就這麼一個人,據說就放著那些排隊的年輕漂亮黃花妹子們不管不顧

,偏偏喜歡上了這個革命來路不太紅、個人作風不太正、歲數也不小的文工團副團長李媛鳳,有事兒沒事兒總往人家那邊湊,這很

讓那些一廂情願的女人們氣惱,更讓領導們納悶。但是大戰在即,縱隊首長們不想去調整和干涉他的娘們喜好,只派人詳細了解了

李媛鳳同志的背景,了解之後發現原來的擔心有些多余:這女人非但是個有豐富革命經驗的革命者,還是一個美麗聰明的賢惠女人

。於是首長們派去工作人員,去詢問李媛鳳同志的意思,可從戰前到現在,她竟然一句瓷實話也沒有。
  老旦說完了一通致謝話,王皓照例也宣講了一番,然後鄭重邀請阿鳳上來講話。阿鳳推辭不過,就落落大方地上台說道:“同

志們辛苦了!希望我們文工團的演出能讓大家覺得精彩,行軍打仗的時候更有精神!今天時間有限,我們知道大家沒有看夠沒有聽

夠,這不打緊,等咱們解放了全中國,我們文工團會編排出更多更好的節目來慰問大家,決不會讓大家失望……”
  話還沒說完,戰士們的掌聲又起來了,魏小寶大聲問道:“李團長你給我們唱一個吧,同志們說好不好?”
  “好!”戰士們地動山搖地喊道。
  老旦看著熱情洋溢的戰士們,自己也還真沒有聽過阿鳳的歌聲哩!阿鳳推辭不過,就說唱一支江西民歌。一剎那間,場地上下

寂靜無聲,幾百雙眼睛熱辣辣地望著台上這個英姿颯爽的女人。阿鳳提了提氣,凝神唱道:
  春天麼個花開呀(哈嗨)
  春天妹個唱歌哩(哈嗨)
  唱給紅軍的親哥哥嘍
  捷報回家來呦
  妹在山裡麼個聽呀(哈嗨)
  妹在山裡這邊看哩(哈嗨)
  太陽升起看見了路嘍
  哥哥你看過來呦
  八月桂花滿山開呀(哈嗨)
  紅的旗幟迎風擺哩(哈嗨)
  等到哥哥得勝來嘍
  張燈又結彩呦
  紅色政權建起來呀(哈嗨)
  紅的星星頭上帶哩(哈嗨)
  妹妹一心盼哥還嘍
  把妹的蓋頭摘呦……
  “好……”所有的人都被阿鳳美麗高亢、飽含深情的歌聲打動了。老旦沒有想到她的歌聲竟如此清澈動人,那聲音就像一只溫

柔的手撫過他創傷累累的身體,喚醒了他一度麻木的情感。他怔在那裡,痴痴地望著阿鳳,不禁黯然神傷……
  演出結束後,老旦執意要騎馬送文工團一程,阿鳳同意了。在路上,老旦和阿鳳並排騎行,遠遠地跟在大隊伍後面,許久都沒

有話說,終於,還是阿鳳打破了尷尬。
  “解放同志,咱們……真是巧啊……真沒想到你我還能再見。”
  老旦嘆了口氣說道:“阿鳳啊,這兒只有咱倆,你還是叫俺老旦吧,聽著親些……”
  阿鳳的臉倏地通紅了,一股熱流滑過心尖。她抬眼看了看老旦,見他正無比嚴肅地正視著前方,一臉的悵惘。面對這個舊情難

忘的北方漢子,她真有點不知如何面對。自己並非絕情之人,但理智告訴她不行,任何提起以前那段舊情的舉動都是錯的,心裡喜

愛,思想上卻在抗拒。且不說你老旦家中還有老婆孩子,依著共產黨的政策,只要他們沒有被鬼子殺了,老旦就不能再有二心。再

說了,自己咬牙熬到如今這般光景很不容易,履歷檔案中一片紅,如果讓組織知道自己在參軍之前和一個國民黨的中尉連長在山裡

滾過一宿,那組織上該怎麼想?尷尬人遇尷尬事,心裡再如麻,主意不能亂,這個原則問題得跟老旦說清楚!想到這裡,阿鳳鼓起

勇氣抬頭說道:
  “解放啊,你有今天很不容易,我原來真擔心你一根筋和國民黨走到底,死在亂軍叢中。如今你我都熬出來了,眼見著這天下

就是咱無產階級的了,你我心裡都要有個數。以前的事情就你知我知,我們都藏在心裡吧。你有老婆孩子,遲早要回家過日子。組

織上不斷找我,安排我的婚事,也是遲早的事。要是讓人看出來咱們之間過去那些……就難免有閑話,弄不好會害了你,也會害了

我,你明白麼?”
  阿鳳由衷地傷心了。自從老旦上了飛機那一天,她就發誓忘掉那個遠去的影子。剛才說出的話條理涇渭過於分明,道理講得太

直,她擔心憨厚的老旦心裡更難受,就扭過頭來看他,豈料他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心裡不禁有些許失落。
  老旦心情沉重,卻沒有阿鳳想的那般嚴重。阿鳳擔心的這些問題,老旦早已經想了無數遍,只是自己不情願說罷了。他當然知

道,如果自己心裡還是放不下,任著性子非要和阿鳳再捏鼓點什麼事情出來,且不說人家女人不願意,就是願意,也必定會招來大

麻煩!自打上次當著眾首長的面禁不住去抓阿鳳後,他一直想找個機會和阿鳳聊聊,倒不是有啥非分之想,那種感覺就像是要實現

一樁多年未償的心願——得到這個女人曾經愛過自己的證明,然後在這種心境裡,倒過來驗證自己是否也一直愛戀著這個女人。在

阿鳳之後,老旦的夢境裡出現的女人就不再是翠兒,後來又是玉蘭,多少次淋漓大汗地從夢中濕漉漉地醒來,造成這個結果的都是

阿鳳和玉蘭。老旦甚至懷疑如果家裡沒有孩子自己是否還願意回家?這個想法又讓他十分愧疚,覺得自己對翠兒太不上心了,這不

快成陳世美了。
  “你說的道理都對,上次俺是唐突了,差點害了你!其實沒別的,事情都過去了,這仗早晚有一天會打完,俺要是不死,一定

會回家的。老天爺讓俺能再見到你,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阿鳳,過去的事,俺記在心裡了,俺這輩子都念著你對俺的好,往後只

盼著你有好日子過,有個有本事的好男人。別的你盡管放心,俺人雖粗卻不傻,知道啥重啥輕,俺還想在隊伍裡打出個名堂來哩!

共產黨栽培俺,俺不能給人家丟了人……也說不定哪,有一天俺還能入黨哩?”
  說著說著,老旦就暗自調整了情緒。二人見面與其說是敘舊,不如說是求慰,以解開二人心裡的那個結。他已經意識到,自己

對阿鳳的感情,其實更是在這戰亂年代的一種心理寄托,那只是一段在絕望中的激情碰撞,是一種不顧一切的發泄。和阿鳳的緣分

已成過去,和玉蘭的曾經恩愛也已消逝,老婆孩子才是——才應該是自己眷戀的歸宿。二人的歲數都不小了,不能再拘泥於過去那

早已凋零的舊情,眼光該看高一點,看長遠一點。這天下打下來,大家都是新中國的功臣。如今眼看著希望的日子就要來了,不能

再拿捏不住。此時,二人皆不約而同地希望完成對方在自己心目中的角色轉換,新的交往基調一定,二人頓感如釋重負,松了一口

氣。
  “解放啊,只要你努力,將來一定可以通過黨組織的考驗。聽說你們連很快就要建立黨支部了,那必然會發展一批新黨員鼓勵

大家,這樣的機會……你要把握住。而且,你一定要有進步的想法,不能只滿足於做一個戰鬥英雄!時勢造英雄,要干就干出點成

績來,你要積極學習黨的方針政策和我軍的戰略戰術,研究在我軍帶兵的不同特點,多和指導員同志溝通和學習,為迎接更大的挑

戰做准備。我觀察過你,解放啊,你有這樣的潛質呢!”一放下包袱,阿鳳說話就干脆了,老旦聽她這麼說也非常高興,笑著扭過

臉來說道:
  “可是俺一點文化也沒有,鬥大的字半筐都認不全,還說啥潛質哩?”
  “那可不對,八年前我也不認得字,可現在我能教別人認字讀書了,只要你願意學,沒有學不會的!”
  “那……俺就試一試?”
  “以後每次過來啊,我要考一考你的文化課,你要是一點進步都沒有,就不帶姑娘們來演出了,呵呵……”
  老旦由衷地感慨著,二人終於達成一種新的友誼了——一種比同志之間的友誼更加親密,又更加微妙默契的友誼。這比起前一

陣子那種懸著惦著的狀態,終是舒爽多了。阿鳳的鼓勵如此真切,讓老旦心裡踏實而安慰,把個胯下的東洋大馬拎得滋滋吐氣。前

面一個缺了一條腿的戰士在馬車上抱著手風琴,正衝著自己笑,老旦忽地想起了那個難忘的黃埔軍人——國軍第2軍特種突擊連上

尉連長楊鐵筠,不由嘆道:
  “當年打鬥方山的弟兄們,連我在內,如今活著的恐怕只不到三人,剩下的都在黃泉路上瞎溜達哩!俺也夠知足的了,多活了

這麼多年……”
  “解放,千萬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那個留下的瘸腿連長,是不是叫楊鐵筠?”阿鳳突然打斷他的話問道。
  “是啊,你記得他?”
  “我知道他!你們坐飛機走了之後,他沒有死!”
  “什麼?”老旦大吃一驚,差點從馬上掉了下來,雙腿猛地收緊,夾得東洋馬忽地提起前蹄,發出一聲長長的鳴叫。
  楊鐵筠怎麼會沒有死?
  老旦驚呆了!他明明記得楊鐵筠當時已經身負重傷,機槍子彈穿透了他的肩膀,再加上他身子本就虛弱,活下來的機會極其微

弱,並且自己在飛機上親眼看到日軍已經衝向他和黑牛,莫非……
  “楊連長確實沒有死!你們走後,我和鄉親們在山上看到了,他和黑牛打死了不少鬼子,黑牛被鬼子打死了。鬼子故意沒殺楊

鐵筠,只把他帶走了。我和鄉親們逃跑的時候遇到了新四軍,向他們說了這件事,但是當時新四軍也沒辦法救他。後來我參加了新

四軍,在拔鬼子的一個據點時,意外地發現在牢房裡關著的楊連長,他已經瘦得像個骷髏,被鬼子整得奄奄一息了。就這樣游擊隊

救了他,同時想辦法和附近的國民黨部隊取得聯系,可是當時我們在敵後的工作非常難以展開,消息根本送不出去,就讓他一直留

在我們部隊裡,這一呆就是兩年……”
  阿鳳也有點意外,都過去這麼多年,想不到老旦對以前的長官還這麼掛心。
  “老天爺保佑啊!楊連長肯定有神靈庇護,鬼門關上走了幾回了……那他後來有沒有加入咱們新四軍?”
  “沒有,雖然他和我們的隊伍轉戰多年,卻始終沒有參加新四軍,但是他要求以友軍軍官的身份幫助游擊隊打鬼子。因為他腿

腳不便,就沒有讓他指揮部隊,讓他做些參謀工作,他也很高興能給咱們部隊當參謀,教給我們部隊很多軍事實戰理論和訓練方法

,在實戰中起了不小的作用。他被我們軍分區稱做是‘獨腿軍師’,戰士們都很喜歡他,部隊的政委直接找過他多次,勸他加入新

四軍隊伍,將來發展他入黨,為我們這邊工作。他說抗戰未完,此事免談。中間和重慶取得了聯系,重慶方面讓他等著。3年後,

國民黨開始在贛西南反擊,我們軍分區接到命令配合國民黨部隊,在側翼進行掩護作戰,順便將楊連長交回了國民黨那邊。走的時

候,送他的戰士們都哭了,楊鐵筠也哭了。”
  “那後來哪?後來咋著了,他又回那邊帶兵了?”
  “你知道皖南事變麼?”
  “知道一點,是7年前的事了吧?咱們那邊說是新四軍‘叛變’,老蔣取消了他們的番號,還派部隊去打了一次。”
  “哼!老蔣真能編瞎話給你們聽,真是無恥!這是國民黨醞釀已久的全國性反共突然事變的開端,雖然在共同抗日,可老蔣他

可從來沒忘了消滅共產黨。老蔣命令國民黨軍隊7個師,8萬多人在安徽涇縣茂林地區包圍和襲擊新四軍軍部。我們有九千多人的

部隊,七天七夜啊!彈盡糧絕,只有兩千多人突出重圍,剩下的連同項英軍長,基本上都壯烈犧牲了!”
  “原來是這樣啊?沒聽兄弟部隊說過,可這事情和楊鐵筠有什麼關系?”
  “衝出來的同志講,楊鐵筠已經是那邊的旅長,帶兵參加了對新四軍的合圍,但是他沒有命令部隊開槍,我們有幾百人正是從

他的防線那邊衝過來的,兩邊的國民黨部隊槍口都朝著天上放。聽說為此楊鐵筠上了軍事法庭,後來就沒有他的消息了。”
  老旦心頭像是被壓上了一塊大石頭,似乎感受到了楊鐵筠在執行國軍命令時的那種痛苦,也感受到了楊鐵筠寧可坐牢也不向新

四軍開槍的決心。這種感覺一定和自己在反正後指揮連隊狙擊國民黨部隊時的心情一樣,可是他竟然真能不開槍?為此寧可讓自己

坐大牢?老旦低下頭,心裡感到深深的慚愧。
  送走阿鳳,老旦回到營中,正撞見指導員王皓。王皓興奮地告訴他,根據上面的命令,2連要擴編了,而且大部隊要立刻向南

開拔。
  在行軍路上,老旦不斷地向王皓打聽共產黨和解放軍的歷史,他詳細了解了共產黨的基本綱領和人民解放軍的歷史演變。原來

自己所在的部隊竟然屬於赫赫有名的劉鄧中原野戰軍,現已更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中野三縱也已經改編為解放軍第11

軍,只是很多同志一時改不過口,還親切地管它叫三縱。這支戰功卓著的部隊在和國民黨部隊交手時從沒有敗過,讓眾多國軍名將

丟盡了臉面。2連歸屬的豫東獨立團原屬晉冀魯豫軍區一部,現改編為中國人民解放軍278旅,肖道成任旅長兼政治部主任,仍然統

歸第11軍指揮。營的建制全部擴編為團,連的建制擴編為營。老旦的2連在得到三百多人的兵員補充和武器裝備擴編,以及認真的

干部選拔培訓後,變成了278旅3團2營,老旦任營長,王皓任副營長兼教導員。楊北萬和魏小寶兩個排長因為在戰鬥中表現英勇,

經上報批准後分別任1連和2連連長,還有一名來自冀中後方的游擊隊長楊飛任3連連長。上級還給這支部隊特意安排了五名文化教

員,以幫助戰士和軍官們提高文化素質。278旅政治部高度重視這支後來居上的部隊的思想成長,直接派來了幾位教導員分任各連

指導員,狠抓干部和戰士們的思想工作。戰場上一切行動都效率極高,只半個月工夫,2營已經整改結束。望著一大隊荷槍實彈的

戰士們,老旦不禁有些春風得意,俺如今也算兵強馬壯了!
  1949年3月,2營加入了浩浩蕩蕩的二野解放大軍,經河南沈丘、騾河、阜陽地區,渡過淮河,向南開赴湖北江漢地區。部隊日

夜不停,殺奔長江北岸。途經河南東部時,老旦真是望眼欲穿,恨不得飛回家去看看,無奈軍令如山,黨中央毛主席已經發布了命

令,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
  一條條大路上,精神抖擻的戰士們排成整齊的縱隊,扛槍拉炮,打著紅旗一路高歌,旁邊是更加浩蕩的民工支援隊伍,他們敲

鑼打鼓容光煥發。夜幕下的中原大地,十幾條滾動的火龍綿延百裡,滾滾向前勢不可擋。2營戰士們腰板筆直,大步邁向南方,他

們不知疲倦地大聲歌唱,暴雨和泥濘,以及不時飛來的敵機都無法阻擋他們的腳步,嶄新的衝鋒槍和鋼盔在火光中閃閃發亮……
  2營很快到達了預定的出擊位置,稍加休整,立刻參加了第11軍布置的佯攻武漢的作戰任務。他們的任務是,經麻城、羅田地

區大範圍穿插,故意讓九江那邊的國民黨部隊看見,以便13軍那邊修築小型船塢,收集泊船,挖掘炮兵陣地。2營前前後後跑了好

幾圈,蹚得塵土揚天,在晚上甚至一人打著兩根火把四處招搖。戰士們看著其他部隊仍然在往江邊開拔,修船做槳好不熱鬧,就都

有點不高興,各連隊紛紛讓文化教員幫著寫了請戰書,戰士們激情踊躍,爭表決心。老旦已深知軍隊領導人的高超用兵方略,自然

有數,更不能把真正的作戰意圖和下面部隊說,只能嚴令各連,務必把佯動玩得像真的一般。一周後,團裡傳令,2營於後天參加

攻打麻城以南的浠水縣城戰鬥,總共兩個團將參加這次戰鬥,2營得了頭彩,打頭陣!
  攻擊之前,老旦和王皓做了大量細致的情報調查和動員工作,偵察班報告,縣城裡只有敵一個團把守,但是工事完備,碉堡林

立,武器裝備也很齊全。只是敵人好像很怕,並未在城外布防,防線在矮矮的城牆之內,縱深已經談不上,一個團縮得像個王八蓋

子。2營眾連指戰員圍著地圖琢磨了一晚上,發現守軍的防御重點在城北和城東,於是決定用上一戰學來的戰術,聲東擊西!
  方案定了。楊北萬的1連先攻擊城東,吸引城北的敵人前去支援。魏小寶的2連和楊飛的3連從城西向裡集中突破,一旦突破即

向北迂回擴大戰果,占領敵人的防御陣地之後,再一鼓作氣從中路向城南穿插,將守軍逼向河邊。老旦已經意識到,在以後的戰鬥

中,來自老百姓的支持是部隊勝利的法寶,因此特別交代了偵察班多多打聽縣裡百姓的情況,得到的消息是,老百姓在自發地組織

民兵,准備保護國民黨要破壞的糧庫和城郊兵工廠,聊過的老百姓都擁護解放軍前來。
  戰鬥於凌晨打響,盡管有些思想准備,老旦還是對戰鬥進展的順利感到意外。楊北萬的部隊剛一衝鋒,面前的國軍竟然就扔下

工事跑了,弄得楊北萬莫名其妙,倒不敢往裡衝了。東面佯攻的部隊更是有趣,剛大喊著衝上去,面前的守軍竟然立刻就舉起了白

旗,那旗子看上去是早就准備好的,縫得方正洗得干淨。指揮3連的楊飛打了多年游擊戰,一看就知道敵人不是欲擒故縱,他見機

行事當機立斷,命令部隊立刻向南攻擊。一路上,很多國民黨士兵是在笑著舉起雙手,只兩個小時下來,還沒等別的營動手,整個

縣城就被2營攻占了,國民黨一個團大部分投降,只有軍官和小部分士兵逃跑了,國軍竟沒什麼死傷,而整個2營除了一個被自己人

走火打傷的戰士,更是毫發無損。戰鬥還沒結束,槍還在劈裡啪啦亂放,滿城的百姓就吱哇亂叫地跑到大街上歡迎解放軍。
  老旦興奮不已,眼前的情景令他想起了當年在岳陽受到的百姓歡迎,只是如今沒有了那麼多嘩啦啦亂閃嚇自己一跳的照相機,

卻多了一筐筐百姓捧出來的饅頭和雞蛋。戰士們哪裡見過如此熱烈的歡迎場面,怎麼比當年歡迎抗日國軍歸來還要熱烈啊?在王皓

教導員的同意之下,戰士們接受了百姓們送來的食物,個個放開喉嚨吃個死飽,只是不能喝酒。浠水縣城的百姓們脾氣火辣,你不

喝他也不在意,就自己相互端著喝,半天下來,整個縣城酒氣熏天,滿街都是倒頭便睡的醉漢。2營的戰士們暗暗叫苦,還得背著

他們一個個送回家,直折騰到半夜才得休息。
  隨後,2營連戰連捷,披荊斬棘,解放了麻城周邊三個鎮,也解放了第11軍軍長李成方的家鄉李家河。在那裡,戰士們看見了

國民黨部隊做下的罪孽:在這個紅軍迭出的小村子裡,一半的村戶被慘無人道地肅清。李家河斷壁殘垣,寡婦滿街,老人羸弱,男

人不是被抓走就是被殺害,殘垣斷壁焦痕猶在,村口高高的一排杆子上,曾經掛滿了人頭,那粗愣的鐵絲上還留著血痕。2營原來

的國軍戰士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同時感到深深的自責——自己怎麼曾經和這樣的部隊攪在一起?那種滋味真是一種煎熬,而這種

煎熬立刻就在心中轉為了仇恨,他們恨不得立刻收拾行囊向江邊開拔,用自己手中的槍去消滅制造這種恐怖的國軍,消滅蔣介石!
  3月底,二野一部攻克麻城,穿過了安徽和湖北邊界地區,開始在宿松黃梅一帶集結,大軍准備渡江。
  2營接到死命令,一個月之內,所有的人要學會游泳、劃船和掌舵。這讓老旦犯了難,自己雖說不算旱鴨子,但是算不得老手

,如何去教戰士?肖道成這廝真會抽鞭子,好在營裡有幾個老兵毛遂自薦,說是長在河邊,從小就光腚在河裡玩耍,練就了空手下

水抓魚的功夫。老旦和王皓聞聽大喜,當即任命他們為各連教官,讓全營戰士立刻開始練習游泳。
  4月的江水仍然冰涼,戰士們雖熱情高漲,還是凍得夠戧,他們在小湖泊裡不分晝夜地練習,下餃子般拼命撲騰,一個個嗆得

鼻血橫流。北岸的百姓們看著心疼,就不時送來黃酒為他們驅寒。半個月下來,2營的戰士們在喝夠了水之後,個個成了淹不死的

水鬼,只是姿勢不大好看,誰叫那幾個教官只會側著狗刨呢?278旅旅長兼政治部主任肖道成和劉華山政委前來視察,見2營的人都

側著身子狗刨,肚子都笑疼了,忙叫團裡的訓練教官過來糾正大家的姿勢。
  大戰在即,偵察工作自然十分重要,2營的小分隊由楊北萬帶著夜渡長江,潛入敵後方偵察敵情,同時繪制敵人的防御陣地地

圖。在地下工作者的配合下,他們帶回了不少有價值的國軍兵力配置情報,老旦和王皓徹夜分析著這些情報。對岸防區的國軍布防

非常嚴密,火力分布有輕有重,還有點層層交錯互為犄角的意思,不由得心下佩服,當問到對岸駐防的部隊番號和將領時,老旦驚

得摔掉了手中的放大鏡。
  “誰?楊鐵筠?竟然是他?”
  “沒錯,是國民黨陸軍劉汝明部79師師長楊鐵筠。”
  “老天爺,怎麼會是他哩……”
  老旦如何都不會想到,事隔十年,兩個抗日戰場上的生死弟兄竟會在這裡重逢!曾經教會自己那麼多軍事本領的中央軍校精英

,那個曾經幾過家門而不入的報國軍官,竟然會出現在大江的那一邊,在自己的部隊面前嚴陣以待?雖然眼前各為其主戰鬥在即,

可難道二人還來不及擁抱就要向彼此開炮麼?老旦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忙去和王皓說了。王皓也頗意外,這個老旦同志,怎麼盡

是遇到一些巧事兒?好事兒壞事兒都被他趕上了!
  王皓敏銳地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對方將領曾在新四軍裡待過兩年,也和新四軍游擊隊的同志們一起戰鬥過,那麼他必然對共

產黨和解放軍有著深厚的情感。如果他真像老旦說的那樣有情有義,也曾和老旦在抗日戰場上生死與共,說不定可以做做他的勸降

工作,那可是渡江戰役頭功一件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當即決定和老旦去旅部彙報。肖道成旅長經過深思熟慮,不敢定奪,就

給師部打了電話。陳師長立即拍板:老旦即刻過江,去做戰前說客,希望他楊鐵筠斟識大局,臨陣帶軍起義,或者於解放軍進攻之

日全線後撤,撤離到有效炮火射程之外,對我登陸部隊不予狙擊和炮擊,他能做到前者最好,如果退而求其次,我軍亦將通報二野

,給予79師各部特別關注,望他三思。
  經過考慮,老旦此行只帶上了楊北萬,二人一葉小舟,在夜裡滑入了長江。
  江水平靜地流淌著,老旦似乎看見了對岸黑洞洞的槍口。回頭望去,長江北岸一片寂靜,漆黑如魘,可就在這黑暗之中,隱藏

著無數大炮和機槍,以及百萬大軍和幾萬只小船,正在摩拳擦掌抓緊渡江准備,對面密密麻麻的探照燈不時掠過水面,一些魚兒調

皮地在光影之間蹦來蹦去。快到岸邊時,老旦點燃了手中的氣死風燈,用手按照當年楊鐵筠教過的信號聯絡方式向對岸打著信號:
  別開槍!自己人!
  岸上的衛兵總算沒有開槍,很快二人就上了岸。
  “站住!干什麼的?口令?”
  “別開槍,俺是原國民革命軍第2軍特種突擊連副連長,俺和你們楊師長曾是生死兄弟,俺要見他。”
  “報上名來!”
  “老旦!”
  幾個荷槍實彈的衛兵上來搜遍了二人全身,不由分說捆了,然後向上彙報。過了不久,一輛吉普車開來,下來兩個副官樣的人

,打量了他們一陣,就蒙上眼帶上了車。開了很久,他們被帶下車,推進了地下的坑道,臉上的黑布被扯掉了,強烈的燈光十分刺

眼。適應了這光亮之後,老旦看到在屋角的黑影裡,一個模糊的身影縮在凳子上,一只手露在光裡,二指之間夾著半根煙,一絲煙

霧緩緩上升,繚繞在肮髒的燈罩上面。
  “老旦?真的是你?”
  黑影說話了,是那個淡淡的充滿磁性的聲音,這個聲音對老旦來說依然是如此的熟悉,老旦鼻子一酸,眼淚就在眼眶中打轉了

,他大喊一聲:
  “楊師長,是俺哪!俺是老旦。”
  楊鐵筠拎過一根拐杖,拄起身來,慢慢地走近了他們。帽檐之下,正是那張英俊而倔強的臉,老旦認得他眼眸中那喜悅的光芒

。和十年前相比,他像是老了二十年,白皙的皮膚蒙上了一層古銅色,耳鬢仿佛還有些白發,左臉上的傷疤清晰依舊,脖子上一道

深深的傷疤延伸到領子下面去了……老旦無法想像他這些年經歷了什麼樣的痛苦。他看上去非常憔悴,甚至有一些駝背了,當年那

個黃埔的書生連長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威嚴而穩重的將軍氣質,只是多了一份憂郁和深沉。筆挺的少將軍服帖在他瘦

弱的身軀上,顯得有點松垮,他的右腿裝了一條假肢,走起路來雖然一晃一晃,卻比以前更顯得威嚴。他一身濃重的煙草味道讓老

旦很是奇怪,他以前是不抽煙的,聞見自己抽煙都皺眉,這還是當年的楊鐵筠麼?
  楊鐵筠緩緩地把手搭在老旦的身上,眼睛在他的身上游來游去,看著看著眼角也溢出了淚花。突然發現二人還被捆著,他略帶

生氣地望那個副官一眼,副官一怔,忙上前將二人解開。老旦松了臂膀,立刻和楊鐵筠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剎那間,二人百感交

集,很快再控制不住地失聲痛哭……
  “真沒想到啊,你還活著!俺都帶著弟兄們給你燒過紙了!”老旦喘過一口氣,抹著眼淚說道。
  “我也以為你戰死了,原來的部隊都不知道你跑到哪裡去了,我還去第2軍軍部問過你呢。”
  “咳,離開武漢後,俺在農村躲了幾年,有一陣子打仗打得煩了,打來打去,你們都打沒了,俺這心裡……楊連長你明白麼?


  “我明白!我之所以沒有趕著回部隊,心裡也是不踏實,直到看見抗戰的希望了,這股心勁兒才又提起來。”
  哭了一通之後,二人的情緒都穩定了下來,老旦記起此行的目的,一點時間都不敢耽誤,可周圍有別人,他左右看看,欲言又

止。
  “說吧,這幾個都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楊鐵筠仿佛早就知道他的來意!
  “不瞞你說,俺這次過江是奉了二野第11軍首長的命令,來勸你起義的。希望你斟識大局,帶軍起義,或者在解放軍進攻那一

天全線後撤,撤離到有效炮火射程之外,不狙擊咱們的登陸部隊。首長說如果能做到前一條最好,如果只能做到後一條,我們也會

通報二野,對79師各部特別關注,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如今解放軍百萬壓在長江北岸,幾千門大炮都指著對岸,只要談判不成,很

快就會開打。楊師長啊,你是熟讀兵書的,應該知道老蔣已經沒啥可折騰了,這人心早已經在江北了。俺念在咱們兩個生死一場的

分上,再想想咱們已經死光了的弟兄們,冒死跑過來找你,你這次要聽俺的勸,帶著隊伍到解放軍這面來吧。要不然大炮打起來,

真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下場哪!俺剛投降的時候,這心裡也不舒服,可如今也已經習慣了。”
  楊鐵筠的眼光黯淡了下來,他緩緩地背過身去,仰起頭又低下頭,良久才說道:
  “老旦啊,你站到那邊去,我誠心為你高興。共產黨的政策我清楚,我在新四軍那邊幫了好幾年忙哪!現在日本鬼子投降了,

但天下並沒有因此太平,國共兩黨互相正拼個你死我活。沒辦法,這個矛盾是不可調和的,談不攏的,只能打,直打到一家滅了,

才算罷休。老旦,你和我不一樣,你站過去容易,我站過去難啊……”
  “這有啥難的?國軍這邊光起義的部隊就有幾十萬了!將軍們過來的都一大把,你又幫過新四軍,你只要一句話,二野首長們

肯定很高興哪。”
  “老旦,你看過三國麼……哦對了,你不認字。”
  “俺沒看過,不過聽過別人說書,咋的?”
  “曹操攻打東吳之前,曾派蔣干前來游說周瑜,你知道是為了什麼?”
  “知道,他們兩個是同窗啥的,有舊交情?”
  “不錯,可是周瑜為什麼就不動心呢?”
  “……”老旦頓時語塞。
  楊鐵筠自顧自繼續說道:
  “受主提攜之恩哪!周瑜不到30歲就拜受大將軍之位,統領三軍,真是雄姿英發啊!那孫權對他是何等恩義和器重?豈是一個

同窗情意就能奪得過去的?我楊家兩代軍人,一心為黨國抵御外辱,不惜肝腦塗地。而我的一切,也都是蔣校長和陳誠司令長官給

的,他們對我算是知人善任,成就了我的軍旅功勛,也成就了我軍人的尊嚴,甚至包括我的家庭,我的妻子,都與他們有關……說

起來陳長官還是我和妻子的媒人哪!沒有他們,沒有民國,我楊鐵筠豈有今天?
  “當年我念舊情放走新四軍一個營,按照軍法我必死罪難逃,可他們還是保了我下來!如今,我早已是個廢人了,他們還繼續

對我委以重任!眼前的形勢我很清楚,無論如何毛澤東都會打過江來的!哼哼,自古有乘勝不過江的豪傑麼?這邊兵敗如山倒,軍

心已經難以收拾,我的一個師也只是盡忠而已!
  “我楊鐵筠受人之恩,可謂天高地厚。我的家人又都在後方,此刻絕情而去,我的先人,我的家人,我的同僚,都將視我為不

義小人,視我為無情無義的無恥之徒。如果再讓我掉轉槍口向昔日同窗開槍,我楊鐵筠是做不到的,以後我雖安生也不能心靜啊。

人生苦短,一晃就過,我不願意後半生活在永久的自責之中。國有國之難,我有我苦衷,老旦,你要成全我做個有始有終的軍人!


  楊鐵筠一番動情至深的話讓老旦語噎,心想你個書生咋的就不識時務?解放軍百萬大軍把你們打個稀巴爛,老蔣說不定都會被

捉了,那時候也沒人念你的好啊?可他又無力反駁,楊鐵筠的倔脾氣他知道,多年下來肯定也只能愈演愈烈。此刻他只能一再地強

調現狀了。
  “楊師長,古人講識時務者為俊傑,眼前時務就是你們肯定打不過共產黨和解放軍,好歹給自己留個長遠,何必非要一棵樹上

吊死?”
  楊鐵筠側過身來看著他,嘴角一抿笑了,心想還有必要繼續跟這個弟兄理論麼?
  “老旦,你回去吧,你冒險過江來見我一面,我已經非常高興了。大戰之前能夠見到自己的生死之交,何其快哉!你是個光明

磊落的蔣子翼,說話沒和我拐彎,我也就做個坦坦蕩蕩的周公瑾,不搞他那套打黃蓋的伎倆,也不想裝腔作勢擺酒相迎,我大大方

方送你回去。你我亂世相遇,共同抵抗日寇,可謂生死一場,可如今竟隔岸對峙,同室操戈,造化弄人,炎涼無度啊!
  “還記得你問我的那句話麼: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你乃是潮流浪,我卻是水中石。這天下的事啊,變

得太快,沒人看得清的……我不敢說自己會有好下場,可我也不敢說你們得了天下就一定太平,畢竟這種方式的革命,付出的代價

太大了!蘇俄那邊我有同窗……咳……不說這個了,一時你也不能明白,你和我不管在哪邊,都應該是錚錚鐵骨的軍人,用這樣的

方式道別,不也是軍人之間的一段佳話麼?回去吧,告訴你們首長,楊公庭不能投降,也不會退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廈將

傾,我必須做我力所能及的事,馬革裹屍,這也是軍人的尊嚴所歸!”
  老旦此時心灰意冷,萬分沮喪。他真恨自己的笨嘴拙舌,一點巧話也說不出來!一旦解放軍開始進攻,自己衝過來該如何面對

楊鐵筠?開槍?繳槍不殺?他都不敢去想了……
  “楊師長,你知道咱們去鬥方山的兄弟們還有誰活著麼?”
  楊鐵筠一怔,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慢慢走到地圖前吐出一口煙霧,緩緩搖了搖頭。
  “只剩你我了,其他的人……都死在常德了,楊師長啊,俺現在都在後悔……那時他們在湖南農村活得好好的,俺為啥非要帶

他們去常德?他們都有了老婆孩子,就是因為俺這耐不住的性子,非要回去看看。趙海濤、梁文強、大薛,還有我們那好兄弟陳玉

茗,都要跟俺回去,可這一去就沒能活著離開常德。一想起來,俺這心裡就像刀扎一樣啊!還有俺手下那一撥又一撥的弟兄們,死

在俺眼皮底下的都不知道有多少。最後那次,在徐蚌中原,解放軍的大炮把俺一個營的弟兄都炸成了肉醬,他們連跑都來不及,俺

連個囫圇的屍首都找不到……俺那楊師長啊……不為你自己,你也想想手下現在的弟兄們,他們有沒有受過老蔣的恩戴?有沒有受

過陳長官的提拔?他們沒有你那麼多的人情顧慮,他們都和俺一樣只是想回家種地,陪老婆看孩子孝敬爹娘……你……你難道就忍

心讓他們和你一樣?你要是殉了民國,老蔣可能會給你寫個對子,給你追個勛章。可你手下的弟兄們,他們能落得個啥?他們死了

只會喂了野狗,連個墳堆都沒有,你……你的清高,你的抱負,難道比你手下這萬把弟兄的生命還要金貴麼?楊鐵筠!你為啥非要

鑽牛角尖,一條道走到黑哩?”
  老旦聲嘶力竭的喊叫讓楊鐵筠詫異。他靜靜地看著老旦,時隔多年,這個只有善良勇敢為本錢的農民,已經在不息的戰火中變

得明白了,甚至具有觀察分析政治問題的能力了。他的這一番侃侃而談,可謂深入淺出,在用最通俗的言語向他講述一個大道理,

灌輸當年自己曾教給他的那句話:你小子要識相!而且矛頭直指自己心中那份仍帶有書生氣的軍人式執著。楊鐵筠在腦子裡把老旦

的話繞了幾圈,竟然無法從正面反駁。他從副官手裡又要過一只煙,點著了吸了一口,遞給老旦,自己再點上一根,支著拐杖走了

幾步,慢慢說道:
  “老旦,回去吧!該說的你都說了,該想的我還要再想想。順便……我想提醒你一句,等打完了仗,你就回家去種地,別去當

官,什麼官也別做,你……沒那個本事。而且要爭取加入共產黨,在你們的新中國,打完了仗,情形會和以前不一樣的!我有校友

在蘇俄那邊學習,知道一些他們的事,那種政治鬥爭,你是沒見過的。你的身份又和大多數人不同,就怕人翻舊賬啊!”
  老旦聽得不太明白,剛要打斷楊鐵筠的話,楊鐵筠一擺手制止了他。
  “聽我說完。如果我可以起義,那我當年就會參加新四軍,我沒有加入新四軍有我自己的理由。如今到了這步田地,也不會怨

天尤人……哼哼!150萬裝備精良的國軍,坦克飛機大炮!半年之內,竟然被你們100萬沒槍沒炮的野戰軍打得稀裡嘩啦,在中國的

戰爭史上是一個奇跡啊!時勢造英雄,20多年前,時勢造出個蔣介石,他帶兵揮幟北伐,無關不克,無戰不勝,然後再一統中原,

當年是何等英雄,何等令人敬仰!如今,時勢又造出個毛澤東,原本一介書生,什麼軍校也沒上過,卻一眼看透了中國的要害,看

透了國民政府的病根,又偏偏能用兵如神,用人唯才,不成英雄也難啊!他手下這些將領啊……林彪、彭德懷、劉伯承、粟裕,陳

庚,哪個不是人傑?卻對他忠心不二!不佩服不行啊……哼哼,其實早在十幾年前,北伐的時候,大家雖有手足之情,卻各有想法

,要不是日本鬼子打進來,早就傾盡全力大打出手了……我的軍人生涯雖不完美,也算光明磊落,沒做什麼虧心事,對得起國家,

對得起百姓,也對得起……”
  說到這裡,楊鐵筠把想說的“對得起弟兄”這句話硬硬地噎了回去,自己真的對得起那些死去的弟兄麼?對得起現在自己身邊

的弟兄麼?他扭臉看了看旁邊的副官和衛兵們,個個神色黯然。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於是收住了話頭,把煙頭扔在地上,用

拐杖頭狠狠地擰滅了,頭也不回硬梆梆地命令道:
  “帶他們走,蒙上眼,送上船!”
  老旦一愣,楊鐵筠為啥突地變了臉?還沒有來得及再說什麼,衛兵就把他的兩條胳膊反扭過去綁了,一塊黑布又蒙上了眼,楊

北萬見狀立刻反抗,一拳打倒了身邊的衛士,正要向楊鐵筠撲過去,早被一個身高馬大的副官扭住了脖子,眨眼之間也被綁了。老

旦情急叫道:
  “楊鐵筠,你做甚哩?把俺放開!你別一根筋死擰啊,非要吃這個眼前虧麼?你要為弟兄們著想啊,你現在不是在打鬼子了,

他們死得不值哪……”
  “老旦,你不要再說了,值不值得我心裡有數,要注意你的立場,否則我就不能送你回去了,你他媽的要識相!”
  “楊鐵筠,你……日你媽的!你放開俺!你不聽俺的話,俺就不回去!上次俺走了,你命大沒死,可這次你沒那個運氣了!肯

定活不了,日你媽的,快放開俺!”
  “老旦,你不服從我的命令?”
  “日你媽的,楊鐵筠,老子現在叫老解放,不叫什麼老旦!俺現在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營長,為啥還要服從你的命令

?你個資產階級大地主大官僚的馬前卒,頑固的反動派,俺現在以一個解放軍軍官的名義命令你,趕緊放下武器,帶軍起義,否則

你死無葬身之地!你命令你手下的兵陪你一塊兒完蛋,就是活下來也是戰犯一個,躲不了人民的審判和槍斃!”
  “哼哼,真好聽的名字,老解放?誰給你起這麼個名字?我不需要你來解放,也不會聽你的命令,學那套革命口號倒是很快麼

?都帶走!”
  老旦急得眼淚迸流,楊鐵筠這麼軸,真讓他毫無辦法。他恨不得再像以前那樣扛起他就跑,可是自己已經被一個兵扛在了肩上

,眼前漆黑一片,嘴裡又被塞了一塊兒布,再也叫不出來,只是急得腿腳亂踢。
  在一眾國軍士兵的槍口下,二人登上了船,老旦已經不再喊叫,只是默默地注視著那些神情黯淡的國軍士兵們。船越走越遠,

敵岸終於消失在黑暗之中,老旦緊緊地抓著船舷,早已潸然淚下,淚水一串串地打碎在船舷上,再落進冰冷的長江水中……
  鐘山風雨起蒼黃
  百萬雄師過大江
  虎踞龍盤今勝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將剩勇追窮寇
  不可沽名學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間正道是滄桑
  4月21日,老旦率領他的2營,登上了那成千上萬只木船中的十幾只小船,彙入那排山倒海浩浩蕩蕩的百萬大軍中,在半個小時

內頂著如蝗的彈雨橫渡長江。老旦再一次見識了猛烈的炮火,長江南岸被二野重炮炸得如同一道幾十丈高的火牆,綿延百裡熊熊燃

燒,整個江面照映得亮如白晝。他們最為擔心的江陰炮台,不可思議地扭過炮口,竟朝國民黨陣地開了炮。22日,二野渡江部隊占

領並擴大了灘頭陣地。第11軍傷亡不大,第一波上岸的六個團傷亡連一個排都不到,而後面跟上的2營卻損失了半個連,他們的船

在過江時被敵機炸彈擊中,犧牲了幾十個同志,魏小寶也負了重傷。國軍部隊指揮官湯恩伯鑒於長江防線已全線被突破,於22日下

午實行總退卻。人民解放軍隨即發起追擊,馬不停蹄地快速突進,敵人丟盔卸甲,狼狽不堪。
  23日,三野解放南京。
  再回到楊鐵筠的指揮所時,那裡已經被密集如雨的炮火砸成了廢墟。據偵察,楊鐵筠的部隊在炮擊裡死傷過半,沒有發現猛烈

的還擊,剩下的部隊不知去向,楊鐵筠本人也下落不明,老旦讓人找遍了所有的戰俘營,也沒有他的蹤影,後來抓到他的一個副官

,此人說,在解放軍進攻之前,軍統突然來了人,他被連夜帶走了。
  二野的灘頭陣地擴張迅速,大炮運上了對岸,開始往南猛轟,登陸部隊本來想休整後再突進,很快就發現沒必要浪費時間了,

劉汝明的第八兵團大多只放了幾槍就開始跑路。除了用於逃跑的汽車一輛不剩之外,其他的武器裝備連銷毀都來不及,統統留給了

解放軍。15軍的先頭突擊部隊衝得太快,兩個團一眨眼已經在南岸推進了百八十裡,居然跑在了逃跑的一個敵軍師前面,架起機槍

就往回打,讓暈頭暈腦的國軍以為遇到了督戰隊。
  過了大江,老旦還沒來得及想點啥,就接到團裡的命令:與3營作為先頭部隊,急行軍過上饒奔松嶺方向前進,日夜不停,追

上逃竄的敵174師,堵住他們的退路,堅決狙擊,等候第11軍兩個師援軍對它的圍殲。
  兩個營冒雨出發了,老旦坐進了陳岩彬的吉普車,讓王皓坐,王皓死不下馬,說你們兩人有反動派官僚習氣,貪圖享樂,回頭

向團長彙報,直到陳岩彬拿過去一壺酒才閉上了嘴。3營指導員林傑是個老廣,腿上有風寒病,嘴裡一個勁丟他老娘,說120公裡的

泥濘路面,怎麼也要走兩天半,如今命令一天半就要追上腳長轱轆的174師,談何容易?團裡是不是被勝利衝昏了頭?陳岩彬倒是

很樂觀,一邊開車一邊說你個老廣懂個球?敵人的汽車和輜重在雨天裡跑得更慢,國民黨部隊逃跑慢是出了名的,家當統統要帶著

,要不然怎麼會有那麼多部隊在打日本的時候被人家活捉?不像咱們部隊,除了武器糧食光腳板,啥球也沒有!連門炮都不帶就敢

往前追,因此這個虎頭蛇尾的174師肯定追得上。
  老旦一聽不高興了,拿帽子打陳岩彬,誰說國軍打鬼子一個勁逃跑?老子在黃河邊上,在武漢外圍,在常德城裡哪次退過?抬

下去十幾次倒是有的,在常德也是打到孤家寡人才撤退的,而且哪裡有那麼多家當?連他媽的炮彈都恨不得要掰開用!常德的炮兵

都和八門大炮同歸於盡了。陳岩彬哈哈一笑道:要是國民黨部隊都和你老旦一個心勁兒,那日本鬼子就打不下南京和武漢,咱們部

隊也就沒這麼容易半年就干掉150萬國軍!
  老旦想了想,覺得這廝話粗理不粗,但仍然不中聽,而且還管自己叫老旦,就伸過腳去踹他,踹得陳岩彬差點把車翻到溝裡,

大喊救命。
  王皓終於有點頂不住了,瓢潑大雨讓本來就感冒的他抖若篩糠,四處漏風的雨衣已經擋不住橫飛的大雨,就找了個借口鑽進車

來。
  “喂,挪過去,我有點冷,進來暖和暖和。哎,你們知不知道軍裡為啥讓咱們死追174師,不去追別的敵人?”
  “呦呵!老王啊,你怎麼鑽到我們這些反動派的車裡來了?不怕我向你劉政委打報告?”
  “拉雞•巴倒吧你,王皓他還病著呢,鑽你的車是給你面子。”
  老旦見王皓凍得一個勁哆嗦,心想你個笨鱉早不進來,非要裝樣子,這不活雞•巴該麼?王皓臉一紅,沒有理會陳

岩彬的嘲弄,一邊擦水一邊說道:
  “這個174師啊,原來在大別山參加圍剿過我們晉冀魯豫野戰軍,和咱們三縱交手多次,手上沾著中野和晉冀魯豫野戰軍的血

,他可是白崇禧手上的王牌師,咱曾軍長這是要給三縱老兵們報一箭之仇哪!”
  “原來是這樣啊,那就該追!我丟類老母,老子在大別山當排長的時候,國民黨封鎖通道,什麼雞•巴裝備補給都

運不進來,我們團的戰士連棉鞋都沒有,穿著布鞋站崗,一個冬天凍掉了我三個腳趾頭,凍死我們不少戰士。我丟傀老母,原來就

是這幫174師啊,就是腿跑斷了也要追上他個狗日的!”林傑出來鬧革命日子久了,學會了南腔北調的髒話,抑揚頓挫地說出來,

直讓眾人哈哈大笑。陳岩彬笑著說:
  “這還了得?敢讓我們偉大的無產階級戰士、萬裡挑一的廣東革命先驅、英名果斷的政治指導員林傑同志凍掉三個腳趾頭?這

是國民黨反動派本世紀以來最為刻骨的罪惡!不中,不中,這筆血債一定要清算,各連……那個傳我的命令!對待敵174師的俘虜

,除了繳械和捆成一串兒之外,把所有人的鞋板子都給老子扒了,然後命令他們兩天急行軍180公裡,奔桐城監獄管教,凍不掉幾

個腳趾頭就不許穿鞋!不能按時到達監獄,就全部槍斃!他奶奶的!”
  老旦笑得汗都出來了,見王皓的臉色還沒有恢復血色,再看看外邊艱難行進的戰士們,說道:
  “老陳停車,俺去帶帶隊,讓大家加快行進速度!指導員你就留在車上吧,你要是病重了就不好辦了。”
  老旦鑽出吉普車,騎上王皓的馬,頂著風雨對部隊大喝一聲:
  “同志們!加快行進速度!一定要捉住174師這個咱11軍的老冤家!再快點!”
  雨在後半夜終於停了,前面楊北萬的偵察隊發現了一條通往狙擊地點的小路,比大路近30公裡,但是要翻一個七八公裡的山,

問老旦如何定奪?老旦和陳岩彬一商量,毅然決然地一致說道:
  “翻山!扔掉所有不好拿的裝備!”
  陳岩彬狠狠地關上車門,嘴裡念念有詞:
  “不定便宜了哪個部隊的頭兒,老子去174師那裡再搶一部新車!”
  2營和3營在一夜之間翻越了兩座山,又堅持急行軍半天,戰士們都累得站不住了才到了目的地。174師的敵人仍不見蹤影,老

旦一度懷疑他們已經過去了,陳岩彬說他們肯定還沒過去,否則地上不會沒有扔下的槍支彈藥。老旦讓各連趕緊搶占路邊山頭高地

,修建戰壕,設置火力點,然後輪流睡覺。可是還沒等戰壕挖好,一片黑壓壓的敵人部隊就出現在了大路上,望遠鏡裡一看,足有

幾千人,上百輛車,估計就是那支令林傑咬牙切齒的174師。
  面對潮水般湧來的國軍,沒有任何重武器的2營和3營毫無懼色,決定各守道路兩邊的兩個山頭高地,以連為單位梯次狙擊。國

軍偵察部隊很快就和3營交上了火。他們如何也想不到共軍怎麼會跑到這裡來,怎麼連門小炮都沒有?八成是游竄的共軍游擊隊。

174師大部隊都懶得開炮,仍然慢慢悠悠地往前蹭。
  老旦和陳岩彬都有點火了,命令戰士們往死裡打。敵指揮官當即明白,面前的狙擊部隊陣防嚴密,火力均勻,槍法極好,不是

正規的共軍野戰軍做不到這個樣子,隨即開始猛攻。
  這個174師也的確有兩把刷子,幾炮過後,才第一個回合,敢死隊就撲上來了,幾十個光膀子一身肌肉的士兵抱著衝鋒槍嘶喊

著衝向3營陣地,一邊跑還一邊往上扔手榴彈,扔得又遠又准,給3營1連造成了不小的傷亡,2營立刻派了兩個排在山腳下衝擊他們

的側翼,才把這支敢死隊打回去。國軍著了急,也不管什麼戰鬥序列了,漫山遍野亂糟糟地就衝了上來,妄圖打開一個缺口。老旦

見情況吃緊,把所有的連隊投入了戰鬥,同時加緊和團裡的聯系,請求增援。
  傷亡越來越大,子彈也很快就打光了,就在楊北萬端著刺刀,帶著全連戰士跳出戰壕衝下去肉搏的一刻,國軍突然像退潮一般

猛地後撤了。擦開臉上的血污,楊北萬遠遠望去,後面,一團團的火光在174師的屁股後面炸開,一面面紅旗在山上迎風搖擺,數

不清的人民解放軍正在吶喊著從山上衝下。
  “是咱們的部隊,咱們的援軍到了!同志們,衝下去,把面前的敵人衝垮!這是我們立功的時候,咱們11軍肯定包了他們的餃

子!這174師就要完蛋了!”老旦興奮地大吼。
  各連戰士即將崩潰的神經仿佛被打了一針強心劑,猛虎般衝下山坡,陳岩彬的3營也衝了下去。面對後面突如其來的強大打擊

,敵人陣腳大亂,面前的這支啃不動的防守部隊又不要命般地衝下來,國軍終於精神崩潰了,毫無序列的防御瞬間土崩瓦解,幾千

人齊刷刷地放下武器,舉起了雙手。
  陳岩彬當真把一個連的敵人捆成了串,揪著對方一個不服氣的排長脫鞋,指導員林傑立刻制止了他的野蠻行徑,又親手把鞋給

那個排長穿上,那個死硬的國軍排長緊繃的臉抽搐了幾下,立刻就熱淚盈眶了。老旦看著漫山遍野熊熊燃燒的車輛和馬車,幾千個

狼狽不堪的國軍戰士灰溜溜地把槍放在一處,幾個仍然光著上身的敢死隊員木然地坐在地上,凍得瑟瑟發抖,老旦走到他們面前,

輕聲問道:
  “剛才衝鋒的敢死隊是你們吧?”
  幾個兵抬起頭來,瞪著他不說話,其中一個點了點頭。
  “你們夠勇敢,是個像樣的軍人。可是這仗打得糊塗,也打輸了,輸給人民解放軍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和人民的隊伍作對,

能贏麼?你們要給自己打算一條出路,要想明白打這個仗是為啥。看你的樣子是北方人吧,怎麼跑到白崇禧的隊伍裡去了?”
  那個北方兵嘴唇哆嗦了一下,低頭說道:
  “俺是山東人,前年過兵的時候被抓進去的,他們說不去就砍掉俺一只手!”
  “那你干嗎那麼不要命?”
  “長官說衝上去就給每人一百現大洋,還能立刻回家,這才不要命的。”
  “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爹,娘,兄弟,妹子,兄弟們也都在戰場上,現在俺都不知道他們的死活。”
  “想家麼?”
  那個山東士兵終於受不了老旦這貼心的詢問,咧開嘴哭著說道:
  “長官哪,哪有個不想的呦?沒辦法,不來就全家遭殃,不打就要被槍斃啊,咱們村子裡的弟兄們都被抓出來,已經死得差不

多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身邊的幾個士兵也開始哭了起來。老旦讓戰士們拿來了幾件衣服給他們穿上,讓他們走進了俘虜

的隊伍,那幾個敢死隊員已經沒有了剛才衝鋒的悍氣,臨走時給老旦鞠了一躬又一躬。王皓看在眼裡暗自佩服,誰說他老旦只會打

仗?這個家伙學這套政治教育方法倒是很快呢!
  全殲174師讓二野第11軍的指戰員們長出一口惡氣。長途奔襲的兩個營出色地完成了這次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受到了第11

軍軍長曾紹山的通令表揚。為此,2營和3營榮立集體二等功,每營各三十多名戰士榮立個人二等功,其他所有戰士榮立三等功。楊

北萬率領的1連,除了指導員外沒有一個共產黨員,但在關鍵時刻卻敢於和敵人拼刺刀。殲滅戰中,1連犧牲四分之三,打退了敵人

八次進攻,並且殲敵一千余人。楊北萬本人多處負傷仍然堅持指揮戰鬥,堅守到援軍到來。經團部研究,楊北萬的事跡經團部再次

上報旅部和師部,並最終報經曾軍長和鮑政委,批准了楊北萬榮立一等功,老解放和陳岩彬也記了二等功。在慶功會上,肖道成旅

長給一眾指戰員們戴上了軍功章,輪到老旦時,還給了他重重的一拳。這讓老旦猛地想起了十年前黃河岸邊的那一幕,那個剛毅的

麻子團長高譽,也曾經給自己掛上一枚藍色的軍功章,還打過自己一記耳光。只是眼前的肖道成和高譽相比,看上去更加的憨厚,

瘦削的臉頰上總是掛著贊許和鼓勵的笑容。
  得到了軍首長的表揚,戰士們興高采烈,心想再也不用看著別人的臉色了。2營和3營稍經休整,立刻參加了對敵96軍殘部的攻

擊戰鬥。在老旦和陳岩彬兩員悍將的率領下,兩個營凌厲的猛攻如一記重拳般打在敵人的右翼。2營成了啃硬骨頭專業戶,並且戰

無不勝攻無不克。各連的請戰書上都寫滿了戰士們歪歪扭扭的名字,他們衝鋒的時候把軍功章全部別在胸前,跑起來乒乓亂碰,讓

國軍膽寒,讓兄弟部隊驚訝。團部對這兩個營的兵員補充和裝備補給做了優先考慮,人員消耗雖然不小,卻越打越壯,各連隊都滿

員甚至超編。老旦和王皓還給團部交了一個申請,專要那些戰鬥經驗豐富的俘虜兵作補充兵員,這些萎靡不振的國軍老兵一俟來到

2營,用不了多久就會變成一只只猛虎反咬向國軍陣地。2營軍功不斷,戰士們別在胸前的獎章越來越多,2營被兄弟部隊們起了個

外號:鐵牌營!
  阿鳳在宣傳材料上看到不少2營的戰報,十分高興。看來老旦已經在革命隊伍裡站穩了腳跟,而且越打越好,憑的是硬梆梆的

軍功。她幾次想趁著部隊休整前去2營探望,可都因為各種瑣事羈絆未能成行。陳風師長最近頻頻來找她,阿鳳心知肚明,自己早

晚會架不住他的窮追猛攻。對於這位英雄師長,自己除了不太喜歡他那幅倔了吧嘰的樣子,還真挑不出什麼毛病。他威風八面,沉

著老練,待人謙和,除了長相不夠好看之外,這幾乎是個完美的男人。阿鳳甚至懷疑自己出了問題。她努力讓自己去喜歡他,可見

面的時候自己總放不下那份莫名的矜持,本來好聽的話說出來就會走樣。陳風對此也有察覺,卻並不著急,也不捅破,只是一如既

往地關心她。他覺得這終歸是瓜熟蒂落的事情,不可勉強,等革命勝利了再來個集中突破,就應該問題不大了。他也聽到了一點老

旦與阿鳳的傳聞,但他只是一笑置之,並不深究。
  鐵牌營一路猛打,從浙皖打向湘贛,摧城拔寨,越打越起勁兒,老旦反倒不像以前那樣想家了。現在家鄉已經完全解放,板子

村要是知道俺老旦如今已是解放軍的營級軍官,干的是革命工作,老婆孩子就吃不了虧,自己現在打出的軍功越大,一家人將來的

日子就越好過。阿鳳的事情他已不再惦記那麼多了,該忘的就要忘掉吧!照軍銜說人家還算是自己的上級哪,再說看來她嫁給陳師

長也是早晚的事,那不挺好麼?她當了師長夫人,說不定還能給自己說個好話,讓自己提前入黨哩!
  9月份,部隊隨第11軍從上饒向湘西北部開拔,參加大西南會戰。老旦對這片土地並不陌生,自己曾在這裡灑過鮮血,殺過鬼

子,也在湘中有過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在黃家衝,自己那些戰死的兄弟們留下了多少孤兒寡母?她們如今生活得怎樣?路過常德時

,老旦特意叫上王皓和陳岩彬,帶著幾個士兵去重游故地。常德城仍然滿目瘡痍,就像一個征戰多年的老兵,舊傷未愈又添新傷。

東門那段炸成矮牆的城垣上,反日標語和反共標語深深淺淺地疊寫在一處,密密麻麻的彈痕分不清是日軍的還是解放軍的,牆下隨

便抓起幾把土就可以翻出幾顆彈頭。多年前抵抗日軍的戰壕變成了國軍抵擋解放軍的鋼筋混凝土工事,而今已經面目全非。老百姓

看著這幾個軍人,表情淡漠,大多遠遠地避開。
  國民政府在城中樹立的常德抗戰紀念碑紅漆尚新,卻已長滿雜草。秋風襲來,涼意甚濃。紀念碑前,老旦將兩壇好酒全部灑在

台階上,酒香濃烈,香飄數裡。他想起了王立疆,那個曾和自己生死患難、大義赴死的國軍團長;他想起了陳玉茗、梁文強、大薛

、海濤、海群、朱銅頭,想起了黃老倌子和他的老兵們,想起了那個到死才讓自己戀戀不舍的顧天磊……他的眼淚再也收不住,微

微的哽咽終於化做仰天的長哭,王皓和陳岩彬也不由得動容。老旦撫摸著碑上深凹的銘文,就像撫摸自己當年的弟兄。虎賁八千壯

士早已灰飛煙滅,余程萬師長如今也不知所蹤,一支鐵軍已化做泥土,滲入了這座戰火不斷的古城。如今,他們的魂靈還沒有安息

,新的炮火又將它們炸得煙消雲散了。幾人在紀念碑前敬上軍禮,點上香煙,直到黃昏將至,才拖起眼睛紅腫的老旦離去。廣場上

燈光昏暗,人丁稀落,再沒有當年的繁華熱鬧,曾經強悍的常德人似乎已經變得沉默而麻木,在大街上神色陰郁躑躅前行……
  部隊的作戰命令一個接一個,那國民黨部隊真的是沒啥干勁兒了,徹底成了烏合之眾。老旦帶著2營縱橫千裡,勇往直前,鐵

牌營的名氣也越打越響,成了第11軍的尖刀部隊,哪裡有硬仗就往哪裡衝。在湘西剿匪時,幾個月都剿不干淨的一伙山匪,老旦出

馬半個月就兵不血刃地搞定。那土匪頭目聽說是當年威風八面的“驢連長”來了,小腿肚子立刻就發抖,二話不說就繳了械。
  老旦在湘西剿匪的名氣傳到了黃家衝,鄉親們托人捎來話:歡迎老旦回家!老旦找了個閑日子,帶著隊伍進了黃家衝。先在玉

蘭和麻子團長的墳上痛哭了一場,然後再拜祭抗日的英烈們,再去挨戶地看望弟兄們的女人和孩子們。
  讓老旦寬慰的是,地方群工部門非常重視這個英雄輩出的村子的婚姻工作,大部分烈士遺孀們都找到了新的婆家。麻子妹和小

甄妹子見了他只埋頭大哭,老旦覺得對不住她們,卻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只陪著默默掉淚。孩子們都長大了,都長得像他們的

爹,老旦抱了這個抱那個,都舍不得放下。他吩咐戰士們給黃家衝修了一座大墳,上面刻著黃老倌子和麻子團長高譽等一眾抗日烈

士的名字,總計竟有200人之多!
  饒是戰況不像大戰時那般激烈,2營也傷亡不小。在小半年的時間裡,老兵越來越少,新兵越來越多。三個連長都曾經負過重

傷,楊飛的一只眼被打飛了,楊北萬的一條腿被打瘸了,魏小寶被摘掉了三根肋骨和半個肺葉,所幸他們都活了下來。鐵牌營戰功

累累,名震第三兵團,終於打成了鐵牌團。在當上團長的那一天,老旦和幾個營長喝了個爛醉如泥,興奮得打馬在山上狂奔了半天

。趁熱打鐵,老旦立馬請王皓幫助寫了份入黨申請書,由王皓轉交給旅長和政委。組織上討論研究後,劉政委專門找他談心,談了

一晚上的道理,最後總結:組織上再考慮,還是等全國解放再說吧!
  1949年10月1日,正在湘西剿匪的2團戰士們得到了軍區的通知,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宣布新中國成立了。老旦和很多戰士們一

樣,在那個消息傳來的瞬間歡欣跳躍,隨即掩面長哭……
  這他娘的狗日的雞•巴天下!終於要太平了!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42:01

第十五章 新生

第十五章 新生

 捷報傳來,老旦幾乎不敢置信!
  這個大戰場上的國軍部隊已經被消滅了?只兩個月的時間,國軍80多萬人竟然灰飛煙滅,蔣老頭子賴以自豪的五支主力部隊已

經全部被解放軍干掉?這太快了!記得幾個月前那個瞎眼長官和自己說:解放軍在兵力數量和武器裝備上均處劣勢,這場戰役是拿

雞蛋碰石頭,可最後這雞蛋居然砸碎了石頭!老旦征戰十年,沒有見過這麼大手筆的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戰役。解放軍統帥部的

長官們太厲害了,各個縱隊的指揮員們也太厲害了,戰士們不要命的士氣也太厲害了。這戰役進程快得真有點邪乎,老旦真有點無

法接受這個現實。
  出色完成了戰鬥任務,老旦高興得睡不著覺了。他向團裡做了戰鬥簡報,並報上傷亡名單,就立刻開始忙活兵員補充的事。剛

被俘虜的國軍士兵,大多是稀松軟蛋樣兒,其他連隊都不大想要,老旦和王皓卻照單全收,從不推辭。由於2連戰績突出,老旦帶

兵有方,王皓對這些降兵的政治思想工作也成效顯著,2連不久就名聲在外了。再熊的俘虜兵到了這裡,哭天抹淚一番之後,把國

軍衣服反穿了,打仗一樣不要命!
  在興奮中忙活了半個月,這天總算能睡個懶覺,老旦胳膊上的傷已經封了口,可以隨便翻身了。此刻他正睡成個豬樣,呼嚕聲

震得帳篷亂抖,在夢中把棉被卷成了一個女人樣,正抱著蹭來蹭去的,還沒來得及和女人親到嘴,就被一雙粗魯的手推了起來,睜

眼一看竟是陳岩彬,頓時火氣上冒。
  “哪個讓你進來的?楊北萬!你的兵干球啥吃的?老子剛他媽睡了半個時辰,你干球啥哩?”
  “他……他非要進來,我擋不住啊……”楊北萬頭上還纏著繃帶,一臉委屈地說。
  “老旦,你咋見了我就像見了瘟神似的?莫不是我攪了你的窯子夢?老子大清早我就來尋你,是因為我餓了七八天了,你不給

我送肉去,我帶著酒來找你了!趕緊起來,睡個啥麼,你這樣不中,革命軍人一天睡兩個鐘頭就足夠了……”
  “誰雞•巴稀罕見你?你餓死關俺啥球事?要不是總攻提前開始了,你的陣地能守得住?給你買肉?俺自己這些日

子還沒吃上哪!天天只有饃和稀飯,連個油星兒都聞不到,俺剛才在夢裡剛啃上一條豬肘子,就被你個球攪和了……俺的傷員多,

有一點肉都讓他們吃了,你看咋辦?”
  “是啃上娘們了吧?沒肉吃?呵呵,看出來了,你這一臉菜色真球難看,這個好辦,抬進來!”
  兩個兵抬著一個筐鑽了進來,竟是滿滿半筐熟牛肉,醬色還粘粘地掛在上面,帶筋兒的肉發出亮油油的光,還溫溫熱著,濃香

四溢。筐裡還放著兩小壇子燒酒,一看就是好貨。老旦一見,胃裡頓時像是被投一顆炸彈似的酸水四溢,嘴中口水直湧,正要下手

,猛然覺得有點不對勁,抬頭疑惑地看著陳岩彬說:
  “干球啥?前些日子你還瞧不起咱們?今兒個干嗎上貢?”
  “你說啥哩這是?老旦,我老陳打仗沒怕過誰,佩服的人也沒幾個,你的連隊能打下李莊最難啃的那塊陣地,還守了那麼長時

間,就憑這一點,我陳岩彬就佩服你。我的連隊那時打得有點收不住,佯攻佯攻,卻佯出火氣來了!就和對面的敵人攪和在了一起

,差點忘了鐘點。你替我多守了20分鐘陣地,犧牲了同志,堅持等到我們接應上來,讓我不至於受處罰,衝這一點,我陳岩彬就欠

你的情。今天是來向你陪不是的,這些酒肉是咱們連的一點心意,都是從4營長那裡搶來的。我是個爽性子,今天就是要跟你喝個

一醉方休,交個生死朋友,中不?”
  老旦對這個陳岩彬本就沒啥大意見,只因那天在團部的會上被他說成“國民黨的2連”,又覺得這人平素兩眼朝天有點瞧不起

人,心裡堵著一口氣罷了。如今見這家伙竟這般誠意,心下大熱,以前憋的那點子氣早就跑到爪哇國去了,面前又有這無比誘惑的

美味,因只樂呵呵地一笑,拿起一塊肉便大啃起來,二人相視大笑。
  “北萬,去叫指導員來,說有貴客到了。”
  “指導員他一早就去團裡辦事去了,不在。”
  “哎呀中了!就咱倆往一塊喝吧,他要在咱倆怕就不能放開喝了……來來,咱們倒酒!”
  多少日子沒這樣大碗喝酒大碗吃肉了,幾個戰士聞著腥了都探頭探腦地蹭過來。老旦罵歸罵,還是分出了大半筐給戰士們吃去

。轉眼之間,二斤燒酒,四斤牛肉已被老旦和陳岩彬下了肚,二人喝得敞胸露懷醉眼惺忪。天那麼冷,二人脫得只剩下了小襖,身

上還熱氣騰騰的,仍在一杯一杯地干著。
  “老陳啊……俺老旦打仗也不少了,可是有些事情俺怎麼也沒琢磨明白。你說為啥咱解放軍打仗就這麼厲害哩?這好家伙……

80多萬人哪,咋的眨眼就被咱們包了餃子,抓了幾十萬俘虜,這股子勁頭打哪兒來的哩?”
  “老旦……嗯……你當初參加國民黨是咋想的?”
  “咳!不是沒辦法麼?被國軍拉了去打鬼子的,那個時候俺也不知道還有共產黨啊!”
  “沒跑?”
  “當然想跑過,可他們把機槍架在村口,哪裡跑得掉?後來一想,跑也沒個球用,俺跑了家也跑不了,和尚跑了廟還在,就認

了算球了……”
  “那打鬼子你玩命不?”
  “那當然了,跟鬼子還客氣個啥?前幾仗是有些稀松,後面就硬氣了,死在俺手上的鬼子,咋說也有一兩百號了!哼哼,這十

年俺多少條命都差點搭進去了。”
  “你說你這是為個啥?”
  “為個啥?那小鬼子不打出去,咱們咋能回家呢?老婆孩子都在鬼子地界兒,心裡沒個底哪!”
  “你家要是在後方,比如說重慶西面,你還去打鬼子麼?”
  “這個……這個俺沒想過。”
  “那你說這國民黨打內戰又是為個啥?”
  “這個麼……一個天上不能有兩個太陽吧?鬼子跑了,半個國家空落落的,大家都來搶,不打才怪哩?”
  “你家窮不?”
  “窮,不過還能吃上飯,年頭好時半個月能吃上一次白面,俺家在鬼子來之前還行,能將就吃飽,趕上風調雨順還能有點余糧

哩……”
  “我家不行,沒飯吃,鬼子來之前就沒有,鬼子走了之後還沒有。一家六口人只一畝多地,還總有災情,我老父親就是餓死的

。國民政府下來賑災,給的都他娘的是爛谷子,吃下去就拉稀。他蔣介石國民黨打內戰,打贏了咱家還是沒飯吃,可是共產黨來了

我們村,就有飯吃了,四畝多地一分下來,樁子一敲,再窮的人力氣一出,那以後管保有飯吃。自打從土匪窩子投靠了咱八路軍,

把鬼子打出去了,原本想回老家的,可俺娘說你不幫著共產黨把蔣介石打爛就別回家。家裡有吃有喝,老娘有人伺候,不用我惦記

,你說我打仗能不玩命?這戰場上幾十萬解放軍,家裡原本都揭不開鍋的恐怕有一多半還要多吧,你說他們打仗能不玩命?可國民

黨那邊呢,戰士們靠什麼玩命?打贏了不還是沒飯吃?不就是這麼回事麼?你國民黨再厲害,坦克飛機都有,我和你拼命,狠的怕

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往上一衝,啥雞•巴飛機坦克,有啥都不中!”
  “老陳哪,咱們毛主席是個啥人物啊?是啥來頭?咋的一下子就把解放軍拉扯這麼多人了?”
  老旦鬥著膽子低聲問道。陳岩彬把酒一仰脖干了,一臉神秘地說:
  “那可是神人哪!估計咱中國五百年才出一號的……老天爺保佑,他也是個窮人出身,一心想著為咱們窮人打天下。毛主席拉

著紅軍被國民黨追了十幾年,老蔣硬是一根毛都傷不到他。聽說他是湖南人,說話咱們都聽不懂,比你還要高半頭呢,年輕的時候

一表人才,眉清目秀,用兵打仗猶如孔明再世,神出鬼沒。聽劉政委講毛主席還能寫大詩,還寫得很不一般……對了,長征!兩萬

五千裡長征!你知道麼?”
  老旦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毛主席和共產黨是吃苦吃出來的,當年30萬工農紅軍被老蔣追得走投無路,毛主席就帶著大家走長征,爬雪山,過草地,走

了兩萬五千裡哪!出發的時候有30萬人,走到陝北會合就死得只剩下3萬人了,可他們就是能走過來。現在咱們軍隊裡的這些干將

們,很多都是長征剩下的那些硬骨頭,對咱毛主席忠心不二,指哪打哪!還有不少出身中央軍校的高級將領呢!”
  “那打鬼子的時候,咱們那土八路的隊伍在哪兒哩?”
  “在哪兒?八路軍,新四軍,你不知道麼?咱們人不多,才幾個師,當時武器也不中,可打起鬼子來可一點也不含糊啊!硬拼

當然更不中了,咱們既沒糧食也沒槍炮,老蔣只給了衣服和幾根破槍,也不讓擴編,只能打游擊,尤其在鬼子占領的地界兒,那八

年咱愣是沒讓鬼子睡過幾個安穩覺。鬼子在後方大概有上百萬的軍隊被共產黨帶領的游擊隊拖住。那個時候咱們除了幾支有國民政

府建制的直屬部隊,剩下的全是稀奇古怪的地方武裝,獨立團、獨立營、縣大隊、區小隊、地方民兵團、武裝民團,哎呀叫啥的都

有,都聽八路的指揮!鬼子都快被咱們折騰瘋了,搞了幾次掃蕩,咱們這八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不?決不比你們國軍那邊少!最後

一戰的時候,大平原上的鬼子炮樓一夜之間全上了天,那都是咱們的部隊和民兵干的!挖地道一挖十幾公裡,愣是把個大平原挖成

了蜘蛛網,民兵的運兵道就在鬼子眼皮底下,大車都能過,鬼子就是看不見。鬼子一出來,那消息樹就倒了,方圓30裡地立刻就知

道鬼子出來了,甭管走哪條路,鬼子指定會踩上幾個地雷,挨上幾聲冷槍。你們那個時候在守城市,這些就不知道了。要是沒有咱

們共產黨的抗日武裝在後面拽著,天天給他搞破壞,扒鐵路燒枕木,埋地雷放冷炮,那鬼子早把老蔣的重慶打下來了!”
  “哦……”老旦恍然大悟似的仰起頭來。陳岩彬的話讓他困惑,當年聽說過八路軍和新四軍,知道這是編入國民革命軍的兩支

共產黨部隊,卻不知道他們在敵後打鬼子,國軍那邊也不大提起這兩支部隊。
  “還有啊……要是你當時兩邊兒都知道,打鬼子的時候你會去哪邊?”
  “說實話,俺估計還是會參加國軍,咱是老百姓,大家都聽政府的。”
  陳岩彬把頭左右看了看,趴到老旦耳朵邊細聲說道:
  “我當年就知道有八路,還是和老鄉到處去找國民黨,就是他媽的找不著,他們都跑到西邊去了。我們在路上被土匪抓了,還

被逼著當了一年土匪,誰料想一年之後,我們那土匪頭竟成了八路軍的獨立營營長了,現在還成了團長,我這才算參加了革命,陰

差陽錯地走了條正道啊!這話就咱哥倆交心說說就中了!老旦,你得把俺這話爛在肚子裡!”
  “你個球的還真有點傻福氣哩!那你覺得,咱們毛主席共產黨能帶著咱們把天下打下來麼?蔣介石還有半個中國哪,咱們還要

不要往南邊打?”老旦瞪著眼睛又問。
  “我看中!跟著毛主席和共產黨走,沒個錯,起碼對咱們肯定沒錯!反正咱也是為自個兒打仗麼。毛主席也絕不會只稀罕這半

個中國,他被老蔣欺負了幾十年,還不趁著大好形勢出足這口惡氣?這些個事你以後就甭想了,咱們部隊讓你往哪裡打,你就往哪

裡打。以前的事情,你再英雄,再精忠報國,從此也再不要提了!這邊不同於那邊,千萬別犯政治原則性的錯誤。你現在是解放軍

的連長,是給天下的勞苦大眾在打仗,這個性質和以前是不一樣的,打下天下來,你我要是還能活著,就是新中國的功臣,黨和毛

主席肯定會讓咱們有好日子過的……來來來,咱兄弟倆再干一杯!”
  兩人喝罷,陳岩彬重重地把杯子放在桌上,老旦忙又都給滿上,認真說道:
  “那是那是!俺現在沒想啥別的,就是怕這仗打個沒完沒了。要是真像你說的,俺就再咬咬牙,打到哪裡算哪裡,天下打太平

了,咱們家裡也就好過了,咱倆要是活著,沒准兒還可以弄個小官兒做做呢?”
  “老旦,我老陳在部隊裡是條不要命的漢子,戰場上把你當好同志,在下面咱倆是好兄弟,你說中不?你見識比我多,歲數多

大?”
  “忘個球了,好像今年虛歲該有三十二了。”
  “那你比我大,我今年虛歲二十九,得叫你大哥!”
  “就聽你的,俺也早就把你當兄弟了,要不然根本就不去幫你守戰壕了,還搭上我十幾個兵,呵呵,咱哥倆再干了!”
  二人都喝得有點多了,肚子吃得溜圓,就相互攙扶著走出房間來踱步。太陽已經爬到頭頂上,照得兩人身上熱乎乎的。
  “旦哥,你打的仗多了,受過多少次傷?”
  “唉呦,這個可記不清了,俺打了十年仗了,好像每次都得掛點花,你呢?”
  “沒你那麼多年頭,但是也差球不多,他媽的如今身上到處都是坑!”
  “你的傷跟俺的意思不一樣哩!”
  “新中國成立後就都一個樣了……”
  “你家裡在啥地方?還有啥人不?”
  “我老家在唐山古冶,也就剩下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了,去年老娘也過世了……”
  “你老婆哩?”
  “老婆?大哥,我長這麼大了,連他媽的女人的毛都沒有碰過,哪兒來的老婆?哎,你就是給我個女人,抱上了炕我也不知道

該咋辦事呢……這話今天說到這兒了,你可得接住,打完了仗你要給我說一個婆娘啊!啥樣的都行,別瘋別傻別生不了孩子就中,

只要你覺得是個好人,我就娶她,他媽的我這些年可真是憋壞了……”
  “等俺回家找到老婆,把這個活交給她辦,管保成!”
  老旦猛地又想起了阿鳳,這仗打完了,要不要去找找她?王皓說幫著自己打聽她,咋了也沒個下文?她也沒個信兒過來問問自

己,是不是那天沒認出自己來哩?要是那樣可白瞎了,這麼大的戰場,幾十萬人的隊伍,去哪裡找她?總不能支個高音喇叭大喊:

阿鳳,你個婆娘在哪裡哩?正想著,一個戰士叫嚷著跑了過來,頭上竟然在流血。
  “連長,打起來了,5連和咱們的人打起來了……”
  老旦和陳岩彬皆大吃一驚。這廝的腦袋顯然是被人砸了一家伙,一個口子還在嘩嘩地流血,才明白這廝是被別的連隊揍了。老

旦很是詫異,早些年在國軍那邊的時候,連隊之間打架也不多見,到抗戰勝利後軍隊有點散了,三天兩頭為一些好處大打出手是有

的,但是解放軍這邊以紀律嚴格著稱,難道也興這個?二人忙穿戴整齊,隨他一溜小跑到了訓練操場上。只見幾十人正在那裡打成

了一團,個個鼻青臉腫,嘴裡喊著南腔北調的髒話,滿地是軍帽和帶血的牙齒。楊北萬既像是在勸架,又像是在幫忙,時不時也撂

上一腳。老旦一眼看見,5連的副連長牛明正和自己的3排長魏小寶在地上摔作一團,拳打腳踢牙齒咬的,那架勢和前些日子在陣地

上一模一樣。再稍微分辨一下,老旦發現這個戰場上自己人已經占了上風,5連之中除了那幾個排長,估計大多是剛進部隊的年輕

小兵,哪裡是老旦手下這群南征北戰的俘虜兵的對手?他們個個鼻青臉腫血流滿面的,遠比自己人傷得嚴重,情勢極其混亂。老旦

提了口氣,背著手大喝一聲:
  “住手!2連的人,都給俺住手!”
  聞聽這一聲暴喝,眾人立刻收了手,分跳到了兩邊,分開的時候還不忘捎帶一腳給對方,唯獨魏小寶和牛明仍然廝打在一處。

魏小寶被膀大腰圓的牛明將頭夾在腋下,一時掙脫不得,就只能用陰招,一下下地掏著牛明的下身。牛明見這小子下手夠黑,也不

敢放手了,二人僵在一起動彈不得。
  老旦咽下一口酒氣,穩步上前,手疾眼快地抓住了牛明的一只胳膊,托住他的肘反轉過去,原地轉了半個圈,牛明和魏小寶都

被這股巨大的扭力扔了出去,磕磕絆絆地撲倒在地,兩人都摔了個灰頭土臉。2連戰士們見連長亮了身手,一招就扔倒了兩個人,

不禁大聲喝彩。那牛明顯然是個強漢,覺得摔了面子,一個滾爬將起來,嘴裡罵著髒字,瞪著紅眼就朝老旦撲來,沒想到斜次裡突

然打來一個結結實實的窩心拳,砸得他竟然橫飛了出去,這下比剛才摔得重多了。睜開金星亂冒的眼睛,牛明看到那個英雄連有名

的武大郎連長陳岩彬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還晃著那對碗口一般大的拳頭。5連的人見老旦和另外一個軍官都攙和了進來,便不敢

再有所動作,一時“戰場”上變得鴉雀無聲。
  “小寶,這他娘的是咋回事哩?咋的和兄弟部隊打起來了?有啥話嚼一嚼不就成了,動手干做啥哩?”老旦責問魏小寶。
  魏小寶從地上撿起已經被踩成泥團的軍帽,斜著眼瞪著牛明,恨恨地說:
  “兄弟部隊?連長,我們拿人家當兄弟,觍著臉上門去套套近乎,學習學習革命道理,人家可把咱們當後娘養的討吃貨!一點

不待見咱們也就罷了,咱們沒你們那麼來路正,可為啥子要罵人?他罵我們2連思想不干淨,還有舊軍閥的江湖習氣,在戰場上和

敵人還稱兄道弟,沒有什麼共產主義革命……那個什麼雞•巴勤操?上梁不正下梁歪?照著老子當年的脾氣,非割了他

的舌頭喂狗!”
  “你住口!拌兩句嘴就要動手麼?是不是你先動的手?”
  老旦飛速盤算著。魏小寶的話應該不假,5連的人有一半來自解放區,都是革命群眾敲鑼打鼓送來的革命後生們,打仗不要命

,革命覺悟高,有戰士老家的村子裡光烈士就有一個連。李莊一戰他們出了彩,年輕人軍功得志,鼻孔朝天,對自己這支反動派出

身的隊伍有點不待見,倒並不稀奇。老旦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連隊剛剛在解放軍這邊有一點值得稱道的戰績,團裡對大家的肯定

還只是軍事層面的,思想方面的考驗才剛剛開始,哪怕是一星半點的思想問題和作風問題,都有可能完全抵消幾十條命換來的連隊

形像。牛明的話是衝自己在戰場上放過國軍軍官老鄉鐘大頭一條生路而來的,在他們看來,自己這種行為就是沒有和反動派劃清界

限。空穴不來風,這麼點事情居然已經在別的連隊傳開了,道聽途說添油加醋的事情必然不少,只是眼下即便有委屈,戰士們心裡

有疙瘩,這後過門的二房媳婦好說歹說也得受著點。
  “不錯,是我先動的手,我甘願受軍法處分!”
  “楊北萬,把他押下去,把軍服扒下來,禁閉三天!其他的人,都給俺列隊站好!”
  魏小寶掙開要拉他的楊北萬,朝地上啐了一口,對著老旦說道:“連長,我們連隊要是說仗打得不好,沒有完成任務,你把我

槍斃了,我在陰曹地府也沒有話說,弟兄們……同志們犧牲了那麼多,陣地拿下來了,任務也完成了,憑什麼還在後面嚼我們的話

?啥雞•巴國軍共軍,我們圖個啥?不就是圖個打完仗回家過日子嗎?我們不打仗不行,打了窩囊仗不行,打了漂亮仗

還是不行?早知如此,老子就他媽的不如戰死在14軍那邊,好賴老子還是個國民政府的烈士,這口氣我小寶咽不下……”
  他話音未落,老旦的一記耳光已經扇了上去,情急之中他的力量是如此之大,魏小寶被打得橫摔了出去,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嘴角的血嘩嘩地流了下來。剛一出手,老旦就後悔了,見小寶摔在那裡血流滿面,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自己也淚往上泛了,心裡

發酸,只狠心別過頭去。魏小寶是四川人,作戰英勇,在14軍的時候就是出色的偵察兵,在2連裡從來都是衝在前面,對自己和指

導員都非常尊敬,如今下這麼重的手打了他,著實不忍。
  陳岩彬見老旦難受,也明白他的難處,忙過去扶起魏小寶,為他彈去身上的泥土,用自己的袖子給他擦了擦臉上的血,厲聲說

道:
  “瞧你他媽的這個熊樣!刀山火海的都闖過來了,你連長打你個巴掌就他媽的哭,算什麼軍人?咋了?打你不對了?有點兒軍

功就想上房揭瓦?你這算個啥?老子當年土匪出身,剛到了隊伍上就殺了一個鬼子少佐,也沒誰給老子升官兒。這回我們連頂住了

敵人一個團的進攻,老子也沒牛皮哄哄,還上趕著來找你們連長賠罪喝酒。這點子功勞放在整個淮海戰場上,算什麼?不關你幾天

禁閉,我看就消不掉你身上這股子爛勁兒……什麼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你現在是堂堂正正的解放軍排長,這部隊那麼大,能不允許

別人有點看法?你自己胡亂瞎嚼,惑亂軍心,還講別人嚼什麼?什麼叫軍閥習氣?打群架,罵大街,這就是舊軍閥的作風!你們連

長打你打得沒錯!2連的名氣是打出來的,不是喊出來的,你要是連一點子嘴上的委屈都受不了,犧牲的同志們的血不就白流了?

好好的名聲不就被你搞臭了?你們連長和指導員費了多少心才有2連的今天?下去好好想一想!帶下去!”
  老旦覺得陳岩彬的這番話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戰士們都筆直地站著,神色各異,牛明和5連的人也收斂了驕慢之氣,靜靜地

站在那邊。老旦走過去,把牛明的軍帽也拾了起來,拍拍土遞給他,牛明躊躇了一下,拿了過來戴上,呆呆地望著老旦。
  “牛明同志,俺的人先動的手,是咱們的錯!打傷了你們不少同志,希望大家別往心裡去,俺會軍法處置他們的……告訴你們

連長,俺老旦給他賠個不是,就別計較了。往後咱們還要一起衝鋒打仗哪!到戰場上滾幾次,互相擋擋子彈,這次不痛快的事就不

算個啥了,你們也就明白咱們這些同志的心了!咱們參加革命是晚了點兒,可如今這心勁兒並不差,要是思想上還有問題,還要同

志們多多指導,不過別為他們有些個小毛病就戳戳點點,寒了他們的心!”
  老旦這番話說得懇切,完全沒一點架子。牛明和5連的人都感到很意外,明擺著這老旦連長不會把今天打架的事告訴5連長,否

則他們這幫挑事的人也沒好果子吃。閑話是自己說的,壞事老旦卻主動兜攬了,這讓牛明和那些根正苗紅的革命坯子們也覺得有些

慚愧。牛明神色不安地四周看了看,扭頭就想走,被陳岩彬一伸手攔住了,他目光嚴厲地看著他。
  “怎麼?你就這麼走了?”
  陳岩彬斜眼問道,他的眼睛像刀子一樣,把個牛明盯得心裡發毛。牛明把軍帽戴正了,轉過身對著老旦,啪地打了個規規矩矩

的立正,敬了一個軍禮,5連其他戰士紛紛效仿。老旦也敬了個禮回過去,衝陳岩彬點了個頭,陳岩彬才讓開了他們的退路。
  人剛散去,王皓不知從哪裡冒了過來,一臉紅光,滿面笑容,他後面跟著高高低低的一群人。老旦一看嚇了一跳,因為他看到

肖團長和劉政委也在人群裡,卻正在前後擁著幾個軍官說笑,那幾個軍官個子中規中矩,衣著普通,話語不多,卻有股子不怒自威

的神態。老旦忙和陳岩彬迎了上去,王皓把老旦拽到一邊,用興奮的聲音低聲說道:
  “咱中野185師陳風師長今天來視察我們獨立團,團長特意點名2連,這不就來了,快叫大家集合。”
  “中野?咱們團不是華野的麼?咋的成了中野的了?”
  “陳師長在兩邊都是紅人,出身是晉冀魯豫軍分區的,可戰功大多立在魯南軍區,當時國內的革命形式復雜,革命形式的需要

麼,也不知道是什麼淵源。但是華野現在兵強馬壯,中野這邊後面要打硬仗,和陳司令員要了好多次了,整個師的建制就調過來了

,現在歸中野三縱節制……哎呀你別管那麼多了,快張羅吧……”
  肖團長大聲對老旦喊道:“老旦,你過來!咦?陳岩彬你怎麼也在?都過來吧!這幾位是師部的首長,來視察咱們團的工作。


  老旦和陳岩彬忙向幾人敬了軍禮。老旦見正中間的首長笑眯眯地看著自己,這個首長個子只中等,腦袋卻大,把軍帽撐得異常

飽滿,一對劍眉硬硬地滑向兩鬢,,瞳若黑漆,目如鷹隼,正上下打量著自己,樣子倒是十分和藹。剛經過一場衝突,老旦心裡還

有點虛,臉就紅了起來,陳師長一見就呵呵笑了。
  “肖團長可是把你誇得不一般呦!我還以為是個三頭六臂的猛張飛,原來這個老連長還會像大姑娘家似的臉紅?”
  陳師長的玩笑話聽上去帶點揶揄,可老旦還是被逗得咧嘴笑了。在老旦的軍旅生涯裡,像陳師長這種級別的長官老旦是很難一

見的,此時他的兩手不自然地往下拽著衣角,額頭竟然開始冒汗,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俺只是個剛剛醒過味來的起義兵,沒想到這麼快就能為黨和人民效力,剛才和陳連長喝了點酒慶功,所以臉紅了……咱們按

照首長們的命令打仗,肖團長的誇獎那是對俺的鼓勵,俺聽從團領導的指揮,咱們連指導員思想傳達的也好……這個……咱們任務

才能順利完成哩……希望首長多批評!”
  “李莊一戰,你們打得很好啊!你們不但響應黨和人民的號召,站到人民這一邊來,棄暗投明,本就可喜可賀,而且還能這麼

好地領會師部的作戰思想,准確地傳達給戰士們,作戰頑強,敢打敢拼,出色地完成了任務,這就更難得了!你們不要有任何思想

包袱,野戰軍首長們都在關注著你們,黨和人民也在關注著你們,革命勝利的時候,你們一樣是人民的功臣!一樣是新中國的英雄

!”
  陳師長一番話說得老旦心裡熱乎乎的,剛才的衝突給他帶來的不快已無影無蹤,只不斷地點頭稱是,眼光還時不時瞟一眼別的

首長,見大家也對自己點頭贊許,竟暗自有些竊喜。
  “對了,你叫什麼來著?”陳師長突然扭頭問道。
  “哦,俺叫老旦,就是……那個……哎呀首長!俺的名字不中聽,你記住俺這個樣就得了,俺的名字念著不中聽!”
  “嗯,你現在是革命軍人了,還是個連長呢,這個名字好叫,卻不好聽,還帶著點舊社會的對人民不太尊重的意思,應該換個

響亮一點的名字,這樣也方便我們的宣傳部門對你的宣傳啊。嗯,你們家本姓是什麼?”
  “俺老家村子兩個大族,一個大族都姓謝,俺也姓謝。可自打小村子裡就沒人叫過俺的名字,俺就不知道自己到底叫個啥,老

旦這個名字被人叫慣了,用了這麼多年,沒人提過,自己也沒想過要改哩。”
  “那你願不願意改呢?”
  “改不改都沒個啥,俺還是俺自個……當然了,首長要是給俺起個好聽的名字,俺哪有個不願意的,還省得以後報名的時候被

人笑話哩!”
  首長們都笑了。肖團長一個勁地朝老旦擠眼睛,那個意思老旦再明白不過了,於是說著說著就換了口風。首長們是不是覺得自

己的名字有損革命部隊形像,而非要改掉不可?自己對這個名字雖然不太滿意,但是已經習慣了被大家這樣稱呼,要改掉還真有點

不願意,可現在看這個架勢,不改怕是不行了。
  “那你是想姓謝呢,還是想姓老呢?”
  “這個……首長說了算吧!”
  老旦完全沒了主意,也不知該說些什麼,不過覺得這個大頭首長為這個事情費這麼多工夫,也是出於對自己戰績的認可,想那

麼多干啥?
  “謝和老在百家姓裡都有,謝是大姓,老是偏姓,你們一個村都姓謝,這是祖宗傳下的名字,應該用回本姓。再取個好聽的名

兒,將來你要是功成名就榮歸故裡,也叫得堂堂正正哦,大家覺得怎麼樣?”
  老旦見眾人不住地點頭,心想這下可好,用了半輩子的“老旦”二字,要被改回本家姓了,總不能再叫“謝老旦”了吧?忙插

話道:
  “首長,俺倒不覺得姓謝有個啥好,俺家的本家人都死光了,俺的女人和鄉親們都稀罕叫俺老旦,要不還是姓老吧?”
  “呦呵!還蠻有主意的麼!你自己的姓,當然要你自己決定,只是這個‘旦’字一定要改!”
  “我們連長槍林彈雨的這麼多年,現在總算參加革命了,要不改成‘老革命’咋樣?”
  楊北萬在旁邊聽得興奮,突然插了話。大家都將視線齊刷刷地射向他,卻又不說話,這瞬間的沉默讓楊北萬頓時局促不安。老

旦心想你個笨鱉,哪只驢叫你牽哪頭,面前肖團長和劉政委等軍官哪個不是為共產黨革命了若干年,都不敢說自己是老革命,俺參

加解放軍才幾天,你個屁娃就敢讓俺叫老革命?再說,這麼個刀光四射的硬梆梆的名字好聽麼?下去真得好好管管這個多嘴的娃子

。大頭首長微笑著沉默了片刻,開口說道:
  “這不是個名字了,再過些年頭,在場的同志們就都是老革命了,到時候部隊裡一喊‘老革命’三個字,所有的人都得回頭看

是不是叫自個,那不是亂了套麼?”
  眾人笑得前仰後合。陳師長繼續說道:
  “而且這三個字火藥味也太濃了,我們今天革命,是為了將來人民的生活,革掉了反動派的命,老旦同志早晚會放下槍去過和

平的生活,不能一輩子都革命下去,所以這個名字不好。不過你這個小同志啟發了我,咱們已經取得了遼沈和淮海兩大戰役的勝利

,推翻國民黨反動派的統治,迎來解放戰爭的勝利已經不遠了。老旦戎馬生涯十多年,如今的使命和過去又不同了,現在他和我們

追尋的目標一樣,是要實現無產階級革命的偉大勝利,解放全中國。因此,我覺得老旦同志可以考慮改名為‘老解放’,名字好聽

,好記,也符合潮流!老旦你覺得怎麼樣?哎……大家集思廣益,別老讓我一個人動腦子麼!王政委你的意思呢?”
  一個挺著肚子的首長扶了扶眼鏡,撫掌笑著說道:
  “我看這個名字好!響亮,好聽,最重要的,這三個字非常符合我們解放戰爭的潮流,我們南征北戰就是為天下勞苦大眾求解

放,這三個字還應了‘勞動人民得解放’的諧音,真是貼切啊!說不定啊,你還真會是中國最早用‘解放’這兩個字做名字的人呢

!”
  “要是咱們中國解放了,老連長回到家鄉,肯定會受到鄉親們轟轟烈烈的歡迎!”肖團長趕忙說道。
  肖團長的話再明白不過:你個笨老旦!還不趕緊接著?老旦品味了一下,竟然喜不自禁,他打死都想不到師長會給自己起這個

名字,它太響亮,太革命了!這是個很多共產黨人准備給自己的後代起的名字,如今竟要放在自己身上,這太令他意外了!老旦不

禁心潮翻湧,凝望著陳師長的雙眼,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老連長,這個名字可能用?”陳師長見老旦不說話了,以為他不願意。
  老旦猛地醒悟過來,忙應道:“俺願意!俺高興還來不及呢!謝謝首長給俺起這個好名字,讓俺脫胎換骨,俺給首長敬禮了!

”老旦再不猶豫,挺直身體,卯足力氣,給陳師長敬了個標准的軍禮。
  “祝賀你!老解放同志!”肖團長在一旁高興地說。
  眾人圍在一邊鼓起了掌,首長們都上前來和他握手,老旦此時激動得不知道該給誰敬禮好了。他流著眼淚迎接著他們熱情的雙

手,陳岩彬和王皓更是與他抱在一起。多少年來,老旦第一次受到這麼多高級首長的重視、稱許和關懷,希望一下子從天而降,而

“老解放”這三個字讓他感到重獲新生,認為自己後半生的命運都會受到這三個字的庇護了。他再不是原來那個隨波逐流的河南愣

頭大兵老旦,而是一個充滿革命前途的無產階級戰士,重生的感覺讓他從心底裡對共產黨和軍隊首長們感恩戴德。
  突然,他看見在眾人背後,一個笑靨如花的女人正在那裡望著自己,整潔的軍裝,粉紅的臉頰,潔白的牙齒,兩根黑亮的辮子

,一雙俏麗的鳳眼,竟就是這些天來百尋不見的阿鳳!
  “阿鳳!”
  老旦激動得大叫一聲,竟然快步衝上前去。他直勾勾地望著阿鳳,仿佛怕她從眼前再度消失一樣。阿鳳被他驚得滿臉通紅,笑

容瞬間凝固了,張惶左右,怔在原地,抬起胳膊欲攔住這個莽撞的男人。眾首長皆吃了一驚,亦大惑不解,呆望著這個剛剛才叫老

解放的連長像衝鋒一樣衝向宣傳隊的李媛鳳同志,陳師長笑容還僵在臉上,眼睛裡卻掠過一絲眾人都沒有察覺到的不快。
  這一刻,老旦已經完全忘記了這是什麼場合,這個男人已經被一種奇怪的衝動左右了,他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阿鳳,幾個箭步穿

過疑惑的人群,徑直朝著阿鳳衝去。王皓詫異之余快速反應,一只手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可老旦哪裡還能感覺得到?他只看到了阿

鳳那雙美麗的眼睛,只看到那雙眼睛裡久違的柔情,而這絲柔情一下子將自己的全身燃燒了起來,他的眼睛濕了,他的喉嚨干了,

他的心像是在擂鼓一樣咚咚地響了,一股熱血奔著腦門猛地衝上去……
  時間仿佛凝固了。
  轉眼老旦就到了阿鳳跟前,他抬起滿是渴望的雙手來,去抓扶她那豐腴的臂膀,卻突然發現了她眼睛中的那一絲驚懼。女人的

反應讓他驚訝,這女人一雙手快如閃電,竟然猛地抓住了老旦的手腕,她的手熱乎乎的,卻滿是汗水。老旦想不到那雙纖纖玉手竟

有如此大的力量,還用十指在暗暗地扣著他的皮肉,他使勁掙了一下雙手,無奈那雙堅定的手如鐐銬般紋絲不動。老旦暴漲的渴望

,終被這股堅定的力量剎那間擊退了。他頭漲欲裂,四肢發虛,腰腿上粘糊糊地泛上來一層汗。老旦終在她的阻止下凝下神來,阿

鳳那冷如冰雪的眼神讓他冷靜了,他慢慢地放下手去,一時竟張惶無措,只呆望著她。
  “老解放同志,多年不見,我還以為你犧牲在抗日戰場上了。”阿鳳松手說道,他的手在老旦的胳膊上已經掐出了幾道紅印。
  “哦……阿鳳……那個……李媛鳳同志,你……一向可好麼?俺差點死在抗日前線,呵呵,咱們好像……好像有十年沒見面了

,俺……怪想你……和鄉親們的!”阿鳳冷靜的聲音和表情讓老旦一時轉不過彎來,舌頭僵硬,回答得結結巴巴,都不知道自己說

了些什麼。
  “上次我在行軍道上看見的那個人是你麼?我不是認錯了吧?”阿鳳已經收斂了一臉的驚愕,從容問道。
  “是俺啊,俺當時還以為你沒看見俺哩,俺看你穿著咱解放軍的衣服,都不敢認你了!”
  “我也看見你了,但是卻沒有認出來,只是覺得面熟,前些日子你們團的劉政委說到你的名字,才想起來那天看見的一定是你

。”
  兩人一來一往地說著,像是兩個從未深交的普通朋友見面時的虛偽寒暄,這讓老旦覺得別扭極了——這說的都是啥哩?女人倒

沒有絲毫的尷尬,就像只是看到了多年不見的革命同志。這還是十年前那個熱情如火的阿鳳麼?老旦積攢了十年的思念和疑問,此

刻見了面仍然只能憋著,竟不能一吐為快,舌頭都急得有些打結了。
  “老解放同志,這就是你和我提起的李媛鳳同志啊?難怪你總惦記著,果然是巾幗豪傑。陳師長,劉政委,肖團長,他們二人

可是當年的抗日同盟啊。解放同志當年在國民黨李延年部隊的時候,曾經帶領特種部隊炸毀了鬼子的鬥方山機場,後來被鬼子圍在

了山裡,遇到了李媛鳳同志和她的鄉親們,老連長,是這麼回事吧?你瞧,我被他念叨得都能背了!說到底啊,李媛鳳同志還是老

連長的救命恩人呢!”
  憑著多年的政治工作經驗,王皓對老旦和阿鳳的事情早有疑惑。在王皓看來,老旦臉面兒薄,心下藏不住什麼事兒,那次行軍

路上,老旦遇見阿鳳的一幕加上老旦描來描去的解釋,他就覺得這二人之間肯定有點什麼了。深山老林的患難男女,過了十年還念

念不忘,能有什麼好事?如今看到老旦這副慌了神的樣子,以及和李媛鳳故做冷淡的神情,心裡已篤定明白了七八分。他生怕老旦

的失態讓首長們看出什麼端倪,那可不是什麼好事兒——你剛站過來就抖落出一點兒莫名其妙的舊情來,上級領導們會怎麼看?王

皓本不是個快言快語的人,但還是忙不失時機拋出了一段介紹。老旦聽了,心裡躁動的火焰慢慢熄滅,扭過頭來,看見首長們深不

可測的笑容和陳岩彬一頭霧水的表情,意識到自己剛才很衝動,忙斂神正色說道:
  “各位首長啊,這就是當年救過俺性命的李媛鳳同志。俺當年受了重傷躲在山裡,要是沒有她和鄉親們的照顧和保護,俺早就

成了抗日烈士,就不能再為咱們部隊效力了!俺可得好好感謝一下她。真想不到,過了十年咱們都成了革命隊伍裡的同志,今天有

這麼多好事一塊兒來……”
  “老解放同志,可喜可賀啊!李媛鳳同志這次是特意和我們過來的,在這一路上和我們說了你不少的故事,所以我才有了給你

改名的念頭啊。老戰友重逢,老解放新生,這是雙喜臨門啊!看來今天你可要招待我們一頓好飯嘍!”
  陳師長拍著老旦的肩膀,聲如洪鐘。老旦大喜,忙說:
  “各位首長要是不嫌棄,就到咱們連隊伙房裡去,今兒個上午陳連長拿來了不少好酒好肉,俺再讓幾個炊事班做點稀飯青菜啥

的,就來招待各位首長們!”
  “好你個陳岩彬!有好酒好肉不往團部送,跑到老解放這裡來過癮,肯定又是從魏營長那裡奪來的是不是?吃裡扒外,借花獻

佛,沒人管得了你麼?下次看我怎麼收拾你!”肖道成團長半個月沒刮的胡子亂如雜草,還粘著不少煙灰,一嚷嚷就淅淅落落地掉

下來,像是胡子裡面也長了頭皮屑。陳岩彬笑著答道:
  “肖團長手下留情,我可不是土豪,你從我這裡奪不來吃喝……不錯,這酒和肉是我從魏營長那裡搞到的,但不是搶的,是換

的!你沒見我把半吉普車的煙都給了他麼,我心疼了好幾天哪,600盒煙換20斤牛肉,這筆買賣我虧大了!牛肉我原本就不舍得,

可是老解放同志於我有恩啊,他幫我守了陣地,我的功勞至少有他一半啊,要不然我早就提頭來見你和劉政委了!咱革命軍人一言

九鼎,知恩必報,您說我能不和老連長意思意思?我就差把吉普車也跟魏營長換了!”
  “油嘴滑舌的,什麼你的吉普?那個車也不是你的,那是你搶咱劉政委的,你用什麼花言巧語把劉政委的車騙到手的?幾個連

隊就數你臉皮厚,什麼都好意思要!”
  “團長你又不對了,我又不是‘刮民黨’,怎麼能搶能騙?這車也是我用戰馬和劉政委換來的,那是我體恤首長啊!劉政委曾

經在上海被鬼子的汽油彈燒過,肺裡有了病根,他聞不了汽油味,一聞就惡心反胃,我看他坐車也是活受罪,這可是為他著想啊!

我們連繳獲的東洋大馬,我還沒騎呢就送給他騎,您看劉政委現在臉色多好?呵呵……”
  “陳岩彬,你個鬼頭的,什麼東洋大馬,欺負我生在城市是不是?我一眼能分出奸細和特務,卻驢馬不分,我當時高高興興地

拉回去,警衛員小魯說那個畜生根本不是什麼東洋大馬,那他娘的就是一頭兩歲的大騾子,他老家集市上拿兩頭草驢就可以換一頭

,還下不了崽子!你還做虧本買賣?還有比我這更虧的麼?這是絕對的不公平交易,絕對需要專政,需要取消,快還我的車來!”
  文縐縐的劉政委大喊著,擼胳膊挽袖子作勢要來抓陳岩彬,陳岩彬笑著跑到老旦身後,抓著老旦說:
  “解放同志救命!我現在可是一窮二白,牛肉也被你吃了,中午這頓飯可得把劉政委伺候好了,要不然他以後就給我小鞋穿,

不讓我打主攻了!”
  老旦非常驚訝,這個看上去粗裡吧嘰的陳岩彬竟然有這麼活泛的腦袋?還以為他只會打仗呢,原來和首長們的關系處得這麼好


  “劉政委息怒,俺給陳連長說個情。上次戰鬥,咱們連的戰士從戰場上牽回來幾匹好馬,正經的東洋大馬,都是雄馬,現在就

在後院裡養著,咱們根本用不上,這些牲口能吃能喝還到處拉屎,要不您全牽了走?俺老旦是勞苦大眾出身,也在山裡養過驢馬,

拿草棍一量它們下面那玩意兒,俺敢以性命擔保那絕對不是騾子!”
  眾人捧腹大笑,陳師長和王政委笑彎了腰。
  “哼,看在老解放同志的面子上,就不和你個死陳岩彬計較了。馬我要一頭就行了,陳師長的馬老了,也拉一頭走。解放同志

,這麼好的馬,給誰你也千萬別給陳岩彬,他要是餓了,說不定能把你的馬殺了下酒呢!”劉政委手插腰間說道。
  陳岩彬在首長們的眼裡儼然是個活寶。這家伙打仗極為凶猛,還頗識戰術,兩年來,沒有他的連隊拿不下的陣地,也沒有他的

連隊守不住的山頭,是團裡首屈一指的英雄連。壞毛病就是好吃好喝,癮上來了誰都敢搶,誰都能騙,誰都可以不放在眼裡。剛來

團裡的時候,他只是個副連長,對土得掉渣的八路並不上眼,喝酒吃肉賭博打架,是團裡的頭號刺頭。一次,肖團長很久不見面的

老婆從豫西北根據地的老家來看他,剛來了幾個時辰,二人就因為家事絆了嘴。女人嘴一撅,到上炕的時間絲毫不理會那火苗上竄

的肖道成,肖團長計中無策,霸王硬上弓,女人就假意反抗,誓死不從,二人從床上滾到床下,翻天覆地的動靜不小。二人的舉動

被路過的小戰士聽到,不過半個時辰這消息就被添油加醋地傳到了正在喝酒的陳岩彬耳朵裡,陳岩彬聞聽火冒三丈,竟然以為肖道

成團長在強奸良家百姓閨女,他氣衝衝跑到團長院子裡,光著一只腳站在肖道成的門口就開始罵街。肖道成好不容易用七分武力和

三分話語收服了老婆,剛進入前後忙乎狀態,被陳岩彬罵得一頭霧水,忙穿上褲衩下地開門,剛稀裡糊塗地從門縫伸出頭來,就被

陳岩彬的拳頭結結實實打了個正著。肖道成仰面就倒了,鼻梁登時被打歪,一時血流如注。聞訊趕來的劉政委見狀大驚,立刻下令

把陳岩彬捆了個粽子一般。陳岩彬後來知道誤會了,悔恨不及,估計這下子不死也得被抽根筋,劉政委關了他五天禁閉。第六天,

肖團長貼著膏藥來看他,還帶著女人給他做的饃,只說了一句:
  “好一個莽李逵!你當我是宋江啊?”
  肖道成團長的大度讓陳岩彬羞愧難當,痛哭著給團長跪下賠禮。從此陳岩彬洗心革面,脫胎換骨,成為了一個合格的八路,獨

立團就因此多了一員悍將,鬼子和國民黨多了一個災星。肖道成原本擔心陳岩彬對老旦不買賬,二人協調工作難做,見二人一戰下

來已經推杯換盞稱兄道弟了,心下大喜。陳師長這次來視察,非常關注起義和俘虜部隊的作戰情況,總是擔心他們的戰鬥力不行,

肖道成對老旦的2連大加贊賞,才成就今日之行。
  在2連的臨時食堂裡,老旦和王皓忙得不亦樂乎。戰士們得知師部的領導竟然親自下到連隊看望大家,更是激動不已。首長們

摸摸這個,拍拍那個,大家心裡都熱乎乎的,把上午和5連打架的事也忘了個精光。兩個炊事班拿出了看家本事,菜炒得熱火朝天

,5連長因為打架的事情面子上不好過,得知有首長來視察2連,竟吩咐士兵送來了一些雞蛋和蔬菜,老旦欣然受之。再加上午吃剩

的牛肉,十幾位首長算是吃了個頂飽,雖然沒喝酒,倒也十分熱鬧。老旦站著給首長們倒水看茶,看到陳師長坐在阿鳳的旁邊,眾

位首長有說有笑的,陳師長還給她不停地夾菜,老旦竟猛然覺得有些酸酸的。
  “媛鳳啊,你可要把老解放同志的轉變經歷寫成段子,讓你們文工團的姑娘們唱給戰士們聽,肯定特別鼓舞士氣!”
  “王政委放心,我心裡有數,回去就讓她們編快板。”阿鳳爽朗地答道。
  “解放同志啊,聽說你身經百戰,刀法很厲害呦?”陳師長突然問老旦,老旦正在給肖團長倒水,聽陳師長這麼問,有點摸不

著頭腦。
  “陳師長打哪兒聽說的?俺沒學過啥套路,只是原來那邊的兄弟們教了幾招而已,後來砍鬼子多了,自個摸出幾招來,哪敢說

厲害哩?”
  “在多年前國共合作的時候,我們部隊裡曾經練過大刀,教官還是國民黨西路軍裡的,那時候能有把好刀,是多少戰士的願望

啊?進入到解放戰爭後,咱們部隊講究的是刺刀見紅,東野林總的刺刀見紅!基本上都是練習刺刀拼刺,還真沒有練過大刀,倒是

蠻想念的,要不咱倆比劃一下?”
  “唉呦,俺可不敢和你動刀!陳師長別笑話俺了。”老旦忙擺手拒絕。
  “聽說你上一仗幾招就活捉了敵人指揮官,怎麼說今天我要見識見識你的高招啊!”陳師長站起身來,一幅摩拳擦掌的樣子。
  “俺用刀耍起來很難看,別攪了大家的吃興哩!”老旦可不想和他過招,要有個閃失的,這腦袋還要不要了?
  “哪裡的話?昔日歷朝歷代,舞劍可是最講究的助興方式了。這樣吧,我估計自己也不是你的對手,讓小袁用刺刀和你比劃一

下,看看哪個厲害?”
  話說到這裡,不比劃是不行了。陳師長身後站起來一個人,估計是他的警衛員小袁,看樣子25歲上下,一身腱子肉,滿臉傷疤

,手上的厚繭泛著亮光,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角色。老旦見罷倒吸一口涼氣,心想咋的,首長要看看俺是不是真的有貨?該不該下手

哩?老旦讓楊北萬拿來了木刀和教練用拼刺槍,挑了一把順手的木刀,袖子一挽就下了場,全場立刻掌聲雷動。
  肖團長見二人已經下了場子裡,高聲說道:
  “老解放,你盡管施展功夫出來,小袁是咱們師的拼刺能手,能和你過招,他可不會藏著掖著,所以你也別客氣,只是兩人點

到即止,不要受傷!”
  老旦脫掉棉衣,只穿著對夾小襖,手裡接過木刀,用腕子抖了兩下,抱拳亮了個把式,和對面的小袁說道:“袁同志指教了!


  “不敢,老連長客氣!”
  小袁也只脫剩下一件棉布短衣,露出牛腱子一般的兩條臂膀。他接過槍來掂了掂,腕子一翻,單手忽地掄了個半圓,再穩穩地

把槍托在雙手之間,兩腳一前一後,不丁不八,一看就是練家好手。戰士們都圍在場子兩邊,睜大眼睛看著即將進行的比武。二人

正要靠近,老旦突然轉過身來笑嘻嘻地說:“首長,既是比武,有個獎賞啥的麼?”
  “呦呵!還有點林教頭的意思啊?行!說說你的想法。”
  “如果俺贏了,讓李媛鳳同志的文工團給咱們連的同志們慰問慰問,演個戲啥的,俺要是輸了麼……首長看著辦罷,最好罰咱

們連去打主攻呵呵!”老旦不知道陳師長說的林教頭是什麼人是什麼部隊的,只是一扭臉看見了阿鳳,就脫口而出了。
  “老解放,原來你腦子裡打著這個小算盤啊,沒問題,答應你!你要是輸了,非但讓你主攻,我們下次還來吃你!就這麼定了

!”
  老旦聞聽樂了。阿鳳聽老旦點自己的名,臉微微地紅了一下,隨即便鎮定下來。
  比武開始。老旦反手持刀,一個臥步站定,向小袁慢慢靠了過去。小袁見老旦滿身傷疤,肉不像自己這麼厚實卻如鐵打一般堅

硬,握刀的手將刀柄死死扣在腕子上,刀尖斜斜地指向下方,左腳緩緩向前逼近,根本看不出他要出手的方向,心裡暗自驚嘆遇到

了勁敵。他深吸一口氣,槍頭朝著老旦右半邊虛晃一下,猛地刺向老旦的左側腋窩。老旦卻不中計,右腳為軸,左腳劃了個半圓,

刀刃格在槍身上,順手一抹,身子已經靠近了小袁一大步,然後就揮刀砍向小袁的左胳膊。小袁沒料到老旦的身手如此靈活,竟然

還以攻為守,一個花哨動作都沒有就直取左臂。小袁忙右腳斜進,左腳提步跟上,左手把槍橫在身前。梆的一聲,兩塊木頭的碰撞

發出了不小的聲響。老旦見小袁反應如此之快,也不由得有些驚訝,有不少鬼子都被他這一招卸了胳膊,小袁的防守動作卻剛好將

自己的攻勢化解,木槍將老旦的刀彈了出去,胸前門戶大開,這個距離立刻讓老旦陷入了被動。小袁也果然靈敏,不待收槍再刺,

槍托猛地一扭,朝著老旦的頭砸了下去。距離太近,躲是躲不開了。情急之中,老旦於電光火石之間想起了老鄉當年的一招。他忙

將身子向右微側,同時將右手刀交入左手,也是反手捉著,左手再猛地抬起,小袁的槍托剛好趕到,硬梆梆地砸在刀身上。老旦這

次卻沒有再抹,右腳一個寸步切入小袁兩腿之間,空著的右手閃電般抓住了槍身,猛地往下一按,小袁雙手收力去奪,無奈重心已

經被老旦壓低,力氣使不出來。他剛要松開右手去拳打老旦的頭,突然看見那把黑了吧嘰的木刀已經照著脖子右邊橫削過來,小袁

不舍得松手,只能迅速低下頭去躲這一刀,手中木槍幾乎要挨著地了,誰料老旦的這一刀竟是虛招,勁道使到一半就停了,他的一

只大腳猛地抬起,踩在那枝木槍上。任是小袁年輕力大,也受不了這麼一股自上而下的重力,為了不被踩得跪在老旦面前,他只能

撒手撤步,叭的一聲,這槍就被老旦死死地踩在了地上。小袁抬頭一看,老旦正兩眼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甚是得意,雙手高高地舉

著木刀就要劈下來。小袁急了,一個半轉身上步,張開兩只大手,竟然空手來奪老旦的手腕。老旦也是吃驚不小,這小子真有點子

悍性!他忙撤步斜劈刀下來,小袁再一閃,又猛地欠身上前一步,右手已經閃電般抓住了老旦的右手腕,左臂的後肘倒撞向老旦的

下腹。老旦雖然刀法不俗,但是對於這種短距離的擒拿格鬥卻是不熟,被他結結實實撞個正著,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小袁的右手

已經抓住半個刀柄,橫向施力便要奪刀,老旦強忍疼痛,猛地向外翻腕,同時右腿踢向小袁的腳踝。小袁一抬腿跳開,手也不得不

撒了。老旦正要收刀再砍,小袁卻一個前滾翻拎起了槍,不待轉身,反手一槍就刺了回來。老旦一見心中冷笑,心說你這一招是和

土匪學的吧?好看卻不中用。老旦輕輕讓開槍,一個箭步躥到小袁左側,也是反手一刀,用了八分力道,結結實實砍在他的左腿上

,小袁的支撐腿再受不住這樣一刀,腿一軟就單腿跪在了地上。再抬頭時,老旦雙手高高地將大刀舉起,大有將自己一劈為二的架

勢。
  觀戰的戰士們發出一聲歡呼,有人竟蹦了起來。老旦收起刀槍交給楊北萬,拍了拍手對小袁說道:
  “袁同志厲害!俺有好多年沒有見過你這樣的高手了,在我印像裡好像只有個鬼子軍官有你這拼刺身手哩!剛才只差半招,俺

就得月月請首長們吃飯了!”
  “老連長果然好刀法,我算是長了見識,以後還要請你多指教啊!”
  小袁笑著應承道。老旦的刀法以前根本沒見過,在繳獲來的國民黨部隊的教科書裡好像也沒寫過,真是打哪裡也找不到踩槍這

種奇異招數。他平時在部隊裡鮮有對手,竟然這麼幾招就跌了面子,不由憋得滿臉通紅。日本鬼子拼刺刀是出了名的厲害,老旦這

樣說也算是對自己的誇獎。
  “老解放同志,真是名不虛傳啊!你怎麼就這麼比劃幾下就能把小袁的槍奪下呢?果然是厲害呀!怎麼樣?小袁子,這下服了

吧?你這打遍三縱無敵手的招牌看來要收起來了,在咱們人民革命隊伍裡,一山更比一山高呦!”
  陳師長一邊鼓著掌,一邊興奮地喊著走上前去,一手拉著一個,大聲宣布:
  “2連的同志們,你們有這麼一個武林高手當連長,一定要認真學習殺敵本領,爭取在今後的戰鬥中再立新功!淮海戰役我們

贏了,國民黨反動派的軍隊數量已經不如我們,國軍已是每況愈下,苟延殘喘。咱們的部隊正在准備打平津,勝利指日可待!毛主

席告訴我們:人民的力量是無窮的,任何反動勢力都不能擋住人民戰爭的偉大進程。李莊一戰,讓我看見了咱們2連蘊涵的力量,

而今天,我更是見到了你們連長的英雄氣概!我們對你們滿懷希望,黨和人民信任你們,中野和師指揮部、團指揮部也信任你們!

有信心委派你們去完成一個又一個出生入死、槍林彈雨的艱難任務,你們自己有沒有信心?”
  “有!”戰士們高聲齊應。
  “好!剛才我答應了老解放同志提出的條件,李媛鳳同志,你盡快帶文工團的女同志們來2連做慰問演出!”
  “好!”
  戰士們興高采烈地歡呼了起來,阿鳳被他們熱烈的樣子嚇了一跳,不知所措間,她看見了陳師長那雙充滿關懷和期待的眼睛,

下意識地別過頭去,偏偏又瞥見對面正咧著嘴痴痴看著自己的老旦,阿鳳眼光一閃,登時心亂如麻。
  大戰之後,2連的戰士們終於享受了一種久違的愜意,有時間放松一下緊張的腿腳和神經。包括老旦在內,戰士們和不同的對

手打了多年的仗,很少有現在這樣打完了能放心呼呼大睡的日子。淮海這片戰場上算是清淨了,因為俘虜太多,吃喝拉撒集中遣散

,全是頭疼事兒,麻煩全是政工部門的了,也真難為了這些人,就是養著十幾萬頭豬,也不是個省心活,更別說十幾萬個俘虜了。

槍炮消散,風雪停歇,雖說清閑,老旦倒還有些無所事事了。
  戰士們已經不滿足於炊事班的伙食,開始想方設法給自己補小灶。有人悠閑地用敵人的鋼盔燒煮不知從哪裡搞到的肉湯和稀飯

,端著熱乎乎的美味在營房裡亂竄。有不少班長自告奮勇地帶隊去幫助營地周圍打掃戰場的民兵,其目的不過是為了能在戰場上揀

點好東西,尤以美國香煙和肉罐頭為最愛。老旦給連隊下了死命令,未經報告,不許離開連隊營地方圓5公裡的範圍,每天進行一

次集訓操練,不過這個強度對於戰前被訓練得口吐白沫的戰士們來說,就如同飯後的閑庭信步。一個月下來,居然不少人都上了膘

,楊北萬下巴上膘,腰圍暴漲,棉褲已經撐得像是小了兩號,半夜紅著臉悄悄來找老解放。老旦翻箱倒櫃,拿出了一條准備帶回家

的新棉褲交給了他,並且黑著臉說明白是借,有了新褲子立刻就還,自己還等著回家時候穿呢。
  訓練雖少,上課卻多了,王皓抓緊時機給戰士們上著政治課。開始很多人坐不住,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一邊聽一邊打哈欠

放響屁。王皓一邊讓各排排長整肅軍紀,誰亂動亂放就去吹大風站夜崗,一邊耐著性子講下去。當他講到土地改革和軍功政策的時

候,戰士們的毛病就不治自愈了,個個眼睛睜得溜園,嘴巴張得老大。這些農民大兵對共產黨的土地政策難以置信,天底下竟有這

樣的好事?大戶人家的田地可以無條件地分給自己種?永遠不用歸還?這一代代傳下來的規矩可不是這個樣的!田地是農民的命根

,可有沒有地那是你的造化決定的,要是祖上積德能留下幾畝地,這輩子好歹也能過個安生。沒地的掙錢去買地娶女人養娃續香火

是雷打不動的祖訓。有地的要是男人沒用,折騰不出個模樣,家業寒酸人丁零落,那地也養不起,就只能租地或者賣地,有錢有勢

的大戶人家往往舉著票子來買這些農戶們養活不了的土地,然後將原來屬於農民自己的土地再租給他們自己耕種,農民按年交佃。

在戰士們的常識中,早在大清和民國年間就是這個樣子,是天經地義的,你情我願,你買我賣你租我種,今天才恍惚知道原來這種

狀態並不合理,這種遭遇的根本原因在於地主和劣紳對廣大貧苦人民的早有預謀的剝削,而且勞苦大眾其實從一生下來就在被別人

惡毒地剝削。
  這怎麼得了?看來真的要變天了!共產黨的胳膊肘竟全往農民這邊拐,絲毫沒有向著地主的意思,這是聾子都聽得出來、瞎子

也能看見的事實!這些崇高理想要是得以實現,在這些農民兵們看來不啻於是勞苦大眾孫悟空同志造了大地主大土豪玉皇大帝的反

!共產黨舉著旗幟要打破和消滅一切不平等的現像,讓生活在最底層的無產者來統治全中國,並在整個中國都實現財富均衡的體制

,“無產階級當家做主”這八個字,聽得戰士們個個心花怒放,激情澎湃!
  盡管還不能完全領會王皓所描繪的新中國的美好前景,戰士們對他和共產黨所承諾的分田到戶也還不敢全部相信,但是大家對

他所描繪的戰爭前景卻都篤信不疑。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得中原者得天下,共產黨如今二者皆得!曾經無比強大、“武裝到牙齒

”的國民政府軍隊被共產黨的軍隊打得落花流水,長江以北的大半個中國已經是共產黨的地盤,而且兩百萬解放大軍仍然在摩拳擦

掌、虎視眈眈地看著那另一半。老蔣賴以自豪的五大主力都完蛋了,一個個在抗日戰爭中功名顯赫名震中外的國軍將帥紛紛灰頭土

臉地成了解放軍的俘虜!解放軍的軍事力量已經在一年之內如同吹氣球般地壯大,並在數量上超過了國軍。毛主席絲毫沒有和老蔣

罷休的意思,因為中野和華野的縱隊已經在連夜向東開拔了,一批又一批來自四面八方的新兵還在向軍隊裡補充。2連上個星期全

部更換了剛繳獲來的美制衝鋒槍,這些槍對大家並不陌生,美國造的東西,一摟一片倒。老旦更是印像深刻,就在幾個月前,他還

用那“他母孫”打死了十幾個解放軍。
  七八天下來,王皓眉頭舒展了,戰士們有時候聽得連眼皮都不眨,飯也忘了吃,有人甚至已經在地上擺煙頭來計算多幾畝地可

以給自家帶來的變化。老旦聽得也極認真,心裡盤算:老子要是能打成個團長,那共產黨會給俺家多少畝地和幾頭牛哩?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40:38

第十四章 掉轉槍頭

第十四章 掉轉槍頭

 三個漂亮的女戰士正站在一個土台子上,打著快板唱著歌。大冬天的寒風裡,她們竟然挽著袖子,露出凍得白裡透紅的鮮嫩手臂

,臉上竟還冒著毛汗子,軍帽下檐被汗水漬出了一個圈,烏黑的頭發被汗水貼在通紅的臉上。她們的胸脯被裁量合身的干淨軍服繃

得凹凸有致,隨著歌聲和快板兒節奏一鼓一鼓地起伏著。路過的戰士們無不被這漂亮女子們所吸引,紛紛向她們歡呼招手。旁邊站

著的那個女戰士估計是頭兒,也是不可多得的俊女子,此時也正微笑著向大家揮著手,一副英姿颯爽的樣子。沒錯!就是阿鳳!
  在重慶那幾年沒根沒落的日子裡,老旦度日如年。在日軍鐵桶般的圍困中,老旦那想家的悲切漸漸淡漠成了聲色犬馬的麻木,

有人叫他煙鬼,有人叫他酒鬼,偶爾也有人叫他色鬼。老旦體會了五毒俱全的放縱,也經歷了身無分文的潦倒,他吸光所有的煙,

喝光所有的酒,一腳邁進了那猶豫經年的燈紅酒綠之處,把最後的幾塊大洋掏了個干淨,一把扔在了老鴇面前。老旦在黑暗中發了

狂,把一架脆生生的牙床折騰得幾乎散架,把下面那人兒收拾得直欲求饒,可在最後的力量都散出他的軀殼時,他的眼淚讓那咬牙

切齒的妓女驚訝了,這個男人一邊瘋狂地抽送著,一邊念叨著翠兒、阿鳳、玉蘭這幾個女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昏睡成一

團死塌塌的爛泥,妓女在他眼前放下一杯水,就嘆息著離去了。
  見到阿鳳的那一剎那,老旦如同挨了兩槍一般,那驟然降臨的激動在他每一條血管裡燃燒起來。他不自覺地停下了腳步,呆呆

地看著阿鳳。阿鳳也看見了他,卻沒有認出下面這個軍官是誰,經過的軍人常有一見到她們就走不動步的。老旦瞪著眼睛仔細打量

,阿鳳竟然沒有顯老,比起山中那個靦腆溫柔的村婦來,如今更多了一份英氣,她的身體也比以前豐滿了些,臉龐紅潤,眼波清澈

,嘴角的酒窩仍然若隱若現,顯得更加俊俏了。老旦覺得渾身的血液驟然加速,心頭狂跳,四肢僵硬,連隊已經跑向前去,他竟渾

然不知。
  指導員王皓很快就發現了呆立的老旦,氣得險些罵將出來,心想這個老國民黨的壞毛病看來還真不少,見了女人就挪不動步子

了。這可是在行軍,你一連之長竟扔下部隊不管,自顧自地盯著女人看,這像什麼話?王皓回過身來大喊一聲:
  “老旦連長!趕緊歸隊!任務要緊!”
  老旦被王皓的一聲大吼震得渾身一顫,見戰士們都詫異地看過來,王皓站在那邊對自己怒目而視,把氣喘得像牛一般,才意識

到自己方才的失態,一時慌得丟了方寸,撒開腿腳往前趕去。
  “老旦?”
  阿鳳也嚇了一跳,她循聲望去,發現下面這個呆呆望著自己出神的軍官竟然就是鬥方山下那個可愛可憎憨頭憨腦的老旦!不同

的是他的額頭上又多了幾道傷疤,但看上去比十年前英武了許多,身形還挺拔了一些。在二人瞬間的目光交錯裡,阿鳳分明感受到

了這個與她曾經一夜纏綿的男人眼裡傳遞過來的熱望,可這人竟馬上跑了,像當年逃離自己的草屋一樣。她望著老旦遠去的背影,

心亂如麻,怔在那裡想喊住他,卻又覺得不合適,只目送著那背影在煙塵裡漸漸遠去。後面的部隊已經跟了上來,身邊的姑娘見她

神色異樣,忙拉了她一把,阿鳳才醒過神來。是他麼?怎麼會是他呢?他怎麼能夠活到今天?從鬥方山飛走的那架水上飛機被鬼子

打得千瘡百孔,根本就不可能飛到武漢的……這些年裡,老旦的故事該和自己一樣豐富傳奇吧?可在這樣的情景下見面,二人竟一

語未道就匆匆錯過,望著消失在遠處的那支連隊,阿鳳失落不已。
  老旦的臉臊得通紅,夾著腰跑回連隊,見戰士們的眼神還算友善,有的還咧著嘴衝他笑,心裡才平靜了些。王皓慢慢地跑到他

身邊,神情嚴肅地低聲說道:
  “要注意指揮員干部形像,咱們部隊對這個要求很嚴,當心點,別犯不必要的錯誤!”
  老旦紅著臉點頭認錯。王皓的話輕裡有重,老旦知道解放軍部隊裡政治工作人員的權威性,更知道解放軍對男女作風問題監管

的力度。6營的副營長和村裡的一個風騷的娘們兒相好,被人告發了,這在板子村就是個屁大點兒個事情,頂多罵罵街也就算了,

那副營長竟然被上面下令槍斃!任是村裡百姓如何懇求,甚至那騷婆娘的烏龜男人也來說情,還是一槍斃了!村裡人算是知道了解

放軍的厲害,從此村裡的女人們再不敢貿然勾引解放軍。共產黨用政治思想約束部隊,從戰士到軍官,從軍官到縱隊司令,都受統

一的思想約束。國軍那邊雖然也有政治委員,卻沒有這麼事無巨細的思想工作,而多是偏重在軍民團結和愛國忠誠教育上。戰亂多

年,老旦從來沒有接受過什麼系統的思想教育,連蔣委員長和國民黨的關系都搞不清楚,也不明白所謂的三民主義到底是個啥球玩

意兒。
  “指導員,她是俺多年前認識的鄉親,打鬼子的時候救過俺的命哩!當時是在江西,咋個在這裡碰上了,還變成了解放軍哩?


  王皓聽罷也覺得蹊蹺,才知錯怪了老旦,把他當成了國民黨老色鬼,有點不好意思。
  “原來是這樣啊,那可難得了!這文工團的女同志們個個都是堅定的革命戰士,部隊裡對她們的政審都很嚴格的。江西那邊在

紅軍時代群眾基礎就很好,很多婦女干部都為革命做出了貢獻。這位女同志來到這裡該是組織的安排,看上去是縱隊文工團的。等

戰役結束了我去幫你打聽,如何?”
  “不用不用,指導員你的事情夠忙乎了,這個小事你就別費心了!大家都在干革命,哪有工夫往一起湊哩?只要知道她沒死,

還成了文工團的同志,俺這心裡頭就高興啊,等中國解放了俺再去尋她,日子多著哩……”
  戰士們跑在一邊,離得近的兩個聽見了二人的對話,一個傻呵呵地問道:
  “連長,那不會是以前的相好把?長得可真好看,難怪你丟了魂似的。”
  “不要胡說!什麼相好不相好的,在革命隊伍裡只有同志,夫妻之間都是革命同志,連長是窮苦人出身,有家有室有娃有地,

哪裡來的相好?再亂說罰你背鍋!保持隊形,繼續前進!”
  王皓立刻板起了臉,老旦剛張著嘴想說點什麼,又怏怏地咽了回去。王皓這是在說誰呢?
  按照團政委的說法,王皓乃是根正苗紅的冀中勞苦大眾,他在延安當過作戰處的文書,聽說還見過毛主席,如今才二十出頭就

當上了連指導員,這在縱隊裡也不多見。在給戰士們上政治課的時候,王皓曾給大家講過自己的經歷。他的父母親人都是冀中平原

的農民,鬼子來之前勉強靠租種鄉中富戶家的幾畝地過活,兄弟姐妹幾個都吃不飽,一家人時常要出去要飯。連著兩年大旱,莊稼

都只有二成的收成,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竟然餓死了。由於欠租,那富戶就收回了地,只留給了一點點糧食度日。國民政府賑災的

糧食如同旱天的毛毛,並沒有多少落到農村,而且只來了兩三次,鬼子就來了,也就沒了下文。王皓的父母再沒了法子,帶著剩下

的四個孩子背井離鄉,與幾萬名境況相同的百姓彙集在一起,浩浩蕩蕩地去縣城要飯。雄縣霸縣冀縣都走遍了。無奈縣城的人日子

也不好過,家家大門緊鎖,戶戶晝夜不出。當地政府如何受得了這幾萬討飯大軍在縣裡游蕩惹事,就敲鑼打鼓地貼了告示,撒了個

彌天大謊,說河南那邊今年收成不錯,而且政府發給河南地區的糧食遠比這邊多。飢民們聞言大喜,於是幾萬人又浩浩蕩蕩卷向河

南,一邊走一邊吃光了路上可以吃的一切東西。這支隊伍在途中餓死了一大半,剩下的人馬上要挨到了,卻迎面碰見從河南出走的

幾萬討飯隊伍,才知道豫中豫東那邊也早已飢殍遍野了,哪裡來的賑災糧食!幾萬人哭天不應,喊地不靈,徹底陷入絕望。這時瘟

疫開始在隊伍裡流行,又奪去很多條性命,包括王皓的另一個妹妹。
  剩下的飢民們在原地徘徊了兩日,一咬牙殺向了西南方向,希冀著在豫西南地區的幾個富裕縣能有些好運氣,可剛走了百十裡

地就遇上了浩浩蕩蕩的兵。軍隊架起機槍,把一車車糧食撒在地上任大家吃,餓得兩眼昏花的人們就趴在地上吃那生米。國軍長官

在旁邊拿大喇叭喊話,等吃完了,國軍部隊就塞給每個男人一把槍,命令大家回頭向東出發,不走的選擇餓死或是就地槍斃。男人

們沒辦法,去打仗好過現在就餓死。女人和孩子哭著目送男人們遠去,繼續往南方走。王皓的父親當時已經四十多歲了,也被國軍

拉進了隊伍,如今下落不明。王皓在路上被母親賣給了路邊的好心莊戶人家,從此與親人訣別。
  王皓12歲那年,那村子裡來了共產黨。他們半個月就打跑了武裝團練,住大院子養著佣人的主兒都被肅清了,窮人則挨家挨戶

都分到了共產黨帶來的好處。收養他的那家人被算進了富農,當時倒也有不錯的政策,養父是個有點政治覺悟的人,早早地把財散

給了鄉親們,落了個好名聲,被推選成了征糧小組副組長。養父看見地主家妻離子散甚至家破人亡,看著窮人家的孩子都參加了八

路,就咬牙把王皓送進了兒童團。慢慢地,王皓在冀中平原上開始幫著游擊隊一起打日本鬼子,挖地道埋地雷送雞毛信的活都干過

,什麼槍都會用,著急了還能吱哇幾句日語,小小年紀已經幾度沙場,幾經生死。17歲的時候,區裡的書記找到他,問他想不想入

黨?王皓撲通一聲就跪下,哭著喊道這輩子就跟著共產黨,於是他在17歲成了方圓五十裡地最年輕的共產黨員。
  和王皓相比,老旦自慚形穢。自己咋就莫名其妙地跟了國民黨哩?但凡自己眼睛擦亮點四處打聽打聽,說不定當時就先當八路

了,這一步沒有踩好點,打了七八年糊塗仗,全沒個囫圇的說法。要不是自己笨了吧嘰沒升什麼大官,傻人還有點傻福,沒准就被

當成人民的罪人,背上插著畫了黑圈的令箭,拉到牆根和土豪們一起斃了!每每想起這來他就不寒而栗。人家王皓年紀雖小,主意

卻正,早早死心踏地跟定了共產黨,既沒耽誤打鬼子,也沒耽誤打前程。人比人氣死人哪!老旦想到這就覺得只能認命了,再往好

處想吧,如今總算是站進了革命隊伍,不像很多戰死在內戰裡的兄弟們那般倒霉,老天爺還算是給自己留了一點薄面。
  快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東邊的槍炮聲逐漸密了起來,已經可以看見一團團火光在地平線上炸起,耀亮了傍晚的黑雲。十幾架國

軍飛機在火光裡飛來飛去,這些以前看著無比親切的鐵鳥,如今在老旦和戰士們的眼裡,又有一種十分異樣的感覺。全連戰士基本

都在國軍部隊裡扛過槍,此時眼見著槍口向後,要向曾經一條戰壕裡作戰的兄弟部隊開槍了,心裡都很不是滋味。
  2連靜悄悄地進入了防御陣地,按照老旦的部署開始構築工事,檢查槍支彈藥,眾人都不言不語,陣地上只聽見細細簌簌的腳

步聲和鐵鍬與土地的磕碰聲。王皓似乎知道大家的想法,不斷地走來走去鼓動著戰士們。在不遠的戰場,杜聿明的幾支增援部隊被

優勢的解放軍部隊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2連沒有衝鋒任務,而是在一個山坡上堵截從一支山溝裡撤退的國軍。命令是不許放走一

個!後面還有一個連隊策應,說是策應,也有督戰的意思,估計是豫西獨立團對投降部隊的特別安排。先到位的十幾個三縱英雄連

隊前天都去攻堅了,槍炮聲晝夜不停,每天都有大量的傷兵和屍體運下來。聽運傷員的老百姓說,杜聿明的部隊負隅頑抗,火力很

猛,解放軍傷亡不小,有幾個團的團長和政委都犧牲了,連個種子都沒有留住。國軍的損失也很大,他們邊打邊撤,路上丟下的半

死不活的人漫山遍野,根本救不過來,就那麼凍著餓著等死……
  這天夜裡,戰場上突然變得異常混亂,在2連陣地前方,綿延幾十公裡的地平線上火光連綿,炮彈掀起厚厚的煙塵,各式武器

滑過夜空的光芒交織成了一掛無邊無際的火瀑布。一支支解放軍部隊正吶喊著穿越那道瀑布,飛快地衝向國軍,而國軍也不甘示弱

,在飛機坦克的掩護下,也殺聲震天衝將出來,和解放軍絞在了一起。數萬人的喊殺聲甚至蓋過了槍炮聲,已經聽不出任何一個個

體的聲音,老旦的耳朵裡仿佛只有一個聲音在回蕩著:
  “殺——”
  縱是打過無數大仗惡仗,老旦仍然被此情此景驚得兩腿發抖,中國人自己打自己,竟然也這麼拼命?戰場上進入了白熱化的決

戰時刻,衝鋒和反衝鋒此起彼伏著,哪裡有成編制的部隊集中,哪裡就落下數不清的炮彈,爆出密密麻麻的火球。老旦看了看趴伏

在戰壕上的戰士們,很多人都把頭抵在槍把子上,火光映紅了他們恐懼而驚愕的臉。那是一張張什麼樣的臉啊!既要面對死亡,又

要面對曾經的弟兄……
  “同志們准備戰鬥!准備放照明彈!”
  王皓一邊大喊一邊猛地拍了老旦一把,抬手往前方指去。老旦一驚,忙拿起望遠鏡看。煙塵蔽空的幾條矮山溝裡,幾百個國民

黨士兵正在發瘋般地衝了出來,兩輛坦克卷著塵土衝在前面,後面是幾輛吉普車。戰士們嘩啦啦地拉開了槍栓,嚴陣以待。兩輛坦

克好像發現了這邊山頭上的埋伏,幾發炮彈打了過來,登時敲掉了在前面一個班的火力點。幾個戰士在火光中飛了起來又摔在地上

,眼見都犧牲了。
  “別開槍,等敵人靠近了再打!”
  王皓用力拍了拍老旦的肩膀,老旦扭頭看去,王皓眼神嚴厲,充滿了責備,顯然是對自己發懵很不滿。下令本來是自己這個連

長的事情,見戰士們也紛紛扭頭看著自己,老旦突然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表現,或許會成為自己一生命運的轉折,自己正站在一個

新的路口,走錯一步,或許就萬劫不復!對面這支七零八落的國軍部隊已經不再是弟兄,而是端著槍向你撲來的敵人!身邊這一百

多個趴在戰壕裡的戰士,也已經不再是昔日的國軍弟兄,而是為了打贏這場戰爭的解放軍同志。何去何從,已是不容猶豫。此時,

國軍士兵亡命地撲了過來,再不抵擋就來不及了!唉……他們不會知道在這個山頭上狙擊他們的是誰吧?子彈不認人!老旦把心一

橫,咬著牙下了命令:
  “1排去重新配置前沿火力點。2排兩個班帶上手榴彈准備對付坦克,要爬上去扔!3排到右邊去准備打步兵的側翼。4排的小鋼

炮先給俺敲掉那幾輛車,聽俺的命令,准備戰鬥!”
  戰士們紛紛動了起來,王皓見狀松了口氣,拿起望遠鏡繼續觀察。敵人很快就進入了射擊距離,老旦把眼一閉,大聲喊道:
  “開火!”
  戰士們開火了,密集的彈雨立刻飛向山頭下方,迫擊炮彈在國軍隊伍裡炸響,幾百國軍慌得趕緊貓腰停了下來。王皓拿望遠鏡

看著,發現雖然這邊的火力還算密集,而下面的敵人卻沒有倒下幾個,登時火冒三丈。這些俘虜兵幾乎都是老兵,這麼近的距離,

槍法哪能這麼臭?擺明了是不舍得往死裡打!老旦當然心知肚明,他眼看著戰士們大多閉了眼在亂放槍。見王皓那張臉拉了一尺長

,正氣得七竅生煙,老旦心裡長嘆一聲,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推開了機槍手,對戰士們大聲喊道:
  “同志們!咱們已經是黨中央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這下面是死心踏地跟隨國民黨反動派的敵人,咱們能夠參加這

場戰鬥,是黨和人民對我們的信任,是為了新中國!同志們,完成首長交給咱們的任務,殺敵立功啊!”
  老旦一邊喊,一邊瞄住了衝在前面的幾十個勇猛的國軍士兵,眼睛一閉,扳機一扣,幾十發子彈平平地散了出去,十幾個人登

時東倒西歪地躺下了。戰士們見連長發了狠,又見身邊的戰友已經被下面射來的子彈打倒,心一橫,也惡狠狠地開槍了。這一輪射

擊幾乎把衝上來的這撥國軍全部打倒,幾個不要命的國軍一直衝到陣地前沿,被一串串子彈打得血肉橫飛。迫擊炮彈准確地落在人

群裡和汽車上,炸得人仰馬翻,肢體亂飛。車上的汽油桶被打燃了,猛地卷起的大火球立時把幾十個人吞噬了。火球中的人發瘋般

地號叫著四散飛奔,滿地打滾試圖熄滅自己身上的火,可是很快就停止了掙扎。山溝裡頃刻變成了屍橫遍地的煉獄,剩下的國軍好

像還沒有投降和後撤的意思,仍然向上猛衝。兩輛坦克終於被2排士兵炸掉了,彈藥的爆炸聲震耳欲聾,一團團火光夾帶著人的殘

肢碎體從敞開的坦克蓋裡噴了出來。
  這支國軍被徹底打殘了,已全無還手之力。轉眼之間,下面總共就只剩下幾十號人了,他們圍了一圈不再開槍,中間似乎有一

個受了傷的軍官。
  老旦放開了機槍把兒,發現兩手早被自己的眼淚打濕,眼淚在手上竟凍成了冰。
  “停止射擊!”
  老旦命令道。陣地上登時一片寂靜。望遠鏡裡的場面慘不忍睹,這讓他想起了武漢和常德陣地上的情景,心裡一酸眼淚就湧了

上來。他大聲喊道:
  “國軍的弟兄們,放下武器投降吧!不要再做無謂的抵抗,到解放軍這邊來……”
  自己這話酸溜溜的,好像鬼子也這樣朝自己喊過。下面也沒有人再開槍,過了一會兒,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
  “多謝貴軍好意!我軍自有建制以來,沒有投降的先例!”
  老旦被這個軍官的話噎住了,對方平靜而堅定的聲音毫無將死的畏懼。
  “可現在你們已在包圍之中,何必以那個……卵擊石?”老旦由衷地為自己感到自豪了,這麼文縐縐的話也說出來了。
  “我曹子逸戎馬半生,就從未起過投降的念頭,馬革裹屍,也是我黃埔軍人的歸宿!”對方仍然不為所動。老旦語噎,沒了法

子。
  王皓見老旦無話,大聲說道:
  “曹將軍此言差矣!貴軍當年勢擋日寇三萬勁敵,以孤軍血戰潼關不曾言降,令世人景仰。可是今天你面對的是一支人民的部

隊,是為了中華民族解放而戰鬥的部隊。您的士兵們大多出身貧寒,打完了鬼子都想回家過安生日子的,他們都是被老蔣和國民黨

逼得不得已才打這場內戰的。將軍的黃埔精神固然令人敬佩,可是彼一時此一時,如今再讓您的兄弟們戰死沙場,又意義何在?”
  王皓侃侃而談,讓老旦著實驚訝。他王皓不也是農民出身沒啥文化麼,怎麼這會兒變得這麼文縐縐的?又見下面那軍官應道:
  “你說的是另一番道理。我們曹家祖輩幾代人,苦心經營了上百年攢下來的家產,被你們一日奪了個精光,性命都沒放過!縱

是當年的土匪,可有這般狠絕?我們曹家幾十年中為鄉裡捐資助教、修橋補路、救濟鰥寡孤獨,捐資無數,深受方圓幾十裡的鄉親

們景仰愛戴,如何一夜之間成了‘地主惡霸’?莫須有啊!竟要如此地斬盡殺絕……我曹子逸身為黃埔軍人,早已做好以一己之軀

報效黨國、全一生之信仰的准備!我生為黨國盡忠,死為黨國守魂,斷不會因為國軍的挫敗而反戈相向!我已經命令士兵們投降,

請貴軍善待他們!其他的,老弟再不必多言!”
  “將軍又錯了,天下大亂,識時務者為俊傑!當年你投身黃埔揮師北伐是謂識時務,可如今什麼是識時務?北伐為一時,打鬼

子為一時,如今又是一時。黃埔軍人投身人民革命的不計其數,如今圍住你們的幾位解放軍將領,哪個不是黃埔出身?站在您那邊

的黃埔軍官也有很多起義過來,想必您一定知道,將軍何必執迷不悟呢?”
  “正如老弟所言,此一時彼一時,他們現在可以理得,將來卻未必能夠心安!自古各朝被招安者,全終安老的有幾人?我曹子

逸效忠黨國二十年,堅定不移,如今以身殉國,亦無怨無悔!”
  “將軍等等!俺是這邊的連長,以前也是國軍的連長,如今站到解放軍這邊了。俺這這陣地上全是以前國軍弟兄,抗戰勝利之

後都想回家,沒人願意打仗,可國軍那邊沒有讓咱們回家,還要來打內戰。解放軍是為窮人打天下,咱們都是窮人出身,誰願意再

和窮人自己打仗?國軍那邊是有飛機大炮和美國人的武器,可是將軍您可能沒有看到,解放軍後方那上百萬推小車幫解放軍的老百

姓……俺是粗人,不懂得天下大道理,可是俺知道老百姓們就是不幫國軍!打仗講究個人心向背不是?國軍這邊丟了人心,當然打

不過解放軍,將軍何苦抱著一根旗杆死活不放手?你們讀書人的名節,莫不是比剛才死下的這幾百個國軍弟兄的命還要金貴麼?還

要比死在戰場上這上百萬人的命還要金貴麼?再說古人講了,富不及三代,今天你窮明天他富,這換一換的也沒啥稀奇,這個亂年

頭誰家沒些個倒霉事……”
  老旦極不忍心看到這位曹將軍被打死,激動得說了一通心裡話,可有的話因顧忌著王皓還是沒敢說。下面安靜了一陣,那曹將

軍又道:
  “老弟,你的話不假,可是如今天下變了,這個時代是為你們准備的,不是為我們!人各有志,人各有命,你我還是各安天命

吧!”
  老旦還要繼續說話,突然下面傳來了一聲槍響,它清脆悅耳,在紛亂的戰場上顯得無比清晰,戰場仿佛在那一聲槍響中沉寂了


  4排的人下去繳了那些國軍士兵的槍,他們早已自覺地把槍扔在了地上,卻沒有舉手,只是靜靜地看著解放軍過來。那位曹將

軍坐在地上,背靠著一棵燒得焦黑的樹,身邊蹲著的兩個人淚流滿面,像是他的衛兵和副官。老旦走近了,才看清這曹將軍竟是一

位少將旅長,估計是在剛才交火中受的傷。左肩膀上被步槍子彈鑽了一個大洞,那碎骨頭的茬口清晰可見,血把他半個身子的軍服

染成了醬黑色。他的右手裡還握著那支小巧的日本手槍,看樣子是從鬼子軍官那裡繳獲的。戰士們舉起了通亮的火把,映出了那個

不屈的曹將軍蒼白的輪廓英朗的臉。
  戰士們把他魁梧的身體靠在一個土堆上,老旦蹲下身子靜靜地看著他。這曹將軍和麻子團長一樣,也是將手槍頂在胸口開了火

,那個窟窿不仔細看都發現不了,彈痕周圍似乎還在冒著余煙。那子彈穿過他的心髒,又穿過他的後背,鮮血染紅了他背後的那棵

樹。老旦心中驟然揪起一陣鑽心的苦痛。十年前,那個同樣倔強的麻子團長高譽,也是在身體同樣的部位,以同樣的方式結束了自

己的生命。十年前那個不能夠理解的悲壯故事,如今又有人續寫了它的新章。老旦知道,國軍中有很多職業軍官,面對日本鬼子,

寧可用手榴彈把自己炸碎也不放下武器,還有很多莫名其妙自殺的。老旦無法理解,在他看來,除非被鬼子俘虜,否則這樣把自己

結果了於國於家於己都沒啥好處。況且,如今鬼子跑了,面對面的都是中國人,這情況真的就像王皓說的那樣,此一時彼一時了,

打敗了,被俘虜了,又何必自尋短見?何必如此死心眼?投降過來不一樣是領兵打仗圖個將來的安生麼?這位將軍的官銜這麼高,

國軍共軍交手這麼久了,那麼多國軍師長旅長戰敗投降,也沒見哪個被槍斃的。49師的那個豬頭師長,一個月前還指揮著2萬國軍

部隊往解放軍這邊衝哪!
  “與人民為敵,執迷不悟,這就是反動派的下場!”王皓站在一個高坡上,大聲向戰士們喊道。
  老旦聞聽,猛地打了一個冷戰,哆嗦的手怎麼也點不著那根煙鍋……
  在不到兩周的時間裡,這支由國軍俘虜改造的連隊,先後三次執行獨立團分配的狙擊任務。面對的敵人大多已經被打亂了編制

,突圍也沒有什麼章法,而2連卻是准備充足嚴陣以待,槍炮聲一響就見了勝敗。這幾次任務都完成得不錯,王皓向獨立團首長用

電話彙報戰果時,他幾乎是在興奮地大叫,聲音大得全連都聽得到。自從戰士們看到身邊的戰友被原來的國軍兄弟打死後,老旦就

再也不需要呵斥大家了,戰士們對打死國軍兄弟已經習以為常,再沒什麼難過了。
  團部認為這支部隊的考驗期已過,就開始給他們安排新任務,補充兵員,讓2連准備打攻堅戰。戰士們喜憂參半,喜的是終於

獲得了團裡的認可,不用在路上被別的連隊譏笑為“守後門專業戶”了;憂的是打攻堅戰的往往拼得個精光,不壯烈也一定掛花。

但總的來說還算是件好事,在哪邊不都是打?王皓不失時機地開了多次動員會,讓大家一邊總結戰鬥經驗,一邊對著牆上的毛主席

朱總司令表決心。來自江蘇的新兵們極度踊躍,後生們聲淚俱下、聲嘶力竭地在大家面前發血誓,表示粉身碎骨也要報效共產黨和

毛主席,時刻准備犧牲。他們那份革命的勁頭讓這些老兵們心驚不已,自愧不如。
  這天,老旦和王皓奉命去獨立團開戰前吹風會,兩匹快馬一大早就奔團部出發了。
  大風雪歇停了幾天,天兒依舊冷得像冰窖,馬蹄踩在土路上,竟發出金戈相碰的鏗鏘聲。老旦穿著肥嘟嘟的軍棉大衣,依然可

以感到刺骨的冷風鑽將進來,漏在外邊的一對耳朵更是凍得刀割般疼痛。老旦實在受不了,很想把棉帽子的兩個檐兒放下來捂著,

可人家王皓還戴著單帽呢,就沒好意思動了,一路上的部隊又甚多,竟然有很多士兵給自己敬禮,他估摸自己看起來越來越像解放

軍的軍官了,那就要注意長官形像啊!老旦咬著牙,把腰杆硬梆梆地繃起來,對劈頭蓋臉砸來的風雪裝得毫不在乎,頭上冷些,心

裡倒還有一些得意。
  “老旦,上次你打聽的那個女同志,還記得麼?就是一個月前在往梁莊趕的路上看見的那個!”
  “哦?記得記得!咋的指導員?有消息了?”
  “說來巧了,團部劉政委那天給我來電話,說上面要加強對起義部隊的思想指導,大力開展各種形式的戰前動員工作,後面還

有大仗哪!於是他指派73師的文工團組織排練革命話劇,到縱隊的各個起義部隊去巡演……劉政委說師部的王政委還點名道姓地問

你,說你們團裡是不是有一位叫老旦的連長,河南人?劉政委說是啊,王政委說人家李媛鳳同志在四處打聽這個當年打鬼子的國軍

戰鬥英雄,要在你們團的這個連演第一場。你說巧不巧?她是叫李媛鳳麼?”
  “咳!俺都不知道她全名叫個啥,當年只知道她叫阿鳳。那年咱們一個連隊干了鬼子的鬥方山機場,剩下的人被鬼子追到了山

裡,碰上了阿鳳她們二十多口子鄉親們。當時俺負了重傷,阿鳳照料了俺一個多月,好歹才把俺這條命撿回來……真想不到在這裡

能碰上面,打死俺也想不到啊!”
  “呵呵,師部首長親自指示她們文工團來做這個工作,看來首長對咱們2連很重視哪,戰士們正士氣旺盛,剛好趁熱打鐵,到

時候立個集體一等功回來……”
  老旦此時腦子裡想的都是阿鳳,對王皓後面的話都沒聽見,忙哼哈著應了過去。
  獨立團的幾位首長竟都是河南人,這讓老旦很是意外。團長肖道成還是河西人,離老旦家裡只有五個時辰的驢程,二人只說了

一小會兒,就找到一個共同認識的人——那個愛吹喇叭愛唱歌的鱉怪!老鄉見面,老旦原本吊起來的心落進了肚子裡,一陣家鄉話

寒暄過,老旦激動得快要落下淚來了。只是各營連的指戰員都到了,不好過多地問長問短,就和王皓安坐下來准備開會。
  獨立團團長肖道成參軍的時候,和老旦離開家的日子幾乎差不多,不同的是他過了黃河參加了共產黨在豫西的抗日游擊隊,和

鬼子在平原上捉了八年迷藏。拔炮樓,扒鐵路,在鬼子的水井下毒,在偽軍的宿舍裡點火,什麼刁鑽古怪的抗日方式幾乎全都試過

,據說豫中平原上一半的炮樓被炸都與他有關。在最後一戰時,時任營長的肖道成被鬼子包圍,成了俘虜。鬼子用盡了東洋人的酷

刑,又翻著書找遍了中國的拷問方式,將他身上幾乎打爛生蛆,可這條硬漢就是不說出八路縣大隊的指揮部位置。後來豫西獨立團

協調五支地方大隊兵臨城下,向鬼子宣讀了勸降文告,鬼子頭目得知天皇宣告投降就剖腹自殺了,其他的把肖道成抬著走出炮樓交

了槍。自此,肖道成在根據地聲名鵲起,很快就受了重點提拔。
  “今天叫大家來開會,一來研究一下當前的戰鬥態勢,部署下一步作戰的攻堅方案。二來下達一些戰前動員的縱隊指示。先和

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縱隊的李參謀,來向我們部署這次戰鬥任務,大家歡迎!”
  掌聲中,一個戴眼鏡的軍官站起身來,向眾人微笑著示意。
  “在宣布這次任務之前,我想給大家再介紹一位同志,他就是新上任的3營2連連長……老旦同志,是國民黨原來打鬼子的戰鬥

英雄,參加過多場重大戰役。大家可能聽說了,堵截曹元慶、陳鵬舉和紐錚殘部的戰鬥就主要是他們連完成的。2連可謂戰績突出

,敵人被全殲,連一只鳥都沒有飛出去,大家鼓掌歡迎!”
  幾十位軍官齊刷刷地鼓起了掌。肖團長竟在開場白中這麼隆重地把自己和連隊介紹給在場的長官,老旦受寵若驚,慌得趕緊站

起來,手足無措間,他干脆轉著身子給全部軍官敬了個軍禮,又端正地坐下。
  “咱們團自參加淮海戰役以來,戰功不斷,捷報頻傳,力量迅速壯大,這一點多虧同志們的共同努力。希望大家可以保持這種

高昂的戰鬥熱情,出色完成下一階段的任務……好了,長話短說,咱們請李參謀給大家介紹戰鬥任務!”
  又是一陣掌聲。李參謀走到地圖前面,拿起一根棍子開始說話:
  “先說說這一周的態勢。12月3日,杜聿明兵團突然停止了向永城方向撤退,轉向濉溪口攻擊前進,協同由蚌埠北進的李延年

兵團,實施對我7個縱隊的南北夾擊,以解黃維之圍。我3縱各部按照總指揮部的部署,已經協同第8、第9縱隊和魯中南縱隊分別由

城陽、桃山集、路畽向瓦子口、濉溪口平行追擊。而第2縱隊、第10縱隊和第11縱隊將由固鎮地區,分別向永城、渦陽、亳州方向

急行軍前進,對敵先頭部隊進行迂回攔擊,實現對杜聿明集團的攔截。前天,杜聿明讓邱清泉兵團擔任中路主攻,李彌、孫元良兵

團擔任左右掩護,已經開始向濉溪口方向發起攻擊。敵人的部隊裝備精良,戰鬥力極強,其中包括第5、第12、第70、第74軍,全

是蔣介石的主力部隊。目前濉溪口一線戰況激烈,我們擋住了邱清泉兵團的進攻,除狙擊部隊外,我華野各部已經追擊到進攻位置

。3縱的任務是於明日下午3點即刻發起對迎面之敵的攻擊,減輕敵第5軍對我狙擊部隊的正面壓力,並伺機穿插敵之縱深,奪取永

城南部的敵據點。豫西獨立團將作為主攻部隊在明日凌晨直取陳官莊外圍的李莊,要在3縱各部發動總攻擊之前擊潰或者殲滅李莊

敵人的一個旅,掃清縱隊穿插路線之敵,為縱隊迅速達成華野總部的戰略部署完成清障任務。這就是你們部隊要執行的戰鬥任務,

下面還請肖團長部署各部隊的具體分工。”
  老旦聽得真是心驚肉跳,原來蔣老頭子——不對——是國民黨蔣匪——他的五大主力中的四個竟然都被圍在了這方圓不過50裡

的彈丸之地!那第5軍是國軍裝備最精良,戰鬥力最強的部隊,曾經在昆侖關干掉了號稱“鋼軍”的日軍板垣第五師團,還在遠征

緬甸的戰鬥中讓日本人和外國人都挑大拇指。莫非……莫非明天就要和他們拼個你死我活了?可是這邊的武器裝備除了大炮,實在

無法和全副機械化的第五軍相提並論。豫西獨立團雖然是按照加強旅的編制配備的,但是正面李莊之敵也是一個加強旅,縱是不滿

員,如何能一天打下來?他按住怦怦亂跳的心頭,四下看看其他的指戰員,發現眾人都是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好像明天要看戲一

般眼裡放光,毫無畏懼之意,他們相互遞著煙,豪放地大聲笑著,老旦倒覺得有些慚愧了。
  “同志們,縱隊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們團,是縱隊首長對我們的信任。淮海戰役打到現在,大局即將明朗,這一仗早一天

拿下來,新中國就可以早一天成立!因此明天這一仗,我們一定要發揮豫西獨立團一貫的戰鬥作風,敢於攻堅,敢於犧牲,敢於打

頭陣!咱們打得好,縱隊就可以完成華野指揮部的作戰部署,整個戰場才可以實現圍殲杜聿明兵團的勝利。現在我命令:3營1連、

4連,於明日凌晨5時,向李莊以西發動佯攻,吸引敵人的裝甲部隊向西集結。4營、1營2連、3連、5連,於明日凌晨6時向李莊南部

發動攻擊,要用全力!2營和3營2連、3連、1營4連,也於明日凌晨6時向李莊東部發動攻擊,兩支主攻方向的部隊必須於明日中午

之前攻入李莊,擴大戰果,肅清戰場後,原擔任佯攻任務的3營1連、4連及時攻入李莊北部進行陣地防御,其他各部撤出陣地進行

彈藥休整。各部隊要連夜准備,研究攻堅的火力配置。此役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同志們有沒有信心?”肖道成大聲喊道。
  “有!”眾人異口同聲大吼一聲。突然一個大個子站了起來:
  “團長,政委,營長,我有意見!”
  “什麼意見?說!”
  “憑什麼讓我們3營1連打佯攻?咱們1連什麼時候打過唱戲的仗?哪次戰鬥不是咱們打主攻?咱們哪次任務完成得不好?為啥

這次偏要讓國民黨2連去打主攻?自己人打自己人,那不是白瞎麼?”
  老旦聞言勃然大怒,一時間臉紅到了脖子根,騰地一下就要站起來,王皓手快,一把將他拽住了。肖道成瞪著那個1連長,啪

的一聲把鉛筆扔在桌子上。
  “陳岩彬你混蛋!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什麼國民黨的2連?老旦同志和3營2連早就成為解放軍的連隊,是在狙擊戰裡打出來的

硬骨頭部隊,是經過艱苦戰鬥考驗的,你憑什麼說這個話?你知道他打鬼子的時候打過什麼仗麼?他在常德打鬼子的時候你他媽的

還在山裡當土匪哪!”
  “是麼!現在大家都是階級同志,這個事麼,毛主席和朱總司令都講過,革命不問出身,更何況老連長還打了八年抗戰哪!你

打過主力咋了?主力讓你們家包圓了?主力是你們家養的了?我看你別叫陳岩彬了,你改名叫陳主力算啦!”
  大家一陣哄笑。接話說的是3連連長袁東明,又高又壯的一位山東漢子,和老旦已經認識了一陣子,二人還挺投緣。
  “別以為讓你打佯攻是件輕松活兒,他們打下李莊,你們要迅速部署北面的陣地防御,這裡好比是陳官莊的門戶,那邱清泉能

讓你舒舒服服地挖戰壕啊?撲過來的部隊大炮坦克裝甲車,不定是什麼來頭呢!你最好向老旦同志請教一下打國民黨機械化部隊的

經驗,你以為還是打第14軍那麼輕松啊?你的任務要是搞砸了,縱隊首長怪罪下來,我第一個先斃了你!趕緊給老旦同志道歉!”
  3營1連連長陳岩彬一臉的不高興,嘴撅得像是剛帶上嚼子的笨驢,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向老旦胡亂敬了一個禮就坐下。老旦還

在氣頭上,眼皮一耷拉,既不回敬也不作聲。
  “老旦!你對於第5軍的裝備和敵人的戰鬥防御部署有沒有一些認識?明天攻堅的時候有沒有什麼想法和建議,說出來給大家

聽聽?”肖道成語氣溫和,充滿了信任之意。
  老旦紅著臉站起來,看看目光裡充滿期待的團長和幾位不露聲色的營長,慢慢說道:
  “團裡能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咱們2連,俺很高興,戰士們一定也很高興。不錯,俺以前是國民黨,可那時為了去打鬼子。

就算這樣,俺老旦大大小小幾十仗,也沒有說過什麼打唱戲的仗!現在俺已經站在人民解放軍的隊伍裡了,打仗更是不會含糊,這

點請首長們和同志們放心!俺在第5軍有認識的人,所以知道一些他們的情況。第5軍裝備精良,戰鬥力很強,這個一點都不假,大

多數部隊都是打過惡仗的老兵組成的。陣地防御麼,當時咱們和他們一樣,都是按照薛岳的密集火力集群方法設置的。三點高出,

兩條戰壕連接三點,然後是兩條縱深壕連接後延火力點,大同小異,區別只是在機槍點和迫擊炮的數量上,他們可能比黃伯韜那邊

還要多些。第5軍士兵的戰鬥素養比一般的國民黨部隊要高,打仗敢拼命,但這是在當年的情況,如今形勢不同了。在國軍的時候

,俺打鬼子也很拼命,可面對解放軍的時候俺就不想再拼命了。國軍戰士也大多是農民出身,再厲害的兵,年頭打得多了也一樣想

家想女人和娃,來打內戰是沒個法子,這勁頭自然打了折扣。再說了,李莊這裡的地形易攻難守,周圍沒有什麼能倚仗的地方,後

面也沒有縱深,這種防御陣地就算是一塊鐵餅,也怕咱們的大炮劈頭蓋臉地砸下去,而且他們最怕的就是被穿插,一個口子撕開了

,兩個連往裡面一湧,什麼點的面的,統統就扯淡了,他們在後面也難以建起新的防線來。所以俺覺得,咱們一個團打他一個旅,

仗雖然難打,卻一定能打!只要大炮配合好,俺管保讓戰士們衝上去,捅它個稀巴爛,如果衝不上去,俺老旦提頭來見團長!”
  老旦話頭猛地一收,真個是擲地有聲,讓眾人不由得刮目相看了!這家伙看上去憨了吧嘰,說話倒是有章有法啊。而且說得也

都在理,幾個原本對老旦有點不屑的軍官也不由得點了點頭。陳岩彬在那邊眯著眼睛仔細聽了一會兒,也覺得這廝有兩把刷子,就

在那邊生了悶氣,把煙袋鍋子在腳板上磕得梆梆作響。
  老旦敬了個禮坐下,肖道成贊許地點了點頭,和縱隊參謀以及幾位營級軍官耳語了一會兒,就起身說道:
  “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大家趕緊回去准備吧!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縱隊會把一半的炮火支援用在我們明天的戰鬥中,讓大家

打個過癮!散會!”
  老旦咬牙切齒地從團部出來,一躍躥上了馬,看到陳岩彬坐上了一輛小車,就縱馬從車邊掠了過去,馬尾巴剛好捎在陳岩彬的

耳朵上,刮得他生疼,陳岩彬望著飛奔而去的老旦,鼻子都氣歪了。
  “日你媽的!看看到底誰會打仗!駕……駕駕……”
  老旦發狠地抽著馬屁股,王皓在後面拼命追趕,卻仍然被他越落越遠……
  阿鳳自打又見到老旦,心裡就像是揣著個野兔子,身邊經過的軍官總覺得都像老旦,土台下面那張憨了吧嘰卻充滿驚愕的面容

,在她的夢裡反復出現。那天,老旦的形像似乎英俊了許多,腰杆也直了不少,這個曾給過她終生難忘經歷的男人,如何會活著出

現在這裡?天下這麼大,當年生死離別,二人就沒想過能再相見。山裡的那一晚,只是二人的一次絕望的瘋狂!誰能想到十年之後

,二人竟會在這個戰火紛亂的世界再度相遇!當年那個邋遢的國軍軍官和那個怯懦的村婦,如今竟然都成了解放軍的軍官,這是造

化弄人麼?
  在見到老旦的那一剎那,阿鳳也驚呆了,她竟然忘了自己是用什麼樣的眼神去看他的!他會不會誤會呢?他會不會覺得是認錯

人了?他為什麼那麼急匆匆地就要離去,連句話都沒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疑問讓阿鳳心裡亂成一團,表演也心不在焉了,一個營

首長邀請她上台表演,她唱著唱著竟然忘了詞。
  在縱隊政治部的工作會議上,阿鳳得知了老旦所在部隊的情況,縱隊領導問這問那,說你怎麼這麼關心這個起義的戰鬥英雄啊

?是不是曾經一起干過革命啊?阿鳳紅著臉解釋,可是越描越黑,索性也就不回避了,直言當年救過老旦的命,老旦帶的兵也救了

鄉親們,一起在山裡打過鬼子,二人是有生死交情的革命同志,首長們這才嘻嘻哈哈地罷了。
  縱隊裡有一群軍官如狼似虎地盯著自己,阿鳳完全曉得,那些人恨不得把自己直接押進洞房就地按倒,以衝向國民黨反動派的

勇猛完成一場殲滅似的婚姻。這支部隊裡,戰鬥英雄比比皆是,有才華的單身漢旅長師長也是一抓一大把,打仗的時候他們拼命想

著殺人,從戰場上下來就只想著女人。可我軍對這個問題的違紀處理非同小可,且不說鐵一般的年齡和職位限制,在決戰前夕這個

節骨眼上,任憑各路單身英雄虎膽過人,色膽包天,也不敢放肆自己下面那個東西。某師的副師長金帳藏嬌,把一個相好的女學生

帶到了戰場,仗還沒打完,姑娘已經懷了孕,縱隊首長暴跳如雷,該好漢被就地撤職,連降五級,如今已經背著炸藥包和敢死隊去

炸碉堡了。276師的那個高大威猛的師長幾乎每個星期都要來看阿鳳,每一次都會帶來一些好吃好喝,團長和一眾姐妹們盼星星盼

月亮地盼著他來,阿鳳卻有點煩他。那師長是湖北人,一見她的面就紅臉,變得笨嘴拙舌了,卻張口閉口都是革命,旗幟鮮明,立

場堅定,套話說得倒是很流利。阿鳳知道這人根正苗紅的底細,雖然不喜歡,但也知道不好得罪,每次見面只應付著哼哈過去,並

不應著接著。那師長每次都喜歡像翻賬本一樣說個不停,列舉他的部隊又殲滅了多少敵人,又繳獲了多少敵人的武器,又得到了縱

隊哪個首長的嘉獎等等,阿鳳聽得不耐煩,有一次反問了一句:
  “犧牲了多少戰士?”
  那師長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悻悻地抽出一根煙點上,低著頭說:
  “3個月來,一個師幾乎全犧牲了,紅軍的老底子剩下的不超過40個!現在的士兵一半是新兵,一半是改造來的俘虜……”
  阿鳳聽到這話,老旦就又浮現在她的眼前了。
  縱隊首長深知嚴抓作風問題給戰士們帶來的壓抑,於是讓阿鳳組織女同志們到各個部隊去表演,提高士氣。這一招果然厲害,

她們走到哪裡,戰士們看戲的興奮勁頭比爭當主力還要積極,為了搶個前排位置,有的連隊之間還能大打出手。一群戎裝在身的美

麗女人加上聲情並茂的戲劇效果,讓戰士們時而熱血沸騰,時而熱淚盈眶。在大戰之前,一圈巡演下來,各個基層部隊的決心和戰

鬥力就可以提升一大截。解放軍指導員們深知,這個時候這種方式帶來的效果,比干巴巴地上政治課表決心要厲害得多。
  這次和老旦相見,阿鳳既驚又怕。當這個自己曾經鐘情過的、而且應該已經死去的男人重新出現在眼前時,淡漠了十年的記憶

,像脫閘的洪水般衝擊過來。她為老旦能活下來感到高興,又為老旦十年來音訊全無感到一絲失落,更為老旦竟然也成為解放軍軍

官而感到困惑,除此之外就全是尷尬了——如果再見面,兩人該如何面對?老旦雖然離家多年,可仍然是有家有娃的人,更別說他

還在政治考驗之中。在如今這個革命陣營裡,留戀舊情只會讓二人都陷入災難,而且——她似乎感到舊情不再了!
  老旦帶人離開松石嶺邊的晁石湖之後,阿鳳就和鄉親們躲進了更深的山裡,過著野人一般的生活,直到遇到同樣在山裡流浪的

一支新四軍游擊隊。阿鳳毅然參加了新四軍,懷著她自己都無法理解的熱情,參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激烈戰鬥。游擊隊隊長愛上了這

個美麗卻又冷冰冰的女人,用盡心思在戰鬥的間歇培養感情,阿鳳也對游擊隊長的英武和勇敢很有好感,二人終於在兩年之後結成

了革命夫妻。就在那個新婚之夜,男人剛用粗糙的雙手顫抖著除去阿鳳的衣裳,二人還沒有來得及共赴雲雨,鬼子和偽軍的槍炮聲

就闖進了根據地。男人深情地吻別了阿鳳,就帶隊殺將出去,率領戰士們和摸進根據地的上千敵人進行了殊死的戰鬥。終於,為了

保衛根據地人員和物資轉移,游擊隊長血灑青山。阿鳳聞聽噩耗,登時昏死在地。
  深夜,她在無人的山頂上仰天長哭,悲痛欲絕,曾一度想過放棄生命。自己生命中的幾個男人為何都是這般下場?莫非自己天

生就是克男人的災星?老天爺難道就是不讓自己好活?她終於冷下心來,咬牙切齒發誓不再嫁人,除非天下不再有戰亂。從那以後

,阿鳳將所有的悲傷和壓抑都化做了革命熱情,跟著新四軍南征北戰,再不接受任何一個好漢的追求,令無數沙場英雄鎩羽而歸,

愁斷情腸。
  來到淮海戰場,阿鳳由於出色的宣傳工作得到了提升,迅速竄紅,做了師文工團的副團長,從此更是鐵了心干革命,雜念全無


  瞎子都看得出來,過兩天就是這大平原上最後一戰了。解放軍這邊整天熱火朝天地運兵運糧運彈藥,往前推大炮,往下挖地道

。國軍那邊整天只有飛機像趕集似的空投個沒完,扔下無數五顏六色的降落傘。這大風天兒的,那些東西將近一小半被吹到了解放

軍陣地上,裡面什麼都有。2連的陣地上也掉下一個,戰士們呼啦圍上去用刺刀撬開那個大桶,歡呼著就要大吃,立刻被王皓一頓

痛斥,眾人只好乖乖地放下。等到王皓得到了營裡明確的命令,說戰利品就留在連裡獎勵戰士們,大家才歡天喜地地分著吃了。
  雙方不分晝夜互相轟著冷炮,找尋著對方的高音喇叭和指揮部。原本漆黑無比的夜空亮成了白晝,月亮都被晃不見了蹤影,一

顆又一顆閃光彈把天地照得白花花一片,地上的白雪映著這白光,晃得戰士們都不敢睜眼。
  清晨,老旦拿起望遠鏡望去,李莊外圍的鐵絲網和障礙物層層疊疊,裡面夾著無數低矮粗壯的地堡以及溝壑深淺的機槍壕。莊

外的積雪已經被挖起的黃土蓋住了,那是國軍工兵布雷的結果,估計在那松軟的地表下面,是數不清的各式地雷。在李莊中部,隱

約飄著一面破爛不堪的青天白日旗,時而在寒風裡呼啦拉地狂抖一陣,時而又軟塌塌地垂在那裡。空氣干冷,子彈幾乎凍在了膛裡

,士兵們時不時把槍栓拉一拉,以檢驗它的可靠性。整個村莊看不見一個人影走動,在閃光彈下偶爾看見一些槍炮的反光,像是害

了瘟疫一般死寂。這村子又像是一個老辣的獵人布下的陷阱,張開夾子等著他的獵物們。老旦不禁對面前的這支部隊有些敬佩,國

軍戰敗已成定局,這支部隊如今已在彈盡糧絕的邊緣,卻依然陣腳不亂,這是好官好兵才有的素質。這場攻堅仗,不好打!可如今

箭在弦上,軍令狀也立了,不好打也只能豁出去了。他又調整了一下望遠鏡,看了看趴伏在戰壕裡面吃飽喝足、整裝待發的戰士們

,他們潛伏得很好,像一團團暗黃色的土包。老旦長長出了一口氣,看了看表,又看看王皓,王皓朝他點了下頭。
  縱隊轟擊時間到了!
  震天動地的炮聲瞬間在大地上掀起,身後的地平線上驟然燃起一道道不熄的閃電,半個天空被映得通紅。戰士們感覺到成千上

萬的炮彈從自己的頭上飛過,戰壕邊的積雪被震得簌簌抖落,他們望向天空,甚至感覺到了炮彈傳來的熱氣。李莊的西部猛地燃燒

起來,像是被風箱抽動的灶火一般越燃越猛烈。火光裡,房屋和鐵絲網,馬匹和汽車,在巨大的光柱裡接二連三地飛向天空,那面

破爛的國軍旗幟,已經淹沒在這無邊的火海了……
  20分鐘的炮火准備過後,剛才還整整齊齊的李莊幾乎變成了廢墟,籠罩在一層層濃煙和火焰之中。西邊傳來了衝鋒號聲,吶喊

聲大得像是有一個師在衝鋒一樣,那是佯攻部隊3營1連和4連的手筆,一分鐘都不差。他們這股子衝鋒的勁頭非一般部隊能夠做到

,還只是佯攻,他們就打得跟真的似的。老旦不禁點了點頭,對那個瞧不起自己的陳岩彬還有些佩服。他們打得跟真的似的,一波

又一波的衝鋒毫不間斷,槍炮聲大作。
  老旦和王皓緊張地看著表。半個小時之後,李莊的東部和南部這15個隱蔽的連隊就要發動總攻了,西邊的佯攻打得越響,這邊

的戰鬥就會越順利。此情此景,老旦忽然想起當年楊鐵筠連長帶領突擊連奇襲鬥方山機場的場景,出發時也是由兄弟部隊發動佯攻

,也是倒下了無數戰士的身軀。那些戰士們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一場佯攻,卻就這麼戰死了!可能陳岩彬的士兵們也不知道吧,

要不怎麼喊殺起來凶得這麼邪乎?
  又是20分鐘後,原本延伸向敵人後方的炮火忽然轉了回來,在李莊南邊開始落地生花,從東邊打來的炮火也跟了上來,紛紛落

在主攻的兩個方向上。炮彈砸下的密度比剛才那一頓還要集中,幾乎是犁地一般慢悠悠推向前去。火光過處,方才還肅殺無比的軍

事工事立刻變成了焦土,碉堡沒了蹤影,戰壕成了平地,幾棵光禿的楊樹炸得只剩下墩子。這個場面又讓老旦想起了自己被解放軍

俘虜的那次戰鬥,他媽的解放軍這炮兵啥時變得這麼厲害哩?
  炮火一延伸,副連長就帶戰士們摸上去了。按照命令,他們沒有呼喊,而是靜靜地跑向國軍陣地。陽光已經從陣地右面的地平

線上升了起來,勾勒出戰士們的身形輪廓,他們黃色的棉襖竟然發出金色的光芒,在火光中分外耀眼。國軍的炮火落了下來,雖沒

有解放軍的那麼猛烈,卻也威力甚大,這支金色的衝鋒隊伍有不少人被炸上了天。老旦納悶,剛才縱隊那陣窒息般的覆蓋炮火拔掉

了一切可以看得見的東西,卻好像並沒有拔掉國軍的火力點?李莊陣地上突然出現了一片火光,國軍的機槍和各式自動武器齊刷刷

地開了火,戰士們立刻栽倒一片,後面的人也不得不臥倒,被這密密麻麻的彈幕壓得不敢抬頭。
  老旦手一揮,這邊的重機槍開始對敵人陣地進行火力壓制,迫擊炮手找著敵人的機槍手。前沿的戰士們得到了火力支援,就開

始以班為單位慢慢向前推進,扔出一串串手榴彈,一邊翻滾一邊接近敵人的陣地。望遠鏡裡,老旦看到十幾個戰士衝了上去,眼見

就要接近敵人的工事了。突然,敵人的陣地上仿佛從地下鑽出來了幾輛戰車,有的還冒著火,裝甲車居高臨下地掃射著,另兩輛坦

克幾乎把炮管指向地下,炮口拖著長長的白煙,直接把炮彈打在了衝鋒隊伍裡,十幾個人瞬間就撲倒在地。
  “多放煙霧彈!再上!”老旦命令道。
  在煙霧的掩護下,又兩個排上去了,方才打開的口子被國軍坦克堵住,迫擊炮彈砸在那鐵疙瘩上,就像是鞭炮砸在了頭盔上,

只見其響卻不見起作用。一個矮小的戰士抱著炸藥包衝上去,被交叉火力打成了碎塊兒,炸藥包在他的懷裡炸了,戰士的棉衣被炸

成了四下翻飛的棉絮片,瓢得老高。又一個戰士趁著這爆炸掀起的煙霧,抱著一個炸藥包躥上去,子彈把他身邊的土地打得開花一

般爆裂,卻並沒有把他打倒。眼看著他就要上去了,一顆不知哪裡打來的炮彈將這個戰士擊了個正著,他的身軀一下子就無影無蹤

了,一條胳膊抱著炸藥包在天上飛了一圈,居然沒事樣地落在地上。老旦氣極,一捶砸在彈藥箱上,回頭朝通訊員喊道:
  “再喊大炮,轟掉敵人的重武器!”
  終於,縱隊的炮火重新覆蓋了國軍的陣地,那些戰車剛來得及退後幾十米,就被從天而降的炮彈砸爛了。這一次老旦看到了奔

跑在陣地上的國軍士兵,他們正抬著武器後撤。哼,哪有不怕大炮猛轟的哩?老旦又見幾個坦克兵從坦克裡跳出來,立刻被戰士們

亂槍打死。他長舒一口氣,命令道:
  “衝上去了……讓後面幾個排也上去,擴大戰果,向東北方向猛攻,盡快和3營的同志們會合!要在12點之前結束戰鬥!”
  老旦言之過早。衝進去的兩個排剛在村子邊建立了一個橋頭堡陣地,機槍還沒支上,國軍就發動了反衝鋒。一群光著膀子,精

壯強悍的敢死隊員在一個軍官的率領下,竟然一人一挺機槍撲了過來。強大的機槍壓倒戰士們的步槍,戰士們立即將一堆手榴彈下

雨一般甩了出去,國軍敢死隊人仰馬翻,但是依然狠硬地衝上來了。一個身背火焰噴射器的國軍士兵衝到了2連陣地上,朝著戰壕

裡就是一頓狂噴。望遠鏡裡出現了一副恐怖的畫面,十幾個解放軍戰士渾身大火,慘叫連連。一個快燒死的戰士猛地撲上前去,死

死抱住了國軍那個火焰噴射兵,拉開手榴彈,二人在一聲悶響中雙雙跪下,火焰桶被引爆了,整個陣地上頓時一片火海,躲不迭的

戰士迅速被燒成了焦炭。肉搏業已展開,一個國軍軍官揮刀砍著一個著火的2連戰士,老旦見狀,血氣上了頭。
  “日你媽的!都跟老子上去!”
  王皓被他嚇了一跳,見他拎起衝鋒槍就要出去,忙一把抓住說:
  “你干什麼?這不是逞英雄的時候,你走了誰指揮?”
  “指導員,這一仗必須拿下來!你明白俺說的是啥意思,俺不上去心裡沒底,俺可不想讓打佯攻的反倒得了頭彩!你留在這裡

,俺要是壯烈了你指揮!”
  說罷,老旦徑自帶著幾個士兵撲了上去,連通訊員都上去了,王皓哪裡拉得住,指揮所裡眨眼只剩下了他一個,干脆一跺腳,

也拎起步槍衝了上去。
  兩邊都吹起了衝鋒號,雙方士兵都擺出了拼命的架勢。老旦衝上陣地,地上到處是被刺刀和大刀殺死的人。眼前的場面並不陌

生,兩邊的人都殺成了血葫蘆,鋼盔也掉了,喊的都是中國話,一時有點辨認不出來,一著急他大聲喊道:
  “同志們!總攻就要開始了,為黨和人民立功的時候到了,跟俺把敵人殺下去啊!”
  戰士們見連長也衝了上來,精神大振,高喊著往前壓去。突然,國軍那邊人頭攢動,一個軍官高舉著青天白日旗也衝了上來,

口裡也大喊著:
  “弟兄們!成敗在此一戰,不成功,便成仁,報效黨國的時刻到啦,跟我殺!”
  國軍原本被壓下去的勁頭又撐了起來,兩軍又殺成一團。雙方都已經不再開火,槍裡的子彈早已打光,這時也來不及換彈匣,

兩邊都殺紅了眼,也想不起來這事兒了。老旦的目光鎖定了那個喊話的國軍軍官,看衣服他是一個營級軍官,看身形還有些眼熟。

老旦愣張著嘴飛速靠了過去,他扔掉衝鋒槍,順手從地上撈起一把大刀,猛地從一個土坡上跳將起來,一刀劈向那個軍官。那人剛

砍翻一個解放軍戰士,突然看見一把大刀斜劈過來,還沒反應過來,刀已經到了鼻尖,他嚇得一個後仰,再單手用刀一格,鐺的一

聲,他居然被來刀震得半身發麻,朝後打了個滾才爬起來。他立起身後,持刀站定,一個凶狠的解放軍軍官也拿著一把大刀,正虎

視眈眈地看著自己,他覺得這解放軍面熟,卻想不起來。可他那拿刀的樣子,一眼就看得出是國軍教官教出來的,解放軍這邊不興

玩這個,都是用刺刀。那軍官冷笑一聲說道:
  “真是條漢子,舉手投降換了身兒衣服,居然能朝自家兄弟下刀!你沒臉和老子過招,無恥的叛徒!”
  老旦騰地紅了臉,怒喝一聲:“呸!誰是你的兄弟?俺早已經就是解放軍了,就你們這幫王八羔子喜歡打仗,害得咱們窮人們

不得安生,少你他媽的廢話,看刀!”
  說罷,老旦的刀又砍上前去,虛實並用,招式難看卻招招致命。可對方的刀法也是不俗,路子很正,防得很穩,時不時反攻一

刀,也是十分老辣。刀鋒將老旦的棉衣撩開了一道口子,讓老旦也冒出一身冷汗來。十幾招過後二人竟沒有分出勝負。這時,陣地

上的國軍士兵基本上已被2連戰士們肅清了,眾人紛紛圍了過來,有人向這國軍軍官舉起了槍。這國軍軍官見狀有點慌了神,刀法

一亂,被老旦抓了個破綻,一刀結結實實砍在小腿上,戰士們發出一片歡呼。可那軍官甚是勇猛,竟然咬牙忍了,反手刀就要戳向

老旦的後腦。
  “砰!”
  一聲槍響傳來。那軍官腿上中彈,身子一晃,刀就慢了,老旦轉身一刀朝他的肋下扎了下去。刺這一刀的時候,老旦突然於心

不忍,收了幾分力道,刀頭只進去了不到一指,可這也讓那軍官痛苦得放棄了,他扔下刀跪倒在地。老旦氣極,扭頭尋那放冷槍的

,只見王皓的槍口還在冒著白煙,心中頓時一陣光火,王皓你真他媽的不仗義!老旦心裡罵著,可嘴上沒敢發作,因知道王皓也是

怕自己有個閃失才這樣,於是只惡狠狠地把刀丟在一邊。他剛要拔腿走開,那國軍軍官卻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子,糊著血的雙眼死盯

著老旦,狠狠地說:
  “原本可以打個平手……哼!看在咱們曾經是國軍兄弟的分上……你就給我個痛快……”
  “成,你報上名來,好歹讓俺也知道你姓甚名誰?俺叫老旦,是這個連的連長。”
  “老旦?日你媽的!你怎麼沒死在通城?老子叫鐘文輝,鐘大頭!當年放你過長沙,你還偷了老子的吉普車……”
  “鐘大頭?”
  原來是他!當年老旦帶著六個弟兄去尋麻子團長,不是多虧了這河南老鄉軍官通融麼?不是還和這個河南老鄉軍官喝過酒麼?

此刻竟然想不起來,還砍了他兩刀!看著他肋下的鮮血嘩嘩地流向大地,老旦的心已經疼裂了。
  “對不住了……俺沒認出你來,你也沒認出俺來,好賴這一刀俺收了勁……”
  “去你媽的!俺不稀罕你手軟,當了黨國的叛徒,你對得起替你挨刀的兄弟們麼?早知今天,老子在岳陽城根就該把你按通敵

斃了!”
  鐘大頭流血過多,臉色很快就白成了窗戶紙。老旦見醫護隊抬著擔架來了,心裡一寬,料他性命無礙,此刻也不是和他講理的

時候,好歹今天算是救他一命了。
  “你這又是何必?咱們也算曾經患難過。你是條漢子,俺也不想殺你,大丈夫能屈能伸,下去聽聽咱們解放軍的教育你就醒過

味來了!”
  說罷老旦扔了刀,略一躊躇,突起一掌打在他的腦後,鐘大頭登時暈倒。老旦扶著他,朝著幾個戰士喊道:
  “把他帶下去,趕緊治傷!1排2排,立刻往北面追擊,向3營的人發信號彈,讓他們衝上來接應。3排和4排抓緊修工事,收集

彈藥,把俘虜和傷員快點送去4營那邊,再去看看3連和5連的情況,大家把陣地工事連起來,一會兒肯定還有惡仗……”
  老旦抬起手來,擦去表上的血漬。時針指向了12點,再過兩小時,大部隊就要上來了。這次戰鬥總體來說完成得不錯,不過連

隊傷亡高達一半。老旦突然發現,連隊遭了這麼大的傷亡,自己竟然並不怎麼難過。俺這是怎麼了,心咋的變得這麼硬,全拿人命

不當回事了?他看到興高采烈的王皓在那邊慰問著戰士們,可戰士們卻並沒有歡呼雀躍,大多用異樣的眼神望著還在地上掙扎的國

軍傷兵,還有人正給一個將死的國軍遞過煙去。老旦環顧四周,發現那個軍官剛才扛來的青天白日旗,已經被燒得只剩下一根光禿

禿的旗杆,漆黑锃亮,被緊緊地抱在一個沒有頭顱的國軍士兵懷裡……
  剛一修整好陣地,國軍一波接一波的反撲就開始了,近兩個團殺聲震天地席卷而來,看來是李莊東邊的增援部隊。2連和增援

上來的3連、5連把全部兵力都投入了戰鬥,縱隊的炮火在支援東邊的戰線,這邊只能靠為數不多的迫擊炮和機槍來壓制國軍。
  天上飄起雪來,雪片像紙錢般大。漫天白雪中,綠油油的像蒼蠅一樣的國軍部隊在坦克和裝甲車的掩護下,一字排開平推過來

,一邊推進一邊開火,頗有志在必得的架勢。戰鬥非常激烈,幾個拉鋸的回合下來,防御的幾個連隊就只剩下一半人能動了。5連

連長和3連的指導員已經犧牲,老旦的胳膊也被彈片劃了個口子。國軍的美國坦克威脅很大,2連戰士用繳獲的大號手榴彈去炸,把

趴在上面的幾個士兵都炸死了,可那個笨鐵家伙不過掉了幾個無足輕重的零件,仍然卷著泥雪衝過來,然後腦袋猛地一扭,扔手榴

彈的一個班躲避不及,立刻被炮彈擊得粉碎。
  老旦緊張地看表,陳岩彬的部隊十分鐘前就該到的,可現在還不見蹤影。王皓腿上負了傷,老旦二話不說就讓士兵把他扛了下

去,心想你要是光榮了我可咋跟黨組織交代哩?弄不好還不得回戰俘營去?狗日的陳岩彬,平常嚷嚷得那麼響,打起仗來你的部隊

在哪裡?佯攻到什麼鳥地方去了?不按時趕到陣地,老子告個叼狀,上面沒准兒斃了你!
  楊北萬帶的班就機靈得很。戰士趴在陣地前面的死屍堆裡裝死,坦克剛一過去,他們架起機槍往後就是一頓狂掃,把後面的國

軍步兵打得四散奔逃。剩下的人爬上坦克,一邊敲一邊大喊:開窗開窗,長官有命令!坦克兵稀裡糊塗剛開了天窗,三四個手榴彈

就夾帶著大雪片子落了下來,坦克兵忙不迭地往外扔,哪裡還來得及,爆炸的火焰竟把一個兵從坦克肚子裡噴到了半空。楊北萬獰

笑的聲音蓋過了爆炸聲,又帶人奔向其他獵物。有一輛坦克衝得過猛,竟然掉進了國軍自己挖的防步兵壕裡,正肚皮朝天的動彈不

得。幾個戰士湊上去琢磨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可以塞手榴彈的地方,干脆拎來一桶汽油,澆在上面點燃了。很快坦克裡就傳來哭爹

喊娘的聲音,隨即一聲悶響,裡面的炮彈爆炸了。
  國軍的衝鋒隊伍看上去很是萎靡,個個蓬頭垢面,眼睛血紅,喉嚨嘶啞。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攻下了幾條戰壕,並把機槍駕在

了那裡。這些兵的確訓練有素,火力點分配均勻,槍法也有准頭,國軍的一個機槍手一個長點射就摟倒了好幾個戰士,壓得戰士們

抬不起頭,直到楊北萬帶人放了一串槍榴彈才把他敲掉了。雙方在咫尺之間陷入了僵持,在陣地上近距離地互射,殺傷力極大,誰

也不敢再貿然衝鋒。
  突然,西面莫名其妙地插進來一支解放軍部隊,徑直撲向國軍剛剛建立起來的陣地。他們扔出去雹子般密集的手榴彈開路,一

邊衝鋒一邊掃射,根本不顧傷亡,國軍還沒想明白怎麼回事,左翼就被衝散了。老旦忙讓大家跟上去,拼命驅趕正面的國軍。國軍

兩面受敵,勢如累卵,無心戀戰了,他們迅速撤離了戰場。一個又矮又壯渾身是血的人朝老旦走來,咧著嘴呵呵地笑,老旦分辨了

好久才發現此人正是陳岩彬。
  1連的副連長說,3營1連和4連,在佯攻的時候遭遇了敵人的反衝鋒,不敢退回去太多,在那邊和敵人耗了不少時間,直到陣地

被後面的部隊堵住才過來。老旦一臉的不高興,只對著陳岩彬說了一句:
  “陣地交給你了,守不住跟俺打個招呼!俺帶一個班上來救你!”
  “拉雞•巴倒吧你!我晚上來一會兒你就頂不住了?我老陳要是守不住這裡,請你喝三天的酒!”
  “哼!你詐唬個啥呢?你要是頂住了,俺請你吃三天的肉,你個球的就別死在陣地上!”
  “中!一言為定?”
  “四馬……不追!”
  “那你趕緊回去買肉吧!”
  “哼,俺還是回去練練酒量吧!走了!”
  陳岩彬的連隊最終守住了陣地,代價是一半以上的戰鬥減員。他自己倒是沒事,一顆機槍子彈鬼使神差地打進了他的煙鍋嘴,

死死地嵌在上面,竟救了他一命。
  總攻時間到了,華野解放軍各部集中全軍各種火炮,同時向敵陣地猛烈轟擊,隨後,三個攻擊集團從各方向開始對杜聿明集團

發起了衝擊。由於3縱各先頭部隊的前期戰鬥任務完成得很出色,在縱隊總攻發起時,大部隊沒遇到什麼障礙,幾個方向的縱隊主

力排山倒海地衝向第五軍陣地。戰鬥打了三天三夜,到1月6日,勝負見了分曉,名震天下的第五軍終於被打散,成了一群無頭蒼蠅

,開始各自為戰。但他們並沒有就此放棄,幾萬人在平原上四處突圍,瘋狂衝殺,不過總被一層層的解放軍堵了回去。到了9日晚

上,華野各路大軍在夜暮中對國軍各部繼續猛攻,戰場打成了一鍋粥,子彈和炮彈亂飛,解放軍這邊也衝亂了,戰鬥命令已經無法

下達到各部隊,只能捉誰打誰。第五軍首長邱清泉對部隊已經完全失去控制,開始獨自突圍,到天亮時,他在張廟堂被一陣亂槍打

死,也分不清是國軍還是解放軍打的。這個消息立刻傳遍了縱隊各部,戰士們聞之大聲歡呼起來。老旦無聲地抽著煙,想起第五軍

曾經無比輝煌的抗戰功績和不亞於虎賁的名氣,不禁一陣痛惜。很快又有消息傳來,杜聿明被俘虜了!
  戰役結束了?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39:00

第十三章 改造

第十三章 改造

 共軍的總攻開始了。
  大雪總算停住了,平原上白雪皚皚,冰封千裡。凍得凄慘的國軍士兵剛慶幸地喘出一口氣來,共軍就開始了驚天動地的炮擊。

老旦這次真的是心驚膽寒了,共軍幾乎同時從三個方向發動了進攻,雹子一般密集的炮彈從四面八方砸向他們的頭頂。這陣炮轟摧

枯拉朽般持續了約一個鐘頭,把已經又餓又凍、兩眼昏花的國軍戰士敲得哭爹喊娘,入地無門。
  東面進攻方向的兩條戰壕裡,近千名堅守的國軍戰士被炮火打成了一堆爛泥,完好的屍體都沒幾具。老旦在共軍的炮火中東躲

西藏,亡命逃竄,終於被一顆大口徑炮彈掀起的雪土蓋了起來。他被震得頭暈目眩,炸起的泥土又濕又重,險些把他壓死。他用了

吃奶的力氣才從滾燙的土裡爬出來,吐出一口口泥,再深深地透了一口氣,就軟在地上動彈不得了。眼前,國軍的前兩道戰壕和機

槍堡壘幾乎整個消失殆盡。冒著青煙的泥土紅黑相間,半掩著數不清的殘肢斷臂。在以往,炮擊過後總有人發出痛苦的號叫,可這

回,奄奄一息的戰士們連哀號的力氣也沒有了,只能趴在這冰冷大雪地上哆嗦掙扎著,等人來救。老旦上上下下把周身摸了個遍,

真是他娘的邪乎了,居然汗毛都沒傷著!
  共軍黑壓壓的衝鋒部隊逼過來了,隆隆的腳步聲讓老旦想起鬼子逼進常德時的部隊。共軍沒有像以往那樣大聲號叫,可能覺得

在這樣猛烈的炮火之後,喊號子沒必要了吧?老旦看了看前後左右的情況,發現自己是少數幸存者之一!壕邊那輛用來掩護的破汽

車居然飛到了20米開外的地方,肚皮朝天,僅剩的一個輪子還在飛快地轉著。
  啪的一聲,一只手重重地拍在老旦的肩上,正准備逃跑的老旦猛地一驚。回頭看去,他被拍他的人嚇得幾乎躺倒。一個血葫蘆

一樣、只有半張臉的人眼巴巴地盯著自己,他的身上已經千瘡百孔,棉衣被炸成了大布條,肋條部位被衝擊波掀開,老旦可以清楚

地看到他碎裂開的肋骨處露出的黃色的脂肪,上面沾滿了泥土和血跡。他的半條腿也沒有了,炮彈彈片斜著削去了他的半張臉,被

撕開的肌肉和頭皮顫巍巍地掛在耳朵邊上,老旦認出了這只與眾不同的耳朵和那高高的顴骨。
  “武白升!是你啊?好兄弟你咋成這樣了?你咋這個樣了?”
  老旦萬分難過地看著這個倒霉的廣東弟兄,心潮翻湧卻哭不出來。他不知道該去照顧他的哪一處傷口,上上下下比劃了半天,

發現都是徒勞,致死的重傷至少有四五處!他離死不遠了,血從他的傷口中幾乎呈放射狀噴湧出來,將他身下的泥土染成醬黑色。

他喘著氣,無力地望著老旦,眼睛裡盡是懇求和悲傷。老旦抱著他靠到一個土丘上,看到武白升的酒壺就掉在不遠處的地上,忙爬

過去取回來,酒壺表面坑坑窪窪的,卻沒有破,晃了晃居然還有酒。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勁哩!你家的酒!還有哩!”
  老旦把酒喂到武白升已經無法閉攏的嘴裡,可武白升滿是血污的嘴既無法品出味道,也無法吞咽,都從一側流了出來。寶貴的

佳釀淌到武白升的傷口上,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這反而讓他已經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泛起了一絲亮光。他忽閃著嘴,吐著一串串血

泡想說什麼,但是話到嘴邊都變成了呼嚕呼嚕的聲音,唯有用眼睛盯著老旦,傳遞著他無法言傳的痛苦和對生的留戀。
  共軍越跑越近,幾乎能聽到他們的喘氣聲了。
  老旦抱著武白升,跑不了了,也不想逃了。他第一次有這種異樣的感覺,仿佛對面跑過來的不是要命的敵人,而是滿山遍野的

兄弟。雖然懷裡這個戰士平時給他的印像並不好,但此時此刻,面對懷裡這個行將死去的戰友,他卻不願意離開了,更何況他現在

這個樣子如何跑得過吃飽喝足的共軍!
  武白升來連隊半年多,戰績沒有卻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時候他忙前面,打仗衝鋒的時候他忙後面,不管老旦怎麼罵,武白升

的一張臉上總是掛著虛假的滾刀肉似的諂笑。他尤其喜歡干借花獻佛、哄抬物價的事情,譬如拿夏千的香煙孝敬老旦,拿老旦的巧

克力討好醫官,乘人不備把別人打死的共軍算在自己頭上。在村裡抓民夫的時候,別的兵抓人撩色他不攙和,他自己專干安慰那些

要死要活的村姑的勾當,偶爾還會動情地陪上一把眼淚,他聲情並茂的控訴有時竟讓被糟蹋的村姑覺得這個離家幾千裡地的廣東南

蠻子比自己還要可憐,有的村姑還動了真心。於是這廝總是可以拿回一些村姑們平素打死都不會交出的吃喝和藥物,可嘴上還不忘

向戰士們炫耀著:
  “丟類老母!雖然魁(她)中意我,我沒有同魁(她)搞的啦!”
  老兵們對這廝極為不齒,個個都可以埋汰他。然而到兵進中原,物資匱乏,大家都面黃肌瘦的,這廝卻依然滿臉冒油白白胖胖

,因此頗得一些沒毛小兵的羨慕。當然武白升也有陰溝翻船的時候。兩個月前在徐莊,面對被搶去了米面、母雞和男人的村姑,武

白升又故伎重施,大談亂世無德,身不由己,將自己胸脯拍得梆梆作響,說一定找門路把他的男人關照起來。當心滿意足的武白升

一手系著褲腰帶一手拎著老母雞,哼著廣東小曲兒走出院門的時候,迎頭正撞見憲兵團的一眾頭目正帶隊進村抓爛兵樹典型。憲兵

的一頓亂棍險些打斷了他的腿。要不是老旦的上司出面,看在這廝小鋼炮打得賊准的分上,當時就把他斃了。從那以後他老實了不

少,但暗地裡也還干著坑蒙拐騙的營生。
  此刻,在他彌留之際,老旦更多地想起這個戰士可愛的地方。無論如何艱難,從沒有見武白升抱怨過什麼。平素,老旦和戰士

們,甚至包括毛還沒長全的楊北萬,都可以把他當出氣筒開涮,而他從來都是樂呵呵地照單全收,毫不抵抗。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

以留在後方,他卻跟著部隊進了戰場,為的就是找他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壺裡的酒只剩下一點兒了,可自己拼命忍著硬沒舍得喝

,說這是給他兄弟留的!半夜曾有個嘴饞的弟兄想解下綁在他腰間的酒壺,驚醒的武白升險些和他拼命,這個酒壺就是分手時他弟

弟給留下的,是打死也不會旁落他人的!
  楊北萬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也是蓬頭垢面血染了一身。他跑過來看看一動不動的武白升,又看看神情痛苦的老旦,大喊道:

“連長,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白升已經死了,快走!”
  說罷他就要拉起老旦,老旦立起身子,劈頭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日你媽的!誰說他死了,他的心還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媽個逼哩!你跑得過麼?你的幾個兄弟都在共軍那邊,你還跑個球

?趕緊把你的手給俺舉起來!”
  一個耳光打得楊北萬清醒了些,他詫異地看著老旦,又看看漫山遍野的共軍,兩腿當時就軟了,撲通一聲跪倒,高高舉起了雙

手。
  老旦沒有舉手。打了這麼多年仗了,從來就沒有想過舉手。看著共軍明晃晃的刺刀映著雪光越逼越近,他很奇怪自己為啥不感

到害怕。以前幾百個鬼子衝上來自己就渾身冒汗手腳亂顫,現在成千上萬的共軍衝來,他倒覺得有一種解脫。不論生死,這些年腥

風血雨的旅程總歸像要熬到頭了。他掏出梳子,慢慢地給武白升梳著頭,他的血從梳子的間隙裡滲出來,粘糊糊地沾在梳子上,很

快就凍成了冰。
  共軍眨眼就到了他們面前,衝在前面的只斜了他一眼,根本懶得理會地上這幾個投降的國軍,就直接撲向了陣地後方。老旦驚

訝地看到,他們很多人拿的居然是自己部隊引以為傲的美制衝鋒槍“他母孫”,莫非以前就是自己這邊的弟兄?
  “舉起手來!繳槍不殺!”
  老旦正在發愣,被這底氣十足的一聲呵斥嚇得一激靈。抬頭望去,一個矮小的共軍士兵正威風凜凜地用刺刀指著自己。只見他

腰扎麻繩,足登氈靴,肥大的棉褲下面扎著緊繃繃的綁腿,像極了女人紡線的梭子。他的棉帽子被汗水漬透,騰騰地透著股股白汽

,兩只大帽檐上下忽閃著,如同七品縣令的頂戴。他的臉很黑,不是一般的黑,仿佛用炕灰抹過,高高的顴骨上面,一雙小眼炯炯

有神,居高臨下的目光像是要把面前這幾個俘虜揍扁。
  看著這名穿著古怪的共軍戰士,老旦差點笑出聲來。面對這殺氣騰騰的共軍小兵,心裡也是有些畏懼的。可他此時只感到一陣

滑稽,參加國軍這麼多年竟然被這麼一個猥瑣的小兵給俘虜了?還要舉手?日你媽的!有種你就戳老子一刺刀。老旦低頭不語,仍

然捂著武白升的傷口,仍然在給已然死去的武白升梳頭。楊北萬雙手舉得筆直,見老旦沒反應,那個共軍戰士的刺刀離老旦越來越

近,忙用肘碰了他一下,把老旦手裡的酒壺碰掉在了地上。
  共軍戰士看了看老旦和楊北萬,很奇怪這個家伙為何不害怕自己,於是就像貓見兔子似的圍著他倆轉了半圈。他忽然看到了地

上的酒壺,猛地彎腰撿起來,翻來覆去地仔細端詳了半天。突然,他扭臉盯著老旦,嘴大張著屏住了呼吸,仿佛老旦是大白天地裡

鑽出來的一個無常鬼。老旦被他看得心裡直發毛。他又看看呆若木雞的楊北萬,然後猛地上前一把揪起老旦,噴著唾沫星子大聲喝

問:
  “這酒壺你哪裡弄來的?你從哪裡搞到的?快講!要不然我搞死你!”
  這共軍小戰士的臉一下子變得這般猙獰,讓楊北萬甚是恐懼,老旦慌忙指了指地上的武白升。他一把扔開老旦,撲上前去,翻

過武白升的身體上下打量了一番,捧起他的臉,用袖子擦去他臉上的血跡,又拿起武白升的一只手反復端詳。他呆呆地看著武白升

,突然大哭起來:
  “大佬,大佬,類(你)醒醒哈!吾系阿崽啊!類點會更樣伽(你怎麼會這樣啊)?大佬……”
  這太出奇了!老旦和楊北萬大感意外,雖然聽不懂他的話,可就算是聾子此刻也能知道,面前這個共軍正是武白升尋找多年的

二弟,二人竟在這裡不期而遇!
  老旦唏噓感慨不已。他們兄弟相隔四年杳無音訊,終於在戰場上重逢,就隔著一條戰壕,可武白升已經死在共軍弟弟那邊打來

的炮火中,只片刻的時光交錯,兩個兄弟連句話都沒能說上。武白升的血已經流干,體熱已經散盡,身子在弟弟的懷裡,而魂魄已

經飛向遙遠的故鄉了。
  武白升的弟弟抱著他哭得翻腸絞肚,痛不欲生,大喊著老旦聽不懂的鳥語。掉在他腳邊那個癟癟的酒壺裡的酒,武白升至死沒

喝。留給他弟弟的花灣米酒汩汩地流在地上,滲進了血紅的土,飄出陣陣清香。
  老旦和楊北萬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突然,武白升哭得發瘋的弟弟猛地站起來,惡狠狠地大罵著,抬起一腳把楊北萬仰面朝天

踹倒在地,拎起刺刀就要往他的腦袋上扎。楊北萬看到他血紅的雙眼殺氣四射,雪白的刺刀寒氣森森地直奔腦門而來,登時嚇得魂

飛魄散,屎尿崩流。老旦見狀大驚,搶前一步猛撲過去,擋在了楊北萬的身上。那弟弟的刺刀收不住勢,結結實實地扎在老旦的背

上,雖然有厚厚的軍大衣,老旦還是感到了刀鋒的冰冷。他疼得回頭大聲叫道:“長官饒命!長官饒命!咱們和你老哥武白升都是

手足弟兄,這個娃子還被他救下過命,俺求你別殺他……他的幾個親兄弟都在你們部隊裡!你要殺就殺俺吧,他還是個娃子,你就

饒過他吧!長官!長官救命啊……”
  “干什麼哪?武老二你干什麼?想犯錯誤啊?趕緊把槍給我收起來!”
  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十幾個共軍圍了過來。已經刺進老旦兩層皮的刺刀終於沒再往下,老旦被嚇得渾身癱軟,冷汗淋漓。而

身子底下的楊北萬更被嚇暈過去,褲襠裡濕漉漉的臭氣熏天。
  “班長,這就是我大哥,他被我們的炮炸死啦!班長,我就這麼一個大哥啊!我就這麼一個大哥啊!他就是為了找我才過來的

,我怎麼同老媽交待啊?我怎麼同我老媽交待啊?啊……”
  武老二哭得撕心裂肺。武白升的死狀讓剛才呵斥他的共軍班長也目瞪口呆。望著武老二懷裡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一時大家都

噤了聲,靜默地站立四周,任由武老二發瘋一樣哭號著……
  “帶他們到後面去!趕快!”那班長下了命令。
  這時國軍的炮火開始覆蓋國軍自己的前沿陣地,以圖消滅共軍衝鋒部隊。老旦想去抬武白升的屍體,被武老二一把撅開。他自

顧自地抱起兄弟的屍體,哭著向後走去。老旦一把拉起還有些昏迷的楊北萬,快步跟在後面。身後,共軍部隊開始對14軍的二線陣

地發動了猛烈的進攻,老旦貓腰回頭望去,遠處槍林彈雨,殺聲震天,不知又有多少共軍和國軍戰士倒下。
  到了共軍陣地,老旦抱著頭蹲在地上,看到身邊還有不少國軍戰士也做了俘虜,瞅來瞅去卻沒有認識的。大家都被集中在一塊

低窪的地上蹲著,旁邊是一個共軍的營房。楊北萬已經醒來,哆哆嗦嗦地看著身邊怒目圓睜的共軍士兵。
  “你們幾個!說你們哪!過來在這裡挖個坑,把這兄弟埋了!”一個共軍士兵說了話。
  “俺來挖!長官!這弟兄是俺連隊裡的,俺來伺候他!娃子你也來!”
  老旦忙領著楊北萬起身過來,認真用手開始挖著腳下的土地。挖過被炮火炸松的表土就是堅硬的凍土,老旦挖得如此賣力和堅

決,雙手指尖很快就被磨出了血,但是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想到十年戰火生涯如此屈辱地結束,又不知下一步結果如何,老旦悲

從中來。自己殺過那麼多共軍,他們一定不會放過自己,更何況自己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呢。如今武白升死了,他還可以給武白升

刨個坑埋了,自己被斃了,又有誰可以給自己刨個坑呢?自己會不會和那些個爛在戰場上的國軍一樣無人問津喂了烏鴉?武白升死

了,可是他的兄弟最終找到了他,應該瞑目了,而自己身邊除了這個膽小如鼠的楊北萬,還有什麼人會為自己的死傷心呢?誰會去

想自己家裡還有孤苦伶仃的女人和孩子呢?玉蘭讓他回家,又如何能回得去?想著這些,他的心中泛起難言的酸澀,眼眶已經濕了


  幾個共軍戰士看到老旦滿手鮮血,眼框通紅,有些看不過去,就揀了幾把鐵锨遞給他和其他俘虜。經常埋死人的國軍俘虜們很

快就挖了一個標准的死人坑,大家小心地把武白升的屍體放下去,開始填土,很快就填起一個土包了。幾個共軍戰士死命拽著武老

二,不讓他過去,這家伙哭得要背過氣去了。直到老旦把酒壺放在武白升的墳上,武老二才一頭扎上去大哭起來。
  共軍士兵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這種事情在部隊裡其實時有發生。很多家庭裡,兄弟先後參軍,有的是自願,有的是被逼,

有的在國軍,有的在共軍。戰時消息幾乎斷絕,親人之間互相都很難得到對方丁點兒消息,更不用說在不同部隊扛槍的兄弟之間了

。半年前有個國軍的排長在執行命令時,槍斃幾個共軍游擊隊員,開槍的時候他覺得其中一個眼熟,等撂倒了上去看時,才發現那

人竟是自己的弟弟,這國軍哥哥當時就痛苦地開槍自殺了。做兄弟的,還有比這更他娘背運的麼?
  “都散開!”
  幾個兵簇擁著兩位長官走了過來。兩位長官沉吟地看了一會兒,和兩個兵了聊了幾句,指了指仍然跪在地上的老旦,走上前來

問道:
  “你是這個連的頭?”
  “俺是,長官!”老旦擦了擦眼淚應道。
  “你們兩個過來!”長官說完扭頭就走。老旦和楊北萬慌慌張張地跟在後面。
  他們來到了旁邊的營房裡,裡面坐著幾個沒有扎麻繩的長官,正在說著話,看上去也像是官。見他們進來,幾個人就正過身子

來看著老旦和楊北萬。
  “你是什麼部隊的?”中間的長官問了話。
  “報告長官,國民革命軍第14軍386團偵察4連!”
  “哦?久仰大名啊!啃了你們差不多10天才打下來,你本事不小啊!”
  共軍長官站起身來,一邊背著手踱步,一邊不陰不陽地質問著老旦,讓老旦不知該怎麼回答。他穿著和士兵一樣肥嘟嘟的棉襖

棉褲,滿臉的污垢,一嘴的黃牙,褲襠前面也堆滿撒尿抖落不干淨的白堿,身上沒有標明軍銜的任何標志,除了肚子大點兒,把他

扔在大頭兵裡根本分不出來的。
  “叫什麼?”
  “報告長官,老旦!”每當有長官問話,最難堪的就是這個時候,老旦的臉立刻紅了。
  “老什麼?”黃牙長官顯然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旦!就是球的意思。”老旦把心一橫,咬牙說道。
  幾個長官立刻忍俊不禁,一個正在喝水的軍官登時噗地一口噴了出來。
  “你這名字真稀罕,別蹲了,站起來……為什麼你不跑?你也沒有缺胳膊少腿兒啊?你們後面還有八萬多人哪。”
  “長官,俺不想跑了,俺不想打仗了,俺的弟兄也都死了,俺……打不下去了!”老旦此時心情復雜,到這份上死倒不怕,就

怕共軍在槍斃自己之前侮辱和折磨自己。
  黃牙長官摘下老旦系在身上那個洗得發白的藍布包,在桌子上抖開了,十幾個軍功章叮呤當啷地落了下來,引得旁邊端槍的共

軍戰士嘖嘖驚嘆。當然,裡面那把快磨禿的梳子也讓他們覺得十分有趣。黃牙長官隨意挑起一個金色的藍白相間的黨國勛章,問道

:“當兵好多年了吧?”
  “報告長官,俺當兵10年了!”
  “‘青天白日’,是個英雄麼!這塊章哪裡打來的?”
  “報告長官,在常德打來的!”
  “哦,虎賁余程萬的兵,難怪這麼硬氣!聽口音你是河南人?”
  “報告長官,俺是河南人,家在河西板子村。”
  “你為什麼不帶著連隊投降?明知打不過了,寧可讓他們這樣被炸死、餓死、凍死?”黃牙長官的語氣突然變了。
  “報告長官,俺打仗這麼多年,從來就沒有想過投降。”
  “你那是打鬼子,是個中國人都不該投降。可你現在面對的是為我們窮人打天下的共產黨解放軍,你怎麼就執迷不悟?早過來

一天武老二的大哥就不會死!你個死硬的反動派!”黃牙長官顯然有些生氣。
  “長官,這仗俺早就不想打了。可是俺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俺不知道打這個仗是為的啥,只知道反正得打完了才能回老家,要

不想回也回不去,俺的弟兄們也是這麼想的。”
  “你胡說,前天要跑過來的那兩個兵,為什麼你要命令打死他們?嗯?”
  “……”
  黃牙長官的兩只黃眼睛像團部裡亮著的大燈泡,晃得老旦不敢正視,一時無言以對,心頭亂蹦。
  “長官聽我說,那兩個兄弟是被憲兵隊打死的,連長為了救他們還打了軍官,眼見著要吃處分。長官我的三個哥哥都在你們這

邊,連長早就想著讓我過來了!”楊北萬見黃牙長官像是要發作老旦,把心一橫大聲喊道。
  “三個哥哥?都在我們這邊?這倒奇了!”
  “沒錯長官,他們原來都是85軍110師的,不是都投降過這邊來了麼?”
  幾個共軍長官相視而笑起來。
  “呆娃子,什麼投降?你們那位師長就是我們的人,那叫帶軍起義!”另外一個官樣的人說道。
  “長官他們還都活著麼?我的哥哥們還都活著麼?我家窮得連鍋都沒有,我願意和他們一塊去幫窮人打仗。”一說到兄弟,楊

北萬立刻哭著跪爬過來,大聲問道。
  “你叫什麼?”
  “我叫楊北萬,大哥楊東萬,二哥楊西萬,三哥楊南萬。”
  黃牙長官覺得有趣,今天這二位的名字著實稀罕!他笑著對旁邊一個正在寫字的兵說:
  “去和四縱那邊的同志聯系一下,找一找他說的這幾個人。”
  “是!”士兵立刻去了。黃牙長官繼續問老旦:“你在那邊算是戰鬥英雄了,打鬼子有功勞,只可惜站錯了隊伍。我們這邊有

政策,優待俘虜,不想打了你可以回家,你要是願意參加解放軍,我們查清你的情況後也是可以的。”
  “長官,俺想問一句!”聽到黃牙長官這麼一說,老旦登時打消了疑慮,一顆心高興得狂跳不止。
  “說!”
  “俺家那邊怎麼樣,你知道麼?”
  “是在河南的西北邊吧?你們家已經解放了,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反正老百姓的日子肯定比以前好過了。你們那邊沒被水淹,

但是抗戰勝利後一直有年饉,也死了不少人。現在咱們共產黨的工作隊在那邊搞運動,不會再有餓死人的事。你看到後面那成千上

萬的民工了麼?他們都是解放區的窮人老百姓,沒人逼沒人趕,卻自願當我們的運糧隊。國民黨那邊除了搶老百姓家幾只雞鴨,再

靠美國人的飛機下幾個蛋養活你們,還有什麼?”
  老旦驗證了老家的消息,心裡的石頭暫時落了地。
  “帶他們到俘虜營去登個記,接受一下政策教育。哦,另外給他們吃點東西,別餓出病來,去吧!”
  黃牙長官踱過來,大度地拍拍楊北萬的頭說:“你的兄弟們要是有了信,會告訴你的。”
  “謝謝長官!”楊北萬感激地捧著黃牙長官的手,恨不得給他磕幾個頭,臉上綻起燦爛的笑。
  老旦跟著士兵走出營房,回頭看了一眼,黃牙長官面色溫和正目送他離去。老旦甚為感動,忙不迭地給他鞠了個躬,黃牙長官

點了下頭算是應承。
  和幾十個俘虜經過共軍寬敞的戰壕時,老旦看到更多的國軍弟兄舉著雙手被押回共軍這邊,個個衣衫襤褸,形容慘淡。共軍的

十幾面紅旗插在剛才自己的陣地上,隨風橫飄獵獵作響。戰壕兩邊很多得勝回來的共軍抽著煙正打趣他們:
  “看你們這幫雞毛那小樣!服不服……啊!你瞅什麼瞅?早讓你們投降就是不聽,餓得都他媽跟狼犢子似的!活該!”
  “嘿,那個光屁股的兔崽子!把雞雞給俺夾起來,讓咱們這邊的文工團看見了,像怎麼一回事哩?”
  “等一會兒吃包子的時候可別噎著,也別往褲襠裡攏啊,吃完了有種的就跟爺回去接著打老蔣!”
  共軍戰士們夾著槍縮著脖兒,三五成群地嘻笑著這幫俘虜,但是沒有一個人下來動粗。老旦想起被日軍俘虜的弟兄們的遭遇,

再想想被國軍俘虜的共軍的遭遇,這可真是天壤之別。前面出現了一塊更為寬敞的地方,已經有一百多個國軍俘虜坐在地上了。講

台後面的土牆上貼著十幾個紅白相間的認不得的大字,中間兩個人頭像高高地掛著,也都是生面孔。幾個共軍坐在破爛的桌子後面

,笑眯眯地看著俘虜們陸續坐下,一個年紀輕輕的長官咂了一口水,尖著嗓子開始訓話。
  “都坐好了……原本要把你們交到後面去審問的,這個……可是現在的戰局大概你們也清楚,沒什麼軍事秘密可言了。幾天之

內,你們這幾個軍就會被全部殲滅,這個……很快這個戰場上的所有國民黨部隊,也會被我們徹底打敗。所以,你們應該感到慶幸

,這個……你們早一點脫離國民黨反動派的立場,就可以早一天回家過你們的安生日子!”
  老旦不安地望著四周,沒有看到機槍和大批的共軍,才放下心來。尖嗓子長官繼續說道:“你們和我們部隊的戰士們一樣,大

家都是窮人,都不願意打仗。這個……在毛主席朱總司令領導下的人民戰爭取得了抗日戰爭勝利之後,蔣介石卻想搶奪人民的勝利

果實,這個……就發動了全面內戰。抗日的時候他消極抗戰,讓鬼子占了大半個中國,等我們好不容易把鬼子趕出去了,他就來摘

桃子,還讓中國人自己打自己,這個麼……這是所有中國人民都無法接受的!”
  尖嗓子長官猛地一拍桌子,水杯和俘虜們的心都被震得一跳。
  老旦坐在人堆裡,聽得有點摸不著頭腦。消極抗戰?搶奪人民的勝利果實?這是啥意思?自己的戰友死了成千上萬,好多仗打

不過鬼子是真的,但是這個……好像並不消極啊?除了國軍自己的軍隊,莫非還有人在打日本?咋沒聽說過哩?在武漢和長沙、衡

陽,老百姓不都是和國軍一塊打鬼子麼?他們送糧送衣都是自願的,咱們這個……沒有搶老百姓的東西啊。這時,旁邊一個小兵攢

著眉頭,也聽得不得要領,見老旦是個官,就扭臉傻乎乎地問他:
  “長官,‘毛煮席’是啥意思?是啥玩意兒?”
  老旦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三個字。雖然原來發過《剿匪手冊》,但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老旦早拿它擦了屁股。從軍官們的聊天中得

知,共產黨的頭兒叫毛澤東,是個神通廣大的赤匪,一口湖南腔,蔣老爺子圍追堵截十幾年也沒捉到,鬼子來了就做了罷。抗戰後

補充到軍隊的那些娃子軍官們,很多出身軍校,從來都是斜著一只眼看自己,更不和自己談些政治方面的事情。因此在和共軍交手

之前,他認為共軍無非是像夏千副連長歸隊時那樣的烏合之眾,破人破槍破衣裳,對共軍的編制和數量一無所知,對共軍領導者的

想像還停留在豫劇裡山大王的階段,更不知道“煮席”是什麼意思,想了想他只能說:
  “不太知道,主席應該是個官兒名,在共軍這邊,大概和蔣委員長的官差不多大吧!”
  “別說話!”旁邊一個共軍戰士立刻嚇止了他們。
  “國民黨喜歡抓人當兵,我們的解放軍戰士都是自願參軍的,這個……國民黨反動派把中國人民陷入了水火之中,根本不顧窮

人老百姓的死活,你們這裡面,這個……有多少人是被抓來當兵的?”尖嗓子長官問道。
  “我是!”楊北萬突然蹦了起來,嚇了老旦一大跳,老旦想拉著他坐下,可是怎麼拉得住!
  “我家幾個兄弟,都是被他們抓來當兵的,家裡就剩下老爹老娘,我們不來當兵他們就要砍掉我這兩個手指頭,說是怕我們參

加解放軍!”楊北萬舉起中指和食指,激憤地大聲說道。
  “俺也是!”
  “我也是被抓來的!”
  十幾個人立刻相繼站了起來,大多是些個年紀不大的新兵。尖嗓子長官滿意地點點頭,兩手往下晃晃,示意大家坐下,然後接

著說道:“你們大家都看到了,國民黨是怎麼對待被俘虜的解放軍戰士的,而我們這個……又是怎麼對待你們的,我們的軍官是怎

麼對待同志們的。戰場上的這60萬解放軍,從司令員到普通戰士,這個……吃穿大家都一樣,都稱同志,連我們的毛主席都是住窯

洞,穿著和我一樣的棉襖。你們的軍官吃的和你們一樣麼?穿的和你們一樣麼?你是個軍官吧,這個……說你哪!站起來!”
  尖嗓子長官突然指向穿著中尉軍服大衣的老旦,唬得老旦趕緊站了起來,緊張的心狂跳不止。
  尖嗓子長官眉毛倒豎,眼睛噴火,正義無比的目光幾乎把老旦剝得一絲不掛,老旦從沒經歷過這樣的過場,兩腿兒還真的被尖

嗓子長官唬得簌簌發抖。
  “別的兵連褲子都沒得穿了,你還穿著軍官的大衣,你叫什麼,什麼職務?”
  “報告長官,俺叫老旦,是第14軍307團偵4連連長!”
  一百多個俘虜立刻竊竊私語起來,他們很多人都知道這個傳說中的英雄連長。聽說這連長南征北戰,軍功無數,而且對弟兄們

很好,還為此拳打過憲兵隊的王八蛋。尖嗓子長官顯然不知道老旦的影響力,仍然在指著他說:
  “你這是什麼名字?敢隱瞞真實姓名?”
  “沒有沒有!大家都知道的,俺就是這個名字!”
  老旦一邊慌張地擺手,一邊四處找認識的戰友,可是除了腳底下這個楊北萬,其他的都不認識。其他的戰士見他作難,曉得他

的都紛紛點頭表示認可。尖嗓子長官覺得沒必要糾纏這個問題,繼續問道:
  “你有沒有欺壓過老百姓?有沒有欺壓過你的士兵?有沒有虐待過解放軍戰士?說!”
  “俺沒有!從來沒有!俺家在河南農村,也是窮苦人出身,當年打日本的時候沒辦法才參的軍,家裡只剩下女人和娃。俺已經

離開家十年了,大半個中國都跑遍了,軍隊都不讓俺回去。俺對戰士們像兄弟一樣。大家都想的一個樣,仗打完了早點回家。要是

早知道解放軍為咱們窮人打仗,關照咱們的家裡,俺早就帶著他們過來了。”老旦底氣十足地說了一大通,本來麼!俺也是這麼想

的,老旦心裡給自己打氣。
  俘虜們紛紛點頭,附和說是。尖嗓子長官發現拎老旦出來批判,並沒有收到預期的激起民憤的效果,正在心裡掰著算盤琢磨辦

法,但是聽到老旦後面的話,感到這家伙還算懂事,雖然身經百戰,卻並沒有什麼臭架子,毫無軍官的做派。尖嗓子長官也不評論

當年老旦參軍的動機了,因為那個時候他自己還在陝北穿著開襠褲哪!他腦瓜一轉計上心來,決定利用老旦的例子來教育這幫俘虜


  “嗯,你先坐下。國民黨反動派連你們的軍官都騙了,這個……其實原因就在於他也是窮人!他是老兵了,為了打鬼子出生入

死,可是蔣介石呢,這個……還要派他來打內戰,根本不管他家人的死活。我可以斷定,這些年你的家裡日子一定不好過,黃泛區

這個……瘟疫流行,病死、餓死的人好幾百萬,這可都要拜蔣介石所賜!他為了保存實力,不敢和鬼子正面交火,一退再退,但他

卻敢讓湯恩伯炸開花園口大壩,滔滔黃河……這個……一瀉千裡,可是鬼子沒被衝到,卻讓整個中原人民遭受了滅頂之災!他們沒

死在鬼子槍下,卻死在他蔣介石為首的……這個……國民黨反動派的手上!如果那裡有蔣介石的親人,如果那裡有反動派大官僚的

親人,他怎麼會下這樣的命令?還不是根本不稀罕咱們……這個……窮人的命!”
  尖嗓子長官一番結結巴巴的感慨陳詞,把這些家家都是窮苦人的俘虜們說得眼眶濕濕,心頭酸酸。不少像老旦這樣的河南兄弟

,也不知家裡死活的,尖嗓子長官的話撓醒了他們的心,有人開始大哭,有人開始抽泣,也有人在那裡干號。俘虜們個個神經緊繃

,被河南兄弟這一撩撥,也都聲淚俱下了。楊北萬更是哭得拿頭梆梆撞地。老旦尋思,現在家鄉雖然有了解放軍照顧,可是不知道

過了這麼多年,翠兒和孩子是否頂過來了?他心裡原本就窩著委屈,看到大家都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一樣,如何受得了,也縮起肩膀

低聲啜泣起來。
  尖嗓子長官顯得很滿意。他拿起冒著熱氣的水杯咂了一口,緩緩地坐下,衝著另外一個軍官抬了抬下巴,那人會意,站起來操

著東北話說道:
  “弟兄們哪!大家醒一醒吧!不把國民黨反動派打倒,咱們窮人啥時候才能熬出個頭呀?不瞞諸位弟兄,我原來就是國民黨,

我家是遼寧農村的,我在東北為蔣介石賣過命,咱們在前線玩命打解放軍,可是廖耀湘那個王八羔子卻燒了我老家,殺了我那瞎眼

的爹。直到解放軍俘虜了我,我才知道有這回事。弟兄們哪,咱們以前不懂,現在明白了,只有跟著共產黨,才有咱窮苦人翻身的

日子啊,只有擁護毛主席,才能安安生生地回家過日子啊!”
  這位長官聲淚俱下,說得一眾俘虜更是痛不欲生。新兵們牽腸掛肚,玩命地想家;老兵們痛心疾首,悔不該上錯了船。這時,

尖嗓子長官說道:
  “大家都別難過了,從現在起,咱們都是……這個……窮苦一家人。你們要是願意,就參加咱們解放軍,打倒蔣介石個狗日的

,擁護共產黨毛主席……這個……成立我們窮人的新中國,徹底消滅地主官僚和資本家們對勞苦大眾的剝削和壓榨。你們要是不願

意,就回家去種地,部隊會發路費和……這個……證明給你們。如果你家鄉解放了,看看你家是不是比以前過得好了!你們都餓了

好久了,先吃點東西……這個……再說!”
  尖嗓子長官一招手,兩個小車就推了過來,系著圍裙的炊事員一把掀開厚厚的棉被,白花花、熱騰騰的饅頭和包子壘得像小山

一樣,差點饞掉這幫國軍的大牙,一個個眼睛都直了。大家排著隊,每人領到兩個包子和一個跟步兵地雷差不多大的饅頭,放開腮

幫子就大啃起來,一邊啃一邊流淚。有幾個吃得猛了,被噎得伸著脖子直翻白眼,共軍戰士早有准備,忙端過去幾碗水給灌下。
  老旦兩手叉著包子和饅頭也攮了個夠,此刻的尊嚴遠沒有這些食物重要。這是他軍人生涯中第一次被俘,他和一群大頭兵毫無

二致地蹲在一處,狼吞虎咽地消滅著手中的饅頭包子。他們渾身上下肮髒不堪,沒有人給自己謙讓,為了搶到幾個包子,老旦甚至

被人狠推了一把,差點摔倒在幾個共軍長官前面。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老旦在搶到幾個饅頭和包子之後,遠遠地躲在一邊,蹲在

那裡啃著,一邊吃一邊看著這些身邊的弟兄醜態百出,不由得一陣心寒。
  “大勢已去!”
  老旦終於心灰意冷地感慨了。國軍看來是輸定了,連自己這樣的老兵都沒了悍氣,被共軍的幾個饅頭和一通講話就消滅了尊嚴

,這些新兵又如何能夠讓國民政府回光返照?唉……這樣也好,反正是中國人最後當皇帝,共產黨得了天下,還不是得讓自己回家


  幾天的思想教育和政治鼓動,讓國軍俘虜們重新認識了共產黨和解放軍。老旦知道了掛在牆上的那兩位就是毛澤東主席和朱德

總司令。長得不也就是一般人麼?解放軍部隊確實和國軍部隊大有不同:解放軍的紀律像鋼鐵一樣,說干啥毫不含糊!他們總是熱

情高漲,每天干活都唱著不同的歌,挖戰壕運裝備都是跑著前進,沒有一個人偷懶,沒有一個人抱怨,也沒有戰士吊兒郎當地胡作

非為。他驚奇地看到,跑來跑去的解放軍士兵臉上都掛著自然又自信的微笑,好像衝鋒打仗跟要娶媳婦一樣的興高采烈。一支連隊

在衝鋒之前進入出發地的時候,在旁邊摩拳擦掌有說有笑,像去看大戲一樣毫不在乎。俘虜們自覺是喪家之犬,卻沒有一個解放軍

戰士跑過來侮辱他們,相反,周圍的目光都略帶淡淡的關心,偶爾還有臉長的過來套老鄉。共軍當官的雖然嚴厲,卻不像國軍憲兵

隊的狗娘養的一樣欺負小兵,大家上下都稱同志,都互相敬禮,而且上下吃穿真的都一個球樣!老旦對比起一些國軍長官的樣子,

就比出了差異,國軍部隊裡如麻子團長、楊鐵筠等好軍官的確不少,卻也有很多一無是處的酒囊飯袋,他們在後方吃得膘肥體壯,

小手套甩來甩去地充大頭,可上了戰場就稀松得一塌糊塗。這也罷了,在重慶酒館裡開導自己的那三位,除了琢磨如何站隊,怎麼

保全自己,何曾想過怎麼打贏那場戰爭?
  該怎麼辦哩?
  解放軍的文工團給戰士們表演了一些節目,老旦於是又見到了水靈靈的大姑娘們。那戲自然好看。有幾個人居然演的就是河南

老家的事情,有個妹子說的還是河南話。老旦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劇,看著看著就入了戲。台上,一個家裡男人被抓壯丁,女人沒

東西養孩子就向地主借了高利貸,還不起了地主就拉人上門,想把女人拉到他家裡去做工。台上留著小胡子的地主搶過女人懷裡的

孩子,一把就扔出了門外,一眾地主嘍啰又把這漂亮的女人要拉進地主院子,女人的手死死抱住門閂不撒手,發出凄厲的喊叫。曾

經也被謝大驢家娃子放狗抽耳刮子欺負過的老旦早已經淚如雨下。他竟然忘了眼前的是戲,猛地站起來,用河南土話大罵著就要掏

槍干那地主,一把抓了個空!他的舉動把台上的演員和台下的解放軍戰士都嚇了一大跳。
  回過神來,老旦羞愧不已,卻沒人理會他的失態,其他國軍弟兄此時都是眼淚鼻涕一大把。台上的幾個演員笑眯眯地地看著自

己,讓老旦羞得沒處躲藏,旁邊幾個解放軍戰士突然高舉拳頭高聲喊道:
  “打倒地主惡霸!打倒土豪劣紳!”
  台下看戲的國軍俘虜們立刻群情激憤,也紛紛站起來大聲喊著。這個架勢把個老旦嚇了一跳,但是很快他也加入了喊口號的行

列,心裡發泄出來,感覺就舒坦多了。大家繼續跟著解放軍戰士喊道:
  “打倒國民黨反動派!解放全中國!”這句口號老旦沒有跟著喊,他還是有點不忍。
  大多數被俘的國軍戰士——尤其是楊北萬這樣的新兵——都咬牙切齒地參加了共軍,恨不得明天就上戰場和蔣介石新賬老賬一

起算。老旦和很多老兵雖然心裡有些疙瘩,但是已經知道共產黨真的是為窮人打天下的隊伍,這一點假不了。自己為國民黨當了十

年兵,出生入死,鬼門關上幾出幾入,可仍然是一個中尉連長,沒什麼油水,連家都不讓回。有背景的官兒沒什麼戰功也噌噌地往

上竄,曾經關照自己的長官全都戰死了。在後方時,根本沒人把自己這個河南鄉巴佬當回事。那些軍校畢業的小白臉們,球事兒不

懂卻鼻孔朝天,校門出來就是上尉,打鬼子的時候他們在後方吃喝享福玩女人,收編投降日軍的時候卻跑在前面好處撈盡,還讓你

靠邊站崗布置城防,也難怪自己的手下心裡難受,胡作非為。
  想起十年前黃河邊上撤退那一幕,麻子團長當時那麼說,看來是為了穩定大家的軍心,他的心裡肯定也恨死了蔣老頭子。日你

媽的!為了保住你的江山寶座,就挖開黃河害死幾百萬的中原老百姓?日軍為了擋住國軍的反攻也沒有炸開長江大堤啊!想來想去

,他老蔣的確是不太把老百姓當回事。半壁江山都丟了,你的女人還整天穿著皮大衣吃香的喝辣的,還你媽的弄一架叫啥“美齡號

”的小飛機飛來飛去,哪管過我們窮人家的死活哪?
  再想到困守常德那半個月,八千弟兄誓死血戰,人都快死光了,老蔣手下的其他部隊就是過不來,只給余程萬師長留下一句“

與常德共存亡”了事。彈盡糧絕的時候,余程萬師長帶著十幾個人撤離了常德,他老蔣還派人去把余師長抓起來,說是“擅自撤離

!軍法處置!”活下來的57師弟兄們大多也沒有什麼好下場。一回想起來,老旦對這事兒就恨得牙根癢癢。
  解放軍戰士給楊北萬帶來了好消息,他的三個哥哥都還健在,跟著部隊正准備上去打援,只有一個在背麻袋壘工事的時候用力

過猛,腰杆負了傷。楊北萬聞訊,高興得在受管教的俘虜營裡喊了個遍,一時飯量大增,總扒拉老旦碗裡的米飯。
  老旦此時心裡極其矛盾。晚上趁大家睡著了,他悄悄拿出這些年的軍功章來看,愛惜地拿起這個,又看看那個。冰冷扎手的軍

功章已被磨得發光,每一塊章都飽含著鮮血、眼淚和無數弟兄的生命,難道它們就這樣失去意義?老旦覺得心酸。他不稀罕自己時

不時成為英雄的榮譽感,也不留戀自己戰功赫赫的軍人尊嚴,只是覺得過去十年,那麼多弟兄出生入死卻仿佛使錯了勁,一下子失

去了該有的意義,弟兄們仿佛成了白白送命的死鬼!老旦心裡空落落的。他們為何而戰?自己又為何而戰?自己現在又為何而戰—

—為了打倒蔣介石?為了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為了成立窮人自己的新中國?
  突然,他又摸到了老鄉的那把梳子,幾經周折,它還是留在了自己身邊,雖然已經快磨禿了,但是梳起頭來仍然十分順手。這

把梳子曾經梳過不知多少兄弟的頭,雖然他們大多都已經死去,可它撫摸了他們臨死之前的頭顱和頭發,有的稀疏,有的稠密,有

的沾滿鮮血,有的落滿黃土。老旦熟練地用它給自己梳著頭發,心裡漸漸明朗起來……俺還活著,這還不夠好麼?那些尊嚴,那些

眼淚,那些熱血,能夠比得過此刻這梳著頭的踏實麼?家已經越來越近了,女人和孩子已經越來越近了,有朝一日,可以用這把梳

子給他們梳頭麼?
  為了回家!
  想到這裡,老旦給自己找了一個痛快的理由,仗打不完,家是回不去的,這個樣子回去了心裡也不踏實,誰知道明天又會攙和

進什麼新的戰爭裡來?干脆就打回家去!打到沒有仗打,這天下不就太平了麼?
  再說,現在看來國軍根本不是共產黨解放軍的對手。國軍士兵的戰鬥力就不消說了,他們已是凍得餓得人心渙散不堪一擊了,

縱是國軍鋼鐵家伙再多也是無濟於事,最終還是被共產黨解放軍包了餃子,而且餃子餡可都是黨國的主力部隊。這還罷了,最讓老

旦瞠目結舌的是那成千上萬的農民運糧大軍,他們推著各式車輛,拉著各類畜生,敲鑼打鼓地前來援助解放軍,長長的隊伍浩浩蕩

蕩,一眼望不到頭,源源不斷地從後方來到前線。裡面拉車扛活的什麼人都有:體壯如牛的棒後生子,胸脯飽滿的大老娘們,開襠

褲還沒縫上的牛娃,甚至還有七老八十的小腳老太,跨著小筐踩著碎步竟也健步如飛!
  他們為啥子要這樣做?他們為何要攙和到這躲之唯恐不及的戰爭裡來?
  老旦終於把自己的困惑和眼前的現像,用粗陋的邏輯串連在一起,心中頓時豁然開朗——不都是為了家麼?他們相信共產黨可

以打下天下,讓天下從此太平,保護自己的家,讓大家可以耕田種地娶妻生子團團圓圓養家糊口!像自己這個球樣,東跑西顛打了

十年糊塗仗,卻連個家都顧不了,女人孩子和自己彼此的死活都不知道,那打仗還有個球勁哩?俺替國民黨打仗,誰又替俺照顧家


  當老旦脫下自己的舊軍裝,要換上嶄新的解放軍棉衣軍裝的時候,心裡的包袱也就都放下了。復雜的問題簡單化,為自己找到

最充分的理由,是讓自己順應潮流的最好辦法。
  沒錯,順應潮流!
  老旦銘記著國民黨老祖宗孫中山的那句話:“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當時他在武漢團部教練場的牆上

看到這十六個字,目不識丁的自己只依稀認得裡面的“昌”和“亡”字。“昌”是從板子村唯一的大戶人郭世清家的院門上看來的

。袁白先生那年眼睛得了白翳,看不清楚字,讓老旦在他手裡比劃了半天,才攢著眉頭告訴他:
  “你個笨球,兩個日疊在一起,你說是啥意思?當然是好得不得了的意思了!左邊再加個女子不就是婊子的意思麼?”
  另外一個就不肖說了,村子裡有人過世,出殯的時候,殯貼上這個字有好多,就不用費神去問那裝模作樣的死老頭子了。可是

這樣兩個字同時出現在軍隊的牆上讓他有些不解,就粗著脖子好奇地去問連長楊鐵筠。連長被老旦的問題搔到了癢處,臉放紅光地

給他講了半宿。他從秦朝說到民國,從廣東說到關外,歷數種種國家大事,遍點個個豪傑英雄,最後簡單地告訴他一句:孫大總統

的意思是,你活著要識相!
  老旦在武漢的時候不太識相。
  從土得掉渣的板子村第一次來到城市,他真正見識了大武漢的氣派和上道兒。即使當時的武漢堅壁清野,刀槍林立,也掩蓋不

住它在老旦眼裡的雍榮繁華。在大街上,老旦和一眾遛馬路的弟兄們,穿著破爛不堪的舊軍服,瞪著痴傻的雙眼,吊著咧張的大嘴

,驚奇地打量著眼前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老旦羨慕地看著城裡的男人挺胸凹肚地招搖過市,他們那漿洗得硬梆梆的黑色長衣一塵

不染,見人就拿下檐帽打個招呼,另一只手再極瀟灑地一擺,那模樣看著舒服極了!城裡女人就更有得瞧了,她們的臉面嫩得像剛

煮好的餃子皮兒,仿佛筷子輕輕一捅就要破;紅紅的小嘴上下翻飛,露出潔白整齊的小碎牙;裹得緊繃繃的旗袍把她們的大奶子擠

得像兩顆大號手雷塞在那兒,翹翹的屁股也收勒得輪廓分明。他們正在上下張望之際,一個打著小傘的女人扭著腰肢款款走來,用

一只畫得生花的俏眼斜望著這幾個色呼呼的農民大兵,臉上擠出一個不以為然的嗔笑,幾個鄉巴佬被她白花花的大腿晃得險些仰倒

。一個弟兄大咧咧地伸頭往下望去,女人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旁邊一個別著警棍的警察挺著肚子走上前來,鼻孔朝天一翻,瞪著

金魚眼呵斥道:“娘了個逼!識相一點!趕緊閃去!”
  板子村農民拉屎是不太挑地方的,在道兒邊上,在田壟裡,甚至在家門口的菜地裡,都是可以拉下褲子就瀉個痛快的。城裡的

公廁是個恐怖的地方,第一次鑽到裡面去方便,他張惶地環顧左右運氣使勁的眾人,任是自己怎麼較勁,就是拉不出貨。直蹲到兩

腿酸麻,天空突然響起警報,才慌得一瀉如注。別人都急忙掏出紙來擦,老旦情急之中無法在廁所裡找到常用的土克拉或者莊稼竿

子,急得抓耳撓腮。直到人跑光了才探過旁邊的筐裡,拿起別人用過的紙胡亂擦把了幾下了事。當兩手臭烘烘的老旦跑上大街,和

一群奔跑的人擠向防空洞的時候,幾個捏著鼻子的男女市民邊躲邊罵:
  “臭兵油子!識相一點!愣擠什麼?”
  於是,又過了半年,老旦已經學會了身著新軍裝在大街上挺起腰板招搖過市,偶爾還向上眼兒的女人禮貌地點個頭,而沒有紙

的時候根本就沒法子上廁所了。
  昨天,在幫解放軍戰士挖戰壕的時候,他遇到了幾十個來自蘇北的農民漢子,大家干著干著就熟悉了。有一父一子都在干活,

老旦很是奇怪,就張嘴問那看有五十來歲的老農:
  “老爹,這是你的娃?”
  “是嘞!是我的臭二小子!”老農滿頭大汗,臉膛黑紅。他的孩子也抬起頭來,愣愣的劉海兒,頭上全是泥土。
  “咋的都上來了,這兵荒馬亂的,你那家裡咋辦哪?”
  “嘿!家裡?我家的幾條男女全在這裡,大兒子在揍黃維那兔崽子呢。這個臭小子歲數不夠,首長不讓他上去,要不然早就和

他哥一塊兒去了。我的女人在後面照顧傷員,那娘們可能干了,一個人就能背傷兵。”
  “老爹,這太懸乎了吧?戰場上炮彈子彈不長眼啊!”老農的回答讓老旦很吃驚,他覺得全家人都上戰場,簡直難以想像。
  “咳!啥懸乎不懸乎的,早點把蔣介石干倒,就早點回家種地過活!”
  “你們不來行不?”老旦心裡總還是有這樣的疑問,干脆問個清楚。
  “啥?不來?後生你是哪裡的人?”老農驚訝地抬起了頭,支著鎬頭歪臉問他。
  “俺是河南河西板子村的。”老旦被他反問得有點兒怔,傻呵呵地說。
  “那敢情!不見怪了!”老農自豪地挺直腰板。“我們蘇北是老革命根據地了,哪個後生不想來?共產黨如果打不贏,將來哪

有我們的好日子過?我們的吃喝、衣裳、牲口、兩畝地,沒有共產黨,去哪裡尋去?向蔣介石要?不來行不?你不讓我們來都不行

!留在家裡干甚兒?發霉長肉牙呀?後生你可真不曉得事兒!”
  老農居然有點生氣!他的二小子衝老旦擠著綠豆小眼,仿佛也有些蔑視他。總之他們不再理這個笨鱉了。
  老旦知道,共軍這邊往前線運彈藥和糧草基本上成了老百姓的事情。前線經常有抬下來的傷員經過工地,垂死掙扎的人有戰士

也有百姓,而抬傷員和死屍的基本上全是老百姓,也沒有什麼憲兵隊看著,只有一些戴著紅袖標的女人拿著紙筒子吆喝著他們,竟

也沒有人逃跑和怠工。
  被俘5天之後,老旦開始對戰局有了更全面的了解。解放軍打黃維其實還沒有傾注全力,縮回頭的國軍其實還有機會突出去,

但是解放軍好像看透了黃維的心思,他往哪裡衝都知道,早堵了個嚴實。李延年的部隊被解放軍擋得寸步難行,而國軍武漢方面的

五六個軍又不知為什麼不前來參加這場決戰,也難怪這麼快雙堆集就頂不住了,外無援兵內乏糧草,不垮才怪!
  第6天,被圍的黃維兵團雖然還在拼死抵抗,但看上去只剩下了挨打的分,包圍圈越來越小,槍聲也越來越稀。濉溪口方向戰

況突然變得激烈了,槍炮聲夜夜不消停,解放軍部隊潮水一樣地湧向了陳官莊、清龍集、李石林方面。讓老旦吃驚的是,解放軍擺

出了一副決戰的架勢,竟然敢於抽調出一大半的兵力去打援!進攻黃維兵團的很多部隊甚至撤了回來,彈藥都來不及補充就直奔陳

官莊。老旦知道那邊衝過來的一定是大將杜聿明,有將近30萬人的精銳部隊,國軍最強的部隊就在他的手裡,而且杜聿明可不是黃

維,可謂老謀深算,是老蔣的紅人兒,不知道解放軍能不能吃得消。他突然覺得面前這場戰役的規模和意義遠超自己的想像,或許

這一戰就可以決定天下的歸屬,或許這一戰就可以讓自己早點回家。他已經相信解放軍有能力擋住勢如潮水的杜聿明兵團,即使打

不贏也絕不至於被擊潰。
  負責訓導的尖嗓子長官讓被俘的弟兄們每人給家裡寫一封信,解放軍將負責轉達,不會寫字的有人可以給他代筆。弟兄們心裡

都清楚,表明態度的時候到了。當眉清目秀的文書戰士笑眯眯地看著老旦,拿著筆等他說話時,老旦再不含糊了。他深深地吸了一

口氣,緩緩道來:
  “孩子他娘,俺是老旦,俺還活著……俺離家有十年了,東奔西走,打了一仗又一仗,就是回不了家,真生受你了,俺想起來

就一個勁地揪心……家裡還好麼?有根兒好麼?另外一個孩子也好麼?娃兒他娘,咱們就快要熬出頭了,俺就快要回家了,因為俺

已經參加了解放軍,在替咱們窮人打仗了。共產黨長官對咱們很好,他告訴俺說家裡已經解放了,有共產黨在家裡,俺這就放心了

,你也別太惦記個啥,俺很快就回來了,打完了仗俺就回來了,你放心,俺一定能活著回來,回家來和你和娃好好過日子。給咱村

的鄉親們也帶個好,有根兒該會幫你干點啥了,別讓他閑著。等俺回家!”
  老旦話畢接過文書寫的信上下打量,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親切的方式和家裡聯系,雖然不認得字,但是上面寫滿了自己的寄托

和希望。他仿佛看到了女人聽人給她念信時眼中那晶瑩的淚光,又仿佛看到了女人和兒子臉上那綻開的笑……
  又一場暴風雪驟然降臨徐蚌中原,大雪剛停就是一陣大風,原本已經很冷的天兒經過這一番折騰,已是滴水成冰,出去撒尿恨

不得帶根小木棍了。老旦和弟兄們領到了厚實的棉衣棉褲和氈靴,每天都有熱乎乎的吃喝,每天也有照例的聽課。管理俘虜營的首

長聽聞這一百多個國軍戰士全部決定參加解放軍部隊,高興地站在石碾子上,挺腰揮臂地大大鼓動了一番。戰士們已經習慣成自然

地舉手高呼各類口號,也不用解放軍戰士再領頭了。黃維兵團已經被打散,12萬大軍正四處奔逃突圍,卻一支部隊也沒跑出去,被

捉的國軍士兵排成長長的隊伍押向後方。老旦和俘虜們聞知消息,驚愕和慶幸之余,更是鐵定了跟隨解放軍的決心。
  沒過幾天,換上解放軍軍裝、再次拿起鋼槍的老旦,和三百多其他被俘的戰士們一起成立了戰時混編營,編入了解放軍三縱第

17師豫西獨立團,開始隨大部隊開往陳官莊以東地區,參加對杜聿明兵團的攻擊。
  老旦居然又當了官,這簡直是天大的驚喜。
  不知是哪一輩子燒的高香?他萬萬沒有料到被解放軍俘虜後竟能得到如此優待。怎麼說自己都是國軍的軍官,又沒有臨陣起義

。徐蚌戰役幾場大仗中,他手上沾了不少解放軍的鮮血,原想若被共產黨抓了,不死也得扒層皮,孰料被俘之後,既沒有受啥三堂

會審大刑伺候,也沒有被趕到原野中滾蛋,反倒稀裡糊塗地成了解放軍的連長——這好歹還是個官兒哪!手下的兵也還是原來的國

軍士兵,他們衣服都來不及換,就把棉衣翻過來穿,胳膊上系個有紅字兒的白毛巾,就算做了共軍,再唱起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竟然就成了堂堂正正的解放軍戰士!
  老旦就任的2連人數最多,楊北萬也被分在這個連。老旦身邊多了一位上面委派的政治指導員,專門負責和戰士們溝通思想。

見面的時候,年方25歲的指導員王皓緊緊握住老旦的手,上下搖擺個不停,仿佛是多年不見的老鄉,把個局促不已的老旦攥得生疼

。王皓濃眉大眼,鼻方口闊,體魄中等,卻習慣於挺著腰杆行動做事,頗有軍官的派頭。他對待戰士們非常和氣和關心,兩天下來

居然把一百多人的名字叫了個遍,連大家哪裡出生、家裡有啥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他給戰士們立了一條規矩:以後不准互相再叫弟

兄,全部叫同志。也不准叫老旦老哥,而叫他連長。行軍途中一有時間,王皓就教大家唱歌。第一首歌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王皓教了整整一天,累得快口吐白沫了,這幫笨蛋兵才勉強可以南腔北調地合唱。戰士們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的指導員。老旦

也很喜歡他,他從這個比自己小五六歲的共產黨員身上,感受到一種自己從未見識過的熱情。王皓不遺余力地教大家理解解放軍的

紀律,了解共產黨的組織生活,而且用盡一切辦法調動著大家的戰前積極性。老旦不太明白他的這種熱情從何而來,咋的自己以前

就沒有這種勁頭呢?
  俺也是共產黨解放軍了!老旦心想。
  在往新戰場開拔的路上,連隊之間像是賽跑一樣地較著勁。兩邊時常跑過一些腿腳飛快的兄弟部隊,他們好像知道老旦的這支

連隊是原國民黨兵組成的,說話就有些不中聽:
  “呦呵!衣服挺合身兒啊?就是帽子太大了點兒,喂!你們有沒有那麼大的頭啊?沒真本事可別裝大頭啊!”
  “嘿!你們跑得太慢了,解放軍哪有你們這德行的?就你們這樣,吃屎都爭不著熱的,等你們跑到了,杜聿明龜兒子早就當我

們的俘虜了!”
  “跑步的時候把你們的褲帶和綁腿系緊點,別像在那邊那樣稀松,要不跑到了——褲子就全掉啦!露著黑球咋打仗啊?”
  老旦這支隊伍中的士兵,由於半年來疏於訓練,又穿了這麼多衣服,背了充足的口糧和彈藥,大家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真恨

不得像貓一樣兩耳一閉,任人罵得再響也要躺在地上眯瞪一會兒。有的戰士熱得受不了,把上衣扣子干脆全解開了,帽子也摘下掖

在胳肢窩裡,還有毛病多的溜到路邊拉開褲門就要撒尿。他們立刻受到了王皓指導員的呵斥:
  “把帽子都帶上!衣服扣子扣起來,你趕緊回來,像什麼樣子?你們看看別的連隊是怎麼做的?解放軍戰士沒有咱們這個樣的

!”
  王皓腳步輕松地跑在隊伍的一側,前後照應著。當他看到連長老旦累得兩腿抽筋時,就沒有再提高速度。這幫國民黨兵懶散慣

了,一時還矯不過來,他也並不在意別的連隊對他們的嘲諷。看著這些戰士們雖然累得要死要活,但是仍然拼死跟上的勁頭,他倒

還有些寬慰。
  “同志們,大家別著急,我們的任務不需要像別的連隊那樣迅速到位,但是大家要跑出咱們解放軍的氣勢來,跑出咱們二連的

勁頭來!大家步子都放慢點,跟著我踩好點兒,一……二……一!一……二……一!來,同志們都跟著我唱!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一二三,唱!”
  戰士們經過這番心理調整,登時來了勁,就著自己整齊劃一的步子高聲唱道: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肩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老旦此時也非常激動,他體會到了指導員的良苦用心,更體會到了共產黨人領導戰士的高招。他見到戰士們臉上開始浮出自信

的微笑,不再有低人一頭的孫子樣,自己也索性放開一口河南腔唱了起來。
  一路上,在兩邊運輸裝備的老百姓們向他們揮舞著雙手,高聲鼓勵著這支可愛的隊伍,經過的其他部隊也受到感染,一起加入

了唱歌的行列。行軍途中歌聲一路,此起彼伏,從不間斷,煞是好聽。經過一個文工團的時候,老旦看到幾個女子站在一個土台子

上,敲著小鑼,打著快板,鶯歌燕語一般唱著老旦聽不懂的曲兒,雖然穿著厚厚的棉衣,可是仍然十分好看。旁邊站著一位笑嘻嘻

的大女子,像是個軍官,老旦覺得面熟,揉揉滿是眼屎的雙眼仔細看去,頓時大吃一驚!
  那雙漂亮的眼睛,不是阿鳳是誰!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37:39

第十二章 雙堆集

第十二章 雙堆集

 和共軍進行了一番陣地戰之後,擁有優勢兵力和裝備的國軍開始占到一些便宜,共軍終於被從三個方向進攻的國軍在南坪集一線

擊潰。休息了沒幾天,老旦就帶著連隊重上前線。他們連夜啟程,跟著大部隊渡過了澮河北岸。
  一過了河,國軍就發現不對勁。原以為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共軍主力,那個破衣爛衫的第四縱隊,並沒有如預期的那樣大幅撤退

,而是在澮河對岸和其他共軍部隊布下了一個三面伏擊的包圍圈。18軍主力前腳剛剛從河裡跳上岸,共軍的衝鋒號就響了起來。國

軍背水倉促迎戰,很快就陷入混亂。也不知國軍那麼多飛來飛去的飛機都偵察到了些什麼?18軍在前面和共軍沒干幾下,掉頭就往

河這邊跑,把大堆的武器裝備都扔給了共軍,弄得14軍的弟兄們莫名其妙。
  14軍奉命沿著澮河向南收縮,搶占鐵路線和村莊。一路上,四面八方都有共軍的部隊在打槍,但卻是只聞槍聲不見人影。國軍

飛機顯然沒有目標,大規模的轟炸也是瞎子戴眼鏡——裝裝樣子,周圍的村子倒是都夷為平地了。一個掩護側翼的部隊過於緊張,

竟把從北面來的第10軍的偵察連當成了共軍,一陣亂槍,打死了上百個弟兄。
  一番惡戰之後,第14軍終於在拂曉時分進入了宿縣以南的雙堆集,開始建立防御陣地。老旦的連隊負責防守兩百米長的一截陣

地,兩邊是107師39團的裝甲部隊,老旦接到的命令是死守陣地,頂住正面共軍的衝鋒,粘滯共軍的主攻力。然後39團的裝甲部隊

負責實施反衝鋒,並做迂回包圍。
  戰士們雖已筋疲力盡,卻仍然脫光了膀子大干,挖戰壕、埋地雷、拉鐵絲網,忙得屁股冒煙。
  中午,團部傳來消息,第七兵團已經被共軍基本合圍。
  說來也怪,老旦和他的戰士們聽到這個消息,雖然感到驚訝,卻並不覺得如何害怕。共軍圍我們?拿什麼圍?當年鬼子圍我們

,飛機大炮坦克兵一樣不缺,我們還在武漢頂了5個月呢!故大家只各顧各地抽著煙,沒太當回事。湖北佬老孫把藏在懷裡的老家

花雕酒拿出來給老旦喝,說萬一共軍衝過來說不定就沒機會喝了,我們連守正面,擺明了就是讓我們挨炮彈槍子,等我們頂住了,

39團正好上去揀現成的果子吃。
  守也罷,衝也罷,老旦對這些已然不大在意了。子彈找不找你全是你的造化,和你在哪裡關系不大。沒見那個稀裡糊塗地進入

4連防御陣地的第10軍偵察連麼?他們呆在多安全的地方,可偏偏就吃了自己人的槍子,真是放屁砸了後腳跟!
  共軍部隊作戰英勇,紀律嚴明,對於運動戰的運用看來遠比國軍嫻熟。共軍總是迅速地集中優勢兵力,捉住一個落單的國軍部

隊就往死裡打,在國軍援軍撲來之前又迅速地分散。國軍要是敢追,他們就在國軍部隊的腰上、屁股上不停地騷擾。第7軍的機械

化兵團幾乎在兩百公裡的範圍裡轉了個圈,卻始終逃不出共軍幾個縱隊若即若離的腿腳。國軍總是無法弄明白共軍主力到底在什麼

方向,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一個團一個旅的被共軍像割肉一般割掉。如此折騰到最後,一占據優勢的共軍就立馬來一個大衝鋒,十萬

國軍被就地打成個稀巴爛,牛皮哄哄的黨國精英黃司令好像也殉了國。
  忙活了一上午,任務基本完成。共軍一般不會大白天衝鋒,老旦命令休息。戰士們抖落身上的泥土,互相要煙抽。有幾個兵躺

下就睡著了,像肥豬一樣地打著鼾。老旦接過戰士們孝敬的煙,摘下滿是汗堿的帽子,找了一個土窩坐下,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壕

溝裡汗流浹背的弟兄們。
  這些人和他在一起不過兩個月,很多人的面孔都覺得陌生。十年來,參加的連隊也好,帶領的連隊也好,似乎從來不能全始全

終,差不多過幾個月就得換一茬,要麼就干脆被取消番號並入別的連隊。這回新來的兵更是嫩白,臉上都流露著恐懼和不安,動不

動就眼淚汪汪。老旦知道,連些新兵娃子大多是抓來的,不當兵就燒你的家,這樣的征兵已成國軍的常規手段。在國軍和共軍交鋒

的交叉地帶,政策就更殘酷了,你不當這邊的兵,保不定會被槍斃,因為你有可能當共軍的兵!
  國軍的軍紀如今也扯淡了,已經遠不如打鬼子時那麼嚴格。在鬼子投降的兩個月之中,老旦的連去接受鬼子移交城防,期間好

多戰士無惡不作。城裡好多做生意的日本移民被他們活活打死,家產也被紅了眼的百姓和士兵一搶而空。日本女人倒了大霉,大多

都被強奸或者被輪奸,甚至有的中國女人因長相跟日本女人差不多,也被染指不少。老旦雖然槍斃了幾個兵剎住了這股邪氣,但是

根本阻止不住瘋狂百姓的報復行為,幾乎沒有人把國民政府“以德報怨”的宗旨當回事。投降鬼子居住的兵營,動不動就被燒起一

把火,或是被扔進一顆手榴彈,惹得鬼子干脆紛紛吞石頭自殺。背地裡,戰士們仍然合起伙來胡作非為,吃酒飯不結賬,玩女人不

給錢,掌櫃的敢說話他們就一個耳光扇將過去……
  鑒於軍紀敗壞,上面命令要狠狠管一管。可是一想到這些兵大多是全家死在鬼子手上,要不就是老婆妹子或者親人曾被鬼子蹂

躪,老旦望著眼睛冒火的下屬,心裡反而怯了。那是一種啥樣的仇恨啊?
  山東兵老鄭槍殺了三個日本隨軍百姓,奸污了一個才十幾歲的日本女孩,被團部命令槍決。他是打過長沙和衡陽的,能夠活下

來的少數老兵。老鄭作戰英勇,曾經一人炸毀兩輛鬼子坦克。他在山東的老父親組織團練協助國軍抗日,韓復榘的部隊不放一槍就

把領土讓給了日軍,導致整個武裝團練被日軍俘虜。鄭老爹被綁在村口的驢樁子上,大罵日軍禽獸,鬼子把扒光的鄭老爹用狼狗活

活咬死,鋒利的狗牙把他下身扯得稀爛,腿上露出了白骨。老鄭全家,連同全村七百多人,全被捆在打麥場上燒成了焦炭。
  在被團部下令槍斃之前,老鄭對天大慟,大喊:
  “作鬼俺還是要干日本人!”
  老鄭雙目圓睜,眼眶呲裂,仰僕於槍彈中。老旦再想到老鄭曾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還在重慶替自己擋過炸彈,而自己卻被炸

得一身窟窿時,不禁熱淚長流。
  新兵入伍後不久,就變得和老兵一樣匪氣了。在國軍戰況慘敗,回家希望渺茫的時候,他們就放開手腳偷雞摸狗,胡作非為。

軍隊裡原有的反日教育和熱愛人民的思想工作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反共宣傳,戰士們壓根就提不起精神聽。總之一到休息時間

,老兵就帶上新兵跑出去為非作歹,要麼就喝個爛醉。
  “你啥時候來的部隊?”老旦問一個抱著搶發呆的新兵。
  “來了有75天了。”新兵說。
  “日子咋記得這清楚哩?”老旦笑了。
  “自打我來了就天天記著。”新兵怯怯地說。
  “家是哪兒的?”副連長夏千問他。
  “我家是江蘇淮陰的!”
  “淮陰在哪旮旯哩?多大地界兒?”東北的戰士黑狗問道。
  “我家在蘇南,韓信你曉得不?淮陰侯韓信?”
  “淮陰猴?公猴還是母猴?你們那兒也有猴子?”黑狗認真地問道。
  “你真是個愣球,啥公猴母猴,你咋這個也不知道!沒聽過戲——蕭何月下追韓信?黑狗真你娘的愣!那是個大將軍!”夏千

啐道,一點不給黑狗面子。
  “你家裡有啥人?兄弟姊妹幾個?”老旦問起了平時向戰士們常問的問題。
  “家裡還有娘,一個弟弟,我家五個弟兄,四個在咱們部隊裡。”
  “都在咱們14軍?”
  “嗯,他們都在18軍,應該在110師。”
  “那還好,幾個兄弟可以互相照應,互相離得還不遠,說不定哪天還能一起回家呢!”夏千羨慕地說。
  “你叫個啥?”老旦問。
  “我叫楊北萬。”新兵大聲答道。
  “呦?你這名字好大口氣,那你幾個兄弟叫啥?”黑狗問道。
  “大哥楊東萬,二哥楊西萬,三哥楊南萬,我是楊北萬。”
  “那你那弟弟叫個啥?”老旦再也忍不住地大笑了。
  “他叫楊中萬!”
  戰士們頓時笑倒。新兵楊北萬的家庭讓大家覺得有趣,笑過之後大家還有些羨慕,畢竟很多戰士家裡人丁不全,不是死於飢荒

,就是死於戰火,像這樣東南西北中兄弟聚全的還真沒有幾個。老旦也覺得很有意思,不由得憐愛地拍了拍楊北萬的頭。一瞬間,

他對這個十七八歲的孩子產生了一種特殊的親近感。他幾個兄弟都來參軍,彼此都在牽掛著另外部隊裡的兄弟們,難怪這個孩子整

天蔫了吧嘰,與人不合群,不像那些個沒家沒女人沒兄弟的沒心肝的兵。現在,他和其他幾個兄弟都在共軍包圍圈裡,相隔咫尺卻

不能照應,心裡自然難受。
  “開過槍了麼?”老旦又問道。
  “還沒有,上次戰鬥……沒敢……”楊北萬紅了臉。這是個和五根子一樣的雞雞娃,剛剛長成的身板雖然不瘦,卻弱不禁風,

他額前的一綹碎碎的劉海兒肮髒雜亂,幾乎蓋住了他大大的眼睛,那眼瞳裡充滿了羞怯和慌張,一張如女娃子般柔弱的嘴總是因為

驚慌而大張著,仿佛一聲爆竹都能嚇破他的膽子。
  “那不稀奇,俺當年也沒敢。你就跟著俺吧,做俺的傳令兵,待會兒俺去和你的班長說一聲。”老旦似乎從他的身上看到了當

年的自己,當年的老鄉就是這樣關愛自己的。他下了決心,盡力保護這個毛剛長全的孩子。
  “是,連長!”在這大戰的前夜,能得到連長的關愛,楊北萬自是驚喜,這意味著自己多了一份安全。戰士們拍著這個高興的

孩子,就像拍著自家的兄弟。
  傍晚時分,嚴陣以待的連隊看到了共軍密密麻麻的身影,一面面紅旗在風中裹著月色飄舞著。共軍沒有立刻進攻,一到就忙不

迭地挖起了戰壕。即使在黑暗裡,仍然可以隱約看到他們揚起的砂土,偶爾還可以看到幾片雪亮的鍬鏟晃過。原估摸著他們怎麼也

要挖上一宿吧,戰士們就沒太當回事兒,索性打起了盹。孰料這支共軍只挖到半夜,扔下鐵鍬拎起破槍,竟然就開始了進攻。共軍

的進攻實在讓人害怕,雖然他們這次沒有炮火准備,可約摸五百多個共軍拎著槍貓著腰,冒著國軍的炮火直通通往前衝,同伙們相

繼倒下也絲毫不能減慢他們進攻的節奏。直等到衝到了國軍步槍的射程之內才開始射擊,這驗證了團部所說的共軍很注意節省彈藥

的說法。
  14軍的重炮開放了。
  14軍炮兵和裝甲部隊天下聞名,曾經讓鬼子的板垣師團在昆侖關吃過大虧。共軍被炸得人仰馬翻,棉絮飄飄。夜空清朗無雲,

國軍的空軍自然不會閑著,在天上慢悠悠地幫炮兵在校正炮火。老旦他們還沒有怎麼開火,衝來的共軍就被打掉大半了。令大家目

瞪口呆的是,這剩下的不足兩百人的共軍仍然大喊著撲過來,絲毫沒有趴下的意思。老旦精心安置的火力網把這些勇猛衝鋒的共軍

悉數打倒,有的老兵油子殺人成癮,對在地上還往前爬的也不放過,一槍一個,敲一個就擠出一串獰笑。
  一輪衝鋒剛過,又一撥共軍緊跟著衝上來了,這一次共軍的炮火就異常猛烈了,而且落點非常准確。老旦立刻命令大家進入了

坑道。陣地前面的雷區和鐵絲網都被炸飛,戰壕上的重火力也幾乎全被掀飛。共軍的炮雖不重,但效率很高,一輪齊射都打在一個

區域內,一條戰壕頃刻間就砸成了大溝,還沒來得及進入坑道的戰士難逃厄運。共軍的炮火還有很多臭彈,上次交火,一個戰士眼

見一個尖溜溜的彈頭從頭頂砸落,噗的一聲扎進土裡,在那裡冒著煙滋滋亂轉。此人嚇得魂飛魄散,當場暈了過去,醒過來後,那

個炮彈仍然戳在土裡,拔出來一看,已經沒了彈頭,原來是小鬼子留下的廢品,共軍居然也打了過來,不知道是不是和國軍弟兄開

個玩笑?
  楊北萬蜷縮在洞裡,抖若篩糠,臉色煞白。老旦衝他微笑了一下,鎮定地檢查著自己的槍。經驗告訴他,第一次衝鋒只是共軍

的火力試探,這次可是動真格的了。
  共軍的衝鋒和鬼子大不一樣。鬼子衝鋒的時候,發出的聲音就像從肚子裡憋出來的,穿過東洋人細啞的喉嚨,發出一片令人恐

怖的野獸般的尖聲怪叫,那聲音常讓老旦想起深夜裡在村口凄厲叫春的野貓,讓人渾身浮起芝麻大的雞皮疙瘩。共軍的衝鋒更像是

戲裡排好的齊聲吆喝,調子統一,還挺好聽,整個原野響徹,只是你永遠搞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他們的進攻速度也極快,稍

不留神,他們的刺刀就會碰到你的鼻子。
  無數顆照明彈讓夜空亮如白晝,平坦的大地上塵土飛揚,火光衝天,一團團雪亮的煙雲在火光和照明彈的輝映中煞是壯觀。子

彈和炮彈拖著瞬間即逝的流光,在煙霧裡編織成各種恐怖的圖案。光影之間,幾千個圓滾滾的黑影,腰間扎著麻繩,正踩起漫天的

黃土飛奔向前。他們的槍尖泛起森森的寒光,高喊著口號,排山倒海一樣向國軍陣地卷過來。國軍密集的炮彈不斷掀起黑色的煙塵

,毀滅著這群狂奔的人,彈雨穿過他們的軀體,發出撲撲的聲音。老旦對自己部隊猛烈的火力頗感意外,自從武漢之後還真沒見過

國軍這麼強大的打擊力量。大地在此起彼伏的重炮轟炸中震蕩,國軍飛機大搖大擺地掃射著衝鋒的共軍,它們飛得如此之低,以至

於飛機輪子都好像要碰上共軍戰士的頭了。
  陣地上幾十挺輕重機槍在掃射,戰士們清一色的衝鋒槍也沒閑著,這彈幕足以讓衝鋒的共軍感到窒息。副連長夏千指揮著兩輛

裝甲車上的重機槍,向共軍最為密集處掃射著,子彈殼像蹦豆子一樣叮當四落。可在如此密集的火力打壓下,仍有大批共軍衝到了

雷區之前,他們扔出大量的手榴彈炸開了雷區和鐵絲網,希圖集中突破。老旦冷靜地讓機槍火力交叉封住了這幾個被打開的口子。

衝到這個區域的共軍差不多都倒下了,攻勢暫時被遏制。他們趴在地上朝這邊射擊,一些人試圖爬過來扔炸藥包和手榴彈,也逃不

過居高臨下的機槍。戰士們正想喘口氣,共軍又一輪衝鋒在刺耳的號聲中開始,步兵和騎兵混編的隊伍飛速呼嘯而來,頭一撥被壓

倒在地的共軍又重拾精神迅速加入了新的衝鋒。
  此戰之前,訓導團的長官一再強調,抵抗共軍陣地戰的最好方法是和他們保持距離,避免他們衝入國軍防守的戰線或者迂回到

國軍陣地的後面,否則國軍的空軍和武器優勢就不好發揮。因此國軍的防御陣地多是環形的階梯式突出防御,火力點分布平均,高

低有序。共軍這次碰了釘子,顯然是低估了面前這支國軍生力部隊的戰鬥力,能夠僥幸衝過第一道防線的,絕無機會再僥幸逃脫。

陣地兩翼的國軍裝甲部隊開始反衝鋒。共軍剛占領了半條戰壕,立刻慌了手腳,開始相互掩護著撤退。共軍的炮火立即開始轟擊准

備迂回包圍的國軍,在一番近距離的火力較量之後,共軍終於忍痛放棄了奪來的陣地,背起負傷的戰友,撤退了。
  這次戰鬥,沒有肉搏。
  這是老旦看到共軍撤退後浮起的唯一想法。他竟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慶幸,他知道這並不是因為膽怯和怕死,而是因為無法面

對這樣一個事實——萬一他的對手是個和他一樣的河南農民,就像那天死在自己懷裡的根子,這刺刀如何扎得下去?
  老旦沒有命令追擊。這可不像以前打鬼子,一看到鬼子要跑,他就帶領大伙玩命地衝過去,把逃跑的、喘氣的通通干掉。他命

令戰士們再進入共軍主動撤退的戰壕,重新布置火力點,修繕工事,照看傷員。頂住共軍這類暴風驟雨般的進攻,老旦覺得是小菜

一碟。兩軍裝備的差別太大了,共軍除了一通炮,再加上整齊劃一的衝鋒,好像沒啥犀利的其他進攻手段。本連的戰士們犧牲不多

,倒是反衝鋒的兩個營一不小心被共軍打了個埋伏。共軍的炮火掩護還是很厲害,被包抄的一個國軍營的坦克裝甲車丟了個干淨,

營長差點沒能回來。總體來看,這一仗國軍略微占了上風。老旦尋思,如果仗就這麼打,共軍是沒有什麼機會打敗國軍的。暫時被

圍的國軍部隊仍然實力雄厚,衝出去該只是早晚的事兒。
  過了幾天,大部隊准備突圍。第85軍第110師——也就是楊北萬三個哥哥都在的師打頭陣,第18軍的116師、118師、第10軍的

18師緊隨其後,開始向東突圍。14軍的任務仍然是兩翼掩護。老旦的連隊暫時無事,那邊的大部隊衝上去了,連隊正面的共軍必不

會貿然進攻,沒准兒還要尋思著怎麼逃跑。國軍主力一突出去,南面的共軍必然後撤以防被機械化的十八軍迂回。戰士們的心暫時

落到了肚子裡,每一個可以安睡的夜晚都如此的來之不易。老旦命令戰士們收拾好行裝,半夜就可能向東開拔,此刻只管大睡吧。
  可楊北萬沒睡,他坐在壕溝裡哭著大罵110師師長:
  “充他媽什麼大頭?打什麼頭陣?共軍是那麼好打的?110師也不是重機械化部隊啊,放著118師和107師的坦克下崽子啊?操

你娘的,裝什麼臭逼!”
  大家默然。大家都知道他的幾個哥哥在那邊,也不好說話。可以斷定的是,衝在前面的兩個師,傷亡必在半數之上。共軍的衝

鋒這麼猛,防御也不會稀松。老旦還記得當年打重慶外圍的時候,兩千多國軍進攻五百個鬼子把守的一個小山頭,打了三天居然打

不下來,鬼子打到只剩20人都不後撤,最後被國軍一把火燒了才了事。面前這支共軍縱隊看來一點不比鬼子差,110師自告奮勇的

舉動,在他看來更像是自尋死路。
  天剛黑下來,北面就響起了炮聲,30多架飛機排著漂亮的陣形從頭上飛過,去支援突圍的部隊,一時間北面打得亂了套。老旦

緊張地看著那邊的戰鬥,心裡滋味很怪——怎麼還沒有搞定?到了中原這麼久,為什麼國軍總是突圍,突完了再突,卻總是在共軍

的圍困之中?共軍那麼破的裝備,人也沒國軍多,為啥還總喜歡包圍?
  槍炮聲到半夜才消停下來。心裡癢颼颼的14軍戰士們始終沒有接到出發跟進的命令,取而代之的命令是:加固工事,死守陣地

,以待援兵。
  第二天早晨,幾個戰士打探回來了消息,幾個師的部隊只有110師衝過去了,其他幾個師都被擋住。共軍的抵抗非常頑強,國

軍死傷慘重。110師衝過去就被共軍封住口子,不知去向,似乎在戰場上銷聲匿跡。空軍也沒找著他們,估計是全軍覆沒了。
  聽聞噩耗,小兵楊北萬放聲大哭,以頭撞地,眾人慌忙拉住,竭力安慰,心軟一點的戰士還陪下不少眼淚。真他媽的邪門,這

幾個師都是軍團裡響當當的硬骨頭部隊,坦克裝甲車加飛機掩護的還突不出去?看來共軍非但進攻犀利,防御也極其強悍。老旦猛

然想起曾在洞裡聽到的那共軍司令長官的話,也難怪,有那樣充滿自信又關心下屬的長官——就像從前的麻子團長——戰士們必然

打仗不要命!更別說那司令員足智多謀,敢用同數量的部隊包圍裝備完全占優的國軍,這得有啥樣的膽略見識?共軍總是高度集中

以應付國軍的正面突圍,把國軍堵回去之後還要再迅速歸回原位,這共軍各部的協同作戰能力竟如此之強!
  “日你媽的!又被圍死了!真邪門了!”老旦喪氣地發出一聲哀嘆。
  十年來,他不知打過多少仗,一小半是在鬼子的包圍之中。以前被鬼子包圍是因為國軍跑得慢,裝備差,面對飛機坦克一大堆

的日軍,指揮部喜歡深溝高壘地大打陣地防御戰,被日軍包圍是家常便飯。可是現在的國軍,該有的東西都有,居然被汽車都沒幾

輛的共軍圍成“死守陣地,以待援兵”的烏龜樣,怎不讓人喪氣?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失望!唉,管球的哩,愛咋咋的,又不是沒

被人圍過?倒也有值得安慰的事兒,打了這麼多年的仗,鬼子稀裡糊塗地投降了,這才終於從西南回到了中原,眼下國共中原逐鹿

,看來要有些日子,可畢竟離家近多了,說不定哪天就可跑回家看看。
  整整十年,家裡音訊全無,沒有任何好的或者壞的消息。女人這些年都是咋過來的?鬼子該占領過板子村那地方,女人孩子會

有個三長兩短的麼?他們有沒有逃難?去年中原蝗災,造成大範圍的飢荒,聽說餓死了幾百萬人,板子村可得幸免?家裡沒個像樣

的男人頂著,女人的娘家也在發大水那年人丁稀疏,家底沒落了,也幫不上什麼忙了……想到這裡,老旦感到一陣揪心的痛楚,恨

不得長上翅膀飛回去,哪怕只看到已成廢墟的家,心裡也好有個著落。
  共軍終於不衝鋒了!
  夜深人靜,戰壕中冷入骨髓,老旦鑽在棉大衣裡,用熱水杯子焐著冰冷的手。天氣實在太冷,一口痰吐出去,會立刻硬梆梆地

貼在壕邊。老旦縮著脖子打著顫,身上凍得發麻,手腳動彈動彈仿佛還更冷,只好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月亮,盼著白天早點到來。
  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下午的大風吹得囂張,讓天空如今沒有一點雲暈,肅殺的戰場被照得通亮,他們甚至可以看見共軍那上

下翻飛的小鐵锨反射的光芒。被圍的這些天,共軍從來沒有放棄對這邊的打擊,有時只為一個屁大點兒的村子都鍥而不舍地輪番進

攻,他們雖然死傷慘重,卻實現了一步步對國軍進行防線擠壓這個明顯的作戰意圖,直讓國軍收縮到雙堆集這塊巴掌大的區域。如

今不管白天還是黑夜,他們或多或少都要衝鋒一下子,總之不讓你安生,睡覺也得豎起一只耳朵。他們一路吐著白汽就衝過來,飛

奔的布鞋把凍土踩得“咯吱咯吱”亂響,把本來已經凍得神經衰弱的弟兄們刺激得渾身發麻。不過,這仗基本還可以打個平手,畢

竟國軍這邊也是硬梆梆的主力老兵,意志頑強火力凶猛,只是共軍死的人越來越多,而國軍占的地盤卻越來越少了。
  昨日,西邊攻來的共軍很像是一支新增援的生力軍,根本不把那條爛命當回事,背著炸藥往碉堡上撞的人一個接一個,那勁頭

好像是和女人鬧架憋了10多天沒上炕的餓漢。饒是老旦的這幫弟兄多是老槍,也被打得撒開腿腳跑路。碉堡裡的弟兄原以為待的是

最安全的地兒,可以一只手打槍,一只手把煙,這下可好,共軍的這種打法讓這些堅不可摧的臨時工事簡直成了活棺材。一到晚上

,共軍就脫光膀子拼命挖戰壕,汗流浹背吆喝震天,絲毫不把已經近在咫尺的國軍放在眼裡。照常理,共軍不會在這麼亮的夜晚進

攻,但他們也不擔心國軍會反攻,只一個勁地那裡埋頭挖溝。在老旦看來,共軍挖溝的勁頭是如此之足,飛機炸大炮轟也遏制不住

,他們把個平原挖得像個蜘蛛網,沒准有一天醒來,共軍就近得可以給你遞煙抽了。國軍顯然已經沒有突圍的能力,幾次反攻嘗試

都雞飛蛋打,只能等著援軍。南邊成天打個不停,可就是不見一個友軍能過來。真他娘的見了鬼!共軍居然還有那麼多的部隊打援

?也竟能把當年守武漢的鐵漢將軍——李延年的主力部隊擋在這短短的20公裡之內?
  一陣臭氣攪亂了老旦的思緒,上風頭的一個戰士正蹲在那裡拉屎,熏得他忙點上一枝煙,背過臉去喘氣。那凍得哆嗦的小兵因

為缺乏蔬菜和飲水,在那邊騎馬蹲襠快半個時辰也沒有拉出什麼貨。壕裡已經有弟兄在大聲抱怨了,把那小兵急得手足無措,可再

另尋地方痛快是萬萬不敢的!就在前天,左邊那道壕的一個弟兄半夜內急,爬到外邊剛脫下褲子,共軍的狙擊手就敲掉了他的半個

腦袋,現在屍體還泡在屎裡——兩邊的距離太近了。
  “嘿……國民黨……反動派……灰個皰們……聽得見俄麼?”一個大破鑼嗓子突然從共軍那邊喊過來,在寂靜的夜空裡,他的

不知哪裡的口音異常清晰,驚得老旦一個激靈,戰士們都紛紛豎起了耳朵。
  “別困覺啊,你們要敢閉眼俄們就過來!過來往你們褲襠裡上放個手榴彈。”他一邊喊,還有一幫人在哄笑。
  “喊你娘了個逼呀!有種你過來!俄專打你褲襠裡的貨!”這邊有戰士回應了,居然也是個山那邊的,口音差不多!
  “俄白天又不是沒過來,俄過來的時候你個皰在哪哩?明天別讓俄撞見你,看在老鄉分上俄留你個全屍!”這位共軍戰士嘴還

挺厲害,聽他這話白天衝鋒的時候有他的份。
  “就你個灰個皰?過來個球?就你媽知道挖溝!有種你把你個豬頭給俄探出來!讓俄看看你長個球相?”這邊的戰士有點急了


  “老鄉你個皰哪裡的?”共軍戰士的語氣變得緩了。
  “你管球爺哪裡的呢?反正離你個灰個皰肯定不遠!”這邊的戰士還有點不屑。
  “過俄們這邊來吧!這邊俄們老鄉多,好多就是你們那邊過來的。俄們家那邊已經解放了,給國民黨扛槍,你還圖個球啊?你

們的一個師都到俄們這邊來了,你個愣球還不知道哩!”共軍戰士非常得意地說。
  這真讓老旦心驚肉跳,110師莫非整個兒投降改姓了“共”?日你媽的,還要害得後面兩個師的弟兄送命!黃司令也真你媽個

愣球,怎麼派了這麼個師打頭陣?不過楊北萬娃子這會兒就該高興了,他的幾個兄弟肯定沒死!難怪整一個滿員的110師連個鬼影

都不見,原來都換成了共軍的服裝。莫非打援的部隊就是他們?這是他娘的咋回事?
  妹妹你莫掛記俄耶
  哥哥俄在天邊
  天邊俄心念著你呀
  親親你的臉蛋
  妹妹你莫要淚流呦
  哥哥俄會回來
  等俄回來迎了你呀
  夜夜在炕上游
  ……
  共軍戰士突然唱了起來,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啞低沉,卻橫蓋四野無處不聞。國軍戰士也不再說話,兩邊的戰士們都靜靜地聽著

這個人的歌聲,死一般寂靜的戰場因了這歌聲而有了一絲生氣,盡管這把聲子有些難聽。
  老旦站起身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巡視壕裡的戰士們。只見戰士們都縮成團圍抱在一起,相互用體溫取暖。很多人臉上和手腳都

凍出了千奇百怪的瘡,他們都睜著眼睛,望望自己,微微點一下頭算是招呼。楊北萬裹著毯子抱著夏千副連長,正在幫他取暖。昨

天共軍進攻的時候,副連長夏千被手榴彈片傷了肺部,一只眼也被削沒了,一咳嗽就吐血。兩個醫務官都已經被打死,戰士們胡亂

幫他止了血就再沒法子了,彈片還在他的身體裡。那顆手榴彈本來會要了楊北萬的命,小兵娃子見手榴彈掉在褲襠裡冒起了青煙,

早嚇得屎尿迸流了,夏千一個箭步飛奔過去掏出來,燙手般扔了出去,可它就在半空裡爆炸了,夏千當時就不省人事,楊北萬被夏

千擋住了,球事兒沒有。
  老旦湊近來看,楊北萬已熟睡過去。夏千靠在壕邊上,嘴微微張著,雙手交叉在袖管裡,仰頭望著天空。他的一只眼瞪得溜圓

,臉上掛著兩道冰,一行是淚,一行是血。老旦摸了一下他的額頭,知道他已經死去多時,一陣酸楚湧上心尖,他難過地背過臉去

。稍頃,他伸手想去合上夏千的那只圓睜的眼睛,卻怎麼也合不上,淚水已經把它凍成冰塊了。
  老旦搖醒昏睡的楊北萬,指了指已經死去的夏千,這孩子立刻大哭起來,死命搖著他的救命恩人,抱著他的腦袋大聲喊著。戰

士們紛紛起身圍了過來,楊北萬的哭喊聲和共軍戰士的歌聲混在一起,讓戰士們更加悲傷。老旦不忍心再看下去,對著旁邊的幾個

戰士示意,早已看在眼裡的戰士們輕輕地過來,拉開哭得死去活來的楊北萬,兩個戰士抱起夏千的屍體向存屍處走去。死去的人,

不管是戰士還是軍官,老兵還是新兵,都被剝光衣服赤條條地堆在一起,刀子一樣的寒風將他們很快就凍成了冰棍子。可有啥法子

呢,畢竟還有很多活人都沒有棉衣啊!
  回到原位一坐下,老旦就咧開嘴哇哇地哭了。他一哭就不可收拾,陣陣哽咽嗆著寒風,讓他涕淚橫流,雙肩亂顫。因怕戰士們

看到,他索性把頭藏到大衣領子裡。雖然早已經見慣了死亡,可是夏千這位親密的戰友,這位救過他命的鄂北漢子就這樣死去,仍

然讓他痛不欲生。夏千是在反攻的時候認識的戰友。日軍投降之前,夏千所在的隊伍被打垮,此後就一直在敵後打游擊。200多人

大多是各個部隊被打散的游勇,不少原來還是土匪,他們拿著正規軍的武器,穿得卻像叫花子。收編的時候,他們衣衫襤褸臭不可

聞,一列隊就露出一串屁股蛋子。在敵後,他們專找落單的鬼子小隊收拾,或是趁著鬼子睡覺扔一串手榴彈,鬼子地方駐軍對他們

頭痛無比卻無可奈何,只好把氣撒在百姓身上,屠了好幾個他們曾經駐扎的村子。夏千得知恨不得牙都咬碎了,遂帶著一隊人馬趁

鬼子出城巡邏的時候,冒險潛入縣城,將日軍營地隨軍中心的300多人不分男女老少,殺了個干干淨淨,都堆在一起燒了。一時整

個縣城人人自危不敢出門,生怕鬼子胡亂報復殺人。
  老旦的連隊差點栽在夏千這幫活土匪身上,夏千的哨兵根本沒有見過國軍啥球樣,以為是鬼子的新部隊。夏千讓他們在路上埋

好了偷來的鬼子地雷,繩子正要拉的時候,夏千才發現是自己人。老旦看到一個胡子拉碴、頭發一尺來長的叫花子衝到隊伍前面,

突然給他敬了一個標准的軍禮,然後就抱著他哇哇大哭,他身後兩百多個叫花子也從暗處拎著槍鑽了出來,嚇得連隊的新兵手直哆

嗦。日軍投降之後,在一次管理鬼子投降部隊的時候,老旦正威風凜凜地邊走邊看,時不時還踢兩腳坐在地上挨訓的小鬼子。一個

鬼子突然衝過來,猛地從後面抱住了他,老旦分明聞到了手榴彈冒出的青煙味道,登時嚇出一身冷汗,可他無論怎麼掰也掙不脫這

鬼子的雙臂。在這緊急萬分之際,夏千飛奔上前,用他那兩條強壯的胳膊喀嚓一聲直接擰斷了鬼子的頭,將死鬼子連同他身上那幾

顆冒煙的手榴彈飛快地扔進了鬼子堆裡。七八個鬼子當場炸得人仰馬翻,夏千又走上前去,照著還在哀號的鬼子每人頭上補上一槍

,補一槍罵一句,嚇得其他鬼子心驚膽顫,紛紛躲避。
  夏千曾興奮地告訴老旦,離他家裡只有百十裡地了。自打從陪都開始東進接受鬼子投降,從重慶到長沙,從長沙到南昌,從南

昌到武漢,他的家越來越近,終於近到已經聽見了鄂北的家鄉話,可是部隊突然下令,將受降工作就地移交,甚至讓鬼子自己維持

治安,大部隊即刻向安徽進發,奪取中原要害之地,命令下來,夏千愁容慘淡,再沒提過回家的事。
  那邊的歌突然不唱了。隨著共軍一陣慌亂的喊叫,老旦聽到了頭頂上炮彈的呼嘯聲。國軍的重炮又開始轟擊共軍的陣地,火力

仍然很猛,老旦這邊都能感覺到地在晃動。共軍那邊真不知道如何生受?剛才唱歌的那個兵說不定此時已經被炸得連個渣都不剩了

。戰士們已經厭倦於把頭伸出戰壕欣賞自己炮兵的傑作,而任由炮彈嗖嗖地飛過陣地,在不遠處的天空炸成一道道煙花……
  炮聲過後,天也朦朦亮了。老旦抖落一身的塵土,支起身子向共軍陣地望去。
  將近一個小時的炮轟,將共軍費了大半宿工夫挖出來的戰壕幾乎夷為平地,鐵鍬和共軍的屍體炸得到處都是。但出乎意料的是

,借著燃燒的火光,老旦看到共軍一邊收拾著同伴的屍體,一邊又開始揮動鐵鍬挖壕了。他們吹著哨子,揮著小紅旗,行動整齊劃

一。這邊偶爾有戰士打個冷槍,共軍也全然不加理會。被凍得堅實如鐵的平原剛被一通猛烈的炮火犁過,反而變得好挖多了,不過

幾袋煙的工夫,共軍士兵的腦瓜頂子就消失在他們新挖的戰壕裡,只見一面面巨大的紅旗招搖在陣地上,隨著晨風微微擺動。
  “你們就挖吧,把地鬼挖出來拉倒!”老旦憤憤地點上煙袋鍋子,叭嗒兩下打上了火。
  突然間,後面傳來一陣騷亂,躺在壕裡的戰士們紛紛爬起來,給快步而來的幾個人讓路。打頭的是個上尉軍官,獐頭鼠目,瘦

骨嶙峋,長得像雞棚裡被捉的黃鼠狼。此人個子不大,卻穿著一件幾乎拖到地的軍大衣,肩上的軍章出溜到了胳膊上。他滑稽的墨

鏡下長著一張冷酷的歪嘴,因了天冷呼呼地噴著白汽。這嘴咧得有些過分,仿佛說明了他的來意,要給你們一些顏色看看!他的身

後,幾個膀大腰圓的憲兵押著兩個人。二人被反剪捆綁了個結實,都佝僂著腰杆。老旦一眼認得是自己的人,一個是河南新兵周來

訊,一個是四川老兵馬貴兒。二人神色慌張,臉上有被打過的傷痕。
  上尉蹩到老旦身前,用手揉了揉凍得發麻的臉頰,端起架子仰頭問老旦。
  “你是頭兒?”
  “是!長官,俺是連長老旦。”老旦給他敬了一個禮。
  上尉一聽到這名字就撲哧笑了,他似乎意識到自己不太嚴肅,低頭用一串咳嗽掩飾了過去。
  “這兩個是你的兵吧?”
  “是俺連隊的兵!”
  “你看怎麼辦?他們化妝成民夫想混出去,大包小包的,被我們抓住了。原本該就地正法,但是現在這種情況越來越多,我認

為有必要到前線來給諸位提個醒!”上尉語氣陰險,像極了豫劇裡面的白臉。老旦不明白這個陰陽怪氣的上尉此時要干什麼,卻知

這兩個兵死定了,看到馬貴和周來訊都神色慘淡,心裡不由得難受了。
  “長官,都怪俺管教不嚴!剛才炮打得太凶,也沒有注意個啥……”
  “今天跑兩個,明天跑兩個,後天連你我也跑啦!這仗還怎麼打?你們這兒共軍壓力本來就大,陣地守不住,你們把後面那幾

千個傷兵弟兄往哪兒放?到時丟腦袋的是你不是我!你自己想清楚!”上尉像貓玩耗子一般捉弄著面前這個老實巴交的連長,覺得

他沒什麼悍氣,好對付。
  “老連長,是俺想家了,俺對不住你!俺拉著馬貴兒哥走的,處分俺一個就行了!”周來訊哭得語無倫次。
  “老哥,是我不懂事,是我沒管住自個兒!小訊子還是娃子,讓我戴罪立功吧,死了我都沒個意見,娃子他就別處分了!”老

兵馬貴兒倒是滿不在乎。
  “戴罪立功?你說得好輕巧!拋開軍紀不說,這陣地上都是你的弟兄,你跑了,想沒想過他們?國軍不需要你這種人立功!”

上尉臉色陡變,惡狠狠地說。
  “長官,看在現在缺人的分上,留下他們吧!俺以後一定嚴加管教,讓團部處分俺吧!他們兩個打仗都有一手,處分了可惜了

的,現在不是缺人麼?沒人這壕還真不好守!”盡管知道於事無補,老旦還是苦苦相求。
  “是啊,人都跑了你還怎麼守?不行!現在說這些都沒用了,我再沒法子饒他們!饒了他們,我這顆腦袋往哪兒放?軍法就是

軍法!”上尉終於攤牌了。
  “去你媽了個逼!別跟老子在這裡裝蒜,你要把老子怎麼樣?”馬貴兒脾氣火爆,終於不顧一切地發作了。
  “裝硬啊?你這號土匪我見得多了,好,我再讓你裝一次硬!把槍拿過來!”上尉猛地摘下墨鏡,露出一雙黃黃的三角眼。
  “日你媽的,你給俺閉嘴!”老旦大聲呵斥馬貴兒。
  “長官,能不能看俺的面子,這次先記上?下次再有這事,俺親手料理了他!”老旦有點沉不住氣了。
  “下次?要是還有下次,就不是你料理他,而是團部料理你了!閃開!”
  上尉把兩只衝鋒槍掛在兩人的脖子上,子彈早被憲兵卸去了。二人已經被松了綁,憲兵還給他們戴上了鋼盔,二人莫名其妙地

看著憲兵們給自己掛上這些裝備。上尉站定了,掏出手槍,拉開槍栓指著他們說:
  “上去,往共軍那面走!你們要是敢跑敢扔槍,這邊有槍指著你們!共軍殺不殺你們全看你們的造化了!你們不是成天想著過

去麼,這不正是機會?”
  原來是這樣一個惡毒的辦法!戰士們勃然大怒,有人忽地一下抄起槍,罵罵咧咧地就要動粗。老旦雖然氣憤以極,但尚能保持

冷靜,一擺手制止了弟兄們。他上前一步擋住上尉的槍,咬著牙慢慢地說道:
  “長官,俺和這幫弟兄們出生入死,守在這裡,陣地一寸都沒丟。弟兄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今馬貴和來訊子只犯點子錯誤

就要槍斃,就不怕寒了戰士們的心?日他媽的!這後面也沒啥增援,沒吃沒喝沒子彈,出去拉泡屎都會挨槍子,偶爾有些個想家熬

不住的,你就不能看在這幫弟兄的情分上饒他們一回?”老旦越說越氣憤,額頭青筋爆起,漲紅的臉使他的傷疤顯得格外猙獰。
  “俺知道每條溝裡都有這事,也不是啥稀奇事!你就少你娘的跟我掰扯軍法,你要是誠心想宰他們,就先宰了俺再說!”
  戰士們聽了他這話,再不含糊,紛紛拿槍指著這幾個憲兵隊的雜種,槍栓拉成了一片,只等連長一聲令下。
  上尉吃了一驚。這個笨了吧嘰的連長突然變得這麼強硬,竟然敢跟自己對著干?但看著指向他們的槍口,上尉和幾個憲兵腿肚

子都有點軟了,上尉忙帶上墨鏡掩飾自己的緊張。他們在部隊裡平時都鼻孔朝天,常拿軍法軍規整人,其實他們自己連共軍長什麼

樣都不知道,更沒有像樣地動過刀槍。面前這幫大兵都是死人堆裡滾過來的,根本不把命太當回事,惹急了這幫人什麼事都干得出

來。
  “連長,別為咱們背黑鍋,俺的命賤得像土坷拉,死了沒個啥!弟兄們別這樣啊,不劃算,不劃算啊!長官,咱們去就是了!

”周來訊看到雙方已經劍拔弩張,禁不住哭著跪下了。
  面對一圈黑洞洞的槍口,上尉死死瞪著老旦,他覺得必須壓住這幫兵的氣焰,否則這趟差使就辦不成了。他慢慢地從上衣口袋

裡拿出一張紙,一抖打開,舉到老旦面前。
  “俺不認字,寫的啥?”老旦一見文化字就心虛,臉霎時就紅成了猴腚樣。
  “你不認得字,也不認得團部的紅章?這是團部下的給他們倆的處分通知!啊?你看清楚了,就地處決,立即執行!明白了麼

?”
  上尉嘩的一聲收起這張紙,一臉得意,歪著嘴對老旦說。
  “你讓我拿哪只眼瞧你呀?誰他媽的沒見過血?沒殺過人?要不然你當著我的面槍斃他們?我們不缺槍,就缺子彈和炮彈,他

們被共軍打死了也是活該,還省得我們浪費子彈!沒准兒共軍還真會放他們一馬呢!往上走!”
  馬貴兒和周來訊哆哆嗦嗦地走上戰壕。周來訊已經哭成了一團爛泥,被馬貴兒攙著才能站起來。他們回頭望了一眼,馬貴兒對

著幾個憲兵啐了一口,說道:
  “老哥,弟兄們,爺們兒上路了!來訊子,別給連隊丟臉!哭你媽了個逼啊!”
  二人掛著槍,在戰士們痛苦的目光中緩緩向前走去。幾個憲兵已經舉起了槍。老旦心如刀絞,直恨不得一槍斃了這個面目可憎

的長官。如今國軍有點兵敗如山倒了,他早知道軍裡正在整頓軍紀,憲兵隊頻頻出動斃人。如今這上尉拿著軍規當令箭,就算以這

他娘的混賬辦法斃了馬貴兒和來訊子,也算他娘的是在“按規矩辦事”!自己橫豎挑不出理兒!他強壓著滿腔的悲憤,急得滿身大

汗卻又束手無策。
  此時,周來訊嚇得腿腳抖成一片,步子都邁不動,馬貴兒拽著他艱難地往前挪著。偌大的兩軍陣地之間,兩個孤零零的國軍士

兵就這樣走向共軍的陣地。兩邊的士兵都瞪大眼睛盯著他們,死寂的戰場上只聽見兩人沉重的腳步聲。兩人的腿上如同綁了千斤秤

砣,每向前邁一步都無比艱難,饒是馬貴兒身經百戰,此時也在打哆嗦了。他們聽到了共軍士兵劈裡啪啦拉動槍栓的聲響,腳邊到

處是凍僵的死屍,有的還睜著眼睛,兩人終於放聲號哭起來。
  當兩人走到雙方陣地中間的時候,從共軍陣地傳來一聲清脆的槍聲。馬貴兒應聲晃了兩晃,卻沒有倒,他猛地一推周來訊,回

過身來,面朝國軍陣地大喊:
  “王八羔子們,往你大爺爺老子身上招呼!來訊子,扔下槍往前跑,快跑!”
  周來訊迅速扔下槍和頭盔,舉起雙手撒開兩腳向共軍陣地跑去。
  憲兵們開槍了!子彈打在馬貴兒寬闊的身體上,崩出片片血霧。馬貴兒掙扎著,口中噴出汩汩的鮮血,試圖擋住射向周來訊的

子彈。憲兵的衝鋒槍子彈幾乎全部射在馬貴兒身上,老兵馬貴兒終於在一片密集的槍彈中栽倒在地,發出一聲長長的號叫。
  周來訊眼看就跑到共軍陣地了。呯的一聲響起,正在飛奔的來訊子一個激靈,飛出了幾米,一頭撲倒在地上,就再不動彈了。

老旦看到上尉手持步槍,槍口兀自冒著白煙,登時血往上湧,他一把奪過上尉的步槍,照著他的頭就是一拳。上尉猝不及防,重重

地摔倒在地上,墨鏡被打了個粉碎,碎鏡片劃破了他的臉頰,頓時血流如注。他氣急敗壞地掏出手槍指向老旦,憲兵們也紛紛調轉

槍頭。戰士們早已氣得咬牙切齒,放聲大罵圍了過來,嘩啦嘩啦地端起了機槍。有個戰士一手壓下憲兵的槍口,一手把刺刀橫亙在

他的脖子上,另外兩個憲兵見狀,嚇得干脆把槍扔掉了,舉起了雙手。
  上尉自己慢慢地爬起來,擦了把臉上的血,猙獰地說:“行,你有種!有種你讓他們開槍!”
  狠狠揍了這王八羔子一拳之後,老旦的怒火稍微平息,他立刻意識到這該死的衝動可能帶來可怕的後果,看到戰士們已經在下

憲兵的槍了,急忙大喊一聲:
  “住手!都住手!”
  上尉對著老旦吐了一口血沫,將兩顆焦黃帶血的牙齒打在老旦胸前,他扔掉滿是血漬的手帕,咬牙切齒地指著老旦,卻說不出

話,手指一晃一晃地上下擺動。
  “滾得遠一點!否則共軍衝上來,老子把你們幾個都填進去!”
  老旦知道這上尉不會善罷甘休,那又能怎麼樣?自己不大可能因此而受嚴重處分,畢竟自己的陣地守得還是很不錯的。在圍困

之中,除了對逃兵的懲罰,普通軍規就跟婊子一樣,是可以隨便玩兒的。
  戰士們下了憲兵的子彈,把槍還給了他們。這幾個災星總算滾蛋了,老旦松了一口氣。他走到壕邊,拿起望遠鏡望過去,馬貴

和周來訊的屍體還在那裡,方才還鮮活的兩個戰士此刻已成僵屍,他們還保持著臨死時候的姿勢,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地上開始

起風,卷起一片片昏黃的土沫,打著旋散落在他們身上,幾只黑了吧嘰的大鳥已開始在他們屍體的上空高低盤旋著……
  清晨的陽光已經升起,老旦驚訝地看到,共軍居然已經把昨天半夜炸得稀爛的戰壕又挖好了,而且又向前硌蹭了30米的樣子,

離周來訊倒下的地方不過幾步之遙了。
  下午,氣溫驟降,大地寒徹,灰朦朦的天仿佛就要下雪。整個陣地上死一般的寂靜,只聽見遠處共軍齊聲合唱的歌聲。戰士們

已悉數散去,個個心情沉重,老旦已不忍再訓斥他們,盡管他知道仍然還會有弟兄逃跑。誰願意死在這裡呢?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咋

辦哪。眼見共軍那邊一天天地往前推,國軍這邊一天天地往後退,天氣又一宿比一宿冷,誰個心裡不慌哪?誰都知道共軍的大衝鋒

就要開始,而自己的援軍連個鳥影兒都沒有。飛機扔下的補給極其有限,就像用草棍撓虱子,根本不頂個球用,更何況還稀稀拉拉

日見其少。其他連隊裡已經有人為了一件棉衣或是兩聽罐頭開槍殺人了。聽5連的戰士講,昨天又有一個營的隊伍跑到共軍那邊去

了,還是兩個營長帶的頭……
  下雪了。只一夜之間,大地就變了顏色。前天傍晚,鋼刀一樣的北風開始在平原上肆虐,一波狠過一波。風聲如雷,黃沙如鐵

,刮得整個戰場天昏地暗。帶著哨聲的白毛風夾裹著細硬的黃土粒,無情地抽打著天地之間的活物。
  壕溝裡,戰士們鋼盔叮叮當當作響,小石子和大冰粒如彈片般撞擊著他們。風掠過戰壕和炮口的時候發出恐怖的尖嘯,刺得人

心頭發瘆。眼睛是不敢睜開的,壕裡生的火,連同燒水的鍋和柴火棍子,都不知道被卷去了哪裡。幾匹受驚的戰馬發瘋般狂奔在陣

地上,馬蹄聲裂,凄厲嘶鳴。沒有人敢去拽它們,生怕連同這些發瘋的畜生一起吹死在大風裡。戰士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蜷縮在壕溝

裡,用盡一切能取暖的衣物,將自己裹得像個蠶繭,有的甚至把鍋扣在頭頂上,只留出一對鼻孔出氣。一堆人緊緊攏在一起,磨叨

著菩薩保佑這要命的大風早一點過去。
  夜半時分,風是小過去了,但這天氣已經被折騰得滴水成冰。月亮旁灰蒙蒙的風圈若隱若現。戰士們剛剛把腦袋露出棉襖來,

呼吸一口冰冷而新鮮的空氣,銅錢大的雪片就紛紛落進嘴裡,涼透心底。老旦也凍得牙齒格格作響,他還是堅持在壕溝裡來回巡視

著,一看到些受傷和得病的戰士,就安排戰士們保護好他們。一時沒注意這肆虐的風,回來用手呼擼耳朵的時候感到一陣鑽心的疼

,指頭一捏,耳朵已經凍得快成冰塊了。他慌忙找了個棉帽子戴上,逃回到瞭望所避風。他想看一看共軍那邊的情況,剛從瞭望口

冒出頭去,一陣快風卷著黃土就砸在臉上,痛如冰扎,眼睛和嘴裡登時也火辣辣地疼痛。干腥的沙土嗆得他劇烈地咳嗽,猛然間,

身上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手邊的水杯已不知去向,髒兮兮的手也不敢去揉眼睛,嗓子想喊卻喊不出來,只好一頭扎在地上,一

邊咳嗽一邊忍受著眼睛的劇痛,就這麼著煎熬了小半宿,差點背過氣去。
  憋得滿臉通紅的老旦被士兵們扶起來。有個老兵給他灌了一口米酒,拍拍他冰冷的臉皮,掏出一塊髒了吧嘰的棉布給他擦眼睛

,然後掀起他的眼皮呼呼地吹。老旦大口地喘著粗氣,兩眼紅得像是喝了老刀子酒的醉漢,慢慢才回過神來。給他酒喝的廣東老兵

武白升滿臉凍瘡,一只耳朵凍得大了兩圈,特大號的酒糟鼻子上鮮紅的口子像是在滴血,卻仍然爆著焦黃的牙衝他咧著嘴笑,老旦

也勉強在凍僵的臉擠出一個微笑,狠狠地說:
  “日他媽的!這是什麼鬼天氣!”
  幾個兵終於松了口氣兒。楊北萬因為有幾個老兵愛護著,球事兒沒有,只是臉蛋凍得通紅。看到老旦面如死灰像剛從化人場回

來的詐屍,驚得瞪大了雙眼,忙過來心疼地焐著老旦的雙手,把自己身上的一件大毯子解下來給老旦披上,然後回頭對老兵武白升

說:
  “促狹鬼!你看什麼看?把酒全拿來,眯著干雞毛啊?沒見連長快成冰棍子了?日你媽的,頭長得像個鍋盔!”
  老旦感到訝異,這才幾天工夫?這個恨不得回老娘懷裡吃奶的屁娃子居然變得這般痞氣,還學會了南腔北調的髒話,這幫兄弟

真教了他些好貨!
  武白升被這娃子搶白,臉上有點掛不住,高高的顴骨上泛起一片紅,他傻樂呵呵地掏出酒壺,很不情願地遞給楊北萬。楊北萬

晃了晃,擰開蓋子給老旦往嘴裡倒,老旦也不客氣,咕咚咕咚猛灌幾口,身子上已是熱了不少。他將酒壺遞回給心疼得跺腳的武白

升,學著武白升的口氣,啐道:
  “日你媽的!跟泔水差球不多,還趕不上日本鬼子的酒,你們家就喝這玩意?還跟王母娘娘尿似的藏著掖著!還給你個球的!


  “老哥,類唔知啦!這可是上好的石灣米酒,系我拿三個饅頭跟7連的同鄉大哥換來的,好不容易的啦!”
  武白升一臉委屈。他說的倒是實話,在這種地方,找到一瓶廣東石灣米酒,難度真不亞於找到一瓶王母娘娘的尿。這裡連喝口

水都已經成了問題,更別說這些奢侈品了。離連隊最近的水井每天都要排隊打水,井邊是荷槍的士兵。因為前幾天,有一個重傷士

兵,凍得渾身潰爛,戰場上缺醫少藥無法醫治,任由他躺在草席上等死,這廝氣得發狠,半夜一頭扎進了井裡。早晨人們打水時,

才發現裡面有個漲得像氣球一樣的兵,井水已經滿是膿血沒人敢喝了。於是部隊嚴格禁止大家浪費水源,每人都是限量。能找到一

瓶家鄉的酒,武白升可能連命都願意搭上也要拿回來,難怪這幾天他總和其他人分干糧吃。給老旦喝雖是願意,但也還是肉痛。
  後半夜,那老天爺准是癲狂了,雪越下越大,雪片子又重又厚,映照得天兒早早地亮了。開始還覺得稀罕的南方兵,看到愁眉

苦臉的北方兵鄙夷的眼神,也不敢大聲說笑了。方才跑到戰場中間的幾匹戰馬也無意回來,低著頭在戰場上找著能吃的草根什麼的

。無人敢冒挨槍子的風險去拉它們回來,也無人開槍射殺它們,要是幾只畜生跑回來,那得有多少斤肉啊!共軍估計也凍球得差不

多了,壕也不挖了。有人吆喝著馬哨子想招呼它們過去,國軍這邊也不示弱。好幾個趕過馬的“和樂架、和樂架”地勾著它們。終

於,有兩匹馬慢慢地走近,互相噴著鼻孔磨頭蹭背,對兩邊的招呼無動於衷。老旦見狀,眼睛陡然發亮,這兩個畜生,莫不要在陣

地之間幾千人的注目之下開始×了?
  果然,國共兩邊剛睡醒的戰士們都發現了這有趣的一幕,紛紛探出頭來觀看這兩匹馬的壯舉。開始還警惕地舉著槍,一會兒就

慢慢放下了。一些傷兵見眾人歡呼雀躍,也支著拐掙扎起來看。兩邊的人南腔北調地大喊著,吹著口哨和喇叭,揮動著手上的衣服

和帽子,什麼難聽的話都有。
  “對了,對了就這樣!把兩腿兒搭上去,媽啦個巴子!你搭它的腰干雞毛呀?從它媽的後面上啊!”
  “出來了!出來了,我日你媽的,這是驢球還是樹根啊?跟他媽一條腿似的!”
  “錯啦,不是那兒!我操!真是狗日的一個笨鱉,大眼小眼都搞不清楚!”
  “你當這畜生和你似的?大小眼通吃?把你晾在這兒干,你個球連眼兒在哪兒都找不著!”
  兩匹大馬跳舞似的轉著圈,費事地想要交媾在一起。它們在幾千雙眼睛下耳鬢廝磨,蹭來蹭去,卻總是不得要領。母的准備好

了,公的姿勢不對,公的准備好了,母的卻會錯了意。公馬急得嗷嗷長嘶,四蹄亂蹬。它們每一次不成功的努力都讓兩邊的士兵們

發出長長的惋惜聲。
  “唔丟類老母,類個行伽慘,唔識做就讓共軍教類做啦!”
  “國民黨的愣球,你們上來幫幫你兄弟啊,要不然成不了事兒啊,咱們保證不開槍!誰開槍就是它們做下的!”
  楊北萬看得眼裡放光,也大聲地摻和著:
  “沒人幫不成,沒人幫不成!得有人托著那玩意,否則進不去的!”
  老旦微笑著拍拍楊北萬的頭,笑著說:“愣娃子,看不出你個球還挺在行哩!誰教你的?”
  “俺大哥經常幫人干這個,你得用手抓著馬球往裡塞!”
  兩邊的戰壕裡生氣勃勃,歡聲雷動。人們暫時忘記了昨天這裡還是生死的沙場,昨天才有幾百人痛苦地死去。沒有人願意開槍

破壞這令人快活的氣氛,大家都恨不得上去幫一把。老旦也看得目瞪口呆,下面條件反射般地勃起,扭臉看去,很多戰士也緊夾著

褲襠滿臉通紅,估計感覺都差球不多。有個兵癲狂似的跳上戰壕,衝著共軍做出了交配的姿勢,老旦趕緊跑過去一把將他拽了下來

,再嘻笑著一手掏他的下面,果然也是硬梆梆的,那士兵趕忙笑呵呵地跑了。
  算起來,老旦已經有一年沒有碰過女人了。在三年前那次掏干口袋扎進窯子之後,就傳來了鬼子投降的消息,於是回家的希望

如熊熊烈火般驅走了所有的陰霾,老旦開始攢錢,等著那激動的時刻到來。可是,接下來的經歷讓他又墮入無邊的黑暗,那種絕望

又在縈繞他麻木的靈魂了,天下又是大亂,離家越近,離新的戰場也越近,心中那希望的火焰卻黯淡了下去,在新的殺戮中徹底熄

滅了。他們開始破罐子破摔,根本不再顧忌什麼天打五雷轟的報應,也不再在乎身子底下那仇恨的眼神。這幫飢渴餓漢般的國軍老

兵在接受領地時無惡不作,他們仗著上面征兵的命令,衝進村子就抓人,稍微俊俏一點的女人一不留神,就被他們糟踏了。地方官

拿這些人毫無辦法,看上去,他們和鬼子的區別只是不殺人而已。如老旦這樣稍微有點官銜和大洋的,就找機會一頭扎進窯子裡耍

個痛快,而他與其他軍官的區別就是在走的時候還不忘給些錢財。
  不知不覺間,雪已經把大地蓋上了厚厚的白。兩只畜生在冰天雪地裡累得筋疲力盡,仍然是一場徒勞,卻把兩邊這些大男人們

的下身惹得硬梆梆的無比難受。大家終於沒有看到期待的場景,頗為掃興,紛紛咒罵這球事都不會整弄的畜生來。天兒太冷了,公

馬硬撅著炮筒子有小半個時辰,長長的馬鞭被凍成一根長冰棱子了,這廝不得已想縮回去,可是上面薄薄的冰碴卻讓它進退兩難,

疼得嘶嘶亂叫,抖成一團。母馬翹臀以待這老半天也沒過上癮,看上去也很是煩躁,撩起後蹄就給了那笨相公一腳,戰場兩邊哄堂

大笑,戰士們肚子都笑疼了。
  雙方士兵還在喪氣地揉著直不隆通的命根子,突然一陣飛機的馬達聲傳來,共軍那邊立刻呲哩哇啦地炸了鍋。天上的飛機自然

是國軍的,這大雪天不做好隱蔽工作可就只有等著挨炸了。國軍這邊倒沒什麼反應,他們看到一架肥嘟嘟的運輸機從後方緩慢地低

空飛來,打開屁門,扔下了一個掛著降落傘的長桶。陣地上的國軍立刻歡呼起來,裡面少不了美國的牛肉罐頭和壓縮餅干,沒准還

會有一些酒,這個大桶能裝不少哩。
  共軍這邊既羨慕又鄙夷地看著國軍陣地上的歡呼,正癢癢得撓心,卻聽到國軍那邊突然開始騷亂罵娘了。正在降落的補給桶被

風吹過了國軍的陣地,慢悠悠地朝著這邊飛來。共軍士兵們立刻興高采烈地擊掌稱快,一時紅旗亂舞,小喇叭齊鳴。國軍士兵用最

難聽、最惡毒的髒話罵著那飛機,所有人都恨不得和那架飛機的老娘發生關系,恨不得把那狗日的飛行員給敲了。罵歸罵,大家只

能眼看著它慢悠悠地飛過頭頂,眼看著這珍寶一樣的補給就要成為共軍的美餐了。但是這桶偏也沒有落到共軍頭上,而是掉到了雙

方陣地之間,撞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把還在那裡干著急的兩匹馬嚇了一大跳,慌忙跳著腳分頭跑了。
  這下可好,兩邊的士兵們又一起跳腳大罵了。摔碎的桶殼裡露出綠油油的罐頭包裝,饞得所有人口水直流。看著氣急敗壞的戰

士們,老旦突然覺得有點不安。共軍戰士還在放身大罵,國軍戰士卻突然安靜了,而他們的眼睛卻在冒著火了,上千只眼睛直勾勾

地望向前方。這時共軍那邊也住了嘴,兩軍陣地突然間鴉雀無聲。
  “我操你媽的,來幾個人跟我搶回來!弟兄們掩護啊!”
  終於,駐守在旁邊的連隊跳出了一個不要命的弟兄,哇哇大喊著,槍也不拿就往前衝了出去。很快就有十幾個亡命徒跟著衝上

了戰壕。老旦見狀知道已是無法阻止,衝著壕裡大吼一聲:
  “愣你媽個球呀?掩護啊!武白升!趕緊把小鋼炮給俺支起來打!”
  戰士們回過神來,拿起各類槍支衝著共軍陣地就開了火。反應快的5連開始用迫擊炮轟擊共軍陣地,槍炮聲中,十幾個國軍士

兵發瘋一般地朝那個黃色的降落傘跑去。
  共軍也開了火,集中火力打著那些不要命的國軍士兵,很快就有幾個人撲倒在雪地上。不知是哪個連隊呼叫了重炮,一排排炮

彈呼嘯著砸落在共軍陣地上,白雪和煙塵齊飛。國軍的重炮和輕武器同時開火,一時打得共軍無法抬頭。在彈雨的縫隙裡,幾個國

軍抬起大桶就往回搬,還有兩個抱起地上一堆散落的罐頭,貓著腰就往回竄。共軍這下不干了,輕重武器開始大舉反擊,迫擊炮彈

也飛了過來,打向戰場中間的那些人。有個兵被炮彈正砸在上半身,紅光一閃就不見了,他身邊的兩個兵因離得太近也沒能幸免,

他們懷裡的罐頭被炸爛,人肉和牛肉的碎屑到處都是。抬桶子的兵被擊倒了一個,剩下的三人拼命搬著好幾百斤的鐵桶,行動慢了

。子彈不斷地打在鐵桶和他們的身體上,蹦得血肉四處亂飛,又有一個兵被打死。活著的兩個也受傷了,趴在地上,還掙扎著一點

一點地推動鐵桶向前滾去,在身後雪地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血路……
  雙方的對射達到了白熱化。兩邊的重炮和各類輕重武器都放出了手段,戰壕裡很快又多了一批死去的士兵。雙方的炮火使陣前

的能見度大大降低,老旦忙喝令大家停止射擊,否則說不定會打著回來的士兵。共軍的炮火是如此猛烈,看來彈藥遠比自己這邊充

足,大炮的門數還在增加。為了不讓國軍搶回這點可憐巴巴的食物,共軍竟寧可浪費那麼多炮彈?老旦這才醒悟到:難怪這幾天共

軍沒有進攻,原來竟是詭計——他們就是要等著國軍眼巴巴地挨餓受凍,直到不戰自敗!這一招真他娘的夠狠!
  老旦看到,打援的共軍已經把重武器拉到了陣前,共軍的戰壕快延伸到自己鼻子底下了。看來離他們最後的總攻不太遠了。
  去搶食物的士兵一個也沒有回得來……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35:55

第十一章 血祭孤城

第十一章 血祭孤城

 在濕漉漉的防空壕裡,老旦低頭盤腿兒坐著,靜靜地聽著顧天磊和陳玉茗向自己彙報昨晚的戰鬥。當陳玉茗哭著說包括梁文強、

大薛等30多個弟兄戰死時,他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幾顆灼熱的子彈穿過了一般,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大的石頭,眼前浮起一排模

糊的影子……他真想號啕大哭出來,以發泄這種強烈的痛苦。是自己曾一度給這些兄弟帶來了安定的生活,然而也是自己又把他們

拉回了生死的戰場,把他們推向了死亡!他們守寡的女人將從此愁雲慘淡,年幼的孩子將記不起父親的模樣……這是自己做的孽麼

?可是,對這場戰鬥而言,他們不過只是目前已經犧牲的幾千虎賁兄弟的一小分子,幾千壯士的犧牲得以讓這座城市尚未落入日軍

的魔爪,讓其他的弟兄們得以保全,繼續戰鬥!
  顧天磊的聲音有些顫抖。老旦抬頭看了他一眼,只見他靠著壕壁,很吃力的樣子,兩只拳頭攥得發抖,眉頭一顫一顫地抽搐。

他的頭發被燃燒彈幾乎燒光,已成半禿子了,額頭上被燒起了一大串燎泡,臉上放著黃褐色的光。他的左眼泡子腫得像個茶雞蛋,

完全無法睜開了,勉強睜開的右眼裡也布滿蜘蛛網一般的血絲。老旦料想他已經背著自己悄悄地哭了一鼻子了。在這一戰中,3排

和4排損失慘重,幾乎已經全部犧牲。這幾個月,顧天磊在他們身上費了很多心血,更和大家建立了深厚的戰鬥情誼,讓他們從一

眾匪兵變成了為自己感到自豪的虎賁戰士。在戰鬥中,他們個個勇敢無畏,義無反顧,而平時卻又生龍活虎,聰明可愛。
  回想起被鬼子架去的梁文強發出的悲壯而絕望的嘶喊,回想起大薛拖著一條被炸斷的腿趴在機槍上怒射的樣子,老旦心如刀絞

。突然,他站起身來,用手慢慢地搭住了陳玉茗的肩膀,鎮定地看著他,陳玉茗看到老旦眼裡那期待的目光,立刻就會意了。現在

是應該克制情緒的時候,眼前的敵人馬上會發起新一輪的衝鋒。眼淚是動搖軍心的毒藥,脆弱是陣地失守的命門,這個時候,不能

流淚,只能流血!
  “銅頭沒有負傷?他為啥就上去了?”老旦打破這痛苦壓抑的氣氛,問陳玉茗道。
  “銅頭是自己跑到陣地上的,他終於敢干了!竟然沒有負傷,連根毛都沒有傷到,梁文強就是銅頭幫的忙……鬼子扔下的燃燒

彈炸死了十幾個負傷的弟兄,大薛把銅頭按在身子下面,救了他的命,所以才被……”
  “知道了,他現在在哪兒?”
  “在陣地上,我讓他回來,他不走。”
  “讓3排和4排剩下的弟兄們下來休整一天,銅頭的1排和海群的2排上去,修復戰壕,收集彈藥,晚上再埋點地雷。玉茗……你

還得在那裡頂著!你把3、4排剩下的人都集中起來,休整之後編進銅頭的1排裡,讓銅頭先回來一趟,說俺找他有事。別的不說了

!陳玉茗!這陣地能不能守住?”
  陳玉茗啪的一個立正,把心一橫,斬釘截鐵地說道:“一定能!除非鬼子從我的身上踏過去!困難是不小,但是戰士們士氣很

高,只要彈藥充足,我有把握守住陣地!對了老哥……炮兵,我要炮兵!”
  “炮兵沒有了……炮彈已經打光,師部命令炸炮,那些炮兵不願意……炸炮的時候,他們十幾個人和大炮抱在一起,全都犧牲

了……”顧天磊沉痛地說。
  老旦和陳玉茗都驚呆了,那些炮兵對大炮竟然如此不舍,與大炮共存亡?
  老旦感覺到了陳玉茗的恐懼。兩人相知多年,一個眼神就能明白對方的想法。鬼子的每一次進攻都會消耗掉一個排的兵力,也

許再來一次大的衝鋒,這支連隊就會全搭進去。說能守住陣地只因了大家那份英勇血拼的豪壯和視死如歸的決心,老旦清楚地知道

整個57師傷亡的情況,也從王立疆那裡知悉了援軍到來的渺茫。後悔啊!離開黃家衝是衝動了,他想起袁白先生摸著自己的手算命

時說的話:
  “旦兒啊!俺老漢說了,你且認真聽……汝之命線起自太陰丘,而終於金星丘側,其間多叉,遍布平原,既短且促。汝之命相

紋亂溝深,經緯叉錯,掌雖大而指纖,壑雖深卻苦短,五指雖齊卻不能並攏,伸張又不能平直。世事無常,乾坤不測!後生哪!你

原本是一生窮命,與富貴無緣,於風塵多難,高堂不能終其天年,子嗣不能脫胎換骨。天下雖大,容你之處寥寥,日月雖多,清淨

之音淡淡。你不惹事,事卻找你,你不赴災,災又不斷,大悲大難,禍不單行。旦兒啊!聽俺老漢一句話,少生妄念,安生是福!

一個地瓜一個窩,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貴人相助,九死雖過得以一生,則可享一時之樂,可惜光陰不久,且樂極生悲也哉……


  老旦聽得雲裡霧裡,對袁白先生這通高深言論甚為不解,更找不出問題來問這昔日的老秀才,但卻知道這老朽說的沒什麼好話

,於是將原本約好的兩個銅板只扔了一個給他,就溜了。如今回想起來,袁白先生的話仿佛驗證了自己的諸多經歷,更仿佛在暗示

自己現在的經歷。莫非真的要將這條爛命交代在這座孤城?大薛和梁文強已經死了,兩人俱都屍骨不全,昨日大薛是否仍和自己一

樣想念著家裡的女人和娃?梁文強在被朱銅頭的手榴彈炸碎的一瞬間,他可曾想到了麻子妹那張親切的麻子臉……這莫非就是命?

想到此,面對著一臉陰霾的陳玉茗,老旦心裡不禁怯怯地浮上一股辛酸。
  顧天磊看到老旦扶著陳玉茗的肩膀發愣,料想他是不舍得自己弟兄,但是此時陳玉茗必須回到陣地上了。經過昨天一晚上的折

騰,鬼子損兵折將,卻只往前擱蹭了30米不到的距離,今天仍然要做好惡戰的准備。
  師部參謀主任龍出雲一早就來了,他帶著兩個隨從前去探望東部防線的戰士們。讓大家驚訝的是,龍參謀和隨從渾身上下像是

被鳥銃打過一樣的漆黑,密密麻麻的大小窟窿把呢子軍服弄得像是破爛的紗窗。他的隨從告訴老旦,龍參謀一宿沒睡,在東南西北

四個方向上走動著考察戰況,鼓舞士氣,一顆炮彈炸在大米堆上,10米開外的幾個人登時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離得近的後背上鑲進

去100多顆大米,正在醫務所裡一顆一顆地往外拔……
  龍參謀對幾個連隊的防御都很滿意,對戰士們的傷亡也很痛心。他同時提醒大家不要輕敵,57師這邊的彈藥供給跟不上趟了,

要不是陳納德將軍飛虎隊的空投,早就彈盡糧絕了,所以一定要注意節省,說余師長特別強調了對敵主動運動作戰,實施小規模的

反衝鋒。北門的防御本來在後半夜頂不住了,鬼子如果在豁口處架起機槍陣地,再支上幾門平射炮,基本上就沒戲了。西邊的馬寶

珍連長連續發動了兩次反衝鋒,終於把丟掉的陣地奪了回來,雖然損失很大,但是竟然把鬼子趕回去一裡地,還繳獲了包括92式重

機槍在內的武器一批。師部立刻命令大家學習他們的戰術技巧,保持兵力,靈活作戰。
  龍參謀給駐守東門沙河至四鋪街一線陣地的4營集體頒發了獎章,外加一萬塊大洋。老旦這邊的6連竟然分到了2000多塊,老旦

長了這麼大沒見過這麼多白花花的硬貨。當一箱箱的大洋被伙夫挑到指揮所裡來的時候,老旦掐指算了一下,以目前的傷亡計算,

人均可以分到20塊,這是自己多少年種地也賺不回來的現大洋。他覺得要立刻把大洋給戰士們分發下去,弟兄們多是揭不開鍋的莊

稼人,把這捧大洋貼在心上,就多一份早打完仗回家安生過活的願望,打起仗來就更加的不要命。老旦當然明白,只有極少數人可

能帶著錢回家,誰生誰死,那就看誰的造化大了。
  朱銅頭被陳玉茗叫了回來,看得出他一臉的不願意。老旦驚奇地發現,才過了一天,原來賊頭賊腦、嬉皮笑臉的朱銅頭竟然變

得如此穩重和鎮定。他給自己和顧天磊敬了軍禮,身板繃得溜直,燃燒彈爆炸的火焰將他原本光亮的臉烤成了黑色,臉上混雜著泥

土、汗水和戰友的鮮血,朱銅頭那張貪吃的嘴如今像鐵夾一樣緊閉著,目光淡淡地看著老旦,再沒有平日的怯懦。
  “銅頭,昨個你是好樣的,但同時也要批評你,因為你違反命令,你的排還在後面當預備隊,你自個就衝上去打,下次不能這

樣!”
  “知道了老哥!”
  “大薛和梁文強都埋了?”
  “我親手埋的,知道地方,老哥你放心!”
  “今兒個,眀兒個,後兒個,肯定都有惡仗,連隊損失不小……”
  “老哥你放心,我和陳玉茗守著陣地,主要用我的排,打光了就讓海群和海濤的人上來!我死也不會離開那裡!但是得再多給

我一些手榴彈,就快沒有了!”朱銅頭狠狠地說。
  “俺和你就要念叨這個,沒有那麼多手榴彈,其他軍火也有限,其他防線上打得不比我們這邊稀松。鬼子空軍厲害,可能過些

日子才有空投,這幾天是最難守的,你曉得麼?”
  “沒有就沒有,我們那裡槍和子彈還夠用,昨晚上從鬼子那裡搶回來不少。”
  “聽說你們昨天搗了鬼子的傷兵醫療所?”顧天磊猛地問道。
  “是啊,我的排歪打正著撞見的。幾十個鬼子躺在那裡,估計正准備往後運呢!”陳玉茗接過話來答道。
  “怎麼處理的?”
  “還能怎麼處理?全用刺刀捅了,還有兩個鬼子醫生……”陳玉茗不屑一顧地說。
  “你們怎麼能這樣?這太不人道了,這是違反日內瓦公約的,醫護人員更不能肆意屠殺!再說為什麼不抓俘虜?”顧天磊聞聽

大怒,厲聲向陳玉茗喊道。
  “對鬼子還講什麼人道麼?顧參謀,咱們的弟兄死得那麼慘,鬼子可曾講過什麼人道?”陳玉茗毫無怯色地反駁道。
  “咱們部隊是有戰鬥紀律的,禁止殺俘虜,難道你也不知道?”
  “行了老顧,這個時候還講什麼戰鬥紀律,講這個陣地早丟了!陳玉茗這次反衝鋒打得很漂亮,殲敵這麼多,正是鼓舞士氣的

時候。鬼子是傷兵不假,可他們畢竟是鬼子,手上沾著咱們弟兄的血,照俺的意思,應該一把火燒了,刺刀捅死他們,還算便宜!


  “要是這樣,我們的部隊和鬼子還有什麼區別?”
  “區別?當然有區別!你有沒有看見過鬼子槍斃咱們的戰士?我和陳玉茗在通城見過了!那些弟兄也都是傷兵,都沒有武器,

可鬼子還是用機槍全突突了,還澆上汽油燒了!在黃河邊上,你見過鬼子掃射咱們河南的鄉親們麼?黃河都被血染紅了!和這些凶

殘的王八蛋相比,咱們的戰士算是慈悲哩!”
  老旦突然大發雷霆。你顧天磊的這一套,完全是假仁假義麼!這都什麼時候了,還和鬼子講人道?顧天磊被老旦的話噎得面色

蒼白,他是中央軍校出身,腦子裡有正統軍人的原則,無法接受這種野蠻的屠殺作風。在他看來,陳玉茗他們的做法和法西斯毫無

二致,但是老旦的話也讓他無言以對,和這些恨鬼子恨到咬牙切齒的農民戰士說人道,無異於對牛彈琴。
  “算了,下次再有這樣的事,希望你們向我咨詢意見,我畢竟是這個連的參謀,有處置建議權。”
  “成!不過俺估計沒這個機會了,你等著瞧吧!”
  “陳玉茗,你帶我和連長去陣地上看看……”顧天磊不得不平息怒火,趕緊去陣地上視察一番才是正事。
  老旦和顧天磊在朱銅頭的帶領下來到戰壕裡巡視,見到戰士們已經把藍色的小軍功章戴在了身上,正在笑嘻嘻地敲著手裡那一

把子錢。大家見到他們到來都非常高興,傷兵都已經轉移到後面去了,輕傷員堅持留在陣地上。只一個上午,已經被炸平的戰壕又

被他們挖好,很多日軍的屍體也被用來做掩體。顧天磊又耷拉臉了,就問那個正在搬弄鬼子屍體的戰士:“日軍有沒有要求過來拉

屍體?”
  “有!早晨有兩個舉著旗子過來的,被我們敲掉了!”
  “這樣不好,我們的弟兄也有人死在鬼子那邊,下次不要打!”顧天磊嚴厲地說。
  顧天磊眉頭緊鎖,他深知日本人睚眥必報的秉性,不讓他們過來拉屍體,必會遭到他們瘋狂的報復,一旦有戰士被鬼子俘虜,

下場就會很慘。一個戰士聽顧天磊不大高興,心裡就有些想法,抱著大槍斜著眼說:
  “顧指導,這我就不大明白了,我們的弟兄死在哪裡沒球個關系,反正是在咱中國的地界上。咋了?小鬼子殺我們的人,死在

我們這兒,還想大搖大擺地拉回去?我看不行!”
  “別說了,按照顧指導說的辦,這是命令!”
  老旦說了話,大家就都閉了嘴。老旦對顧天磊這種書生氣的仗義感到好笑。面對毫無人性的鬼子還講這個?不過在戰士面前得

維護他的台面。顧天磊打起仗來絲毫不比自己遜色,中央軍校出來的長官,前途也比自己要遠大得多。老旦突然發現自己對為人之

道和為官之道又有了新的體會,他甚至覺得自己也許想給顧天磊留個很好的印像,以便將來人家升了大官還可以提攜自己,想到這

裡他不由得一陣臉熱。
  朱銅頭見老旦紅了臉,以為他生了氣,用帽子刮了剛才說話的戰士一下,那戰士收斂起一副匪樣,笑嘻嘻地受了。顧天磊對老

旦給的台階自然領情,他看到一個戰士坐在那裡抽著悶煙,是江西的老兵劉可達,就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問道:
  “老劉,咋的啦?鬼子殺少了不高興?”
  “顧指導啊,不是,我明明殺了四個鬼子,二愣他非說有一個是他殺的,我明明一刺刀扎在那鬼子肚子上,可二愣說他沒死,

又補了一槍才死,你說算誰的?”
  顧天磊被問了個大眼瞪小眼,不由得回頭看老旦。老旦在那邊嘿嘿笑了,一邊笑一邊喊道:
  “啥個算你的算我的?又沒有給你定任務,你計較個這干球啥?”
  “老哥!我們弟兄可是說好了的,誰殺得多,這錢就多給他一份,除非他壯烈了,剛才那會兒二愣在擔架上還和我爭哪!”
  幾人恍然大悟,原來戰士們用殺鬼子在這裡打著賭,賭注還不小。
  “二愣傷得重麼?”
  “重個什麼呀?都是皮肉傷,沒傷到骨頭也沒傷到蛋!”
  “那你就別和他爭了,咋說他也上了擔架呦!你要是嫌少了,把我的拿去,我巴不得你多殺幾個鬼子哪!”顧天磊笑著和劉可

達說道。
  “顧指導,這可是兩碼事,不是錢的事!你嫌我沒受傷是不?看今天我給你負一個!”
  劉可達好像真的生氣了,一臉鄙夷之色,背過臉去不理顧天磊了。顧天磊忙笑著打住話茬,笑呵呵地拿出一包煙塞到劉可達手

裡,劉可達立刻來了個變臉,一臉堆笑地說道:
  “嘻嘻,顧參謀見怪了!其實都是開玩笑,二愣他還替我擋了一刺刀哪!大洋全給他我老劉都不心疼,就是想騙顧指導一盒煙

抽……”
  “奶奶的江西老俵!肚子裡這麼多壞水,把煙還給我!”顧天磊笑著,做勢就去搶他手裡的煙。
  “顧指導這麼小氣,怎麼帶兵打仗啊?你好賴也是大官呦!弟兄們,長官打劫啦!”
  劉可達把煙一根根地遞給戰士們。老旦對戰士們總算放了心,老兵就是老兵!啥時候心也不亂。
  “連長!我有個想法,可以跟你說不?”說話的是3排的黃和光,黃家衝來的後生。
  “有啥球不能說的?講!”
  “連長,這些個大洋你能不能給咱們先留著,萬一我回不了黃家衝,連長請你轉交給我的家人。”
  老旦看著單瘦的黃和光,不知說什麼好。也就在兩三年前,這小子仿佛還在穿著開襠褲,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名堅強的戰士,而

且還做好了“壯烈”的准備。從衝裡出來的時候,他看到了山口兩邊他的父母那關切的眼神和悲傷的眼淚,自己也曾發誓要想盡一

切辦法保護好這些黃家衝的好娃子們,可這兩戰下來,黃家衝的後生已經死了四個,重傷一個,老旦甚至還沒將他們認個清楚,這

些生龍活虎的身影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太快了!也許再過幾天,他的6連就會全軍覆沒。老旦已經有過多次這樣的經歷了,哪

一回不是死裡逃生?這些個大洋,不過是心理上的安慰,自己從來沒想到要把這些錢托給別人送回家,托誰呢?別人也跟你一樣,

說不定眨眼的工夫就見了閻王。
  “傻伢子!你自個兒把錢收好,等著這幾仗下來攢得多了,鬼子也退了,咱們一起帶回去,給你老娘買幾頭牛回去!”老旦信

口胡謅著,不自在地扭過了臉。
  劉可達眼睛眨巴眨巴地說:“喂!我說1、3、4排的弟兄們,咱們要不這麼著,我這錢揣在身上也是不踏實,萬一我壯烈在那

邊,鬼子說不定給我掏了去!咱們都拿出來放到一塊……對!就放在這個鐵盒子裡,最後活著的別忘了把這箱子錢帶走,各人把自

家的住處寫清楚,寫個紙條放在箱子裡,嗯……那麼著,別管誰最後離開,這錢也不會丟了。等這兵荒馬亂的日子過去了,連裡活

著的弟兄拿出自己的那份,再按著各人的地址,把這錢給大家伙一份份地寄回去,你們看可成?”
  戰士們立刻開始交頭接耳地討論起來,大多數人表示同意,於是大家紛紛把錢扔在了鐵盒子裡,劉可達抓過顧天磊的通訊兵開

始寫紙條,很快每個人就將紙條放了進去。老旦頗為感動,正要把自己的大洋也扔進去,突然見到自己的警衛員飛奔過來,忙迎了

過去。
  “啥事?”
  “王團長叫你和顧指導回去一趟,有重要的會要開!”
  二人拔腳就走,走了幾步回頭望去,見戰士們小心翼翼地將那個箱子放在一處,再用子彈箱子壓住,大家的視線都聚在那個箱

子上,像是看著剛娶進門的小媳婦俊俏的臉……
  把翠兒娶進門之前,老旦只瞧見了女人的大半張臉和一雙碩大的腳。那大半張年輕女人的臉,被細細的麻子星羅棋布地點綴著

,像是剛出蒸籠不久的饅頭上趴上了一群小蠅子,嚇了老旦一跳。倒是這女人黑亮的劉海兒下面那雙如漆一般晶亮的小眼睛很是有

神!女人臉頰寬厚,薄薄的嘴唇微微撅起,模樣可愛。那女人也正在看他,竟然在嘴角撇出一個微笑。老旦第一次被一個芳齡女子

這樣曖昧地看,不由得漲紅了臉,想看又怕看,大嘴直咧得腮幫子都疼了起來。
  是年老旦虛歲十八,已長成一條大漢。三叔卻愈發顯出病態,老旦成了三叔唯一的依靠。這時花子姑上門來說親了,這老娘們

想要老旦去做做上幫子村劉二老爺家的倒插門兒女婿。三叔居然同意了。老旦急了,氣急敗壞地說三叔你要願意你去插!三叔脫下

一只板鞋就要抽他,手懸在半空卻沒敢下手。他陡然間看到老旦一身的肌肉緊繃繃地鼓起來了,一對怒眼似要噴出火來,目光中充

滿了憤怒和鄙夷。三叔猛地意識到面前這個以前人人都能欺負的大侄,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了。
  花子姑也是一怔,但是很快就明白這後生有骨頭,竟是一條不可多見的好漢!表面上憨了吧嘰,裡頭竟然是個青皮。花子姑方

圓幾十裡走家串戶見識得多,立時便有了主意,她將腰身輕輕一彈蹭了過來,義正辭嚴地指著老旦大喝:
  “後生子,你小子不要犯混!你自個長成漢子啦?可以犯混開銷你三叔啦?你給花子姑聽清楚了,倒插門也不是什麼臊人的事

,能插上一戶殷實人家,算來還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哩!再說了,到時人家讓不讓插還說不准呢,想當劉家倒插門兒女婿的後生仔

多了去了……俺花子姑方圓幾十裡的名聲你舉著喇叭去打聽打聽,俺說成的好事兒有多少?咱們這還沒商量個停當,咋的你個蛋先

尿出來了?俺也明著告訴你,那邊可是劉二老爺家的三妮子,剛落了紅蒂兒的大黃花閨女,別人想攀高枝還找不著雲梯哩!你有種

不插門,那你有沒有種跟俺走一趟,到她家去提親?”
  花子姑劈頭蓋臉的一頓言詞讓老旦憋了個大紅臉。自己先頭發的一通脾氣仿佛放了個響屁,而對手花子姑的回擊卻像是打了個

炸雷,老旦登時敗下陣來,只悻悻然一貓腰蹲在地上,兩手插在胳肢窩裡,呼呼地喘著氣。不過花子姑提到的那剛落了紅蒂的大黃

花閨女還著實讓他有點心動了,自己起早貪黑吃苦受累,不就是想找這麼一個女人養娃過日子麼?可轉念一想,倒插門這種事不能

干,自己得照顧年邁的三叔。再說他早有耳聞,板子村就有犁頭溝倒插門來的漢子,聽說天天得半夜起來喂牲口,早晨還要去倒夜

壺。
  老旦這些年沒爹沒媽的日子過得很不易,性格喜怒無常,脾氣上來經常和三叔幾天都互不搭理,和村裡其他小子干起架來沒少

吃虧,好在卻因而給村裡人留了個忠厚老實的名聲。三叔想到此,松了口氣又嘆了口氣,看著這已成漢子的大侄兒竟然覺得有些妒

忌。
  花子姑成了最後的贏家,見老旦被自己三言兩語就斬於馬下,一時笑得合不攏嘴,胸脯拍得嘩嘩亂顫:
  “娃子,你大嬸子俺最喜歡的就是你這號能屈能伸的漢子,明天俺就親自帶你去劉二老爺家提親。俺說親從不嫌貧愛富,爺們

都是響當當的漢子,女子都是緊繃繃的黃花,個個小日子過得甚是滋潤。後生你既別寒磣自個兒,也別寒磣你三叔,回頭的浪子都

可以摘得花魁,更別說你這麼好的乖憨娃子哩!你就只管跟花子姑領個大媳婦回來!”
  初次上劉二老爺的門,老旦便順利過關。劉二老爺全家人好評如潮,尤其是那叫翠兒的女子,一見老旦便掩飾不住的歡喜。再

打聽了這個後生的村望,這家人心裡更是有了底兒。翠兒是這家的三女子,上邊的兩個姐姐都遠嫁去了山西。她爹當年續了兩房都

沒有再種出什麼果子來,於是這家就沒了香火人,如今直想攤上一個滿意的上門女婿。這翠兒模樣算不得俊俏,平素就喜歡擺弄些

農家手藝,和村子裡的愣後生們來往甚密,平時老不聽爹娘的話,在上幫子村還有個出了名的壞脾氣。媒婆兒領來的後生倒是不少

,有的還是大戶人家的,竟沒有一個讓這小妮子滿意的。一轉眼小女兒年紀噌噌上竄,說媒的人竟冷淡了。劉二老爺和太太不免著

急上火,只得把條件放寬泛了些。消息一放出去,周邊不少漢子都托人上門提親,翠兒還是一個瞧不上眼,直到見到老旦,只一面

就相中了,一家人總算松了口氣。
  好事多磨,老旦和三叔喜滋滋地才過了一天,花子姑便蹩了回來帶來壞消息。原本因了花子姑的著力斡旋,劉二老爺已經放話

給她說只要小女滿意,女婿願不願意上門的就不再計較了。孰料大前天的,劉老爺一見老旦那高大壯實而溫和敦厚的模樣兒,就滿

心的歡喜,暗忖家中就缺他這模樣兒的一條頂梁漢。再瞟一眼躲在屏風後面的小女翠兒,發現這小妮子竟然笑意盈盈——這可是破

天荒頭一遭。劉二老爺眉頭一皺心下悄悄地改變了主意,第二天即托人告訴花子姑,說除非男方願意上門,否則這門親事免談。
  花子姑眼見一份大禮金——煮熟的鴨子都飛了,一張老臉子霎時就耷拉了下來,一個勁直怨劉二老爺穿不穩褲子,說話沒個定

准兒,又說男人言將軍劍,大老爺們的咋地這般做事?不過只一會兒,花子姑便轉怒為喜,旋即要求跟來人直接趕回劉家再跟劉老

爺一見。昨日在劉家時,花子姑眼觀四路耳聽八方,她那一雙老鷹似的眼睛早已看到,這旦兒和翠兒已經是王八瞅綠豆——對上眼

了。所以花子姑覺得再跟劉老爺當面磨一磨沒准還有戲,孰料回到劉家,任是花子姑使出渾身解數說破了天,劉二老爺堅決不松口

。花子姑再沒了轍,只悻悻然地回明了三叔。三叔認為侄子不能因著他這行將入土的老頭子而錯過這門好親事,死勸侄兒應了劉二

老爺的要求,孰知侄兒的態度跟劉二老爺同樣堅決:不干!不過瞎子都看得出來,這強驢侄兒心裡還是頗為失落,這門親事還是就

此放下了。不料十日後,花子姑又傳來消息,說劉二老爺同意女兒嫁到謝家了!原來這翠兒竟因此自閉絕食,鬧了個天翻地覆,劉

二老爺終於敵不過小女兒的緊逼,忙不迭地應了。
  三叔此時卻犯了愁。要娶劉二老爺家的女子,場面上也不能太過寒酸,可是家裡連床像樣的被子都沒有,更別說其他稀罕的東

西了。三叔觍著老臉走家串戶訴說苦衷,倒也感動了不少鄰裡鄉親,於是張三家給捆棉花,李四家給扯上幾尺粗布,王五家再給打

副門檻,半個月下來,屋子裡總算是有了點新房的喜氣。當鱉怪高亢的喇叭吹起來,鄉親們左擁右呼地將遮著蓋頭的新娘子擁進了

院子,老旦長出一口氣,雙手激動得不停地抖。他看到三叔兩眼閃著淚花坐在正中,也看見二子和國崖、阿桂等後生那一臉的羨慕

。女人的紅蓋頭被一陣風吹起來,露出了兩片薄薄的翹得可愛的嘴,還有那紅夾襖包裹著的那對碩大的奶子。
  女人翠兒雖來自殷實人家,可沒有一點子張狂脾氣,這讓老旦甚是喜愛。新婚之夜一宿下來,女人便完全被強壯的老旦徹底收

服了。女人開始辛辛苦苦地打理這家人的生活,精打細算地過起了日子,還將幾乎癱瘓的三叔伺候起來。老旦滿心滿眼都是歡喜,

每天干活更是不知疲倦。
  一個月朗星稀的春夜,月光從窗戶裡鑽進來,照在二人交疊的身上。在男人發出一聲狼一般惡狠狠的獰叫,癱軟在女人濕淋淋

的身上之後,女人愛惜地撫著男人的背,柔聲說道:
  “你種下了個雞雞娃,咱們叫他有根兒成不?”
  10個月後,重得像豬崽一般的有根兒呱呱落地,哭聲響遍了板子村。老旦憐愛地玩弄著有根兒胖嘟嘟的小胳膊,把胡子拉碴的

嘴拱上去親了又親。有根兒可不客氣,一泡尿呲了老旦滿頭滿臉,女人在一旁笑得咯咯的響。這時黃河決了口,大水衝了板子村。

一家人從賀家村躲大水回來,三叔就一病不起,沒多久便到了頭。三叔臨終的時候死死地抓住老旦的手,反反復復念叨著:“有家

有娃,就中了,啥也別念了!”老旦和女人給三叔按照親爹的規矩發了喪,和他爹的墳頭挨著。夫妻倆為三叔披麻戴孝了一個冬天

,大地回春的時候,有根兒已經可以站起來了……
  說來也怪,在槍炮聲的間隙裡,老旦這兩天一入睡就能夢到板子村的女人和孩子,夢到鬥方山的阿鳳和黃家衝的玉蘭妹子,而

且每個夢之間界限分明,從翠兒被娶進門到孩子哇啦哇啦落地,從阿鳳給他換藥到抱著玉蘭在炕上打滾,每個場景在他的夢中都歷

歷在目。可是每一個夢又很短暫,短到自己還沒有和女人們說上句話,還沒和孩子嘻笑一陣,就被另一個世界的槍炮聲拉回來了,

拉回到充滿硝煙和死屍味道的真實戰場上。
  這次醒來,天竟然藍汪汪的。那明亮的藍直刺進老旦通紅的眼裡,他趕緊別開頭去。這樣的天空,他既熟悉又陌生,家鄉秋天

雨後的天空也這麼藍,不過雲層會高一些,厚一些,陽光在中午也似乎沒有如此炙烈。他伸直僵硬的胳膊看了看表,原來只睡了一

個時辰,咋的就夢見了那麼多事呢?槍炮聲又響起來了,照例是一陣猛烈的炮轟,照例是鬼子嘶啞的叫喊。
  中午下了一點小雨,陣地上便多了一片水霧,戰士們抱在懷裡的槍泛著晶亮的光。老旦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周身濕透了,這還是

下午三點的樣子,竟然也如此潮濕,不禁咒罵起湖南這鬼天氣來。老旦拉出已經凍得像曬蔫了的蘿蔔似的命根開始放水,饒是尿意

甚濃,可擠了半天竟也出不來,並且伴隨著一陣火辣辣的疼。他料想是這些日子沒有休息好,也沒有喝多少水,更沒有蔬菜吃,火

氣上來了。看看旁邊的顧天磊嘩啦啦的痛快,竟有些嫉妒。
  “連長!北邊和南邊的鬼子攻勢弱下來了,還構築了戰壕防止弟兄們反攻,師參謀部讓咱們注意東邊鬼子的動向,有必要的話

摸出去看看,鬼子可能有新的動靜!”顧天磊說道。
  “有沒有援軍的消息?”老旦一面皺著眉頭收起毫不爭氣的命根,一面問道。
  “師部說援軍很快就到,第10軍方先覺軍長的部隊已經靠過來了。”
  “太好了,別說一個軍,就是先過來一個團,我們的防線也可以大大緩解一下壓力,現在這個樣子,天天是惡仗,弟兄們就怕

是……”
  老旦突然覺得自己說得多了點,不知怎麼,他對面前這個顧天磊總好像有點生分,話說得再熱乎也總覺得隔心,不像當年和楊

鐵筠搭檔啥都可以說。顧天磊看上去雖然粗壯豪放,然而一言一行間總摻雜著一股黃埔的傲氣,這讓老旦有種說不出來的別扭,甚

至感到一種壓力,總是說著說著就覺得有些話得咽回去。
  “不管援軍來不來,我們一定可以把這裡守住!師部是有命令的,後退一步也要被槍斃……”
  老旦回頭看了看眉頭擠成一團,額頭傷口開始潰爛的顧天磊,心裡有點隔鬧,心想你和我這是說啥哩?你難道以為俺要帶著部

隊跑路?俺打了這麼多年仗,從來沒有私自撤退過,哪用得著你來教訓?
  “你上陣地去看看,帶點干糧,鼓舞一下士氣,傷重的弟兄們讓他們下來休整,別硬撐著。鬼子歇了一天,很可能再來一次大

的衝鋒,要做好隨時撤到第三道防線來的准備。這次別硬拼,硬拼光了,丟了陣地,你我一樣得掉腦袋!”
  “連長,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這次不硬拼,鬼子注定是擋不住的,雖然連隊已經犧牲了一半,可戰士們已經打退了鬼子十幾次

衝鋒,士氣正在最好的時候,這個時候不拼,什麼時候拼?第二道防線和第三道防線之間只有150米,鬼子的炮火可以馬上跟過來

,如果一撤,說不定就會被鬼子衝垮,這個打法不對!”
  “那你有啥好辦法?俺敢說鬼子肯定准備了大量的炮火,准備覆蓋前面的陣地。咱們的援軍壓過來了,鬼子必定會把看家的東

西全搬出來進攻。可咱們呢?要炮沒有,要手榴彈沒有,要兵也沒有,子彈都快用光了,現在連吃喝都成了問題。不做好打不了就

撤的准備,莫不是讓鬼子把弟兄們一股腦兒全包了餃子?撤回來至少還可以保住最後兵力,鬼子不知深淺,必定不敢貿然往前拱,

拖點時間等著彈藥和援軍,這有什麼不對?”
  “連長,我不想和你爭,說句實在話……我的老連長,你真的覺得咱們還可以活著離開這裡麼?你說的都對,我們肯定是擋不

住鬼子再來一次大的衝鋒,可是其他三條防線上的弟兄們也和咱們一樣,但是師部沒有下令後撤,團部也沒有下令後撤,咱們就是

打光了,也不能後撤一步。我寧可戰死,也不能背負先被鬼子拿下東門這個罪名,成為虎賁的第一個罪人!”
  兩人越說越擰,怎麼也捋不到一塊兒去。老旦也挑不出顧天磊的話有什麼毛病,57師困守孤城,拼死一戰是毋庸置疑的死命令

,換句話說就是57師被鬼子全殲也不許撤退,退防就是一退即敗。援軍能不能到?天知道!鬼知道!鬼子不奪下常德是不會善罷甘

休的。顧天磊的話雖不中聽,可也讓老旦感到震撼——這麼個虛頭巴腦的家伙,竟然都准備戰死沙場了!他意識到自己這不斷想家

,是變得軟弱了。顧天磊說的沒錯,常德已成絕地,日軍把它圍得像鐵桶一般,鳥都別想飛出去。西面的援軍更像是戲台上幔布後

的吆喝,只聽見槍炮聲,卻不見人影,而今天竟然啥動靜都沒有了。
  彈盡糧絕,為國捐軀!
  這八個字閃電般掠過他的腦海,唬得老旦通體冰涼,腿腳打顫。看著顧天磊那一張糜爛紅腫的臉,老旦終於慚愧起來。不就是

這樣麼?不就是這麼一個結果麼?從黃河邊上輾轉到這裡,早晚不是這麼一個結果麼?麻子團長去了,大薛和梁文強去了,那麼多

兄弟都去了,自己有啥理由不去?老旦望著升起的太陽,那麼喜人的太陽,終於要告別了,想著想著,他的眼角已經掛上淚花了。

一架鬼子偵察機從太陽前飛過,他渾身一激靈,拍打了幾下衣服,伸手摘下自己的手槍,那是王立疆送給他的一把德國造駁殼槍。

他熟練地檢查了一下彈藥,把它遞給了顧天磊。
  “俺想多了,差點亂了方寸。你帶上俺的槍吧,上陣地去組織大家准備戰鬥,如果你頂不住,俺就帶剩下的人上來。告訴大家

,堅持戰鬥!不許後退!”
  “連長放心,衝你這句話,顧天磊一定頂住,除非鬼子從我和弟兄們的屍體上踏過去!”
  “兄弟保重!”
  “連長保重!”
  兩人幾乎同時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對方,充滿訣別的情誼。隨即,顧天磊帶著警衛排二十多人,轉眼就鑽進了煙霧之中。
  朱銅頭的1排和趙海群的2排在陣地上堅守了兩天,打退了鬼子七八次衝鋒。鬼子的彈藥補給越來越足,砸在陣地上的炮彈只見

其多不見其少,而且很有准頭。這多半天來,鬼子只是炮轟,卻不衝鋒。朱銅頭的偵察員一看到鬼子那邊耀眼的白光閃起,就立刻

扯直了干渴的喉嚨大聲喊道:
  “打炮啦!鑽窩呦!”
  戰士們立刻鑽進狗洞一般的坑道聽天由命,耳朵裡忍受著鬼子炮火的轟鳴。這次轟炸只一瞬間就過去了,眾人莫名其妙,忙鑽

出來准備進入陣地,一邊跑一邊慌裡慌張地四處看著。壕溝裡有三個戰士倒了霉,被一炮炸死在坑裡,那個坑道已經變成了一堆血

肉模糊的泥土,土裡面半個軍帽還在冒著青煙。此時的朱銅頭再無手榴彈可扔,一只胳膊也被彈片打穿,影響了力氣和准頭。他的

1排算上自己還剩三個人,死者甚至連屍首都被炸沒了。劉海群那邊也好不到哪兒去,本來戰士們就死得差不多了,昨天晚上一個

班爬到陣地外邊去埋了不少地雷,趙海群讓四個戰士躺在距離陣地前二十多米的幾個坑裡,趴在那裡裝死,等著鬼子衝鋒的時候伺

機從背後動手,可誰想到這幾個疲憊不堪的士兵裝著裝著竟就睡死了。幾人嘹亮的鼾聲在清晨順風飄到了鬼子那邊。鬼子只用了幾

顆炮彈,四個人頓時被炸成了碎片。劉海群見狀,心如刀絞,欲哭卻無淚。
  朱銅頭已經厭倦了把肥大的身軀鑽進窄小的洞裡,鬼子炮擊時,他就抓過那口端飯的大鍋窩在彈坑裡。這次炮擊片刻就歇了,

讓他甚是意外,他扔了鍋,招呼著最後幾個弟兄出來。戰壕外面硝煙彌漫,看不見什麼東西,也聽不見鬼子衝上來的嘶喊聲,這反

倒讓大家手足無措了。突然,一排黑糊糊的人影慢慢地向這邊走過來,無聲無息,猶如陰間的鬼。朱銅頭立刻大喊一聲:
  “鬼子來啦,准備戰鬥!玉茗兄弟,海群兄弟,這次看咱們誰殺的多!弟兄們快上來啊……”
  能夠戰鬥的加在一起,壕溝裡也不過二十多人了。一聽到朱銅頭的喊叫,眾人立刻號叫著從各自的洞裡鑽了出來。陳玉茗趁著

剛才的炮擊眯了一會兒,心裡還在罵怎麼這次炮擊這麼短,連個囫圇覺都睡不踏實。劉海群則點上了一枝煙,一只腳蹬在壕邊,背

靠著一排彈藥箱,單手托起了機槍,一副要大開殺戒的樣子。朱銅頭沒手榴彈扔了,不得不操起了一枝步槍,紅彤彤的眼睛瞄著准

星,三點一線怎麼也對不上,卻也不慌張,干脆放下了,等著鬼子近了撞在槍口算了,他嘴裡咬著的一個手榴彈屁股蓋兒被他咬成

了一塊鐵皮,和兩排牙齒磕磕碰碰,發出脆硬的響兒。
  看清了上來的人,戰士們就只能張大了嘴面面相覷了。前面一排是十幾個踉踉蹌蹌的國軍弟兄,他們被反剪著雙手捆著,鬼子

兩柄刺刀穿過他們的雙臂,幾乎是挑著他們往前走。一個鬼子中隊長傲慢地走在前面,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牛哄哄相,後面幾十個

鬼子跟著,再往後的鬼子就抬著機槍和小炮。
  “日你媽的小鬼子,有種自己上來!玉茗,這他媽的怎麼辦啊!”
  朱銅頭急出一身大汗,把步槍瞄了又瞄,就是不敢開槍。陳玉茗也束手無策,眼見著他們就快到陣地前面了,陳玉茗突然認出

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竟然是王立疆!
  “是王團長!大家別開槍!”
  陳玉茗急忙下令。望遠鏡裡那人一副瘦弱卻硬朗的身板,兩道筆直剛毅的眉毛,正是31團團長王立疆。身邊的戰士都是跟著他

的老兵,不知為何被鬼子全俘虜了?王立疆的兩條胳膊上各透出一把刺刀,斜斜地挑向兩邊,臉上的血污一片狼藉。他不停地往前

走著,矮小的鬼子躲在他們身後,慢慢地向前推進。陳玉茗明白,王立疆雖是團長,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也必須開槍,不能讓鬼子進

入衝鋒投彈距離。可王立疆畢竟是老旦的頂頭上司兼生死之交,如今一陣亂槍把他就此打死,情何以堪?縱是殺人無數,陳玉茗此

時也急得直跺腳,束手無策。
  “弟兄們聽好了!老子是虎賁31團團長王立疆,你們都給我聽清楚了!立即向鬼子開槍!不要管我們!向我們開槍!你們要是

心慈手軟,下不了手,陣地讓鬼子奪了去,我王立疆做鬼也要槍斃你們!老旦,日你他媽的!命令你的士兵開槍!這是命令!”
  王立疆一邊掙扎著一邊大喊,其他被刀挑著的戰士也紛紛大喊著。鬼子見狀便在刺刀上使勁,眾人立刻疼得發出一陣慘叫。
  “6連的弟兄們聽著……鬼子這邊已經快撐不住了,別看能詐唬,可他們已經是強弩之末,已經在彈盡糧絕的邊緣,他們的援

軍被我們的大部隊攔住了,我們的援軍很快就到……”
  見王立疆大聲喊叫,鬼子用槍托猛地砸向他的頭,王立疆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粘汪汪的血登時流了一頭一臉。陳玉茗大怒,見

那個鬼子正好側出了多半個身子,立刻就是一個點射。那鬼子被步槍子彈擊中胸前,猶如一記重錘砸在身上,竟飛出幾米遠去,眼

見是伸腿了。鬼子軍官大怒,閃電般抽出軍刀,極其熟練地一刀揮出,將一個挑在前面的戰士劈翻在地。
  王立疆看到這弟兄被砍得血肉飛濺,眉頭一皺卻不為所動,他挺直了身體繼續喊道:
  “弟兄們……從為國當兵起,老子就等著這一天……唉呦……我們的援軍很快就會到了,你們一定要堅守陣地,不能讓鬼子再

向前邁進一步!告訴你們的連長老旦,到了陰曹地府,我王立疆還要請他喝酒,還要請他吃肉!我先備好了酒肉等他!我的士兵們

,別連累面前的弟兄們,跟老子上路吧!”
  王立疆血面猙獰,牙關緊咬,伴隨著一聲大吼,他猛地一擰身子,兩把穿過胳膊的刺刀竟然橫著切了出去,一片鮮血劃著半圓

灑在地上。王立疆痛極,卻仰天一聲大笑,用盡渾身氣力衝著近在咫尺的鬼子中隊長一頭撞去。矮小的鬼子軍官正在發愣,猝不及

防,被他結結實實地撞中面門。那一聲脆響就像掰開新熟的苞米,二人俱都腦漿迸裂,雙雙倒下。其他被鬼子挑著的戰士也大叫著

紛紛轉身,陣地前面頓時慘叫連天,血雨橫飛。
  鬼子開槍了。
  “開火!往死裡打!”
  陳玉茗再不猶豫,含著眼淚下令了,戰士們已經號啕一片,吼聲和子彈一起噴發了出去。無數顆火熱的子彈穿過國軍弟兄和鬼

子們的身體,讓他們紛紛倒伏了,眼前飛濺起一片燦爛的血霧,剩下的鬼子再無繼續衝鋒的膽魄,猶豫片刻,紛紛掉頭逃走。此時

,顧天磊正好帶人進入陣地,見戰士們都號哭著拼命開槍,而鬼子卻在非常少見地夾著腰逃跑,便興奮地大喊:
  “弟兄們衝啊!一個都不能放跑!”
  二十多個戰士嗷地衝向前去,勢如猛虎,什麼子彈和炮彈的,只管衝就是了,直至追上後撤的一群鬼子,將他們全部打死在一

個街角。
  但是再前進就難了,鬼子的防線推前了,機槍手把衝過去的戰士打倒好多,劉海群和已成傷兵的趙海濤衝出去奪那個機槍陣地

。朱銅頭見狀,號叫著也要上去,被陳玉茗一把揪了回來,狠狠扇了一記耳光。
  “日你媽的!你忘了前天俺跟你說的話啦?快去給俺盯住老哥!這裡衝鋒沒有你的事!”
  說罷,陳玉茗操起一挺機槍,飛一般跟了上去。戰士們已經衝到了鬼子的陣地前沿,拿起鬼子的手雷開始投彈,鬼子布置在一

邊的兩個機槍陣地居然沒來得及摞沙袋,幾個機槍手被炸死了。劉海群等跳進了鬼子的壕裡。鬼子沒料到國軍這個時候竟然敢反衝

鋒,一個小隊長剛把軍刀舉起來要拼命,就被飛奔而至的劉海群一槍擊中腦門,一顆小腦袋就不剩什麼了。鬼子登時亂了陣腳,東

瞄西打沒了章法,看到擁進戰壕這一群不要命的國軍,干脆一咬牙,子彈嘩嘩卸下,做出了拼刺刀的架勢。
  “誰他媽跟你拼!”
  顧天磊見狀很是好笑,抬起鬼子的一挺機槍就掃射,鬼子們鬼哭狼嚎,剩下的不敢再充好漢,臥在溝裡不敢抬頭,黃家衝的戰

士黃蘊烈用大刀剁著一個鬼子的腿,那鬼子受了傷無力反抗,眼見一條小腿被這個瘋狂的支那兵剁了下來,竟從其他同伴的屍體上

拿過一顆手雷拉了,又一把將那黃蘊烈的腿死死抱住了。黃蘊烈大驚,幾刀就剁下了鬼子的頭,可這鬼子還是沒有撒手,又上來兩

個戰士去砍他的胳膊,火光閃處,黃蘊烈的兩條腿像兩節碎木頭一樣飛上了天。
  “全殺了,一個不留!”
  顧天磊見幾個戰士都被炸倒,黃蘊烈眼見是不行了,頓時怒聲大吼。趙海濤聽見樂了——這顧參謀總算開竅了。戰士們見到還

有氣的或是求饒的鬼子就是一刀,子彈這個時候可不敢浪費,等陳玉茗趕到的時候,戰鬥基本結束了。
  “趕緊臥倒,打炮嘍!”
  一個戰士高聲喊著,弟兄們立刻跳進了鬼子的戰壕隱蔽,開始到處撿鬼子散落的槍支彈藥准備防御。明明聽見了一顆顆炮彈砸

下來的哨音,可戰士們卻聽不到爆炸聲,非常奇怪,紛紛貓出半個腦袋看,只見戰壕後面彌漫起一團濃密的黃煙,正順著微風低壓

壓地在陣地上蔓延,一股腥辣辣的味道飄來,戰士們都愣住了,看著這從未見過的炮彈在土裡冒煙,呆若木雞……
  “毒氣彈!趕緊往後撤,快點拿帽子蘸點水……”
  顧天磊看到慢慢彌散開來的黃色煙霧,大驚失色,忙命令大家撤退。可是落在身後的密密麻麻的毒氣彈已經把這群人遠遠隔在

了外圍陣地上,衝進煙霧的幾個戰士只跑了幾步就劇烈咳嗽著栽倒在地,其他人都慌得不敢再動,身邊的子彈颼颼飛過,一時竟忘

了躲避。顧天磊意識到衝動反攻的冒失了!太小看了鬼子,他們不會就這樣被國軍衝出去的,如今竟然開始用毒氣!其實鬼子在長

沙就用過,自己怎麼就忘了?竟帶著大家衝過來這麼遠?在沒有任何防毒裝備的情況下穿越這片毒氣肆虐的陣地,簡直就是找死,

後路已經被毒氣彈封死,戰士們正強忍著呼吸的疼痛用帽子接著把尿,可是這麼緊張的當口,想撒出尿來談何容易!陳玉茗也急了

,一邊吩咐大家臥倒,一邊大聲喊道:
  “能撒尿的趕緊尿點出來!尿不出來的在地上蘸點血,當心鬼子反擊,都散開……”
  戰士們驚恐地望望身後襲來的黃煙,又望望面前不遠處隱約可見的鬼子,把心一橫,紛紛趴在了地上。毒氣蓋了上來,顧天磊

用血蘸濕了軍帽捂在鼻子上,可孰料暴露在外的眼睛和裸露的傷口竟然泛起一陣無法忍受的劇痛,眼睛睜不開了,眼皮下面像是開

了鍋一樣的灼痛,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戰士們疼得哇哇大叫,顧天磊用眼角瞥去,只見一個戰士用手拼命抓撓著自己的雙眼,直

到它們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大家都抖若篩糠,一邊翻滾著一邊咳著鮮血,顧天磊哀嘆,這下算是完了!
  “老顧!是時候了!”
  濃濃的黃煙裡,陳玉茗竟慢吞吞地站了起來,他扔掉了捂著口鼻的帽子,從地上拎起了那把血淋淋的槍,再慢慢地扭過頭來。

顧天磊看到陳玉茗流血的眼睛裡露出了一片從未有過的凶光,可他那張被毒氣熏出一個個大泡的黑臉卻衝著自己在笑,陳玉茗振臂

高呼:
  “弟兄們哪!時候到了!再和我賺幾個鬼子啊……”
  說罷,陳玉茗跳起身來,拎著大槍就向鬼子那邊去了。劉海群和趙海濤正在掙扎著,眼前也只能看見血紅的一片,一聽見陳玉

茗的喊聲,他們就尋著方向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能動的戰士們也咬牙摸起身邊的槍,強睜開糜爛的雙眼,嘶啞著流血的喉嚨,大

喊著向鬼子衝去。
  顧天磊突然覺得渾身發軟,想叫住戰士們,可喉嚨竟喊不出聲來,用手摸摸自己的臉,傷口也早已經被毒氣腐蝕得鮮血淋漓。

戰士們衝進那鎖鏈一般的彈幕裡,然後在一團團鋼鐵爆出的火焰中灰飛煙滅了。煙霧中,陳玉茗的一只胳膊和槍不知去向,身上無

數個窟窿不斷地爆開,他被幾個鬼子刺倒在地。鬼子的刺刀刺下去拔出來,再刺下去再拔出來。陳玉茗一只手攤開,頭仰向後邊,

血污遮蓋的臉朝著自己,顧天磊看不清他是在哭還是在笑。由於少了一條胳膊,陳玉茗無法拉響另一只手裡的手榴彈,只慢慢地把

手榴彈湊在嘴邊想去咬那拉繩,一顆不知哪裡飛來的步槍子彈打中了他的頭,他堅硬的頭顱像煙花一樣瞬間爆開了,鮮血從脖頸裡

如箭一般地標向天空,撒下一片絢爛的霧。陳玉茗旁邊,劉海群發狠抱住了一個受傷的鬼子,正在閉著眼用牙找著那鬼子臉上的零

件,一個一個地往下咬著。旁邊的鬼子用刺刀將他扎得像刺蝟一樣,可他仿佛渾然不知,直到他找到了那鬼子的喉嚨,鐵閘般地死

死咬住,兩手拇指再按進鬼子的眼眶,才慢慢地倒下了,那鬼子也已經被他啃咬得不成人樣了……
  眼中流出的是眼淚還是鮮血,顧天磊早已分不清了。他的肺裡像是點了一把火似的燒灼,幾乎要在這疼痛裡暈撅過去。他看到

兩條胳膊上雞蛋一般大的燎泡泛著黃色的晶亮的光,屎尿都流出了褲筒,可他卻能夠勉強站起來。後面傳來了一片喊殺聲,顧天磊

回頭看了一眼,黃色的煙塵正在散去,隱約可見十幾個戰士正戴著面具在匍匐而來,料想是老旦派出來的支援,他心裡立時感到一

絲安慰。還好,陣地沒有丟!再看看前面,那二十多個剛才還生龍活虎的戰士已經沒了聲息,鬼子還在用刺刀一個一個地扎著他們


  突然,死屍裡站起來一個人,他手端一挺沒有木頭把子的機槍,只一瞬間便將這十幾個鬼子打得七歪八倒,但斜次裡立刻衝過

來兩個鬼子,把尺把長的刺刀扎進了他的身體。那人回頭盯著兩個鬼子,胸前冒起一陣白煙,顧天磊認出了趙海濤那張白皙而鮮活

的臉,曾經顯得那麼軟弱的一個人,此刻也變得猙獰無比了。一道火光在他的胸前一閃,兩個鬼子的上半身和趙海濤整個人在一聲

悶響中無影無蹤……
  自己竟然會是個這般死法!顧天磊著實想不到。他把牙一咬,堅定地向著那個戰場走去。經過之處,路上盡是橫七豎八的屍體

,有鬼子也有弟兄,個個表情猙獰。他的腳蹚進了地上的血泊中,那血還熱乎乎的,嘩啦啦的像是在家門口蹚著雨後的積水。幾顆

子彈從他的身邊飛過,嗖嗖的尖叫聲讓顧天磊覺得無比親切,他甚至可以辨清每一顆子彈飛來的方向和遠近,他納罕以前怎麼對這

種聲音那麼害怕呢?突然,他發現腳底下有一個弟兄的半拉身子還在掙扎著,竟然使勁地給了他一個微笑。顧天磊認得這是那個騙

自己煙抽的江西兵痞劉可達。他伸手撫摸著這個戰士的臉頰,掏出最後的一根煙來,自己點上了,再插進劉可達的嘴裡,劉可達貪

婪地吸了兩口,口中的鮮血就把那煙熄滅了,顧天磊慢慢地把手槍抵在他的腦門上,劉可達眼中含笑,會意地咧開嘴,給了這個死

板板的顧參謀一個燦爛的笑容,在槍聲中閉上了眼。
  鬼子們帶著防毒面具,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只見這個國軍軍官開槍打死自己的士兵竟如同握個手一樣簡單!

顧天磊扔下槍,慢慢地向他們走來,並不理會身邊白晃晃掛著血的刺刀,鬼子慢慢地給他讓出了一條道,任由這個渾身是血、不成

人樣的國軍軍官穿過他們,蹣跚地走向一個沒有頭顱的屍體。鬼子們又慢慢圍了過來,看著顧天磊跪在那具屍體面前,用手一捧一

捧地將那人的碎裂四周的頭顱收集過來,堆在他的身邊。他扶正那人的身體,摘下帽子,放在死人的脖子上。十幾個鬼子互相看看

,沒人開槍。
  撫摸著陳玉茗的身軀,顧天磊熱淚縱橫。那上面至少有十幾處刺刀穿過的傷口,那條胳膊是被機槍子彈打飛的,茬口處碎裂的

骨頭清晰可見,另一條胳膊上和自己一樣滿是燎泡,手裡……手裡竟然還握著兩顆手榴彈!陳玉茗是老旦最為信任的弟兄,也是自

己生死幾度的朋友,因為自己貿然決定反衝擊而中了鬼子的埋伏,竟如此慘烈地死去,顧天磊感到十分後悔和愧疚。如今自己身陷

重圍,要跟他們死在一起了!雖然早就准備著這麼一天,可他沒想到這天竟來得這麼快!他還想被提拔到師部做個參謀,再努力鑽

營一下斬獲一些戰功,或許還可以混成個校官,多光宗耀祖啊!轉念又想,中央軍校畢業的校友們,抗戰剛打起來一年,兩萬人就

死掉了一半多,自己能活到今天其實已經很是幸運了。在幾次長沙會戰裡,多少顆子彈莫名其妙地繞過自己,奪去近在咫尺的弟兄

們的生命,多少顆炮彈將身邊的弟兄炸成灰燼而自己卻毫發無損?如今,這一天終於到了!
  顧天磊將陳玉茗的手連同手榴彈抱在懷裡,他把風紀扣系上,靜靜地端坐在那裡,看著一群鬼子瞪著血紅的眼睛逼近。見離得

近的一個鬼子沒戴面具,嘴裡居然叼著一枝香煙,他就伸出手去指著他的嘴,再把手指勾一勾,那鬼子很是詫異,卻也並不小氣,

顫巍巍地將半截香煙遞給了這個死到臨頭卻不以為然的中國軍官。顧天磊只一口就把剩下的半截煙抽了個干淨,笑著衝那個鬼子伸

出大拇指,鬼子也驚訝地衝他點了點頭。顧天磊看了看太陽,它又要急著落下去了,於是他轉過身來,將身體對著東北邊的家鄉坐

正了,悄悄地拉開了手榴彈的那個拉環。在手榴彈炸響的那一刻,他聽見後面傳來老旦的那一聲如雷般的怒吼:
  “弟兄們啊!”
  顧天磊回頭看去,陽光裡的老旦赤裸上身,身背大刀,懷裡抱著一挺機槍,率領著一眾士兵正衝上前來,他身後舉著一面破爛

不堪的青天白日旗,在殘陽裡冒著煙,血跡斑斑……
  “親愛精誠,相親相愛,精益求精,誠心誠意,以謀團結。先之以大無畏之精神,持之以百折不撓之志氣。為民眾謀解放,而

一己之功名富貴,皆可犧牲;為本黨謀團結,而一己之自由幸福,都可放棄。故能不怕死,不畏難,以一敵百,以百敵萬,決不負

革命軍人之精神……”
  黃埔的歌聲在顧天磊的腦海中響了起來,在一聲轟響中他騰空而起,他感覺到那悲傷的靈魂瞬間出殼,漂浮在高高的天空裡,

俯瞰著這滿目瘡痍的古城。那個他一直有點看不起卻又頗有幾分敬畏的農民連長,發瘋一樣衝在前面,他的槍口噴射著鮮紅的火焰

,他的大刀泛著血色的光芒,正在一步步跑向自己和弟兄們的屍體……
  血戰常德第12夜,東門失守!
  虎賁57師31團4營6連,在當日血戰中,除連長和其他幾名士兵重傷被救之外,全部壯烈殉國!
  再度醒來,老旦已不知身在何處,亦不知過去幾時,記憶中最後的畫面是一副血與火的戰場,眼光所及,滿地是支離破碎的屍

體,滿眼是聚流成河的鮮血。他看見一群鬼子圍著的那個人正是顧天磊,卻認不出顧天磊懷裡抱著的那個沒有頭顱的弟兄是誰。他

看見一片紅光將顧天磊二人和身邊的鬼子炸得血肉模糊。他看見朱銅頭揮舞著大刀砍向一個鬼子軍官。他看見一排機槍子彈把面前

的黃瑞剛打成了蜂窩。隨後,他看見天上飛來了幾架鬼子飛機,對著陣地一陣雨點般的掃射。隨後,他感覺到一顆粗燙的子彈從後

背擦向下面,整個脊背仿佛被刀切開了一般,劇烈的疼痛讓他跪了下去,用刀撐著地。彌留之際,他看見朱銅頭渾身是血,手裡的

大刀已經砍卷了刃,正咧著大嘴衝自己跑來……
  後面是一片空白。再回到人間,老旦才知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常德戰役已經結束了。虎賁57師可以說是全軍覆沒,只剩下

了師長余程萬和幾個參謀,彈盡糧絕,終於被迫過河撤離了常德。不過虎賁的任務算是完成了,鬼子雖然占了常德,但是已經被消

耗得無力防守,也無力再把戰役進行下去了,從三個方向趕到的國軍增援部隊排山倒海地壓了過來,他們不得不撤出這座已成焦土

的城市。國軍日夜不停地乘勝追擊,鬼子一路上損失慘重。當老旦得知整個6連包括自己只活下來三個人,整個31團只活下來十多

人的時候,心的疼痛蓋過了全身二十多處傷口,可他的眼睛卻干涸得像焦裂的大地,再流不出一滴眼淚。
  活下來的戰士對他說,朱銅頭把身負重傷而暈死過去的老旦背回後面,交給了兩個伙夫,關照他們把他背到後方去,然後朱銅

頭就又跑回了戰場。鬼子的陣地差一點就被增援的戰士們衝垮了,這時候鬼子的空軍趕來,扔下了數不清的炸彈和燃燒彈。硝煙散

盡,望遠鏡裡已經看不到任何一具完整的屍體,朱銅頭和最後衝上去的那十幾個戰士一樣,全部化為焦炭了。
  一夜之間,老旦原本熟悉的那麼多人:王立疆、顧天磊、陳玉茗、趙海濤、大薛、劉海群、梁文強,以及黃瑞剛和黃瑞梁兄弟

、黃克方、黃蘊烈等等從黃家衝來的小伙子們,統統都戰死沙場。除了兩個還在病床上掙扎的兵,已經再沒有一個熟人!老旦雖然

體驗過如此之多的生離死別,可在這一刻他幾乎要咒罵這上天的殘忍了。他幾次拔下身上的輸液管想追隨大家同去,可每次都被護

士們發現,護士們流著眼淚,一邊安慰他一邊再給他接上,對他進行著日夜看護。他在病床上不斷陷入雜亂無章的回憶,離家的情

景像被剪成了碎片,回家的希望被燒成了灰燼,在腦海裡被那紛飛的炮火攪和得亂七八糟。他感到被人用擔架抬著走過一條條馬路

,又坐上軍車被拉向不知方向的山路。每天都會響起的警報聲,每天都能聽見的哀號聲,每天都能看到的輸液瓶子,讓他意識到自

己還活著。沒有人來問他,也沒有人來找他,身邊都是缺胳膊少腿、做夢說胡話口音雜亂的士兵。老旦再沒有去打聽弟兄們的死活

了,他只想找個地方靜靜地呆下來,慢慢地平息一下心中的傷痛。
  山裡下雪的時候,他終於可以下地了。由於嚴重的肌肉萎縮,他不得不再次支起了拐杖,身子瘦下去幾十斤,簡直是骨瘦如柴

了,身上坑坑窪窪的再無平坦之處,臉上也多了幾處被毒氣彈熏至潰爛的傷痕。傷兵們都不大敢和這個長官說話,他們無法想像這

個滿身傷痕的長官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痛苦。
  他被輾轉運送到了重慶。6連活下來的戰士李方來找老旦,他身上竟無傷痕,李方見了老旦放聲大哭,說自己是在戰場上逃了

,是趙海濤命令自己帶著錢財離去。他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包袱,打開來裡面全是大洋和紙條,有的大洋還隱約沾著血跡,這都是在

戰場上大家放到一起,約定由活著的人帶回來的賞金。李方哭著說要按著這些紙條上的地址把錢給兄弟們各家送去,不想再回戰場

了,他前天去看望另外一個活下來的兄弟,那弟兄因為血液感染,沒熬過手術。老旦愣愣地看著他,竟沒有話說。
  李方走了,留下了三十幾塊大洋給老旦。半年來老旦的錢幾乎全買了酒喝,在傷兵所裡他以財雄大方著稱。每當一個熬不過去

的士兵要伸腿兒的時候,就喊叫老旦要喝幾口,老旦必然要拿著酒瓶去送他們,讓他們喝個夠。醫生們頗為頭疼,設法將他轉到了

一個大醫院繼續療養。老旦在這裡徹底無人約束,傷好了也駐著拐賴著不走,喝酒就更加肆無忌憚,而且有了一幫軍官酒友。在不

得不扔掉雙拐的時候,老旦的心情仿佛好了很多,但是已經離了酒就沒法子過了。
  從別人給自己念的報紙新聞裡,老旦得知湖南東部的重鎮幾乎全部陷落,地圖上黃家衝業已成為鬼子炮火所及之地。他聽到國

軍第10軍血戰衡陽最終落敗投降。他聽到六千多衡陽附近的百姓組織起來,協助第10軍作戰而戰死。他聽到湘中民團首領黃百原帶

領一千多土匪參加衡陽血戰,全部壯烈殉國,第九戰區司令長官下令追封黃老倌子為少將師長,還給黃家衝立了一塊“千秋英烈”

的墓碑,黃家衝白布遮山,哭聲震天……老旦心裡每天都像壓著一塊大石頭,黃家衝的那些弟兄的親人們如今去向何方?鬼子的飛

機還隔三差五就飛到重慶來轟炸,每一次都炸死不少人。老旦再懶得去防空洞裡躲避,還趁著人們躲炸彈跑到酒鋪裡偷酒喝。國軍

在重慶外圍鐵桶一般的防線終於擋住了鬼子,任憑鬼子衝得再凶,每一次都被打回原處……
  戰事終於淡漠了下來,老旦也被編回了部隊。老旦已經不在乎上面把自己編進什麼部隊,也不在乎給啥頭銜。他和部下的關系

變得冷冰冰的,每天只繃著臉,不言不語不哼不哈,對戰士們也沒有什麼訓話,就只是練兵,往死裡練,練到他們爬不動為止,而

他自己卻悄悄溜出營房,找個沒人的地方去喝酒……
  老旦本就好酒,待身上的最後一處傷疤結痂了,酒已經是唯一可以讓他不在夢裡回到戰場的良藥了。每天不抽煙不吃飯都不打

緊,卻不能沒酒喝,別管是上好的老窖還是粗制濫造的劣酒,都是一仰脖子就灌將下去,可不像川漢們那樣的饒舌三咂圖品出個味

道。
  平時,腰裡的酒壺一俟要見底,老旦就會放下手頭的任何事,把訓練任務丟給副連長,也不叫小兵幫忙,自顧自地蹩出軍營去

找那幾個老主顧買酒喝。戰士們都知道這個脾氣古怪的老連長好這一口,都巴不得他走遠些,訓練可以松口氣。因老旦常接濟一些

家境寒酸的四川小兵,臉皮厚些的大頭兵曉得老旦是個冷面熱心人,時不時地過來蹭兩口喝。誰知一眾小兵都來跟風,把個老旦給

惹毛了,他大眼一瞪,順手抓起一堆酒瓶子朝他們頭上扔將過去,砸得嘍啰們再不敢有這個膽子。戰時的重慶資源緊張,買點什麼

像樣的吃喝和藥物都得憑票,好點的酒就更是成了稀罕物。有一次,一酒館老板為了躉貨不賣給他酒,惹了老旦這個饞蟲兒,竟然

掏出駁克槍來頂在那老板的腦門上,一個店的人嚇得跑了個精光。等到憲兵隊的人來了,老旦已經抱著酒瓶子醉過去了。憲兵隊的

人見他一身傷疤,又是個軍官,就沒再發落他,扔下一摞錢就把他送回了駐地。幾個月下來,老旦和營地周圍的店家都混得廝熟。

店家們掐算著日子,估計老旦的大酒壺快見底了就趕緊進點好貨。這個長官雖然臉陰,卻從來不賒不欠,也從不撒酒瘋,無非是喝

多了一頭扎在地上呼呼大睡一覺,胡話連篇。故店家對老旦印像頗好,大方一點的常給他預備點下酒小菜,老旦也從不客氣,只管

吃個精光。
  只要不醉,老旦早晨常在軍營大院子裡光著屁股洗澡,各連隊也有不少打過大仗和硬仗的老兵,身上的傷痕也蔚為壯觀,可是

當他們看到老旦那具坑坑窪窪溝壑縱橫的身軀時,還是會起一身涼颼颼的雞皮疙瘩。一個眼尖耳靈的戰士從宣傳部門打聽到老旦是

57師虎賁幸存的英雄,很快全體戰士們都知道了,大家都無限敬畏。不時地有人來問常德那次慘烈的戰鬥,但不管什麼場合不管是

誰開口,剛起了個話茬就被老旦那陰暗的眼神壓了回去,很快也無人再提。
  一日傍晚,老旦在王記酒鋪正喝到酣處,鋪子裡進來了三個軍官,穿著簇新的軍服,聽口音像是江浙一帶人。老旦和他們相互

瞅了一眼,估計彼此官階差不離也就沒打招呼了。那三人坐下要了兩斤老窖,又點了幾個小菜,寒暄著互敬兩輪之後,話便多了起

來。
  “錦偉兄如今真乃好酒量啊,半斤下去居然面不改色,這可是三年的川中老窖啊,我提前半月跟老板打了招呼的,絕對的正宗

極品。剛來的時候……懷德兄可曾記得?錦偉兄剛來陪都那會兒一杯酒就倒,可見這幾個月他和潭香樓那美人沒少練酒量啊,莫不

是一杯花酒,二晌春光,三更天裡月牙床?哈哈,原來酒量可以這樣上來的?啊,錦偉兄也給兄弟們說說以這房中之術鍛煉酒量的

秘訣,哈哈……”
  “志仁兄說的是。依我看啊,錦偉兄豈止酒量見長,那周公之術一定是一日千裡啊。今天這半斤酒再下去,我敢說他到了潭香

樓還能殺個七進七出。你看他剛來陪都時又黑又干,做腊肉老鄉都嫌瘦,可如今竟白白胖胖,印堂放光啦!可見錦偉兄采陰補陽之

術已成火候,志仁懷德遠遠不及啊……來來……再敬一杯!”
  老旦斜眼看去,見三人已是喝得滿頭冒汗,軍帽摘在一邊,風紀扣也開了,露出裡面黃白相間的襯衣領子。被調侃的那“錦偉

兄”側對著老旦,確實白白胖胖,有些禿頂,一顆大頭卻長了一副袖珍眉眼,短小口鼻。他稀疏的頭發繞著大卷直欲蓋上天靈蓋,

像是被雹子打過的西瓜秧子,歪塌塌地扒在頭皮上。這人乍一看上去像個文官,不像是對著鬼子放過槍的。正對老旦的那位該是“

志仁兄”,說話最多,長得鬼靈精樣,還略帶些匪氣,半邊臉上像是曾被彈片削去了一塊,深褐色的疤痕襯在一張通紅的酒臉上,

一開口說話臉就往少肉的這一邊歪,顯得有些猙獰。他那只擼起袖子的胳膊上還刺著一條龍,不留神看還以為是胎記。背對老旦的

那位該是“懷德兄”了,老旦看不見他的臉,只見得他後腦勺上那三四條槽頭肉,腰身上的肥肉被武裝帶勒得緊繃繃的,幾乎要將

那身好呢子軍服給撐爆了。
  老旦覺得有點好笑,納罕哪兒來的這麼三個活寶,都沒個正經軍人樣兒,開起腔來還他娘的文縐縐的?他想起了自己和王立疆

在岳陽那晚喝酒的情景,除了喝就是哭,一句廢話都不說,哪像這幾個鳥人的做派?老旦心一疼,端起酒杯就一飲而盡,發出一聲

長嘆。
  側對著老旦的那“錦偉兄”聽得這聲嘆息,扭臉看了看他,朝那兩人使了個眼色,端起一杯酒走了過來,笑著對老旦說:
  “兄弟!大家都是一個旗子下的行伍。戰場上拼命,如今腦袋擱在一邊,喝酒不過圖個盡興,看老兄一身悍氣,光榮多處,絕

非等閑,何故一個人獨斟?鄙人不才,58軍27團4營營長朱錦偉,這兩位是134團3營的胡參謀胡志仁兄弟,5營的夏參謀夏懷德兄弟

。請問老兄在哪個營盤高干?”
  老旦原本懶得搭理這幾棵蔥,但見這個胖子朱錦偉畢恭畢敬地前來敬酒,肩銜還比自己高一些,便收斂了怠慢之氣,站起身敬

了個禮,道:
  “長官好!俺是衛戍區警備營特務連連長,俺叫……幾位老兄就叫俺老旦得了……”
  “原來是警備營的兄弟,失敬失敬,只是老兄好像是中原口音,如何到這邊來了?”
  “俺是在河南老家入的伍,一路打過來的,來這裡之前是57師31團4營6連連長……”
  幾人臉上同時浮起一片驚訝,那朱錦偉堆著笑繼續說道:
  “原來是虎賁的守城英雄啊,怠慢怠慢!難怪老兄身上有一股英壯勇武之氣!老兄如不棄,請這邊上坐!”
  朱錦偉恭身一讓,那兩個參謀也站起身來,一邊拱手一邊讓出了東邊的位置。老旦紅著臉推辭不過,只得坐了。店小二急忙將

老旦的酒菜也端了過來,朱錦偉對小二喊道:
  “再拿兩斤上好的酒來,下酒菜也挑細的做上來,要快……老兄如何到的陪都?那57師並不在這邊休養啊。兄弟記得活下來的

人除了你們余師長,個個都升官發財了,老兄你好像還是平級調動,這又是何故?”
  “俺不是很曉得,在常德死過去了,醒過來已經一個月過去了。俺在醫院也沒問,反正過了兩個月又有調令給俺,當時俺已經

不在常德了,虎賁去了哪邊俺都不曉得,俺……”
  老旦本來想說:“俺也懶得問。”但是想了想這話說出來可不太好聽,硬是把話咽了回去。
  “俺在那次受傷有點重,可能以後也打不了什麼大仗了。警備營沒啥事干,所以就貪了這幾口,讓各位老兄見笑了……嗯,俺

聽說就是你們58軍去收復常德的,和鬼子交了手沒?”
  “交手了,還損失慘重,打了兩天先頭部隊才攻進常德!但兄弟慚愧,做後備隊,沒能趕上殲敵時刻!58軍和72軍在追擊戰裡

斬獲不小,鬼子死傷無數,這是後話了……老兄喝酒!”
  “兄弟們請……朱營長,有點事情俺不太懂,想向幾位長官請教!”
  “老兄客氣,請講!”
  “保衛常德時,俺聽說援軍被鬼子擋住了。俺後來聽警備營長官說,在常德外圍國軍有12個軍,27個師,將近50萬人,而鬼子

加上偽軍也只有不到10萬。咱們57師只有8千多人和8門重炮,可以頂住5萬鬼子的進攻,而且半個多月才拼光,為啥常德外圍40多

萬兄弟部隊,就是策應不過來,就是打不通剩下那幾萬鬼子的陣地?”
  三人瞠目結舌。眾人沒有想到老旦一介農民武夫,竟然問出個這麼刁鑽的問題。三人所屬的58軍的確和鬼子交了手,不過費了

九牛二虎之力才接近常德,剛打進常德,又被日軍一個反衝鋒趕了出來,死傷慘重,直到其他兩個方向的援軍逼近,鬼子才主動撤

出了常德。後來這成了58軍在部隊中的一個笑柄,老旦的這個問題實際包含了這一層責問!
  三個爺們面子上有點掛不住了,氣氛變得尷尬。胡參謀忙給老旦滿上酒,緩緩說道:
  “老兄有所不知!其實戰役初期,我們司令部的長官和參謀部就犯了錯誤,兵力分布有大問題。薛岳長官曾經好使的天爐戰法

恰好中了那鬼子頭目橫山勇的調虎離山之計,所以一上來就損失慘重。鬼子的生力軍養精蓄銳,加上空軍作戰力量,突破常德外圍

的國軍營區防御,可以說易如反掌。但是國軍的增援部隊要是想休整後再打回來,那可就比登天還難!以前鬼子打下我們的城市,

有哪個我們打回來了?因此虎賁孤軍受困於常德,苦戰16天,實為不得已。從兩軍實際力量和態勢上看,國軍將士雖有必死之決心

,無奈這個戰鬥力……實在是……”
  胡志仁說著搖了搖頭。老旦聽著這沒根沒梢的話,並不為之所動,只低頭喝酒一聲不吱,三人都看出來他不太高興。朱錦偉和

夏懷德顯然也不欣賞這胡志仁的話。胡志仁覺察到了,一皺眉繼續說道:
  “這是其一。其二呢……在座的我們幾個都是同鄉,知交已久,我老胡借著酒勁——既然姓胡,不妨說幾句胡話。老兄啊,我

看得出來你衝鋒打仗前線殺敵是條好漢子,可你卻不知這打仗之外的道理!你們57師號稱虎賁,是在上高戰役裡打出的名聲,是74

軍軍長王耀武手中的不敗王牌。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其實這話放到軍隊裡來,也是一樣的道理。老兄可知這57師、第10軍、

74軍和58軍、72軍有何區別?”
  老旦正聽得一愣一愣的,看不出這個土匪樣兒的胡志仁說起話來這麼有章法,自己只曉得帶兵打仗,哪兒曉得還有這麼多的說

道?見另兩人看自己的眼神也變得意味深長,老旦更納悶了,一個勁只搖頭。胡志仁不禁有些得意,瀟灑地給自己斟上酒,再一飲

而盡,抹了一把嘴接著說道:
  “這幾支部隊,雖然同為中華民國的正牌軍,但是彼此之間區別可大了去了。74軍軍長王耀武,第10軍軍長方先覺,57師師長

余程萬,58師師長張靈莆,都是響當當的中央軍校同仁。換句話說,那是蔣老頭子的嫡系——心肝寶貝兒。上高戰役,74軍披荊斬

棘,確實戰功赫赫。但是那是國軍打的人數占優,對日軍進行分割包圍的圍殲戰,表面自然風光。圍殲戰是以多打少,仗不好打但

贏面大,是能打出功名的風頭仗。狙擊戰和攻堅戰是以少打多據堅死守,動不動就打個底兒掉,動不動還背上個防守不力的黑鍋。

老兄,你難道沒看見,那些稀裡糊塗的打援部隊和攻堅部隊是怎麼被鬼子師團殲滅的?”
  胡參謀酒氣回上來了,打出一個嗝,他頓了頓,繼續說道:
  “老兄啊,你掰著指頭數數,看看兩年來那些倒大霉的部隊都是什麼來頭?有幾個是中央嫡系的明媒正娶?又有多少是旁門暗

道的偏房遠妾!滇軍、贛軍和湘軍中,給老蔣的中央軍拿來做墊背的有多少?血,他們流得多;功勞,別人占得多。各路諸侯頭頭

腦腦,縱是心肝再硬,也是肉長的,時間長了,山不轉水轉,占大便宜的人總歸有倒大霉的一天!而到那時,那曾經倒過大霉的主

兒看在眼裡,此時能沒有個隔岸觀火的心?多走兩步,少放兩槍,你蔣老太爺縱是軍令如山,但將在外——你又拿他奈何?蔣老太

爺殺一個韓復榘還那麼老費勁的呢!哼哼……老兄啊,你看看58軍魯道源姓甚名誰,再看看72軍傅翼何方神聖,心裡就有個數了…

…”
  朱錦偉見老旦聽得如墜五裡霧中,也發話了:
  “志仁兄言之有理!往前增援最賣力的是方先覺的第10軍,那是當然,一家親麼!別人和你們嫡系心裡隔著一層皮,走得難免

慢些,於是這第10軍就只能自己打得只剩下光禿禿一個軍部!58軍要是像方先覺他們那樣,一個勁愣頭往前衝,哼哼,管保也是連

個渣都剩不下!啊哈……我們幾個這幾條賤命,注定也早扔在沅江邊上了!”
  老旦愣著聽了半天,慢慢回過神,就有些明白了,可這火氣也噌噌上來了。他怎麼也不能曉得,都快亡國了,國軍部隊之間,

還鬧這些個“門戶之見”,勾心鬥角的,把大好戰機給貽誤了,活生生地把57師虎賁八千多兄弟逼到孤軍奮戰的絕境!回想當時拼

死疆場的弟兄們盼星星盼月亮地等著援軍,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他慍怒地環望了一眼這三個58軍的“友軍”兄弟,沒好氣地說:
  “那敢情俺要替戰死的和剩下的弟兄感謝各位了,58軍至少還能趕到常德,沒讓鬼子們占了空城,將他們的屍骨喂了狗!”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這時一直沒說話的夏懷德又恭恭敬敬地給老旦倒滿酒,終於開了口:
  “老兄莫說氣話,‘必須趕到’那是軍令,要不然他魯道源將軍不就成了千夫所指的民族罪人麼?他心裡燈籠一樣哪——關鍵

是這個火候,要趕到得恰到好處!既要能成解放常德的英雄部隊,還要讓57師不至於全軍覆沒,老頭子不至於太怪罪……咳,這些

是大長官們想的事,我們能明白點子,卻有何用呢?老兄寒心哪,我們兄弟們都理解……可我們寒心的時候他老蔣的人在哪兒呢?

唉……老兄,還是喝酒吧!”
  胡志仁見老旦還傷心,又緩聲說道:
  “老兄啊,我們三個兄弟也還算是讀書人。參軍之初,也有過出生入死,報效黨國的願望,可事情也壞在讀書上,一些事情可

能比老兄看得明白些,可凡事就怕明白!看明白了,自己的滿腔熱情就打了折扣。你要說來,我們老家早成了鬼子占領區,我們真

想打回去,可是我們有什麼辦法呢?蔣老頭子的江山是一邊靠大炮一邊靠大洋打下來的,各地方軍政勢力原本就各自為政,鬼子來

了,面上打著一個旗號,實際上啊——貌合神離!韓復榘被老蔣斃了,你看看他的部隊後來都怎麼樣了?面對異己勢力,面對生死

存亡,哪個不動私心?哪個不留一手?只有保全自己方可圖他日東山再起……老兄啊!你能從常德的鬼門關裡撿回一條命,那才叫

真正大難不死啊,可如今……卻看不出你有什麼後福啊!老兄,你琢磨琢磨看,是不是這個理?”
  老旦徹底被這三個巧舌如簧的軍官說蔫了。有些話他沒聽懂,但好歹明白個大概。天下之大,很多事情是自己這個農民看不明

白的,既琢磨不透,也懶得去琢磨,反正保家衛國的事情自己做了,對得起這份良心。眼前的這三個軍官讓他有些寒心,都是讀了

大書的人,在這樣的國難大事上竟然還有這份居心……
  老旦此時酒勁上衝,也不想再搭理這三人了,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胡亂敬了個軍禮,嘟嚕著舌頭說:
  “俺老旦今天長了見識,多謝幾位長官……開導,咱們……日他媽的……後會有期!”
  說罷,老旦拿起酒壺揚長而去,胡參謀見他不給面子,正有些生氣,站起身來想去拉他,卻被朱錦偉一把拽住了。
  原本不太長的一段路,老旦覺得怎麼也走不到頭。天色漸漸暗了下去,燈火管制的警報也響了,路上的行人早已回家,野狗們

於是大搖大擺地四處覓食。老旦酒勁上了頭,腦子裡扯不清理還亂,他站定了,仰頭向天,一口將壺裡剩下的大半斤酒像涼水般灌

了個干淨。那火辣辣的老酒燒灼著他的喉嚨,燒灼著他的胃,也燒灼著他麻木的心,他的手腳和頭頸都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大地

開始左右搖晃,遠處的野狗不知在為了什麼咬著架,發出凄厲的尖嚎……
  突然間,一陣前所未有的孤獨感襲來,老旦耳邊開始響起死去的戰士們那絕望的哭喊,腦海中幻起激烈的槍炮聲。他趔趔趄趄

地轉了一圈,四周遍是荒涼,不見一個人影。他兩腿一軟終於癱倒在地,開始哇哇地大吐,吐著吐著,那滾燙的眼淚也淋下來了。

他趴在地上,一邊用頭撞著堅硬的土地,一邊放聲哭號著:
  “俺的娘啊,這可咋辦好哩……這可咋辦好哩……兄弟們哪……你們跟俺談談心……你們跟俺說說話啊……俺可咋辦好哩?你

們都死個球的啦……俺的娘啊……啥時候回得了個家啊,老天爺啊……”
  老旦用盡全身氣力哭喊著,驚得野狗們四散奔逃。這凄厲的哭聲在郊外的夜空中久久回蕩著。一陣掠地的陰風在他身旁卷了起

來,眨眼便呼嘯了起來,形成一個旋流,翻卷起了地上的碎土,從這個悲痛的男人身上刮了過去。他咧著嘴哭得如此傷心,那鼻涕

和眼淚,以及他額頭磕出的鮮血,就著黃土在臉上和成了泥,讓他突然間顯得無比的蒼老和醜陋……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34:16

第十章 虎賁雄師

第十章 虎賁雄師

 眾人抖擻精神,在湘中這深秋的夜晚策馬揚鞭。老旦和黃瑞剛跑在前面,不緊不慢地小跑,堅硬的馬蹄砸在山路的碎石上,發出

噠噠的回聲。年輕娃子高聲地呼叫著,將小鞭子抽得帶勁,那建功心切的男兒豪情化做一張張笑臉,離家的傷感已拋在後面了。有

兩個打馬想超過老旦去,老旦心裡得意,這幾年他已練成了再野的坐騎也玩得轉的高手。他正一邊跑馬一邊點煙,眼光瞥到幾個趕

來的後生,那煙還在點,兩腿只一拍一夾,他的大騾子就飛一般地躥了出去,把幾個後生一下子就拉在了後面。眾人大為嘆服,早

知道老旦是驢馬行家,今日才見真功,於是紛紛緊抽幾鞭往前趕去。
  月光下,21騎泛著銀光,馬不停蹄地奔向湘北,整夜下來,竟無人覺得疲憊。透過層層的暮靄,一直跑在前面的老旦在一處山

頂勒住座騎,輕巧地跳下來,他拍拍口吐白沫的大騾子,心想挑你出來還是眼光不錯哩。登高眺眼望去,山外的大地已經泛起了晨

光,遠處一座城市的燈火隱約可見。趙海濤喘著粗氣,看著遠處的地平線,興奮地問老旦:
  “老哥?咱們到了麼?”
  “沒哪,看地圖是另外一個小縣城,常德城離這裡還遠哩。以俺看這路還得一天才能到,縣城不進去了,走山路,直奔常德。


  戰士們紛紛趕了上來,一個個和胯下的牲口一樣口吐白沫汗流浹背了。大伙看到老旦跟沒事人似的抽煙,連口水都不急著喝,

不由得心裡佩服這驢連長的耐力。見老旦拿著望遠鏡在張望,幾個年輕人一邊喝水一邊湊過來想看個熱鬧,老旦回過頭來衝陳玉茗

使了個眼色,陳玉茗會意,正了正帽檐,發出一聲低吼:
  “集合!立正!”
  黃瑞剛和二伢子聽到命令立刻就站成了一排,其他年輕人慌裡慌張的不成章法,朱銅頭在幾人屁股上踢了幾腳,他們方才明白

過來。見隊伍規規矩矩地站定了,陳玉茗上前一步,對老旦敬了一個標准的軍禮,朗聲說道:
  “黃家衝戰鬥分隊集合完畢,老哥請分配任務!”
  二人的這一番配合是早就商量好的,老旦考慮到這些年輕人大多沒有出過遠門,連最簡單的訓練也沒有經歷過,到了隊伍裡會

不知所措,戰場上的殘酷和艱苦更會讓他們受不了,因此想讓他們在路上就歷練歷練。老旦摘下望遠鏡遞給陳玉茗,慢慢說道:
  “黃瑞剛和二伢子俺就不說了,其他後生子們聽著。離開了黃家衝,你們再也不是山裡的雞雞娃,明天這個時候,估計咱們就

可以進常德城了。想做抗日的軍人,就不能沒點紀律,沒點規矩,要不常德的隊伍見了你們這些沒吃過幾碗干飯的貨,怕是人家就

不放在眼裡。黃老倌子既然把你們交給俺,讓你們掙個頭臉回去,俺就得讓你們像個樣。從現在起,陳玉茗和黃瑞剛會教給你們些

營盤裡的分寸,你們要用心記住了,到了常德,就要做出點樣子來,別讓俺的老戰友們說俺帶了一幫稀松漢來瞎湊數。離戰場越來

越近了,到常德之前這段路可能也不是很安全,大家要多長幾只耳朵,多睜幾只眼,提足了精神,你們可聽明白了?”
  “明白!”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突然山那邊傳來一陣馬達聲,老旦寒毛嗖地豎了起來,這聲音怕是死都忘不了。
  “鬼子飛機!躲起來!”
  老旦下令,大家立刻把馬牽到大樹下面,趕緊給騾馬帶上籠頭。老旦和陳玉茗幾人爬過山頂看去,三架鬼子飛機排成三角低低

地從山腰飛過。老旦甚至看見了頭戴皮帽子的鬼子駕駛員,想起了玉蘭的慘死,此刻真是恨得牙根發癢。
  “它們是去常德麼?”
  “應該不是,這是鬼子戰鬥機,而且數量太少,常德空防力量不弱,他們這樣去占不著便宜。”
  說話的是黃瑞剛,老旦贊許地點了點頭說:
  “讓海濤去前面探路,半個時辰回來報一次,梁文強和大薛兩邊偵察,槍裡都頂上火,以防萬一……上路吧!”
  提心吊膽地又走了一天,趙海濤終於傳回了好消息,他到了常德城南門外面,看見了自己人的軍隊。
  常德城並不像眾人想的那樣氣氛緊張,城外雖然堅壁清野,鐵絲網和鹿蒺藜隨處可見,深溝和碉堡也錯落有致,但是部隊卻沒

看見多少。城裡車水馬龍,仍然熱鬧不堪。店家扯著嗓子大聲叫賣,茶樓裡一桌桌的牌友也興致頗濃,老人在路邊端著茶壺舉著煙

袋擺著龍門陣,在街兩旁的牆上偶爾看見一些抗日的標語,才能夠讓人想起這裡不過是離戰場一日之地的邊城。
  進城的第二天,老旦就找到了王立疆。已經升為團長的王立疆正在布置東城的城防,二人見面,自然分外親熱。老旦覺得王立

疆黑瘦了不少,王立疆覺得老旦白胖了許多,兩人握手的時候較了下勁,仍然是半斤對八兩。聽說老旦還帶來了一只小隊伍,王立

疆甚是驚喜,忙帶著老旦和黃瑞剛去了31團的政治處,團政治處的幾個官正在為缺衣少糧沒有兵源犯愁,突然聽說來了一個老牌戰

鬥英雄,還帶回來二十條漢子,不由得拍手稱好。老旦當年脫離部隊應受到的懲罰,此時統統都扔到爪哇國去了。長官們皺著眉頭

,絞著腦汁,用最快的速度為老旦等人安排編制上報,人先留下,走手續的事情慢慢來過。
  老旦得知,57師現在並不滿員,全師只有三個休整中的團在城裡駐防,等待著新的命令。由於各團都不滿員,師部命令就地征

兵,而且要求限期達到編制,可休整期間部隊的軍餉和油水都大打折扣,常德百姓捐糧捐面伺候軍隊,卻就是不來當兵。政治部和

征兵處的人像唱大戲一樣東跑西顛,四處打著白條去游說,幾乎磨破嘴皮。兵員緊缺,老旦等一行21人自然成了香餑餑。王立疆和

57師政治部打了招呼,政治部主任考察了老旦的資歷,會同作戰科迅速做出決定,任命老旦當了31團4營6連連長,軍銜中尉。老旦

尋思自己的軍銜應該更高一點了,但是政治部主任說軍銜這事得報上去再定,先掛上中尉的領章再說。
  換上嶄新的中尉軍服,老旦還有點不太舒服,在黃家衝懶散多年,破衣爛衫隨便穿,如今總覺得脖子被風紀扣勒得喘不過氣來

,肚子上的皮帶也有些緊。熟悉的軍服味道讓他有些激動,不由得挺直略微佝僂的腰杆,長出一口氣。再穿上這身皮,想脫可就難

了。原本心中那時起時落的國恨,如今多了一分刻入骨髓的家仇,此一時,彼一時,活著就得有點骨頭,貓兒在湖南農村回不了家

,如今再扛上槍也不一定回得了家,既然什麼都不一定,那就不如用槍殺出一條路來。袁白先生講的三國志和隋唐英雄傳裡面,那

關雲長、秦叔寶等英雄豪傑,不也沒球個家麼?麻子團長的威望是打出來的,可他在二十年前不也是河南農村的一個屁孩兒?
  時勢造英雄!老旦想起了袁白先生最愛念叨的話。自己雖然不想當什麼英雄,可也不能當黃老倌子和麻子團長看不起的狗熊孬

種吧?打不回家就打出個說法來!
  幾天以後,老旦到31團4營6連上任,除了黃瑞剛和二伢子各自去了3連和5連當排長,剩下的18人都編入了6連,陳玉茗、劉海

群、趙海濤、梁文強和朱銅頭分任排長。6連是按新的編制組建的,更像一個獨立連,主要成員大多是長沙城開小差跑回來的逃兵

,也有其他部隊的散兵游勇,有組織無紀律,大多都打過硬仗,也很不好管。57師的政治工作做得很到位,“凡抗日者既往不咎!

”跑回常德的兵終歸挨不住每天東躲西藏的日子,早知道74軍57師響當當的大名,人家既然亮了招牌,也不追究過去,還不上趕著

去57師混口飯吃?於是紛紛前來投奔。4營營長是王立疆帶出來的弟兄,聽說了老旦的手段,也考慮到這幫逃兵和匪兵的劣根性,

放下一句狠話來:三個月之後,一盤散沙的6連必須變成74軍57師——“虎賁”的硬骨頭連隊,屆時隨31團開赴長沙。6連整編人數

175人,分6個排,不設政治指導員,由王立疆的團政治處直接做政治指導工作,即日起開始集訓。
  初到6連上任,老旦大吃一驚,除了自己帶來的人,其他兵看上去更像是土匪出身,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坦胸露肚軍容不整。

估計是怕他們惹事,上頭還沒給他們發武器。4營政治處派來了一個學生官管他們,細皮嫩肉的學生官原自以為是大材小用,沒想

到一個月下來就被這幫土匪折騰得筋疲力盡精神崩潰了,瘦下去一圈肉。士兵們常拿這個娃娃開心,一日他在茅房拉屎,門縫裡突

然塞進了一顆手榴彈,他登時嚇得魂飛魄散了,褲子也沒提就奪門而出,後面一溜線屎淋漓滿地。他趴在地上等了半晌,卻沒個動

靜,回去一看,那手榴彈根本就沒有拉弦。學生官兒自覺無臉見人,主動掛靴離任。這些爛兵計謀得逞,更是肆無忌憚。連隊的伙

食供應本很一般,可是營房裡經常飄出烤雞烤鴨的味道來。臨近的百姓常跑到營裡來告狀說有人半夜偷雞摸狗,說看身手不像是普

通毛賊,斷定是這個連裡的,可是軍官們查無實據,也奈何不得。
  在上任前王立疆曾請老旦喝酒,知道他要去管6連,只說了一句:
  “老兄得拿出點不一般的手段來!”
  老旦會意,心想日你媽的,不出一個月,俺管叫你們這幫球服服帖帖……
  王立疆從師參謀處要來了一個作戰參謀,名叫顧天磊,做6連的副連長,跟老旦搭檔。顧天磊是東北黑龍江漠河人,戰前畢業

於黃浦軍校,現軍銜中尉。他身材魁梧,比老旦還高出半頭來,照板子村的說法,這是一副殺豬的身板,那身軍服穿在他身上格外

挺括熨貼,簡直就像是為他量身定做的。此人看上去雖然高大威猛,可眉宇間卻透出一股陰氣,總像心裡揣著事兒,老旦看得見卻

說不清楚。老旦見過的作戰參謀不少,大多文質彬彬,心胸坦蕩,卻沒見過顧天磊這樣的。
  顧天磊和老旦見了面並不認生,東拉西扯兩天下來就有了默契。老旦照著楊鐵筠當時訓練特務連的標准收拾這幫“匪兵”,每

天一早雞還沒開啼,他就讓陳玉茗把眾人折騰起來,頂著星星拉開膀子負重拉練。他和顧天磊身先士卒,光著膀子爬山過水練刺刀

。有的兵耍懶,有的兵裝傻,或吊兒郎當的賴著不跑,或趴在地上像死狗一樣喘氣。陳玉茗一見到這樣的兵就冒火,上去就要用腳

踹,老旦忙喝住了。跑過來看看地上這賊眼亂轉的賴兵,老旦心知肚明,他擦了一把汗,將賴兵拎將起來,二話不說拿過那廝的槍

支彈藥和包袱,扛在自己身上就跑。那廝見老旦這般,反倒不好意思了,忙咬牙追上去,堆著笑臉把裝備要了回來。陳玉茗恍然大

悟,立刻主動替一個跑不動的士兵扛槍,並告訴梁文強他們也如法炮制,攻心效果立竿見影。
  顧天磊一邊前後跑著,一邊大聲給大家鼓著勁,看見跑不動的就過去扶一把。這家伙健壯如牛,體力比老旦還要好,背上的傷

疤也蔚為壯觀。在第二次長沙會戰中,顧天磊被一顆空爆彈炸中,背上被彈片切割得像是剁肉的案板一樣溝壑縱橫。他渾身的腱子

肉和滿身的傷疤嘩啦啦地亂顫,15公斤的彈藥在他身上就像只背了一個小棉枕頭。老旦心裡羨慕,卻也硬撐著跑在前面。顧天磊對

著士兵們大聲喊道:
  “弟兄們!虎賁的兵沒有孬種,自打有建制以來,打的都是狠仗和惡仗,是日本鬼子只要聽到就會兩腿打哆嗦的王牌57師!咱

們今天多流點汗,打鬼子的時候就讓王八羔子們多流點血!我見過的日本鬼子可以背著20公斤武器裝備跑50裡地,一停下來就可以

向我們進攻!所以我們要想打死鬼子,或者不被鬼子打死,就要跑得比他們快,就要變得比他們還要狠。我們可以依靠的,只有手

裡的步槍和手榴彈,只有我們身邊生死與共的弟兄們。弟兄們,跟著老連長玩命跑啊……”
  老兵油子本不太吃顧天磊這一套,這些家伙自恃身經百戰,什麼鬼子沒見過?直到看到打頭的兩位連長後背上坑坑窪窪的傷疤

時,他們才有些收斂了,一股無形的力量迅速在隊伍裡傳遞開來。休息的時候,梁文強和朱銅頭等排長都是把水先給戰士們喝,把

煙先給戰士們抽,然後幫他們逐個地檢查裝備有沒有問題。拉練一天回來,這幫懶散多時的兵油子已經累得連上床都沒有力氣了。

剛喝了口稀粥,趴在床上想睡過去,眾人突然聞到一陣陣烤肉的香味。幾個兵好奇地打開營房伸頭出去,只見院子裡架起了兩堆篝

火,各烤著一只畜生,幾個當官的正在忙活著。戰士們不由興奮得大叫,頓時來了精神,紛紛趿上鞋跑了出來,笑嘻嘻地圍在火邊

。老旦渾身粘著血,正用刀剔著一只大狗,幾個排長也忙著添柴加火。一個戰士鬥膽問道:
  “連長,今晚上做啥子打牙祭個麼?”
  老旦抬起沾滿血污的臉,神秘地一笑,卻不做答,只把手中的刀走得飛快,像極了肉案後面的屠夫。這時只見顧天磊抱著三箱

子酒蹩了過來,這三箱子酒足有百十斤重,可這顧參謀一個人就抬了來,真是有一把子力氣呢。他把酒輕輕放在地上,像是放了一

個板凳樣輕松,他抬頭說道:
  “連長想到你們多日不練了,這一天怕是要累得長雞毛,這些天伙食也沒什麼油腥兒,怕你們這幫饞鬼吃不消,連長就讓幾個

排長去野外敲了幾只狗回來,好讓大家吃了肉有勁訓練!這狗是白來的,可這酒可是老哥掏錢給大伙買的!問你們一句,今天累不

累?”
  “不累!”
  戰士們齊聲喊道,望著吱吱冒油的烤狗肉,饞得哈拉子就要垂到地上了。自打連隊成立這一個多月來,濱湖方面的糧食給養被

日軍阻在了外邊,部隊伙食每況愈下,甭說豬肉,豬毛都看不見幾根,多日不聞肉味的戰士們各個面露菜色,也難怪他們常去偷雞

摸狗,攪得百姓怨聲載道。見連頭兒為弟兄們想得如此周到——人家可也是訓練了一天啊,仍然不辭辛苦地給大伙弄吃喝,眾人無

不感動。一個戰士高喊道:
  “連長,弟兄們只要有肉吃,有酒喝,別說每天訓練,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全憑你一句話!弟兄們都是和鬼子玩過刺刀的,連

長你就盡管使喚,松了軟了連長只管狠了發落,咱們也沒個叫屈的,弟兄們說是不是?”
  “是!”
  “沒錯的呦!”
  “這個自然!”
  眾人高聲應道。
  “列隊!”
  陳玉茗高聲喊道。戰士們這時一個個精神十足,齊刷刷地站成了三排。老旦一把將刀釘在案板上,拿毛巾擦了擦臉,走到隊伍

前站定了,高聲說道:
  “弟兄們!這兵荒馬亂的日子,咱們兄弟們能混到一起,就算是緣分。俺老旦原本是個種地的,大字不認得幾個,更沒見過啥

世面。只是俺這仗打得多了,見多了自己的弟兄們死在鬼子的炮火下,死在俺的身邊。俺到今天能留下這一條命,全是因為那麼多

兄弟為俺擋過無數鬼子的槍子,幫俺護下這條爛命!俺帶的這些個兄弟,尤其是你們的排長們,個個都是死過幾回的人了,有好日

子過他們都舍了,非要跟著俺來打鬼子,不為別的,一是為了生死兄弟,二是為了把鬼子打跑再回家過安生日子。從此以後,咱們

也就是生死弟兄,有肉你們先吃,有酒你們先喝,有藥你們先用。俺就要一條,打仗的時候不要給俺稀松,不要給大名鼎鼎的虎賁

57師丟人,更不要讓我們死去的弟兄們恥笑了去,別讓他娘的只有炕頭高的小日本小瞧了!弟兄們能不能做到?”
  “能!”戰士們大聲答道。
  “昨天俺到團部開會,團裡的長官說了,這鬼子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自己家裡也被美國盟軍扔炸彈,長沙他們打了一年都打

不下來,已經是什麼強……強……強鳥之末!”
  戰士們哄堂大笑。老旦笑著一擺手算是自嘲,繼續說道:
  “總之,原來俺打鬼子總是看不到啥希望,現在好像看見了。57師為啥叫虎賁俺不曉得,俺也不懂……這老虎哪有個笨的?但

是俺知道57師自和鬼子交手就沒吃過敗仗,是咱們國軍響當當的王牌!如今咱們連隊得到命令了,整個57師可能要留在常德打鬼子

,不去長沙了,這裡的老百姓也要撤退。咱們要加緊訓練,修築工事。余程萬師長是個硬骨頭老廣,骨頭硬,紀律也硬,因此俺的

連隊裡也要有些個硬規矩,讓顧副連長和大家說說!”
  顧天磊在一邊聽著,見老旦只用一通土了吧嘰的講話,外加兩只野狗,三箱破酒就把這群匪兵油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心下暗自

嘆服。這可的確是一門了不得的邪門功夫!自己出身黃埔,卻沒學到這般本領。剛來的時候,他對憨頭憨腦的老旦還有些看不上眼

,憑啥讓他當連長?憑啥把自己從師部揪下來給他當參謀?此時才有些認識了,他揉了揉嘰裡咕嚕的肚子,干咳幾聲定了下神,便

開始接過話來,給戰士們講57軍的軍規制度。不能讓老旦小看啊!顧天磊卯足了精神,把57師的軍紀和賞罰講得簡單明了又條理清

晰。戰士們都聽得認真,軍規條例賞罰分明,比如說打完了這仗,所有的人長一級軍銜,還有若干光洋可以拿;又比如說57師臨時

成立了督戰隊,戰場上後退一步就會被槍斃,等等。這回戰士們算是心裡有了譜,看來在這支部隊是沒法子瞎胡混的,不過能有這

麼兩個指揮有章有法對弟兄們又關懷備至的連頭領導,這仗打著也算踏實,終歸好過以前糊裡糊塗地給人當炮灰吧?
  聽顧參謀的長篇大論講述完畢,老旦見士兵們真是饞得要撲上去了,還一個個強忍著站得筆直,心裡暗自一笑,道:
  “弟兄們聽明白了沒有?”
  “曉得了!”
  “知道個了!”
  “明白了!”
  陳玉茗見眾人回答得不成章法,一聲大喝:
  “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
  戰士們用足力氣大聲喊道。陳玉茗滿意地說:
  “原地坐下!一個一個上來領肉領酒,不許亂!”
  老旦又親自操刀,把烤熟的狗肉一塊塊地割給戰士們,他熟練的刀法讓幾個曾經做過屠夫營生的士兵也嘖嘖稱贊。朱銅頭已經

在一旁支起一口大鍋煮水,他把剔完的骨頭和大家啃完的骨頭收羅起來扔進大鍋,再剁了幾個大白蘿蔔放下去,也不知這廝還用了

什麼料,不一會兒那鍋骨頭湯就濃香四溢了。火光裡,戰士們坐在地上,個個啃得津津有味,吱吱有聲,恨不得把骨頭棒子都嚼碎

了咽下去。每人分到的酒不多,卻個個都喝得滿面紅光。大伙兒突然留意到老連長顧參謀和幾個排長都站在那裡,在啃沒什麼肉的

干骨頭棒子,鼻子就有些酸了。黃瑞剛的弟弟黃瑞梁跑到老旦面前,要把自己的肉給老旦吃,老旦笑著推了,還笑嘻嘻地說:
  “娃子你不知道,你們出來之前,咱們早就偷偷地啃了幾口哩!”
  從這以後,戰士們就像擰上了發條的機器。大家早出晚歸,在營地周圍大張旗鼓地艱苦訓練,射擊格鬥拼刺刀,震天的喊聲讓

營地周圍要撤退的百姓甚感意外,如何這幫土匪兵油子竟改頭換面了?老旦在山裡早已經把梁文強和趙海濤訓練成了神槍手,把陳

玉茗和大薛、劉海群訓練成了大刀和拼刺能手,因此練將起來甚是順手。只有朱銅頭一個啥也玩不轉,卻自學成才練就了一手好廚

藝,牢牢地俘虜了大伙的胃,人緣指數連連看漲。
  戰士們吃得香,訓練起來格外自覺和努力,再沒有一個偷懶的。顧天磊很重視做連隊的政治思想訓導工作,經常在訓練之余,

給大家安排一些親民活動,幫助老百姓撤退遷移,今天幫著劉老倌子家造一輛驢車,明天幫著王老倌子家拆卸木料。土生土長的百

姓們不願意走的,戰士們就以班為單位上門去勸說,一個班不行再換一個班,說你們放心地走,等我們把鬼子打跑了,再回來管我

們虎賁要房子,保證完璧歸趙。戰士們連哄帶騙地將營地周圍的百姓們一戶戶送走了,很快營地周圍就沒了人煙,此時,北邊轟隆

隆的炮聲可以聽得到了。
  一連兩個月,6連都在緊張的氣氛中訓練。在東面、北面和南面,每天都有隆隆的炮聲傳來,大家都明白戰鬥就要來臨了。老

旦和大家都有些緊張,訓練更加賣力了。團部仍然沒有明確的作戰指示,顧天磊去了師部一次,帶回來一些不好的消息。
  “連長,在常德外圍,我們的幾支主力部隊都被打散了。”
  “啥意思,鬼子來了多少人?”
  “估計至少有5萬人。這幾天師部才得到消息,鬼子的主攻方向竟然就是常德……29軍,73軍和我們79軍的幾個師,幾乎全軍

覆沒了……看來是中了鬼子的計,被敵分割包圍了……”
  “這……怎麼會……在常德咱們有多少部隊?”
  “只有咱們57師,其他的軍團都被日軍攔在外邊……最近的也有一百公裡……”
  “可是虎賁只有8000人,打5萬鬼子,這怎麼打?援軍何時能到?”
  “估計一時半會兒到不了!據我所知,戰區的主力部隊都集中在津河、澧河以及暖水街以西的地區,為的是照顧岳陽方面,常

德周圍沒有梯次部署……鬼子是有備而來,玩了一次咱們老祖宗的圍城打援和引蛇出洞,參謀部太過輕敵了,怎麼能把幾個軍都稀

裡糊塗填進去呢?竟吃了這麼大的虧!不說了……明天師部召開動員大會,是什麼態勢到時候就清楚了。”
  聽到這令人膽寒的消息,老旦心裡咯噔一下,腦子裡嗡嗡亂響。以前和鬼子交手,大都是國軍以多打少,深溝壁壘加人海戰術

,還被火力占優、戰術先進、戰鬥力強的鬼子打得節節敗退,狼狽不堪,如今8000人要頂住5萬鬼子的進攻,既沒有足量的重武器

,又沒有堅固的城防工事,編制也不全,這仗怎麼打?據自己觀察,這常德城四面漏風,東南西北不過50裡的地界,並不是一座易

守難攻的堅城,鬼子的火炮可以打到任何一個角落!干掉了防空炮火,鬼子的飛機可以拔掉任何一個火力點,老旦心底掠過一陣涼

意,竟然六神無主了。他點起煙鍋來壓一壓怦怦亂跳的心,抬頭看顧天磊,也是眉頭緊鎖一臉愁雲,二人一時都靜默不語。
  不遠處的營房裡,戰士們的鼾聲此起彼伏,酣暢淋漓。老旦原本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備,但萬萬沒想到會遇到這樣一場力量對比

絕對懸殊的惡仗!虎賁的厲害是知道一些的,這支隊伍打軍閥孫傳芳的時候就威風八面,在長沙也頂住了鬼子半個師團的進攻。但

是如今面對撲過來的飛機大炮,再加上5萬名不要命的東洋兵,如何能頂得住?只有期待奇跡出現了。真不曾想到,剛離開黃家衝

,竟然頓時就陷入絕地!
  老旦和顧天磊蔫蔫地對坐了一晚,地上滿是丟落的煙頭和磕掉的煙灰……
  第二天,師裡的命令下來,即日召開戰前動員大會,虎賁所有官兵在中央銀行前面集合待命。
  當看到31團4營6連的戰士們軍容齊整,精神抖擻地舉著步槍,面帶微笑地向中心廣場列隊出發時,老旦的心情總算舒坦一些。

兩個月下來,這幫匪兵油子終於被自己調教成了一支本領過硬、紀律嚴明的連隊。戰士們身強體壯,精神抖擻,老旦又不禁有些安

慰,6連的戰鬥力一定不會輸給正奔襲過來的日本鬼子!
  當6連喊著洪亮的號子進入會場時,團部長官們都對這支部隊耳目一新的變化嘖嘖稱奇了。這哪裡還是那幫活土匪,明明就是

一支虎虎生威的鐵軍麼!他們個個身強體壯,動作剛勁,刺刀都擦得锃亮,映著每人黑黝結實的臉龐。王立疆也對老旦的本事甚感

佩服,簡要地向略帶驚奇的余程萬師長彙報了老旦訓練6連的情況,余師長聞之不住點頭,卻不說話。參謀主任龍出雲笑著對王立

疆說:
  “此人會帶兵,堪當重任!”
  黃昏已至,會場周圍燃起了熊熊的火把,虎賁八千戰士肅立當場。如今已是陰歷十月,天氣已轉寒,一陣猛烈的西北風掠過,

高高的旗杆發出“日兒日兒”的哨音。
  “全體聽令!立正!舉槍!”
  全體戰士嘩的一聲將鋼槍舉到身前,再放到身體的右側,同時一個標准的立正。
  “虎賁!”
  “無敵!”
  “虎賁!”
  “萬歲!”
  八千戰士齊聲高喊,那聲浪如千軍萬馬呼嘯而過,在廣場上回蕩著。余程萬師長從容地走到台前。只見他嶄新的中將軍服上綴

滿了亮光閃閃的勛章。他用威嚴的目光緩緩掃過全體將士,莊重而有力地給將士們敬了個禮,然後背過手去,穩穩站定。
  “稍息!”他頓了頓,接著又聲音洪亮,字字擲地有聲地說道:
  “虎賁的弟兄們!今天我們開動員大會,不為別的,為的是迎接一場光榮的戰役!這些天,想必大家都聽到了常德周圍的炮聲

,我國軍第六、第九戰區的兄弟部隊正在戰線上和鬼子的十萬精銳浴血奮戰。日本鬼子想通過這一仗打下湖南,打下進攻大後方的

門戶,日夜不停地向我軍戰線進攻,可謂不惜血本。74軍的其他幾個師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已經打了兩個多月,弟兄們眾志成城,

雖然血流成河,卻讓鬼子十萬大軍步步維艱,同樣損失慘重。如今,鬼子鑽過來了幾個聯隊,幾萬人馬,就想大搖大擺、輕輕松松

地拿下常德這個寶貴的糧倉,休想!想放幾響小炮、扔幾顆炸彈就把常德如探囊取物一樣攻占,休想!因為有虎賁在,因為有我們

在!
  “弟兄們啊,常德雖小,但是戰略意義重大,常德一地的得失,可說關乎到我整個中華民族的命運!常德如若失手,兩個戰區

的防線就面臨崩潰,長沙和衡陽即將不保,湘北這塊寶地,這座大糧倉,就會落入日寇之手……因此可以說,常德亡則湘敗,湘敗

則國破,國破則家亡!常德三面臨水,我們可謂背水一戰,是置之死地而後生!我們的城防區域不過南北四十余裡,在地圖上可謂

彈丸之地,可這是多麼重要的一個彈丸之地啊!它的重要性比長沙有過之而無不及。長沙城我們守住了,常德城我們也一定可以守

住!
  “為了黨國和人民,為了我們的親人,我們一定要完成這個神聖的使命,用我們的熱血和身軀去換取整個國家和民族的生存!

現在,我命令你們,上到師部,下到伙夫,都要做好和日軍浴血奮戰的准備,准備拼到最後一人,最後一彈,最後一條戰壕。虎賁

與常德同在!”
  余師長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揮,仿佛斬斷了敵人的千軍萬馬一般。戰士們聽得熱血沸騰,見台上的司號員一揮手,立刻齊聲高喊

道:
  “虎賁!無敵!虎賁!萬歲!”
  老旦也深受鼓舞,前一晚的陰郁情緒一掃而光。他自忖,這57師真是名不虛傳,師長真是個非一般的厲害角色!
  “我們虎賁部隊,東征西討,南征北戰,還從來沒有吃過敗仗,這一次也不會!我們要讓日本鬼子知道,面對他們的是中國最

為頑強的軍隊。現在,不僅我們中國人民,全世界的反法西斯力量都在關注著我們,等著我們勝利的捷報,增強全世界人民反法西

斯必勝的信心!
  “弟兄們,我們要對得起那上百萬已經壯烈殉國的兄弟,要對得起被日寇殘酷屠殺的中國人民,要對得起被日寇踐踏的中華大

地!我們報效國家的機會到了!我們建功立業的機會到了!虎賁!”
  “無敵!”
  “虎賁!”
  “萬歲!”
  57師官兵們震天的呼喊衝破雲霄,直上九天……
  戰鬥很快就打響了。
  當一顆炮彈帶著刺耳的哨音在指揮所旁邊炸響的時候,老旦從頭到腳都感到了一陣寒意,竟然下意識地想要抱著頭蹲下。他的

頭皮緊繃繃的,五官被衝擊波扯得生疼,像是漿洗過的麻布。下半身莫名其妙地嗦嗦發抖,泛起一陣呼之欲出的尿意。一個老兵正

在不遠處點煙,那老兵的手穩當得如同做針線活兒,老旦羞愧得要去捂自己的臉了。離開戰場久了,原先那股不怕死的勁頭打了折

扣,頃刻間,安定悠游的田園生活記憶,立刻被幾顆炮彈炸得無影無蹤了。他使勁擠了擠針扎一般麻木疼痛的腳趾頭,扶了扶軍帽

,彈掉落在肩頭的泥土,偷偷地深吸了幾口氣,終於感覺到血液又開始在周身湧動。熟悉的炸藥味道和炮彈掀起的泥土氣息,戰士

們嘩啦啦拉響槍栓的撞擊聲,讓他漸漸感到已經身臨其境,像是回到了過去一樣。沒過多久,他就有種仿佛從未離開過戰場的感覺

了,在黃家衝神仙般安閑的日子和在鬥方山與阿鳳共度的那個地動山搖的夜晚一樣,不過是夢裡劃過的一道美麗的閃電,如今的槍

林彈雨,軍號馬蹄,以及隨時可能降臨的死神,才是自己要真實面對的生活。
  兩架鬼子飛機肆無忌憚地從隱蔽的指揮所上空飛過,掃下一陣密集的彈雨。老旦甚至看見了飛機上那兩個瘦小的東洋人皮帽子

下面精悍的臉,其中一個還留著滑稽的仁丹胡。想到鬼子飛行員夾著褲襠擠在窄小的飛機艙裡,要像自己這般尿緊那該咋辦哩?老

旦突然走了神,自覺有些好笑,竟忘了低下身來去躲那如同犁地一般的彈雨,旁邊的顧天磊猛地將他撲倒在地。幾顆機槍子彈將指

揮所打得烏煙瘴氣,那張從百姓家搬來放地圖的八仙桌被打成了碎塊,電台也被打成了零件。老旦懵頭懵腦地站起身來,看到了顧

天磊那奇怪的眼神,再看看四周,指揮所裡的人好在都沒有受傷。
  “日你媽的!鬼子要上來了!電話壞了,通訊兵!你去給陳玉茗帶個話,頂得硬一點,多扔點手榴彈,第一波鬼子肯定會像瘋

狗一樣往上硬衝的,不能讓鬼子嘗到一點甜頭!另外,讓他們注意和旁邊的5連陣地呼應,別讓鬼子鑽了褲襠跑過來!”
  說來也怪,當自己在剛才那一剎那之間與死亡擦身而過時,那種緊繃繃的感覺一下子煙消雲散了。這不是很熟悉麼?回來了,

俺老旦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他感覺到心跳已經慢了下來,心底甚至浮起一種激動,他要帶領著這支准備充足的部隊堅守這

片陣地,續寫自己的傳奇了!他拿起望遠鏡,向連隊防守的一線陣地望去。鬼子的炮彈像鞭炮一樣在陳玉茗和大薛防守的前沿陣地

上炸響,陣地被籠罩在一片混濁的煙塵之下,周圍那些不結實的民房紛紛在炮火中成為廢墟。鬼子飛機扔完炸彈剛掉頭離去,望遠

鏡裡就出現了血紅呲拉的膏藥旗、黑綠色的鋼盔和鬼子雪亮的刺刀。
  鬼子衝鋒了!
  “用迫擊炮轟一下敵人的隊形!預備隊准備!”
  顧天磊一邊觀察著前方陣地一邊下著命令。他方才對老旦的遲鈍反應頗為費解,見了敵機掃射為何不躲呢?逞英雄?看著又不

像,莫不是老久不上戰場有點發懵吧?現在,他總算看到老旦鎮定自若地在觀察前方陣地了。不遠處幾次爆炸崩來很多彈片和碎石

,打在用來偽裝的樹枝上沙沙地響,也有不少彈到他倆身上的,老旦竟然一動不動。指揮所離前沿陣地太近了,可老旦堅持要設在

這裡,昨天為這個顧天磊還和老旦爭了好一會兒。照顧天磊對鬼子的了解,一旦被鬼子飛機發現這裡是個指揮部,立刻就會招致一

頓毀滅性的炮火覆蓋,鬼子的炮彈可不像國軍這麼金貴,動不動就是幾百發。但老旦習慣了看著兄弟們作戰,是攻是守都要瞧在眼

裡。老旦安排兩個預備隊——梁文強帶的3排和趙海濤帶的4排都在前面150米距離的深壕裡,朱銅頭的警衛排也在右邊的隱蔽帶,

一個招呼打過去,一兩分鐘就可以衝到陣地上去。兩人爭了幾句,越說越擰,干脆不說了。
  在血戰長沙時,顧天磊頗有心得,鬼子在陣地戰上極具優勢,其多兵種協同作戰能力遠勝於國軍。炮兵方面,日軍的炮兵射擊

精度高,反應也極迅速,這和鬼子地圖的精確與前沿觀察哨的認真是分不開的。空軍方面,日軍有亞洲最為強大的空中打擊力量,

國軍的蘇制和美式老飛機遠不是零式戰鬥機的對手,鬼子的轟炸機可以用各種高難姿勢俯衝轟炸掃射,國軍及其薄弱空防力量根本

無法遏制這種打擊,日軍的炸彈往往會准確擊中目標,這對國軍的地面部隊造成了極大的心理震懾。陸軍方面,日軍的單兵作戰能

力和分隊協同作戰能力也遠在國軍之上,一個日軍的聯隊,相當於國軍的一個團編制,卻往往可以在空軍、炮兵和情報部門的配合

下,擊跨國軍一個師的防線,甚至全殲該師,這種例子在淞滬會戰時比比皆是。當然,中國一線作戰部隊在屢敗屢戰中也總結出很

多戰鬥經驗,在對抗鬼子的集束衝鋒時,一味地死守也不行,最好的辦法就是反衝鋒和肉搏戰,讓鬼子強大的火力增援起不到作用

,即使三個國軍士兵才能拼掉一個鬼子,也是值得的。
  顧天磊對老旦的軍事指揮能力有些懷疑,這家伙看來是干過一些硬仗,但是他的這套死守打法行麼?再想想常德彈丸之地,沒

有什麼作戰縱深,後面就是設在東門的31團和169團團部了,老旦把指揮所設在四鋪街這裡,勇氣固可嘉,可是思慮不足,指揮所

一旦被拔掉,前沿也就失去指揮系統,鬼子突破這樣的防線可謂易如反掌。虎賁和鬼子可耗不起兵力,反衝鋒或許正中鬼子下懷。

顧天磊越想越愁,不過他一時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議,只能整天黑著臉四處查看。
  事實上,常德戰役半個月來的戰況與顧天磊預想的還比較一致。常德外圍的深溝壁壘很快就被鬼子突破,鬼子雖然是長途奔襲

而至,但是戰鬥力絲毫不減。常德守軍費了兩個月工夫修起來的碉堡和工事,半個時辰就被炸得七零八落。每個戰鬥序列在和鬼子

打照面之前至少有1/3的傷亡減員。戰士們頂著炮火衝到敵人的衝鋒隊伍裡,這幾乎成了讓鬼子炮兵停火的唯一辦法,於是這裡的

每一寸土地,幾乎都要以肉搏的方式來捍衛。防守外圍陣地的兩千多人,只剩下幾百人了。大片的防線落入了鬼子手中,東洋人大

搖大擺地將他們的平射炮推在前面,慢條斯理地放,炮彈幾乎貼著地面四處亂飛。不知為什麼,57師沒留下幾門重炮,連隊裡的小

鋼炮也極其有限,那炮彈更是恨不得掰開瓣來打。
  戰役初始,遠途而至的鬼子顯然沒把常德城裡這支守軍放在眼裡,經過外圍這一個多月的戰鬥,日軍摧枯拉朽般干掉了近十萬

國軍部隊,把一眾國民革命軍主力打得稀裡嘩啦,四散奔逃。國軍整個連,整個營,甚至整個旅被皇軍俘虜,鬼子們一時覺得自己

像長高了一截似的威風八面,長沙城的挫敗早已經忘到北海道了。這一路上盡是忙著打仗,連幾個花姑娘也沒見著,早就聽說常德

是中國一座有著兩千年歷史的古城,是湘北最為重要的糧倉,物產豐美,美酒怡人,花姑娘更是大大的好。如今眼看著這座古城就

要成為皇軍的戰利品了,怎能不神氣活現,浮想聯翩?
  當第一支鬼子部隊喝完燒酒,哼著家鄉的小調,腰裡掛著生紅薯和手榴彈,悠閑地欣賞著塗家湖兩邊的景色,大大咧咧地登上

衝鋒舟,一邊朝湖裡撒尿一邊劃向對岸的常德的時候,卻他們遭到國軍一支鐵軍強硬的抵抗!
  第一次戰鬥,鬼子就吃了大虧,方才認認真真地研究守軍57師的布防情況和火力配備,重新制定周密的進攻計劃。半個月下來

,他們攻占了東、西、南三個方向的外圍防線,國軍被壓縮到了城垣一線。在鬼子指揮部看來,皇軍的炮彈已經可以打到城裡任何

一個角落,用不了一個星期就可以徹底結束戰鬥了。
  國軍57師的抵抗竟是如此堅決和頑強!這可有些稀罕了。任是日軍的重炮和飛機怎麼轟炸,任是前沿陣地上還剩幾個人,57師

官兵就是不後撤一步,而且動不動就和衝上陣地的鬼子同歸於盡!這種打法讓日軍很不適應,他們一直賴以自豪的就是皇軍士兵高

人一等、一往無前的士氣。可是在這裡,別管是多少日本兵衝上去,勝利的旗子都來不及插,總有綁著十幾顆手榴彈的中國兵衝過

來,還要把冒著煙的手榴彈往日本兵的頭上敲。鬼子骨子裡的武士道精神撐著一口氣,讓他們無論如何害怕也不會掉頭跑,他們期

望中國兵這招只是用來嚇唬人的。於是,戰鬥中經常出現幾個中國兵和幾十個日本兵一起炸得四分五裂的情景。久而久之,這不要

命的鬼子一想到前面更不要命的中國兵,衝鋒的時候就開始貓腰,甚至是匍匐前進了。
  6連職在守衛東門的沙河與四鋪街一線陣地,外圍防線已經落入敵手,剩余的戰士退入了陳玉茗的陣地。在戰鬥的間歇,陳玉

茗跑回了連指揮所,他除了胳膊上一處被火燒黑的地方,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他說經過鬼子這一個時辰的炮轟,有20多個弟兄或死

或傷不能戰鬥,剛才打退了鬼子一個連的衝鋒,干掉了30多個鬼子。鬼子把平射炮推過來了,估計很快還會衝上來。
  “讓大家再堅守一個晚上!有什麼困難?”老旦問陳玉茗。
  “炮兵哪?虎賁的炮兵為什麼不開炮?”陳玉茗不解地問道。
  “咱們全師只有八門重炮,炮彈也不多,其他的沒有運進來,需要在最緊要的關頭再開炮!”顧天磊悶悶地說。
  “那就再多給點手榴彈!咱們能擋住!”
  “好!要注意節省彈藥,讓大家在戰鬥間歇別閑著,把戰壕挖得結實些!大薛怎麼樣?”老旦第一次聽說虎賁的炮兵力量如此

薄弱,扭頭驚訝地看了顧天磊一眼,說道。
  “大薛沒事,剛才只有兩個鬼子衝到了陣地前面,都是被他干掉的!”
  “太好了,晚上就不找人換防了。還有什麼話?”
  “顧連長,讓銅頭給兄弟們燒一鍋湯吧?弟兄們說了,喝他的湯打仗有力氣!”
  老旦和顧天磊哈哈大笑,朱銅頭正好從團裡回來,帶來兩箱師部獎勵的大洋和牛肉,顧天磊忙叫過正在給戰士們分錢的朱銅頭

吩咐了一番。朱銅頭一見陳玉茗,兩人像是過了幾年沒見面似的抱在一起。朱銅頭拍著胸脯叫道:
  “承蒙弟兄們看得起我,這鍋牛肉湯包在我身上,看我香死你們,晚上等著喝吧!我自己給你們送上去!”
  “多放幾塊肉啊?”
  “你就放心吧,我還能給你放少了?等晚上我再揣壺酒鑽到你們戰壕裡去,咱哥倆再悶上兩杯……”
  “銅頭晚上見啦!”陳玉茗跟朱銅頭重重地拍了拍手,轉身朝陣地走去。
  下午,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槍炮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但是臨近傍晚的時候又突然沉寂了下去,除了偶爾響起的冷槍和傷員的

哀號,就只能聽見民房劈劈啪啪燃燒的聲響了。
  鬼子全線停止了攻擊。這不是什麼好事!
  王立疆等長官不敢怠慢,跑到6連陣地上進行視察。昨天還完好無損的兩排民房,如今已經成了一片瓦礫,地平線上已一覽無

余。這邊的戰鬥竟如此激烈!東邊防御陣地不同於沅江那邊,可以據險而守,好賴有一條江擋著,而這裡除了一溜一米多高的古城

牆墩子,就只有一些民房可做掩護了。如今那一米多高的城牆也已經被鬼子的炮火削平了,前沿陣地的戰士們統統都只能臥在奇溜

拐彎的戰壕裡,看上去倒是隱蔽得很好,平平地望去連個影子都看不見。早在一個月前,戰士們就已經把這邊的防御陣地挖得溝壑

縱橫、四通八達,所有的民房都被打通,從連指揮所到前沿陣地也有一條快速運兵道,還做了偽裝。
  新架設起來的電話終於通了,電話那邊傳來一陣陣歡快的笑聲,士兵們在那邊大喊著,問朱銅頭的牛肉湯什麼時候可以送來?

王立疆等長官聽了都非常高興,把從師部帶來的問候傳給了大家。
  晚上,朱銅頭的牛肉湯終於熬好了。他叫上一個伙夫,把湯裝在一個大桶裡,背上幾筐饅頭,再往懷裡揣上一瓶酒,借著夜空

裡昏暗的月光,慢慢地向前沿陣地走去。戰士們早已經餓得飢腸轆轆,打老遠就聞到了湯的香味,興高采烈地圍上前來,用子彈盒

和鋼盔裝著湯蘸著饅頭大吃起來。朱銅頭樂呵呵地掄著勺子給大家分湯分肉。對戰士們來說,朱銅頭是連隊裡最為和藹的長官,更

是一個妙手神廚,雖然大伙都知道他打仗不怎麼樣,可也同樣對他尊敬有加。此時,和朱銅頭混得廝熟的幾個戰士還伸手到他懷裡

掏酒喝,朱銅頭忙扔下勺子大叫:
  “湯給你們送來了,這幾兩酒可是給陳排長預備的,難道你們還想搶不成?這點子酒不夠我倆打濕嘴皮子的,趕緊吃肉去,鍋

裡面可沒幾塊!大薛你趕緊的,要不牛肉就讓這幫土匪搶光了。”
  朱銅頭對自己如此厚道,陳玉茗不由得感動了。在黃家衝,二人來往並不親密。可如今情況不同了,縱有再多的隔閡,此刻也

只剩下生死情誼。大薛顛顛地跑過來,見得意的朱銅頭儼然像個發軍餉的士官,不由得發出一串奇怪的干笑聲。朱銅頭見大薛身上

黑糊糊的像是掛了彩,忙放下勺子過來,瞪著眼在他身上摸來摸去。大薛見朱銅頭摸得認真,滿眼都是關切,也高興地拍拍他的肩

,在他身上摸煙了。大薛從前看不起銅頭打仗時的那副怕死鬼樣,更蔑視他平素一見大洋兩眼就亮的錢癆樣。他和銅頭在黃家衝還

因為分稻種的事情鬧過別扭,後來便井水不犯河水,各過各的不大來往,但此時此刻,他和陳玉茗一樣,腦子裡想的已經盡是這個

家伙的可愛處了。“大薛啊,你身上這血敢情全是鬼子的啊?你可嚇死我啦!這裡好幾包煙哪,都是你的!兄弟你可悠著點,能用

槍子兒打鬼子就別用刺刀……”
  陳玉茗招呼著戰壕裡的戰士們,一人一口地把朱銅頭的酒分著喝了,連躺著的傷兵都湊上來嘬了兩口。陳玉茗把一個望遠鏡交

給朱銅頭,說道:
  “銅頭,趕緊回去,這裡很快就又得打起來,打起來我可保護不了你!你的這頓牛肉湯頂得上一支預備隊,多謝你啦!”
  “陳哥你咋這樣說話哩?沒有你照應著,我連武漢都出不來,還去哪裡給大家做飯哪?兄弟天生不是塊打仗的料,也就是給大

家飽飽口福這點本事,那我天天給你們送吃的過來,還不趕上一個加強連了?”
  “銅頭,你過來……”
  陳玉茗把朱銅頭拉到一邊,躲開埋頭狠吃的戰士們,悄悄地和他說道:“銅頭,把這個望遠鏡帶給老哥,另外……”
  “……陳哥,你咋不說了?你知道我這人肚子裡裝不下事,你可別跟自己兄弟藏著掖著,有啥吩咐,有啥讓兄弟我幫你辦的?

你說!”
  “銅頭!你想岔了,不是一回事。銅頭啊,你要回去悄悄告訴老哥,這陣地……守不住,你看這鬼子不往上衝了,我估計後面

必定會有更狠的。咱們的援軍過不來……也可能援軍已經被鬼子消滅了……炮兵也跟不上趟。銅頭,兄弟啊!我不是怕死,我們兄

弟沒有老哥,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眼下跟著老哥回了戰場,就碰上了這場惡仗。對面的鬼子看來是志在必得,弟兄們頂不了太久

,又不能撤退。你知道前兩波鬼子是怎麼打下去的?都是咱們弟兄們身上綁著炸藥跑上去跟他們同歸於盡的,要不然壓不下去。大

薛抱著一堆手榴彈也要上去,被我拽住了……”
  朱銅頭聽得一身冷汗,環顧左右,黑壓壓的暗夜裡仿佛有無數枝槍口指著自己,一陣夜風夾著霜意吹過戰壕,他突然覺得全身

發抖,四肢冰涼。
  “銅頭,我這裡能不能守到明天,真說不准。如果鬼子一個聯隊再上來,文強和海濤的後備隊全押上也不一定擋得住。銅頭你

要記住,咱們擋不住的時候,你給我盯緊了老哥,把他拉到後面去。還有我老婆孩子,就拜托你和老哥了,聽見了沒有?”
  “聽……聽見了!”
  “算是兄弟求你……”
  “玉茗你哪能這樣說呢?你把兄弟我當成什麼人了!怎麼,你想壯烈在這裡?不成不成!明知打不過咱們就走球的麼?莫非咱

們幾個都要交代在這裡不成?”
  陳玉茗拍拍朱銅頭的肩膀,認真地說道:“既來之,則安之,早晚有這麼一天。往後退,後面是虎賁的督戰隊,也是個死。咱

們打著打著鬼子興許就怕了,只要有一支援軍可以過來,這仗可能就有希望!記著,你要照顧好老哥他們!如果大薛和海群也回不

去,他們的老婆孩子也得仰仗你照應,記住了?”
  此時朱銅頭早已哭成一團,佝僂著腰身像是個犯了錯的乖娃子。
  夜色正濃,月光漸漸被一層游走的薄雲遮在了後面……
  朱銅頭抱著干淨溜光的大桶,跟在伙夫後面慢慢地往回走著,陳玉茗的話讓他的心情像灌了鉛一般沉重,他這才真正意識到這

場戰鬥的殘酷。守衛外圍陣地的弟兄們幾乎全部傷亡,57師損失慘重,可那還只是鬼子有些輕敵的結果。如今鬼子知道了面對的57

師是不容易對付的角色,已經增加了火炮和飛機,剛才壕溝裡的弟兄還說,鬼子把一種沒見過的炸彈扔下來,一落到地上就會燃起

一個大院子那麼大片火,燒得可邪乎了,石頭都燒得裂開……
  “嗵嗵嗵……”
  一陣密集的迫擊炮聲突然從四周響起,朱銅頭慌得趕緊貓腰趴在壕溝裡。天空猛地炸開了幾十個雪亮的照明彈。弟兄們喜歡管

它們叫人造小月亮,鬼子在衝鋒前偶爾會打一兩個,可現在鬼子一下子齊刷刷地打這麼多,把整個常德城的夜空映得亮如白晝。朱

銅頭瞪著大眼回頭看去,只見地平線上一串串閃亮此起彼伏,然後就響起了震天的炮聲。炮彈在天空呼嘯,國軍陣地上猛地升起一

團團更加猛烈的血紅的火焰,剛才還寧靜安逸的陣地,剎那間就變成了火紅的煉獄。朱銅頭被天上的白光和四周閃爍的紅光晃得睜

不開眼,兩只耳朵被震得生疼,空氣中瞬間充滿了死亡的味道。炸藥刺鼻的硫磺味以及照明彈燃燒的臭味,加上燃燒彈濃烈的汽油

味,攪和在一起,在戰場上掀起一陣流風。朱銅頭嚇得再不敢看,一下子撲倒在地縮成一團,索性將裝湯的大桶扣在頭上。大桶被

橫飛的彈片和石子敲得叮當亂響,外邊的炮火聲在桶裡聽來就像是波濤洶湧的海浪,在這濤聲裡,朱銅頭隱約聽見了弟兄們那嘶啞

的喊殺聲。
  老旦剛和顧天磊胡亂扒了口飯,正准備到陣地前面去看一看,一排炮彈就呼嘯著砸了過來。二人吩咐著指揮所的人趕緊轉移,

剛離開那裡,兩顆炮彈就正中了它,兩聲巨響之後,一個指揮所連同方圓十米之內的坑道都被夷為了平地。
  “炮火一停,就讓梁文強的預備隊上去,通訊員趕緊把電話接好!顧天磊,你去前面看一下,告訴戰士們准備,一定要頂住鬼

子這次進攻,這次頂住了,以後就能頂住!”老旦情急之中大叫著。
  前沿陣地已經被炸成了一個火山口,估計是日軍用了大量的燃燒彈,整個戰線上燒得通紅,鬼子發瘋一般的喊叫已經聽得清清

楚楚,陣地上僅有的兩挺重機槍已經開始射擊,老旦估計剛才那一頓炮火又至少造成了一半左右的人員傷亡,預備隊只能現在就投

入戰鬥了。
  “我現在就去!”顧天磊應道。
  現在是緊要關頭,鬼子從四個方向同時發動了進攻,此刻天上至少有20多架飛機飛來飛去,一邊扔炸彈一邊給日軍指示轟擊目

標。顧天磊知道,如果擋不住日軍這次攻擊,四條防線上只要有一條被日軍突破,鬼子湧進城來,其他三條防線都只能主動放棄。

師部明確傳達了命令,每一條防線戰至最後一人,最後一彈,也不許後撤一步,違者殺無赦!可見保持這條防線是多麼重要,這也

是等待援軍到來的唯一辦法!
  “只能硬拼了!”
  顧天磊操起一枝步槍,帶著兩個警衛員向前線陣地跑去,路上他看見了朱銅頭裝牛肉湯用的大桶,被彈片崩得像漏勺一樣,卻

不見人,心裡很是納悶,莫非這廝壯烈了,咋不見屍呢?不會是當了逃兵吧?
  到了陣地上,顧天磊驚奇地看到,幸存的20多個戰士幾乎是趴在平地上向日軍射擊,戰壕已經被炸得參差不齊,炸起的土填平

了戰壕。陳玉茗渾身是血,扯著嘶啞的喉嚨指揮著。日軍大概300多人已經衝到了離陣地不到百米的地方,開始一邊射擊一邊衝鋒

。梁文強的3排趕到了,立刻架起武器向日軍射擊。顧天磊意外地看到朱銅頭趴在一個彈坑裡,喊著號子往外扔著手榴彈,這廝膀

大腰圓臂力過人,也不用助跑,輕輕松松一扔就是30多米,旁邊一個小兵給他喊著方向:
  “朱哥往左扔一點,還是那麼遠,嘿呦,你好像正砸在小鬼子頭上嘿!不對!朱哥,這個你忘了拉弦了!沒炸!再來一個!”
  “他媽了個逼的!老子讓你打我的桶,老子讓你打我的兄弟,看家伙!”
  朱銅頭在坑裡扔得性起,光著膀子,滿頭大汗。他在往回跑的時候被炮火炸得抬不起頭,一顆迫擊炮彈正在他腦袋前方三米多

遠的地方炸開了,把套在他頭上的大桶炸得飛了起來。朱銅頭嚇得當時就尿了,上上下下摸了半天發現居然沒有掛花,立刻抱過那

個桶來親了又親。回頭一看,照明彈下面的陣地上殺聲震天,鬼子已經在往上衝了,再看看連指揮部,也已經被炸成了一團火。朱

銅頭前後猶豫了一會兒,從地上拾起一顆手榴彈,腳一跺就跑回了陣地。陳玉茗看他回來了非常意外,知道他槍法很臭但力氣不小

,就安排他去扔手榴彈。朱銅頭使出了打小練就的扔石頭打狗的看家本領,扔了十幾顆下來,居然彈無虛發,統統扔在鬼子人最多

的地方,並且還扔得很有技巧,時間掐算得很准,俱都是落地即炸。為了炸到躲在土坡後面的鬼子,還扔出去兩個在空中即爆炸的

,直炸得鬼子們嗷嗷叫,只要聽見那邊一個殺豬一樣的吆喝聲響起,鬼子就趕緊挪窩。
  陣地上兩挺機槍配合得恰到好處。一大群鬼子被打死在陣地前面,其余的也被壓回到40米開外的溝裡不敢露頭。
  “陳玉茗你們怎麼樣?”
  “呦!顧參謀,你怎麼跑這裡來了?老哥呢?”
  “他沒事!傷亡情況怎麼樣?”
  “你說啥?”陳玉茗的耳朵幾乎被震出血來。
  “我說這裡的傷亡怎麼樣!”
  “哦!咱們排只剩下12個人了,都受了點傷,其他的都在炮火中犧牲了,幸虧梁文強他們趕得及時,要不然這個屄口子就堵不

住了!”
  “注意保持戰鬥隊形,大家不要都擠在一條線上,讓戰士們三個兩個的到那些彈坑裡去,打退了敵人注意去撿他們的武器彈藥

,尤其是手榴彈,我們的彈藥一定要節省啊,朱銅頭!你給我扔得悠著點,別光顧了過癮!”顧天磊對他們的成績很滿意,以半個

多排的犧牲瓦解了敵人一次300人的衝鋒,實在不易。
  “鬼子沒有下去的意思啊!”
  “那是!他們和咱們一樣,屁股後面也有督戰隊,你還是快點走吧,眼見著鬼子又要上來了……”
  果然,隨著幾發平射炮打過來,幾顆煙霧彈在陣地前爆出一團團濃煙,在黑夜裡看不清顏色,鬼子們一聲高喊,紛紛從地上站

起來又開始衝鋒。
  “先不要開火,節省彈藥,等他們鑽過來再打!”陳玉茗大聲命令,突然,一架飛機從濃煙中猛地鑽出來,轉眼就到了陣地上

方。
  “隱蔽!臥倒!”
  顧天磊的喊聲還沒落地,敵機就開火了。幾個戰士剛來得及抬頭看,就被從天而降的子彈打得血肉四濺。趴在機槍上的大薛躲

了一下,但是槍杆子粗的機槍子彈還是打中了他的腿,大薛的左腿喀嚓一聲就分成了兩截,小腿肚子遠遠地飛在一邊。兩個戰士見

狀,忙撲過去扶起他,一個立刻拿出繃帶來要給他包扎。大薛疼得嗷嗷直叫,大喊著兩個戰士聽不懂的話,朱銅頭在旁邊大喝一聲


  “他讓你們去操作機槍,別管他!鬼子上來了!”
  說罷,朱銅頭就把一顆手榴彈扔了出去。戰士們開火了,子彈在夜空中拖曳著火紅閃亮的尾巴,齊刷刷地射向張牙舞爪的鬼子

,趙海濤那邊的小鋼炮也開始火力支援。陣地上頃刻彈雨如蝗,血漫當空。顧天磊用褲帶把大薛的腿扎住,把他那半條腿撿回來塞

到大薛手中,吩咐通訊員把他抬走。大薛不干,一把將小兵通訊員推了個跟頭,情急之下居然喊出了一句響亮的話:
  “我不走!”
  戰士們激戰之時聽到了大薛的話,竟一時不開火了,他們驚訝得像是見了鬼,只聽說過啞巴說話鐵樹開花的故事,沒見過喉嚨

被子彈打爛了還能喊口號的大兵!朱銅頭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大笑起來:
  “大薛!原來你裝啞巴裝了這麼多年啊?你當年洞房的時候,我們都在你窗戶下面聽,那個時候都沒聽你哼哼過,如今斷了一

條腿,你又能說話了,我替你謝謝小鬼子啦!王八羔子們!看家伙!”
  大薛呵呵笑著,往嘴裡塞了一根煙,爬上來推開被子彈擊中頭部的機槍手,將輕機槍穩穩地頂在肩上,大吼一聲就掃了過去。
  顧天磊心急如焚,好在虎賁的炮兵已經開炮了,八門炮都在支援東門。鬼子的衝鋒隊伍損失不小,然而並未能遏制他們進攻的

勢頭。陣地前面層層疊疊的日軍屍體像麻袋一樣摞了起來,後面的鬼子瘋了一樣跨躍過來。在前面彈坑的幾個戰士子彈像是打光了

,一個想跑回來,被鬼子追上用刺刀釘在了地上,另一個機靈的猛地蹦出去,操起地上散落的日軍步槍,照著迎面而來的鬼子就是

一槍。顧天磊認得那是老旦從黃家衝帶來的小兵黃克方,步槍子彈將鬼子臉上打出一個拳頭大的洞,一大團東西飛了出去。可還沒

等黃克方開第二槍,兩個斜次裡衝來的鬼子借著前衝的力量,用刺刀把他刺了個透穿,黃克方疼得大叫,丟了槍用兩只手去抓鬼子

,可是怎麼也夠不著。一個鬼子拔出刺刀,再重重刺下,小兵黃克方一聲不吭地倒下了。正在散兵坑射擊的梁文強見狀勃然大怒,

操起機槍立起身來,將兩個鬼子打得猶如蜂窩一般,隨即號叫著端著槍衝了出去。剛跑出兩步,一串流彈正打在他的胸前,崩出一

片血霧。
  “排長!”
  3排的幾個戰士高喊著衝出戰壕,要把他們的排長救回來,但立刻被鬼子打倒了。梁文強幾個趔趄跪倒在地,用機槍支著自己

的身體。他傷得很重,幾乎動彈不得,只能心急如焚地望著越來越逼近的鬼子。一個鬼子過來搶走了他的機槍,和另一個鬼子扛起

他就往後面跑,陳玉茗見狀急了,可又不敢開槍,他著急得正要衝出去,顧天磊一把將他拽住,大聲呵斥道:
  “陣地要緊!現在還不能衝鋒!”
  弟兄們急得眼淚直流。梁文強被兩個鬼子牢牢地抓住掙扎不脫,他明白鬼子是要抓個活口,直後悔身上沒綁個手榴彈。眼看離

弟兄們越來越遠了,顯然是大家不敢開槍,否則早就把這兩個鬼子收拾了。朱銅頭也是急得四處找步槍,拿起來又不敢打。這時只

聽得梁文強聲嘶力竭地一聲大喊:
  “弟兄們!打死我……銅頭,炸死我!”
  剛才衝出去的3排的戰士們被壓在那一堆鬼子屍體後面。鬼子也放慢了進攻速度,開始朝這邊扔手榴彈放槍,陳玉茗見梁文強

被拖得越來越遠,猛地衝到朱銅頭面前,大聲命令道:
  “扔手榴彈,再不扔就來不及啦!”
  “不!咱們得去把他救回來!”朱銅頭大哭著說。
  “你犯什麼混?想救他,根本不可能!要是鬼子知道了我們在這邊只有一個連的兵力,陣地就完蛋了!你要讓文強活受罪麼?

你要讓他當叛徒麼?我告訴你,他落在鬼子手裡只會死得更慘!你要當他是兄弟就成全了他,服從命令!”
  陳玉茗的眼淚在滿是血痂的臉上衝出兩條淚痕,眼睛紅得像野地裡的餓狼,他從未如此痛苦和矛盾過!
  朱銅頭咧著嘴哭號著,默默地從彈箱裡把最後三顆手榴彈拿出來,仰天哭道:
  “梁文強!別怪你兄弟啊!我的好兄弟啊……兄弟銅頭幫你來了!小鬼子,我操你媽!”
  朱銅頭看准方向,趁著又有兩顆照明彈點亮的光,挨個把手榴彈扔了出去,三顆手榴彈竟飛出幾十米去,先後落在梁文強和兩

個鬼子左右,將他們一起炸得支離破碎了。朱銅頭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大喊,跪倒在地,然後哭號著一頭撞在地上。
  “媽的,電話線炸斷了……黃瑞梁,去團裡跑一趟,要求炮兵全力支援東門,否則就頂不住了。”顧天磊見炮兵突然停歇了,

急得抓耳撓腮。
  這時,趙海濤的4排奉老旦之命增援了上來。4排戰士們憋了好久,在那邊被鬼子的炮彈折騰得要瘋了,一上來就嘁裡咯嚓地把

陣地前面的鬼子趕了下去。鬼子那邊顯然也多了一支增援部隊,又糾集一百多人反攻上來。兩架飛機在陣地上突然扔下了幾顆燃燒

彈,戰壕裡猛地騰起兩人多高的火焰,十幾個傷兵哭爹喊娘,在火焰裡發出幾聲慘叫,就沒了聲息。戰壕裡大亂,顧天磊一邊拍熄

身上的火苗,一邊命令大家不要亂。一群鬼子趁機衝到了陣地前面,散兵坑裡的十幾個戰士已經和他們扭成了一處。這槍是沒法子

放了,顧天磊和陳玉茗對望了一眼,二人在彼此的眼神裡都看到了對方必死的決心,兩人齊聲大喊:
  “弟兄們殺鬼子哪!衝啊!”
  “給排長報仇啊……”
  幾十個戰士猛地跳出戰壕,一邊開槍一邊向鬼子撲去。跑在前面的幾個兵都是3排的,打頭的戰士拿著幾顆冒煙的手榴彈衝進

鬼子堆裡,也不管他們扎在自己身上的刺刀,用手榴彈砸碎一個鬼子的頭,隨即就在轟的一聲中把自己和七八個鬼子炸得血肉橫飛

。鬼子原以為這陣地上應該沒什麼抵抗能力了,一看來了這麼多增援的部隊,有點摸不准這邊的實力,又看到這幫中國兵如此的不

要命,拼殺了一陣終於退了下去。
  陳玉茗和顧天磊帶著戰士們追了一陣就退了回來,把鬼子一路上丟下的武器都撿了回來。二人樂呵呵地跳回到戰壕裡,驚訝地

發現朱銅頭沒有衝鋒,在那裡哭得像個淚人,他的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已經被燒成了焦炭的戰士,那戰士的一只手裡還死死地抓著自

己的半條腿……
  “大薛!”陳玉茗扔下槍支,哭喊一聲撲在了地上……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32:52

第九章 亂世田園

第九章 亂世田園

 劉海群把加滿油的卡車開得像一溜煙似的,繞開長沙守衛部隊的城防陣地,兜了一個大圈,終於在幾天之後回到了黃家衝。黃老

倌子聽聞小子們都活著回來了,喜出望外,光著腳就迎出衝外,但是一看沒有麻三,臉色陡地黯淡了下去。老旦將此去情況向老漢

一一道來,黃老倌子自是悲傷,良久皺著粗黑的眉頭,喃喃說道:
  “自殺?咯是麼子回事嘍?娘了個逼的怎麼就像個娘們?麻三兒啊,最想不開的還是你呦!”
  黃老倌子倒不如老旦預想的那樣痛不欲生,老漢眼裡雖然淚光閃閃,卻仍然吩咐著嘍啰們准備酒菜給七人洗塵。麻子妹早從小

甄那裡打聽到他們此行目的,緊張地跑了過來,只見黃老倌子眉頭一皺,竟毫不隱瞞地告訴她:
  “你哥子死嘍,回不來嘚,以後你就呆在咯裡吧!”
  麻子妹瞪著吃驚的小眼睛不敢相信,直到梁文強一五一十地告訴她才哭出聲來,黃老倌子不耐煩地讓人把她拉走,對著大家說

道:
  “人就一條命,活著不見得好過,死嘚也不見得遭罪,別把生死看得太重。麻三是咯樣子死,自己交代自己的命,算不得英雄

,也不算孬種。你們走這一趟,兄弟情誼盡嘍,他麻三地下有知,也算他沒白帶你們一回。他不在了以後就跟著我,這黃家衝就是

你們的家!以後不管鬼子來還是鬼子走,老老實實在咯裡呆著,鬼子來嘚就跟狗日的干,鬼子走嘚還喝我們的酒!總之,你們絕不

能像麻三兒一樣,打了半輩子糊塗仗,最後還跟自己過不去……”
  黃老倌子說著說著哭起來,一個小嘍啰要過來幫他遞手巾擦眼淚,被他一個耳光打了個趔趄。
  “我為麻三哭過了,以後不會再哭,你們也不許。上山!”
  麻子團長的墳立在黃家衝背靠的山丘上,原本是黃老倌子留給自己的風水寶地。老旦把團長頒給他的那枚軍功章和黃老倌子給

的那塊彈片,一起埋在了他的假墳裡。戰士們還在旁邊堆起了一些小土包,把大家能想起名字來的弟兄們都刻在一大塊木板子上,

立在團長的墳頭邊上。村民們給這片地方圈出了一個地界,還修出了一條小道。老旦隔些日子就上來給團長添點酒,和他磨叨幾句

家鄉話。有時他會看到黃老倌子支著拐杖坐在他的墳前,也不哭也不動,一坐就是小半天。老旦心裡暗暗發誓,如果將來可以回家

,一定要去團長家裡看看,在他的家鄉再搭一個墳。
  黃老倌子給大家安排了住處和營生,老旦分到了兩間有院子的大房,和陳玉茗住在一塊。其他人或者獨居或者搭伙也都安生下

來。不安分的朱銅頭曾悄悄地想跑回老家去,才走了一半就被滿地的鬼子嚇了回來,還差點又被國軍部隊拉了回去。過了一段時間

,大家通通背上簍子挽起褲腳,變成了一個個地道的山民。
  成為黃家衝民匪合一的成員,這些北方漢子一開始還不太適應。漸漸地,老旦竟然把衝裡漢子訓練得個個刀法不俗,人人槍法

奪命。不過老旦依然不會把弄這南方農活,也不會上山摘草藥,喂水牛又總是被那夯貨扔進水裡。湘中水牛體形巨大,長著大號犄

角,包著韌厚老皮的黑水牛遠比北方黃牛脾氣大,仿佛隨了湖南人火爆的脾性。有一次幫著老兵黃貴家放牛,那牛見了山坡上的一

只母牛在撒歡,非要上去套近乎。老旦把牽不住,情急之下就給了畜生一腳。孰料那水牛猛地轉過腰來,瞪著手雷般大小的牛眼就

給了自己一頭,老旦被頂得從山頂滾下山坡,翻了十幾個跟頭才止住,到山腰的時候已經被摔得七葷八素了。收工回家的眾村民們

目睹了這驚險的一幕,於是一夜之間,“老旦滾下懶漢坡”就成為典故,傳遍了黃家衝。
  老旦正為自己啥球也干不好犯愁時,臨村的年貢到了,裡頭竟有一只正值芳齡的母驢。老旦大喜,於是重操舊業,弄起了在板

子村口碑相傳的養驢營生。這邊驢馬不合群,方圓幾十裡都找不出一頭公驢,於是他和陳玉茗翻山越嶺,總算在湘西集市上選了一

頭公驢回來。老旦給二位好吃好喝,日日夜夜催著兩只畜生洞房花燭,半年下來居然第一胎就下了兩只小叫驢。遠近村民爭相前來

目睹這一胎二驢的奇觀,對老旦贊嘆不已。日後,老旦每天騎著驢或翻山越嶺或招搖過市,再也不用費腿腳了。鄉親們羨煞,紛紛

開始給老旦和陳玉茗下訂單。兩年下來,這黃家衝的老旦已經驢聲在外。老旦隔年又引進了北方馬種,配出一堆騾子。鄉親們尊稱

的老連長,傳到外村已經變成了“驢連長”或者“騾連長”。
  民國三十年,黃老倌子號令老旦帶弟兄們去教訓不服管教、糟蹋黃家衝娘家人的顧家衝。老旦酒後點兵,幾十頭毛驢和騾馬組

成的騎兵聲勢浩大,眾人上身穿著軍服,下身登著肥褲,槍栓拉得嘩啦啦響,浩浩蕩蕩殺奔顧家衝。顧家衝的匪頭聞之兩腿發抖,

率眾迎出十裡地,算是見識了傳說中的“驢連長”的八面威風。
  黃老倌子兌現了他給弟兄們的承諾。弟兄們回到黃家衝後,很快就是春節。大年一過,黃老倌子就親點鴛鴦譜,忙著當大媒人

;然後替大伙操辦婚禮,忙著當主婚人;再就是替大伙擺滿月酒,忙著認干孫子。
  別看大薛不聲不響,下手卻是飛快,搶先娶了一個模樣俊俏卻是啞巴的妹子,二人整天沉默不語,可日子過得滋潤,生下來的

崽子一落地就哇哇大哭,嗓音嘹亮,樂得大薛一溜小跑來向黃老倌子和老旦報告。劉海群過年的時候娶下了老兵黃貴家的女兒,女

人嬌羞可愛,卻也脾氣不小。劉海群因饞酒沒少挨這女人巴掌,可一到孩子生下來,女人立刻變得柔順無比了,劉海群整天拎著酒

壺找兄弟,也不見她再說什麼。朱銅頭和小甄妹子明偷暗合一年多,大年一過便突然宣布成親,村裡的女人們都心想這下黃家衝裡

算是少了個妖精了,就是想不通她為啥這麼急著想從良?直到半年後,九斤半的小朱銅頭呱呱落地,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早

就弄出餡兒來了。趙海濤為此郁悶了半年,時而半夜上山打靶,黃老倌子把臨村的一個黃花閨女說給他之後,他才笑逐顏開了。
  “屁龍”梁文強陰差陽錯地和麻子妹結成了一對。據陳玉茗說是梁文強主動發動了冬季攻勢,他一路猛衝,窮追猛打一個季度

,終於抱得“美人”歸!想必是麻子妹治好了梁文強的爛腸胃,梁文強的感激涕零升華成了征服的欲望。麻子妹破天荒地接到了男

人送來的秋波,雖然梁文強在她眼裡又憨又笨,但麻子妹知道他是真心稀罕自己,時間久了,麻子妹左顧右盼見再無人爭風吃醋,

自個兒的歲數也像田裡的苞米杆子節節高升,一咬牙也就認了。孰不料善良敦厚的梁文強在婚後把自己當成捧在手上的仙女,照顧

得無微不至,每天起早貪黑下地干活,晚上那事兒還不耽誤。於是曾經神憎鬼厭、令人退避三舍的麻子妹,終於被感化成了黃家衝

人人稱贊的賢妻良母,干起了赤腳醫生懸壺濟世的行當,和黃貴的婆娘搭檔,一中一西配合默契。幾年下來,麻子妹的人氣遠遠超

過了好吃懶做、產後體重劇增身材大走樣的小甄護士,一時倒和梁文強成了這黃家衝的模範夫妻。
  陳玉茗拒絕了黃老倌子給安排的親事,悄悄地和小蘭成了一家子,二人性格差不多,都是三腳踹不出一個悶屁的溜邊兒人物,

都是撒在人堆裡平常至極的普通嘴臉,走到一起並不出乎老旦意料。倒是黃老倌子覺得面子上下不來,非要讓陳玉茗再把那女子續

了二房,直到老旦出來說情才算罷休。
  老旦雖然五官粗陋,但因其也是黃家衝裡的一號聲張人物,衝裡衝外來說親的媒婆竟然絡繹不絕。每來一個,老旦都要老老實

實重復一番:
  “俺家裡有老婆娃子,說不定俺哪天就回去了,或是把他們接過來了,這好妹子還是留給別人搶去吧……”
  黃老倌子聞聽老旦的做派,鼻子裡哼出兩個字:“木雞!”
  老旦嘴雖然硬,可身上一樣想著女人。黃家衝煙鍋大點兒地界兒,家家戶戶敞風漏氣的,每個夜晚都從不同的角落傳來對對男

女們打夯的聲音。老旦經常在半夜睜著大眼,腦子裡想像著與翠兒和阿鳳親熱,在別人做神仙的聲音裡自己解決。久而久之,腦海

中女人的樣子開始相互交疊,翠兒的臉,阿鳳的聲音,翠兒的奶子,阿鳳的屁股,漸漸地她們的樣子竟合二為一了……老旦已經分

不清每一次的噴湧而出是因著對哪一個的幻想。令他頗為羞愧的是,腦海中那個合二為一的影子,最後竟也在光陰裡模糊了,板子

村的寡婦,朱銅頭的老婆,戲台上的妹子,都有可能在他的夢裡出現。終於,老旦再一次在夜裡攥住自己命根的時候,腦子裡的人

變成一個毫無關聯的模糊影子,除了幾處鮮明的女人部位,就再不記得啥了……
  黃老倌子在徐家溝有個外甥女,叫徐玉蘭,最近幾個月常過來走串。她的男人兩年多前去了長沙,半年前噩耗傳來,男人戰死

沙場,於是她便成了寡婦,連個娃都沒有。她回舅舅家走串的意思很明白,讓老舅黃老倌子給她續個男人。這玉蘭妹子老旦見過,

長相不錯,帶足了湘妹子的俏麗,一張小臉玲瓏有致,眉眼兒都像畫裡面似的喜慶兒。身形也不似翠兒那般壯碩,該大的地方大,

該細的地方細,要論姿色,比朱銅頭那小甄妹子還要略勝一籌。老旦也不是瞎子,便對她頗有好感,但人家是寡婦,自己一個北邊

來的沒根兵漢,不好惹這身騷。這女人對自己仿佛也算有意,不然干嗎總來看毛驢哩?一邊看還一邊問自己的情況。稀罕歸稀罕,

對老天爺發誓,老旦是沒有非分之想的,雖然他在夢裡也曾把小徐妹子折騰了個上下翻飛。
  這天,徐玉蘭又來看毛驢,上周說好來挑一頭的。老旦早早地起來給牲口喂食兒,尤其把玉蘭稀罕的那頭公驢喂了個飽,還刷

了個干淨,然後就坐門口抽煙了。
  徐玉蘭打心眼裡喜歡老旦,倒不為此人如何英雄,而是為這人的厚道和戀家。她聽母親多次提過,說老舅黃老倌子當初帶回黃

家衝的兵哥伢子,做派可大不一樣,一回到黃家衝,沒多久就開始偷雞摸狗,把各家的姑娘攪和得雞飛狗跳。她母親還為此跟舅舅

黃老倌子翻過臉,怨弟弟對手下管教不嚴。老旦居然能孤零零地過這麼多年,這兵荒馬亂的年月還一心只念著老婆孩子,只想回家

。她還聽女人們竊竊私語,說老旦曾經被兄弟們趁酒醉扒光過一次,和她老舅比傷疤,結果全衝人都知道老旦除了一身傷疤嚇人,

胯下之物更是讓男人們羨慕,讓女人們驚訝。
  徐玉蘭曾經的男人也算俊朗標致,兩家門當戶對,又都是徐家溝人,相隔不過二裡地,早在媒婆出馬以前,二人已是捻熟,你

情我願早生情意。故紅娘牽線的事不過是走過場,那媒婆不費吹灰之力便成就了這單姻緣。可新婚之後,徐玉蘭悲哀地發現男人在

那方面竟是一派萎靡,任是自己如何使出女兒家的全套本領也難以讓男人堅挺起來,月圓月缺的偶爾來一次,也是蜻蜓點水。從此

,徐玉蘭便郁郁寡歡,脾氣也開始變得乖戾,動不動就對男人發無名火,摔碗筷的事成了家常便飯。有一回二人糾纏了大半宿,男

人那玩意兒還是像下了鍋的面條軟不塌塌,只縮在床角一臉慚愧,把個欲火中燒的徐玉蘭憋得氣急敗壞,竟把黃老倌子送的一對花

瓶摔了個粉碎。男人屋裡屋外床上床下都不是徐玉蘭的對手,羞愧難當,從此說話不硬,放屁不響,久而久之還遭鄉親們恥笑,一

口悶氣憋了兩年,干脆跑去當了兵,一走就沒回來。
  徐玉蘭盯住老旦已有時日,今天買驢也是早有預謀——日子久了,不信你對我不起心!她一大早著意打扮了一番,穿上最漂亮

的衣服,就踏著露水來老旦的家了。她遠遠看到坐在門口抽煙的老旦,心裡泛起一陣甜甜的期望。老旦屁股坐在長凳上,兩腿自然

垂在門口的石階上,她一眼便觸到老旦襠裡的那隆起了,不由得緋紅了臉。
  “玉蘭妹子,你來得可真早!”老旦忙站起身來說。
  “說過了早來的麼,怎麼會騙你?”徐玉蘭笑成了一朵花,一雙俏眼眨了眨,老旦心下一陣緊張。
  “驢都拴在那邊吃草了,俺帶你去看看。”
  “好嘞……”
  老旦領著她來到後院,十幾頭驢正拴在一處吃草。老旦感覺有些怪怪的,他總覺得徐玉蘭不是來買驢的,這娘們今天打扮得這

麼騷,噴得那麼香,沒點意思才怪哩。可人家畢竟沒點破哪!當年阿鳳那記耳刮子聲猶在耳,這回可得長記性,千萬再不能會錯意

表錯情了。再說自己不能破了自己的規矩啊,名聲也放出去了,要是扛不住這騷娘們的進攻,那面子就栽大了去了!黃老倌子會看

不起自己,注定也會被全黃家衝人恥笑了去,要是將來能回家再被翠兒知道,還不扒了自己的皮?
  “哪頭驢有勁兒呢?”徐玉蘭問。
  “這頭有勁兒!眼兒亮蹄兒圓,一叫十幾響兒,你看這毛,這耳朵……”
  老旦摸著那頭好驢,笑眯眯地把它的頭拉過來,讓它去舔徐玉蘭的手。好驢可能會錯了意,一頭拱在了徐玉蘭胸前,又用舌頭

去舔她的臉。徐玉蘭驚叫一聲躲開了,飛快地跳到了老旦面前,一只手已經有意無意地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她周身的香氣撩撥得他

心慌意亂。老旦忙大聲呵斥那好驢,一鞭子抽向了它的頭。
  “牲口隨主兒,你這驢還色心不小呢!”
  徐玉蘭嘴角微挑,略帶挑釁地看了看老旦,又若無其事地用手抻平胸上的褶皺,彈掉畜生沾在她胸前的草,把個胸脯也彈得微

微一顫。老旦看在眼裡亂在心裡,走了那麼多地方卻還沒見過這麼熱辣的女子。可自己也明明被她撩撥得心猿意馬,一種久違的衝

動迅速席卷了他的全身,臉已羞得紅到了脖子上。
  “呦,看把你羞得!我說著玩呢,誰不知道你旦哥人是最老實的,多少妹子稀罕你你都不要,你這樣的男人啊,天底下也沒幾

個了!”
  “妹子你說笑了,俺這皮糙肉厚的莊稼人,這黃家衝的妹子多水靈兒,哪有個稀罕俺的……”老旦嘴上雖這麼說,心裡卻大大

的受用。
  “那我稀罕你算不算?”徐玉蘭還是那副表情。
  “你?玉蘭妹子你別調笑俺了,俺可兜不起哩!”
  “旦哥常想老家不?”
  “想!”
  “想老婆和孩子吧?”
  “那……更想了!”
  “也是,你老婆那邊孤兒寡母的,日子肯定不好受呢。”
  “可不是,俺真盼著能早點回去!”
  “要是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呢?”徐玉蘭突然不笑了。
  “這個……沒想過,過一天是一天吧……”
  “將來會留在黃家衝麼?”
  “這個……俺也不知道……”老旦也收斂了怠慢之態,低著頭給驢挨個順毛兒。
  “那就好……”徐玉蘭輕輕地說。
  “你說啥?”老旦明明聽見了,還是裝蒜地問了一句。
  “哦,沒麼子……”徐玉蘭明知老旦聽見了,可還是故意地這麼說。
  那頭好驢挨了打,估計心中有些不忿,便蹩到了那頭,搭起一只母驢就要開弓放箭。徐玉蘭先看見了。
  “咿呀!它要干什麼呢?”
  老旦驚訝地回頭,看見那好驢幾乎就要開炮了,氣不打一處來,拿起鞭子狠狠地抽了這畜生,再蹬上去幾個飛腳,把好驢蹬得

幾乎要摔了出去。
  “這畜生,真給俺丟人,妹子你別見怪,畜生們都這個樣哩!”
  徐玉蘭的臉羞得像朵花一樣,胸脯一上一下地劇烈起伏著,像經歷了那頭母驢一樣的驚嚇。二人一時無話。徐玉蘭干巴巴地買

走了毛驢,沒有出現原本期待的情況,她心下大為失落。這個呆了吧嘰的老旦,居然敢不打自己的主意?上趕著一大早給你送上門

了,居然也不下手,居然也拿得住?這種呆男人可真罕見呦!不會那玩意兒也是徒有虛名吧?
  黃老倌子對老旦的矜持早已不屑,也很是不解——這邊娶幾房婆娘的事毫不稀奇,你怎麼硬要在茅坑裡搭棚,端著個臭架子的

毫不松口?他原本不大喜歡這外甥女,徐家溝是幾百戶的大村,怎麼就再尋不到個男人?莫不是名聲不好?日子長了,黃老倌子了

解到,這外甥女古靈精怪而性烈如火,一般男人還真弄不住她,在床上注定也吸精抽髓的主兒。早聽聞外甥女往老旦那兒跑得勤,

見外甥女一早牽走毛驢時,黃老倌子閃念間想起了老旦那異乎尋常的胯下之物,便直拍大腿了:這玉蘭與老旦不正好是城隍廟裡的

鼓槌——天生一對麼?黃老倌子眼珠子狡黠地一轉,嘴角一撇,一兜壞水兒就上了油汪汪的腦袋殼子。
  徐玉蘭走後,老旦自顧自地忙活,就當剛才是場戲罷了,也沒往心裡裝。下午他洗了個澡,因為晚上黃老倌子請客喝酒,好像

也沒請別人。二人喝酒已是常事,黃老倌子叫他,沒有個不去的,而且老爺子那裡好酒多,喝著過癮。
  “嘴饞了吧?老子就知道你,幾天不招呼你來喝酒,你就找毛驢子出氣?”
  “哪來的事……俺沒有啊。”
  “大清早的又聽見你在家欺負毛驢,小鞭子抽得山響,怎麼瞞得過我?”
  老旦一驚,臉霎時就紅一陣白一陣。這老爺子似乎語意雙關,莫非他知道早上玉蘭妹子去自己家的事?一細想徐玉蘭一個女人

家的,該不至於跟她老舅說早上那二人的尷尬,頂多只會說說買驢的事兒,於是心下不再顧忌,順口就編排道:
  “老爺子誤會了,那頭毛驢放著旁邊的黃花母驢不要,非要上它的娘,這不亂套了麼?俺不狠狠抽它,這畜生咋能長記性?”
  “你咯個木雞!毛驢上哪個關你球事?你自己上哪個才要費點腦子!放著黃家衝的漂亮妹子不要,半夜你去上毛驢了,那才是

亂了套……”
  “……”
  老旦自知鬥嘴不是黃老倌子的對手,只樂呵呵笑著,眼睛卻在屋子裡四處尋酒。
  “找麼子?酒啊?你個木雞!玉蘭,把酒拿過來……”
  裡屋掀門簾出來個人,正是早晨買驢的徐玉蘭,老旦腦袋觸電般地嗡了一聲。只見徐玉蘭手裡拎著兩瓶酒,依舊一派喜笑顏開

模樣,見了老旦眼中放光,卻故意像個兵漢一般頓地把酒放在桌子上。燭光搖曳之下,這婆娘看起來仿佛比早上更加光鮮亮堂,婀

娜多姿。
  “斯文一點行不?你旦哥可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你個女人家的,一點子斯文都沒有,難怪找不到男人……老旦,玉蘭給我拿來

了徐家溝的酒,這徐家溝的燒酒可是遠近聞名呦!我特意讓她拿來的,就幾瓶,就別讓你的兄弟們聞腥了啊!”
  “麼子見過世面嘍?打了幾仗就算見過世面了?還躲在這不長秧子的黃家衝,天天鼓搗毛驢?”
  老旦端著酒愣住了。好厲害的嘴!字字帶刀,比麻子妹要厲害多了。
  “呦,口氣還好大!衝他七個人就敢回通城救麻三,就比你男人強多了!活著沒個動靜,死了也沒聽個響!要論喝酒,你男人

五個也喝不過老旦一個!”
  “老爺子你這是說啥哩?玉蘭挺不容易的,哪還能埋汰她男人哩?”
  “我早就習慣嘚!我那男人是沒麼子用,人家說什麼是什麼,從來沒麼子主意……嗯,今天高興不說這些了……老旦大哥你把

最好的驢賣給我了,妹子得謝謝你,大哥你既然能吃酒,我就陪你吃兩盅吧。這酒是我拿給老舅的,下次給你也帶來些,你就賞個

臉吧!”
  話音未落,徐玉蘭已兀自給自己倒上了酒,修長的手指利落地一彈杯邊兒,平平地端了起來。
  “看不出哩,玉蘭妹子喝酒這麼爽氣……”
  老旦舉起杯來,猶豫了一下,才一口喝下去。心裡不禁納罕,她男人才死了半年,這女子就不大惦記了?看來的確不是省油的

燈,上午還把自己撩撥了一番,如今就跟沒事兒人似的。再瞟一眼黃老倌子,他已攤在太師椅裡,正在那裡惡作劇般地笑。
  “老旦你個木雞!老子的外甥女都能把你嚇成這樣,虧你還是槍林彈雨過來的?呵呵……喝吧喝吧!玉蘭啊,反正你晚上不走

了,就陪你旦哥喝個痛快吧!”
  老旦平生頭一次和女人喝酒,架不住徐玉蘭一杯接一杯地敬酒,心想人家只一女子,卻也沒少喝,俺這大男人還不喝,這面子

如何過得去?這黃老倌子總在一旁煽風點火,時不時地也和老旦猛干幾杯。這徐家溝的老燒後勁兒極大,沒過多久,老旦的頭已經

暈得像坐了船,眼前的徐玉蘭變成了好幾個,那雙桃花眼越看越好看,直欲勾了自己的魂兒去。
  老旦焉知,徐玉蘭從小就喝這徐家溝老燒長大,一斤多下去根本沒什麼反應。老旦酒量雖大,但一則喝的是空肚酒,二則被這

挺稀罕的女人撩撥了一上午,畢竟有些慌亂,十幾個來回就稀松了下來。玉蘭頻繁進攻,老旦步步撤退,後面的事情順理成章,老

旦醉了,醉得一塌糊塗,再醒來時已是後半夜。徐玉蘭也醉了,饒是她酒量不錯,怎敵得過老舅黃老倌子的別有用心。
  “進來!你把那幾個老婆娘叫過來,盯著她們把這兩個都抬到他家床上去,都扒光了,上上下下地搞在一起!記住,不准走漏

任何風聲!”黃老倌子對一個人吩咐道,嘴角一撇,擠出一聲得意的奸笑。
  半夜醒來,老旦口渴難忍,便掙扎著下了床,到水缸裡舀水喝。飲了個飽之後才發現自己光著腚,赤條條的一絲不掛,心裡十

分納悶,平常睡覺至少留著一條褲衩,這咋回事?方才想起昨晚在黃老倌子家跟那玉蘭妹子喝酒的事,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可是

誰把自己送回來的,誰又把自己扔上了床,竟是一點都記不得了,依稀記得的只是在夢裡和一個女子轟轟烈烈地交過一戰,折騰得

自己滿身是汗……
  黑暗中摸回床上,剛鑽進被窩,一只熱辣辣的手便搭上了自己的腰。老旦驚得頭皮炸裂,從床上躥起老高,帶著棉被飛到了地

上。
  “鬼!”
  老旦剛驚呼出口,一叢火苗噗地在床頭躍起,屋子一下子光亮了,那團跳躍的火苗照亮了老旦驚愕的臉。一個赤裸的女人盤在

床上,正慢慢地撥那油燈的火頭。她頭發披散,周身雪白,胸脯豐滿,腰腿圓潤,正是昨晚灌醉自己的玉蘭妹子。
  “你……你咋了在俺床上?你咋了光著腚?”
  徐玉蘭猛地瞪大了眼。
  “……你還問我?我還要問你呢!我喝得不曉得事了,你就把我弄到床上來,趁機占了我?還以為你醉死了,我醒來的時候你

正趴在我身上……你還問我?難道不是你弄我來的?我怎麼上了你的床?”
  老旦扔了槍,連忙揪了條褲子掩住了下身,將棉被扔回給那光腚女人。他用力回憶著,可如何也想不清這事的原委。然而這事

兒卻是鐵板釘釘的,往下一摸,分明是弄過的樣子,自己在夢中弄的那個女人肯定就是這個徐玉蘭!這女人面色潮紅,胸脯上還有

著自己啃咬的痕跡,這可如何是好?黃老倌子要是知道了,不是要扒了俺的皮?黃家衝人要是知道了,不是要死瞧不起俺?兄弟們

知道了,不是要笑話死俺?
  老旦光著屁股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用手捶著頭,發出一連串懊悔的嘆息。
  “嘆個麼子氣嘍?搞就搞了,敢做就敢當嘛!還見過麼子大世面呢……再說我又沒有怨你,要不早就把你蹬下去了……”
  “玉蘭妹子啊,俺有老婆孩子……俺當真沒想占你便宜……俺給你賠不是了,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啊!”
  “……老婆孩子怎麼了?隔著十萬八千裡,我就不能做你的小?你都碰過我了,我還怎麼嫁人?我肚子裡說不定已經栽上你的

種了,你想賴都賴不掉!我怎麼就被你弄上了床,反正你是說不清了,你占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除了我死去的男人,沒有人碰

過我。如今我是你的了,你願意怎麼搞就怎麼搞……現在這兵荒馬亂的,你也回不去。將來要是你非要回去,我也不攔著你,我也

不跟著你,只要你把孩子留下就行嘚,我在咯裡也過得下去……”
  徐玉蘭已披了件上衣,端坐在床上,定定地看著老旦,並無羞怯之意。老旦也望著她,心裡還是一團糟,可那下面又不爭氣地

翹了起來,他忙轉身,偷偷把那闖禍的東西打了個卷兒,背朝著徐玉蘭坐回了床沿上。
  那盞油燈的燈芯燒化了,火光跳了幾下便萎靡下去,黑暗又籠罩了這間房子。老旦在這寂靜的黑暗中聽到,徐玉蘭慢慢地躺了

下去,她喘氣的聲音在黑暗裡十分清晰,仿佛越來越近,如同就在自己的耳邊。她的手突然摸上了老旦的腰,開始撫摸他的脊背和

肩膀,手指若即若離地在他的腿上滑過,又抓過了他的手,將老旦慢慢地拉向她的身邊……
  自打那個蹊蹺尷尬的夜晚之後,老旦終於矜持全無。徐玉蘭如火的激情徹底將他融化,這多情的湘女簡直就是人間尤物!她像

一汪無窮無盡的泉水,像一團勾魂攝魄的雲霧,讓老旦享受了前所未有的衝動和暈眩。女人柔若無骨的身子氣像萬千,那毫不顧忌

的呻吟和尖叫,讓他覺得自己像大山一樣偉岸,像大河一樣浩蕩!女人那靈動的舌尖游走在他的每一處傷疤,喚醒了他每個細胞中

沉睡的野性,他猶如一只壯碩的公牛闖進了平靜的山澗,攪得水花四濺,鶯燕亂飛。男人那粗愣愣的雙手肆意地揉搓著她圓潤的胸

脯,那坑坑窪窪的傷痕盡情地摩娑著她豐腴的腰臀,讓她感覺如同赤裸著滑過麥浪。他那雄健的體魄幾乎揉碎她的身體,讓她感到

幾乎要被他撐爆了,那一陣陣自下而上傳遍周身的暈眩快感讓她窒息,讓她痙攣,讓她直欲休克過去。在男人溫柔的愛撫和熱烈的

衝撞中,她像彩虹下的花朵一樣地怒放了……這是一個顛覆之夜。他造就了她,她滿足了他。只那一夜,徐玉蘭便徹底為這個男人

所傾倒,這個憨厚的北方漢子,已經從裡到外牢牢地拴住了她的心,不論世間如何動蕩,不論萬事怎樣無常,她都願意與他長相廝

守。此後的半年中,二人時常緊閉家門日夜激戰,旗鼓相當,直打得天昏地暗,把驢餓得叫成一片……
  老旦頗感意外的是,玉蘭妹子遠非他以前認為的那般輕浪,這竟是一個持家有方,對自己體貼入微的好女人。嘴上雖然潑辣,

一個字一把刀,心地其實非常善良。沒過多久,老旦對她的感情,就從最初比較簡單的身體欲望,濃厚到願意與之共度一生的高度

了。玉蘭妹子是老天爺給自己的恩賜,相守一天,就要對她好一天!
  久旱多年的老旦娶了黃老倌子的寡婦外甥女,黃家衝人絲毫不覺得意外,一個流浪漢,一個騷寡婦,干柴烈火地滾到一起,能

有什麼稀奇!他老旦信誓旦旦,勸退若干媒婆,還不是黑燈瞎火地搞了寡婦?這北方佬啊,臉皮一會兒薄,一會兒厚!薄起來吹彈

可破,厚起來錐子都扎不進。再看徐玉蘭那婆娘小臉整天紅撲撲的,不管白天黑夜,隔一差二地就叫床,一叫就是一兩個時辰,跟

鬧貓似的,也不是盞省油的燈。這老旦看來也是憋瘋了,半年下來都沒消停幾天。遠近鄰居婆娘們將這一事件各自添油加醋地一傳

,這消息就像長了腿,飛快地傳遍了整個黃家衝。鄉親們只納悶這黃老倌子做大長輩的,對這對狗男女的事非但不聞不問,不管不

怪,反倒顯得挺高興的,真不知這古怪老頭子是怎麼想的?
  曾一度,有關老旦和徐玉蘭之間的大小趣事,都能成為黃家衝人茶余飯後的主要話題。直到徐玉蘭的肚子開始鼓起來,眾人的

關注熱度才逐漸冷卻了。
  民國二十八年九月,在長沙東部和北部外圍,國軍和鬼子再度交手,戰況空前激烈。中日雙方屍橫遍野,可國軍竟然頂住了十

幾萬日本鬼子的進攻。消息傳回黃家衝,黃老倌子喜出望外,老旦也覺得不可思議,國軍時來運轉了?他按捺著這種好奇的衝動,

在心裡努力地警醒自己——黃家衝是自己唯一的安身之地,就安安生生地和玉蘭過吧。回家的事,心裡記著想著,終歸不能插上翅

膀飛回去。雖說這仗不可能天天打,早晚有個勝負,可等天下安定了,自己還能不能回去,回去了家還在不在,翠兒和孩子又咋樣

了,如此如此,就像黃家衝天邊的晚霞一樣變幻無常,就像山上的雲彩一般捉摸不定。再說玉蘭肚子大了,眼見著過完年就要生了

,要是離開她,玉蘭和孩子咋辦哪?不管咋的,先等孩子下來再說吧……
  直到玉蘭腰身見長,二人才不再像此前那般日夜折騰了。女人心滿意足地挺著大肚子招搖過村,靜候著年關的到來。
  這天老旦去山那邊和弟兄們練槍去了。玉蘭晃完了黃家衝,就一個人慢慢走到了山頂,坐在一顆大樹下的石墩子上,愜意地眺

著懶懶冬日下的村莊。山那邊時不時傳來幾聲槍響,回音在山裡聽起來很是悅耳。她甚至可以看見幾個人影在林子邊晃來晃去,哪

一個是老旦呢?他們在朝這邊走了,前面那個是他麼?
  老旦背著槍,帶著大伙往回走,他也看見了對面山頂的人,看到那塊綠頭巾和身上的花格襖,老旦便知是玉蘭了。老旦高興地

向她揮著手,還大喊了幾聲,估計她聽到了,因為她也在向自己揮手了。
  頭頂的天空出現了一個老旦熟悉的東西,正在慢慢地飛過來。
  “飛機!是鬼子的!”陳玉茗大叫道。
  老旦揉了揉眼睛,的確是一架鬼子飛機,它正在低低地掠過山坳,向著這邊飛來。
  “玉蘭趴下!玉蘭趴下!”
  老旦簡直要腿軟了,忙一把扔下槍向玉蘭跑去。徐玉蘭沒聽到過這麼大的轟鳴聲,這是麼子東西?能在天上飛?是老旦說的飛

機麼?她好奇地用手搭起涼棚,想仔細地看看這個東西,可那個東西飛得好低,幾乎是朝著自己站的方向飛過來了。一時她驚惶失

措了,不知道該跑還是趴下。她瞧見那個飛來的怪物裡仿佛有個人影,還戴著頂帽子。巨大的聲響傳來,震得腳下的地都在發抖。

玉蘭拔開雙腿向老旦跑去,她簡直是在飛奔,邊跑邊回頭望,腳下突然絆住了一條樹根,幾個跟頭跌下來,便人事不省了。
  “玉蘭!”
  老旦發瘋一樣衝向山頂,玉蘭靜靜地躺在一棵大樹下面,臉色煞白,臉頰被劃破了幾道血痕。昏迷中,她的雙手仍然抱著肚子

。那飛機打了個旋兒就飛走了,陳玉茗等人的一頓亂槍毫無用處。老旦的心幾乎要跳出喉嚨,他撲到玉蘭身邊,上上下下摸了個全

,知道她並沒有受傷,只是嚇呆了,忙抱住她說:
  “沒事了妹子,那狗日的飛機沒打著你,沒事了,娃也沒事了……”
  很快,玉蘭幽幽醒轉,驚悸之下,雙唇兀自抖個不停。“真是嚇死我了……我倒沒啥,要是害了你的孩子,我可該咋辦呢。”

玉蘭死死抓住老旦的手,已是滿臉淚痕,老旦聽了這話,心竟然感動得要碎了。
  “鬼子看來離這裡也不遠了,這是他們的偵察機。”陳玉茗說。
  “終歸還是打過來了……”老旦沉重地應道。
  “老哥,等玉蘭把孩子生下來,咱們該合計合計了。”趙海濤說。
  “嗯,是得想想了,晚上俺去趟老倌子那裡,和他說道說道……”老旦長出一口氣,抱著玉蘭緩緩向山下走去。
  鬼子飛機的到來讓黃家衝頗為擔憂,鄉親們開始擔心這家鄉的安危。黃老倌子不敢大意,讓一眾老兵配合老旦,重新開始黃家

衝的民團訓練。老旦面上應了,可心思全在玉蘭身上,倒出不了什麼力。玉蘭在那次驚嚇之後,原本火烈的性子變得謹小慎微,甚

至杯弓蛇影,門檻都不敢邁。黃貴的婆娘說她被驚了胎氣,再不可有任何驚嚇和閃失。老旦晝夜伺候在她身邊,說話都不敢大聲。

沒多久,玉蘭病了,不發燒不頭疼,就是眼前發黑,麻子妹說是低血糖,黃貴婆娘說是潮氣侵了,肚子裡面的娃越來越大,用藥都

不敢放肆,老旦縱是抓耳撓腮,也沒個實在的辦法,只能天天盼著那個娃趕緊出來,免了他娘的苦。山坳裡的打靶聲清脆悅耳,在

老旦聽來卻彈彈穿心。
  “旦哥啊,想你的翠兒不?”
  “還說這干啥?現在照顧好你才是正經……想又能咋樣,想多了現在也沒用,現在俺就是想你能趕緊好點,生娃的時候才受得

住哩。”
  “我真是個享不了福的,才有了你的娃,就算不圖希個能守你一輩子,怎麼連這個十月都熬不過去……”玉蘭哭了。
  “你看你,你平常的那點辣勁兒都哪兒去了?連鬼子飛機這般詐唬都奈何不了你,你還擔心這沒邊沒靠的事。麻子妹說你要增

加營養,黃貴婆娘說你要補補血氣,你那身子底子好,一晚上折騰俺都不覺得累……肚子裡的娃你也別嫌他太嬌貴,俺娘生俺的時

候還在地裡埋糞哩,生了俺就用糞筐裝回來,俺不也沒事?”老旦給她換上一方頭巾說。
  “她們說她們的,我的命只有自個兒知道,那點子精氣好像一說話就往外跑似的,想是被鬼子的飛機把膽嚇破了,眼前的黑越

來越多,外邊大白天的,我卻只覺得黑……旦哥,你終歸是要走的,收了我,老天爺這是放你呢……”玉蘭的眼盯著窗外的一羽燕

兒,神情出奇的凝重,老旦隨著她的視線看去,那燕子卻一撲棱飛了,落下兩片灰白斑斕的羽毛來。
  “你又瞎說了,誰在屋子裡悶兩個月,看見日頭也會覺得黑哩,好歹就剩這幾十天了,你別胡思亂想,把娃痛痛快快生出來,

就是平安了。老天爺放俺,哼,往哪裡放?鬼子那邊?玉蘭你就別瞎勒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沒有伺候你了,想不?”
  “嗯,之前你有了娃,俺連勁都不敢使哩,等你好了,娃也出來了,有的咱們日弄的,急啥?”
  “我不是急,旦哥,和你有這一遭,玉蘭我這輩子值了,高興的時候,我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麼翻白眼過去了,我要

是去了,也一定是笑著去的……”
  “啊呀你看你,說著說著又拐這兒來了……快把藥喝了。”
  日復一日中,他們就在這樣的對話中度過。腊月初至,十月已滿,玉蘭豐潤的身體如今只剩一身憔悴皮囊。孩子並沒有如期而

至,當寒風從黃家衝掠過時,老旦竟然已經聽不到那肚子裡的動靜了,黃老倌子從長沙城請來的郎中仔細看過,說是死胎,想辦法

保大人吧。
  大人終歸也沒有保住,郎中想盡了辦法,那個死去的小生命離開的時候,仿佛徹底帶走了玉蘭的最後一絲精神,她的身體和她

的眼瞳一樣變得空空如也,曾經白皙的面龐如腊肉一般黑黃,一雙鳳目業已死氣沉沉,褐色的眼簾晝夜不合,一只飛蟲從燈前掠過

,都會讓她覺得驚悸。
  老旦的悲痛無法言說,也跟著憔悴下去了,這可怕而緩慢的過程歷歷在目,如同黑夜裡的夢魘一般無情,如同干旱的大地一樣

無奈。屋子裡如今守護者甚多,親戚朋友都來守候這女人最後的日子了,大家見醫生郎中都沒了辦法,就開始琢磨神鬼的手段,大

仙請了,火符燒了,雞頭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騰,玉蘭毫無反應,最後一天半夜,手執符幡守在床前的老旦痛楚錐心

,見幾個大仙已經跳得顛三倒四沒了章法,一步跳將出來推開他們,仰天叫道:
  “老天爺,還俺的玉蘭來!……”
  天上雲波翻卷,猛地鑽出一輪明月,一陣清風席地而起,將老旦的符幡吹得嘩嘩作響。
  “先留我一步……”
  眾人大驚,久病不起的徐玉蘭竟然坐起身來,支著床邊說話了,她神色鎮定,語字清晰,一縷烏黑的頭發在額前隨風擺動。眾

人還沒來得及接話,扔掉符幡的老旦還沒來得及進屋,連大仙都沒來得及收住蹦跳的腿腳,玉蘭又說道:
  “旦哥切記,翠兒還在,記著回家,玉蘭尋咱們的孩子去了……”
  說罷女人就躺回了床上。等老旦撲到跟前,那雙眼已經閉了,瘦削的臉頰上浮現出兩個深深的酒窩,玉蘭竟真的笑著去了。
  這一天,老旦哭得跟個孩子似的,眼淚鼻涕糊成了一團。
  徐玉蘭的墓在麻子團長的旁邊,山坡上又多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墳塋。老旦親手挖的坑,並沒有讓兄弟們幫忙。他給女人洗了身

子,換了衣服,他把自己的眼淚和希望一起同她埋進了泥土之中。日升日落,老旦常坐在她的墳前,就像她活著的時候坐在她的身

邊。樹上掉下來的葉子,他都會小心地從墳上摘去。他常常一坐就是幾天,不吃不喝不睡,誰也不知道他在念叨著什麼,誰也不知

道他還要坐多久。黃老倌子吩咐不要去打攪他,於是兄弟們只遠遠地看著他。直到他一頭栽倒在冰涼的山坡上,兄弟們一擁而上,

終於把他背下了山。
  此後老旦大病,持續了一個冬天,渾身無力,見風就頭疼。黃貴的婆娘給他熬了很多中藥,這才慢慢將養起來,只是他那萎靡

的樣子再沒能恢復過來。他又變成了那個孤身的老旦,自顧自地照顧他的驢馬,每天都在山坡上的墳包周圍打轉,春夏秋冬,風霜

雨雪,從不間斷。
  “團長啊,你走了這幾個年頭,這戰況變了,你說你干啥走得那麼快哩?俺知道你想家,你家被黃河大水衝了,你覺得對不起

你爹和你娘。可你就沒想想你的弟兄們?沒有想想你那妹子?俺也知道你不願意被俘虜,可你這樣走,叫俺咋說哩?你是個能立大

功名的將軍啊……”
  老旦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拔去麻子團長墳上的雜草,撫去碑上的灰塵。幾天沒來,墳上竟然多了不少鳥糞。老旦的那半把軍刀

插在墳前,如今已經鏽跡斑斑了。他不想去擦拭鏽跡,寧願這半把刀一朝風化不見,和這座沒有屍骨的荒墳融為一體。
  玉蘭的墳上開了一朵小花,藍瑩瑩的煞是好看,老旦就舀來清水澆在上面,十幾天下來,那小花竟連成了片,像一面細細密密

的花毯鋪在墳上。老旦認為這花就是玉蘭顯靈的化身!抬頭是藍汪汪的天,低頭是藍瑩瑩的花,老旦終於笑了。
  “玉蘭啊,你變成了花兒,俺這心裡好受點了……你叫玉蘭,俺老婆叫玉翠,你倆都帶個‘玉’字兒哩!你說這兵荒馬亂的,

俺回不了家。你還說,將來要是俺非要回去,你也不攔著,也不跟著俺,只要俺把孩子留下就成……俺還是想和你在這裡過的……

當時沒想,可咱們陰差陽錯地弄在一起了,俺就想好好過下去,將來的事兒將來再說……可俺打死也想不到,你就這麼走了……俺

這是咋回事兒哩?俺身邊的人,男的女的,咋了都沒個好下場哩?你招誰惹誰了?俺對不住你啊……啥也沒給你留下……俺連你都

護不了……俺連咱們的孩子都護不了,還有個啥心勁兒過活?玉蘭啊……俺這心裡愧啊……俺這心裡苦啊……俺這心裡……恨啊…

…”
  老旦一邊說一邊撫摸著那些花兒,像撫摸女人的身體般顫抖著。一陣山風吹來,幾片花瓣像蝴蝶一樣迎風飛舞,飄飄悠悠的,

竟越飛越高越飛越遠。老旦迷茫地望著,望著,竟向它們揮了揮手,看著那些消失在晚霞裡的花兒,痴痴地醉了……
  到民國三十年底,長沙城已經頂住了鬼子的第三輪瘋狂進攻。雖然長沙城已成焦土,並一度被日軍攻占,但是整個戰役下來,

鬼子還是被趕回了戰役前的起跑線。長沙城收復之日,整個城市斷壁殘垣卻歡聲震天。劉海群從城裡帶來了不少報紙,大家拖家帶

口地圍成一圈聽著小蘭念那捷報,一時都感嘆唏噓不已。前兩次長沙會戰的戰況已讓他感到震驚,第三次長沙會戰的輝煌勝利更讓

他感到振奮,敢情老蔣還打出脾氣來了?
  黃老倌子原本對國軍和老蔣十分鄙夷,如今也不禁有些佩服,對第九戰區司令長官薛岳更是挑起了大拇指。第三次會戰的時候

,衝裡有幾個愣頭巴腦的小年輕想是覺得自己練出來了,背著黃老倌子和自己的家人,投奔了長沙方面的國軍部隊,說是要掙個功

名。黃老倌子氣不打一處來,這還了得?還有沒有黃家衝的規矩?可各類戰報又撩騷得他心神不定,莫非外邊的天地已經翻天覆地

了?黃老倌子已是心癢手癢,只礙於自己曾說過硬話,發誓說不再給老蔣打仗的,如今面子上下不來,又不好和老旦明說,就拐彎

抹角和老旦商量,要不找時間去趟長沙城遛遛?
  過了些日子,黃老倌子的大侄孫子黃瑞剛和老兵劉武家的二伢子從長沙城裡回來,帶回了消息,說守城部隊的指揮官正是黃老

倌子當年的戰友。黃老倌子心裡就像揣了個螞蟻窩一樣麻癢難當了。老旦聽出了這老爺子的弦外之音,悟到這是黃老倌子軍人的天

性在作祟。自己在黃家衝這幾年,安生過,生離死別過,如今怎麼過都沒球所謂了!但一想到不遠之處就有那麼多國軍弟兄在和鬼

子拼命,而自己還在這方外之地養驢喝酒,心裡就有些愧疚難當了。就這麼活下去,啥也不管了?鬼子的飛機屢屢經過黃家衝,這

裡也早非安寧之地。翠兒或許真的還在等著自己,在鬼子的槍口下度日如年,該咋辦哩?思來想去,老旦真想回去看看。好幾年了

,戰場變化很大,莫非戰無不勝的鬼子要開始走背運了?國軍要靈光了?他又開始夜不成眠,經常看著天上的星星出神。他想像家

鄉的翠兒在看著它們,想像自己的孩子在他娘懷裡辨認著星星。帶到黃家衝的兄弟們都娶妻生子心寬體胖了,可他們和自己一樣,

一提到各自的家鄉,就都沉默不語。黃家衝雖好,有再多的留戀,終歸不是故土!
  黃老倌子已經五十有六了。這些年寸步未離黃家衝,時間一長,屁股上都生老繭了。眼見著黃瑞剛和二伢子這兩年下來,還打

出了黃家衝小子的威風。他們穿著新換的夏天軍裝,身上別著锃亮的軍功章,大皮鞋踩得嘎嘎響,腰板挺得像搓衣板,下巴揚得老

高,眼睛只朝天看。衝裡的後生娃們只見過衣衫襤褸的如老旦一樣的頹敗軍人,哪裡見過如此光鮮的戰士,羨慕得眼睛快要掉進嘴

巴裡了,紛紛像瞎子摸像一樣地在他們身上上下揣摸。女子們更是拿熱辣辣的目光去找尋他們的視線,心裡已經把個英俊威武的後

生親了不知多少遍了。
  黃老倌子和老旦看在眼裡,心裡怏怏的如同毛毛蟲在爬。黃老倌子曾經說過硬話,要打瘸這些不自量力、敢去給老蔣打仗的娃

子們的狗腿,如今看到村口像趕集一樣的歡迎人潮,黃老倌子只能拉著老旦回去喝悶酒。那兩個後生倒也曉得事,見過父母就直奔

黃老倌子家,二人齊刷刷地跪下,畢恭畢敬地等待黃老倌子訓話。老旦見兩個後生打了兩年仗,原先屁娃一樣的髒胚子竟然已經變

得儀表堂堂,神情不卑不亢,黝黑的皮膚像是刀割不破的結實,心想湖南佬真是不簡單,同樣是農民,咋的人家的娃子有點歷練就

這般虎氣哩?
  黃老倌子癱坐在太師椅裡,下巴頂到了肚子上,大水煙筒呼嚕呼嚕的悶聲如雷,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二人,看得二人有些手足無

措。老旦等人也不敢插話,堂屋裡的氣氛十分別扭。良久,黃老倌子才慢吞吞地問道:
  “有沒有丟黃家衝的人?”
  “沒有,我們給黃家衝掙了臉回來,要不也不敢來見您老人家。”
  “……說說看!”
  “我殺了四個鬼子,搶了一門小炮回來。二伢子和十五個弟兄守一個山頭,兩天也沒讓鬼子上山,因為打得好,長官才讓我們

回來衝裡看看。”
  “嗯……還不賴!你們要走,我老倌子也能明白。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我當兵去也沒跟家裡打招呼,血氣方剛麼!不過後來

都立了規矩的,你們屁股溜煙地就跑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已經壞了黃家衝的規矩!你們曉得不?”
  “曉得……”
  “既然曉得,就得受罰,曉得不?”
  “曉得……”
  “脫衣服!”
  黃老倌子暴聲怒喝,把眾人驚得一震。兩個後生對視了一眼,利利索索地脫去了身上的衣服,露出了健碩的身體和深淺不一的

傷疤,黃瑞剛的傷疤還發著紅色。
  “傷好了沒有?”
  “不礙事。”
  黃老倌子朝黃貴點了點頭,黃貴會意,慢慢地走到他們身後,從牆上摘下一根皮鞭,輕輕抖了兩下,鞭梢帶風,發出尖利的聲

響。他看到兩個孩子背後的傷疤,甩了幾下鞭子,又抬眼看了看黃老倌子和老旦等人,見黃老倌子面無表情,就朝著兩人的後背掄

了過去。
  令黃老倌子和老旦感到意外的是,三鞭過後,那鞭子上分明已經見了血,兩個後生硬生生受這皮開肉綻的三鞭,竟然未動聲色


  “有種嘍……”
  黃老倌子滿意地點點頭,示意他們穿上衣服,站起身來,放下煙筒慢慢說道:
  “不讓你們去參軍,是因為衝裡人丁太少,得攢一些種子下崽。眼見著你們都大了,有自己的硬主意,好男兒……娘了個逼的

……志在四方麼!這原本是好事,出來打仗掙功名,後生子麼,都有這個念頭。可是你們要有個規矩,去到哪裡也別忘了這裡,黃

家衝是你們的家。你們走後,你們的爹媽動不動就跑到老子這裡問東問西,讓老子去打聽你們的下落,都被我趕回去了。外邊太亂

,也難怪他們擔心。別以為你們換了身神氣衣服,就算是功成名就了,娘了個逼的,那不就是賣命換來的麼?你們要跟你老旦大哥

學一學,活著回來養家糊口才是正理……”
  說到這裡,在老旦看來,兩個年輕人磕頭感謝一下就應該算是和融了。可是黃瑞剛的小眼睛還眨來眨去,突然仰頭打斷了黃老

倌子的話。
  “公公,我們去打鬼子也是為了家!長沙城守不住,這鬼子遲早到衝裡來燒殺,我們在前線上可沒有像您說的咯樣想,當時就

想著怎麼樣頂住鬼子的進攻,這條命要是交待了,也是值得的!鬼子們都玩命,我們不玩命怎麼抵擋得住呢?”
  “玩命?你個臭娃子,翅膀硬了才幾天?娘了個逼的,你以為就你知道個玩命?給誰玩命?老蔣?娘了個逼的,當年他也來過

這裡燒殺!你的三叔就是死在和他中央軍的一仗裡,你個沒記性的東西!哪個不來燒殺?娘了個逼的你以為只有鬼子才會來燒殺?

……”
  “那不一樣!那會兒是內戰,後來國家也統一了,現在是全民族抵抗外敵,連共產黨都和蔣委員長講和了。鬼子不光是來燒殺

,他們要滅亡整個中國,就像他們滅亡東三省一樣。我們躲在黃家衝,鬼子早晚也會進來的!”
  “進來了再說!進來了老子自有安排。”
  “進來了就晚了……長沙都快成了焦土……光顧著保全自己,長沙城怎麼守得住?這仗不輸才怪!”
  “身上的傷都是在長沙挨嘚?”
  “是,我和二伢子一天負的傷。”
  “沒個啥光彩的,挨槍子兒誰都會,不是啥子本事。打仗要用腦子,別就知道衝到前面第一個去挨槍子!打仗為的是個功名,

哼……十個人往前衝,一個人才能有功名,其他的都娘了個逼的去見閻王嘍!你們今天回得來,算你們命大。二伢子你胸口上那個

槍眼,再偏一個指頭,你現在就在陰曹地府裡當兵了,你還玩命不?你看看你老哥,渾身都是傷,就是沒有一處致命傷,打仗不是

全憑血氣的,要開竅,開竅!娘了個逼的兩個崽伢子,懂不懂?”
  黃老倌子拿他的大煙筒敲著二人的頭,大聲地喊著。老旦原以為兩個後生的頂撞會讓黃老倌子氣急敗壞,沒想他終歸還是愛惜

的意思,心就放回了肚子裡。這兩個英武的熱血青年讓他慚愧,想到黃老倌子方才誇耀自己的話,直感到一陣臉紅。
  “老爺子,這兩個後生真的是兩塊好料,在部隊上肯定也是拔尖兒的,咱這黃家衝藏龍臥虎哩!”
  後生們聽到前輩英雄如此誇獎,開心地笑起來。
  “好料?哼!還差得遠哩!什麼民族大義!什麼國恨家仇!都是老蔣編出來騙人的,就是你們這幫子愣頭青才上他的當!把鬼

子打回去了,那天下不還是他老蔣的,和你們球個相干?不說這些了……你們什麼時候回去?”黃老倌子長嘆一聲,坐回太師椅上

,仰脖干了一杯,抬眼問道。二伢子是個眼力好的,見黃瑞剛又想強嘴,忙搶話接了過去。
  “我們五天之後回去,只是不回長沙了,按照命令直接去常德。”
  “常德?在咱們北面,去那裡干什麼?那裡有鬼子來麼?”
  “現在還沒有,我們兩個連隊都打光了,長沙城補充了北邊來的部隊,我們這些散兵收編成了一個營,編進了57師31團。團裡

說下個月就要開拔去常德了,去那邊主要是休養駐防,這半年怕是沒仗打了。”
  “咯樣子倒好嘍,你們娘老子這下子高興了。只是你們別高興得太早,仗肯定還有得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看來他老蔣倒也

不笨呦。”
  “黃公公……”二伢子欲言又止。
  “說話說利索,放屁放干淨!”黃老倌子續上大煙袋鍋子,頭也不抬地說。
  “團裡讓我們順便招一些弟兄去常德……”
  “不行!”
  “團座和參謀長都說我們這裡英雄輩出,都給咱家鄉長了臉。我們團座也知道公公你養著兵,團長說了,和鬼子打仗太需要老

兵了,鬼子攻不下長沙,或許會轉向。要不是戰場上走不開,他想親自來請您老人家出山,還有老大哥,團座說他認識你!”
  “你們團長?認識俺,誰啊?”
  “他叫王立疆!”
  “王立疆?哎呀可不是呦!敢情這兄弟又升官了。不錯,咱們是認識,他是條漢子哩。老爺子啊!二伢子和黃瑞剛跟著他沒錯

!俺和王立疆有生死交情,俺救過他的命,他也救過俺的命……”
  老旦忙把幾年前去找麻子團長路上的遭遇和跟王立疆的交情說了一遍,黃老倌子眼睛漸漸露出了稱許的神色。黃瑞剛和二伢子

第一次聽說王立疆帶領弟兄們在通城堅守孤樓的故事,也頗感驚訝。
  “你們兩個先回去歇著吧,俺和黃老太爺商量個辦法出來再叫你們。”
  後生們走後,老旦和老漢二人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老旦看得出黃老倌子心裡癢癢的,就是開不了口,酒過三巡之後,老旦

緩緩說道:
  “老爺子,當年就是他王立疆兄弟安排咱們回黃家衝的!這兄弟重情重義,當年沒有他護著,咱們根本離不開部隊,來黃家衝

過這安生日子。如今,不是實在為難,他不會向俺開口要兵,必定是有了抹不開的難處。常德是好地方呦,鬼子打不下長沙,或許

會打常德的主意,我尋思戰區長官們曉得這一點。”
  “嗯,有點子道理,常德歷來都有重兵把守,如今倒是有點空。常德丟了,這裡也得完。可是他們回去,我不放心啊……”
  “老爺子,俺白天看見衝裡的崽子們都憋著勁兒要跟他們走,他們都隨著你的脾氣,也都是硬梆梆的漢子了,你兜著攔著不是

辦法,也攔不住了啊。”
  “我苦心經營黃家衝這麼多年,為的就是自立一方,不再攙和軍閥的事,也不讓衝裡面受人欺負!唉……事隔多年,鬼子還是

來了。玉蘭死了,我這心裡也難受!可是現在,莫不是終歸還得把男人們裹到戰場上去?”
  “老爺子,承蒙你照顧咱們兄弟這麼多年!俺這些年過得安生,雖說老婆孩子不在身邊,可是好酒好肉好山水,活得別提多亮

堂了。俺和玉蘭廝守一場,日子雖短,可也生死兩不相忘!玉蘭讓俺記著回家,俺不能再躲在這裡了,玉蘭她地下有知,躲在這裡

,日子越長,俺心裡就越是不得勁。俺是稀裡糊塗投的國軍,可如今再不是稀裡糊塗打仗了,俺明白了好多事情,政府說的國家大

事、民族大義啥球的俺不懂,可俺也算是個軍人,也算是條漢子,看著王立疆兄弟每天和鬼子拼命,保著咱們在這裡吃香的喝辣的

,俺這心裡也不踏實!老爺子你不是說過麼,男人活著就為一個‘義’字,兄弟有難,俺怎麼說都要幫著在戰場上再廝殺一把!在

山裡養了這麼多年,好日子也過了,俺的婆娘要是知道俺躲在山裡當毛賊,不好好去打鬼子,弄不好還瞧不起俺哩!所以麼,俺這

趟是走定了,俺要去常德看看。”
  黃老倌子喝得通紅的臉籠罩在煙霧之中,眼神模糊。老旦給他斟上酒,試探著道:
  “俺去了,衝裡的崽子們也有人護著點啊。”
  黃老倌子拿起酒一飲而盡,歪過身子放出一個渾厚的響屁,揚聲說道:
  “看來你早已盤算好了,就別跟我繞彎彎了。老旦啊,咯樣子,你帶著你的人回去,衝裡的伢子們願意同去的,我也不攔著了

……攔也攔不住啦!那邊的人你既然認識,說話方便,就去安排一下,看能不能照看一下伢子們,別讓他們冒失了!”
  說服了黃老倌子,老旦心裡放下了一個包袱。黃家衝老兵們聞訊,心裡也貓抓似的癢,紛紛去找黃老倌子,表示願意給老旦執

馬墜蹬一同前往,更有人拎著好酒好肉跑到老旦的住處,讓老旦去做說客。不過,昨日小甄妹子蹩過來往自己身上硌蹭,說能否把

個朱銅頭留下不去?老旦作難,一來黃老倌子並沒有放話讓自己帶衝裡老兵們走,不敢做主;二來要帶自己的兄弟走,而他們都有

老婆和娃了,再拖他們進來,心中著實不忍。
  小甄妹子知道了這事,一夜之間,黃家衝所有的女人們就全知道了。於是新兵老兵家裡都被女人鬧翻了天,女人哭孩子叫,鍋

碗瓢盆滿屋介飛。麻子妹糾集了七八條潑婦,將正在洗澡的老旦堵在房內,婆娘們唾沫齊飛,搬出南腔北調的狠話髒話罵他,恨不

得扒掉他的皮。
  “你才過了幾天不嚼槍子兒的安生日子?身上的傷疤剛長上皮,你就又呆不住了?莫不是一年沒粘女人,毛長到心裡去了?”
  “老旦子!玉蘭走了,難道這衝裡就再沒有個稱你心的妹子?難道我們黃家衝的黃花閨女都是些沒長肉縫的鐵褲襠,容不下你

那根棒槌?你老娘我就知道時間長了你就熬不住,可你熬不住還扯上我家女婿做甚?我拿草藥喂了你半年,不是讓你去打仗的,這

一走鬼知道猴年馬月能回來?我妹子家男人不在,你讓她靠誰去?”
  “旦哥啊,海群這人沒啥子主意,你旦哥說東他從來不知道奔西,我家的伢子才屁大點兒,你就看在家裡娃子的分上,免了海

群這趟吧。你的驢又快有崽子啦,我家再買上兩頭成不?”
  “跟你這門子癩疤光棍還有啥好說的,你敢前腳把人誆走,我後腳就燒了你的窩!不是你在後面攛掇,他黃老倌子也動不起這

份操不著的閑心!”
  老旦圍著簾子布躲在房裡,嚇得像被貓堵在屋角的光屁股母雞。長這麼大第一次被一堆女人唇槍舌劍地圍攻,想還嘴都找不到

說話的縫。女人們嘰嘰喳喳地在外邊咒罵,那衝擊力比得上一個鬼子中隊的衝鋒。劉海群家的更是恨不得掀開簾子就要進來,老旦

慌了神,忙爬上窗戶,伸手拿過掛在窗外的褲子,揪著房棱就上了房頂。老旦坐在房頂上,看著院裡這幫橫眉怒目凶神惡煞的囂張

娘們,不由得有些好笑,自己刀槍火海都闖過來的人,居然被這幾個潑婦趕到了房頂上,未曾交手便繳了械。
  婆娘們發現了房頂上的老旦,插著腰仰天長罵。老旦掏出煙鍋點上一袋煙,剛閉著眼抽了一口,就看見土坡下面走上來一隊人

,打頭的是陳玉茗。弟兄們齊刷刷地穿上了軍服,多年未穿的軍服在箱子裡壓得變了形,陰得掉了色,穿在眾人身上甚是滑稽。幾

人一聲不吭地走到房前,站定成一排,並不理會旁邊臉紅脖子粗的婆娘們。眾人仰著頭給老旦敬了軍禮,陳玉茗說道:
  “老哥,弟兄們商量過了,決定都和你走!”
  “你個殺千刀的,我們家銅頭是你使喚的狗啊?你說走就走,銅頭!你給我過來!”
  小甄妹子搖著肥碩的腰身過來就抓朱銅頭的衣服,朱銅頭皺著眉,不為所動。小甄急了,上來擰他的耳朵,朱銅頭眼珠子瞪起

來,一個大耳刮子就扇了過去,把個小甄妹子打得原地轉了個圈兒,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立刻驚天動地地放聲大號。這朱銅頭哪

來的這股豪氣?他啥時候變得這麼硬挺?看著房下的這幫弟兄,老旦喜出望外,屁股一出溜,直接從房檐跳到了地面上。
  “再號老子他媽的休了你!滾回家去!”
  朱銅頭兀自發作著小甄妹子。麻子妹看到梁文強只呆立在那裡,瞧也不瞧自己一眼,目光甚是篤定,不由得嘆了口氣,抹著眼

淚攙起哭成一團泥的小甄妹子,緩緩地去了。一眾婆娘見最具實力的兩個領頭人物都退出了戰場,也就罵罵咧咧地走了。
  老旦圍著那塊破布,在弟兄們面前踱來踱去。大伙當了這幾年民匪合一的山民,卻悍氣未消,他們從來沒有中斷練習大刀和槍

法,每個人手下還有一幫子徒弟。今天軍裝一穿,比起幾年前,大伙雖然白胖了一些,卻也成熟了不少,啥時候見過朱銅頭有這般

男子氣概哩?梁文強也由原來的蔫不嘰嘰變得甚有主意,加上麻子妹的精心養護,身板還強壯不少。老旦和幾人目光對過,看看這

個,再看看那個,大家就這麼相互看著,終於笑出聲來,肩碰肩地抱在一起了。
  “弟兄們,咱們又要跟著老哥出山啦!”
  “我老婆孩子都有著落了,這些年跟著老哥吃喝不愁,可手就是癢癢,看見這村裡的後生都他媽的快趕上咱爺們了,我這心裡

啊,真他媽不是滋味!”
  “嘿!我說這半個月這只眼一個勁地跳哪,原來是又要瞄著鬼子打了,每天在山上打兔子和野雞,比他媽的打鬼子差遠去了。


  “銅頭兄弟,你這一巴掌不一般啊!打出了咱們兄弟的威風啊,咋的?小甄給你吃了什麼鞭?火氣咋了這麼壯呢?當心你老婆

也來個‘抗日’,那你出發之前就不用准備彈藥了啊!”
  “海群你別埋汰我了,操!我算是瞎了眼了,娶了她算是倒了八輩子霉,好吃懶做一身毛病,還他娘的賊摳兒!她再好看,黑

了燈還不都一樣?海濤,我真他媽後悔沒把她交代給你……”
  “銅頭兄弟,你可別這麼說,小甄對你還是不錯的哪!人家好賴也是讀過大書的,跟你在這山溝子裡生娃,也夠意思了。這哭

著喊著不也是怕你有事麼?我家那位,嘿!連點反應都沒有,說你願意怎麼著都行,全不當我是一回事兒,我這心裡還氣呢!”趙

海濤和朱銅頭的芥蒂眾所周知,但是日子久了,又有了黃老倌子介紹的妹子做老婆,那口氣早煙消雲散了,見銅頭說得真切,二人

立刻冰釋前嫌。
  “弟兄們,咱們這次去常德,估計要有段日子,也許有仗打,也許沒有,說不准。俺決心已下,玉蘭走了,俺在這裡沒牽沒掛

。如今王立疆團長招呼俺,俺不能再呆在這裡安生了,一來不能不給王兄弟個面子,二來俺心裡也有惡氣,玉蘭和孩子的命終歸要

算到鬼子頭上!這心裡窩著火,手也就癢癢了,但是你們的情況和俺不一樣,俺的家不在這裡,你們心裡要有數。”老旦說道。
  大薛在一邊咕嚕咕嚕地比劃了半天,大家又都笑了,老旦緊緊地抱了他一下。
  大薛說的是:我們心裡有數,你去哪兒我們都跟著。
  “明天傍晚帶著後生們出發!海濤檢查武器,大薛准備糧食,銅頭去搞點好酒,海群把車料理好,晚上都跟我到老倌子那裡去

辭行!”
  老旦說罷,一把將煙袋鍋子扣在了門框上。
  山青水秀的黃家衝已經有多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了。
  夕陽剛剛懶洋洋地鑽進山溝裡,一千多村民就扶老攜幼地聚集到衝口兩邊的山坡上來了。女人們嘰嘰喳喳、三五成群地閑聊張

望,男人們水煙桶子噠吧噠嘬得山響,聲音像開春時候烏鴉在換那窩裡的樹枝。大伙愉快地等待著,等著老旦一行二十多人的隊伍

。這二十多人奔赴常德戰場,在鄉親們看來簡直是一次壯舉。不少村民在長沙、岳陽或是常德、湘潭,都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親戚,

幾年下來也沒有音訊,他們還想要這些後生們順路給親人帶個信的,黃老倌子點頭應了。
  這黃家衝裡雖然沒有少過流血和眼淚,可也從來沒有少過英雄。年過四旬的男人們心裡都藏著各自的豪邁故事,安逸的歲月磨

掉了身上的傷疤和老繭,卻沒有磨掉他們的悍氣。衝裡至今還有不少老人,年年都帶著子嗣進山,徒手抓蛇,捕獵野獸,他們用這

樣的方式時刻提醒自己鞭策後人,人心無畏則萬物不畏。眼見著長大成材的後生們要遠離鄉裡,鄉親們雖有些不舍,卻很希望他們

早日建功立業,續寫黃家衝的鄉土傳奇。
  夕陽下了,一層層雲彩被映得通紅,仿佛染色的新鮮棉絮,低低地掩在山巒之顛。山谷裡浸滿了霞光的溫暖與和融,黃家衝霧

氣蒸騰,炊煙彌漫,村口兩邊的山坡上人聲鼎沸,星星點點的煙袋鍋子忽明忽暗,如螢火蟲一般星星點點。老人的咳嗽聲,娃子的

哭喊聲,女人哄孩子的安慰聲,男人們肆無忌憚的放屁聲,以及被人群驚得回不了窩的鳥雀鳴聲,在山谷中交織成一片莫名的回響

。老旦突地想起了板子村土地廟裡拜神的情景和此時有些神似,一種神聖感油然而生。這客居多年的異鄉,竟也讓自己如此留戀了

。黃家衝,此去何時歸來?
  老旦的七人和十四個年輕後生都騎上了精挑細選的騾馬,鼓鼓囊囊的行囊是女人們精心周到的心血安排。黃瑞剛和二伢子儼然

像老兵了,騎在馬上仍然腰杆挺直。其他的年輕人不時瞅瞅二人,也煞有介事挺胸凹肚地學著模樣。老旦一行七人戎裝在身,鋼槍

斜挎,磨得發毛褪色的武裝帶一扎,俱都讓村民們眼前一亮,朱銅頭的衣服被小甄妹子連夜改了尺寸,又寬又大,居然像半個將軍

。梁文強悄悄告訴老旦,昨個後半夜銅頭和小甄一炮干到天亮,他們家的牲口餓得嗷嗷直叫……
  馬隊排成兩列,老旦打頭,緩緩地走到村口。兩邊的鄉親們都默默地站了起來。黃老倌子帶著二十多個他以前的老兵列在村口

,老兵們全副武裝各執火把,列在兩旁紋絲不動。黃老倌子居然破天荒地穿上了雪藏多年的團長中校軍服,那衣服筆挺地貼在身上

,顯然也是經過村裡裁縫的妙手。他嶄新的軍帽像是剛剛從部隊領出來一樣泛著綠光,一雙犀利的虎目在閃閃發光,面龐上帶著不

怒自威的神情。他身後一個長長的條案上美酒橫陳,大瓷海碗裡滿滿的酒幾乎要溢出來,旁邊還放著一大盆辣椒,黃橙橙的用豬油

炸過。
  老旦等人下馬站到黃老倌子面前。老爺子神情恭肅,卻不說話,接過黃貴一碗一碗遞過來的酒,端到每人的面前,看大家一個

個仰頭干了,老爺子又和每人都對干一碗,轉眼二十多碗酒下肚,大家的眉角都漬出汗來。眾壯士見狀心下感動,卻不知說什麼好

。老爺子將衝裡的後生們個個摸拍幾把,朗聲說道:
  “在家靠我,出門你們要靠老哥和身邊的弟兄!離開這黃家衝,天大的事任你們去折騰。戰場上生死有命,回得來的,回不來

的,都給我和你們的爹娘有個說法。我黃家衝的男人沒有孬種,只有威震八方、頂天立地的漢子!既然要走,要去打天下,就打個

樣子出來,不准在鬼子面前栽了威風,也不能在部隊裡栽了面子。喝了這酒,再吃下這盆辣椒子,記住生養你們這幫崽子的黃家衝

的鄉親們!”
  黃老倌子大手一揮,一個老兵端過來那一大盆辣椒。黃瑞剛眼裡噙著淚花,兩手各抓起一大把辣椒,放進嘴裡大嚼起來。其他

後生也真不含糊,一捧一捧地吃,等端到老旦七人眼前,一盆辣椒就不剩幾根了。老旦拿起盆底兩根辣椒,放進嘴裡慢慢地嚼著,

感觸良多。這些年來,他已習慣了這裡的民風和習慣,一碗辣椒就可以就下半斤酒,吃飯可以沒酒,卻少不了辣椒,否則這飯就沒

法子吃。黃家衝夾溝裡的辣椒細長而香辣,在方圓百裡地都有名氣,這一走,不知何時再能吃到了?老旦心底不禁湧上一股留戀了

,忙打兩個哈欠掩飾過去,看看其他人,也都眼眶通紅了。
  “上馬!”
  黃老倌子喊道。眾人都被烈酒和辣椒刺激得火燒一般的難受,卻都咬著牙翻身上馬,吸著涼氣看著山坡上的鄉親們,鄉親們開

始向他們揮手告別了。
  “敬禮!”
  老旦在馬上大吼一聲,戰士們在馬上對著山坡敬禮,眼中淚光盈盈,策馬緩緩向前走去。山坡上有人開始哭泣,人們都站起身

來衝他們招手。突然,遠處有人用干澀的嗓子高聲頌道:
  操吳戈兮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土爭先。
  凌余陣兮躐余行,左驂殪兮右刃傷。
  霾兩輪兮縶四馬,援玉枹兮擊鳴鼓。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殺盡兮棄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
  眾人抬頭望去,卻只看見山巔那棵半截大樹下一個瘦長的身影,在夕陽下批金戴甲,猶如一員天地之間的戰將,那是衝裡唯一

的文化人——黃老舉人。老人的聲音高亢而凝重,直欲撩雲而上。在他莊重的頌別中,女人們終於在遠去的戰士們身後哭成了一片

,只沒有一個人追出去的。漸漸地,哭聲在騾馬蹄聲中遠去了。戰士們回望那山裡的夜空,不禁豪氣干雲……
  
引言 使用道具
stoneman
見習騎士 | 2009-2-23 20:31:15

第八章 营救

第八章 营救

 经过5个月的拼死抵抗,武汉虽仍在国军手中,但其南北门户都被日军攻克,继续死守这座城市已经失去战略意义,国军统帅部

终于做出决定:全线撤退。
  尽管蒋老头子一再强调武汉战役给中国争取了时间,巩固了后方防御云云,但是武汉军民上下仍然被笼罩在巨大的失败情绪之

中。鬼子军队在中国全面开花,信阳、海口、广州等要塞城市又纷纷落入鬼子手中。天上鬼子飞机越来越多,地上鬼子部队越来越

近。老百姓这才明白守住武汉和守住中国原来是两回事。中国就像一件敞风漏气的破衣服,捂住前胸就露了屁股。武汉百万军民誓

死保卫的长江防线一夜之间就交给了鬼子,很多永久性工事都来不及炸毁就“主动放弃”,这让军民们无法接受,人们的信心降到

了抗战以来的最低点。战线一退再退,再往后退就到了西南后方,那里自古就是中原人民不愿涉足的烟瘴蛮荒之地。是事儿的人都

知道,武汉的失守将导致鄂、赣大部被日军攻占,湘、渝面临直接威胁,意味着大半个中国已经落入鬼子手中,一百万党国最为精

锐的生力部队仍然不是少数鬼子精锐的对手,看来亡国只是早晚的事了。
  至于蒋老头子说的,老旦觉得根本就是不着边际的屁话,是在和老百姓扯鸡•巴淡哩!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哪有打

了一半再战略撤退的道理?那么多军事设施,那么多百姓,统统扔给鬼子?但是反过来想,这屁话也有几分道理,鬼子纵然穷凶极

恶,但是因为有那许多像老乡、油大麻子、杨铁筠和自己这样的人在,鬼子每向前走一步都必须付出巨大代价。就像自己小时侯和

村里的楞头二子打架,虽然自己总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落荒而逃,但是二子也免不了这次少颗门牙,下次贴个膏药。久而久之,膀大

腰圆的常胜将军二子对这位皮糙肉厚、已经拿挨拳头当家常便饭的伙伴越来越怕,还时不时地拿点糖果点心给老旦吃了。再说了,

鬼子一个劲往前冲,后面怎么办哪?光是漂洋过海地运兵过来管地盘就得费多大的事儿?指望着汉奸给他们看家?那些没骨头的老

猫谁给吃的就对谁好,也未必省油。鬼子再往西就进了山,更是易守难攻,他们得意的坦克飞机可就不好使了。
  经过这一年折腾,老旦隐约觉得鬼子也已元气大伤。他们持续发动这么大规模战役的能力已经有限。然而,鬼子的部队仍然精

悍,单位战斗力丝毫没有减弱,在陆军和空军装备上还有增强。本来家底儿就薄的国军损失比日军更为惨重,不知道有多少个师已

经从老头子的登记本上划掉了。武汉之后如果再和鬼子大规模地交手,胜负看来仍然得三七开,蒋老头没准儿会带着部队钻山沟去

,那老百姓的日子肯定要难过多了!不知道被鬼子占领的板子村会如何?鬼子会不会拿乡亲们当猪当狗来对待?像东北那后生说的

见大姑娘就按倒,见人吃大米白面就拿刺刀挑了?他自忖翠儿模样虽一般,但脑袋瓜子比自己聪明十倍,万一遭遇一些笨了吧叽的

鬼子,还是会有办法对付一下子的。板子村历来都是良民,拿枪的来了都是大爷,惹是惹不起的,光是不同的军阀给乡民们立的标

风牌匾,就有那么十几块。这日本鬼子即便再狰狞,遇到这老实巴交的乡民,也该给口饭吃吧?
  送行的牛车只把他们送到了长沙城边,后面的路大家只能步行了。赶到城中天已晚了,老旦和大家合计着进城过夜。长沙城此

时有点像老旦刚到武汉时候的样子,只是城里的部队看上去都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不像武汉当时的部队那么光鲜。街道两旁到处躺

着伤兵和染了瘟疫的百姓,各家各户的门板、棉被、枕头套子、装米的大缸,通通被拉上车运往城外巩固工事。长沙城已有不少百

姓开始往湘西搬家了,但是绝大多数人仍然留在城里,一边继续过活,一边帮助国军修工事。老旦他们穿过城区的时候,还有两个

大婶往他们手上塞了几个米团和红薯,热乎乎的,又香又粉又甜,令他们感动不已。
  一行人一早起来,去马市买了七匹壮马,就继续出发了。行至北边城口,他们却被把守的卫兵拦住。守卫的部队非常奇怪,大

家都唯恐跑得不快,你们这七个愣球怎么还要骑马去湖北通城,偏向虎山行?不是要去当汉奸吧?任是老旦和陈玉茗说破了嘴,城

防部队站岗的大兵就是不给放行,还要他们拿出原属部队的路文凭证来。老旦自然没有,只有军官证书和从斗方山回来后拿到的归

队书面通知。城防部队不敢大意,用电话报告了头目。老旦一行七人被缴了械,带进了一个营指挥所。
  先说话的指挥官是一个上尉,瘦得像路边的乞丐。他的武装带扎在身上太过宽大,晃来晃去的很是滑稽,很像戏台上七品官腰

上围着的那个圈,时不时地用手拎一下。老旦进去的时候,瘦猴上尉正在和另外几个军官打麻将,几盏破油灯挂在屋角。屋里烟气

腾腾的甚是昏暗。见他们进来,瘦猴上尉头也不抬地说:
  “你们知不知道上面的命令?别说是当兵的,老百姓都不让过去,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四万!”
  “我碰!你的手慢一点,别这么猴急着吃。”
  瘦猴上尉对面的军官拿起对家打的牌,很响地敲在桌面上,他抬眼瞧了瞧老旦,接着说道:
  “昨天有两个兵,揣着地图往北跑,到了岳阳才被抓回来,今天早晨被毙在城根下面了,你们身上带了什么?都是什么职务啊

?”
  “报告长官,咱们是原第一军特别行动科直属侦察连的,正在等着军部的重新整编,俺是副连长老旦,他们都是俺的兵。”
  听老旦报了军衔,几个打牌的军官坐不住了,敢情这么个乡巴佬是特务部队的,还是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官哪。他们纷纷站起身

来,开始仔细打量这七个人。凭经验可以看出来,这七位爷个个都是老兵油子,一点局促感都没有,当头的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

不卑不亢,下巴一抬还真有点官样。
  “老兄,不是兄弟不给面子,上面有命令,只进不出,再过几天进都进不来了。你们要过去必须得有师部的命令,或者长官手

谕,你这么不明不白地硬过,兄弟我……呵呵……这个不好做主啊!”瘦猴上尉已经不敢怠慢,一脸谄笑地走过来,口气像是变了

一个人。
  “说的是说的是,要不是上面管得紧,兄弟我也犯不着半夜跑趟岳阳去抓人,你要过去就得有个材料,还得在我这里记录,万

一你回不来,我们都跟着吃挂落啊!”
  刚才搭话的军官也戴上了帽子,笑呵呵地和老旦假客套。老旦想了想,这几个球攘的货不是想要钱吧?
  “几位老兄,咱们这次去不是部队的任务。咱们连队半年前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死的就剩你眼前这几苗人了,军里的命令

是让咱们休养一段时间。咱们都是307团高团长带出来的兵,他的手下告诉俺说高团长负了伤,现在还在通城,这次去是要寻他回

来。高团长救过俺的命,各位给个面子,俺写个证明给你们留下,回不来也绝不连累大家。这六个人都是俺的生死弟兄,也不会有

人开小差。各位老兄,俺这里只带了这十几块大洋,就给俺这个面子,如何?”
  老旦说完冲朱铜头一扭脸,朱铜头忙从怀里掏出十几块大洋放在桌上,崭新的大洋是黄老倌子给的,白花花的很是诱人。
  “呦呵兄弟,敢情你就是那个去炸鬼子机场的旦哥啊?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一个带着手套的军官突然说了话,走过来握住老旦的手,一口蒜味熏得老旦直欲晕倒。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也是河南过来的,俺是192师29团3营营长钟文辉。过黄河的时候高团长也曾提携过俺,咋的?他没回

这边来?”
  “敢情还是老乡哪!钟营长好!高团长他被堵在湖北那边,本来能走脱,可为了保护伤兵竟然被困住了。他现在带着被打散的

部队和鬼子打游击哩。俺这次带了他原来的老上级的命令,非把他拽回来不可!”
  钟营长看了看其他几个城防长官,晃着大脑袋说:“弟兄们要不这么着,老哥也别给咱们打啥球证明了,快去快回,如果找得

到,回来得也快。找不到呢,人在通城怕是也呆不住,那边的部队也快全撤回来了。老哥身经百战,啥形势一瞧就明白,到时候自

然会再退回来。各位老弟也给俺钟大头一个面子,糊涂过去如何?”
  几个长官看到军衔最高的钟大头说了话,抓耳挠腮地支吾了一阵,陈玉茗见状忙又拿出几包上好的腊肉和香烟递过去,几人立

刻大大咧咧地点头了。
  “这年头咱们都不容易,吃喝咱们留下,老哥你这意思我们心领了,这钱财你们还是带在身上。一路上难免还有关卡,用得着

哩!要是把高团长接回来,你再请我们哥几个喝酒吧!”
  “这如何使得?”
  “哎呀,如何使不得?兄弟将来说不定还要你照顾周全哪!”
  老旦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乡。这钟大头皮肤黝黑,身形敦实,宽肩窄背,仿佛也和自己一样干过农活,走起路来稳稳当当

的。见钟大头拿起桌子上的大洋硬要塞还给自己,老旦红着脸推搡了半天,终于收下。心说想不到老乡这么仗义,一眼看过去还以

为他要狠敲一笔哩!瘦猴长官见状也借坡下驴,忙张罗着让卫兵马上备酒,并提前准备午饭。一场酒喝到中午,十几个人俱都开始

称兄道弟了。钟大头一高兴,大方地把一辆卡车钥匙也扔给了老旦,老旦被灌得稀里糊涂,一个劲摆手推辞不要。陈玉茗见状忙接

了过来,然后几杯酒灌回去,对方就躺倒在地了。钟大头喝到畅处,抱住老旦放声大哭,说将来打完了仗两人一定要相伴回河南老

家,老旦也被他撩得哭了一场。因为陈玉茗事先警告过其他人任务在身不准贪杯,所以七个人只有老旦醉成了一团泥。陈玉茗让战

士们把喝得软瘫成一团的老旦背上车,带上足够的油料,把马都给了他们,又挥泪告别了卫兵搀扶的钟大头营长,油门一轰就上路

了。
  被车颠得吐了几次,老旦终于清醒过来,看到大家都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嘿嘿一通傻笑。刘海群一边带劲地开着车

一边喊着:
  “老哥啊,这顿酒你没有白喝,喝出一辆美国卡车来,这便宜可占得大了去了!这要是走路回去,再碰上来的时候那狗日的天

气,咱们可就惨了。你们诸位放心,这辆车绝对坏不了。这会儿那陈长官也该酒醒了,说不定现在正在城头上望着咱们后悔痛哭呢

!”
  “也多亏陈玉茗眼快,老哥喝得就知道摆手,俺不要俺不要!要不是陈玉茗兄弟一把接过来,这会儿咱们连桃林寺还没到哪!


  “海群,过岳阳的时候绕过去,不要走城里了,省得麻烦球的。”
  过了岳阳,路就不好走了,到处是弹坑,时不时得下来推车。络绎不绝的国军溃败队伍在向后撤退,很多人连枪都不拿,像垂

死的病号一样无精打采。陈玉茗上前向他们打听武汉的情况,回答是鬼子已经进城,国军也都撤完了。
  还未到湖北境内,路边就能看到倒毙的死尸,都肿胀得又黑又胖,苍蝇像蚂蚁一样黑压压地堆在上面。人们丢弃的衣服车辆和

大筐小篮随处可见,走不动的人就躺在路边,举起手想要叫停老旦他们的车,却很快又作罢了,他们大约也发觉到了这辆车方向不

对。大家看在眼里俱都无话,这些人连伤带病的,都活不了几天了!
  车又走了大半天,大伙的骨头都被震酥了。通往武汉的路上已经不见人影,除了成群结队的野狗,就是被吃光的人骨头架子。

到了通城县城外围,大家把车隐藏在一条沟里,带着装备准备进城。老旦拿出望远镜,看到那座小县城的一座塔尖上,已经高高挑

起了一面鬼子的膏药旗。半个县城还在燃烧,县城上空火光冲天,乌云黑压压地沉在头顶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串子弹飞过天空。枪

声仍然劈里啪啦地响着,不知是鬼子在屠城,还是剩余的战士仍然在抵抗。回头看了看疲惫的战士们,老旦拿出梳子来梳了梳头,

把帽子在腿上摔了摔土,端正地戴上,然后轻声命令道:
  “天黑了就进去,大家小心!”
  夜黑了。
  七人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带上手枪和手雷,躲过城头上扫来扫去的鬼子探照灯,从城边找到一个飞机炸开的缺口鱼贯而入。鬼

子在城里施行灯火管制,城区漆黑一片,只个别的地方仍然火光冲天。鬼子的巡逻小队时而举着火把从街道上跑过,尖利的喊叫声

在黑暗的县城上空四处回荡,让大家心里紧绷绷的难受。各家各户都窗户紧闭,不知里面的人是死是活。七人摸近县城南部的医院

驻地,找了个四通八达的院子,爬上房顶往大街上看去。
  街道上点着一圈火把,约摸一个营的鬼子正整齐地走过医院广场。他们把马靴摔得山响,步枪上的刺刀映着火光,发着森森的

寒光。路的另一边拥挤着几百个国军的战俘,鬼子架着机枪围成半圆,一群狼狗在嗷嗷地嚎叫着。两个骑大马的鬼子军官耀武扬威

地蹩到战俘面前,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旁边有一个人看来是翻译,说的什么听不清。只见几百个国军伤兵自动分成了两拨,两百

多人走到了另外一边,还有几十人没有动。安静了一会儿,马上的鬼子头儿挥了一下手,几挺机枪突然开始扫射了。一条条火舌砸

向那几十个战士,有的人想往前冲,很快就割麦子似的倒了。枪口的火焰盖过了火把的亮光,刺得大家心都揪成了一团。只在眨眼

之间,这些不屈的战士就血染街道,几个鬼子上前去检查,看到没断气的就补上一枪。一个装死的士兵跳起来,发疯一样地冲向外

边,一边跑一边高喊着救命,鬼子不慌不忙地端平步枪,一个齐射,沉重的步枪子弹把战士扯得飞了起来,高高地从地上弹起,然

后重重地摔在青石路上。两条狼狗跑过去闻了半天又跑回去,鬼子若无其事地继续杀人!老旦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比的痛和恨,交

织着极度的惊恐!不由自主地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机枪和狼狗的声音回荡在夜空是如此的凄厉,老旦忙掐了掐颤抖的手,咽下一

口又苦又涩的唾液。
  “老哥!你看那边!”
  陈玉茗猛然推了老旦一把,顺着陈玉茗指的方向看去,在广场的一角,黑压压地堆着高高的一叠尸体,足有好几百人,几个鬼

子正在往上浇着汽油,另一些鬼子还在把马车上的尸体往死人堆上扔。火焰突地跳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座油库一样,高高的尸堆

烧得劈劈啪啪作响,那火焰颜色发着绿,翻滚着黑烟卷向夜空。一股浓烈的汽油和人肉的味道吹进老旦的鼻子,让他感到一阵反胃

,忙低下头喘了几口气。
  “老哥,等后半夜再动吧?”陈玉茗问道。
  “陈玉茗,你先去仔细找找周围有没有弟兄们。”老旦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吩咐大家隐蔽好。
  陈玉茗点了点头,一眨眼就消失在黑暗里。
  大家躲在屋子里。零星的枪声,女人的尖叫声,狼狗的狂吠声,鬼子的狞笑声,交织成了一曲恐怖的夜歌!所有人都默然无语

,昏暗的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一股分明不同于战场上的沉重和悲伤,从七颗恐惧的心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今夜明月高悬,可是在这雪亮的月光下面,是一座死去的边城,冤魂无数,厉鬼成群。
  “砰!”
  一声枪响。昏昏欲睡的战士们登时醒转,如临大敌。
  老旦趴在墙边往外看去,几个国军战士正在一边开枪一边跑着,十几个鬼子号叫着追赶。枪声里,一个战士绊了几步,就摔倒

在墙头下面,剩下的几个人三拐两拐,竟然进了院子,头也不抬地就钻进了上房。这院子很大,里面又横着几个花坛,墙角黑暗里

的七人还没来得及转移地方,一个鬼子就已经喊叫着跳了进来,大家忙猫在花坛下面,掏出枪来。十几个鬼子叽叽喳喳地跟进了院

子,房子里的战士开始朝外放枪,鬼子们忙躲在隐蔽物后面还击。一个鬼子躲到了离大薛很近的一棵树下面。大薛见鬼子们都忙着

朝房间里开枪,一步跨过去,一手捂嘴,一手将匕首猛地捅进了鬼子的肋骨,刀锋再往斜里挑一下,这个鬼子就开膛破肚了。他慢

慢地把鬼子放在地上,悄无声息。老旦和其他人也悄悄摸到了鬼子们身后,老旦打了两个手势,大家纷纷立起身来,不紧不慢地用

手枪干着屁股向后的鬼子。鬼子们在诧异中挨了枪子儿,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都完蛋了。屋里的人听到手枪响,探出头来看,才知

道是自己人帮了忙。
  “没事了,自己人,都出来吧。”老旦轻声喊道。
  三个人从房间里跳出来,个个都血红着眼睛,脸黑得像锅底,方才可能已经准备壮烈了,这时候仍然心有余悸地东张西望。
  救下的三人是奉命摧毁后城工事的工兵。他们两个排的人昨天刚炸完一座后城的混凝土工事,不料鬼子来得这么快,一个鬼子

联队的一个冲锋包围,弟兄们眨眼就只剩四个了。四人没头苍蝇似的乱逃乱撞跑了一天,要不是碰巧预见老旦一行相救,他们刚才

就只能拉手榴弹了。他们说并不知道307团的动向,不过知道307团是一支过路的部队,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鬼子;而城南的仓库群

还有战斗,有几百个国军依然在炸毁的废墟里打游击,天天有弟兄被鬼子从那边抬出来,昨晚还听见枪在乱响。这四人原本就是奔

那边去的,可路上又撞见鬼子,被撵得没处躲了才往这边钻。
  三个工兵听了老旦的想法,说愿意和大家一路去寻找更多的弟兄。陈玉茗已经回来,验证了工兵刚才说的消息,南边的确还有

很多国军在继续打游击,通城道路狭窄,房屋众多。国军残部在打有系统指挥的运动防守,昨天有三百多人被鬼子围在南边几栋楼

房里,几乎已经弹尽粮绝,却没有投降。鬼子一往里冲,里面就扔出无数手榴弹来,现在鬼子围而不打,正在外边喊话。
  “有没有团长的消息?”老旦忙问。
  “说不准,有一个百姓讲领头的是几个官,上午他们想突围,几百人四个方向冲出来,一个当官的冲在前面,当场就被打死了

。鬼子人不多,但是堵截的火力太猛,昨天还开来了两辆坦克,弟兄们死了不少人,都退回去了。如果团长还活着,有可能就在那

边。”
  “离这里有多远?”
  “我们摸过去得半个时辰吧,要是碰上鬼子就不好说了。”
  “可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
  通城的情况比想象中要复杂得多。才一个多月时间,整个县城就变得面目全非。一路上的街道,都布满砖石瓦砾和尸体,根本

无法走快,这支十一人的小队伍根本不敢和任何一支鬼子分队恋战。老旦暗忖,要是麻子团长真的就在那包围圈里呢,就是豁出命

去也要和他们接上头!俗话说夜长梦多,老旦此时恨不得天下老公鸡都死绝,老天干脆就不要放亮,这样黑糊糊的才好行动哩。
  “老哥,用老办法试试?”陈玉茗仿佛看透了老旦的心思,指着地上的鬼子说。
  老旦愣了一下,略微数了数,地上刚才被打死的鬼子一共10个,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不是白捡的机会么?鬼子的枪和

膏药旗还在地上扔着哪,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心想自己真是白跟杨铁筠连长混了一场。
  在一城断壁残垣之中,通城南湖医院大楼简直是突兀得很,是为数不多的几栋完整建筑。外面的鬼子仍然向楼里喊着话,还有

不少都退到旁边的民房里做梦去了。今天鬼子遇到了稀罕事,大楼里面这两百来号人骨头太硬,赶上上海四行仓库的了。任是一个

营的皇军怎么打怎么炸,就是不投降,每冲一次都要死十几个日本兵,都要抬下去一个喜欢举着军刀的帝国军官。运来的两挺小钢

炮把大楼炸得像是马蜂窝,已经摇摇欲坠。原本的五层楼竟打掉了最上面那层,变成了四层东洋楼。按理说,这么频繁的炮火下不

应该有什么活物了,可还是进不去。房子是石头的,也没法子用火烧。武汉开来的坦克口径不够,打得了土碉堡,却啃不动这座楼

,炮弹打在墙上只能挖个坑。两天下来,小鬼子颇为头痛,只能死死地围住,计划等炮兵拉来山炮再来对付,估摸再围个两三天的

就不攻自破了。喊话的汉奸已经被楼里的狙击手干掉了两个,现在喊话的是个五音不全的鬼子,正在照着一张纸念着。
  “你们的……抵抗的……不要……了,皇军优待……俘虏……的,否则明天……大炮的……干活了……你们中国人讲话,好汉

不吃……眼前龟……的……”
  楼里传来一阵哄堂大笑,有人应道:“谁说的,咱们东北人最喜欢炖日本王八,而且专拣爬得最近的王八下锅,你把头露出来

,让大爷我瞅瞅你的龟头是不是个鳖犊子球样,八格你妈了个牙路!”
  鬼子听不懂,但是估计不是好话,也“八格八格”地骂着,很快又是一炮。
  天亮之前冷得要死。鬼子们握枪的手被冻得冰凉,都缩在沙袋后面,头是不敢冒的,楼里面有两个要命的狙击手,两杆破枪指

哪儿打哪儿。两个喊话的汉奸都是不小心露出了一个钢盔局部,就通通被打了个10环。他们都好像夜猫子,晚上敲脑袋也不含糊,

暂且眯着吧。天皇保佑黎明快点来吧!东条保佑大炮快点来吧!
  受冻的滋味不好,鬼子们呲牙咧嘴地哈着气,百无聊赖之间,突然看到一队友军慢慢悠悠、无精打采地走了过来。他们用担架

抬着两个伤兵,各人身上都鲜血淋漓的肮脏不堪,看上去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担架上的两个人一动不动,看来是不行了。见

他们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几个鬼子忙一边比划一边大声喊着让他们趴下,可这帮人充耳不闻,傻呆呆地看着他们。终于,一声枪响

从楼里传来,抬担架的一个兵立刻应声倒地了,把鬼子心疼得直跺脚。其他人忙趴到地面上,像蛇一样爬到了沙袋后面,纷纷挤在

鬼子们身边。他们把担架也扔到了一边,任凭两个伤员晾在那里。
  鬼子热心地问长问短,这些个不懂事的笨蛋大概是被吓坏了,手和嘴一个劲地哆嗦。小鬼子心想你们肯定是九州岛来的,乡下

人就是没用,还是不是天皇养下的兵?咋一枪就吓成这个球样?鬼子摇拨浪鼓似的摇着一个人的肩膀,此人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瞅

着自己。只见他冲自己挤出一个丑陋无比的笑容,露出一口焦黄的、沾满牙垢的大牙,一张大嘴臭不可闻,仿佛从没刷过牙。鬼子

正被刺激得收紧鼻孔准备闭眼,突然听到一句不懂的中国话:
  “我日你妈!”
  这是什么意思?不好,是支那兵!
  鬼子刚把手放在枪上,肚子上已经凉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得刚要喊,一只大手又卡在喉咙上,咯吱一声响过,他的喉咙

已经像掰苞米似的碎了。下面的匕首横着越过另一边,免费帮他完成了一次武士的壮举。弥留之际,鬼子偏过头去,看到几个同伴

的遭遇也大多如此,不同的是有些人是被刀抹开了脖子,鲜血像打了气一样狂喷出来。一个机灵的鬼子一把攥住了扎过来的刀刃,

被割得鲜血淋漓,刚想放声大叫,对方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胳肢窝下面,一口气叉在肺里,另一拳又重重砸在后背,肺当时就

像被汽车压爆的皮囊一样炸开,眼前一黑,这鬼子就断了气。
  见老旦这边得手,刘海群猛地跳了起来,挥舞着一件国军制服就往大楼里面跑。楼上的人没有开枪。老旦带领大家迅速脱去鬼

子衣服,把他们的机枪和弹药收集起来。大薛和赵海涛跑过去把弄那两门小钢炮,梁文强、陈玉茗和几个工兵则扑向了路边的坦克

。过了不一会儿,楼里的弟兄们成群地下了楼向外跑去。旁边阵地上的鬼子发现了这边的情况,刚想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两颗平射

炮弹就飞了过来,把领头的鬼子军官炸成了肉酱。其他鬼子正忙着找掩护,一串黑不溜秋的手榴弹又扔过来,吓得几十个睡眼惺忪

的鬼子满大街乱跑。鬼子的坦克兵被炮声从梦中惊醒,打开王八盖子刚把头伸出来,就被从天而降的一个枪托砸了个满堂红,怀里

又落下两个冰凉沉重的物件,拔开血糊的眼皮一看,是两颗冒着烟的皇军手雷。
  两声闷响之后,坦克慢慢地冒出了烟,变成了没有蛔虫的空壳。陈玉茗还不过瘾,操起上面的机枪开始扫射。大薛和海涛在旁

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与另外两个兵把小钢炮打得兴高采烈。他们准头不佳却威慑力十足,鬼子一时无法靠前。见跋山涉水过来的坦

克顷刻之间完蛋得不明不白,鬼子们有点怕了。冲过来的一群步兵被国军战士们暂时压在两边不敢乱动。老旦一边安排着大家撤退

,一边扯开嗓子喊着:
  “谁看见307团的高团长了?一脸麻子的高团长,有谁认识他?有谁见过307团的高誉团长?”
  大部分战士摇摇头就跑了过去,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兵突然回应道:“是307团的高誉团长?一脸大麻子?”
  “对!对!你见过他,他在这里么?”刘海群激动地抓住他问道。
  “见是见过,前天还碰过面,可是……”
  “可是什么?说话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可是昨天晚上他自杀了。”
  自杀了?这怎么可能?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怎么会自杀?老旦和刘海群怔在当地,对身边叮当乱崩的子弹视若无睹。
  “你瞎嚼什么球哩?这不是扯淡么!高团长怎么会自杀哩?”老旦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一脚扁死这个臭兵。
  “大哥啊,都啥球时候了,我忽悠你干鸡毛啊?你不信问问我们营长去,营长……营长!”
  一个瘦高个子正在指挥战士们撤退,听到喊话,忙弯着腰跑了过来,刚站定就给老旦敬了个军礼,一把攥住老旦的手说:
  “多谢老兄!弟兄们都顶不住了!多谢!我是27师129旅4营营长王立疆。”
  “王营长好,俺是原第2军突击连副连长老旦,见过307团的高誉团长么?”
  王营长闻听一愣,扭脸看了看旁边的小个子兵,干脆地说:“见过,高团长昨天晚上自杀了……现在尸体还在楼里。”
  麻子团长真的自杀了?老旦脑袋里嗡嗡作响,王营长后面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只见刘海群发疯一样要冲进大楼,几个战士也

拦不住。老旦心里一急,也拔开腿赶了过去,后面王营长仍然在喊着:“老兄回来,来不及了……他在二楼左边!”
  鬼子增援部队已经分批赶到,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楼被轰得摇摇欲坠,大楼外边的激战开始白热化。在漆黑的走廊里,老旦和

刘海群借着窗外枪炮的火光,终于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躺在床上的团长。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戴着帽子,身上军装一丝不苟,一块

破烂不堪的军旗盖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脸麻子,那刚毅的两道眉毛,那铁棍都难撬开的嘴角,正是曾经给自己授勋的麻子

团长高誉。
  “团长!”老旦从肺腑里发出一声长号,一头扑在他的身上。
  “团长啊!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咋这个时候自个走的哩?俺的好团长唉……啊…

…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长大哥啊……”
  老旦用头死命地撞着麻子团长的胳膊,用手掐摸着他的胳膊和一脸的麻子,希望能再感受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可拂过之处都冰

冷僵硬。团长胸前有个不起眼的枪眼,正对心脏,黑色的血迹仍然粘手,呢子军服被枪口的火药烧焦了一圈,这是手枪死死抵在胸

口上开火的缘故。老旦痛苦得像是在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他跪在地上,把火烫的额头紧紧地贴在麻子团长的手上。团长为啥要

这样做?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那时武汉战况那么令人丧气,也没看出他有半点慌乱和消沉啊。被围在这几栋房子里的还

有好几百弟兄,他绝不会因为弹尽粮绝而绝望地丢下大家,他不是这样的人!按照黄老倌子的话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

的时候就不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梆梆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好汉,为啥就要走这条道儿哪?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织,老旦竟想随团长而去了。刘海群也扶在团长的脑袋边上仰天干号,伤心得像个没了爹娘的娃。老旦自打

离开家,还从没有这样悲伤过。仿佛面前这个人毅然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的希望和勇气都一并带走了,前方的路突然陷入黑暗,

仿佛面临一道万丈深渊。他突然醒悟了,躺在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自己从军以来的精神寄托。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

亮的耳光,那把救过自己命的军刀,不知给了自己多少力量和勇气,才能活到今天。
  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大楼开始坍塌,可老旦和刘海群却无意离去。老旦从挎包里拿出那半把军刀,把它握到团长的手里

。他痛恨自己,为啥就没能早来一天,这样或许就能拦住他,搞清楚团长自杀的原因,察觉他的意图,在最关键的时候以死相劝,

他不就走不成了?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死,你还能下这狠心?
  楼道里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刘海群咬牙切齿地跳起身来,掏出手榴弹就要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只看了

看二人,就一个箭步上来下了刘海群的手榴弹。老旦正歪着头呲牙咧嘴地要骂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上了一镐头似的,眼前立时一片

漆黑。恍惚之中,他感觉到被人背下楼去,穿过枪林弹雨,眼里尽是脏兮兮的绑腿影子,满地的子弹壳被它们踢得劈里啪啦地响。

巨大的爆炸声在头顶接连响起,老旦挣扎着抬眼望去,那栋漆黑的医院大楼应声缓缓坐塌下去,砸起的烟尘将周围的一切都盖得严

严实实了。
  “团长——”
  老旦用尽全身力气喊,却喊不出声来,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国军弟兄的尸体,他们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黯淡

的光……
  这是一个早晨,老旦独自一人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红薯。白云在头顶上翻滚着掠向北方,清风掀起的黄土沫子

偶尔落进嘴里,尝起来带点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拉下裤子,惬意而享受地掏出那一根来,哗哗作响地绕着圈浇地,嘴

里还念念有词:
  “肥水不流外人田!”
  放完水之后,他把手在褡裢上抹了抹,拿出女人给他准备的凉水和大烧饼,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啃了起来。他远远地望见自己那

几间小土房像窝头一样窠臼在村子一角,顶上和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在上面遮风挡雨。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二子给的

,为这个,二子他老婆还指桑骂槐地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里冒出青青

的烟,估计婆娘刚刚烧完一锅滚水,把麦子杆续上,准备蒸晚上吃的窝头了。老旦眯着眼笑着,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

家的兔娃子摘去,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而且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呃……呃呃……”
  老旦光顾啃饼,一不小心噎住了。他拿起瓢,从桶里舀起水来来正欲喝个痛快,突然看见一只兔子从脚边大大咧咧地跑过,灰

白的毛厚墩墩地拖着地。他腾地跳起来就去捉,心想你他娘的个小兔崽子,还敢在俺的地头上打洞?那兔子急得满地找洞,老旦撒

开两腿猛追,他跑着跑着突然觉得下面泛起一阵凉意,低头一看裤子已经出溜到了脚脖子,这才发现方才撒完尿忘了系绳,裤子掉

在脚上绊了蒜,他大张着嘴一个马趴啃在地垄上,弄了个灰头土脸一嘴粪肥。起身一看,兔子早已不知去向,地垄上居然被自己的

命根硬梆梆地戳出一个小坑来。老旦对自己不经意的杰作不由得自豪起来,左顾右盼的煞是得意,心想二子要在肯定会羞得把鸡鸡

夹到屁股后面了。地里的兔子溜了,那算个球哩?没有你俺就不吃肉了?晚上到被窝里捉俺女人那两只大兔子去!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此时正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是村里的外地老陕大桂寡妇家的独苗,他跟随爹娘在八年

前跋山涉水迁到了板子村,因他老家那边曾发了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鳖怪就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

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发冲冠,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年仅7岁的鳖怪,一路逃难至此,被袁白先生好心

收留下,做了个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15岁的后生,却长了一个上板凳都不利索的矬个儿,个

头还不及老旦的镐把子,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因此经常被村里的屁娃们取笑。
  鳖怪虽矮,却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旦和一众同龄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

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这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

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故他岁数虽小,而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这时,他在那边又放开喉咙

开唱了:
  天上的鹊儿一对儿对儿,
  地上的人儿一双双,
  荏啥俺的心儿空落落?
  是妹儿的脸蛋儿红汪汪;
  早旱的麦子粒粒甜,
  晚开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儿酸汤汤?
  是妹儿的小脚十里香;
  唉嘿呦……
  光腚的后生勤流汗,
  把心里的妹子请进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带把儿的娃儿比猪胖……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豫北歌谣,望着那慢慢坐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面走上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毡帽,脚下蹚起黄黄的土。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一脸

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旦大叫着迎上去,可这一切嗖地不见了。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灰暗的天空黑云密布,不断地向后飘去,耳边的风声呼呼掠过

。几枝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出恐怖的黑光,几双眼睛正默默地看着自己,又是美梦一场!
  老旦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在来的那辆车上,车上都是熟人。车后100多人正在泼命般跑着,带头的是那个王立疆营长,见他

醒了过来,王立疆笑着冲他摆手。
  “俺是咋的啦?”老旦问陈玉茗。
  “王营长见你不肯下来,就派他的兵把你绑回来了,你是被打昏了。”
  “海群哪?”
  “我在这儿开车呢!”
  “哦,刚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里算球了,唉……”此一梦恍若南柯,老旦平静多了。
  “老哥你可要想开点,弟兄们可都指着你哪!要不是王营长拦着,陈玉茗和大薛就冲到楼上去找你了……那把刀我给你拿着了

,算是团长的一个遗物吧……”
  “弟兄们都好么?”
  “都好,就是梁文强在房子外边被楼上的人打了一枪,胳膊上打了个洞,已经没事儿了。”
  “怎么就剩100来号人哩?”
  “其他人没跑出来,鬼子追来了不少人,现在还在后面撵呢!王营长安排弟兄们在后面埋了地雷。”陈玉茗递给老旦一根点着

的烟。
  “到哪里了?”
  “出来几十里地了!老哥,看样子要下雨了!日他妈的,大早晨的怎么下雨啊?这南方的天气真是没谱!”刘海群喊道。
  几声炸雷从天空炸起,卷地风已经涌动了起来,老旦让海群停了车,下车把王立疆拽了上来。
  “王营长,俺谢谢你了。”
  “咳!老兄你客气了!没有你们,我们现在已经和鬼子抱一块睡了。老兄你还要多包涵,怕你不下来,我让弟兄们把你俩打晕

背下来,当时鬼子已经发疯了,再不走就都走不了。只可惜我们不能照顾高团长的尸骨了!”王营长诚恳地说。
  老旦这才认真地打量王立疆营长,此人精瘦,从头瘦到脚,合身的军服里仿佛包着一副铁打的骨架,说话行事干净爽落,自有

一派胆识机智和刚硬风骨。
  此时,狂奔的战士们已经十分疲惫,纷纷坐在地上喘气。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爆炸,紧接着几驾国军的飞机掠过了头顶。王营长

往后望去,高兴地大声命令道:
  “弟兄们,我们安全了,咱们的飞机炸了鬼子的追击部队。不要停下,岳阳离这里只有80里地了,再跑一跑才能休息,大家赶

快走。”
  战士们挣扎着站起来,咬紧牙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赶路。望着身后那惨遭日本人蹂躏和荼毒的城市,老旦悲伤而茫然。这一走

,离家又远了一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家?家还在么?和家乡之间又相隔了多少座这样不可逾越的城市,它们纷纷成为日本人新

的领地,成为鬼子继续进攻后方的根据地了。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一幕幕惨状,老旦禁不住又落泪了。梁文强见他难过,以为他挂

念团长,忙站起来安慰道:
  “连长,团长走得也算痛快,没遭什么罪,你要放宽心些。等回了长沙黄老倌子那里,咱们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

他家里去照看一下,也算咱们没白跟团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这仗啊?”
  老旦感叹着擦去眼泪,恢复了些许平静。他宽慰地拍拍梁文强的肩膀,这番生死经历又让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看样子回家

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海群停一下,俺先下来,铜头!把受伤的几个兄弟带上来,梁文强你和车一起走,先到岳阳等我们去。海群你开得稍快一点

,到前面去联系一下部队,来接应大家。”
  老旦说罢下了车,和大家一起步行赶路。被营救的弟兄们见这位连长如此厚道,不由得心里都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

的兵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咱们连长。”
  “是个好长官哩!难怪你们敢跟着他闯回来救人,不过我们连长也不比你们连长差!”
  “我看不能比!你看看我们连长那一身伤疤,吓死你,知道斗方山机场不?咱们跟连长干的!”
  朱铜头居然已经学会了用河南话吹牛。旁边的赵海涛听他满嘴跑叫驴,插进来一嘴说:“拉鸡•巴倒吧!我们打斗

方山的时候,你不定在哪个医院瞅护士妹子洗澡哪!斗方山在哪儿你知道么?给我闭上你的鸟嘴!”
  朱铜头被海涛抢白得一脸不自在,恨不得拿螺丝拴上他的嘴,忙做势去帮大薛了。倏地,天边划过几道闪电,惊雷声起,卷地

风涌动起来,旋即大雨瓢泼一般落下,他们身后一片黑压压的,已分不清天地。这或许是老天爷给刚才死去的麻子团长和弟兄们在

唱着丧曲儿吧?老旦心想。
  一日后,岳阳城外的国军工事已经遥遥在望了。
  让大家惊讶的是,城里百姓对此早有准备,几百人迎出来几里地,把他们当成英雄一样地欢迎。所有人都用赞赏和钦佩的眼光

看着他们。几位长衫老者,手捧热酒,眼含热泪,长篇大论地夸耀着这些破衣烂衫的士兵。老旦和王立疆被簇拥着走上街头,不知

从哪里钻出来一些记者,拿出一些老旦从没见过的机器,哗啦啦一阵狂闪,吓得老旦以为是鬼子扔下的什么新式炸弹,抱着头就直

往地上蹲,慌忙中只见各色人腿,在自己身边前拥后呼地乱碰……
  岳阳城远不如武汉那般大气繁华,却也灯火璀璨,颇有几分大城气派,还多带了些脂粉味。城外坚壁清野,城里仍然是一派祥

和,挎着胳膊遛街的女人随处可见。老旦一行决定在岳阳住一宿,战士们受到了很好的接待。晚饭后,大家被安顿在一个大堂庙休

息,当战士们都酒足饭饱地陆续睡去时,老旦和王立疆意犹未尽,还在月下喝酒谈心。
  “老旦,你和高团长交情不一般啊!”
  “嗯,是他提拔的俺,俺当兵打仗虽才不到一年,要没他关照,俺早就死球的了!”
  “那天我们被鬼子围住的时候,他的军衔最高,我们都让他领兵,他也没有推辞。高团长领兵打仗确实有一套,往那儿一站,

还没说话,大家就服了!”
  “高团长为啥寻短见哩?”老旦问了这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不好说,你知道他为啥留下么?”
  “听战士们说,他是为了保护团里那几百个伤兵。哦,对了,那些伤兵呢?”
  “说起来难受啊!高团长带着这些伤兵转移时,和鬼子交了火,那些伤兵哪能打仗啊?一路跑得慢,就被鬼子在通城撵上了。

高团长几经考虑之后,命令他们向日军投降……”
  “投降?这个……可不像团长做派!”
  “他命令这些伤兵投降,说这样或许能保住性命,否则打下去全得死,他带着其他弟兄们突围。可上面不同意。307团后来补

充的几个连队都是学生军,上面说这些伤兵中不少是军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队参谋部门干事,他们要是被日军俘虏,一来党国面子

下不来,二来有泄密的危险。嘿,上面这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们全部战死!”
  “这个……高团长后来咋办的?”
  “他抗命了!他和大伙开会说这些伤兵都还是二十出头,也没什么战斗经验,应该活下去,不能因为党国的面子就让他们白白

送了命!而且缺医少药的,很多人已经撑不住了,投降过去或许还能得到治疗。当时我们自己内部的意见也矛盾重重,我同意高团

长的意见,可有的军官坚持要执行命令。最后高团长火了,说愿受军法制裁也不能让伤兵们送命!”
  “后来哪?”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向上面汇报了,半夜从长沙飞来咱们的飞机,没炸鬼子,一串炸弹全扔在伤兵头上!唉……伤兵们都住

在一处,几乎全完了……摆明了就是上面的授意,宁可消灭他们,也不能让他们被日军俘虏。那可真是惨啊!几百个年轻兄弟,大

半儿都烧成炭了,只救出来几十个!高团长那天差不多疯了,谁和他说话他就拿枪指谁。后来他本还有机会突围出来,可他就是不

走,非要和这几十个伤兵共存亡,命令我带领大家突围……他那个样子你没瞧见,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更没人敢去拉他,他的

几个卫兵也死活不走,我瞧着他……那阵子就不太对劲了!这下子我们这帮兄弟也没法子独自逃生了,高团长重情义,我们怎么忍

心弃他而去?我们带着伤兵突围了几次,都被鬼子堵回来了。这些学生伤兵见连累了大家,十天前的一个晚上,他们几十个人围在

一处,拉了一箱子手榴弹……”
  “啊?老天爷呦……”
  “就是大前天晚上,高团长也……”
  “他跟你说过啥没有?他自杀之前说过啥话没有?”老旦忙问。
  “没说过啥!他整天自己呆在屋里,说全团的人都死光了,最后几个好弟兄也死了,家也没了,父母也没了,再没什么希望了

……他是心里堵上了啊!”王立疆已是满脸通红,泪光涟涟。
  “高团长……俺想不明白啊……喝酒吧!老王,他没了……咱们以后就是兄弟啦!”
  老旦拿起酒瓶又给王立疆满上,两人一碰,仰脖就干了。王立疆抹了一把嘴,抬头问道:
  “对了老旦,前些日子,我听到过高团长说想回家。”
  “是么,他咋说的?”
  “弟兄里有个从河南跑过来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过的时候,听到他说‘真想回家……’”后面的就没有听见了。”
  “那……那个河南弟兄哩?”
  “昨天突围的时候牺牲了!”
  “啊……”
  老旦陷入了沉思,团长是想家了么?他的家在黄河改道时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是这个勾动了他离去的念头么?不能啊!
  “王营长你当兵多少年哩?”
  “三年半了吧?一直在武汉。”
  “呦呵,那你是老大哥了,俺才大半年哩。”
  “那不对,你打的仗比我多多了,武汉这一仗是我第一次放枪打人。”
  “怕不?”
  老旦眯着眼问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没人,把嘴巴凑到老旦的耳朵边上小声地说道:
  “第一次尿了裤子!”
  “不瞒你说,俺第一次放枪也尿了!”老旦笑道。
  “啊?哈哈哈哈……”
  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老旦笑着笑着,又想起有关麻子团长的一幕幕,鼻子一酸,一面还在大笑,一面眼泪就刷刷地下来了

。他用手掩住脸庞,可是走珠似的泪水仍哗啦啦地从指缝里喷涌而出,终于,他用一声长号代替了大笑,一头顶在石桌上大恸起来

,把个王立疆吓了一跳。
  “老旦兄弟,你这是咋说的?啊呀,咋了笑着笑着就号起来了?好兄弟,都怪我,啊?别哭了,我自罚三杯行不,你瞧着了…

…”
  王立疆说罢,拿起酒壶一杯一杯斟满,一口气,三杯烈酒就下了肚,最后一杯酒放在桌面上的时候,老旦看到王立疆也已经是

泪如雨下。他双目紧闭,咧着干裂的嘴,眼泪流进了嘴里却哭不出声来,老旦一把握住王立疆冰凉颤抖的手,王立疆终于也放声大

哭:
  “老哥啊……我的弟兄们哪!都死啦……上个月大家还这样喝酒,今天……就剩下这十几个人了……我连个尸首也没法子替他

们埋……我……我想起来……有时候真他妈的恨自个……咋就活下我这么个人哪?咱就没和他们一道走啊……老旦啊……我三年来

的好弟兄们啊……我心里也苦啊……”
  二人酒到酣处,酣到痛处,头顶着头齐声痛哭。几个战士被外边这撕裂一般的哭声吵醒,出来看到哭得像泪人一样的两位长官

,也不由得伤心落泪。
  院子里月光如水,微风拂地,弥漫着酒香和悲伤的气息。几盏破灯笼在房梁上摇来摆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战士们落满了

泥土的武器堆在墙角的棚子里,有的还粘着殷红的血迹。门口的两个哨兵像桩子一样立在那里,刺刀上泛起雪亮的光,映着他们泪

光盈盈的双眼。一个老汉一边咳嗽,一边敲着梆子踯躅而来。
  “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
  “旦儿啊,你今儿个啥时候回来?”
  “俺浇完了地就回来,日头估计还下不去哩。”
  “干活的时候挺着点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见了俺,还说让俺晚上别老折腾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别听那老驴瞎嚼,他几十年没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别这么说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
  “哼!出口就给俺起这个外号,正经事情也没见他干出啥来。”
  “对了旦儿啊,你去找他给自个儿算算命吧,看你这辈子能不能大富大贵?袁白先生的卦可灵了,他说明儿个下雨,明儿个就

不能刮风,让他看看你的前程,也让俺乐一下。”
  “算个啥?俺三叔早就说了俺是一生穷命,上几辈子都是种地的。”
  “他说了不算,他还说自个儿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经富成那样?”
  “后来不也垮了么?”
  “那你也给俺富一个,让俺和娃们先舒坦几天?”
  “那俺就和三叔一样,再收上几个小。”
  “你敢!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哎呀,俺是说笑哩……”
  酒醒时分,老旦发现自己睡在弟兄们中间。刘海群的大脚丫子伸到了自己的嘴皮子下,臭气熏天。他的脑袋像是要炸裂一般的

疼痛,他竭力回忆着昨晚这个温馨的梦,却越想越残缺,咂巴一下嘴,嘴里仍然是一口酒味。那日头已经高高地挂在当天了,雪白

的光照在了大院子里。醒来的战士们围着大锅蹲了一圈,大伙一手端着大瓷碗子,呼噜呼噜地喝着稀饭,一手抓着咸菜帮子,嘎吱

嘎吱地嚼得脆响。老旦刚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就听见朱铜头又在那里放山炮了:
  “……弟兄们,要说这小鬼子厉害,还真不含糊!在大楼外边,一个鬼子往我这边儿冲,我的三颗子弹打进他的肚子里,这家

伙居然还在叫着往前跑,肚子上的窟窿这么大,对……对,跟这碗口差不多,那血和肠子哗啦哗啦地往外流啊,啧啧……”
  朱铜头见大家听得认真,一时说得脸放红光。
  “你刚才说窟窿多大?碗口这么大?三个洞都这么大?”说话的是赵海涛。
  “对啊,就这么大,都是我用这杆步枪给他做下的。”
  院子里响起一阵快乐的哄笑,把个朱铜头弄得稀里糊涂的。
  “你们笑什么,我还哄你们不成?”
  王立疆手下的一个四川兵笑着说:“你个呆人!放屁也不看看风向?你看看,哪个弟兄打出子弹不比你见过的多?可我们从来

没见过步枪子弹从前面钻进去就能留下这么大个窟窿的!那鬼子的三八大杆弄的多是贯穿伤,两边都是那么大个眼儿,咱们的步枪

倒是出口大些,但要按你说的,那鬼子后面的窟窿要大过这口锅喽……一听你就是个没日过女人的鸡鸡娃,下次吹牛先给大哥我孝

敬几包烟来再来丢人!”
  大家笑了个稀里哗啦。大薛在一边叽里咕噜地朝着梁文强比划,梁文强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猛地大笑起来。众人忙问兄弟你笑

啥哩?梁文强指着朱铜头说:
  “你这没用的货,趴在坦克下面哆嗦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你啊?你还真不怕陈玉茗开起坦克来把你压死?你还打枪哪?鬼子在哪

儿你都瞅不见……”
  “得了得了,就当弟兄我逗大家一乐,梁文强,嘴下留德!”
  老旦慢慢地从屋里蹩将出来,接过陈玉茗递过来的一碗粥和咸菜,坐在门槛子上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看着战士们有说有

笑地打诨骂科,昨晚的不快已是忘得差不多了。
  王立疆一大早出去办事,中午回来了。他跟老旦说他要带着自己的兄弟去报到了,而且帮老旦打听了一下,军部并没有关于老

旦一众的安排,好像他们被忘了一样,估计是武汉撤退造成的混乱。老旦他们这几个人是突击连的幸存者,麻子团长死后,知道和

关注的人就很少了,说不定已经被从作战序列上划掉了。按照战时的规矩,此时的王立疆有权力命令老旦加入他的营队,但是王立

疆显然没有这意思,他悄悄地跟老旦说:
  “老旦,你还回长沙那边眯着去吧,军部如果找你们,我就把你们报个烈士就成了,就说你们又去救别的弟兄了,没回来。你

们到后面去找个安生的地方,你不是说离长沙挺远的山里有地方么?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打腻了,还带着弟兄们去寻你呢!”
  就这样离开王立疆和他的弟兄们,老旦心中有些不忍,但王立疆的话还是深深打动了他。自打离开家,除了打仗就是养伤,除

了杀人就是埋人,舒坦日子没有几天。死去的弟兄们和不辞而别的团长,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阴影。饶是自己血气方刚,这份

心痛也有些难以承受了。这样难得的机会,不正是自己和幸存的弟兄们梦寐以求的么?不去救麻子团长,就碰不到王立疆,也就不

会莫名其妙地被军部抹了名字。王立疆营长感恩之际给了自己这么大个面子,难道不是老天爷的安排?不管怎样,这个不能不接着

。要耽误得久了,说不定就会被军部政治处的那帮鸟人发现,哦?原来这几条英雄好汉竟然悄眯眯地藏在岳阳,弄不好他们又会派

下啥的奇袭斗方山一类的高难度任务来。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老旦自忖,自己命再大,兄弟们再多,也架不住一颗不长眼的子弹!他对自己思想的转变竟然有了一丝宽慰,原来自己像个愣

头青一样只知道为国军玩命,到头来兄弟们都死光了,自己落得一身伤疤,国军却还是这个一味败退的鸟样!原来征兵官说大不了

几个月就可以回家,可现在看这仗不知何时能打到头?老子出生入死大半年,功劳的不要,升官的不要,歇他两天还是要的。小鬼

子打过来怎么办呢?咳,没了咱们几个这老蒋就不抗日了?
  老旦在想象中终于变得理直气壮,采纳了王立疆的建议。不过他在跟弟兄传达的时候,只说是暂时休整一下,弟兄们闻听无一

不兴高采烈。老旦吩咐他们去城里买了一堆糖果干货和好酒,给王立疆他们留下一些,剩下的准备带回黄家冲。临别之际,一行七

人和王立疆等一百多人又是一顿好酒吃喝,大家杯碗交错痛哭流涕,自是一番珍重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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