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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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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書名】:《日月當空》 盛唐三部曲之一

【作者概要】:黃易(1952年3月15日-2017年4月5日),原名黃祖強(Wong Cho-keung),出生於香港,香港知名玄幻武俠小說家。

【小說類型】:東方玄幻

【內容簡介】:

  《大唐雙龍傳》卷終的小女孩明空,六十年後登臨大寶,以武周取代李唐成為中土女帝,掌握天下。武曌出自魔門,卻把魔門連根拔起,以完成將魔門兩派六道魔笈《天魔策》十卷重歸於一的夢想。此時《天魔策》十得其九,獨欠魔門秘不可測,從沒有人練成過的《道心種魔大法》,故事由此展開。
  大法秘卷已毀,唯一深悉此書者被押返洛陽,造就了不情願的新一代邪帝龍鷹崛起武林,與女帝展開長達十多年波譎雲詭、恩怨難分、別開一面的鬥爭。
  《日月當空》為野心之作,誓要超越《大唐雙龍傳》,成為另一玄幻武俠經典,乃蟄伏多年後,重出江湖的顛峰之作!

【其他作品】:《天地明環》、《龍戰在野》、《成吉思汗》、《情約》、《天子傳奇》

黃易作品集
  ◎異俠系列:《破碎虛空》、《荊楚爭雄記》、《烏金血劍》、《覆雨翻雲》、《尋秦記》、《大唐雙龍傳》、《邊荒傳說》、《雲夢城之謎》

  ◎淩渡宇系列:《月魔》、《上帝之謎》、《湖祭》、《光神》、《獸性回歸》、《聖女》、《迷失的永恆》、《域外天魔》、《浮沈之主》、《異靈》、《爾國臨格》、《諸神之戰》

  ◎玄幻系列:《大劍師傳奇》、《驚世大預言》、《星際浪子》、《文明之謎》、《超級戰士》、《時空浪族》、《幽靈船》、《龍神》、《封神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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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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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成敗得失


  龍鷹和法明伏在瓦脊處,目光落在隔著庭園、遊廊和另一座堂閣的殿院。最主要的原因,是當東宮後院的三進院落近三十座大小建築全是烏燈黑火之際,它卻大放光明,完全吻合有關李顯睡覺習慣的傳言,院落間有照明的設備,集中在連接殿閣樓台的廊道。際此月黑風高、剛過四更的時分,殿樓外不見人蹤,即使「李顯所在」的燈光火著處,亦不見把守的親衛,似乎人人上床就寢,外圍的防禦已足教東宮的人放心安眠。

  秋風呼呼嘯叫裡,龍鷹沉聲道:「怎樣才算是如其他人般正常睡覺?」

  法明一臉凝重之色,似有所覺,狠盯著今夜從表象看來,該是李顯宿處的單層院舍,道:「肯定不會點燃逾十盞宮燈方可入睡。」

  龍鷹道:「眼前的是個陷阱,因今早李顯親口告訴本老怪,十多年來,他昨夜才能首次像正常人般安眠,睜眼即天明。」

  法明雙目殺機大盛,沉著的道:「我們的確低估了對方,唯一不解處,是對方怎能如眼前一副未卜先知的樣子?我感應到埋伏。照常理,不論有多少人手,也沒可能晚晚都是這般的守株待兔。」

  龍鷹道:「曉得我們兩大妖人會幹什麼的,只有胖公公和千黛,沒有第四個人知道,閻皇方面情況如何?」

  法明道:「昨晚與你分手後,本閻皇沒接觸過任何人。既然如此,肯定沒洩漏風聲,可是眼前卻是鐵一般事實。你的魔種有感應嗎?」

  龍鷹目光落往左方坐落於第二進的文風軒,昨早在軒內的外廳見李顯夫婦,顯然是李顯宿處。道:「對方的伏兵,大部分埋伏於陷阱四周的宅院,可是真正的主力,卻在文風軒附近。」指出文風軒所在後,續道:「在那處,稱得上是高手的有十多人,但有四至五人,我只能有若有如無的模糊感應,可知此數人是可與我們相埒的高手,即使在平常狀態,亦能避過我的魔種。」

  法明沒有絲毫懼意,淡淡道:「就看誰攔得住我們。唯一令人難解處,是對方似是肯定我們今晚會來,如此陣仗,絕不可能夜以繼日的堅持下去。」

  龍鷹道:「勢在必行,但兵家之要,在乎知彼知己,白道何來像妲瑪般高明的人物?且有數個之多。」

  法明道:「沒時間去考慮了。分開走,還是一起溜?」

  龍鷹道:「我們千萬不要分開,共進共退,由本老怪打頭陣,一擊得手,遠飆千里。」

  法明道:「聖門能否重振聲威,還看今夜,老怪請領路。」

  龍鷹和法明仿如兩道輕煙,以迅疾無倫的身法,鬼魅般在東宮林立的亭、台、樓、閣間飆閃,即使明崗暗哨密佈,龍鷹憑其靈應,亦可見縫插針的游刃於其間隙,神鬼不覺,何況此刻如似入無人之境。龍鷹的靈應全面開展,每過一座院閣,裡面有多少人正熟睡,也瞞不過他。他的天地,再不被肉身局限,受困於一時一地,而是沿時空擴展,愈接近文風軒,危險的感覺愈趨強烈,有點像那次在庫姆塔格沙漠遇上突厥人和吐蕃伏兵的感覺。分別在那次是一意逃生,今回卻是明知如此,仍要投進去。

  對方怎可能如斯地以令他們不敢相信的強大陣容,布下天羅地網般等他們上鉤?又何來這麼多頂尖級的高手?縱然處於魔變之極,類似的問題仍像厲魂凶魄般纏縈腦海。

  龍鷹先翻過文風軒的院牆,可怕的事發生了。

  「噹!」從文風軒內,傳來一下敲鐘的清音,如暮鼓晨鐘般遠傳八方,在原本沉寂如死的東宮迴盪鳴震,顯然是有人以特別手法、配以內功,故營造出如此效應。

  龍鷹首先著地,尚未立穩,已知不妙,他需要的只是一個可目擊李顯的機會,就是這般的一線之差,機會在指尖前溜走。此響鐘聲,拿捏時間的精準,徹底摧毀了他們今夜的刺殺行動,能否脫身,仍是未知之數。

  一道人影穿窗而出,快似沒有重量的魅影,著地後爆起漫空劍點,如盛放的煙花般往龍鷹灑至,人便像消失在劍點裡,更可怕處,首當其衝的龍鷹,如陷身由劍氣和劍嘯形成的龍捲風暴中,敵人的氣機將他鎖緊鎖死,不論他避往何方,對方會天然追擊,不容他有喘息的空間。如此凌厲怪異的劍術,龍鷹尚是首次碰上。

  今夜能否活離,就瞧此刻。

  同一時間,兵器破風聲從四面八方響起,大部分聲音傳入龍鷹耳內,他都立即分辨出是哪類型的兵器,但只有「嗤嗤」之聲、似鞭非鞭,卻使他猜不到是什麼奇兵異器。

  再沒有隱藏的必要,龍鷹以康老怪的性情凶態,發出震耳怪笑,手下卻不閒著,毒刀一揮,人刀合一的向劍點至強處投去。

  「噹!」刀劍交擊,火花迸濺,劍影稍斂後再次爆開,對方只退一步,龍鷹則乘勢後飄,如再次被纏上,明年今夜此刻,就是他和法明的忌辰。他不但認出對方,還猜到發出「嗤嗤」聲的怪兵器,是一枝拂塵。

  楊清仁!

  龍鷹終於明白過來,為何對方能未卜先知似的待他們來投網?因是「卜而後知」。事實上楊清仁的確是能憑星象占卜把握未來的奇人異士,也是軟弱的李顯最崇拜的一類人,能打進李顯的東宮集團,毫不稀奇。

  牆外傳來激烈的打鬥聲,法明發出嘯叫,通知他形勢不妙,必須立即突圍逃走。在看到楊清仁的剎那,龍鷹早猜到法明陷身險境,因攻擊他者,包括了洞玄子和妲瑪。大江聯滲透李顯集團的計劃,取得空前的成就。

  楊清仁仍是那副從容寫意的模樣,但難掩眼中驚異之色,顯是沒想到「康道升」臨急的一刀,竟能破去他蓄勢已久的必殺劍招。

  兩道人影從文風軒的瓦脊上往龍鷹投來,一個是鬚眉俱白的老和尚,另一是寧采霜,前者使的是齊眉棍,後者用劍,與楊清仁配合得天衣無縫,就是當楊清仁的劍影再次纏上龍鷹,兩人將從左右攻至。

  龍鷹後方是院牆,除非以背撞破厚達兩尺以磚石鋪砌的厚壁,否則會被困死此處,直至三人將他分屍。往前闖或許是唯一生路,但等若置法明的生死於不顧,雖然看不見,但卻聽到有一牆之隔的法明,正被十多高手圍攻,辨認出的有妲瑪、洞玄子、宇文破、宗楚客、葉靜能,還有個最想不到的,就是羽林軍大頭子、自己的老朋友李多祚,以此實力,法明的「不碎金剛」也吃不消,換過其他人,早報銷了十多次,但肯定沒法脫身。

  喊叫、馬蹄、奔跑各類聲音,混雜而成一面無所不包的音網,鋪天罩地而來,情況緊急至極,生死見於一發。

  楊清仁厲喝一聲,道:「妖人納命來。」

  劍雨灑至,龍鷹一雙眼睛受細碎如針的劍氣影響,幾是睜目如盲,幸好他閉著眼睛,仍可明察秋毫。法明此時傳來一聲悶哼,顯然吃了大虧,否則以他的性格,絕不會發出聲音,讓自己知道,亦提醒他,如沒法開溜,將永遠離不開這裡。龍鷹心中感激,想不到法明這麼有義氣,以他的功架眼力,於敵人攻至前的一刻,肯定有逃跑的機會,但卻為了他龍鷹,白白錯過,死守牆後,讓龍鷹沒有後顧之憂。

  龍鷹一聲長嘯,施展彈射,拔身而起,連環兩腳,一腳從漫空劍影裡,命中楊清仁的劍鋒,接著另一腳往下踩中他變招攻來的左拳,借勢增添上騰的速度,忽然化為閃電般的禪杖,從離他三丈處的老和尚手上脫手筆直飛來,不帶半點破風聲,取點雖在頭上丈許處,卻是他下一刻的位置,這老和尚武功之高,不會差楊清仁多少,而龍鷹已無法改變硬捱一杖的命運。

  同一時間,寧采霜不約而同,向他激射手中寶劍。七、八道人影,紛紛從前方瓦面躍下。

  龍鷹長笑道:「天助我也!」說到「天」這個字,特別加重語氣。

  「砰!」龍鷹一個旋身,功聚左肩,硬撼至少蘊含一甲子空門玄功的禪杖,全身有如觸電,喉頭噴血,但借勢成功,不單避過寧美人的明器,還一把抓著劍柄,憑其勢道橫移牆外,以鷹眼的角度,看到法明被十多人逼在牆邊,攻擊者無一不是高手,此攻彼撤,向法明展開一波又一波,如驚濤裂岸的強攻猛擊。以百計的兵衛,正從各遊廊通道湧至。

  龍鷹竭盡所能,以無上魔氣壓下臟腑的翻騰,右刀左劍,往下疾擲,分取洞玄子和妲瑪兩個最能威脅法明的人。

  法明早從他「天助我也」這句全場沒有人聽得懂的話,知他意之所指,忙拔身而起,還旋身拍掌,趁洞玄子和妲瑪自顧不暇之際,擊得宗楚客、李多祚、宇文破、葉靜能等東倒西歪,不過人人看出龍鷹和法明只是在垂死掙扎,他們落回地面的一刻,將是他們授首之時。

  龍鷹在眾人頭頂上橫過,機栝聲響,竟回身射出飛天神遁,直射向升抵同樣高度的法明,法明知機的接著。

  較遠處的兵衛忙彎弓搭箭,要來個凌空擊落。洞玄子等已知不妥當,但又弄不通龍鷹此著的妙處,故無從防範。

  楊清仁躍往牆頭,脫手擲劍,筆直插往法明背脊。此招乃他全身功力所聚,足可洞穿十個法明。但已遲卻一步。

  魔勁透過天絲,傳至法明手上,且是橫揮的勁道。法明長笑道:「還是康老怪了得,懂偷天之法。」

  龍鷹變成核心,法明化為旋轉的陀螺,橫來而去。

  法明聽著楊清仁的長劍以毫釐之差在左肩尺許處擦身而過,兩手並不閒著,將毒煙彈以滿天花雨的手法往下投擲,當飛天神遁力盡時,大力反扯,令正投往如狼似虎的敵人去的龍鷹,投往他的方向。地上冒起一股股濃黑的毒煙,將附近方圓數百丈的區域吞噬。

  龍鷹咯出第三口鮮血,喘著氣笑道:「閻皇你是怎麼弄的,所謂『不碎金剛』就是這麼多料子,笑死我哩!」

  兩人在離神都有十多里遠大運河的南岸,藏於林木茂密處調息療傷,太陽在個半時辰前在東邊現身。

  法明辛苦的道:「不碎並不等於不壞,吐幾口血有何出奇?別忘記離城前有一小截路,是本閻皇抱著你來跑的。」

  龍鷹道:「什麼抱著來跑,老子有那麼窩囊嗎?頂多是拉了兩把!他奶奶的,不殺楊清仁,未來不會有好日子過,給他不住的合指一算,天才曉得他會幹什麼。」

  法明仰躺地上,哪還有半分「僧王」或「閻皇」的風範?夜行衣血跡斑斑,觸目驚心。

  龍鷹好不了他多少,道:「終於學會像老子般躺下來哩!哈!最堪慰的事,是想殺半個人都辦不到。哈!真爽!天注定我要做好蛋,老哥想偕我去殺人放火,故老天爺對我們來個小懲大戒。噢!我的娘!肯定要躺足三天三夜。」

  法明道:「記著勿沾女色。你這小子,今次比房州之行更糟糕,且是第二次吃虧在大江聯手上。」

  龍鷹坐起來,道:「老子的船來了!」

  法明道:「去吧!我仍要躺一會,記緊活著回來,看看楊清仁的時運低,還是那打了本閻皇一掌的洞玄子時運低,不殺此兩人,我方漸離三字倒轉來寫。哎!肯定有骨移了位。」

  龍鷹探手過去,法明一把握著。

  龍鷹道:「誰說聖門內沒有兄弟情義?」

  法明緊握他一下,閉上眼睛,道:「去吧!」放開他的手。

  龍鷹悄悄離開密林,在陽光普照下,投進冰寒的運河水裡,迎向正駛來的樓船。

  當他回來,神都將非是以前的神都,亦永遠不能回復之前的形勢。大周會被大唐再次取代,武曌的皇權,已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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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神鬼不知


  走不到十多步,收到法明傳入耳內的聲音,龍鷹晉入魔態,知道沒有人留意他,片刻後,登上法明的漁船。

  船隻離開洛水岸,加入洛水此來彼往的船陣去。

  法明道:「上趟我們是到房州去,今回是進入東宮。本閻皇非常高興,見到毒公子回復以前風度翩翩的模樣,可知你的所謂自毀其容,只是個騙人的幌子。」

  龍鷹這才曉得,千黛雖然沒說半句話,卻是心中有數,將他的容顏依以前康道升的樣子來改易,整個過程不到半個時辰,已一切妥當,不愧魔門頂尖的易容高手。

  笑道:「閻皇亦非常小心,變回索命的模樣,又去掉那條難看至極、似極百足蟲的傷疤。」

  法明道:「現在更沒有破綻哩!以我們兩兄弟的性情,怎會用布罩罩著頭的去殺人放火?師姐曉得了嗎?」

  龍鷹搖頭道:「千黛方面,由胖公公出馬央求她。東宮現時防衛森嚴,高手雲集,康某人見過的,貼身保護他們夫婦者,除妲瑪外,還有個叫寧夫人的女子。」

  法明思索片刻,沉吟道:「是否長得頗具姿色,有種冷若冰霜的氣質呢?」

  龍鷹點頭道:「確如閻皇形容般的樣子,你老兄見過她嗎?」

  法明道:「未見過,卻聽妙子提過。江湖上稱得上一流高手的女子沒多少個,若是姓寧的,便該是寧采霜,她是佛門『無念宗』淨原大師的關門弟子,帶髮修行,是半個出家人的身份,想不到李顯竟請得動她。」

  船隻在法明槳起槳落下,沿洛水東行,左轉入漕渠,此渠在出北城門前,會繞過宮城北面的東城和含嘉倉城。

  龍鷹道:「能讓閻皇記在心裡的,當差不到哪裡去。幸好我們的目的只是去尋人,而非動手較量。唉!可否盡量不殺人呢?」

  法明以方閻皇的外貌神氣瞅著他,怪笑道:「康老怪以前殺人何時手軟過?忽然變得大慈大悲,連你的敵人也感費解。不過那叫我們是一場兄弟嗎?就像上次在襄陽般,得手後,扮做急著脫身,無暇傷人。」

  龍鷹道:「在聖門內,有兄弟這回事嗎?」

  法明閒聊般道:「該從未有過,和外人反有兄弟做,如向雨田和燕飛。」邊說邊從懷裡掏出一個以防水油布包紮妥當的腰囊,遞給龍鷹。

  龍鷹訝道:「須入水嗎?」

  法明道:「你當年究竟是怎樣殺盡忠的?現在的康老怪,只像個初出茅廬的小子。」

  收起船槳,從腳旁似是載魚的大籮,揭蓋掏出兩件黑黝黝的水靠,分一件給他,接著拿出兩條腰帶,帶邊插滿長鐵針。嘆道:「本來是要瞄準敵人的咽喉,現在只好改瞄向敵人的手手腳腳,真怕被人看破,希望他們以為我們兩個無惡不作的老妖,終於天良發現,改為積德行善。」

  龍鷹呆瞪著他,腦海一片空白。

  見到他又從座下暗格處,取出長鐵棍和一把連鞘的厚背刀,留下重鐵棍給自己,將刀交予龍鷹。

  船隻在一座橋底下的暗黑裡,自由浮動,這是漕渠的一道支流,水路交通稀疏,望今夜不會弱了他的威名。

  接著道:「誰下手呢?」

  龍鷹苦笑道:「真的希望閻皇可做回本行,負責索命。基本上是互相配合,隨機應變,誰覷得准機會,由誰下手,另一人在旁照拂。」

  法明道:「大概只有一個機會,且是一閃即逝,所以絕不可臨陣猶豫,把他視為盡忠,才有成功的可能。」

  龍鷹深吸一口清寒的夜風,道:「我現在身上唯一的秘密武器,是『飛天神遁』,若遇危急情況,閻皇只須緊隨我康老怪,便可賴神遁化險為夷。」

  法明道:「你會是我方閻皇最佳的行刺夥伴,只看你當年到我的僧王寺來偷東西,四處大吵大鬧便清楚。唉!振作點行嗎?」

  龍鷹雙目魔芒凝聚,道:「希望我們真的是兄弟,至少在今晚夜。」

  法明現出苦澀的笑容,徐徐道:「聖門在中土的嫡系,只剩下我們這麼幾個人,害你等於害自己,還要說出這樣的話。」

  龍鷹心忖,多多少少,會受胖公公對法明看法的影響,而自己也沒有信心,法明之欲殺李顯,是否在為自己當皇帝鋪路,雖然表面看來,此可能性微乎其微。

  道:「還要等多久?」

  法明道:「愈夜愈好,但不用在這裡等,如給巡兵發現,便變不成戲法。」

  龍鷹心中暗嘆,由下決定刺殺李顯,直至此刻,他從沒想過如何進行刺殺,行刺只是個模糊的念頭,人更是像陷入噩夢裡,糊里糊塗,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道:「到哪裡去等呢?」

  法明理所當然的道:「當然是在東宮內。」

  龍鷹抖擻精神,排除所有於今夜行動而言無益有害的雜念,一雙魔眼芒光閃閃道:「閻皇請!」

  法明打量他片刻後,低喝道:「沉船!」

  在暗黑的河水裡,龍鷹緊跟在法明後方,貼著渠床,向某一目標潛游。想不到法明的水底功夫,竟不在他之下。幸好當年法明因內傷未癒,不敢落水來對付他,否則他今天再沒有和法明「稱兄道弟」的機會。

  如果沒猜錯,對李顯或李旦,法明均下過一番功夫,以進行刺殺,否則不會如此刻般熟門熟路,胸有成竹。

  帝位只得一個,有野心又自問力所能及者,誰能不生覬覦之心?

  法明停定前方。

  龍鷹游至他旁,心中喚娘。岸壁處有一排三個出水的圓洞口,尺寸相同,逕不逾尺半,除非將「縮骨術」練至出神入化,否則休想能鑽進去,最令人不敢嘗試的,是不知排水道有多長,更何況有幾條粗如兒臂的鐵枝,封鎖了排水渠口。

  法明從腰囊處取出小鐵鋸,努力起來,他近一甲子的功力何等深厚,但仍要半灶香的工夫,才鋸掉一條鐵枝。

  龍鷹剛從水面換氣回來,接過鐵鋸繼續努力,輪到法明到上面呼吸空氣。龍鷹一邊鋸鐵枝,想的是只有到水底裡,才明白空氣是何等珍貴,平時在地面上,呼氣吸氣是那麼理所當然。

  下水後,他還有另一發現,水面上的世界,忽然與他再沒半絲關係,今天一直困擾他的思慮,不翼而飛。

  到法明弄斷最後一枝攔路鐵,示意他到水面上說話。

  兩人同時在靠岸的暗黑處冒出頭來,深深呼吸。

  法明傳音道:「中門這條排水道,直抵流過含嘉倉城東北角的洩洪渠,可以到地面去,不過這是十多年前的情況。如果不是被鐵桿攔著洞口,我會先試闖一次。我們亦只得這個選擇。整座宮的外防密似鐵桶,而分隔含嘉倉和東宮間的牆樓屬虛應故事,唯一能神不知鬼不覺抵達東宮的方法,就是由此道進。」

  到了水面上,龍鷹宛似重返人世,又要面對現實的諸般問題,反情願長留水底內。束音成線,送入法明耳內,道:「另一端有攔渠口的鐵柵嗎?」

  法明道:「可能性不大,誰敢鑽入去?約略計算距離,又當此下水道筆直通往含嘉倉去,至少長達二百丈。但憑康老怪以前表現的水底功夫,理該難不倒你。」

  龍鷹道:「長一千丈都不成問題。讓我打頭陣如何?」

  法明一呆道:「有特別的原因嗎?」

  龍鷹道:「剛才我在水底裡,忽然變得靈靈聖聖,感應到另一端大渠接小渠,渠道如蛛網般交錯複雜,顯然多修建了不少明渠暗道,由我領路,可憑感應找到出路。」

  法明嘆道:「種魔大法,果然不同一般武技,難怪我沒法幹掉你。為何種魔大法這麼難練成呢?」

  龍鷹坦然道:「說易不易,難也非難,就是能由生入死,再從死裡復生。」

  法明頹然道:「還說不難?我明白師姐因何會說,看至懂背誦亦沒有用。」

  龍鷹道:「現在該不是討論武功的時候吧!」

  法明道:「你可知鼠竊偷東西的最佳時刻,是哪個時間呢?」

  龍鷹道:「本老怪雖自認擅長偷雞摸狗,卻沒想過會有最利於下手的時刻。」

  法明道:「就是臨天明前的半個時辰,守夜的在此時最撐不住眼皮子,就算玩至通宵達旦者,這時亦感勞累攻心。哈!如果李顯和他的走狗們仍在飲酒作樂,將更理想,我們可順手幹掉武三思。」

  龍鷹苦笑道:「這樣的情況,絕不會出現。因李顯服下由本老怪提供能鎮神定驚的安睡藥,包保我們動手時,熟睡如死。」

  法明道:「公子請!」

  兩人運功收縮筋骨肌肉,純憑手勁撐著渠壁,以迅快的速度不住深進。那種被密封在窄小空間的幽閉感覺,已足可令任何正常人陷入瘋狂和混亂的情緒裡。

  但他們一是邪帝,一為僧王,心志堅剛如磐石,在用志不分下,不讓自己被負面的情緒動搖分毫。

  龍鷹領先往前鑽,不住調節內息,口鼻之氣雖絕,體內之氣卻是生生不息,來而復往,循環不休。

  約百多丈後,進入一個方井式的空間,丈許見方,是多條暗渠的彙集處,除前方的渠口外,左右各有渠口。

  方井仍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顯然是密封的空間,水面距渠口兩尺,上有空處,但法明用手指示他勿要呼吸。

  龍鷹明白過來,曉得在這個地方,說不定瀰漫沼氣一類的毒空氣。

  他們自然而然浮上水面,還舉手探索頂壁。兩人雖然遠勝平常人,亦恨不得快點離開這個可令人發瘋的非人世界。

  法明搖搖頭,表示絕無可能。

  龍鷹豎起拇指,又指指水下右邊朝北的渠口。

  法明喜出望外,望著龍鷹再潛下去。

  龍鷹揭起鐵蓋,剛要探頭看景,旋又縮回去,讓蓋子重關,向法明駭然道:「有惡犬!」

  話猶未已,已有狗只的奔跑聲,不住接近,顯是察覺有異。

  他們身處一條半滿的方形暗渠裡,還往前延展,不知盡頭在何處,這個蓋口該是方便清理渠內阻塞物之用。

  怎想得到含嘉倉如此防衛森嚴?

  知機地運功收斂體氣之際,上面透鐵蓋傳下來犬隻嗅吸的聲音,「咻嚇咻嚇」,仿如催魂的符咒。

  龍鷹察覺法明提聚功力。

  外面地上有人道:「渠內肯定有東西。」

  龍鷹人急智生,發出耗子般短促尖銳的叫聲,再向法明打個手勢,迅快前進,速離險境。下水道盡端,與位於兩座倉庫間的明渠銜接,糧倉的設計,一要防火燒,二要防水浸,所以排水設備良好。

  兩人今次學乖了,覷準附近沒有帶犬的巡兵,脫掉因與水道壁摩擦至損毀不堪的水靠,拋往暗渠去,這才爬出來,換上法明準備好的夜行勁服,頓然整個人輕鬆起來。想起剛才攜棍帶刀的在地底水道令人窒息的黑暗裡鑽動之苦,大家雖沒說出來,均興起永不再嘗試的想法。

  今次輪到法明領路,避過三隊巡兵,終抵達離東宮東牆不到三百步,一座倉庫間的暗黑裡。

  分隔含嘉倉和東宮間的城牆,在兩人眼前高起逾二十丈,比皇宮皇城的外牆矮了十丈,但已超越了任何其他高手能躍至的高度。龍鷹心忖即使施展彈射,三十丈已是他的極限,橫亙眼前的城牆,可不是淨念禪院後崖般沒有人把守,且是每隔十多步便懸掛風燈,既有站崗的兵衛,又有巡邏的兵員,重施當年與仙子偷入禪院的故技,等於向對方高呼老子來了。

  法明嘆道:「還是康公子說得對,為了防備我們兩個老妖,連守城牆的警衛也大幅增加了。如我們就此撒退,會丟盡聖門的面子。」

  龍鷹左顧右盼,道:「只要不用再鑽回水渠去,本公子什麼都肯做。不論對方如何人強馬壯,但卻有個不能彌補的弱點,就是人性。」

  法明燃起希望,訝道:「憑你的『飛天神遁』,我們攀上牆頭只是舉手之勞,但若要在燈光火著下瞞過守牆者的眼睛,卻是絕無可能。他們的弱點在哪裡?」

  龍鷹好整以暇的道:「人的弱點,是會依慣性辦事,只想到我們兩大魔門妖孽除攀牆此招外,再無別法。哈!我們就來個夜鳥飛渡,從高空越牆。看!倉庫比城牆還要高上七、八丈,是最佳借力點。」

  法明望往倉頂,又望望他,道:「本閻皇有點明白了。能與老怪你並肩行刺,確為人生快事。」

  龍鷹道:「我們登頂後再說,幸好帶來神遁,否則便要望頂興嘆。」

  兩大高手坐言起行,片刻後無聲無息地登上倉庫尖錐形的頂部,俯伏在暗黑裡,立即發現另一個問題,就是風勢劇增,且是由西北方吹來,從立足點投往城牆的方向,會是逆風而行。

  法明冷哼道:「守東宮的人,似比守宮城的羽林軍還多。」

  從他們的角度居高臨下的瞧過去,牆頭的情況一覽無遺,還可見到城牆內東宮的重重殿閣。

  龍鷹道:「管他李顯派多少人來守城牆,一概與我們兩個老得掉牙的老妖無關,到我們驟然出現,他們才曉得我們鬼神莫測的本事。」

  法明掃視倉庫頂到牆頭三百多步的距離,吁出一口氣,沉聲道:「本閻皇正洗耳恭聆。」

  龍鷹湊到他耳旁,說出辦法,最後道:「準備好了嗎?」

  法明凝望牆頭,道:「本閻皇開始體會到康老怪對習性的看法,看了這麼久,竟沒有任何人朝上望。行動!」

  兩人四肢並用的移至倉庫邊緣。

  龍鷹閉上眼睛,晉入魔變之極,以凝想捕捉牆頭的情況,繼而腳底魔勁爆發,加上兩腳縮撐的勁力,箭矢般往牆頭十多丈的上空射去。

  法明早在他發動前的剎那,斜衝而起,精準至令人難以置信,彷彿龍鷹將背脊送到他腳下去,下一刻,法明踏著龍鷹,騰雲駕霧般望城牆逆風飛去。

  以龍鷹之能,彈射距離的極限約三十丈,那是在順風的情況下,現時是逆風,又背負法明,離前下方的牆頭尚餘十多丈,已告力盡,往下掉去。

  今次輪到法明腳下勁發,騰空而去。

  龍鷹憑魔氣的反震,送法明一程,再來個凌空翻騰,飛天神遁電射而去,直追橫空朝城牆投去的法明。

  法明如背後長著眼睛般,反手接著神遁,更藉那力道陡添新力,在燈火映照不到的高空,飛渡牆頭,帶得龍鷹與他一起投往城牆另一邊的禁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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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歸宿之所


  貞觀殿。御書房。

  武曌神色平靜的看著他步入書房,看得龍鷹心內發毛,自己知自己事,他是作賊心虛。

  女帝淡淡道:「脫掉你的鬼面具,搬張椅子到書桌另一邊坐。」

  龍鷹仍戴著丑神醫的面具,此面具待他離宮後,會由胖公公親自送往上陽宮內的女觀去。

  龍鷹依指示與當今大周女帝隔桌對坐。

  武曌道:「邪帝你必須為朕辦到一件事,朕將可無憾矣。」

  龍鷹想到今晚要去行刺她的親兒,內疚得要命,亦終於設身處地體會到過去的數十年,女帝和胖公公為達到魔門一統天下的目標,所付出的代價和犧牲。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情況下,不容人有選擇的餘地。

  道:「不論如何艱難,定必為聖上辦到。」

  武曌幽幽嘆了一口氣,道:「此事實是強你所難,只是朕並沒有其他選擇,朕要得到《慈航劍典》『劍心通明』的無上心法。」

  龍鷹明白過來,也為難至極。只有與端木菱合體交歡,仙胎魔種做最奇異和史無前例的結合,方有可能掌握仙胎之秘,但若沒有在事前明言,便有著欺騙的成分。要他背叛仙子,比刺殺李顯更接受不來,變成一個死結。

  可以斷然拒絕女帝嗎?龍鷹自知辦不到,他的確全心全意,希望可玉成女帝最後的心願。在此方面,他比任何人,包括與她並肩進退的胖公公在內更瞭解她。仙門是她唯一解脫的方法,比較起來,人世間的禍福榮辱,根本算不上什麼。

  兩個極端和矛盾的意念,在他心湖掀起滔天巨浪。

  在眼前的情況下,顧慮是無補於事的。他絕不會讓與仙子的愛變成欺騙,亦不忍女帝失去了所有希望,未來的事,只好付託於茫不可測的命運之手。

  沉聲道:「師弟絕不會令師姐失望。」

  武曌感嘆道:「朕看到邪帝眼裡堅決的神色,更明白邪帝為此做出多大的犧牲。對宮廷的生活,朕已感到徹底的厭倦,所謂的帝皇霸業,在五十年後回顧從前,只是過眼雲煙。每次表面上的成功,只是增添著內心不為人所知的痛苦。焦慮和擔憂,無時無刻不纏繞心神。夜裡,每當想到明天的問題,就不能入睡。如若沒有和邪帝訂下『五年之約』,朕會立即拋開一切,回家過點平靜和遠離人世的生活。」

  隨著她仿似獨白的話語鑽入耳鼓裡,龍鷹有著感同身受的體會。今夜之後,他將背負著同樣的罪疚,成功帶來的是痛苦,成和敗處於同一的界線,沒法區分得失。

  還有幾天就是中秋佳節了,他心中沒半點過節的氣氛。御書房外,厚重的雲層垂在低空,植於兩旁的樹,除常青的松和柏外,有些樹已是枝殘葉落,被寒風吹得一彎一彎的,充滿深秋肅殺的意味。

  不知名的鳥兒在殿上的高空處盤旋追逐,發出啼叫,落入龍鷹耳內,因著心境的變遷,化為對他命運的哀啼。

  明天之後,他會像女帝般嗎?夜來在榻子上輾轉反側,慚愧、自責和不安如大江的水浪,一波波的潮湧侵襲?

  初來甫到時,一切清簡單純,想的是如何保命,進而擴展至保護心愛的嬌妻。即使捲入與法明和莫問常的鬥爭,或後來遠征東北,目標和敵我清楚分明,享受到勝利的成果。西域之行雖遇重挫,但很快重新振作,再上征途,這種不負平生的痛快,在南詔風城攀上顛峰。接著轉折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大江聯之行,令他飽受悲歡離合之苦,嘗盡臥底難以為人道的矛盾和感傷,今次回來,更陷於政治鬥爭的泥淖,再沒有可使人毫不猶豫的明確目標,敵我難分。

  驀然,女帝最後的幾句話轟進耳鼓內,立令他從苦腸愁結裡驚醒過來,愕然道:「回家?」

  女帝的鳳目離開他,投往秋意深沉的窗外,以深注的感情興嘆道:「家,就是歸宿之所。」

  龍鷹摸不著頭腦的盯著她,看到的是她側面的輪廓,首次發現她眼角處現出淡淡、扇狀般散射往鬢腳的魚尾紋。心中暗嘆,不論她的「奼女大法」如何厲害,始終是七十多歲的人,終究敵不過無情的歲月。如非得到《道心種魔大法》,每過一天,她將更接近生命的終結。

  武曌的目光回到他身上,以帶點不服氣的語氣道:「師姐常在想,雖明知是沒益的,仍不住做出猜測,後世的史筆會怎樣寫朕?唉!落在那批窮儒手上,朕當然是違反所謂的聖賢之道,什麼長幼有序、君臣父子夫婦?僅是朕以女兒之身登上九五至尊,已是最大逆不道的事,何況改大唐為大周?讓朕告訴邪帝,帝座誰屬,永遠是實力的比拚和較量。你道先皇登位是理所當然的嗎?恰恰相反,高宗李治是李世民第九子,何時輪得到他?但他是長孫皇后所生,當時掌握政權的是高宗的母舅長孫無忌,得他助力而成皇帝。長孫無忌又有什麼高尚的品格?為的還不是一己私利?先皇欲立朕為後時,反對得最激烈的正是長孫無忌,因為他清楚朕,就像我們明白韋妃,不除掉長孫無忌,朕的後座是沒法坐穩的。」

  一口氣不吐不快的說畢這番話後,女帝鳳目深深瞧著他。

  龍鷹仿似整個頭蓋被利針刺戳般,說不出話來。

  他隱隱猜到女帝接著會說什麼,那是大師姐對小師弟的良言和忠告,著他這個政治的新丁,千萬勿要對政治有不切實際的憧憬。

  武曌輕吁一口氣,道:「邪帝現在的情況,近似當年的長孫無忌,威勢則遠有過之,且殺你必須重重佈局,高手盡出。只要邪帝一天猶在,韋妃絕不能奪顯兒之權,大江聯亦難與你正面硬撼,所以邪帝已成韋妃和大江聯的眼中釘。其間沒有人情可言,沒有轉圜餘地。成者為王,敗者為寇。邪帝已成了我聖門最後一座堡壘。邪帝要捧隆基登上帝位嗎?必須無所不用其極,就像在戰場上般。如能因而展開中土另一盛世,便是完成聖門神聖的使命,邪帝可功成身退了。」

  就是在這一刻,龍鷹把心一橫,狠下決定,所有痛苦、顧慮,全擱到一旁。政治講求的正是遠見,而非受一時之象蒙蔽。若以戰略而言,今晚的刺殺行動,是先發制人。

  道:「聖上尚未答小民的問題。」

  他和女帝各懷心事,都是語調沉重,御書房瀰漫沉凝的氣氛,像貞觀殿上空低垂的層雲。

  女帝目射奇光,心神飛往某處,看著龍鷹,卻是視而不見,別有所思的道:「師弟可知先皇在哪裡安息呢?」

  龍鷹當然不清楚,只知女帝說的該是高宗李治的埋身之所。

  武曌應是正回答他有關「家」的問題,竟忽然扯往風馬牛不相關的高宗的陵墓。

  眼前的大周女皇帝,已享盡人間的榮華富貴,再沒有能令她心動的事物,心變死灰,唯一脫離苦海的出路,就是開啟仙門,破空而去。

  這與佛、道兩門的理念,全無二致,就像創出帝皇霸業的始皇贏政、大唐的開國明君李世民,於其晚年亦醉心於尋訪永生不死的靈藥。分別在前兩大君主,最後仍是一無所得,武曌卻有明確和可以一試的方向。雖然其虛無縹緲處,仿如一也。

  此正為「破碎虛空」弔詭之處,雖聞之於耳,感之於心,仍沒有絲毫實在的感覺。

  武曌是向他這個邪帝表明心跡。五年之期後,遁入帝陵,名副其實的置之死地而後生,縱然失敗,亦可安靜離世,不再受人世的事情影響。

  龍鷹離開御書房,上官婉兒領他往後殿門,與胖公公會合。

  上官婉兒怨道:「明天你要走了,這兩天你近在眼前,卻又是遠在天邊。」

  龍鷹道:「其他人對胖公公偕她們到高原去,有何反應?」

  上官婉兒道:「可以如何反應?既然是聖上的意思,沒有人敢說半句話。只是人人曉得,鷹爺你即使現在不是身處高原,遲些兒也會到高原與她們會合。大家尚是首次大約猜測到你在哪裡。」

  又道:「他們回來了。」

  龍鷹想的卻是「賊王」邊遨,他肯定從突厥人處收到風聲,打醒精神提防自己,更大有可能設置陷阱,等待他去上鉤。

  問道:「上官大家是指過庭和難天嗎?他們現在哪裡?」

  上官婉兒道:「婉兒安排了他們待會來見聖上,現在以狄仁傑為首的一眾大官,正在皇城為他們設宴洗塵,聽說參加者達三十多人,廬陵王亦派出長子重潤參加。」

  龍鷹心忖該是由妲瑪出主意,籠絡重要的朝臣,是鞏固權力必須走的一著。問道:「李武聯姻,何時舉行?」

  上官婉兒答道:「已定下在明年初。鷹爺呵!」

  龍鷹看到了馬車,停步道:「請上官大家見諒,小弟是身不由己,希望日後有機會,可以好好補償大家。」

  說到「身不由己」四字,分外有感覺。

  記起來俊臣說過的,在江湖,叫「身不由己」;在朝廷,喚做「同流合污」,兩者似異實同。可是到今天,他才直一正掌握到酷吏頭子精闢的見解。

  上官婉兒道:「究竟發生了何事呢?今次你回來,不但是你,聖上和胖公公也像變得和平時不一樣。」

  覷準左右無人,拉她到林木深處痛吻香唇,心中湧起神傷魂斷的感覺,下一次再見她時,雙方能否仍保持這種關係呢?

  胖公公道:「今次離宮,便不可以回來。」

  龍鷹道:「我明白,開車吧!」

  胖公公發出行車指令,馬車從貞觀殿後門駛離。

  胖公公道:「雖看不到你面具後的表情,也猜到是神色沉重。」

  龍鷹苦笑無笑無語。

  胖公公道:「如此心情狀熊,不是好事情。」

  龍鷹道:「公公放心,一俟我攀上魔變之極,再沒有任何事可困擾我。」

  胖公公點頭不語。

  龍鷹道:「剛才聖上和我提起干陵。公公清楚干陵的事嗎?」

  胖公公道:「當然曉得,比你聖上還要清楚,因是由我負責打點。地方真的相當不錯,位處離西都百里處的梁山三峰最高的北峰,依山為闕,氣勢雄偉,規模更勝高祖和太宗的帝陵。」

  龍鷹道:「封陵後,是否沒人可闖進去?」

  胖公公道:「不是『闖』,而是『破』。入口以石閉塞,石縫鑄鐵。封閉後,沒有人能進去,也沒有人可以出來。稱之為陵寢是有些兒誤導,該說是個深埋石山內的陵城。唉!你明白了。」

  龍鷹陪他嘆息。

  胖公公道:「昨天,她問起公公,為了不讓後世的人胡說八道,她會預立遺言,決定碑銘該寫的東西。」

  龍鷹道:「聖上想好了嗎?」

  胖公公道:「想好了!」

  龍鷹大訝道:「這該是很難斟酌出來的文章呵!」

  胖公公道:「勿要朝複雜處想,千言萬語,怎及拈花微笑?」

  龍鷹生出興趣,心情也不再那麼沉重,道:「原來真的是想好了,快說來聽。」

  胖公公道:「這麼快揭盅怎行?會大減你將來目睹碑銘的樂趣。哈!離宮哩!」

  天色轉暗,寒風從洛水的方向吹來。

  龍鷹脫下面具,交給胖公公,接著溜出車廂,一點不怕被人認出是龍鷹,因為千黛已為他做了點手腳,改變了他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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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易容大師


  廬陵王夫婦在東宮的後院,第二進的文風軒見龍鷹。陪伴者中有妲瑪夫人,她和另一女子坐在兩人後方,施禮問好後再沒有說話。此外,還有四個宮娥在旁伺候。

  常青和茂平則在轎廳候命,兩子也不愁寂寞,韋妃特別關照,派出兩個年紀不過十六歲的俏宮娥伺候,至少有秀色可餐。

  龍鷹雖不敢對妲瑪兩女平視,但只瞅一眼,便看穿另一女亦是出色的高手,顏容極美,雖比不上妲瑪那種像柔夫人般充滿異族風情、驚心動魄的美一麗,可是身材苗條結實,眼盈秋水,顧盼間艷光流轉,呈橄欖色的皮膚,都增添了她無以言喻的魅力。

  如果沒有猜錯,此女該是白道武林精挑出來的著名女性高手,貼身保護李顯夫婦。

  昨天到東宮來時,他從未想過這方面的問題,現在則因心中有鬼,察覺到東宮無時無刻不處於高度警戒裡。一路進來,門禁森嚴不在話下,親衛裡更不乏高手,平均水準貼近武曌的飛騎御衛,絕不能小覷。

  即使接見的是他這個直長級太醫,仍不掉以輕心,由妲瑪兩大美女高手貼身保護。

  龍鷹約略估計,光是後院三進院落,便有三座殿堂和二十多座規模較小的建築物,還不計亭台樓閣,雖不似神都苑般能令人迷路,但初到此地者肯定眼花撩亂。

  想深一層,便知東宮的保安措施,是針對法明和他扮的方閻皇及康老怪而來,兩人如空氣般消失了,任白道武林和官府翻天掀地的去搜尋,仍告一無所得,不懼之者幾稀矣。

  龍鷹分別為李顯的左、右手把脈,他感到妲瑪的精氣神正緊鎖著他,只要他有任何異動,此女會在氣機的連繫下,做出天然的反應。

  李顯和韋妃對他不但和顏悅色,還態度恭敬,視他如神人。只看李顯去掉了昨天的浮光,容色煥發,便知龍鷹精心炮製的「定神安眠藥湯」,生出神效。

  李顯滿足的讚嘆道:「難怪神醫名震塞外東北諸國,本王十多年來,尚是首次能像其他人般安眠,沒造過半個夢,原來睜眼即天明的感覺是這麼動人。」

  韋妃關切的道:「廬陵王以後能否夜夜安寢呢?這是一種病症嗎?」說時眼光在他的醜臉溜動,或許是再不覺得他是那般丑而對他生出興趣。不過她艷光大增卻是事實,難怪這麼感激龍鷹,女性最看重的,正是她們的姿容,遠勝過得到任何寶物。

  龍鷹此時想的,卻是一個機會,一個由法明營造出來的機會,不論機會如何短暫,任對方有多少高手貼身保護李顯,只要手上有把飛刀,便可以完成任務。可是從此之後,他生命裡將烙下一個永遠不能褪除的污點,他亦永遠沒法開解自己,就像女帝和胖公公。

  清清喉嚨,道:「任何靈藥,不論其何等神效,或能治標,卻不能治源。猶如溪流,源頭枯竭,溪流自然乾涸,縱能注水於源頭,亦只能支撐一時,最後仍要靠天降大雨,才可河溪滿溢,灌溉河岸。」

  稍頓續道:「卑職采的是天然療法,先以藥劑為廬陵王安神定驚,祛去邪風,等於注水於源頭,但只能收一時之效。」

  李顯失望之色,溢於言表,道:「以後繼續服藥不成嗎?」

  龍鷹痛苦至想自盡,寧願從未見過他、沒與他說過話,李顯縱然有萬般不是,是將來中土的大禍害,但眼前的他只是個無助的病人,如許有血有肉,他怎忍心下殺手?

  徐徐道:「廬陵王不用擔心,每個人對疾病均有天然抗力,在疾苦前敗下陣來,只因守不住防線。卑職這十多服方劑,正是要為廬陵王練兵,練得兵強馬壯,自然抗敵之力大增,有與敵周旋的能耐。」

  說這番話時,妲瑪和那女高手露出傾聽的神色,可知龍鷹這番隨口編出來的醫理,多麼感人。

  韋妃重燃希望,道:「大夫我見得多了,卻從未聽過如此精闢的見解。」

  李顯回復生機,可見睡眠折磨得他多慘,道:「請神醫指點。」

  龍鷹心忖,使他昨夜能安眠者,藥效的功勞佔小半,主要還是靠他用魔氣打通他壅塞的腦脈,道:「服藥期間,絕不可服用其他藥物,且須飲食定時,早眠早起。服藥期過後,至少半年內不可再服此藥,而必須依賴這段安眠的寶貴經驗,倦時立即登榻安寢。倚靠藥物,無益有害,且服用過度,會產生抗藥性,不可不察。」

  鼓掌聲從外傳入來,原來是湯公公偕宇文破和葉靜能兩人來了。看模樣,似是來催促李顯起駕。

  李顯頭痛的道:「又要去向母皇請安哩!」

  韋妃淡淡道:「廬陵王親自向你母皇說呵!請她收回成命,讓神醫可親身看顧你。」

  李顯一顫道:「想討她罵嗎?」

  韋妃現出潑辣本色,狠狠道:「你不敢說,由我來說。」

  在她後面的妲瑪輕輕道:「姐姐!」

  韋妃容色轉柔,略一頷首,不再堅持。

  湯公公三人來到李顯身後站著,三人均友善的向龍鷹打招呼。

  李顯心焦的道:「神醫明天便要坐船離開,本王怎辦?」

  龍鷹道:「一切安排妥當,會由我帶來的那兩個小子負責調藥煎藥,不敢阻駕,我還要教兩個小子如何做好工作。」

  李顯長身而起。

  包括龍鷹在內,所有人全體站起來。

  李顯趨近龍鷹,伸出未來皇帝的手,緊握龍鷹,道:「神醫何時回來?」

  龍鷹反握著他雙手,心中感慨萬千,應道:「明年內定必回來。」說時,心想的是商月令和她的飛馬節,如成功刺殺正握著手的皇儲,還有到飛馬牧場的必要嗎?

  李顯道:「一路順風。」放開他的手,在前呼後擁下,朝大門舉步。

  妲瑪亦隨之去了,剩下美女高手來到龍鷹身旁,道:「請神醫吩咐。」

  龍鷹正目送李顯一眾消失在門外視線不及處,外面傳來眾衛致禮,整齊一致的吆喝,還有是馬聲輪響,極有威勢。

  李顯此次回朝,確成強勢的太子,與李旦的有名無實,不可同日而語。從而明白,為何女帝聽到他龍鷹需要五年時間,會大吃一驚。

  李顯的登上帝座,已成沒有任何人能抗拒的洪流。唯一的方法,還看今晚的行動。

  龍鷹仍然在矛盾裡掙扎著。

  別頭往美女高手瞧去,雖然失去了品頭論足的心情,仍被她端莊、沉靜、能令人賞心悅目的容色打動,輕鬆了些兒,道:「這位小姐:……」

  女子道:「在東宮裡,他們喚我做寧夫人。」

  龍鷹心道原來她已身有所屬,該是白道某一著名門派高手的妻子,因著女性的身份,貼身保護韋妃。點頭道:「小人須到灶房弄藥。」

  寧夫人道:「神醫請隨我來吧!」

  跟在她苗條修長的背影后,龍鷹心忖如果人世沒有鬥爭仇殺,會是多麼美好?

  在灶房裡忙得一頭煙,又要諄諄教誨兩小子當稱職的煉藥師,幸而兩小子看到他在東宮連大奉御也及不上的威勢,態度反轉過來,聽教聽話,更曉得辦妥此事,日後前途似錦,加上兩人的機靈,一學便上手。

  寧夫人將他交給灶房的主管後,逕自離開。弄了差不多個半時辰,工序上軌道之際,上官婉兒姍姍而來,看她幽怨的眼神,便知為他受了委屈。

  龍鷹乘機脫身,留下兩個小子繼續做苦工。

  登上馬車後,上官婉兒嘆道:「如果有一天你被揭破身份,真不知如何向公主和梁王交代。」

  龍鷹探手摟著她的小蠻腰,頹然道:「很簡單,告訴他們是皇命難違,不信的可去問聖上。」

  上官婉兒深嘆一聲。

  龍鷹道:「梁王也在查探我嗎?」

  馬車離開後院。

  上官婉兒淡淡道:「放心!他對你沒有起疑,皆因認為婉兒不會騙他。唉!千不扮,萬不扮,為何竟扮神醫?幸好你明天離開,否則尚藥局肯定擠滿來找你看症的人。」

  龍鷹暗裡出了一身冷汗,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

  上官蜿兒奇怪地瞅他一眼,道:「你今天的神情有點古怪,沒有了平時的揮灑自如。是否忙壞了?昨夜你到哪裡去?唉!昨夜被公主脅持著去找你,又不容我有通知你的機會,都不知多麼慘,哪想到你竟然不在甘湯院內!」

  龍鷹壓低聲音道:「我到了城外見一個重要的眼線,真的很巧。」

  為分她的心神,道:「上官大家可知,你的梁王在廬陵王夫婦前搬弄我的是非呢?」

  上官婉兒訝道:「你是否弄錯了!到昨天他仍口口聲聲的在說,他最感激的人是你。」

  龍鷹心中大罵,道:「他是要借你的口,傳話給聖上。」

  知不宜與她討論武三思的長短,岔開話題道:「東宮的戒備,比上陽宮更嚴密。」

  上官婉兒道:「是因魔門仍有兩個漏網餘孽,誓要取廬陵王之命,作為對聖上掃蕩他們的報復。」

  龍鷹扮傻道:「什麼人這般厲害?」

  上官婉兒道:「這兩人一叫『閻皇』方漸離,一叫『毒公子』康道升,當年在天羅地網下,仍有能力逃去無蹤,那時他們已是魔門頂尖級的高手,有分圍攻他們者,說起當時的情況也要色變。今番兩人捲土重來,威勢有增無減,竟能在襄陽於近千人包圍下,安然脫身,就此沒蹤沒影,所以沒人敢掉以輕心。魔門的人一向有仇必報,他們再來行刺,只是個早或晚的問題。」

  龍鷹等若直接聽到李顯一方對此事的看法。問道:「我們到哪裡去?」

  上官婉兒道:「聖上要見你。但你先要去見胖公公,然後由他送你去見聖上。」

  又低聲道:「你究竟有什麼心事呢?還是你一次在車廂裡沒對人家動手動腳。」

  龍鷹心忖,難怪太平會對「王庭經」起疑,女性的直覺,對熟悉的男子特別敏銳。

  太宮監府。偏廳。

  胖公公深深望著他,道:「仍是那個決定,沒有改變。」

  龍鷹頹然點頭,欲言又止。

  胖公公道:「有什麼想說的?」

  龍鷹振起精神,道:「剛才給婉兒提醒,想到一個嚴重問題,如果今晚東宮任何傷亡,我身為韋妃最信任的神醫,豈能置身事外?就算李顯斷了氣,他們也會希望我能起死回生。找不到我時怎麼辦?」

  胖公公現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點頭道:「公公開始感到你是認真的了。要解決此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就是不論成功失敗,都要溜回來。唉!如果宰掉李顯,宮城會亂成一團,你以為我們仍可如期起行嗎?」

  龍鷹變得頭大如斗,道:「我只感破綻處處,沒法理出頭緒,此是戰場上的大忌。」

  胖公公道:「因為這是倉卒下的決定,缺乏周詳的計劃。幸好公公在這方面經驗豐富,動了一刻鐘腦筋後,終想到一個辦法,就是找個人來代你扮丑神醫。」

  龍鷹一怔道:「臨急臨忙,到哪裡去找這樣一個人?如我沒法溜回來,他還要去急救東宮受傷的人呢!」

  胖公公起立道:「你擔心的事公公全給你考慮過,我的人選,或許不是天下最理想的人選,但肯定是你能在宮內找到的最好的一個。」

  龍鷹追在他身後,道:「多只香爐多隻鬼,會令丑神醫的身份更易洩漏出去。」

  胖公公邊走邊道:「這是個比公公更靠得住的人。」

  龍鷹道:「究竟要到哪裡去呢?」

  胖公公道:「登車再說吧!」

  看著馬車駛入上陽宮,龍鷹道:「我的娘!你不是打我御衛兄弟的主意吧!就算體型接近,但須動手療傷,立告原形畢露。」

  胖公公大賣關子道:「我現在帶你去見的人,至少比你矮半個頭,體型則沒半分近似,可是當喬裝成為丑神醫後,包保連你都得承認此人比你更像丑神醫。」

  龍鷹道:「公公是在說笑嗎?」

  胖公公哂道:「公公哪來閒情和你開玩笑?告訴你吧!此人乃易容的高手,扮什麼都維妙維肖。你以為法明的易容手法了不起嗎?在這方面只配給此人提鞋,而法明的易容術,正是由此人親授。當年明空離開神都,御駕親征,在暗裡指揮掃蕩聖門之事,便是由她扮明空,連公公也差點瞞過,其他人更不用說。最妙的是,兩個月內她說的話不多過十句,卻可令人人不起疑心。由此可見她模仿明空的精神、氣勢、姿態,絕對臻至易容大師的級數。」

  龍鷹開始有點明白了,望往窗外。

  馬車穿過觀風門,繞往觀風殿後,朝神和亭的方向駛去。

  龍鷹道:「她不是已看破世情,再不願說話嗎?」

  胖公公道:「看破還看破,聖門有事,她是不會袖手旁觀的。否則明空的心事,可向何人傾訴?《天魔策》十卷,誰來謄抄?我剛去見過她,將情況坦白向她說出來。她比我對聖門更忠心耿耿,婠婠去世後,她從不肯見外人。你並非外人,所以她肯見你。你還要在她面前示範你走路的姿勢、神態和說話的方式。她肯扮丑神醫,包保萬無一失。」

  龍鷹道:「豈非破了她不說話的禁戒?」

  胖公公道:「她根本不當是她說的,這叫做『完全代入』。」

  龍鷹苦笑道;「是事在必行的了。」

  胖公公道:「打蛇必須打蛇頭,今夜的行動,已成離弦之箭,勢在必發。」

  龍鷹道:「會否因此驚動聖上呢?」

  胖公公道:「千黛像婠婠般愛惜明空,明空更是由她一手帶大的,她比任何人更不想明空受到折磨。」

  接著一手抓著龍鷹肩頭,道:「你道公公為何肯與明空修好嗎?」

  龍鷹茫然搖頭。

  胖公公道:「她給我寫了四個字。」

  龍鷹道:「是哪四個字?」

  胖公公沉聲道:「就是『清理門戶』四字。我聖門太多不長進的人了,看看小可汗、洞玄子和楊清仁,竟去和香霸同流合污。現在清理門戶的責任,已落到你肩頭去。你再不下定決心,將會由對方來清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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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弄假成真


  龍鷹的心情很複雜,似是掌握到一切難題可迎刃而解的方法,也面對著極可能是這一輩子最痛苦的抉擇。

  與法明的再遇,兩人自然而然扮演起方閻皇和康老怪的角色,當代入這兩個魔門的人物裡,可拋開以前的恩怨,再次共度在襄陽並肩作戰的好日子,甘苦與共。而嘲諷的是在現實裡,他們的遭遇亦和結局悲慘的方閻皇和康老怪逐漸看齊,愈來愈相似。

  他不知該否完全絕對相信法明的誠意和動機,胖公公對他的看法令自己有戒心,但又想到胖公公認識到的,只是他狠辣無情的一面,自己卻聽過他的心事,知他亦像任何人般,是有血有肉的一個人。

  魔門中人的行事作風,一向是為求成功,不擇手段。胖公公以前不會比武曌和法明好多少,或許猶有過之,但當武曌展開對魔門趕盡殺絕的行動,胖公公像從一個夢裡醒過來,深深悔疚以前的作為,對自己的滿手血腥感到傷痛。

  法明也再不是以前的他,如武曌般,在曉得仙門之秘後,內心起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無意中,法明為他解開了因花間女殺師之仇而來的死結,他再沒有非殺法明不可的理由。法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唯一害怕者就是女帝師姐,李顯的回朝,因著被大江聯的成功滲透,將他逼上沒有未來的絕路,他的反擊是必然的。

  法明說得對,他的僧王寺是首當其衝。

  真古怪,侯希白的「三個半字」遺言事實上疑點重重,因為儘管下手的是法明和莫問常,絕不會透露與魔門的關係,還要掩飾真正身份,怕被揭穿。只有法明猜測是由白清兒出手,方是合乎情理。當侯希白見到白清兒,自然而然想到婠婠,記起當年婠婠與徐子陵十年之約攜來的小女孩明空,從而聯想到當今女帝武曌自創的名字,她輕而易舉蕩平魔門的事實,恍然大悟,所以第一句遺言,正是心之所思。

  花間女搏殺莫問常後,神態亦有點異乎平常,一句不提向法明報復,只急著趕返巴蜀,用莫問常的人頭祭祀乃師,說不定在她深心之內,又或許因是乃師在天之靈向她傳遞某種奇異訊息,使她感到不妥當。

  沒有花間女殺師之仇橫亙在他和法明中間,他感到與法明比以前接近了,雖仍是敵友難分,至少不是死敵。可是法明與佛門的仇恨,卻是無從化解。李顯回朝,便一直被壓抑的佛門回復生機,躍躍欲動。

  他絕不會告訴法明自己的「造皇大計」,因為李隆基登場,亦絕不會容忍法明。沒有武曌在後面撐法明的腰,法明勢被佛門龐大和根深柢固的力量掩沒。

  神思恍惚裡,宮城在望。

  王庭經的身份,當然沒有以前「鷹爺」直出直入的威勢風光,正要趨前依規矩出示通行的文書官符,一人迎上來道:「太醫安好,請上車。」竟然是武曌的心腹太監榮公公。

  龍鷹糊里糊塗的登上馬車,到榮公公坐在他旁,馬車開出,進入皇城,倏地記起當年初抵宮城,也是由榮公公親自陪伴,送他到麗綺閣去,還介紹沿途的景物。那時過的是多麼美好的日子,但要在此刻回想,方才明白。

  龍鷹問道:「聖上想見我嗎?」

  榮公公道:「稟上鷹爺,聖駕在集仙殿,在這處接鷹爺,是小人自作主張。」

  榮公公和幾個御衛兄弟,負責配合和掩飾他的身份。

  龍鷹駭然道:「發生什麼事?」

  榮公公道:「想先問鷹爺,除甘湯院外,有別的去處嗎?」

  龍鷹大吃一驚道:「我正要回甘湯院去,唉!送我去胖公公處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

  榮公公吩咐了御者,回到他身旁坐下道:「昨夜太平公主,於三更時分,在上官大家陪同下忽然直闖甘湯院。」

  龍鷹明白過來,心中喚娘。

  終於有人懷疑「王庭經」,這個人就是美麗聰明的公主,女性的直覺是敏銳的,「王庭經」又是無中生有的人物,最大的功績竟是去為奚王的兒子治病,與龍鷹討伐孫萬榮的戰事配合無間,有關王庭經的事,又是由女帝的貼身女官上官婉兒親自安排,熟悉龍鷹行事作風的太平不起疑才怪。

  可以想像太平愈想愈覺可疑,遂親身去質詢上官婉兒,後者當然矢口否認,太半公主遂祭出最後一著,就是逼上官婉兒和她一起到甘湯院來個人贓並獲。即使龍鷹知機躲起來,由於太平必是排闥直入,匆忙裡,怎都留下蛛絲馬跡,提供她「龍鷹在此」的物證。此招不可謂不絕。

  榮公公道:「三位夫人並沒受驚嚇,反感刺激有趣。」

  龍鷹心忖,上官婉兒定被駭個半死,因她不像自己般瞭解太平,她絕不會出賣自己。但如讓她曉得自己是王庭經,絕對有害無利。

  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幸好昨夜遇上法明,沒有回甘湯院去,否則會被太平「捉人在床」,想想也要暗抹一把冷汗。這是不是「冥冥之中,必有主宰呢?」

  大宮監府

  園亭裡,胖公公深吸一口後,移開水煙桿,道:「兩個丫頭曉得今天會見到未來的主子,開心得不得了。」

  龍鷹近兩天忙得一頭煙,又煩又亂,差點忘記了風過庭和覓難天。道:「見到主子,她們會更開心,這般有魅力的男人,天下罕有。他是一個能令我尊敬的敵人,當朋友則可肝膽相照,沒有保留地信任他。」

  胖公公一邊為煙桿添煙草,一邊道:「哪會這麼巧的?」

  龍鷹道:「離開國老府時,給法明那傢伙逮著,與他到洛水畔談足個半時辰,又不想四、五更天的闖門,只好在草坡睡至天明,想不到竟因而避過一劫。」

  胖公公道:「千萬不可向太平透露身份,因後果難測。記著公公說過的話,宮內有權位的女人,沒一個是正常的。」

  龍鷹道:「法明有個提議。」

  胖公公好整以暇的將煙桿嘴挪至唇邊,目光投往剛升離地平的朝陽,以旁觀者的語氣道:「是否幹掉那蠢兒?」

  龍鷹自認無知,人人想到李顯乃一切事情的關鍵,只自己捨本逐末,只想過殺武三思。

  點頭應是。道:「公公怎麼看?」

  胖公公道:「我不是沒想過,而是苦無善後之法。對!如由方漸離和康道升出手,因你兩個確曾現身襄陽,又擺明是為我聖門對大周進行報復,誰都不會懷疑到我們身上。幸好太平昨晚尋你不著,否則還怎能行此妙略?」

  龍鷹的頭皮開始發麻,心房「怦怦」躍動,似欲從咽腔跳出來,道:「那公公是贊成了,不怕是法明的詭計嗎?」

  胖公公瞪視道:「只聽你這句話,便知你心裡猶豫。公公明白你的為難處,很難對惡行未顯的人下手,但到李顯禍國殃民時,恐怕再沒有機會。你和法明,只剩下今晚夜呢!」

  龍鷹岔開話題,讓自己有思考的空間,問道:「東宮的人有對我生疑嗎?會不會從太平身上看出我有問題?」

  胖公公道:「你太低估公公炮製假象的能耐,公公是靠這一套在宮內混足一輩子。真的開心,明天即可離開這是非之地。」

  龍鷹道:「法明還澄清了一件至關緊要的事,就是侯希白之死,與他無關。」遂把法明的猜測詳告胖公公。

  一向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胖公公,現出凝重神色,道:「是公公大意,這幾天只想著外面海闊天空的人間世,沒深思這方面的事情。白清兒仍想不出這般借刀殺人的毒計,如果是出自台勒虛雲的腦袋,此人的才智之高,恐怕不在『邪王』石之軒之下,而石之軒正是唯一能贏得婠婠尊敬的人。」

  龍鷹見他眼露憂色,道:「公公在擔心嗎?」

  胖公公沉聲道:「白清兒既猜到明空是婠婠的徒兒,也可猜到公公出自我師父韋憐香的一系。明空已公佈了將在李顯的太子登基大典上,焚燒我聖門典籍來祭祖,明天公公忽然離開,妲瑪會心知肚明《天魔策》隨我而去,只要用秘密手法知會大江聯,我們的高原之行,再難順風順水。」

  龍鷹道:「我們人強馬壯,加上過庭和難天,來犯我者與送死沒有分別。」

  胖公公道:「硬撼始終不利,一個不好,會暴露你的行藏,幸好給法明提醒,否則說不定會陰溝裡翻船。想想吧!若船沉了,人雅她們和我的兩個丫頭怎麼辦?你可拿摺疊弓出來見人便射嗎?」

  龍鷹受教道:「我的確想得不夠周詳。」

  胖公公道:「如要截擊我們,可守在往高原的路上,且來者不善,肯定是楊清仁和他二十八宿的人物,即使能擊退他們,你這個王庭經也不用再當下去了。」

  龍鷹苦笑道:「現在輪到我擔心哩!明天離開的事,可以瞞著其他人嗎?」

  胖公公嘆道:「我早向李顯洩出你會隨我到高原去的風聲。武三思耳目處處,怎瞞得過他?只能在其他方面想法子。」

  接著道:「想清楚了沒有?」

  一時間,龍鷹未能會意,神態糊塗的瞪著他。

  胖公公以「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沒好氣地狠盯他兩眼。

  龍鷹終會意過來,慘然道:「我的心腸硬不起來。」

  胖公公道:「這就是政治。公公明白對你來說,是一種犧牲,犧牲的是你做人的一貫宗旨。但眼前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幹掉他,一是讓他做皇帝。政治從來是輕動機,重後果。不論動機如何,只要後果是正面的,便是好的決定。如若後果是遺害百世,不管動機如何偉大也沒有用。」

  龍鷹苦笑道:「這個我明白,否則也不用煞費思量。」

  胖公公道:「便當神都是個戰場,李顯則是為禍比盡忠嚴重百倍的敵酋,眼前只有一個刺殺他的機會,錯過了,敵人會全面進犯,直至你的夥伴戰友們逐一遭戮,最後則輪到你和一眾嬌妻,沒有人能免禍。當那一刻出現時,你已後悔莫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龍鷹道:「有那般嚴重嗎?」

  胖公公道:「問題在乎三個人,就是韋氏、武三思和妲瑪,分別代表宮內、朝上和江湖的勢力。」

  稍頓續道:「韋氏想成為另一個明空,首要奪權,然後取李顯而代之。武三思想掌權,必須誅殺朝廷所有鄙視和反對他的人。妲瑪的目標更易辦到,就是推波助瀾,要破壞還不容易嗎?圍繞在李顯身旁的,幾乎全是居心不良的人,而李顯是個沒有魂魄的人,是徹頭徹尾的傀儡,從他坐入龍位的一刻起,中土將進人前所未有的黑暗時代。」

  龍鷹道:「可是李隆基已知道康道升和方漸離是由我和法明扮的,會如何反應呢?」

  胖公公道:「他敢說出來嗎?只會被人認為是同謀。大丈夫行事爽脆俐落,畏首畏尾的,怎能成大事?」

  龍鷹倒抽一口涼氣道:「連聖上怎麼想,亦不用考慮嗎?」

  胖公公從容道:「她只會感激。唉!她的心軟了很多,傷感是免不了的,終究是她的親兒。」

  龍鷹嘆道:「真的沒有另一個選擇嗎?」

  胖公公點燃煙草,深吸一口氣,將煙桿放在石桌面,徐徐吐出煙氣,道:「幹掉李顯,天下太平,你為的不是自己,而是整個中土的安危。」

  倏忽裡,龍鷹的魔種提升至極限,精神變得晶瑩剔透,衡量整個形勢,並不限於一時一地,而是擴展到將來,擴展到中土之外。

  胖公公見他雙目魔芒劇盛,讚道:「這才是邪帝本色。」

  龍鷹緩緩點頭。

  胖公公道:「窮酸們的所謂聖賢也說過,個人為輕,社稷為重嘛!」

  龍鷹道:「我明白了,政治便是內鬥,內鬥是在國家權力架構裡進行的戰爭。」

  又長長吁出一口氣道:「今晚見到法明再說。」

  胖公公道:「你今天定須抽個時間去見明空,今夜不論成敗,都不可回宮來,明天找機會於途中潛上船去,這方面你該比公公更在行。」

  龍鷹頭痛的道:「我現在還要去為李顯診治,最怕的是見到太平。」

  胖公公道:「你見到她的機會不大。」

  龍鷹道:「她不見過我,怎肯死心?」

  胖公公道:「昨晚她早死心了,否則必然跟著去王庭經在上陽宮的窩找你。而她沒這般做,正因她清楚你對人雅三個丫頭的愛寵,即使扮做王庭經,也必溜回去與她們共度長夜。」

  龍鷹道:「我的確會這麼做,只因陰差陽錯,避過一劫。可能早注定李顯過不了今晚。」

  胖公公欣然道:「下定決心了嗎?」

  龍鷹沒有答他,神色出奇地冷靜,起立道:「小子到東宮去了。」

  胖公公道:「過庭和難天由公公負責招呼,你今天不該見他們,明天可在大運河暢敘離情。」

  又道:「小心點!」

  龍鷹先返尚藥局,由於時間尚早,大奉御和二奉御均未現身,最高級的是他這個直長。

  龍鷹不理會其他人異樣的目光,逕自回醫室,坐入椅子時心生感觸,要坐穩尚藥局一個直長的位置,也非易事。

  常青和茂平戰戰兢兢地垂頭立在桌前,像等候發落的死囚。

  龍鷹此時哪來和他們計較的閒情,但又不知該給他們安排什麼工作,心中一動道:「你兩個隨我到東宮去。」

  兩子大吃一驚,手忙腳亂。

  常青顫聲道:「下屬該……」

  龍鷹起立道:「什麼都不用帶,我只須你兩人留在那裡給廬陵王煲藥。哈!不要給駭得臉無人色,你們不想成為太醫嗎?上門為未來皇帝診症是最好的歷練。」

  心裡想的卻是李顯過得了今晚,方有成為皇帝的可能。那次到襄陽去,是詐做行刺李顯,怎想得到勢易時移下,最後竟弄假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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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兩個老妖


  法明要殺的是廬陵王李顯。

  此確為最簡單、直接和有效解決眼前困局的辦法。李顯一去,韋妃、妲瑪和武氏子弟都無所依附,太子之位重歸李旦,他見慣武氏子弟的諸般劣行,絕不肯與武三思之輩同流合污。

  能否行刺成功,機會不大,但至少是存在的,憑自己的靈應,又熟悉東宮後苑的環境,只要法明製造出予他全力一擊的機會,而且李顯又非妲瑪,是不堪一擊的文弱貴胄。

  他記起法明的毒煙彈,心動起來,兩個矛盾的念頭在心底裡劇烈衝突。

  這是個犧牲。

  犧牲的是他的原則,他從來不對非是敵人者下殺手,而李顯並非他的敵人,今天才誠心誠意求龍鷹為他治病,殺他純粹出於政治上的考慮,不論動機和目的如何偉大高尚,仍是冷血殺人。

  再深一層的去考慮,李顯的死亡,將破壞了由李隆基做救星,開展大唐另一盛世的計劃,在風平浪靜的情況下,長幼有序,繼承李旦者將是李隆基的大王兄或二王兄,絕非是他。

  這個想法令他從難以抉擇的泥淖解脫出來,也不得不考慮法明的意圖,他肯這樣「幫忙」,會否是個陰謀呢?胖公公直到今天仍不信任他,因胖公公比自己更清楚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昨晚女帝來見他時滿懷思緒,追憶舊事,她龍心內轉動的或許是與法明同樣的念頭,分別在李顯是她的親兒。龍鷹能說服她,大半原因是她心軟了。

  想到這裡,龍鷹心中冒起一股寒意,政治實在太可怕了。道:「本老怪今天大部分時間在東宮,我們想到的,妲瑪也想得到。現時東宮高手如雲,老子見過的有妲瑪、宗楚客和宇文世家的年輕高手,親衛大部分是來自各門各派的好手,在妲瑪等有心的防範下,我們是無機可乘的。大師姐的反應更是難料,我們或要偷雞不著蝕把米,吃不完兜著走。」

  法明輕鬆的道:「既是如此,我閻皇便索性捧你老怪做皇帝,怎都勝過皇室的蠢兒們,且是一脈相承,天下仍是我聖門的天下。」

  龍鷹道:「老子只當閻皇你在說笑,此事萬萬不可。唉!閻皇不想自己來當皇帝嗎?」

  法明有感而發的道:「當皇帝只是盡對聖門的責任,何況本閻皇早失去機會,李顯回朝,改變了一切。只有在師姐的大力栽培和造勢下,或可能成功,但現在儘管師姐有這個心,卻已乏回天之力。再考慮一下宰掉李顯那小子吧!老怪既能接近他,殺他該是易如反掌,事後亦可脫身。」

  龍鷹不解道:「這樣做對閻皇有何好處?」

  法明道:「剛才我只是胡言亂語,事實上是師姐昨晚深夜親到僧王寺來找我,告訴我有關大江聯的事,並促我方閻皇念在同門之義,勿要毀掉你這個康老怪。」

  龍鷹遍體生寒,他確是太天真了,沒想過法明是可輕易毀掉他的人,只要他一兩句話,立即保不住「王庭經」的身份。

  法明盯著他道:「誰主天下,已變成聖門的內鬥,想不到竟有如小可汗、楊清仁、洞玄子、湘夫人、香霸、柔夫人般的頑強對手。現在我們是處於絕對下風,皆因敵暗我明,一朝李顯登上龍座,首當其衝的肯定是我方閻皇和一眾徒子徒孫,李顯早已明言,會為一向支持他的佛門討回公道。本閻皇不得不監視端木姑娘的行止,正因佛門唯她和老鬼賢首馬首是瞻。我還收到風聲,李顯一方的人有意請賢首從長安到神都來,在白馬寺說幾場佛法。」

  龍鷹道:「僧王之位,怎及方閻皇般無拘無束,可任意縱橫?」

  法明道:「一句話立即可以辦到。接二連三的挫敗,特別是席遙的背叛,一眾徒子徒孫早士氣低落,失去方向。但本閻皇亦沒想過要去振起他們的鬥志,然而本閻皇絕非意氣消沉,只是因有了全新的視野和方向。武功到了本皇這個層次,想突破幾是絕不可能,但有了目標後當然不同,所以乘機向師姐索《道心種魔大法》來看看。」

  龍鷹心中暗懍,法明確懂打蛇隨棍上之道,以此做為不出賣他龍鷹的交換條件。

  法明道:「勿要對本閻皇心生反感,換過老怪是閻皇,還有什麼比破空而去,可令真正的閻皇亦動心?」

  龍鷹諒解的道:「我們的大師姐有何話說?」

  法明道:「她說出本閻皇最不想聽的話,就是讀遍上、下兩卷大法,於本閻皇不但無益,且有難以預測之禍,除非本閻皇能將『不碎金剛』散去,從頭練起,但仍沒法保證可以成功,否則自有聖門以來,不會只得向雨田和你康老怪能練成功。」

  龍鷹道:「但當然她也說出了閻皇愛聽的話。」

  法明微笑道:「你我不愧聖門碩果僅存的兩大妖人,彼此知心。師姐告訴我,對仙門之法,已有一定心得,離開前會盡傳於我,並保證本閻皇不會失望。」

  龍鷹糊塗起來,法明因著更遠大的目標,該不會與自己抬槓,問題在他該如何對待法明,他正是花間女的殺師仇人,自己還曾答應過她殺法明。但看他言笑晏晏的模樣,怎下得了手?且自己心知肚明,根本沒把握破他的「不碎金剛」。

  心有所思,忍不住衝口而出道:「為何要殺侯希白?於你有何好處?縱然得到《不死印法》,仍不可能從中得到任何好處,情況一如任閻皇去看《道心種魔大法》。」

  法明愕然道:「你在說什麼?侯希白是師尊明言不可碰的人,本閻皇尊之敬之還來不及,怎會去殺他?於我有何好處?」

  龍鷹難以相信的道:「不是你,誰人有此能耐?更缺乏動機。何況侯希白死前,還寫下『明空是女』四字,『女』該是『綰』字的偏旁。」

  法明現出凝重神色,道:「除此之外,尚有別的證據嗎?」

  龍鷹道:「還有是他致死的傷痕,似是被頭髮抽擊而成。」

  法明淡然道:「也可以是洞玄子的拂塵,對嗎?」又恍然道:「難怪康老怪與人設計殺問常,那個女的就是侯希白的弟子,想不到一向只收男徒的『花間派』竟有女傳人,且是這麼出色的高手。如非練成『不死印法』,怎殺得了問常?」接著皺眉道:「曾殺死你的女刺客便是她,對嗎?」

  由於說的全是絕不可傳開去的機密,兩人移至洛水南岸的坡底,以束音成線的功法交談。

  龍鷹又喜又驚的道:「真的與閻皇無關?」

  法明哂道:「康老怪為何忽然變蠢了?不過其中亦透露出非常重要的訊息,更顯示台勒虛雲的智慧,臻達鬼神難測的層次。整個刺殺行動計中有計,只是欠缺運道。」

  龍鷹道:「本老怪因不用找閻皇報仇致沖昏了頭腦。何謂計中之計?又透露出什麼訊息?」

  法明注視駛過的一艘風帆,目光隨之移動,緩緩道:「關鍵處在於白清兒,在聖門裡,沒人比她更瞭解師尊,曉得師尊肯將《天魔訣》歸還陰癸派,立知師尊絕非引退,而是另有更遠大的鴻圖偉略。到師姐與高宗共同執政,或許仍未惹起她的警覺,可是當師姐將刀鋒指向聖門諸系,且對諸繫了如指掌,每一擊均像能拿著毒蛇咽喉的位置,白清兒終於醒悟到師姐是誰,當然苦無實證。在這樣的情況下,唯一揭破師姐秘密的方法,是由天下間最有資格揭破她的人說出來,而且沒人會認為是誣毀她,那時想天下不亂,難矣哉!」

  此人正是侯希白,他是魔門裡最德高望重的人,「少帥」寇仲和徐子陵的生死之交,不論於黑白兩道,又或朝廷,都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無與倫比的影響力。

  他的死訊,至今只有限的幾個人曉得,尚未流傳江湖。

  龍鷹深深思索。

  法明道:「如果是由本閻皇出手,會告訴他婠婠是我的師父,武曌則是師姐嗎?殺不死他時怎麼辦?這麼大的漏洞,竟看不到?康老怪你是怎麼混的?只有當白清兒現身他的眼前,使侯希白記起師尊曾帶過一個叫明空的小女孩,到長安赴與徐子陵的十年之約。在那一刻,侯希白像從一個夢裡醒過來,明白我們兩個老傢伙的大師姐為何要掃蕩聖門,掃蕩得如此痛快淋漓,明白了一切,遂於死前寫下『明空是綰綰的女兒』這句話。該仍有下文,只恨第一句未寫完便一命嗚呼。」

  龍鷹不解道:「這麼說,白清兒和洞玄子該是故意放他逃走的,怎會下這麼重的手,一句也寫不完?」

  法明道:「你這個問題,天下間只師姐和我可以答你。侯希白始終練不成『不死印法』,但他以畫道入武的功夫,確是武林一絕,在聖門內亦是前無古人。照我猜,圍攻他者肯定不止白清兒和洞玄子兩人,至少該還有個像楊清仁般的高手,方有可能重創他。對付像侯希白般的高手,是沒可能拿捏分寸的,傷勢輕重,絕非圍攻他者的主觀願望可以決定。而重創他後,三人必暗躡他身後,除需肯定可藉侯希白的臨死遺言指證師姐外,還要謀得侯希白由『邪王』石之軒親筆寫下來的《不死印法》,這是白清兒的心願。當年楊虛彥和她在船上歡好時,侯希白在寇仲和徐子陵的協助下,偷去了楊虛彥的半截《不死印法》,令她在數十年後,仍耿耿於懷。」

  龍鷹讚嘆道:「確只有閻皇能解答,因沒人比你更清楚舊事。不過最後的事實,是侯希白只夠時間寫三個半字,《不死印法》則仍在他的徒兒手中。」

  法明拍他肩頭道:「枉你是我聖門的人,卻對聖門層出不窮的聖功秘法一竅不通。侯希白至少有八十年的功力火候,豈會不知給人遠隨身後?當時最聰明的做法,是直闖進當地的總管府去,包保安全上沒有問題,且至少可多活數天,而此正是白清兒最希望發生的事。此計中之計,才可大功告成。」

  龍鷹心神顫震,如真由侯希白親口指證武曌是綰綰的女兒或徒弟,後果不堪想像。道:「侯希白為何不這般做呢?」

  法明道:「因為他怕敵人會去傷害他的愛徒,亦是《不死印法》的持有者。」

  接著有點感觸的道:「師父對一心栽培出來的徒弟的愛是無私的。於是我聖門的大才子,施展能激發潛力的秘術,甩掉敵人,趕去警告徒兒,而他亦因而燃盡了生命,只能寫出三個半字來,亦使我們避過大禍。」

  向龍鷹道:「老怪滿意了嗎?」

  龍鷹嘆道:「我開始認同你和我們正處在下風的看法。」

  法明道:「師姐一天仍在龍座上,我們仍沒有輸。」

  龍鷹順口問道:「張氏兄弟和你的關係如何?」

  法明冷哼道:「自薛懷義被你宰掉後,這兩個見利忘義的卑鄙之徒,已和我劃清界線。不過峰迥路轉,近幾天又派人來求我,央我派出高手,到他們處當食客。」

  龍鷹道:「閻皇如何回應他們的請求?」

  法明若無其事的道:「本閻皇將他們派來的說客,使鬼卒亂棍打出去。哈!我是誇大了點,不這樣沒法符合閻皇的口氣。唉!現在令閻皇也要頭痛的事多著哩!哪來閒情去理會宮廷內的鬥爭?且肯定不會有好結果。兩個無恥的傢伙的命運是注定了,就看師姐可維護他們至何時,除非我們明晚能生剝李顯,康老怪可否就此再做考慮呢?只要兩個黑頭罩,我們立即可化身為老妖。」

  龍鷹嘆一口氣,不得不承認這是個有高度誘惑力的提議,等於使出令大江聯永遠沒得翻身的一招。

  法明沉聲道:「你不用立即做決定,明晚戌亥之交,我就在這裡等你,到時再做決定。決定不了,可向胖公公請教。」

  龍鷹道:「好吧!就此一言為定。如胖公公支持閻皇的想法,明晚本老怪陪閻皇去索命。」

  又道:「《道心種魔大法》對你老哥的確有害無益,但為何不乘機索取其他典籍來看呢?」

  法明道:「光是僧王寺所藏武學佛法的經典,便夠我多看一世,除種魔大法外,其他都惹不起我的興趣。」

  龍鷹道:「我尚有一事不明,像趙德言般,在唐初時早離開中土,其他派別的典籍,怎能仍收集到師姐手上?」

  法明道:「是基於我聖門的一個居安思危的傳統,就是任何重要典籍,除本派持分外,還另覓持典者,持的則是正本的抄本。像石之軒之女石青璇,便曾為《不死印法》的持典人。石之軒的走狗安隆,亦曾為石之軒做典籍託管者。所以不必找到趙德言,仍可得到他的典籍。」

  龍鷹點頭道:「本老怪有點明白聖門哩!我的娘,快天亮了,現在回宮不是,不回宮更不是,只好將就點在這岸坡躺他奶奶的個把時辰。天亮後還要去看李顯,瞧他昨晚睡得好不好。」

  又忍不住道:「沒有交換的條件,閻皇會出賣相識至少一個甲子的同門師兄弟嗎?」

  法明失笑道:「聖門中人,何來情義可言?否則師姐不會將他們趕盡殺絕,看白清兒便明白,何來同門之情?」

  稍頓續道;「我們都曾顯赫一時,如日臨中天,不過星換斗移,大周僧王和大周國賓均走到了日暮途窮的階段,大家都是淪落人,又是師兄弟,苦苦相煎,尚有何意義可言?你在襄陽碼頭說過的一番話,對本閻皇有很大的啟發。千百世的輪迴,可能只在這一世有此仙緣,錯過實在可惜。這才是我拒絕向張氏兄弟施援的背後原因。」

  拍拍他肩頭,悄然離去。

  剩下龍鷹面對洛水,不知是何滋味。

  法明說的是事實,他以前踩踩腳可震動中土內外的日子,已一去不復返。

  忽然間,念頭紛起,想到很多東西。

  女帝向法明承諾,離開前會傳他「破碎虛空」的仙門之秘,她說的「離開」意何所指?

  龍鷹躺下來,勞累襲心,在冰寒的河風裡,沉沉睡著。

  再睜眼,天色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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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風雨飄搖


  龍鷹坐到胖公公旁,馬車駛離尚藥局,後者笑道:「你現在明白當官當得不夠大的苦味兒哩,不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大有大的苦,小有小的苦,為官豈是容易?」

  龍鷹點頭同意,以前他貴為國賓,地位超然,不受宮城諸般規矩和潛規則限制。道:「怎會這麼巧?」

  胖公公道:「今早自你離開上陽宮的一刻,我的宮城網做出最後一次啟動運作,無微不至的監察你的動靜、其他人對你的反應,就算在東宮內,除在後院之外,其他地方亦瞞不過公公的耳目。可以告訴你的是,沒有人對你的身份起疑心。」

  龍鷹一怔道:「最後一次?」

  胖公公道:「你可知明空已批准了狄仁傑和婁師德的請辭,此事尚未傳開,將是繼李顯回朝後,最轟動的大事。」

  龍鷹不解道:「與公公有何關連?」

  胖公公朝後舒服的挨著,嘆道:「明空有退意了!」

  又別過頭來,向在發怔的龍鷹道:「自入唐宮後,她尚是首次心萌退念,若以她一貫的作風,昨夜已血洗東宮,沒這般做,是給你說服了。今早她親自下令,將相王李旦的五個兒子調配各地,表面看是依慣例的一般性安排,沒人看破將李隆基調往幽州當總管,是其中最關鍵性的一著,不但隱含讓郭元振保護李隆基的意圖,還可讓他親自體會邊疆的險惡形勢。躲在神都,哪能感受到塞外的情況?」

  龍鷹心忖,武曌畢竟是武曌,看似隨意的一著,已為李隆基的將來鋪出康莊大道,只有與郭元振般國家中流砥柱的邊防大將建立密切的關係,才可將影響力深播大周軍方的各階層。

  胖公公又道:「正因她有退意,方肯讓狄仁傑和婁師德告老還鄉,因為不論形勢如何發展,狄仁傑和婁師德始終會站在她的一方。」

  狄仁傑和婁師德分別為文官和武將兩方面的泰山北斗,人人以他們馬首是瞻,一日有兩人在朝,仍是由他們當家做主。

  龍鷹苦惱的道:「可是聖上答應過,會給我五年時間對付默啜和小可汗。」

  胖公公道:「你太低估明空的威權,朝內軍方有點份量者,皆是由她一手提拔,要他們因李顯而與明空直接衝突,是絕無可能。況且你像忘了你的聖上是誰,在宮廷的特殊形勢下,誰敢殺入仙居院,誰便不能活著出來,除非有你站在李顯的一方。嘿!差點忘記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今早明空分別接見了李旦的幾個兒子,醉翁之意當然在李隆基,私下問了李隆基一個問題。」

  龍鷹好奇心大起,道:「當然是問他對將來有何打算,藉此以表明小弟說的非是空口白話,而是有她在後面全力支持,藉以安定李隆基左搖右擺的未來皇帝之心。哈!」

  胖公公瞪他一眼道:「你的心情好多哩!變得談笑風生。明空的問題大致如此,你猜李隆基這小子如何回答?」

  龍鷹痛苦的道:「快到東宮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嗎?」

  胖公公道:「李隆基答了三句,就是『先發制人』、『英才治國』、『開源節流』。」

  龍鷹拍腿讚道:「隆基小子確有一套,老子沒有看錯他,難怪聖上肯買帳。」

  胖公公道:「該說差點肯買帳。明空接著問他,若說開源節流,一向是她的國策,還有什麼事可以做的?」

  龍鷹為李隆基為難,道:「可以怎樣答她呢?」

  胖公公道:「問得好,答得更妙,否則李隆基怎有赴幽州當大官的機會?這小子直言道,一是復田勸農,二是大興水利,三是裁汰僧尼。四是儉自我始。前兩項是繼續明空的政策,後兩項擺明是撥亂反正。虧這小子夠膽量直言無忌。」

  龍鷹擔心的道:「聖上聽後心裡會不舒服。」

  胖公公道:「你太小覷明空了,她像太宗李世民般肯納諫,故此大周朝名臣輩出,只要不觸及她的皇位,萬事有得商量。」

  龍鷹心中欣慰,未來頓然充滿希望,道:「公公仍未答小子先前的問題。」

  胖公公心花怒放的探手摟緊他肩頭,道:「邪帝因何變得如此蠢鈍?明空和公公並肩作戰了大半輩子,不用說話己洞悉對方心意。我之所以曉得今天在貞觀殿內發生的所有事情,皆因和你的聖上詳談了整個時辰,安排好一切。明天兩個小子回來後,後天天未亮我們便下揚州,沿大江往巴蜀,再登高原,公公現在最想看的,是高原上壯一麗的星空,其他事再不放在心上。」

  馬車進入東宮,門衛肅立致敬,不敢阻延片刻。

  胖公公湊在他耳邊道:「現在公公說的話,至關重要。王神醫這幾年來,因治好奚王李智機之子致醫名大噪,各國紛來要人,遂奉皇命四處出差,自有于闐王、龜茲王諸般人等為你圓謊,公公已為你安排妥當,給人查亦不怕。今次你從龜茲回來,屁股未坐暖,便受聖上之命去為抱恙的狄仁傑診治,所以你若再公然到國老府去,不會惹人懷疑。吐蕃之主亦因你的醫名,到大周來要人,所以王神醫後天會隨我們一起離開神都,我已告知李顯此事,他亦無可奈何。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李顯最怕的人非是韋婆娘,而是他的皇母,不敢哼半聲。」

  又嘆道:「想不到明空竟肯容忍韋婆娘,可想而知她退隱的決心是多麼堅決。」

  馬車經重光殿東面的車馬道,深進宮內去。

  龍鷹記起武曌的話,問道:「聖上說她的二兒子李賢是被韋妃害死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胖公公道:「只是止於懷疑,李賢的問題,出於誤信宮內謠言,指他非是出自明空,而是由明空的姐姐韓國夫人所生。公公比任何人更清楚,高宗確曾與韓國夫人私通,但李賢卻千真萬確是明空的親生兒。而謠言的源頭,極可能來自韋婆娘,是她要扳倒李賢,好讓夫君李顯名正言順成為皇太子。李賢因此變得疑神疑鬼,瘋瘋癲癲,最後因密謀不軌被外放,再被武承嗣派人收拾了,表面當然是畏罪自盡。到哩!有機會再說這方面的事情。」

  武曌是皇帝,即使李顯登基取而代之,本身仍是皇太后的身份,可如何退隱呢?

  離開東宮後,他腦海裡盤旋著這個問題。胖公公送他到繁花殿後,原車離開,多問句也不成。

  龍鷹進入繁花殿時,武三思正和李顯夫婦在玩雙陸,玩得興高采烈。

  「雙陸」是棋子類博戲,流行於三國時的曹魏,至唐代成為宮廷權貴喜愛的遊戲。雙陸盤是以木製的,棋子為棒錘形,喚做「馬」,全局分左右兩方,每方十二路,分前六梁與後六梁。玩時,用二枚骰子擲出點數行馬,最多可出二馬,又可打下對方的馬,落下的子可再上盤,最終以出盡馬為勝。

  見到武三思,便恨不得把他痛打一頓,當然只能在腦袋轉轉。幸好李顯對自已的身體比遊戲關切,韋妃亦對龍鷹另眼相看,武三思則一意籠絡他這個尚藥局的新貴,三人不約而同終止遊戲,好讓龍鷹著手為李顯療治。

  忙足一個時辰後,在廬陵王和韋妃依依不捨下,龍鷹搬出胖公公教他說的一套話,必須去為狄仁傑治病,方能脫身。

  抵國老府後,狄仁傑在書齋見他。

  龍鷹一五一十的將剛過去半夜一天的事詳告狄仁傑,最後道:「壞消息是武三思確極得廬陵王和韋妃寵信,妲瑪則成功融入了廬陵王的家族裡去。好消息是聖上接受了小婿對李隆基的看法,還親見李隆基,向他問難。」

  狄仁傑神色平靜的點頭道:「老夫早從今天午後聖上頒下來人事任命的詔令,看出玄虛。」

  又嘆道:「五年?宮廷從此多事了。」

  龍鷹道:「聽胖公公說,李顯畏母如虎,韋妃則是明眼人都看出她是有野心的毒婦,可以幹出什麼事來呢?」

  狄仁傑嘆道:「告訴我,如你、我和胖公公均離開神都,聖上還可以倚仗何人?」

  龍鷹啞口無言。

  廬陵王回朝前,朝廷有三股勢力,分別為以狄仁傑為首擁護中宗復辟的朝臣、以武承嗣和武三思為首的武氏子弟,及以張氏兄弟為核心的派系,後兩股勢力有女帝在背後撐腰,依附的朝臣亦是如蟻附膻,人多勢眾。

  可是廬陵王回朝當太子,前兩股勢力因而結合為一,關係雖然曖昧不明,但李顯已成為兩者間的橋樑,將他們統一到東宮的大旗下。張氏兄弟頓然變得勢孤力弱。

  狄仁傑感慨的道:「現在我們不論說什麼,是不會有人相信的。今早老夫和柬之談過,他已被中宗成功回來的事沖昏了頭,滿腦子復興大唐正統的計劃,更不放武三思在眼內,認為他只是跳樑小丑,難成大事。時機來時,會將整個武氏家族連根拔起。」

  所謂時機,指的該是女帝百年歸老後的事。

  龍鷹問道:「韋氏呢?」

  狄仁傑苦笑道:「妲瑪的方法奏效了,韋妃親口答應張柬之,她只會做好本分,絕不干預朝政。」

  龍鷹道:「張老竟肯相信嗎?」

  狄仁傑道:「他認為韋妃因當皇后時受到慘痛的教訓,再不敢犯相同的錯誤。」

  又道:「人就是這麼奇怪,精明老到如柬之者,也受制於主觀願望,而失去客觀處事的能力。唉!我們實在低估了武三思的能耐,在如今的形勢裡,他最能發揮其長處。張氏兄弟曾多次想到東宮拜訪李顯,雖然有太平公主在中間穿針引線,仍為李顯拒絕。鷹爺認為他們會如何應對呢?」

  龍鷹慘然道:「如果他們曉得小子在神都,肯定來向我投訴。」

  狄仁傑搖頭道:「不!他們只會向聖上哭訴。」

  龍鷹發起呆來。

  張氏兄弟劣行纍纍,縱容族人敗壞朝政,武曌像對以前的薛懷義般,對此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讓他們勢力坐大,依附者眾。不過他們的實力始終缺乏根基,對神都軍方沒有影響力,與武氏不同者,是武家子弟因武曌的安排,佔據著幾個神都軍系的關鍵位置,掌有兵權。

  不看僧面看佛面,兩人始終是武曌最鍾愛的男寵,李顯這樣對兩人不假辭色,肯定觸怒現時一心以和為貴的女帝,早晚會因此出事。

  張氏兄弟亦非善男信女,會做出垂死掙扎,最可慮者,是他們與法明的關係。法明唯一害怕的人,只有武曌。

  龍鷹問道:「岳丈何時回鄉?」

  狄仁傑道:「太子登基大典後的第二天,我立即離開。」

  目光投往窗外的黑夜,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道:「五十年前,當我還是河南汴州小小一個參軍之際,遇上閻立本以河南道黜陟使的身份,來考核地方的官吏。你可知他是誰?」

  龍鷹點頭表示聽過。

  閻立德和閻立本兄弟是唐代的繪畫和建築大家,從宮殿、陵墓的設計到繪畫,無所不精。太宗李世民在長安宮凌煙閣掛的二十四名建國功臣的肖像畫,正是出自閻立本的妙筆。

  狄仁傑沉浸在古遠的往事裡,以帶著唏噓的語調道:「他曾對我說,被他凝視而不動容者,我狄仁傑是他平生所遇中的第一個人。到現在,我仍記得他那雙似能洞穿銅牆鐵壁的眼神。」

  接著深深的注視龍鷹道:「老夫在這裡首次見鷹爺時,心裡想著的是同一句話。」

  龍鷹道:「小婿怎敢和岳丈相比?」

  狄仁傑沉吟片刻,道:「讓仙兒遠離險地是好事,老夫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

  龍鷹道:「岳丈放心,只要抽得出時問,小婿會偕她回鄉見岳丈。」

  狄仁傑道:「你以為還可以有空閒的日子嗎?一切以大局為重,希望你的計劃行得通,除老天之外,沒有人能幫你的忙。」

  龍鷹忍不住問道:「當情況緊急,在千呼萬喚下,國老願意復出嗎?」

  狄仁傑嘆道:「你太小覷武三思和韋妃了,老夫再沒有這樣的機會。」說畢這兩句話後,現出心力交瘁的神色。

  龍鷹是首次看到他這種神情,道:「岳丈保重身體。」

  狄仁傑道:「我確有點累,你也不宜久留,更不要去見仙兒,後天你們又可以在一起了。」

  龍鷹離位下跪,叩三個響頭後才離去。

  甫離國老府大門,走不到十多步,一個人在後方趕上來,與他並肩而行。笑道:「康老怪好!」

  龍鷹嘆道:「半夜三更遇上閻皇駕到,肯定不是吉兆。」

  法明化身為一個普通行商,這類人在神都走幾步就可碰上一個,不會惹人注目。悠然道:「去見岳父嗎?」

  龍鷹也不知該當他是朋友還是敵人,道:「閻皇是明知故問,你怎曉得我回來的?」

  法明道:「告訴你是湊巧碰上,你相信嗎?」

  龍鷹道:「不要耍老子了,當然不信。」

  法明道:「世事正是這般離奇,不瞞老怪你,你的仙子在揚州便被我的人盯上,故能一直密切留意她的行蹤,在她船抵神都時,發覺有人下船,還由胖公公親自接走,報上本閻皇,還不曉得是你回來了嗎?以你的性格,會將妲瑪的事盡告我們的大師姐,而以大師姐的性格,定會血洗東宮。本閻皇又是不甘寂寞的人,立即從山上趕下來,在宮外安心靜候,一有什麼風吹草動,立即進去殺人放火,否則我閻皇兩字,豈非給白叫了?」

  龍鷹苦笑道:「你這麼一副惟恐天下不亂的態度,教小弟擔心得要命。」

  法明道:「康老怪的膽子到哪裡去了?你的煩惱,本閻皇比你更明白。你想不到解決的辦法嗎?本閻皇則有一法提供,保證切實可行,萬無一失,事後絕不會有人懷疑到本王和邪帝身上,只會遍天下的去追殺方閻皇和康老怪。」

  龍鷹沒好氣道:「你若清楚妲瑪的來龍去脈,便知要在東宮這麼一個地方,去殺如妲瑪般的高手,是絕難辦到的。」

  兩人來到洛水南岸,寒風呼嘯。

  法明輕描淡寫的道:「為何捨易取難呢?」

  忽然間,龍鷹掌握到法明的刺殺對象,立告頭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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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太醫生涯


  「砰!」

  龍鷹一掌拍在桌面上。喝道:「好膽!竟敢來戲弄老子,如果動輒要一天時間來回去取藥,還如何應急救人?」

  兩子何曾見過這麼粗魯不文的太醫,毫無應有的修養,雖齊齊嚇了一跳,卻絲毫沒有露出給拆穿的慌張神色。

  茂平好整以暇的道:「大人明鑒,局內確有藥館,由兩位奉御大人掌管門匙,凡入藥館者,均須得甄奉御,又或鄭奉御批准,而取藥多少,由書吏大人一一記錄,違者會受重責,即使王大人貴為直長,亦不例外。」

  龍鷹見兩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完全不怕他,知背後有人撐他們的腰,且不是甄權就是鄭虔,否則兩人怎敢用這種態度和他說話?

  他心切去見狄仁傑,哪有閒情和他們計較?離桌而行,繞過他們,逕自離開醫房。

  兩子緊追他身後,齊嚷道:「直長大人要到哪裡去?」

  龍鷹沒好氣道:「當然是到局內的藥館取藥,難道走半天路到城外的藥園去嗎?」

  兩子為之愕然,邊追著他,由常青說出疑問道:「局門已關,又上了鐵鎖,大人如何取藥?」

  茂平則問道:「大人曉得藥局位在何處嗎?」

  龍鷹笑道:「沒有點道行,還用到尚藥局來混嗎?老子走的橋,多過你們走的路,如被你兩個小混蛋難倒,以後將名字倒轉來寫,哈!」

  說話間,已離開直長醫房所在的院落,沿貫通眾院的廊道,朝西北的另一座院落舉步。此時天已入黑,尚藥局冷清清的,偌大的院落,只有幾處亮起燈火,幸好院廊掛有風燈,不用摸黑走路。

  兩個小子再不追問,忍著笑跟在後方,一副好戲在後頭的神色。不過對龍鷹能熟門熟路的朝正確的方向走,大惑不解。

  為龍鷹領路的,是他的靈鼻,隨口問道:「今夜值班的主藥官是誰?」

  他這一問大有道理。

  大周皇廷的醫局體系,大致是以尚藥局負責研究和發展,編撰各類醫書,太醫署診症治病,藥藏局種植、採集藥物,各有司職。但卻不是說作為體系龍頭的尚藥局不用出差應診,遇有太醫署應付不來的急症,又或是宮廷重要的人物有事,貴為奉御者亦要應召出手。故此即使是尚藥局,為提供十二個時辰的服務,當有值夜的人員。只因尚藥局由上至下,對他無功而居高位,居其位卻不用辦事,既鄙視又不滿,才指使兩個小小的藥童來諸多留難,要他好看。

  可以想像尚藥局所屬的殿中省,省署內亦有負責尚藥局的高級官員對「王庭經」的存在深感不滿,只因是武曌的女官上官婉兒從上壓下來,才無可奈何。

  若同樣情況發生在其他官署,多一個或少一個冗員,沒人理會。偏是尚藥局與別不同,拼的是真功夫和口碑,又論資排輩,自然而然對他這個不知從哪裡鑽出來,從未見他治過病,連他令人不敢恭維的醜臉亦是初次得睹的「王庭經」,全力排斥。

  龍鷹始終是兩人的頂頭上司,所以他們雖說背後有人撐腰,仍不敢與他對著來幹。常青不情願的答道:「是主藥大人畢理勤,但現在是用膳之時,他該不在藥館。」

  龍鷹道:「常青你去立即給我找他來,告訴他我有十萬火急的事,須立即入館取藥。」

  常青左轉朝另一座院落走去,最氣人的是不但放慢步伐,還左顧右盼,扮作欣賞廊道兩旁的藥圃。

  龍鷹大喝道:「還不滾快點!」

  常青給嚇了一大跳,加速趕去。

  龍鷹搖頭苦笑,這樣給拖下去,不知何時才可到東宮去交差?為官已不容易,做太醫原來也這麼困難。無怪入宮禁者,人人力爭上游,爭逐權位。所以眾官依附李顯這個未來皇帝乃自然而然的事,如自己真的是「王庭經」,也會藉李顯的力量來震懾當他是騙子傻瓜的尚藥局同僚。

  循氣味而走,穿過月洞門,前方出現一座院舍,與其他開放式的院落不同者,是以高達丈半的磚牆圍起來,向著他一方的外門且有兩個羽林衛在執勤,龍鷹頭痛起來,若那叫畢理勤的主藥官不合作,恐怕得動粗才可取得藥物。

  他對配出何種藥方才可治癒李顯的陳年頑疾,心中沒有譜兒,只是見一步走一步,憑自己對草本藥物的靈銳,又深悉李顯氣血虛實,加上看家的魔氣,希望不會弱了他剛建立起來的神醫聲譽。

  兩個御衛一胖一瘦,見他身穿直長的太醫服、又有茂平隨行,知他是新入職的太醫,恭敬致禮,沒有攔阻。

  龍鷹暗鬆一口氣,腳步不停朝前方像個大倉庫的藥館走去。

  茂平追近一點,道:「大人必須待主藥大人回來,方可入倉取藥。」

  龍鷹道:「剛才你們不是說過,沒有奉御批准,誰都不准進去嗎?」

  不由記起小可汗說過的,只要多於一個人,便會有爭鬥。

  茂平大為尷尬,吞吞吐吐的道:「遇有緊急情況,當然例外。」

  入門後是個五丈見方的廣闊工坊,放滿各式製藥工具,三個像茂平般的藥童,正在埋首工作,見進來的是龍鷹和茂平,顯是清楚龍鷹是何方神聖,瞥一眼後繼續工作,不打招呼。

  龍鷹少時慣了眾師兄的白眼,不以為意,朝與大門相對的廊道舉步,藥館的入口在十多步外,是道大鐵門,鎖以鐵鏈銅鎖。

  珍貴罕有的藥材,價比黃金,小心保管,是理所當然的事。

  茂平知他想進入廊道,忙道;「請直長大人在藥坊坐一會,待主藥大人回來,才由他來決定。」

  龍鷹聽出他語氣裡的不滿,更明白他的感受。在茂平眼裡,龍鷹是個陌生的外人,卻公然到他們視為聖地的藥館予取予攜,自是難以接受。

  嗅著藥坊裡被三個藥童依工序進行處理的各式藥材,心忖不露一手是不行的,放棄去研究門鎖,負手朝在忙碌著的藥童走過去,茂平只好繼續跟著他。龍鷹在仍未有機會來至用眼看的距離,從容不迫的道:「有羚羊角、銅石、龍子、麝香、牛黃、琥珀,又有當歸、白芍、黃耆、杜仲、延胡索、香附、壯丹皮、酸棗仁,製成丹藥後,該有強筋壯骨、祛濕通絡、活血止痛的功效。尤能醫治痿軟拘孿一類症狀。」忽然心中一動,道:「是否由梁王親自下令,要為他趕製的呢?」

  三個藥童和他身後的茂平聽得驚訝至張大口。

  任他們自少在藥材堆裡打滾,就算用眼來看、逐一用鼻去嗅,仍沒法認出多如天上繁星般,數以萬計來自動物、植物和礦物的各類藥材。但龍鷹竟不用拿眼去看,只是隔遠用鼻子去嗅,竟能從猶如大合奏般的藥味將藥材一一分辨,如數家珍的道出來,且一矢命中的說中製成丹藥後的功效,令他們首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根本是不可能的。但更不可能的是,他怎會曉得此丹是應武三思的要求而制?

  龍鷹倒不是純憑直覺做出猜測,而是有根有據。

  首先,制此丹的藥材,其中的幾味非常珍貴,故此丹丸是不可能大量製造。製成品只能供一至兩人服用。其次,是藥童們一副連夜趕工的模樣,沒有點身份地位,怎驅使得地位超然的尚藥局這般賣力?

  此丹丸就是壯陽藥,表面上是武三思這卑鄙奸徒為討好李顯的行動,實則是不安好心。

  任何壯陽藥物,只有偃苗助長的一時之效,長期服用,有害無益,會掏空李顯的身體,使李顯更倚賴藥物。

  這是否韋妃和武三思聯合想出來的長遠之計,不著痕跡的奪位之法,傚法當年武曌對付高宗的手段?

  無意中,他識破了這對姦夫淫婦的陰謀,枉費李顯還視武三思是恩人和知己。韋妃會容許自己今晚為李顯診治嗎?

  常青慢條斯理的走進藥坊,伸個懶腰,道:「主藥大人請太醫大人稍待片刻,他用膳後會回來,並說如果王太醫沒有耐性等他,明天請早,但最好是先得大奉御或二奉御核准,免他為難。」

  龍鷹二話不說,掉頭朝往藥館的長廊大步走過去。

  常青和茂平大吃一驚,又摸不著頭腦,大鐵門被巨鎖鐵鏈緊鎖,即使練武之士,又有合適工具,要開鎖入門仍不容易,何況龍鷹兩手空空,沒有寸鐵?

  龍鷹直抵鐵門,拿起鎖頭。

  外面的三個藥童,發覺有異,放下工作,趕來看個究竟。

  龍鷹還是首次以白手開鎖,先回頭向身後五個小子瞧,見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個個面帶疑惑,其他人算好一點,因被他剛才弄的一手震懾,常青則以看著瘋子的神情,眼現嘲笑之色。

  龍鷹向他們展示笑容,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

  「喲!」

  銅鎖在龍鷹如懂變法術的手上開啟。

  五個小子驚訝至頭皮發脹,小腦袋一片空白,既沒法掌握,更不明白眼睜睜下正發生的事。

  鐵鏈分開。

  龍鷹像回家般推門直入。

  入目的情景,宛如當年胖公公帶他進入兵器庫,不過眼前龐大的空間,一排排的兵器被以千百計的大小三彩陶罐取代,濃重的藥香,鑽入他的鼻孔去。

  龍鷹讚嘆一聲,走進去隨意揭開其中一罐的蓋子,還探手取出一片棕黃色的藥,放入口中大嚼起來,不知多麼津津有味。

  步聲響起,其中一藥童奔出廊道,去通知上司主管來對付他。其他人不敢隨他進去,除怒目瞪著他外,再無別法。

  龍鷹知時間無多,主藥官來干涉時,他會難以繼續,隨手拿起放在入口旁桌子上的藥籃,入倉採藥去也。

  十多人聲勢洶洶的湧入藥坊,朝廊道氣沖沖的奔進去。

  龍鷹一邊執藥,心想的卻是皇室的生活,不論官做得如何大,又或富甲一方,亦不可能擁有一個這般齊備的藥材庫,還有整個醫療體系做後盾。從這個角度去看,武三思擁有的是常人沒法想像的東西,所以為了保持已擁有的,武三思泯滅了人性,無所不用其極的去爭權奪利。

  其他人或許不清楚,但武三思有分參與大周的機密會議,理該曉得他龍鷹對大周安危的重要性,可是他完全漠視此點,還要去之而後快,由此看出他是個目光淺窄,不顧大局,只重私利的人。

  如此一個人,若大權在握,對中土會造成大禍害。

  在一個五十多歲、留長鬚的醫官和與他同級的太醫任無心領頭下,擺出大興問罪之師的姿態,後面還跟著十多個人,其中五個是威猛的羽林軍,群情洶湧的朝他逼至。

  龍鷹剛完成任務,輕輕鬆鬆的轉身面向諸人,雙目神光電射,悠悠然的道:「不要阻攔本太醫去為廬陵王治病,如有差池,誰都擔當不起。」

  說完心中好笑,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不得不搬出廬陵王來,非是如此,定給押去等候發落。

  際此一刻,他深切體會到權勢的重要,自己無權無勢不打緊,至少需有個靠山。

  「廬陵王」三字如泰山壓頂般鎮著眾人,在場者全為之一怔,又受他氣勢所懾,一眾人於離他十步處停步。

  龍鷹向領頭者微笑道:「畢主藥這麼快用完膳嗎?本太醫還以為須等至明天。」

  給龍鷹魔目掃過,主藥官畢理勤遍體生寒,他雖是藥庫的當值主官,卻比龍鷹低兩級,雖自覺理直氣壯,可是,如牽涉到廬陵王,即使尚藥局的大頭子奉御甄權,亦不敢將事情鬧大。

  隨來的羽林衛,聽到與未來太子有關係,又從龍鷹剛說的兩句話,聽出尚藥局人事鬥爭的蛛絲馬跡,都噤口不言。

  畢理勤一時下不了台,大打官腔道:「藥局有藥局的規矩,是由殿中省訂立的,此事卑職必須如實上報,並且,直長大人籃內的藥材,須由卑職依法檢視,方可決定可否由直長大人取去。」

  任無心雙目一轉,以帶點輕蔑的語氣道:「王太醫今天才回來,忽然又去了為廬陵王診症,負責東宮醫事的一向是太醫局,東宮的人如欲召本局的人去看症,會先知會大奉御,由他親自決定人選,用藥方面更須大家開會決定。除非是急症,如此漏夜到東宮應診,實不符宮廷禮節,王太醫勿要因一時情急,胡亂找話來搪塞我們,事情可大可小呵!」

  龍鷹這才知任無心口才了得,說的話合情合理,欣然道:「口說無憑,確為事實。要解決還不容易嗎?只要任太醫陪同本人一起到東宮去,真相可立告水落石出。」

  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在眾人後方響起道:「何用勞任太醫大駕?送王太醫到東宮去的事由公公負責。」

  畢理勤、任無心等愕然朝走入藥庫來的人瞧去,十多人無不大吃一驚,垂手恭立,口叫「大宮監安好」

  胖公公滿臉春風的往龍鷹招手,道:「來!馬車在外面等著。」

  龍鷹穿過變得呆若木雞的眾人,來到胖公公身旁,與他並肩進入廊道,低聲道;「不怕張揚嗎?」

  胖公公道:「哪管那麼多?你一天之內,已成了東宮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依李顯夫妻的習慣,就算有人拿出你殺人放火的證據,包保他們也不相信。何況是李顯親自來求我,希望可讓你在神都多留一段日子,好為他治病?哈!你這小子扮什麼似什麼,真可與『少帥』寇仲先後輝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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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技驚東宮


  韋妃道:「這病十多年前開始,纏得我很慘,平時沒事人一個,病起前全無預兆,忽然而來,人便感到不舒服,又沒法告訴別人不舒服在哪裡。我幾看遍天下名醫,每次服新藥,似乎有點成效,最後仍是失望。」

  龍鷹正為她把脈,隨口問道:「多久病發一次?」

  另一邊在刺繡的宮娥們,沉默下來,靜聽他們的對答。

  韋妃閉上眼睛,辛苦的道:「有長有短,長者三、四個月病發一次,短者可在一個月內病發兩次,病發期也有長有短,最長者延綿十多天,亦有早發晚收。唉!真令人困擾。」

  龍鷹乘機向瞪著他的大才女眨眼睛,他背著宮娥們坐,不虞被她們中眼利者瞧到。大才女雙目先射出火熱的神色,接著竟垂下螓首,臉蛋微紅。如此一個大美人,在這樣情況下,現出情動神色,動人心魄至極。

  上官婉兒瞬即回復正常,是勉強將心中慾火硬壓下去。

  龍鷹暗自心驚,不敢再挑逗她。向韋妃道:「病發時,是不是感到心中悸悸,頭重目眩,四肢沉重,懈惰不欲執作,惡聞食氣,欲啖鹹酸果實,多臥少起呢?」

  韋妃猛地睜目,瞪著他道:「神醫形容得生動貼切,像比我自己更清楚。」

  龍鷹心道自己等於她肚內的蛔蟲,當然一清二楚,又用手同時按她兩邊額角,輕輕按壓。

  韋妃發出因舒緩而來的呻吟,二度閉上眼睛,道:「神醫的手很暖很舒服。」

  說者無心,聞者有意。

  龍鷹忍不住往上官婉兒瞧去,後者狠狠白他一眼,玉白的雙頰又再泛紅,非常誘人。

  龍鷹的目光自然地落在她玲瓏有致的曲線去,以大才女的善於掩飾,亦吃不消,垂首避開他頑皮的目光。

  幫韋妃按摩額角好一陣子後,龍鷹收回雙手。

  韋妃倏地張開眼睛,在這一刻,艷光立即重降她身上,驚喜道:「神醫真有本領,我再沒有苦沉悸悶的感覺。」

  龍鷹微笑道:「只是治標,並沒有治本,讓卑職立即去採藥,以武火來個猛煎,服用後,卑職敢以性命身家作保證,王妃此病,永不復發。」

  韋妃此刻如湯公公般深信不疑他是神醫,大喜道:「神醫到哪裡採藥?需時多久?」

  龍鷹道:「就是在外面的園子裡,怎都該要一刻鐘吧!」

  宮娥們驚訝至失聲呼叫,韋妃和上官婉兒則你眼望我眼,說不出話來。

  他終於見到沒有蒙著頭臉的妲瑪了。

  龍鷹今趟到東宮來,其中一個想達致的目標,是要親眼看到此女的模樣。換過是其他人,妲瑪避而不見,誰都無法可施。但龍鷹自有他的妙計。

  韋妃的長期症患,起於十多年前被武曌放逐往房州之時,當時她在路途中產下現正在馬球場上八面威風的李裹兒。從皇后被貶為王妃,更被逐出神都,其悲怨可想而知,淒憤交集令她產後失調,患上長期的婦女病,經龍鷹輸入魔氣,見招拆招的理順她的五臟六腑、大小經絡,事實上她已霍然而愈。

  但心病仍需心藥醫,若說給王神醫摸兩下便好了,誰都不會相信,如妲瑪者會懷疑他擁有如寇仲和徐子陵般的「長生氣」,徒惹人懷疑。

  龍鷹遂想出一石二鳥之計,是就地取材,調配出可治本的妙方,以安韋妃之心,將話說得這麼滿,正是攻心之策的最重要部分,利用韋妃因他神奇療法而來的信心,深信不疑此妙方的治本成效。

  另一鳥是妲瑪。

  既可在東宮的後院隨處採藥,憑他的神通廣大,當然可輕易尋得像妲瑪那種高手。

  韋妃堅持起來,伴他去採藥,上官婉兒只好陪在一旁,負責挽著盛放採來草藥的籃子。

  不提龍鷹於到奚國的船程上,嘗遍攜同的大批各類藥材草本,下過一番苦工;光是他本身長期居於荒野,對花草樹木的認識,是經日夕浸淫而來,親自體驗,此點就遠非一般山草藥師能及。徜徉於後院花木之間,隨口指點,說得頭頭是道,即使上官婉兒明知他是冒充的,亦益發感到眼前之人,再非龍鷹而是醜怪的神醫王庭經。

  龍鷹將一朵連他都叫不出名字的鮮艷紅花,放進嘴裡大嚼起來,在韋妃和上官婉兒瞠目以對時,從容不迫的道:「花為草本之精華,故能惹得群蜂採蜜,又能傳播花種,是草木傳宗接代之法。」

  稍頓又道:「花又可大分為山花、香花、濕花、蔓花、毒花、水花、石花、苔花、雜花九種。我剛吞下去的是毒花,帶有輕微毒性,但如能用之得宜,先發散表邪又提出其毒性,有怯痰的效用。」

  除韋妃和上官婉兒外,還有兩個貼身伺候韋妃的宮娥跟在韋妃身後,四個人像徒弟聽師父傳藝般,僅餘聽的分兒。

  當聽到龍鷹說剛吞下去的是毒花,其中一個宮娥低聲驚呼。

  龍鷹見此女秀麗可人,色心又起,微笑道:「姐姐不用驚慌,對別人是毒物,對我卻是靈藥。哈!」

  上官婉兒沒好氣地白他一眼。

  韋妃由衷的道:「先生真神人也。」

  龍鷹一邊隨手採藥,不住往後院禁地深進,他對妲瑪的位置已心有譜兒。

  未到東宮前,從沒想到東宮有這麼多好地方,由此可窺見當年大唐的國勢。

  東宮的後院有如一個大花園,以長青的松和柏為主,以保持綠色的環境,槐榆發綠,花卉入園,有上栽的各式常見或罕見的花木,亦有盆栽的如石榴、桂花等,點綴得後院花園生氣勃勃。

  亭台樓殿疏落有致散佈在園林裡,又以湖石堆砌成假石山,有的曲折往來於道路之問,有的上下簇擁於樓台之旁,營造出一個人工造就的山巖景區,道路以方磚鋪砌。龍鷹自作主張的帶頭穿過一個月洞門後,上官婉兒手挽的籃子早盛滿花花草草,又有折下來的樹枝樹葉,還有某草木植物的根莖,看看都教人心中發毛,不知服用後有何後果。若非是王神醫親手採摘,任何人向韋妃獻上這樣的「藥方」,肯定給她使人拿出去痛打百杖。

  終抵位處東宮北端的「望淮閣」,位於第三進院子的最北面,是一座三層樓閣式的建築,進深面闊各五間,像是整個龐大東宮的結束,本與四周較低矮的建築物失去了協調的比例,但設計者匠心獨運,在望淮閣底層四周安排了一圈簷廊,與兩芳庭院的圍廊相接,使高低有異的建築物天然結合為一。

  在其中一座位於高台的小亭裡,圍以白玉低欄,上設石桌石凳,兩個女子正在亭內閒聊。

  她們見韋妃到來,起立隔遠向她施禮。

  韋妃一邊還禮,一邊欣然向龍鷹道:「是我的二女兒和王妹。」

  與妲瑪在一起的唐室貴女,臉圓圓的,端莊秀麗,不過與妲瑪站在一起,立即變得黯然無光。

  乍看妲瑪仍然年輕,但龍鷹曉得她的年紀該與湘夫人和柔夫人相若。表面亦一點看不出她是頂尖級的高手,還予人嫻靜溫柔的感覺,但落入龍鷹的感應網上,已洞悉她的高明厲害。

  妲瑪不動聲色的默默觀察他,雙方的距離超過五十步,但她的目光卻可從他的舉止神態,鉅細無遺地掌握他的虛實。

  當然,任她有通天能耐,仍沒法瞧穿龍鷹。

  正如桂有為所形容的,她確實出奇地美麗動人,令人注目的是她棕色的頭髮、碧綠的眼睛,那種異國佳麗的情韻,龍鷹也感難以抗拒。淡雅的裝束,更突出了漂亮的臉龐,即使離這麼遠,龍鷹仍嗅到她身上散發的淡淡幽香。

  雖是客處異地,她卻如置身家園般,落落大方向龍鷹和上官婉兒打招呼。

  倒是她身旁的貴女看見龍鷹的醜臉,露出不解和厭惡之色。

  龍鷹心忖,幸好沒有強攻東宮來拿她,否則必惹得人人拚死護花,懂媚術的女子是最不好惹的。

  目的已達,龍鷹打道返繁花殿去。

  接著的大半個時辰,龍鷹親自到灶房炮製藥湯,韋妃興奮地陪著他團團轉,累得灶房上下三十多人,亂成一團,忙出忙入,誰都不曉得自己在幹什麼,只知韋妃首次駕臨,不可怠慢。

  一邊烹藥,龍鷹不住試飲,不理藥湯的熱度,就那麼灌進口內去,不住撈出部分藥渣,又加進採來的花草,擺出調校的高姿態,更為安韋妃之心,讓她清楚服用後不會致命。

  到韋妃服藥後,太陽早移過中天,朝西下降。龍鷹加增兩注魔氣,打通兩處他早前故意避開的閉塞脈穴,如獲新生的韋妃立即千恩萬謝,在龍鷹懇辭打賞下,又以必須趕返尚藥局為李顯開藥製方為藉口,她才肯依依不捨的放人。

  龍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韋妃因憐他的醫才,看上他的醜臉,留他度夜,那就嗚呼哀哉了。

  馬車駛離東宮。

  來恭賀的官員仍絡繹途上。

  上官婉兒熱情如火的撲入他懷裡,獻上香吻。

  龍鷹對她的本質在觀感上大有改善,雙手滑入她衣服裡活動,咬著她耳朵道:「是不是愈看我的醜臉,愈覺得可愛呢?」

  上官婉兒抖顫著,喘息道:「是的!人家現在只愛王庭經,誰都不要了。」

  龍鷹一怔道:「豈非以後和上官大家行雲布雨時,都要戴起這鬼東西?」

  上官婉兒呻吟道:「太醫呵!是否真的要到尚藥局去呢?」

  龍鷹心忖,不論是皇室貴女、天之驕女,又或眼前春心蠢動的才女,女人畢竟是女人,有了關係後,愛起來是無法無天的。

  一手繞過她腿彎,將她抱得坐到大腿去,笑道:「老子現在忙剩半條人命,大家將就點,多親個嘴吧!」

  他也感到自己荒唐,但自己心知肚明,還要去找胖公公,又要見狄仁傑,實難另抽時間伺候眼前變成一團烈焰的美麗才女。

  魏晉南北朝的醫事制度,上承漢制,設太醫令丞,初屬中正府,後置於太常寺的管轄。

  至隋代,襲前朝之制置太醫令,屬門下省,又於太常寺成立太醫署,藥藏局,主要作用當然為宮廷提供服務,亦是培養這方面的人材,起著發展醫道的作用。

  唐代因襲隋制,再加擴充,尚藥局改屬殿中省,太醫署仍隸太常寺。二者合起來,便是完整的醫事體系,各有所司。

  尚藥局,奉御二人,直長四人,書吏四人,侍御醫四人,主藥十二人,藥童三十人,司醫四人,醫佐八人,按摩師四人,咒禁師四人。

  奉御等於太醫令,掌合和藥物及診候方脈,直長次奉御一級,職責大同小異,侍御醫則掌診候。

  不論是哪個職級,均以療人疾病痊癒多少作為平時考績,故能在尚藥局穩坐首席者,是有真材實料之輩,難以魚目混珠。

  龍鷹被安排的身份,是「直長」級的太醫,由於只是在局內掛個虛名,整局人以前只知有此人,卻從未得睹他的廬山真面目,故由上而下對他都不以為然,從不當他是個人物。

  勿要以為尚藥局的人會因上官婉兒而賣王庭經的帳。尚藥局名雖為朝廷體制內的一個組織,卻是地位超然,當年酷吏橫行,不理對方如何位高權重,照樣可扯下馬來,獨是不敢碰尚藥局的太醫,否則有起事來,誰來救命?兼且尚藥局的名醫,深入宮廷和權貴之家診症治病,與皇室和達官貴人建立起緊密堅實的關係,更是崖岸自高,各有自己的一套,不用看任何人的情面。

  龍鷹首次到尚藥局時,尚藥局諸人都對他愛理不理的,唯一對他尊敬有加的,是撥歸他管的兩個藥童,不得不俯首聽命。

  兩人一叫常青,另一叫茂平,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他們志趣相投,熱心醫道,雙方情如兄弟。

  龍鷹看他們恭敬外表底下的眉頭眼額,已知他們因受其他人影響,暗裡看不起他龍鷹。

  尚藥局離東宮很近,規模不在尚食局之下,由八組院落組成,龍鷹的太醫地盤位於東南角的華佗軒內,一廳兩房,自成一國,與其他同級太醫治事之所的分別,就是「家徒四壁」,除台幾傢俬外,再無他物。也難怪責上官婉兒,這是因為,為了趕在太子登基禮前交貨,宮內作坊的技匠全到了東宮去。

  奉御有大小之分,直長也有高低之別。

  大奉御是甄權,二奉御叫鄭虔,都是當代名醫,均埋首著述,罕有出手治病,出診的工作全由「直長」級的四個太醫負責,理論上包括龍鷹的「王庭經」在內,而王庭經人不在卻擺著這個尚藥局的高位,惹人反感是必然的事。

  幸好時近黃昏,甄權和鄭虔早已回家,夠資格來糗他的,只剩下一個直長,就是太醫任無心。

  此君年約四十,相貌堂堂,人似沒什麼的,對其他同僚和顏悅色,不擺架子,但對龍鷹除於介紹時神情勉強的打個招呼後,由那刻起便對他視而不見,以表示心中對他的不滿。

  龍鷹也認為自己是應有此報,並不將其他人的冷眼放在心上,不怪任何人。

  他在醫桌後坐下,看著兩個待命的小子。

  兩人有點不想直視他的醜臉。

  龍鷹攤手道:「我要找藥來配方,該到哪裡去取藥?」

  常青和茂平交換個眼色,後者道:「那便要去找藥藏局的人,他們不但種植藥物,還負責於各地收採藥物。」

  龍鷹長身而起道:「我們立即去!」

  常青眼中閃過狡猾之色,道:「恐怕明天才行呢!大藥園在神都之外,沒有半天時間,休想到達。」

  龍鷹心忖如真是這樣子,如何應付急症?知兩個小子欺他無知,故意捉弄,不知好氣還是好笑。

  若揭開面具告訴他們自己是鷹爺,包保駭得他們屁滾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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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未來皇后


  馬球場上兩隊人馬,每隊五騎,正在馳騁爭逐,看誰能以鞠杖,將在地上滾動的小球兒打進對手的壘門去。

  圍觀者達數百人,近半為宮人、宮娥和太監,其他該為武氏子弟,或與他們有關係的高官子女。大部分是年輕人,更有七、八歲的小童,人人拚命為場中兩隊競賽者高呼打氣,每當有精采場面出現,便叫得震天價響,喝采聲潮浪般起伏,震盪著馬球場四周的殿宇高樓。

  龍鷹心忖,難怪遠在入門的廣場處也可聽到歡呼聲。

  湯公公領他在如牆堵般的圍觀者後面走過馬球場,他顯然因有望治癒頑疾,心情極佳,向龍鷹笑道:「球賽完結後,恐怕他們需由神醫開藥給他們治腔喉。」

  此時馬球落在球隊裡唯一的女將的鞠杖上,此女頂多是十五歲,長得眉目如畫,皮膚吹彈可破,身段勻稱,在馬背上矯健如神,控球連過敵方兩騎,才將球交給從右後方衝上來接應的另一個隊友,贏得震天叫好聲。

  美麗少女在全男班的球手裡,如萬綠叢中一點紅,非常引人矚目。

  她沒有停下來,策騎從中路朝尚餘三百步對手的壘門推進,呼應接球繼續推進的隊友。在打氣聲裡,自然而然流露出靈巧伶俐,又是沉著老練的神色,唇角帶著一絲驕傲任性的笑意,似乎勝利永遠被她掌握於手。

  湯公公在龍鷹耳邊道:「她是廬陵王的麼女裹兒。」

  龍鷹早猜到是她,受到神都年輕人注目乃當然的事,不但因她美貌誘人,更因廬陵王回朝登上太子之位,此美女立成新貴。

  問道:「接球者又是誰?」

  湯公公以帶點不屑的語氣道:「他是廬陵王的第三子李重俊,非是王妃所出,而是宮人之子,廬陵王最頭痛的正是他。」

  李重俊十七、八歲的年紀,體型健碩硬朗,有一雙閃閃有神的眼睛,鼻管高隆,唇令分明,嘴角上翹,顯出自負大膽的性格,但身手確是不凡,騎功了得,不過對手的羽林衛馬球好手亦非弱者,緊貼著來奪球,逼得他沒法返回中線,還愈往場邊靠近。

  眼看再下去會被逼出場外,李重俊鞠杖疾揮,「呼」的一聲,球兒從這一邊直送往另一邊,就在李裹兒馬前七、八步處經過,準確無誤落在另一年輕隊友馬下。

  本來這年輕隊友尚差十多步才趕至接球的位置,幸而他拍馬加速,又俯前探身,恰恰接著馬球。

  由於此人沿邊趕上來,對方的後防又集中全力纏緊李重俊兄妹,變得空門大露,只要他從邊區繞往壘門,將大有入球奪籌的機會。

  喝采聲攀上浪峰。

  湯公公道:「這位是武家子弟裡最出色的後輩武延秀。」

  原來是有「神都小霸王」之稱的武延秀,他是武承嗣的兒子,在神都橫行霸道,曾與令羽爭奪舉舉,後奉命到突厥迎娶凝艷公主,被默啜扣留,丟盡大周的面子,他老爹亦因此失寵。

  不過這小子的確長得好看,高大英俊,只是有一種視天下人不如己的浮誇神態。當人人以為他將直闖敵陣,發球取勝之際,他竟趁對手來救亡之時,將球送往李裹兒。

  美麗的未來郡主喜出望外,鞠杖一揮,一氣呵成的將球兒打進對方的壘門去。喝采聲將報籌官的聲音完全掩蓋,整個馬球場沸騰起來。

  龍鷹心忖,這小子定是對李裹兒有意思,否則不會放棄出鋒頭的機會,而將榮耀讓予李裹兒。只是李裹兒已被定了要嫁給武三思之子高陽王武崇訓,沒有武延秀的分兒。不過在宮廷之內,男女關係隨便,兩人只要情投意合,私通偷情乃等閒事,誰會理會是否有悖倫常?

  對武家子弟和李顯一族,在此刻他已有深刻的理解。

  武氏的人,因武曌而成一朝致富的暴發戶,以前沒有的,現已成囊中之物,遂對權位展開無休止的追逐,行事不擇手段,武承嗣和武三思是最佳例子,最怕的是打回原形,還被誅家滅族,在這種心態下,武氏上下一心的為保持權位而奮鬥。

  李顯被趕下台後,長期受壓制,現在卻是失去了的忽然又重歸手上,他和妻兒們對禍福無門的感受,比任何人都要深刻,更清楚只有將權力握牢手上,方能保證美好的將來。

  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加上李顯行事但憑一己好惡,武三思則是逢迎捧拍的能手,又打通了韋妃這一關,故兩家人一拍即合,如魚得水。

  湯公公的聲音在他耳邊道:「能有今天的日子,以前吃過的苦,再不算是一回事。我們都很感謝梁王,全賴他冒死向聖上說項,玉成廬陵王回朝的事。聽說有很多人反對,而反對得最厲害的是那個叫鷹爺的人。」

  龍鷹聽得發怔,世上竟有如武三思般的人,可將事實倒轉來說。

  忍不住問道:「鷹爺為何要反對?」

  湯公公以洞悉世情的語調道:「這是個非常厲害的人,一直希望聖上收他為義子,更妄想可循此捷徑扶搖直上。哼!」

  龍鷹心忖,武三思這小子造夢亦未想過他向李顯炮製的惡毒謠言,會從湯公公之口傳入他耳裡。

  切膚之痛下,他終於對武三思心死。他明白了為何李顯返神都後,一直沒有拜訪狄仁傑,正因有武三思這卑鄙小人從中弄鬼,搬弄是非,惡意中傷。

  對於敵人,龍鷹總能掌握透徹,問題在他雖然不喜歡武三思,卻從沒有以他為敵,以致未能預見今天的情況。

  他非是不知道朝中正直之士,對武氏子弟禍國殃民深惡痛絕,不過隨著作惡多端、滿手血腥的武承嗣病歿,他又取武氏子弟而代之,擊殺孫萬榮,武氏子弟的禍害至少在表面上有所紓緩。

  可是對於以武三思為首的武氏來說,他們清楚明白如讓狄仁傑一眾正直的重臣受李顯重用,自己在朝廷將再無立錐之地,唯一保持武氏權力的方法,是離間李顯與非屬武氏派系的朝臣關係。以武三思的詭辯才能,白可變黑,黑可說成白,加上李顯是個沒有主見的人,武三思又有先入為主之利,而環繞李顯身邊者,如宗楚客之流,誰不希望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情況下,登上高位,故與武三思臭味相投,變成蛇鼠一窩。

  李顯集團的最大弱點,是韋妃,她才是集團的真正主事者。這個龍鷹即將見到,還要為她治病的女人,野心漫無止境,若要倣傚武曌的先垂簾聽政,後再登上九五之尊之位,必不為以狄仁傑為首的正直朝臣派系所容。武三思正覷準此空隙,乘虛而入,不但與韋妃私通,還成為她唯一信任的夥伴戰友。

  這些想法電光火石般在他腦海掠過,知道另一場宮廷大禍,橫亙在未來。

  他隨湯公公沿著一道迴廊,離開馬球場,朝後宮方向深進。

  沿途不少院殿樓房,正進行修葺的工程,工匠們此來彼往,一片送舊迎新的氣氛。

  龍鷹心裡則是百感交集。

  湯公公提醒道:「待會見到王妃,千萬不要告訴她廬陵王和神醫所談論的事,只說為廬陵王診症便可以了。」

  龍鷹道:「她會問嗎?」

  湯公公道:「以前不論事情大小,亦會問個一清二楚,現在則很難說。我當神醫是自家人,才會和神醫說這些事。」

  龍鷹違心的道:「我和公公是一見如故。」

  兩人開始進入後宮的範圍,經過院門,迎面是玲瓏的湖石堆山,繞過山石後豁然開朗,院落內古木搖曳,假石山成不規則佈局,加上參天古樹,自然野逸,具有濃厚的園林氣氛。

  再穿過一座門,進門正面是繁花殿,左右各有配樓,殿與大門之間全部以遊廊相連,圍出方整的庭園,周圍遍植松柏,清幽雅致。

  殿內傳來女子說話的聲音,並不止是一、二人說話,而至少有兩組人在笑語交談,其中一個聲音正是上官婉兒動人悅耳的嬌柔嗓子,龍鷹心中一動,詐作受園林景色吸引,往左邊走過去,負手欣賞園光林色。

  湯公公怎知有詐,心忖橫豎遲了,也不在乎多遲片刻。

  龍鷹自然而然進入魔種的凝聽狀態,遠在百多步外繁花殿內的所有聲息,全被他收入魔法葫蘆內似的,還濾去了其他雜音,只餘上官婉兒熟悉的鶯聲燕語。

  她道:「是從梁王處聽來的嗎?」

  另一個充滿威嚴的女聲道:「從何處聽回來沒有關係,有關他們兄弟的惡行,罄竹難書,只是今次實在過分,連小小一個洛陽令,只因他兄長是張昌宗和張易之,竟可公然受賄,為所欲為,還有規矩嗎?」

  龍鷹心中暗嘆,武三思是一不做、二不休,好人壞人一視同仁,在韋妃前搬弄張氏兄弟的是非,目的是要李顯和韋妃更倚仗他。

  他提供的東西,正是韋妃最需要的。機密可當人情,是非更可做人情。

  亦感受到上官婉兒的為難處,當年為扳倒武承嗣,在龍鷹同意下,她透過太平公主去拉攏張氏兄弟,並由太平公主做出保證,異日李顯回朝,絕不虧待他們兩兄弟。

  上官婉兒與武三思關係密切,武三思多少聽過風聲,遂大力破壞李顯夫婦和張氏昆仲的關係,以免肥水流入外人田,讓李顯一方與張氏兄弟聯成一氣。

  龍鷹幾可預見未來的發展,張氏兄弟見勢不妙,必拚死反抗。說到底,他們始終屬武曌的人,若一個處理不好,動輒會惹毛武曌,那時將沒人能估計後果。

  龍鷹首次考慮,該否由自己親手宰掉武三思,一了百了。

  上官婉兒默然無語,沒有答韋妃,或許不知如何答她。

  韋妃有點好笑的道:「張昌儀受了五十兩金,竟忘掉賄賂者的名字,依稀記得是姓薛的,竟責難負責此事的官兒說:『只要是姓薛的,就授給官職。』結果這一年的選人中,共計六十餘個姓薛的人授官。哈!真是荒天下之大謬。」

  龍鷹也在罵張昌儀,亦知韋妃也好不了多少,硬將她老爹升上宰相之位,為害更大。但像韋妃這類人,不論做什麼都認為自己是對的,也就見怪不怪。

  上官婉兒輕輕道:「不過他們在廬陵王回朝一事上,的確曾盡心盡力。」

  龍鷹登時對上官婉兒好感劇增,竟敢在這當兒為張氏昆仲說好話。

  韋妃冷笑道:「太平早和我們說了,但今次梁王到房州去接我們回來,全賴梁王向聖上冒死進言,他們只是袖手旁觀,沒有幫腔。」

  上官婉兒欲語無言,難道說武三思謊話連篇嗎?

  龍鷹不想耽擱過久,惹湯公公起疑,大讚幾句後,隨湯公公到繁花殿去了。

  繁花殿面闊五間,深進三間,四面全部敞開,迴廊環繞。最有特色的是天花用楠木製成,井字形的天花板,每一板均雕上花草紋,不施色彩而保留硬木原色,古樸高雅。

  殿內的佈置古色古香,充盈日常生活氣息。

  不用猜也知是韋妃者,正擁被半躺在一張長臥椅上,上官婉兒坐在她身側,與她喁喁私語,態度親熱。

  六個宮娥在廳子一角,圍著大圓桌在做針黹刺繡,互相交頭接耳,神態輕鬆。

  於踏入殿門前,湯公公唱喏道:「尚藥局太醫王庭經王先生到。」

  稱他為先生,是非常客氣尊重。

  近十雙目光朝他投來。

  韋妃的年齡在三十六、七歲之間,不算美,有種冷若冰霜的味道。她膚色很白,雖在抱恙的當兒,仍是精神旺盛。她的臉龐在比例上長了少許,所以縱然五官精緻,仍使人感到在配合上不自然,算不上美女的標準。但最令龍鷹吃不消的,是她深邃而嚴肅的目光,和臉上那副頑固偏執的神情。

  換過自己是李顯,也希望有人能代勞,安撫她、伺候她,好讓自己有安樂日子過。

  「卑職王庭經,參見王妃!」

  韋妃有點勉強的堆起笑容,盡量溫柔的道:「王太醫請坐到我身邊來。」

  兩個年輕太監不知從何處鑽出來,將椅子搬到與上官婉兒相對的另一邊。

  上官婉兒瞥龍鷹一眼後沒再望他,怕給人從她的眼神看出端倪。韋妃或許不會在意,但湯公公久歷宮廷內爭,對這類事非常敏銳,令她不敢不小心行事。豈知湯公公早被龍鷹爭取過去,會否繼續盡忠,還看龍鷹治腳氣病的功夫。

  龍鷹坐下後,只動鼻子便嗅出個大概的病況來。

  韋妃向湯公公和顏悅色道:「有勞公公哩!太醫交給我們,公公可回重光殿照拂,廬陵王今早起來後,沒歇過片刻呢!」

  湯公公分別向韋妃、上官婉兒和龍鷹施禮,掉頭走不了幾步,韋妃忽然道:「為何見個面,竟用了大半個時辰呢!」

  龍鷹心叫厲害,知湯公公早想好說辭,心有防範,遂趁他以為可以離開之際,放一枝冷箭,希冀湯公公在猝不及防下,如實招出。

  湯公公也是老狐狸,悠然轉身,以不死不活的語調答道:「只因神醫高明得教人難以相信,看幾眼便瞧出大王睡不能安寢的苦況,還想出療治之法,今夜再回來為廬陵王診症用藥。」

  韋妃和上官婉兒齊露訝色,後者還訝異得合不攏嘴,看得湯公公不明所以。

  韋妃也朝上官婉兒瞧去,雙眼射出詢問神色。

  上官婉兒自知失態,幸好大才女聰敏過人,立即以笑掩飾心中尷尬,又知龍鷹的急智是她望塵莫及的,立將球兒送到他的鞠杖下,道:「婉兒不好意思說出來呀!」

  龍鷹差點抓頭,先採拖延之法,道:「事情是這樣子的:……」接著靈光一閃,道:「庭經是天生的大懶人,只愛上山採藥,因可順道遊山玩水。當年應聘到神都來,曾和上官大家約法三章,其中一章是日落後絕不應診。所以上官大家聽到卑職今夜再來診症,大出她意料之外。」

  韋妃欣然道:「太醫對我們確是與別不同。」

  湯公公在韋妃前顯然很有地位,糾正道:「是神醫,真的是神醫。」

  韋妃沒好氣的瞪他一眼,道:「知道哩!還不到外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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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妙問妙答


  不用武三思說出來,只看眾人神色曖昧、未語先笑的態度,已知他們關心的是何事。如李顯般,終日無所事事,吃喝玩樂,更不愁沒有美女,唯一需愁的是應付美女的能力。

  果然武三思道:「一般的壯陽之藥,大同小異,服用多了害處多過好處,不知王神醫在這方面有沒有獨門心得?」

  李顯雙目立即射出渴望神色,其他人無不露出洗耳恭聆的姿態,宗楚客亦不例外。只有站在李顯身後的湯公公毫不在乎,因不論龍鷹說得如何天花亂墜,與他仍沒有半點關係。

  龍鷹瞥湯公公一眼,故作神秘的道:「四個字。」

  湯公公頷首表示有會於心,其他人都是一頭霧水,摸不著腦袋。

  其中一人忍不住的道:「究竟是哪四個字?」

  湯公公道:「這位是鄭普思鄭先生,乃江南名士,精研風鑒相人之術。」

  龍鷹看這個鄭普思,相當年輕,文秀整潔,白淨的臉,一派書生模樣,頗有氣度,只是眼肚浮腫泛黑,使龍鷹直覺感到他是那種從來不會放棄尋歡作樂的機會,縱慾過度的人。他相學方面的功夫如何,當然不清楚,但他是李顯的最佳玩伴之一,則無疑問。

  龍鷹喜道:「鄭先生可給庭經看個相嗎?」

  李顯對他的答非所問,竟非常歡喜,開懷笑道:「王神醫是個很有趣的人呵!」

  另一人嘆道:「究竟是哪四個字呢?」

  人人現出期待之色,因關係到每一個男性的難言之隱。

  湯公公欣然道:「葉靜能葉大人是尚衣奉御,以奇門遁甲名顯江湖,且能以五行之術入武,他的『大衍劍法』,在江湖上亦是如雷貫耳。」

  葉靜能笑道:「聽說王神醫也是武術的大行家,有機會定要向神醫討教。」

  此君顯然對自己的武技信心十足,自然而然流露出捨我其誰的驕姿狂態,不過他確非虛有其名之輩,龍鷹一眼瞧去,已知他的武功與宗楚客相差不遠,難怪能在李顯的親信裡爭得一席位。分別在宗楚客能深藏不露,而他則是鋒芒四射。

  葉靜能三十剛出頭的年紀,皮膚黝黑,像從來不刮臉弄得鬍子滿面,掩去大部分顏容,肩寬膊厚,脖粗如牛,不用懂武功亦有能力與獅虎赤手相搏的樣子,屬天生異稟的人,雙目精芒電閃。

  龍鷹微笑道:「最不該迫不及待聽這四個字者,葉大人肯定是其中之一。」

  眾人爆出轟堂哄笑。

  此時殿外聚集了近三十個要到來恭賀的官員,李顯卻是視若無睹,拍腿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道:「神醫看得極準,靜能曾有連御十女而面不改色的紀錄,第二天起來,仍可如常走路吃飯。」

  由李顯說出來的笑話,當然比龍鷹說的任何笑話更好笑,人人笑得前仰後合,辛苦至極。

  龍鷹心忖,如外面等得發慌的大小官員,知道他們因談論這方面的事而延誤,累他們久等,不知會有何感想?

  又有一人嘆道:「安石雖對鄭先生的鑒人之術一竅不通,也感神醫是奇人奇相。請恕安石直言,初看神醫時,實看不到出奇之處,可是相處下來後,愈發覺神醫魅力四射,愈瞧愈教人歡喜,尚未說出是哪四字真言,已盡收先聲奪人之效。」

  李顯嘆道:「確是精采。這位是韋安石韋大人,分別多年後,今天又再共濟一堂。」

  原來是李顯以前東宮的舊屬,李顯當他的短命皇帝時,韋安石定得重用,李顯失勢後,不用說也知韋安石被武曌投閒置散,現在韋安石的好日子,終於盼回來了。

  只看韋安石繞個彎來指龍鷹醜陋,說得不著痕跡,令聽者舒服,便知他是逢迎捧拍的箇中能手。

  韋安石年近花甲,官樣派頭十足,像永遠戴著副假面具。

  武三思對龍鷹這丑神醫的態度頓然不同,笑道:「請神醫解謎。」

  此時湯公公俯身在李顯耳旁說了幾句話,李顯現出不情願的神色,湯公公又多加幾句,他才勉強點頭。

  湯公公向殿門負責的太監手下打出放人進來的手勢。

  恭賀者退走後,人人目注下,龍鷹好整以暇的道:「根、苗、花、果。」

  最感訝異的是湯公公,還以為龍鷹又是說「以毒攻毒」四字。

  李顯等由上至下,無不現出深思之色,皆因四字本身,隱含某種顛撲不破的道理,耐人玩味。

  宗楚客代眾人說出心中感受,正容道:「神醫確與眾不同,根、苗、花、果四字,從未載於任何醫典,又大有深意,不知如何可用在醫道上呢?」

  龍鷹本懷疑宗楚客是大江聯的人,但這麼相處下來,直覺感到他只屬秦時呂不韋之流,看中李顯是可居的奇貨,不過像宗楚客這類人,肯定野心極大,自私貪婪,為求目的,不擇手段。

  坐在龍鷹那一邊盡端處的年輕武士道:「神醫的看法,與我們武人的看法不謀而合。練武最重根和苗,苗者資質也,根者是基本功,還要勤加灌溉,方能開花結果。在下宇文破,負責東宮的防務。」

  眾人之中,數他最年輕,二十剛出頭。來自世家大族的人,自有股與別不同的氣質和神采,頎長挺拔,潔白少女般嬌嫩的臉上泛出健康的紅暈,眼神精靈堅定,一派天下任我縱橫的氣勢。

  龍鷹早已將他歸入一流高手之列,宇文世家在唐初時高手輩出,這宇文破能被李顯重用,可說是後繼有人了。

  李顯嘆道:「如果我少時懂得這個道理,今天便不用向神醫請教。」

  眾人很想笑,卻不得不苦忍,是因聽出李顯言下望洋興嘆的失落。

  解鈴還需繫鈴人,龍鷹悠然道:「如果我要教廬陵王去練功練氣,才能令大地春回,還用在醫界混嗎?哈哈哈!」

  眾皆莞爾。

  李顯喜出望外,道:「請神醫指點,本王必重重有賞。」

  龍鷹早把李顯掌握通透,如他非是如此這般的一個人,亦不會被韋妃操縱。道:「小人是墨家的信徒,講求生活簡樸,我為廬陵王盡心盡力,皆因廬陵王乃天下景仰的未來明君,萬民福之所繫。千萬勿要予小人任何饋贈。」

  由一個不慕名利、不受賞賜的能人異士的口中,說出捧拍之言,比之任何拍馬屁更有力。

  李顯擊節讚嘆,道:「除練武之外,還有何妙手回春之法?」

  武三思鼓掌道:「妙手回春。哈!廬陵王的遣辭用字,妙不可言。」

  人人看出李顯對龍鷹大有好感,態度更趨親切,當足他是自己人,氣氛融洽。

  賣關子一向是龍鷹的看門功夫,道:「不要以為練武定可大增御女的能力,查實剛好相反,所謂練精化氣,固本培元,會使人因武忘色,如征伐過度,更大損元氣,致武技減退。不信可問侍衛長,他上次和女人歡好是多久之前?」

  龍鷹的感應是多麼厲害,一個照面,立即看出宇文破已臻先天真氣的上乘之境,元氣斂而不發,精純至極,絕非戀色貪花之輩能辦得到。

  眾人目光全投往宇文破,累得他嫩臉脹紅,囁嚅道:「忘掉了!」

  震殿狂笑。

  今次李顯笑得忍不住淚水,開懷至極。

  武三思旁一直沒說過話的官兒道:「醫者望、聞、問、切,神醫只看一眼,立知宇文侍衛長過去一年或兩年都未碰過女人,神乎其技至極。」

  大家笑得更厲害。

  宇文破雖被調侃,但沒絲毫不悅之色,只是非常尷尬,可見說話者和他有一定交情,又或慣了言語無禁。

  那官兒往前俯身,別頭向龍鷹道:「下官李遠懷,一直在廬陵王下辦事。」

  他長相普通,而眼神靈活銳利,屬足智多謀的人物。

  龍鷹雖然尚未揭盅,沒人曉得他葫蘆裡的藥,卻沒有人感不耐煩。而龍鷹已建立起醫術如神的形象。

  湯公公道:「李大人確沒有過譽,剛才入來前,神醫一眼看出小人受腳患困擾,還開出獨門藥方,包保小人在七天內霍然而愈。」

  眾皆讚嘆。

  宇文破道:「下官本是最不該追問的人,現在連我也很想知道。」

  他的話再次觸動各人的笑脈。

  萬眾期待下,龍鷹向李顯道:「庭經的固本培元之法,切實可行,就是『睡覺』,而此睡不同彼睡,睡時能『心腎相交』,元氣天然蓄聚,不論今晚如何大戰連場,明天醒來立即變得生龍活虎,精力充沛。哈!練武功當然千辛萬苦,動輒走火入魔;練睡功則純是一種享受,心腎相交,正是睡功的無上心法。」

  李顯不單不認為龍鷹是虎頭蛇尾,還精神大振,試問一個要燈光火著才可入睡的人,怎會睡得好?豈知龍鷹從法明處得悉他此一情況,故對症下藥,切中李顯的痛處。

  任他李顯是太子還是皇帝,睡不好就是睡不好,誰都幫不上忙。

  宗楚客點頭道:「何謂心腎相交?」

  龍鷹道:「所謂『心』,就是腦袋,心神失守,會成驚風之症,所謂驚生於心,痰生於脾,風出於肝,熱出於肺,因此『豁痰』、『怯風』、『解熱』乃醫家手段,懂此者已可成名醫。」

  龍鷹自幼飽覽群書,所學極雜,加上胖公公師父韋憐香著的《萬毒寶典》,說起來頭頭是道。

  李顯心切問道:「腎又如何?」

  龍鷹從容答道:「腎者,五臟六腑之謂也,以腎總其稱。心主七情,喜、怒、憂、思、悲、恐、驚是也。腎主六淫,風、寒、暑、濕、燥、熱是也。只要我針對廬陵王的情況,調配出十劑丹方,每四個時辰服用一次,再觀其後效,然後再配製新方,包保廬陵王可脫胎換骨,縱橫無敵。哈哈哈!」

  李顯大喜拜謝,視他如再生父母。

  湯公公提醒道:「神醫不是出門在即嗎?」

  無一人不現出注意之色。

  此為必然後果,如果龍鷹的醫術確如他說的那般輕鬆容易,應驗如神,即使本身沒有問題者,亦想請他去醫治有此需要的親戚朋友,又或紅顏知己。

  龍鷹擺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姿態,昂然道:「公公放心,我醫不好廬陵王的……嘿!廬陵王的新症,不會離開神都半步。」

  李顯大笑道:「新症?哈!確是新症。」

  眾人陪笑,笑得最開心的是武三思,這壞傢伙正是一手造成李顯新症的人。

  湯公公又低頭到李顯耳邊說話,該在促他放人。

  但李顯還捨不得放人,亦可能是破天荒首次顯露不畏惡妻的氣魄,道:「神醫何時再到東宮來為本王診症?」

  龍鷹知道為「王庭經」爭取李顯的好感,對他的未來極端重要,把心一橫,道:「今晚如何?」

  李顯現出感動神色。

  龍鷹道:「小人還會帶三帖方劑來讓廬陵王試服。」

  李顯差點落淚,歡喜到不得了的道:「能得遇神醫,是我的幸運。」

  以皇室貴胄來說,這樣的話,實屬極限。

  只要不是盲的,也知龍鷹將成為李顯的寵臣。

  龍鷹敢將話說得這麼滿,是曉得藥劑不奏效,還有魔種做後盾。他的魔氣便如「少帥」寇仲的長生氣,有起死回生之力。

  李顯仍捨不得讓他走,雙目放光的道:「世上是否真有『御女之術』?」

  這話題撩起所有人的興趣,只湯公公是唯一例外,又低頭催促李顯。

  龍鷹道:「御術和媚術,並存於世,男練御術,女習媚術,為武術的旁支,其功效卻不在武功之下,故美女可傾國傾城,為君者必須慎之。」

  宇文破立即露出尊敬神色,顯是認為龍鷹不像大多數繞在李顯身邊的佞臣。而龍鷹這番話,正是說給宇文破聽的。他不但要爭取李顯和韋妃的好感,還要贏得白道武林的尊敬。

  當「龍鷹」被排斥,「王庭經」的身份會變得非常重要。

  提及媚術,亦是在試探宗楚客,如他與妲瑪是同路人,怎都會有點反應,瞞不過龍鷹的靈應。

  然在座者除武三思這個學過御女術者,作賊心虛的心神顫動外,宗楚客一如其他人般,只是聽得津津入味,由此可判斷,他只是個野心家,而非大江聯的人。

  武三思笑著道:「天生狐媚者,算否是一種媚術呢?」

  眾皆失笑。

  龍鷹微笑道:「是個根和苗的問題,長得美貌可人者,叫得天獨厚,修習媚術事半功倍,但媚術並不止於此,能炮製出媚丹,輸入想媚惑的男人體內去,再以媚氣引發,不論對手武功如何高強,亦可予取予攜,竄盜其真氣。不論御術媚術,同是採陰補陽,又或采陽補陰之法。」

  在座者,包括武三思和宇文破,莫不現驚怵之色。

  李顯讚道:「神醫確是博學之士。」

  又嘆道:「雖是意猶未盡,不過王妃正在苦候神醫,本王不得不放人,期待今晚神醫來時,有更充裕的時間。」

  龍鷹心忖,自作孽,不可活,但形勢所逼下,已身不由己。告辭時,連李顯也站起來,恭送他在湯公公領路下從後殿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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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門庭若市


  雖然明知如此,可是入目那種「富在深山有遠親」的盛況,比之以前的門庭冷落,仍教龍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尚未抵從宮城通往東宮和東城的宣政門時,馬車就不得不慢下來,皆因十多輛馬車正在大排長龍,逐一經過門關,同時讓離開的車馬穿門過來。一些官員索性下車,安步當車的進去,熱鬧一如外面的洛河區。

  龍鷹咋舌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上官婉兒淡淡的道:「自聖上公佈登基大典的日子後,來恭賀的人絡繹不絕,沒有減少過。」

  龍鷹道:「這麼多人,廬陵王如何應付?」

  上官婉兒道:「是一批一批的應付,集齊人數後,到主殿重光殿說出賀辭,便可以離開,最重要的是在賀冊上寫下官階、名字,太醫明白了嗎?」

  龍鷹嘆道:「做人已很辛苦,做官則更難。」

  十多騎從宣政門馳出,領頭的兩人認得的是羽林軍大頭子李多祚,與他並騎的是個二十歲許的年輕人,衣飾華麗,外披錦袍,一頭經過仔細梳理的髮髻,但前額已有脫髮的跡象,可想像幾年後他變成半禿的模樣,長相平凡,身體發胖,肌肉鬆散,神情有點不自然,卻裝出一副傲慢的樣子,皮膚是帶點病態的哲白。

  上官婉兒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聲道:「這個就是未來的王太孫李重潤,婉兒看著他改變,在房州時為人謙厚,回神都後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看吧!其他人向他打招呼,他卻是視若無睹。」

  李多祚眼利,認得上官婉兒的坐駕車,舉手致敬。

  上官婉兒掀開簾幕,向兩人請安問好。

  李多祚客氣回應,李重潤亦聞聲望入車窗內,看到上官婉兒,立即瞳仁放大,現出光芒,令他多了點生氣,可是當目光落到龍鷹的醜臉上,毫不掩飾現出以貌取人的厭惡神色。李多祚則用神打量龍鷹,顯是心中有數,曉得眼前醜漢是名震奚國的大國手。

  時間不容許雙方介紹說話,馬車開行,與李多祚和李重潤擦身而過。

  宣政門的守衛增至三十多人,在羽林軍軍服的肩膊處,加釀紅色的肩章,以示他們屬東宮的親衛系統。如狄仁傑說的,其中不少是新手,但平均水準則高於一般羽林衛,人人趾高氣揚,令龍鷹生出暴發戶一朝致富的感嘆。輕輕道:「李顯有改變嗎?」

  上官婉兒以帶點無奈的語調道:「這個誰都不用擔心,他從來都是『喜之者千金不惜,惡之者一芥中分』的人,怕永遠不會改變。」

  龍鷹心忖這就是一個全憑一己好惡處事的人,大才女的形容生動貼切。不過他對韋妃的「此情不渝」,有一天會為他、朝廷和天下帶來災難大禍。

  馬車從敞開的主大門重光門直入東宮,在上次胖公公偷偷帶他來見李隆基經過的廣場停下,不用轉左到倉庫和膳房區去。

  上官婉兒的坐駕車,加入廣場的車群去,成為停在兩邊百多輛馬車的其中一輛,確是盛況空前,可媲美當年武三思於王府設宴款待突厥公主凝艷的景況。

  東宮內傳來陣陣喝采打氣和近十騎蹄起蹄落的急驟響聲。

  上官婉兒道:「宮內的馬球場,正舉行馬球賽,一邊是李重俊、李裹兒、武氏的武延基、武崇訓和武延秀,另一邊是羽林軍的馬球好手。」

  龍鷹心忖根據內定,李顯三女,會分別嫁給武承業之子武延暉,武承嗣之子武延基和武三思之子武崇訓,現在尚未結為姻親,已打成一片,這藉聯姻以達致李、武兩家共同執政之計,不但成功,且成功得過了分。

  龍鷹拉開車門,讓大才女下車,順口問道:「上官大家和本太醫共乘一車,有講有笑,不怕給人說閒話嗎?」

  上官婉兒苗條修長的倩影出現廣場,立即惹得人人矚目。聞言沒好氣的道:「不要忘記你是由王昱推薦給我的嘛!又沒有人有法子找到你,不由我親自押來,有其他方法嗎?也不照照看自己現時的尊容,鬼才會懷疑人家和你有私情。」

  一個形銷骨立,高度則及得上龍鷹,太監模樣的中年人,朝他們走過來,所到處,人人爭著向他恭敬問好,益顯他身份特殊。不過他瘦得不失硬朗,雙目炯炯有神,使人不敢生出小覷之心。

  上官婉兒道:「這個是湯公公,自小追隨李顯,是李顯最信任的人之一,因李顯受過多少苦,他便受多少苦,以前是共患難,現在是共富貴。」

  湯公公隔遠向兩人打恭作揖,道:「上官大家好,這位定是能妙手回春,治好奚王之子令群醫束手的怪病的神醫王庭經先生哩!」

  不要看他瘦削,卻是中氣十足,聲如洪鐘。近看更發覺他長在瘦肩細脖之上的頭顱,不合比例的巨大,讓人一見難忘。

  龍鷹苦笑,改變聲音道:「公公勿要誇我,只是湊巧碰對了。公公怎會曉得在萬水千山外發生的事?」

  湯公公步履少許蹣跚的來至兩人身前,悠然道:「王妃想先見上官大家,太醫便交由公公招呼。」

  兩個小太監及時趕到,領上官婉兒去見韋氏。兩人雖明知湯公公要遣開上官婉兒,好來個獨自盤查,偏是毫無反對之計。

  上官婉兒去後,湯公公領著他朝重光殿的長石階舉步,閒話家常的道:「人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公公卻認為『千將易得,一醫難求』,遠有春秋時期的扁鵲,著有《扁鵲內經》和《扁鵲外經》,惜已因戰火佚失。近則有華佗,不但是觀形察色的診症高手,方藥針灸,無一不精,最能流芳百世者,是其開腹之術。故扁鵲、華佗,能並稱傳世。據奚人所言,奚王之子所得怪症,使他未老先衰,可是經太醫大人用藥後,幾個時辰立告霍然而愈,到現在長得比其他孩子更粗壯威猛。而太醫留在奚國的十多天,幾乎治好了遠近來求診者的所有奇難雜症,一劑起兩劑止,不論新病舊患,無不霍然而愈,太醫神乎其技的醫術,定可與扁鵲、華佗先後輝映。但我們也知太醫正伺候聖上,難以分身,只好央求上官大家,怎都要將太醫請來。」

  龍鷹放下心事,知對方沒懷疑過自己是冒充的,一來自己的名位,是在五年前安排妥當,二來為奚人治病的事,事實俱在。隨口胡謅道:「我怎敢與前輩大家比戰?仗的只是累世傳承的家學,加上對草藥和藥方的好奇心。哈!總而言之,四個子可概括小弟的所謂醫術。」

  湯公公領他步上長階,三十多步石階未至一半,殿內已傳出請安問好的呼聲,至少二、三十人一起發聲,震得殿堂轟鳴迥響。

  湯公公興致盎然的問道:「究竟是哪四個字呢?」

  龍鷹湊近他一點,故作神秘的道:「就是『以毒攻毒』的四字真言。哈!」

  湯公公失聲道:「以毒攻毒?」

  龍鷹好整以暇的道:「於小弟來看,人體內充斥各種毒素,幸好人有天然排毒的功能。用個比喻來說,人身正是個小天地,如外面的天地般,處處是大戰場和小戰場,一旦吃敗仗,便是生病。哈!外面的那一套,可照搬到裡面去。」

  龍鷹絲毫不擺神醫架子,顯已爭得湯公公好感,佩服的道:「難怪太醫如鶴立雞群,得聖上和胖公公重用,上官大家又對你推崇備至,許為『天下第一神醫』太醫可否順便為公公排毒?」

  龍鷹明知這是隨之而來的「後患」,亦知無法拒絕,幸好在奚國之旅的路途上,沒有浪費時間,不但將《萬毒寶典》讀得滾瓜爛熟,又活學活用,且像神農氏嘗遍攜帶的「百草」,對症下藥是駕輕就熟。在入殿前扯著湯公公到台階頂的一邊去。裝模作樣的拉著他的手把脈後,道:「公公是否有雙足腫痛之患?」

  湯公公讚嘆道:「太醫確是醫術如神,二十多年來,給我把脈診症的所謂名醫,少說亦有數百個,只有太醫一矢中的。唉!此腳症困擾得我很痛苦,沒有一晚是睡得好的。」

  龍鷹心叫慚愧,他哪有這個能耐,只因剛才從他的步伐,看穿他雙腳有問題。不過他的感覺和靈應,卻非是扁鵲和華佗及得上,早憑直覺生出治病的靈思,道:「此病又叫腳氣,是風毒的一種,源於五臟六腑的失調,長年的憂慮亦會形成此情況,就像敵勢強大,長期給壓在下風。」

  湯公公誠惶誠恐的道:「有得救嗎?」

  龍鷹摟著他肩頭朝殿門走,道:「待會小弟會使人送來十四劑藥,早晚服用,如此七天之後,包保公公如脫胎換骨,下次小弟回神都時,公公已變成個大胖子。哈哈!」

  湯公公駭然道:「太醫要去哪裡?沒有太醫,我怎辦好?」

  龍鷹道:「每隔一段時間,我便要深入靈山秘林採藥,否則哪能弄出能為公公驅除風毒的藥方?」

  三十多個大小官員從前殿蜂擁而出,兩人避往一旁。入門後,置有一桌,上放供人簽名的名冊,十多人正在輪候,有親衛維持秩序。

  龍鷹愕然道;「不是去為王妃治病嗎?」

  湯公公道:「三天之前,除尚藥局的人外,聽過太醫大名者,怕只有區區數人,但多是從未有機會見過太醫。但忽然間,太醫之名傳得沸沸揚揚,人人津津樂道,但最使我們震撼的是,當宗楚客宗大人向負責外事的人查詢,方知奚王曾多次遣使臣到神都來,想請太醫到奚國去,亦從奚人處獲悉太醫神乎其技的醫術。奚人且告知他們,太醫不單醫術如神,兼且能知過去未來,又武技強橫。在奚人眼中,太醫猶如神人。如太醫般出眾者,理該名傳天下,現在公公才明白,太醫根本不慕名利。如華佗般不喜逢迎,不攀附權貴。換過別人,知有機會入殿去見廬陵王,怎會像太醫般一臉不情願?」

  龍鷹心叫慚愧,他自是怕自己陣腳未穩下,給人看穿,有什麼情願不情願的?不過打蛇隨棍上,是他的拿手好戲。道:「公公有所不知了,寒門家訓,須緊守韜光養晦之道。公公可知扁鵲是怎樣死的?他給秦武王治病,遭到另一太醫的妒忌而被殺害。華佗亦被收監,曾打算把著作傳給獄吏,獄吏不敢接受,華佗只得在臨死前,把著作焚燬。小弟練武便是為這個原因,至少有防身的本錢。至於能知過去未來,只是笑話,皆因奉有密令,不得不裝神弄鬼。哈!公公明白哩!」

  湯公公似明非明的道;「太醫真謙虛,令尊肯定是個有大智慧的人,我們活在宮廷內的人,比任何人更能體會太醫的話背後所含的深意。不要讓廬陵王久等了,太醫請。」

  重光殿貴為東宮的主殿,為太子治事和接見臣下之所,規模龐大,由前後並接的三座殿閣組成,面寬十一間,進深達十七間。兩側置兩亭兩樓,坐北朝南,四周圍以迴廊,設四門及角樓。殿內美輪美奐,富麗堂皇。

  重光中殿北端,一排擺開十多張太師椅,倚旁置茶几,不分尊卑的坐著十多人,正在品茗閒聊,氣氛融洽,見湯公公領著個高大的醜漢入殿,立即停止說話,十多雙眼睛朝龍鷹身上投來,其中五對眼神,特別銳利凌厲。

  龍鷹首先看到的,是坐在中間的李顯,能立即認出是他,不但因他的服飾和位置,更因他的氣質。李顯確和武曌有幾分酷肖,有著一種自幼受到良好教育、世家子弟般的氣度,可是卻予人羸弱的感覺,上唇留著與他整體外形不太相襯的濃密黑髭,仍無增他的男兒氣概,看年齡該接近四十歲,龍鷹直覺掌握到他是個多情而善感的人。

  正如武曌對自己這兒子的評語,他是個全憑個人好惡,不按朝廷制度行事的人,像如此莊嚴的殿堂,當作是尋常客廳般,以之為閒聊之所,即可見一斑。

  武三思坐在李顯右側,不見一段日子,他胖了少許,容光煥發,當然因發現本苦無出路的天地,柳暗花明下,疑無路處竟別有洞天,故春風得意。

  想起他出賣自己,不由心中有氣,恨不得揪他出去痛揍一頓。

  李顯另一邊坐的是宗楚客,仍是一副胸有成竹、氣定神閒的神態,卻沒有刻意打量他,沒有露出懷疑的神色。

  龍鷹醒悟過來,宗楚客比其他人在他身上下過更多功夫,並因而對他盡去疑慮。龍鷹暗想換過自己是他,亦沒法從這樣一個奉命隨泰婭等奚人回國的醫師,聯想到其他事情去,頂多猜到是武曌拉攏奚王李智機的手段。正因他治好李智機兒子的怪病,奚人才全力協助大周對付孫萬榮。

  宗楚客著陸石夫留意自己行蹤,純為找他去為韋妃治病,絕無他意。

  想到這裡,龍鷹神氣起來,以配合「王庭經」的步伐,朝眾人邁步。

  他改動體型後,走路的姿態亦隨之自然改變。

  只看武三思看著他醜臉眼內閃過的神色,便知他扮「王庭經」是如何成功。

  宗楚客首先站起來迎接,其他人亦被逼站起來,只有李顯和武三思仍然坐著。

  宗楚客一副禮賢下士的高姿態,呵呵笑道:「聞名不如見面,太醫的事本官聽得多哩!今天終有幸得見。」

  龍鷹運起魔功,從雙目釋放,投往宗楚客。因魔種的關係,一向以來,他的眼神斂而不發,雖然魔光湛然,卻是內藏的,使他眼神深邃難測,如夢如幻,引人入勝。

  這麼般改由向內而往外,即使熟悉他者,仍沒法從眼神認出是他龍鷹。

  此刻的他,大有重當臥底之感。

  連忙立定,行官禮,向李顯等請安問好。

  李顯現出歡喜的神色,沒有因他貌醜而不悅,笑道:「太醫請坐。我們剛在談論太醫,還有個天大重要的難題,想向太醫請教。」

  湯公公於李顯,等於胖公公於武曌,絕非下人的身份,豎起拇指大讚道:「王太醫名不虛傳,確是有真材實料的大國手,公公剛領教過了。」

  眾人大訝,更知湯公公罕有贊人,態度頓然更為改善。

  湯公公又指示伺候的小太監搬來椅子,讓龍鷹坐在李顯和宗楚客間的位置。

  龍鷹甫坐下,武三思的問難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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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月夜對話


  香箋化為粉末,灑落池水去。

  武曌移到他身旁,憑欄俯視煙霧迷茫的溫泉池,閒話家常的道:「賢兒該是給韋氏害死的。」

  龍鷹愕然瞧她。

  武曌為高宗生的兒子,分別是李弘、李賢、李顯和李旦四人。

  武曌幽幽一嘆,道:「不論朕做過什麼,後世的史筆亦絕不會對朕留情,痛詆極毀,隱善揚惡。」

  龍鷹心忖正是在這個心情下,她憶起仍是小女孩時長安大雪的情景,如果可以重新開始,她仍會選擇走這條帝皇之路嗎?恐怕她自己亦沒法回答。

  道:「只要聖上之後,是另一個盛世,那將是鐵錚錚的事實,任惡意攻訐者如何扭曲聖上的不朽功業,仍不得不承認這最關鍵性的一面。」

  武曌苦笑道:「朕害怕的,是顯兒如楊廣般敗盡我大周的家當,即使隆基能取而代之,也未能力挽狂瀾。」

  龍鷹道:「我雖然對國事一竅不通,但從聽回來的,也知聖上主事後,這數十年來人口不住增長,國力愈趨強大,只要外能延遲默啜大舉來犯之期,內則壓制得大江聯動彈不得,將激烈的鬥爭限制於宮廷、朝廷的層面,沒有波及平民百姓,將仍是大有可為。」

  武曌淡淡道:「邪帝以為顯兒即位後,你仍可以像以前般南征北討、人力物力任你動用嗎?邪帝太不明白韋氏了。」

  龍鷹愕然無語,他非是沒想過這方面的問題,但是由女帝親口說出來,其嚴重性立告劇增百倍。

  武曌現出回憶的神情,緩緩道:「顯兒於先皇駕崩後第七天登基,先皇屍骨未寒,韋氏便慫恿顯兒任命自己父親普州參軍早玄貞為豫州刺史。以官階論,『參軍』之上是『司馬』,再上是『長史』、『別駕』和『刺史』,從低微的參軍到刺史,是連跳四級。可是韋氏仍不滿足,認為刺史只是地方官員,未夠顯赫,逼顯兒再升她爹的官,顯兒拿她沒法,只好將韋玄貞擢升為『侍中』。」

  對於官階,龍鷹全然懵懂,從不深究。現時武曌說的,是大唐的舊制,她登基後,為顯示新朝的氣象,將官署、官階全體易名,更令不熟悉朝廷編製者暈頭轉向。

  武曌看他摸不著頭腦的神情,曉得龍鷹沒法掌握她說的話。解釋道:「舊制新制,如出一轍,只是名稱不同,實際的權力和職能沒有分別。顯兒當皇帝時,朝政分為三省六部。三省是『中書省』、『門下省』和『尚書省』,中書省負責草擬詔敕草案,由門下省檢討,將意見再送返中書省,完成詔敕後交往尚書省,由他們負責執行。尚書省的架構最大,下設『吏』、『戶』、『禮』、『兵』、『刑』、『工』六部,負起內政、財政、文教、軍事、法務以及建設的諸般工作。」

  龍鷹愕然道:「竟然是這麼簡單,真沒想到。」

  武曌道:「政治架構愈簡單愈好,最忌是政出多門,功能重疊。唉!不過邪帝一聽便明的東西,顯兒或許到今天仍不清楚,不曉得『侍中』乃門下省的首長,讓一個全無經驗、無才無干的韋玄貞坐入這個位置,會對國家造成多大的損害。」

  龍鷹問道:「侍中是否等於宰相?」

  武曌點頭道:「舊稱三省的首長為中書令、侍中和尚書令,通稱為『宰相』。尚書令一職一直懸空,改為將六部一分為二,由『左僕射』和『右僕射』各統轄三部,故左、右僕射,亦等同宰相。」

  龍鷹開始明白到武曌當時對李顯的不滿。李顯因韋妃而硬將她老爹韋玄貞,從一個地方屬吏提拔為當朝宰相,將武曌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用人不講門閥、只論才幹的制度,破壞無遺,如讓這種歪風繼續下去,武曌的心血將盡付東流,以武曌的出身和性格,豈肯容韋妃繼續放肆?

  可是只要李顯一天仍是皇帝,他就擁有敗政誤國的權力。位子尚未坐熱,韋妃便無視體制,難怪狄仁傑對她有「急功近利」的評語。但今次回朝,韋妃學乖了。

  武曌輕描淡寫的道:「韋氏犯了和朕同樣的錯誤,但她不明白,朕起用武家的人,是按部就班,且有能者輔之,又有朕密切監察,豈可同日而語?當這蠢兒還要提拔乳娘的兒子為五品官,只因喝過她的奶水,毫無知人善用的能力,朕還能袖手旁觀嗎?」

  龍鷹欲語無言。他尚是第一次聽到武曌承認起用武氏子弟,是她的錯失。

  武曌輕輕道:「朕對邪帝說這麼多不堪提起的事,是要讓邪帝明白身處怎麼樣的局面裡。顯兒被廢後,李旦被立為皇,李隆基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生。」

  龍鷹從來沒有從武曌本身的角度去理解她,她的情況猶如大軍開赴戰場,眼看主帥不住犯錯,最後會累得所有人全陪這無能低智的主帥吃敗仗,誰不想取而代之?問題在有沒有這個權力。

  武曌道:「顯兒即位,權力勢將旁落韋氏和妲瑪手中,她們任何一個,要殺的人將是邪帝。妲瑪想殺你的原因,邪帝比朕更清楚。韋氏要殺你,是因清楚你是她篡朝奪位的最大障礙,不論在軍方和民間,你都有那種號召力。」

  龍鷹點頭同意,道:「所以我剛去見過隆基,不但向他表白魔門邪帝的身份,還向他清楚道出妲瑪和大江聯顛覆中土的陰謀,以免將來因不夠瞭解而疑慮叢生。」

  武曌道:「邪帝竟是認真的。」

  龍鷹抗議道:「聖上怎會這麼看小民呢?」

  武曌微笑道:「朕指的認真,是邪帝確信隆基是成敗的關鍵,並有信心達致目標。邪帝是一諾千金的人,肯這麼和隆基說,正代表邪帝下了排除萬難的決心,而非只為了阻止朕動武。」

  龍鷹苦笑道:「師姐到今天,仍不相信我對聖門的誠意嗎?」

  武曌若無其事的道:「邪帝提議的計劃雖妙不可言,卻不符朕一向的作風。朕今晚比任何一刻更想殺人,事後朕有絕對把握收拾殘局。邪帝如果仍未能提出切實可行的計劃,穩定塞外的形勢和壓抑大江聯,明天太陽出來時,韋氏和妲瑪將再不存於人世。」

  龍鷹好整以暇的道:「師姐該知動武是下下之舉,因為死的絕不止她們兩個人,而此更為小可汗翹首以待的時刻,所以師姐肯到這裡來,看小師弟有何話說。」

  武曌沒好氣道:「師姐有很多時間嗎?還在淨說廢話。」

  龍鷹沉聲道:「只要回紇一天不倒下去,黠戛斯將可夷然無險,我方則必須由郭元振坐鎮邊疆,整固防務。」

  武曌道:「你剛和朕看過同一封信,該知娑葛時日無多。突騎施落入默啜手上後,等於一把利刃直插入西域諸國的心臟去。更使人憂慮者,是『賊王』邊遨號召力大增,聚眾至四千人,人數翻了一番,正四出搶掠,以壯大實力。由於有默啜為後盾,獨解支討伐他時,邊遨可避進突厥人的勢力範圍去。西域的形勢,正朝我們最不願見到的方向發展。」

  龍鷹道:「小民先殺邊遨,再殺遮弩又如何呢?如果我不能辦到這兩件事,便回來陪師姐一起殺入東宮去。」

  武曌道:「今天婁師德來見朕,望朕批准他告老還鄉,昨晚他才到東宮去見廬陵王,告訴朕是怎麼一回事,不准有任何隱瞞。」

  龍鷹嘆道:「皆因廬陵王向他問及我將以奇兵偷襲邊遨的事,使他曉得機密外洩,因而心灰意冷。」

  武曌雙目殺機閃閃,道:「三思?」

  龍鷹苦笑道:「他不單違背了聖上,也出賣了小民。但卻絕不可殺他,還要裝做若無其事,否則什麼太子登位,李、武聯姻,立即完蛋大吉。」

  武曌啞然失笑,道:「虧你還說得這般輕鬆惹笑,好像你對政治比朕更在行。朕知道,不逼你,你是不肯說出來的,邊遨既知道你要殺他,邪帝仍有把握嗎?」

  龍鷹聳肩道:「知道有知道的打法,不知道有不知道的打法。聖上明鑒,邊遨和遮弩都是死定了。」

  武曌道:「大江聯又如何?透過妲瑪,他們對朝廷的狀況將是瞭如指掌。最怕是妲瑪引進黨羽,會釀成宮廷禍變。」

  龍鷹從容道:「關鍵處在乎飛馬牧場的控制權,只要是落入『范輕舟』手裡,以寬玉為首的突厥人,和以小可汗為首的漢人,勢成對峙之局,只要默啜被拒於邊界外一天,寬玉一方絕不肯動手,小可汗勢將變得孤掌難嗚,屆時師弟會以江湖人的身份,先向香霸動刀子,斬斷他們的財路,再從各方面打擊大江聯。」

  武曌沉吟片刻後,道:「邪帝需要多長的時間?」

  龍鷹如釋重負,知已化解了一場宮廷的大禍,甚至是天下的大禍。恭敬的道:「五年的時間該足夠了。」

  武曌皺眉道:「要這麼長的時間?」

  龍鷹愕然道:「聖上有何問題呢?」

  武曌苦惱的道:「師弟以為師姐在得窺天地之秘後,仍有閒情陪蠢兒、蠢女玩遊戲嗎?」

  龍鷹沒想過的瞪著她。

  武曌仰望掛在天邊的蛾眉月,嚮往的道:「這個位子,已再不能為朕帶來樂趣,為了聖門,朕還犧牲得不夠嗎?好吧!朕答應給你五年的時間,五年後,師弟須自己想辦法了。」

  翌日起來,龍鷹埋首為《道心種魔大法》的手抄卷補上餘下的註疏,只看抄卷變得有點發舊,知在過去五年間,給女帝翻閱了無數遍。

  昨夜他從後園回來,五女仍撐著眼皮子在等他,當他公佈高原之旅,怨氣立即化為喜氣,哪還計較他和武曌說足個半時辰?

  五女中,人雅、麗麗和秀清總算到過山海關,隔遠眺望過塞外的風光,但也如小魔女和青枝般,從未離開中土半步,現在不單有機會到中土外旅遊,且是神秘美麗的高原,莫不興奮雀躍。

  是夜龍鷹享盡溫柔,忽然間,他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須忠於自己,無愧於心。

  小魔女知道將隨時起行,掛念起老父,與青枝吃過早膳後策騎黑兒和棕兒返國老府去。龍鷹則騎雪兒與人雅三女繞著甘湯院走了幾圈,方回書齋開工。

  甘湯院的守衛全換上自己人,由與他有深厚關係的御衛小曾負責。武乘川和榮公公都是知情者,有他們為他掩飾,保密功夫做得妥妥當當。

  臨近正午,龍鷹終於完成任務,將兩冊手抄卷放入鐵盒,交給小曾,再由他親自護送,送往仙居院去。

  他則勉為其難的離開三女,到貞觀殿赴上官婉兒之約。

  漫步皇城,巍峨殿宇,重重疊疊,熟悉親切,途中遇上大小官員,間或有人和他打招呼,顯見胖公公營造出來「確有此人」的手法,已經產生效用。

  王庭經再非子虛烏有的人物。

  表面看來,他與皇城內來去匆匆,各自為己事忙碌者沒有任何分別,只他自己曉得正逆著時代的大洪流,舉步維艱,在可見的未來,仍看不見任何希望和出路。

  武曌從垂簾聽政,到走出簾幕,登上則天門樓稱帝,期間政治黑暗殘忍,酷吏橫行,但總還有跡可尋,就是順她者生,逆她者死。何況武曌英明果斷,知人善任,故大周朝名臣輩出,培養了無數人才,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而對外軍威不振的唯一遺憾,亦由他龍鷹填補了。

  可是若中宗重登帝位,在背後操縱的是韋妃和妲瑪,掌權的是武三思這種小人,用人惟私,以劣幣驅逐良幣,情況實在不堪想像。

  他要抗逆的,正是這股不可抗逆的洪流。

  龍鷹看到來俊臣,這個酷吏頭子正和幾個官兒在道旁說話,其中一個是宋之問,本是張氏兄弟的食客,現身穿官服,該是因張氏兄弟的關係當了官。

  來俊臣臉容蒼白,昨夜肯定睡不好,眼神閃爍不定,更是心神不安。龍鷹心忖這叫何苦來哉,如當年他真的退隱為僧,就不用陷身今天的情況。他以前的大靠山武承嗣早魂歸地府,今天的武氏子弟之首的武三思,絕不會與他這個滿手沾有唐室子弟血腥的人為伍。宮廷現時的三大勢力,東宮、武氏和張氏,他只能投靠張氏兄弟。

  當太子黨和武氏子弟聯成一氣後,張氏兄弟頓然變得勢孤力弱,唯一的憑侍只有武曌。強弱則有如「進氣」和「退氣」。際此即位在望的時刻,李顯便是從地平升起的太陽,日出東山;武曌雖仍位處中天,光耀大地,卻是不住往西下移,最終將沒入地平。

  彼進此退下,人心的向背,不言可知。

  來俊臣等不知是否因他的醜臉,投來目光,看幾眼後沒再留意他。

  龍鷹心神大定,知自己改變體型之法奏效。像來俊臣般熟悉他的人,心無定見下的隨意一瞥,最容易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現在來俊臣全無異樣神色,正表示一點認不出路過者是他龍鷹。

  與上官婉兒幽會後,還要去找胖公公,安排到高原的事宜。他只是向女帝求准讓嬌妻們遠離險地,並沒有說出胖公公隨之一道去的事。女帝和胖公公的關係恩怨相纏,讓胖公公親口向女帝說出來,比較妥當。

  明天風過庭和覓難天將抵達神都,對此他早有安排,透過丘神績囑他們把家小留在揚州,因神都已成險地。

  貞觀殿在望。

  一輛馬車朝他駛過來,龍鷹認得是上官婉兒慣用的馬車,忙停下來,暗裡奇怪,難道大才女想在車內和他纏綿恩愛?

  車停。

  車簾掀起,現出大才女宜嗔宜喜的花容,輕呼道:「太醫大人請登車!」

  龍鷹一頭霧水的登上馬車,坐到美人兒身旁。

  馬車繼續行程,卻是往東走。

  龍鷹訝道:「到哪裡去?」

  上官婉兒湊在他耳邊,嗔道:「誰叫你忽成名醫,有人找你治病呢!」

  龍鷹愕然道:「誰能勞煩我的上官大家,竟放棄了精采的偷情,改為押小弟去診症看病,且明知我是虛有其名的假神醫?」

  上官婉兒道:「當然是個婉兒不敢開罪的人哩!」

  龍鷹終於發覺,馬車正朝東宮的方向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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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未來天子


  李隆基胖了點兒,尚算精神,在他對面坐下,雙目射出銳利的神色,打量龍鷹好半晌,讚嘆道:「竟有如此巧奪天工的易容術,連眼形也變了,使隆基差點認不出鷹爺的眼神。」

  龍鷹亦在打量他,放下心頭大石的道:「為何夜夜流連青樓?」

  李隆基嘆道:「皆因換湯不換藥,形勢的險惡,絲毫不改,表面風平浪靜,內裡處處暗湧。以前害怕武曌,現在顧忌韋妃。誰曾想過呢?廬陵王回朝後,竟會與武三思打得火熱,結成一黨。現時武氏的人勢力不減反增,武延暉、武延基、武崇訓等與廬陵王三女定下婚事後,更是意氣風發。現在我們兄弟五人,全在他們的人密切監視下,說錯句話,也可招禍。」

  龍鷹心忖他現在身處的情況,自己正是始作俑者,不過現在豈是悔恨的時候,道:「這是天意。」

  李隆基怔了一怔,雙目射出不解之色,道:「鷹爺認為隆基仍有機會嗎?」

  龍鷹道:「我是旁觀者清,在唐室子弟裡,你是唯一沒爛掉的人,將來撥亂反正,捨爾其誰?」

  李隆基苦澀的道:「廬陵王是長子嫡孫,又得天下擁戴,而連我父從皇帝到太子,從太子到相王,都是虛位虛權,何況是我?」

  武曌廢去中宗,另立李旦為睿宗,又立李旦長子李成器為太子,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唐功臣李世績的孫子徐敬業在揚州起兵反武曌,卻被迅速蕩平。武曌乘勢為自己加上一個「聖母神皇」的封號,雖然尚未公然廢去李旦的皇帝地位,但人人看出是改朝換代的先兆,引發了以李唐宗室越王李貞為首的兵變。李貞敗得更快更慘,至此唐室大勢已去,李旦為了保命,只好自動讓出帝位,改當太子,怎想到最後連太子之位,亦要拱手讓給兄長,李隆基自悲自苦,非是沒有來由。

  龍鷹淡淡道:「人各有志,不能強求。假設你老兄甘於煙花酒色,對眼前中土的危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立即離開,永遠不再與你聯絡相見。」

  李隆基雙目精光閃閃,奮然道:「我李隆基當然不是這樣的一個人,還想依附鷹爺驥尾,創出男兒事業。嘿!但真的沒有想過當皇帝,更自問受不起。唉!我失去方向了!」

  龍鷹搖頭道:「你看錯自己哩!當你聽完我即將說出來的話後,會將你的想法徹底改變過來。你必須培養出當皇帝的野心,視自己為將來能開創出另一大唐盛世的明主。」

  李隆基沉吟道:「鷹爺是否想說關於韋妃的事?」

  龍鷹微笑道:「當然不止於那般簡單。」

  李隆基精神大振,道:「請鷹爺指點。」

  龍鷹道:「先問一句,你對武氏子弟有何看法?」

  李隆基雙目射出深刻的仇恨,沉聲道:「武曌害死我的親娘。」

  龍鷹若無其事的道:「從今天開始,你要拋開所有個人恩怨,純從成敗的角度視事,目標則是開展另一個盛世,就像在戰場上,用盡每一個對己方有利的因素,爭取最後的勝利。登上帝座後,也不能憑自己的好惡治事,一切以天下的福祉為依歸。這是條不歸之路,只有這樣,我龍鷹方可對你知無不言,為你效死命。」

  李隆基現出感動的神色,道:「隆基真的有機會嗎?」

  龍鷹道:「以前我只是憑直覺感到這個可能性,現在卻有十足的信心。你曉得我是誰嗎?」

  李隆基發怔的瞪著他,雙目射出期待之色。

  龍鷹笑道:「你不害怕知道真相嗎?」

  李隆基道:「我早問過萬大哥,他著我不要再問,只說可以絕對信任你,就如信任他般。隆基也從沒懷疑過鷹爺,因為鷹爺不但不用討好我,也不用討好任何人。」

  龍鷹壓低聲音道:「小弟至少是半個『魔門邪帝』。」

  李隆基縱有充足的心理準備,仍現出沒法掩飾的震駭。

  龍鷹輕鬆的道:「幸好你沒有拔足逃跑。」遂以最簡潔的言辭,交代出身來歷。

  聽畢,李隆基重重吁出一口氣,道:「那你根本算不上是魔門的人,只是機緣巧合下練成《道心種魔大法》。」

  龍鷹道:「因為我的確視『邪帝』向雨田為師父,所以感到身屬魔門。」

  李隆基灑然道;「為善為惡,在乎寸心之間,門派身份並非決定性的。這麼說,國老也曉得你這個身份。」

  龍鷹點頭應是,道:「還有靜齋仙子端木姑娘、風過庭、太平公主、張柬之。唉!在保密上,我做得很差。」

  李隆基道:「隆基能與聞此事,感到非常榮幸。難怪武曌肯這麼重用鷹爺,因為鷹爺乃沒有人奈何得了的人。聽說最近魔門有兩個元老級的人物現身襄陽,還在重重圍困下安然逸去,如果知道你是新一代的邪帝,肯定會來找鷹爺,鷹爺將如何對待他們?」

  龍鷹心中大讚,李隆基確有成就皇業的質素,敢繞個圈子來探問,看魔門邪帝這個身份對他的影響有多深。笑道:「此事絕不會發生,因為那兩個魔門混蛋,是由法明和小弟扮的。」

  李隆基愕然以對。

  龍鷹順勢將妲瑪的事說出來,又詳述到大江聯做臥底的經過,讓這位「未來天子」明白自己處於一個怎麼樣的位置、須努力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希望他諒解自己對大江聯一眾無辜者的苦心,也讓他明瞭塞外形勢的險惡。

  最後道:「在妲瑪的主導下,再不能對你王伯父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情況的發展亦由不得任何人左右。十年磨一劍,我們只能等待,並非說什麼都不做,我的任務是趁聖上仍然在位,明的是不擇手段打擊默啜,暗裡則拖大江聯的後腿。不論小可汗、楊清仁、高奇湛、香霸,又或妲瑪、湘夫人和柔夫人,均為厲害至不能更厲害的可怕人物,其手段非是我們能預想,一個不小心,中土危矣。」

  李隆基沉著的道:「聖上曉得妲瑪的身份了嗎?」

  龍鷹坦白的答道:「昨夜才知道,幸好我有三字真言,否則昨夜她已親自領軍殺入東宮,逼你伯父交人。哈!真險!」

  李隆基摸不著頭腦的道:「什麼三字真言?」

  龍鷹欣然道:「就是你老哥的大名,『李隆基』三個字。」

  李隆基駭然驚震,失聲道:「什麼?」

  龍鷹是不得不告訴他此事。不論他說什麼,於李隆基來說仍是不著邊際,因為在目前的形勢下,確是排隊亦輪不到他來做皇帝。可是一旦得女帝認同,原本虛無縹緲的事,立即變得真實起來。

  龍鷹道:「這正是『十年磨一劍』的真義。我會請聖上將你外調當官,便當是做皇帝前的預習,同時避開京城的風風雨雨,盡量與其他人保持良好關係。」

  李隆基苦惱的道:「可是隆基最渴望的,是隨鷹爺到塞外去,經歷沙場戰陣。」

  龍鷹道:「你是要當皇帝而非猛將,更關鍵處是不可讓人看破你和我的關係,愈疏離愈好,未來的其中一個可能性,是我被揭破邪帝的身份,還在韋妃和妲瑪的手段下,成為朝廷和白道武林公敵。」

  李隆基搖頭道:「那是不可能的。」

  龍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隆基可知,國老、婁老和胖公公,均心萌退意。利字當頭下,往日的戰友,會變成將來的敵人。」

  李隆基斷然道:「萬大哥和隆基,永遠不會改變對鷹爺的看法。」

  龍鷹探手過去,抓著他肩頭。

  李隆基雙目一紅,伸手按在他手背,用盡力抓緊。

  這次交談後,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方有另一個機會。

  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龍鷹用胳膊支著從臥椅欠起身。燈火映照裡,人雅和青枝兩女圍著圓桌為他裁剪新衣,秀清和麗麗則親自下廚,為他弄遲了至少個半時辰的晚膳。小魔女坐在一側,秀眉輕蹙的道:「躺得不舒服嗎?」

  正埋頭工作的人雅和青枝都拿眼來瞄他,臉蛋微紅。

  小魔女立即雙目放光,道:「剛才在澡房內發生過什麼事?」

  青枝怨道:「小姐呵!下次由你去伺候姑爺,看可否有別的遭遇。」

  小魔女叉腰嗔道:「他算什麼勞什子?竟要本姑娘去伺候他?」

  龍鷹笑嘻嘻道:「當然沒有這個資格,由小弟伺候小魔女大姐又如何?」

  小魔女正要發惡,旋又忍不住「噗嗤」嬌笑,橫他一眼,不屑的道:「伺候你的大頭鬼。」說完又加贈媚眼兒。

  龍鷹心都癢起來,小魔女的確長大了,解人事後愈來愈狐媚誘人,最使他難以抗拒的是,萬種風情裡仍未脫她天真女孩的迷人神韻。只恨聖駕隨時光臨,惟有壓下心中的情焰。

  他已久未嘗過此刻的家庭之樂,得來不易,又想到未來的日子,分外感到眼前情景的珍貴。

  忽然很想聽人雅的聲音,道:「人雅你來告訴小魔女大姐剛才在澡房發生的事,包保大姐聽後,下次搶著入澡房去。」

  狄藕仙大嗔不依時,人雅認真起來,求饒道:「鷹爺呵!教雅兒怎麼說呢?」

  看著人雅和青枝耳根紅透,龍鷹樂不可支,坐直身體向旁邊的小魔女道:「聽到沒有?換言之就是澡房之樂,非言語所能形容。哈!」

  狄藕仙嘟長嘴兒,傲然道:「今早揍得你不夠嗎?」

  青枝乘機反擊道:「有好戲看哩!小姐快隨姑爺到樓上去,再打一次。」

  狄藕仙大嗔道:「死丫頭,只懂幫他。」

  龍鷹大樂,又故作驚訝的道:「我糊塗哩!青枝著我去給你揍一頓,竟是幫我嗎?我怎是小魔女大姐的對手?」此時麗麗和秀清捧著他的晚膳出來了,人雅和青枝趕忙清理桌面。

  龍鷹起身,乘機將小魔女從椅子拉起來,摟得她纖腰欲斷的親個長嘴兒。

  小魔女嘴皮子雖硬,反應卻不知多麼熱烈。

  龍鷹有些兒分不清是幻覺、美夢,還是真實般的在五女的伺候和歡笑聲裡,一早受這場家宴,樂不思蜀裡,腦海中忽然浮現掛在上陽宮御書房內描繪雪景的畫軸。畫裡的三個人像活過來了,正不住走往大雪的深處,背影不住模糊,大雪逐漸掩沒他們,天地再沒法區分,白茫茫一片。

  在這一刻,他驚覺武曌來了,他感應到的是她的思想。

  於他來說,是全新的經驗。

  女帝為何在來與他說話的當兒,竟想著數十年前的一個情景?她是處於怎麼樣的心態裡?

  小魔女在他臂上狠捏一把,不滿道:「壞蛋又在動什麼歪念頭?」

  龍鷹長身而起,又俯頭分別親小魔女和俏人雅的臉蛋,道:「請恕為夫失陪一會,你們留在樓內,勿要離開。」

  他特別提高聲音,知會傳入女帝耳內。

  麗麗失望的道:「剛回來,又要走。」

  小魔女一把抓著他手臂,惡兮兮道:「得我批准了嗎?」

  龍鷹正容道:「諸位嬌妻請放心,我只是到後園的暖池去,見完聖上後立即回來報到交人。」

  小魔女聞聖上之名,嚇了一跳,放手。

  龍鷹壓低聲音道:「回來後,為夫或有天大的好消息公佈,包保連小魔女大姐也喜歡得破例陪小弟入澡房去。」

  使個身法,沒入樓外的暗黑中。

  熱氣騰升裡,大周女帝若有所思的立在跨池的木橋,看的卻是天上的蛾眉月。她一身便服,彷彿這裡是她仙居院的後園,輕鬆自在。不知為何,龍鷹總感到她和以前不一樣了。

  放輕腳步來到她右後側。

  武曌輕輕道:「又另一個中秋節哩!」

  恐怕只龍鷹一人,明白她這句話後的感觸。

  當年他代駕出征孫萬榮前,也是在臨近中秋之際,與她在貞觀殿的園子內說話,她當時對龍鷹不能與她共賞圓月,視為憾事。比對其時和現在的情況,大家均已是不同的心境,那種世易時移的強烈感覺,使人惆悵惘然。

  龍鷹望往夜空,感受著宇宙無與倫比之美。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

  這是古代哲人對宇宙下的定義。而任何古代思想家的哲思和創始觀,不論如何離奇怪誕,又或玄之又玄,仍是源於對眼前宇宙和自身定位的驚嘆。

  心有所感下,龍鷹也想得癡了。

  只有星空,是純淨和沒有雜質的。

  武曌似處於特別的情緒裡,悠然道:「邪帝的魔功又見精進,本認為你絕沒可能感應到朕,豈知隔遠看你一眼,竟被你掌握到朕來了。」

  龍鷹很想問她當時心裡想的,是不是當年長安大雪的情景,終究不敢問出口。道:「對自己在這方面的進步,是糊里糊塗的。但不知為何,回神都後,感覺變得清晰起來。」

  武曌道:「是好的感覺嗎?」

  龍鷹點頭道:「是一種深入而動人的感覺,隨著對外在世界靈通上的擴闊,心門的天地卻往下深鑽,自具自足。」

  武曌道:「朕明天使人送《道心種魔大法》的手抄捲到這裡來,讓你補上向雨田其他的註釋。」

  龍鷹衷心的道:「我會盡快完成。」

  武曌淡淡道:「你道自己還有很多時間嗎?」

  龍鷹愕然道:「我要到哪裡去?」

  武曌轉過龍軀,面向著他,道:「龜茲方面有回音了,讓使者攜帶密函回來,朕已看過一遍,你看過後不論如何不忍,也要搓為碎屑。」

  龍鷹接過女帝龍手親遞過來的信,順口答道:「有什麼捨不得的?」

  武曌道:「是花秀美親筆寫給你的信。」

  龍鷹心神劇顫,抽出香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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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重操故業


  大宮監府。

  離開國老府後,龍鷹裝模作樣的回尚藥局打了個轉,運功稍改體型和聲音,變化雖不大,卻可令熟悉他的人認不出是他來。由於曾在成都逗留過一段時間,帶著川音的語腔,更是維肖維妙。

  胖公公在花園的亭子內沉思,提著煙桿吞雲吐霧。

  龍鷹坐到他身旁。

  胖公公斜眼睨著他道:「不要以為公公坐在這裡躲懶,我起來後一直為你做功夫。」

  龍鷹想揭掉面具,卻被他阻止。

  胖公公道:「魔種的神通變化,教人驚異,只不過收縮了幾條筋,立即使你猶如另一個人般,剛才驟眼看你,直以為王庭經確有其人。這個身份以前不關痛癢,現在則是妙不可言。所以我使人四處散播有關丑神醫的故事,活靈活現,繪影繪聲。哈!公公正是宮內散播謠言的第一高手。」

  龍鷹道:「有用嗎?」

  胖公公失笑道:「你這小子精明時教人害怕,糊塗起來使人發噱。沒用?你問自己吧!對外在人事的印象,有多少是親身經歷,又有多少是道聽塗說回來的?聽得多了,謊言可成為事實。當有關你的事在宮內宮外廣為傳播,有人查問你時,會將原本子虛烏有的丑神醫,視為真實存在的人物。」

  龍鷹道:「我該住在哪裡?家中有些什麼人?若有人想找老子治病,到哪裡去?」

  胖公公好整以暇的道:「巧妙處正在這裡,你這個怪醫生性孤僻,潛心醫術,終日上山採藥,又四處搜索民間秘方,居無定所。回神都時,因得聖上寵愛,所以住在上陽宮內,我還特別使人在仙居院內為你佈置了居所,裡面堆滿山草藥和各式製藥工具,是個獨立的院落。」

  龍鷹皺眉道:「聖上龍體安康,比你和我更精神,要我這個丑神醫來幹什麼呢?」

  胖公公「哼」道:「你這小子,聖上最著重的當然是她的聖容,全賴你的妙手,故能青春常駐。而你太醫生涯的最高目標,正是要尋出長生不老之法,所以聖上視你如珠如寶。明白嗎?」

  龍鷹大吃一驚,道:「公公豈非在害我,不論老的娘兒或嫩的娘兒,誰不想永保青春?」

  胖公公道:「這叫『不做則矣,做就大做特做』。放心!位置是這麼去定,並不代表你真有回天之力。又不是長生不死,只是我們的王神醫深諳養顏之法,則為事實。哈!」

  龍鷹心忖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是已成的現實,也擔心不了。

  胖公公道:「從今早一直找到現在,仍找不著李隆基那小子,不知滾到哪裡去?昨夜並沒有回王府。」

  龍鷹道:「他住在哪裡?」

  胖公公道:「李旦讓出太子之位,降為相王,王府設在積善坊,李隆基等五兄弟在王府內分院而居。」

  龍鷹道:「聖上對李隆基仍未真的點頭同意,這麼快去找他幹麼?」

  胖公公哂道:「縱然聖上不同意,說該找法明來當皇帝才對,你會聽她的話嗎?」

  龍鷹苦笑道:「我只是想先看聖上有什麼話說。」

  胖公公咕噥道:「這小子究竟到了哪裡去?」

  龍鷹心中一動,道:「我或許有找到他的辦法。」

  胖公公微微一怔,道:「我辦不到的事,你竟可以辦到嗎?」

  龍鷹道:「神都這麼大,要我找一個人,成功機會如大海撈針。但對一個人來說,神都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

  胖公公道:「是誰?」

  龍鷹道:「是陸石夫。公公聽過他嗎?他正因消息靈通而陞官。」

  胖公公道:「靠得住嗎?」

  龍鷹答道:「對聖上他是忠心耿耿,沒有家室。該這麼說,是因愛妻死後,立誓不再續絃,沒有家室,又不近女色,無牽無掛。」

  胖公公動容道:「這樣一個人,將成絕大助力,不過絕不可讓人看穿他和你的關係。這樣吧!我找個藉口召他入宮來,讓你和他說話。你在這裡坐一會。」

  胖公公去後,龍鷹思潮起伏,最後集中在「賊王」邊遨身上。薛延陀馬賊之所以能成為回紇獨解支的心腹大患,皆因邊遨和手下均是境內土生土長的人,熟悉水土,兼且薛延陀雖被滅,餘勢未消,一旦邊遨得默啜支持,必聲威大增,依附者眾。每過一天,他的力量將增長一分,如不能快刀斬亂麻,後果可想而知。

  現在回紇和黠戛斯已成阻止默啜吞併西域諸國的中流砥柱,如被動搖,將沒有力量能抗衡默啜。

  又想到武三思這壞傢伙平時和自己稱兄道弟,轉個身便出賣他去討好韋妃,讓自己看到他猙獰的真面目。

  如何才可以幹掉邊遨呢?以前憑天山族的情報,以奇兵突襲的方法再不可行,因奇兵再非奇兵。

  胖公公回來了,坐下道:「陸石夫不知為何事到了東宮去,公公已派人到宮門外截他。」

  龍鷹大奇道:「公公出去打個轉,竟已曉得遠在東宮的事?」

  胖公公道:「碰巧吧!有個剛回來的人,說在東宮門外遇上他。有過庭和難天的消息了。」

  龍鷹喜道:「何時抵達?」

  胖公公道:「他們會在揚州玩兩天,後天正午該抵神都。」

  龍鷹心中欣悅,萬仞雨回鄉後,再沒有可說心事的人,現在有兩人做伴,再不愁寂寞。

  龍鷹過天津橋,沿洛水南行,朝南市的方向走去。

  洛水舟來船往,道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其熱鬧繁華的景象,令人有不真實的錯覺。

  化身為王庭經後,他不再像以前般令人矚目,亦沒有美娘子的眼波兒投來,感覺反而更輕鬆自在。不過也知只要展開手段,他的醜模樣也可變成魅力四射,憑的是「內涵」,想到這裡,也覺好笑。而事實上,此時的他沒有絲毫歡笑的心情。

  太陽下山前,陸石夫來見他。

  龍鷹在他面前揭開面具,以示對他的信任,這個硬朗漢子沒有令他失望,只從他的眼神變化,便知他寧死不肯出賣龍鷹。

  在這時候,當然不可向他透露太多,亦怕他負荷不來,只著他嚴守秘密。

  陸石夫吁出一口氣道:「幸好曉得王庭經是鷹爺,否則立即出岔子,剛才在東宮遇上宗楚客宗大人,他著我查王庭經的來龍去脈,留意你在神都的活動。」

  龍鷹心中大懍,想不到宗楚客隨李顯到了神都來,此人的真正身份很值得懷疑,極有可能是大江聯的臥底,否則怎會留意小小一個太醫?自己這邊廂赴任,他那邊廂來探自己的底細,消息靈通兼精明仔細,不放過任何能與武曌接近的人物,正是臥底的作風。且他一向與突騎施的娑葛對立,娑葛的叛周自立,由他一手造成。此人與塞外諸族的關係千絲萬縷,是朝中罕有的西域通,風過庭查問西域的情況,求教的對象便是他,而他們在西域遇伏,險死還生,說不定也是因他與敵人暗通消息所致。如果負責調查妲瑪夫人的是他,當然查不出真相。

  龍鷹道:「這方面的事稍後再說,小弟請陸大哥來,是想找到不知到了哪裡的臨緇王李隆基。」

  陸石夫帶點不屑的道:「何用花工夫去找?肯定他是窩在鄰近南市的花香院。

  自廬陵王回朝後,他十天有八天是在青樓度日。」

  龍鷹失聲道:「什麼?」

  陸石夫有感而發的道:「很難怪他,給關了這麼久,他的四個兄弟比他更不堪,夜夜笙歌,臨淄王算好點哩,到最近一個月才去花天酒地。他還有個癖好,最愛珠圓玉潤的美女。」

  龍鷹整個頭皮在發麻,自己是不是看錯他呢?幾乎想立即去痛揍他一頓,順口問道:「陸大哥因何事到東宮去?」

  陸石夫嘆道:「還不是因李重俊闖的禍?」

  龍鷹茫然道:「誰是李重俊?」

  陸石夫答道:「李重俊是廬陵王第三子,非是韋妃所出,而是由宮人所生,懂點武功,今次已是第二次在神都鬧事。」

  龍鷹道:「發生了什麼事?」

  陸石夫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和黃河幫的陶顯揚到青樓尋歡,因小事與鄰房的人起衝突,打傷對方幾個人,不巧的是,被打傷的其中兩人,一是左拾遺賈虛己之子,一是飛馬牧場派駐神都負責戰馬交易的人,事情因而鬧大,需我出來擺平。韋妃雖然不喜歡李重俊,卻不想此事傳入聖上耳內去。」

  龍鷹記起陶顯揚,正是由他親自送自己和小魔女等到長安去,手段圓滑,風度翩翩,對他執禮甚恭,招呼周到。這麼的一個人,很難與動手傷人的惡行扯上關係。道:「我認識陶顯揚,他怎會鬧事?」

  陸石夫道:「動手的是李重俊,他性情火爆,如不是陶顯揚大力阻止,肯定弄出人命來。」

  龍鷹道:「他因何事大發脾氣呢?」

  陸石夫道:「還不是因他的妹子李裹兒,給李重俊聽到對方以他妹子的名字做話題。李裹兒是廬陵王的最幼女,生於赴房州途中,廬陵王脫衣裹之,故名裹兒,最得廬陵王和韋妃寵愛,長得百媚千嬌,刁蠻任性。小魔女歸龍爺後,李裹兒到神州不逾兩月,已隱有取而代之之勢,故談論她實屬平常不過的事,只是李重俊或許因心情不佳,按捺不住性子吧!」

  龍鷹順便問道:「廬陵王諸子裡,有哪一個是像點樣子的?」

  陸石夫道:「廬陵王的長子是李重潤,聽說人品不錯,但愚弱無能,有點像……嘿!不說哩!次子是李重福,不知是否因長期生活在陰影裡,行為有些瘋瘋癲癲的,沒有隨廬陵王來。比起來,李重俊算是較有為的一個。」

  龍鷹心忖較有為者仍屬這等貨色,且知不論是李重潤又或李重俊,都是全無機會,他們的處境就像當年武嬰諸子,將成為韋妃野心的犧牲品,當中還牽涉到妲瑪這個不測的因素。

  可是,自己看中的李隆基又如何?想到他正在青樓裡左擁右抱,醉生夢死,心中閉翳。就是在這種心情下,他與陸石夫分頭離開大宮監府,往青樓「拿人」。

  燈火輝照裡,「花香院」三字的大招牌映入眼簾。瞧規模,遠及不上芳華閣或飄香樓,但也門面講究,古色古香,使人感到是尋幽探勝的好去處。

  把門的幾個大漢雖然被他的醜臉嚇了一跳,可是見他一身官服,不敢怠慢,恭迎他人內去。

  龍鷹這刻才懂頭痛,自己氣沖沖的來尋李隆基的晦氣,卻沒有考慮現實的情況。說到底,李隆基乃皇室貴胄,會有隨身護衛,自己貿貿然去找他,又不能報出龍鷹的身份,怎可能見得著他?

  另一方法是恃強硬闖,當然更為下下之策,傳開去是未見其利先見其害,就算以胖公公的足智多謀,也難以解釋王庭經為何要到青樓找風馬牛不相及的李隆基。

  幸好踏足迎客的轎廳時,他已計上心頭,向迎過來招呼他的中年美婦道:「這位美娘子,可否借一步說話?」順手塞半錠金子入她的手裡去。

  美婦人立即眉開眼笑,拋他個媚眼道:「奴家叫小慈。」熟練地將手插入他臂彎去,帶他穿過轎廳,來到花木扶疏、前院和後院間的園子。

  龍鷹道:「我想見臨淄王,又不想驚動其他人,小慈有何辦法?」

  小慈臉現難色,道:「奴家不敢打擾臨淄王呵!不是不想為大爺辦事,而是真的無能為力。」

  龍鷹早預見她會如此反應,不是這樣才不正常,又多塞給她半錠金子,道:「我也是當官的人,怎會不知禁忌?小慈只須給我傳一句話便成,見不見由臨淄王自己決定。」

  又擔心的道:「他是否喝得酩酊大醉呢?」

  小慈道:「這個大爺可放心,臨淄王很少喝醉酒,少有人到青樓來可以這般有節制。奴家還不知大爺高姓大名呵!」

  龍鷹道:「不用理我是誰,只須告訴他,我正是當年胖公公請來為他診症的人便成,記緊哩!千萬不要說錯。還有,說完這句話後,便當從來沒說過,明白嗎?」

  小慈終清楚眼前的醜漢非是白撞,而是與李隆基有關係的人物,雙腿一軟,差些兒立足不穩。

  龍鷹抓著她道:「先給我找個方便說話的地點,然後為我傳話。」

  龍鷹以前雖想到李隆基最有當皇帝的資格,仍想不到中土未來的盛衰,竟繫於他一人身上。情況頗像當年的李世民,只有由他當皇帝,中土才能出現前所未有的盛世,事實亦是如此。

  驟然從陸石夫處聽到李隆基流連青樓,失望之情,縊於言表,直到聽得小慈說他仍懂得克制,心情稍微轉佳。

  他身處院內幽靜的一角,憑他靈銳的感官,即使武曌想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偷聽他們說話,亦肯定辦不到。

  法明是整件事的關鍵人物,是代表魔門的繼承者,乃直接的延續,除龍鷹外,最有資格的是他。看似荒謬,卻非絕無可能。法明比之任何人,更有群眾的基礎,只要配合宗教的力量,在形勢配合下,或可圓法明的帝皇夢。

  可是在仙門事件後,武曌再非以前的武曌,法明亦不是以前的法明,每一個知情者莫不被仙門改變,沒法還原過來。

  他是否該去見法明呢?

  對法明他該持何種態度?他還曾向花間女承諾殺法明為她報殺師之恨。

  「多情公子」侯希白是否真的被法明和莫問常聯手重創?

  足音響起,是五個人的足音,其中一個被龍鷹認出屬李隆基的。

  龍鷹心中欣慰,這小子聽聞傳話立即趕來。

  李隆基的聲音在十多丈外響起道:「你們守在這裡,任何人不得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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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出師未捷


  龍鷹睜大眼睛,一時間仍未意識到已返神都,還躺在甘湯院走馬樓二樓的「鷹床」上,直至眾女的笑語聲從樓下傳上來,方醒覺已回家了。不知為了何事,小魔女發出嬌甜的笑聲。

  人雅的香氣,隨她躡手躡足登樓而來,送入鼻腔。他閉上眼睛,仍可從空氣的移動、衣衫的磨擦、氣血的脈動,宛如目睹的勾劃出她的體態動作,清晰至教他為自己靈應的進步吃了一驚,而對象是小別重聚的人雅,實是無與倫比的感受。今早和她們抵死纏綿的滋味,個中甜美銷魂處,惟他們自己曉得。

  人雅先探頭瞄他兩眼,微跺纖足,顯然心中抱怨,怪他仍未肯起來,稍一猶豫,終往大床走過來。

  龍鷹心忖今早回來,她們已酣睡整夜,自己則一夜未睡,還要對她們悉心伺候,睡個不省人事,方為正理。

  「呵!」

  龍鷹一把將她拉上床來,翻身壓著。

  樓下的小魔女等立即停止說話,因察覺樓上情況有異,知身負探子任務的人雅已中伏遇襲。

  龍鷹曉得狄藕仙正身先士卒般殺上來,不敢太過放肆,狠吻人雅一口後,從床上無聲無息的彈起,使個身法,移到門邊去,這才發覺自己只穿著短褲,上半身精赤。從溫暖的被窩裡走出來,頓感深秋的寒意。

  小魔女一身盡顯她曼妙身型體態的粉紅武士服,腰繫金帶,似是毫無戒心一陣風的衝入房內,可是當龍鷹伸出雙臂,要來個溫香軟玉抱滿懷時,狄藕仙竟忽改前衝之勢,往側稍移,旋身踢腿,長靴閃電掃往他小腹的位置,氣勁卻能束而不發,動作美妙流暢如行雲流水,即使以龍鷹之能,如果「中招」,肯定會給踢出門外去。

  人雅仍滿臉紅霞的躺在床上,閉上美目,茫不知身邊龍騰鳳舞的場面。

  龍鷹正猶豫該否讓小魔女得逞,小腹給小魔女踢個結實,「仙勁」爆發,再不由他決定,整個人倒飛往外。

  下一刻他越欄而過,身處走馬樓間的半空上。

  龍鷹乘勢來個空翻,「砰」的一聲,直挺挺的躺在走馬樓圍起空地的正中處。

  麗麗、青枝和秀清一頭霧水的奪廳門落階而來,見狀大吃一驚,齊往龍鷹搶去,抬手拉腳。

  小魔女的笑聲從上方傳下來,得意的道:「還不中招,本姑娘什麼氣都出了哩!快拿這小子去洗個乾乾淨淨,餵飽他的肚子,馬車已在外面等足他半個時辰哩!」

  龍鷹登車,馬車開出,載著他離開甘湯院,心中仍填滿甜蜜的滋味。

  車外下著毛毛細雨,透簾望出去,一切如舊,可是他比任何人更清楚,一場廣被中上和塞外的大風暴正在醞釀中,風暴的中心,正是目下身處的神都。

  這個風暴不知會刮多久,在可見的未來尚看不到終結,希望那將是另一個盛世的開始。

  在戰場上,一切清楚分明,明刀明槍,是實力的較量,攻有所攻,守有所守。可是在政治的戰場上,敵我難分,千變萬化,陰謀詭計,層出不窮,殺人不見血,有時栽了跟頭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有些事龍鷹是永遠學不來的,政治或許是其中的一樁。

  馬車駛入貞觀殿的後院,龍鷹以丑神醫王庭經的面目和衣飾打扮下車,自有宮娥領他到上官婉兒的小樓去。

  上官婉兒清減了少許,不但無損她的才女風範,還多添了幾分我見猶憐的秀氣。支走所有人後,大才女坐入他懷裡,獻上火辣辣的香吻。

  唇分。上官婉兒嬌喘著道:「感覺很古怪,就像和首次見面的陌生人親熱。噢!想弄死人嗎?你不知婉兒是多麼想念你。」口是這麼說,卻沒絲毫拒絕之意。

  龍鷹也知不是時候,雙手停止在她香氣四溢的嬌軀活動,因為丑神醫到這裡來,已有點不合禮法,幸好還可勉強謊稱為她治病,但若來個登堂入室,關起門來醫足兩個時辰,傳出去後不啟人疑竇才怪。

  龍鷹笑嘻嘻道:「哪張臉俊一點?」

  上官婉兒微笑道:「兩張臉都那麼醜,又都那麼好看。婉兒喜歡便成。王太醫呵!人家患的相思病很重呢!是否該找個機會下重藥呵?」

  龍鷹開始明白風流須付出的代價,不論上官婉兒如何嬌艷迷人,但要自己在十二個時辰內與她歡好,和做苦工沒有一點分別。難怪李顯收到武三思送的美女後,巴不得有人能代他慰妻。否則給他天大的膽,亦不敢冷落韋妃。岔開問道:「李顯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上官婉兒嗔道:「不准顧左右而言他,人家要你。」

  龍鷹給她纏得沒法,笑道:「醫者父母心,更不能見死不救。這樣吧!明天正午時分,你支開所有人,我自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的到這裡來,以重藥治上官大家的重病。」

  上官婉兒轉嗔為喜,二度獻吻,嬌癡的道:「見死不救?真誇張。」

  龍鷹催道:「大家仍未答老子的問題。」

  上官婉兒秀眸射出思憶的神情,輕柔的道:「該怎麼說呢?讓婉兒告訴太醫首次見廬陵王時的感覺,他有點像個失去了魂魄的人,對自己沒有自主的能力,不論你向他說什麼,你都知道他需問過韋妃,才能予你一個肯定的答覆。」

  龍鷹失聲道:「哪豈非比我想像的更糟糕!」心忖以狄仁傑的性格,怎會甘心為這麼的一個人辦事出力?何況事他等同事韋妃,所以狄仁傑告老還鄉,是明智之舉。反之,張柬之等人還以為中宗怎麼爛都不要緊,他們不爛便成,仍該是大有可為。

  上官婉兒若無其事的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看你現在憂心忡忡的樣子,又要重扮丑神醫王庭經,神秘古怪的。」

  龍鷹順手打她兩下香臀,回復笑臉,道;「乖孩子是不會左問右問的,大人的事最好不要理。本神醫的就職典禮何時舉行?安排好了嗎?」

  上官婉兒嘟長嘴兒生氣道:「你請聖上治婉兒的罪吧!你不說,婉兒什麼都不做。」

  龍鷹屈服道:「事緣我剛潛入大江聯總壇做奸細,用的是另一個身份。如果那邊廂才離開,這邊廂便在神都現身,最蠢的人也猜到是龍鷹去當臥底,何況大江聯的人一直懷疑我是龍鷹。」

  上官婉兒動容道:「你怎可能辦得到的?用的是怎麼樣的一個身份?既曉得大江聯總壇所在處,還不調動兵馬去圍剿嗎?」

  龍鷹嘆道:「有這麼容易就好了。真的不要問,且只限於婉兒一人曉得,因關係到中土的榮辱。」

  上官婉兒不悅道:「龍大哥認為婉兒會出賣你嗎?」

  龍鷹反問道:「你會告訴武三思嗎?」

  上官婉兒伏入他懷裡,似不願被他看到自己眼神表情的變化,語氣卻絕對堅決,道:「上官婉兒不論在怎麼樣的情況下,永遠不會出賣龍鷹。」

  龍鷹撫著她香背,想的卻是與她將來的關係,是否仍會如此刻般情如火熱。而她近乎誓言的保證,肯定是有感而發,能否應驗亦只有待將來的事實證明。

  大才女出身奇特,家族獲罪受誅後,她因年幼被收入宮中為婢,得武曌看中她的才華,提拔重用。因長期生活在武曌身邊,學懂了武曌的政治手段,是武曌在政治上無名而有實的得意傳人,深悉宮廷政治。正如胖公公說的,宮內有權勢的女人,沒一個是正常的。上官婉兒生於憂患,長於憂患,比任何人更明白在如此複雜險惡的環境裡的生存之道。

  上官婉兒咬著他耳朵道:「尚藥局在武成殿之西,以前叫內醫局,最近才改名字,位於長樂門內,與史館、修書院和尚食廚為鄰,擴建後規模比以前大多了。像你般的太醫共五人。由於你的職位在五年前編定,所以沒有人會懷疑你是忽然從地底鑽出來的。嘻嘻!」

  她銀鈴般的笑聲,令龍鷹鬆弛下來,暫拋煩惱,道:「我的尚藥局同僚們,不會對小弟這個藉藉無名的人,竟能身居太醫之職,感到奇怪嗎?」

  上官婉兒道:「他們未聽過你的名字,是因你一向在巴蜀一帶行醫,但得王昱向我推薦,婉兒又將你推薦予聖上,聖上試過你出神入化的醫功後,予以重用。至於未見過你的人嘛!這個更容易,因你遇上奚王索求明醫的事,所以奉旨到塞外治病,此為事實。加上奚王李智機屢次派人萬水千山而來,尋你而不得,丑神醫王庭經的醫名,在神都早不脛而走,可媲美當年的『少帥』寇仲,只不過他是假的而你是真的,豈知仍是冒充的。哈!笑死婉兒哩!」

  龍鷹頭皮發麻的道:「如果人人都來找老子治病,我還用做人嗎?」

  上官婉兒有冤報冤的嬌笑道:「醫者父母心嘛!又是你自己說的。」

  見到龍鷹苦著臉,又忍不住道:「聖上早為你想出辦法,就是你現在正專心為她上山採藥治病,所以其他症一律不接,忽然失蹤幾天,也不成問題。來吧!王太醫,我是你的推薦人呵!送你到尚藥局就任該是順理成章呵!」

  龍鷹暗嘆一口氣,隨她去了。

  國老府。書齋。

  狄仁傑劈頭便道:「你該取消往西域對付薛延陀馬賊的軍事行動。」

  龍鷹駭然道:「發生了什麼事?」

  狄仁傑神色凝重的道:「今早婁師德來找我,說我們對付『賊王』邊遨的行動,已洩出風聲。」

  龍鷹不解道:「婁老這個判斷是如何來的?」

  狄仁傑道:「昨天他到東宮見廬陵王,當時韋妃並不在場,這是韋妃回神都後其中一個異常的行為,非不得已,不會伴在廬陵王左右,一副安守婦道的模樣,深得以柬之等為首的朝臣讚賞。廬陵王先主動問起你的情況,這是合情合理的,因為鷹爺的一舉一動,均為天下矚目的事,廬陵王亦不會例外。問題出現在婁師德將真正情況推個一乾二淨時,只謊稱你到了玉門關練兵,加強西疆的防禦力。李顯立即變得很不高興,說自己個多月後便是太子了,對他有什麼好隱瞞的?更明言他清楚你的目標是群馬賊,練兵只是個幌子,令老婁無言以對。」

  龍鷹呆瞪著狄仁傑,整條脊骨寒浸浸的。

  狄仁傑狠狠罵道:「蠢小子,連不該說的一句都說出來,他怎會關心你去西疆幹什麼?肯定是韋妃著他問婁師德,以弄清楚最新的情況。而韋妃當然亦不關心千萬里外的事,想知道的該是妲瑪夫人。不用查究,亦知是武三思那卑劣小人把機密當人情,惟恐討不到韋妃的歡心。這樣一場仗,怎麼去打?」

  龍鷹的心直沉下去。邊遨可不像遮弩,是智勇雙全之士,兼且馬賊的作戰方式最靈活多變,來去如風,如曉得龍鷹會去對付他,當猜到自己已暴露行藏,只要改變一貫的行動方式、路線,甚至另覓秘巢,可反過來設陷阱對付自己。

  在對方有心提防下,他近一千人的奇兵,很難瞞過對方的耳目。

  這叫出師未捷已遇上重挫,龍鷹再次感受到妲瑪對大周的嚴重威脅。異日若當皇帝的是李顯,更是不堪設想。

  問道:「婁老如何答李顯這個混帳?」

  狄仁傑現出一絲笑容,淡淡道:「他做了最該做的事,就是罵了李顯一個狗血淋頭,來見我時,仍餘怒未消。」

  龍鷹苦笑道:「將來這小子登位後,有婁老好受了,他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家族裡想當官的人著想。」

  狄仁傑道:「放心吧!老婁什麼場面未遇上過?又老謀深算,不會為一時之快而開罪人,這麼說,是給李顯來個當頭棒喝。而他也像老夫般,早萌退意,來找我正是要和我商量這方面的事。」

  龍鷹失聲道:「你們都走了,小子怎麼辦?」

  狄仁傑氣定神閒的道:「聖上告訴你哩!」

  龍鷹點頭應是。

  狄仁傑訝道:「這麼說,你已將妲瑪的事向聖上揭出來。」

  龍鷹嘆道:「小子根本沒有選擇,因為必須得到她的全力支持,才可以進行我的計劃。」

  狄仁傑雙目神光閃閃,沉聲道:「說出來聽聽,看是否可行。但你該已說服聖上,否則昨夜東宮怎會平安無事?」

  龍鷹舉手豎起三指,道:「憑的是三個字。」

  狄仁傑啞然笑道:「老夫年紀大了,記憶愈來愈不濟事,但肯定忘不了你賣關子的趣怪模樣。」

  龍鷹道:「李隆基。」

  狄仁傑動容道;「你的膽子很大。」

  龍鷹道:「從第一眼看到他,我便曉得他是唯一的選擇。他敢透過胖公公偷偷地來見我,是冒著違抗皇命的風險。」

  狄仁傑道:「聖上怎麼說?」

  龍鷹道:「她今晚會告訴我。」

  狄仁傑沉吟不語,好一會才道:「一旦即位為帝,韋妃和武三思的勢力會膨脹得很厲害,妲瑪更會公然引進她的黨羽,但當然會以各種身份做掩飾,那時神都或許再沒有你容身之地。」

  龍鷹苦笑道:「現在只能見一步走一步。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令人頭痛。」

  狄仁傑道:「你仍要去對付邊遨嗎?」

  龍鷹嘆道:「不殺邊遨,回紇危矣,接著遭殃的將是西域諸小國,默啜會以旋風掃落葉的姿態,席捲整個西域。李顯何時坐入龍座,他何時揮兵南下,那時恐怕少帥也擋不住他,何況除神都不穩外,還有大江聯此一心腹大患。」

  狄仁傑道:「那你是決定去了。」

  龍鷹道:「窮則變,變則通,這樣有這樣的打法,只要邊遨不是刀槍不入便成。」

  狄仁傑拈鬚長笑道:「好小子,真有一套,老夫放心了。」

  龍鷹道:「岳父可以放心,我還想帶仙兒到高原去,避開這裡的風頭火勢。」

  狄仁傑道:「出嫁從夫,由你為她做主,希望在不久的將來,你們可抱孫來見我。是說出大江聯情況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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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冥冥之中


  武曌一身素白的坐在蒲團上,不施脂粉,身後是高達兩丈的坐佛,佛台上燃著了九盞燈,神色平靜安詳。

  龍鷹心中生出無比異樣的感覺,已猜到今天又是婠婠一年一度的忌辰。他當年第一次到長安,亦是撞正此日,無獨有偶,她當晚說的「冥冥之中,自有主宰」仍是言猶在耳,但幾年的歲月已從指隙間沙粒般漏掉,而其時的情景正在眼前以最離奇詭譎的方式重演著,命運現身說法般透過這無可比擬的方式,向他和女帝展示出誰才是真正的主宰。

  胖公公該大有同感。

  武曌的目光凝望著他,異采閃動,但龍鷹卻曉得她的心神,正馳往遙不可及的遠處。

  龍鷹和胖公公在她對面的兩個蒲團坐下。

  龍鷹心中填滿沒有任何語言可表達的情緒。當年在這裡見她,女帝的權力正處於峰顛,如日月之當空,現在雖仍是大權在握,但只要是清楚內情的人,當知她的皇權已越過中天,往西下移,任她有通天徹地之能,手段更狠辣厲害,也難抵禦大唐復辟的風頭火勢。

  女帝的眼神重新聚焦到龍鷹身上,忽然唇邊逸出一絲笑意,像漣漪般擴散,化為一個笑容,發出銀鈴般的嬌笑聲,迥蕩佛堂。

  龍鷹摸不著頭腦的呆瞪著她。

  「啪!」

  胖公公一拍大腿,也忍不住似的放聲大笑,還笑得不知多麼痛快開懷。

  好一會,龍鷹尚掌握不到女帝和胖公公這對宮廷拍檔有什麼值得他們開懷大笑的原因,旋則生出荒謬絕倫的感覺,那要從魔門邪帝的角度,方能感受到個中妙不可言之處。在兩人笑聲的感染下,搖頭失笑,但比之兩人,卻包含著苦澀與無奈。不用明言,等若千斤重擔的魔門使命,已轉移到他這個邪帝的肩膊上。

  女帝嬌喘著道:「朕從未這般輕鬆寫意,似從一個桎桔解脫出來,看到邪帝能無恙歸來,有如放下心頭大石。造化弄人,邪帝撞著今夜返神都見朕,本身已隱含深意。唉!是否真的沒有一件事是偶然的呢?」

  龍鷹苦笑道:「面對如此奇妙的巧合,我們還有什麼話可以說的?」

  武曌的眼神倏地銳利起來,道:「邪帝和僧王扮作我聖門高手,大鬧襄陽,確是精采絕倫,但邪帝知道嗎?僧王到今天仍聲稱外游未返,不敢來見朕,朕已知事有蹊蹺,不像表面般簡單。問公公嘛!他卻又言辭閃爍,只說待你回來後親自向朕稟告,你們當我武曌是什麼人?有什麼天大重要的事須瞞朕的?」

  胖公公笑嘻嘻道:「聖上明鑒,公公一生人裡做的每一件事,有哪一件不是為了聖上和聖門著想的?今次亦不例外。」

  武曌淡淡道:「是否與妲瑪有關呢?」

  龍鷹道:「妲瑪是大江聯的人。」

  武曌動容道:「如此,大江聯的真正實力,將遠在我們估計之上,其背後的策劃者,更是智比天高的人物。」

  龍鷹心中佩服,武曌畢竟是武曌,從蛛絲馬跡,早察覺事不尋常,更由自己的一句話,推斷出大江聯驚人的實力。

  胖公公嘆道:「我們現在正陷身大江聯透過妲瑪一手布下的絕局,無從拆解,進退兩難,這是個時間的問題。如在十年前遇上同樣局面,根本不成問題。但在今天,聖上和公公都已年逾七十,哪還來興致與這些毛頭小子斗生斗死?」

  龍鷹心忖,天下間最清楚武曌心意者,莫過於胖公公,曉得武曌一旦動起狠性,誰都阻止不了,但後果卻不堪設想。大周肯定四分五裂,大江聯則趁勢而起,際此女帝醒悟到大江聯實力的一刻,以此向她進諫,最能打動她的龍心。武曌肯定接見過妲瑪這個「房州事件」的「大功臣」,妲瑪的厲害,豈瞞得過她的法眼?但武曌的深淺,妲瑪卻肯定看不透。女帝深藏不露時,龍鷹這身具魔種者仍摸不著邊際,更遑論其他人。

  同時心中感激武曌對自己的信任,如狄仁傑般,一點不懷疑自己指妲瑪是大江聯的奸細,是在誣蔑她。

  武曌似在心裡咀嚼胖公公語重心長的話,沉吟片刻,方向龍鷹道:「僧王對此有何話說呢?」

  龍鷹坦白的道:「他比我更早懷疑妲瑪,還提議聯手不擇手段的幹掉她,但我們心中都清楚,成功殺死妲瑪的機會是微乎其微,因她只要留在廬陵王身邊,我們便沒有機會。」

  武曌從容道:「邪帝當時對僧王的話,該仍是半信半疑吧!」

  龍鷹點頭道:「確是如此,僧王比我更果斷。唉!該已錯過唯一能殺她,又不會惹起任何後果的機會。」

  胖公公插入道:「這就是命運。」

  武曌像沒聽到似的,雙目精芒閃閃,目注龍鷹,沉聲道:「邪帝後來又因何事,斷定妲瑪是大江聯的人?她攜有原大明教教主多兒努赤的親筆函,朕又使人調查過她,完全找不到漏子。」

  龍鷹知是時候了,遂將今次大江聯之行,詳細道出,說足個半時辰。最後,回到先前的話題,道:「房州的行動裡,犧牲的是大明尊教的人,其他是天竺和突厥人,還有秘族高手,小可汗一方的人卻是夷然無損。更使人毫無疑問者,是湘君碧和楊清仁均精通《御盡萬法根源智經》,同源路異,而花簡寧兒之死,顯是正因掌握此事的秘密,令小可汗不得不向她下毒手。」

  胖公公一臉凝重。

  武曌目光投往堂梁,目射緬懷和溫柔的神色,道:「師父唯一放不下的心事,正是趙德言和白清兒兩個人。前者遠在塞外,行蹤不明;後者自『玄武門之變』後,銷聲匿跡,他們都是不甘蟄伏之輩,肯潛藏不現,必是另有圖謀,只是師父亦想不到,他們的後人和傳人,竟會團結起來,再藉突厥人之力,向大唐報復,還有香玉山和楊虛彥的後人。如果今天坐在這個位置的人不是朕,深悉他們的虛實手段,大唐危矣!」

  龍鷹心神顫震。

  他還是首次連續聽到「大唐」兩字,出自大周女帝之口,且是理所當然似的。可知當朝廷人人沉醉於「大唐夢」的一刻,她從她的「大周夢」甦醒過來,明白「周去唐來」已成時代洪流,難以逆轉。來見武曌前,他的情緒大上大落,正因不知女帝會如何反應。整個中土帝國的命運,全繫乎她一念之間,說不憂心忡忡便是騙人的。而直至此刻,他仍掌握不到武曌的最終決定,但至少清楚,武曌的精明厲害一如往昔,一派大周女帝掌控天下的神采風範。

  武曌向胖公公道:「公公有何話想說呢?」

  胖公公嘆道:「他們極可能已猜到聖上是婠婠的傳人。」

  以輩分論,胖公公是韋憐香的傳人,與婠婠同輩,故可在武曌前直呼婠婠之名。

  武曌道:「這方面反不用擔心,我擔心的是邪帝,只要他們選准揭穿的時間,殺傷力可大可小。」

  胖公公道:「可是照邪帝的說法,小可汗等對邪帝之事,仍是茫無頭緒。」

  武曌道:「換回以前的情況,包保沒有人敢洩露鷹爺身份的秘密,可是現時形勢愈趨曖昧,以往站在邪帝一方的人,會變得搖擺不定。例如太平,又或張柬之,都是曉得邪帝身份的人,而他們現在已是未來太子集團的中堅分子。」

  龍鷹的頭皮發麻,更想起上官婉兒。於現今的情況下,她會投向哪個陣營?

  胖公公道:「聖上為何不提國老?」

  武曌現出充盈暖意的一個笑容,欣然道:「因為朕絕不用擔心他。三天前,他正式向朕提出辭呈,奏請朕批他可於太子登基大典後告老還鄉。大吃一驚下,朕立即召他到貞觀殿說話。朕本要挽留他,卻因他的一番話給打動了。」

  龍鷹心叫救命,胖公公要遠避他方,狄仁傑亦告老還鄉,自己該怎辦好呢?自己最擅長的一著,被自己最敬服的兩個人先用了。

  胖公公興致盎然的問道:「國老憑什麼打動聖上?」

  武曌欣悅的道:「國老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只願為朕賣命,所以現在是退下來的時候了。」

  龍鷹失聲道:「可是現在當皇帝的,仍是聖上呵!」

  胖公公道:「你聽不出國老的弦外之音嗎?就是絕不看好李顯這個小子,且不屑為他辦事,更不願因他和韋妃,與聖上站在對立的位置。」

  龍鷹抓頭道:「國老有這個意思嗎?」

  武曌道:「國老是智者,故能從目前皇廷空前團結的表面裡,看到內裡隱藏的禍患和危機。我們最應殺的人,不是妲瑪而是韋妃,她才是所有禍亂的根源。但最令我失望的卻是三思,人說『真金不怕洪爐火』,他卻是見利忘義,原形畢露。哼!他以為我不清楚他的不軌企圖嗎?」

  胖公公苦笑道:「但這個奸賊,卻是由我們予他機會,一手培養出來的奸才。現在他還可打著李、武兩家修好的旗號,大拉關係。」

  武曌道:「要發生的事,終究會發生。邪帝碰巧在今夜回來,等若師父於冥冥之中,告訴明空:『一飲一啄,均有前定』,勉強不來。朕想問一句,妲瑪可以做什麼呢?」

  龍鷹和胖公公交換個眼色,均感最關鍵的時刻到了,一旦被武曌認定妲瑪非除去不可,她肯定會親自出手,深人東宮取妲瑪之命,以她的蓋世魔功,說不定有可能辦得到。她當然不會以真面目去刺殺,只要死的不是李顯或韋妃,誰會去追究?

  胖公公眉頭大皺,顯然想不到阻止她這般做的理由,且這又是唯一可行之計。

  龍鷹冷靜下來,心神晉入魔種之境,晶瑩剔透,道:「殺了妲瑪,還有韋妃。由於聖上的貼身御衛裡,部分人更曉得聖上深諳武功,如此忽然出現個女刺客,加上大江聯藉此機會散播謠言,恐怕我們會是得不償失。我的計劃並不是這樣的。」

  女帝鳳目生輝,待他說話。

  龍鷹盡顯邪帝本色,分析道:「現時的形勢,叫『我退彼進』,廬陵王登基之事,已成定局,我們若一意阻撓,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最後只能以失敗收場。如中土陷於四分五裂,我聖門便是徹底輸掉這終極的一仗。」

  武曌平靜的道:「如何才算贏呢?」

  龍鷹往胖公公瞧去。

  他始終只屬半個魔門的人,要站在魔門的立場說話,遠及不上胖公公這全心全意為聖門設想的人。

  胖公公胖臉發光的道:「明空請聽公公一言。當你登上則天門樓的一刻,正代表我聖門達致空前輝煌的成就,且是永垂不朽。然大唐氣數未盡,令我聖門大業沒法延續下去,是天命也,非人力能逆轉。但說到底,李顯仍是你的兒子,也可算是一種延續。不過如果大周和大唐同時亡於李顯手上,敗盡你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的太平盛世,那我聖門得來不易的皇圖霸業,只會變成中土歷史上一個污點,受苦的更是平民百姓,我聖門再沒有可自誇的功績。如此聖門將遺臭萬年。」

  他直呼明空,言辭懇切,顯然是以聖門長輩的身份,苦口婆心勸武曌得放手時且放手,聽在龍鷹耳裡,也覺感動。

  武曌點頭道:「這個明空明白,如果新朝能繼朕之後,開出另一個太平盛世,那朕不單無愧於師父,無憾於聖門,更無負於天下眾生。問題在依目前的情況發展,天下最終會落入韋妃手上,那與落入大江聯手上全無分別。」

  胖公公嘆道:「這方面要聽邪帝的辦法了。」

  龍鷹沉聲道:「我的辦法只有三個字。」

  女帝嗔道:「又在賣關子了,是否須朕大刑伺候?」

  龍鷹笑嘻嘻道:「我懂得賣關子,證明小民回復正常。快天亮哩!我需否扮回丑神醫?待會外面說不定有百多人在恭迎聖駕。」

  胖公公嘆道:「邪帝果然有你的一套,像能洞悉機先似的,在三年前已為今天出現的危機,搭橋鋪路,肯定是魔種之功。」

  武曌動容道:「公公竟猜到了,可見這小子不是胡亂找話來搪塞,又或在拖延時間。」

  龍鷹一怔道:「聖上竟真有動手之意!」

  武曌沒好氣的道:「還不說出來!」

  龍鷹輕描淡寫的道:「李隆基!」

  女帝表面似沒有反應,可是一雙鳳目異芒激閃,顯然心裡正掀起激流巨浪。

  龍鷹語調鏗鏘,意氣昂揚的道:「不論事情如何發展,李顯的皇朝爛成怎樣子,李隆基正是我們在怒海裡唯一的浮木,只要由他當上皇帝,我們便是贏了。他將是聖上功業的繼承人,由他再展開中土的另一個盛世。要捧他上帝座,絕非易事,現在完全看不到這個可能性,還須看老天爺的心意,但李隆基已成為我們唯一的希望,而他也是聖上最出色的孫兒。」

  武曌沉思不語。

  龍鷹試探的道:「聖上對他有印象嗎?」

  武曌像陷入早已忘掉的記憶裡,微點龍首,道:「他是旦兒的第三子,母親是竇氏。小小年紀,已是器宇不凡,很有膽識,精通音律,最愛交朋結友。邪帝怎會認識他呢?」

  胖公公道:「隆基親來求我,請我為他安排見邪帝一面。」

  武曌微笑道:「換過以前,朕會找他來痛打百杖,現在則只會讚他膽子夠大。」

  龍鷹終於放下心頭大石,皆因武曌對他提出李隆基反應正面。道:「聖上不怪責公公和我嗎?」

  武曌從容道:「若邪帝是肯守規矩的人,根本不配稱邪帝。朕還要想一想,今晚朕會到甘湯院見你,留意朕的訊號。」

  胖公公道:「邪帝今次回來,必須保密,否則大江聯會從時間的吻合上,猜出范輕舟和龍鷹為同一個人。」

  武曌道:「在上陽宮內,這方面不成問題。離上陽宮便以王庭經的身份活動,我會著婉兒為太醫安排妥當。」

  龍鷹擔心的道:「她靠得住嗎?」

  武曌說笑的道:「那要看你邪帝的手段了。」

  說畢長身而起。

  胖公公和龍鷹慣性似的慌忙恭立送駕。

  武曌微笑道:「又回到以前敵我難分的日子,但一切仍在我們的掌握裡。對嗎!」

  兩人齊聲應是。

  大周女帝發出另一陣清脆的笑聲。

  移龍步,往大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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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第一章、大唐之夢


  國老府。書齋。

  龍鷹揭掉面具,開門見山道:「妲瑪是大江聯派來顛覆大周皇朝的人。」

  狄仁傑冷靜如亙,沉聲道:「聖上曉得了嗎?」

  龍鷹苦笑道:「沒人敢告訴她,因恐立釀大禍。岳丈大人怎麼看?」

  狄仁傑沉吟片刻,淡淡道:「你可知剛才說的第一句話,有如當頭棒喝,一言驚醒夢中人,所有本來模模糊糊的事,忽然清晰起來。」

  龍鷹喜出望外的道:「那就有救了!」

  狄仁傑沒有答他,在書桌另一邊站起來,移往福窗的一邊,背著他,負手望往窗外的園景,滿懷感觸的道:「本性難移,但習性卻可隨環境的重大突變產生真正的變化,形成新的習性。韋妃變得很厲害,變得沉著低調,與她以前鋒芒畢露的作風,有如南轅北轍,完全是兩回事。只沒想過問題出在她的新妹子妲瑪身上。」

  龍鷹道:「聖上正在上陽宮等候小子上報,我該告訴她嗎?」

  狄仁傑嘆息道:「除非你想出萬全之策,又能拿出妲瑪是奸細的真憑實據,否則明天日出之前,整個宮廷將陷於腥風血雨,大周皇朝則四分五裂,沒有人可左右形勢的發展。」

  龍鷹頭皮發麻,道:「有這般嚴重嗎?」

  狄仁傑道:「比你想像的更嚴重。唉!一直以來,我們都在做著『大唐夢』,希望可以回復昔日大唐開國時的光輝,那種深切的懷念,因聖上的酷吏政治和武氏子弟的禍國殃民,激化為根深柢固和牢不可破的渴望和想法。我是由聖上一手提拔起來,但亦因看到這是大周唯一的出路,所以力主將帝座歸還唐室,且是名正言順。豈知事成之際,我嗅到的只是失敗的氣味。你道我因何託病不上朝呢?因為我太疲累了,不是體力上的不支,而是心力的疲累,源自對李顯徹底的失望。」

  龍鷹問道:「岳丈大人因何對他失望?」

  狄仁傑轉過身來,雙目精光閃閃,語氣仍是那麼平靜,道:「李顯回朝後,一次也沒有到這裡來過,卻與武三思如膠似漆,互相往訪,夜夜笙歌,完全忘掉了與武氏子弟的深仇大恨,好像以前阻他回朝的,非是武氏子弟而是我們。這樣的一個人,是非黑白不分,只顧一己私慾,無情無義。這麼不堪的一個人,我狄仁傑實不屑為他辦事。」

  龍鷹道:「其他人有岳丈般的想法嗎?」

  狄仁傑苦笑道:「一個也沒有,包括柬之在內,仍迷醉在『大唐夢』裡。實在難怪他們,表面上,李顯對我們執禮甚恭,擺出一切不變的模樣。一直以來,李顯都是個沒有主見和意志的人,故被韋妃操縱,當年做皇帝的日子是如此,現則尤甚。但因韋妃轉趨低調,故令柬之他們生出希望,認為仍大有作為。」

  龍鷹沉聲道:「若以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搏殺妲瑪,事後再想辦法收拾殘局,岳丈認為可行嗎?」

  狄仁傑道:「假如這就是你的辦法,我勸你還是不要告訴聖上。唯一可殺妲瑪的辦法,是將東宮重重包圍,然後派兵進入東宮拿人。東宮內現在高手如雲,不乏白道上頂尖兒的人物,更有從各門各派的好手收編而來的一隊親兵。只要宮內有兵員調動,由於人人心向李顯,包括如李多祚般的御林軍頭子,立即會變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你道李顯的人肯讓你們進入東宮嗎?誰肯相信聖上只針對妲瑪?後果可想而知。除非你能拿出真憑實據,可令李顯和韋妃啞口無言。」

  龍鷹頹言道:「這種事,哪來證據?」

  狄仁傑道:「如此你的指控只是一面之辭,在與所有人的渴想和期望相牴觸下,你辛苦建立的形像和聲譽,會在一夜間報銷,鷹爺從此會被視為聖上的走狗。明白嗎?」

  龍鷹啞口無言,開始明白為何胖公公和法明,都不敢向武曌上報對妲瑪的懷疑。唉!真的只是止於懷疑。即使他把大江聯所有事抖出來,亦是不見其利先見其害,形成兩難之局。誰想得到事情這般棘手?大局已定,再沒人有回天之力。他可以想出什麼辦法呢?端木菱的金石良言,浮現心頭。

  狄仁傑有感而發道:「神都再不是以前的神都,李顯登基之勢,已成不可逆轉的洪流,任何阻止的行為,最終只會釀成大禍。老夫須好好想一想,明天再來見我。仙兒到了甘湯院去。」

  龍鷹遂告辭離開。

  胖公公道:「國老有什麼話說?」

  龍鷹正聽著馬蹄聲在深夜無人的大街上的迴響。長街依然,但心內只有冰寒的感覺,還有十二天便是中秋,他卻沒有佳節臨近的喜悅。

  搖搖頭,希望可把煩惱搖走般,扼要向胖公公敘述了與狄仁傑的對話。

  胖公公聽畢,道:「不愧是狄仁傑,眾人皆醉他獨醒,尤為難得的是對你的信任,不用詳細解釋已肯定了你對妲瑪的看法和判斷,省去唇舌。」

  龍鷹苦嘆道;「公公有什麼妙法?」

  胖公公悠然道:「以江湖術語說,我們叫『入了天仙局』,只看是輸個傾家蕩產,還是漂漂亮亮。哈!這又叫『始料未及』。妲瑪故是心腹大患,但我們料想不到的是武三思這小子,曉得唯一生路是韋妃,故將我們都出賣了。他奶奶的!」

  龍鷹終感受到武曌愈趨被孤立的情況。武氏子弟是由她一手捧出來的,當他們因武三思全站往李顯的一方,她將失去所有支持。難怪狄仁傑著他不要輕舉妄動。

  胖公公道:「不要以為現時的皇廷水深火熱,實際情況恰恰相反,氣氛空前良好,上下一片融洽,是神都從來未曾有過的。」

  龍鷹道:「真的是無計可施嗎?」

  胖公公問道:「在現今的情勢下,怎麼算贏?如何才是輸呢?先答公公這個問題。」

  龍鷹欲答卻乏言,發起怔來。

  胖公公道:「你連確切的情況仍未弄清楚,怎想到其中為難處?首先要明白的,是因何武三思和韋妃一拍即合,天打雷霹都分不開來。」

  龍鷹苦笑道:「我當然可舉出諸般理由,但與公公心中想的,肯定膚淺皮毛,請公公指點。」

  胖公公道:「現在神都內的每一個人,都為中宗重掌帝權後的自己做打算,說到底仍是個利益的問題。於武三思來說,他們武氏子弟的權力地位,全賴聖上,本身沒有任何基礎,一旦沒有聖上在後面撐腰,人人去之而後快。當日我們是看準此點,故能輕易打動武三思,只沒想過他會全面投向韋妃的一方,當然表面上仍是對聖上忠心耿耿的樣子。」

  龍鷹道:「這個我明白。」

  胖公公道:「站在韋妃的立場,如果她是個沒有野心的女人,當上皇后便心滿意足,那武三思只是一時興起下的短暫情人,但如果她想重演明空從垂簾聽政至登基做女帝的情況,她與武三思便不只限於憑姦情熱般簡單,而是長遠之計。」

  龍鷹明白過來。

  要知因有前車之鑒,朝臣們對韋妃可說是步步為營,怕的是歷史重演。不論李顯如何畏妻如虎,對韋妃言聽計從,也難以違逆這股朝代的大潮流。只有以武三思為首的子弟肯支持她,當武氏子弟成為她的黨派,操控軍政大權,她方可以為所欲為,篡奪帝位,故胖公公稱之為長遠之計。可以預見,李顯登基後,大權將因韋妃而落入武三思手上,大利當前,像武三思這種卑劣小人,怎還會顧及武曌的「恩情」?何況武墨和武氏子弟間,從開始已是互相利用。

  龍鷹不解道:「李顯對武三思和韋妃私通,竟不知不覺,又或視若無睹嗎?」

  胖公公道:「你太不明白皇廷內的倫常關係了,就是沒有倫常關係。父不父,妻不妻,子不子,親情淡薄,且被利慾扭曲。李顯剛接收了由武三思精挑細選下送給他的八個各族絕色美女,應接不暇下,對有人可安撫愛妃是求之不得,不但是隻眼開,隻眼閉,且視武三思為兄弟和恩人。」

  龍鷹叫道:「我的娘!」

  馬車駛進皇城。

  胖公公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道:「妲瑪正是利用眼前微妙的情況,先操縱韋妃,再透過韋妃主導形勢的發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在妲瑪而言,一切隨她的擺佈發展;但從我們的立場看,皇廷已失控了。」

  龍鷹頭皮發麻的道:「連公公也一籌莫展嗎?」

  胖公公拍拍他肩頭,道:「告訴公公,目前我們可以做什麼呢?」

  龍鷹頭痛的道:「小子終於明白了。等於上戰場,必須定下明確的軍事目標,方知如何調動兵員。現在則不但沒有目標,且不知戰線在哪兒,根本有力難施。公公告訴我,待會見到聖上,我該說什麼呢?」

  胖公公道:「你要先弄清楚自己的立場,究竟當自己是明空手下的一員猛將,還是她的小師弟,又或是可與她分庭抗禮的聖門邪帝?」

  龍鷹發呆片晌,囁嚅道:「好像樣樣都有一點吧!」

  胖公公「呸」的在他耳邊喝一聲,道:「你這糊塗小子,讓公公告訴你,從你踏足神都的第一天,你就是聖門邪帝,現在你必須以此身份,讓由明空一手奪回來的天下,有個完美的結局,不是遺臭萬年,而是名垂千古。」

  龍鷹像被他喝醒般,魔種朝上提升,道;「那究竟是讓李顯登基?還是要粉碎他的帝皇夢?」

  胖公公道:「若我能想通此點,早就計如泉湧。此為一個死結。你道公公向聖上說的『是時候哩』這句話,是那麼簡單嗎?那包含了功成身退的意思,我們已完成了魔門最光榮的任務,只因多了妲瑪這個不測的因素,功成身退變成了炮製出個爛攤子。不是沒有戰場,不是沒有明確目標,而是最前戰線移到神都來,變得敵我難分,目標則是如何從我魔門建立起來的不朽大業,開出另一個盛世。」

  龍鷹心神劇震,猶如從一個似永遠不會完結的夢魘裡驚醒過來。

  胖公公嘆道:「公公老哩!再禁不起另一次激烈的宮廷鬥爭,所以只能倚賴你去履行。」

  龍鷹駭然道:「公公竟有隱退之意?」

  馬車駛入上陽宮的觀風門,車速減緩。駕車的是個年輕太監,自是胖公公信任的心腹。想到見完武曌可以「回家」,仿如有股熱流注進心裡的「冰天雪地」

  胖公公退隱之心,早有跡可尋,例如要著他接收兩個宮女,又向兩女透露未來的主子是覓難天,均有安排後事的味兒。

  胖公公或許是宮內最懂審時度世的人,故能有先見之明,知道李顯一旦回朝,神都會出現天翻地覆的變化。

  胖公公道:「對宮廷的事,公公已深切厭倦,留一天也嫌多。你提議讓人雅她們到高原去,正深合公公之意,我不單陪她們一道去,去了還永遠不會回來,這裡便靠邪帝老哥哩!」

  龍鷹失聲道:「怎麼成?」

  胖公公道:「這就叫『長江後浪推前浪』,你若真的對公公好,該因公公可急流勇退,安享晚年而為公公高興。哈!公公終於可以不用再去想宮廷的事了。」

  龍鷹訝道:「公公最關心的聖門典籍又如何?」

  胖公公輕鬆的道:「當然會妥善處理,沒有聖門典籍,公公怎肯走?」

  龍鷹追問道:「聖上點頭了嗎?」

  胖公公漫不經意的道:「在目前的情況下,哪由得她不同意,她想成為聖門的罪人嗎?」

  龍鷹感到無話可說。

  胖公公湊近少許,低聲道:「公公變了,明空也變了,不論直接或間接,改變多少與你有關係。人有個傾向,就是對任何事都能習以為常,漠視變化,所以老哥你必須像老狄般,眾人皆醉我獨醒,掌握所有變化,見招拆招,憑你的才智武功,終有一天可找到最佳的解決辦法,尋得全勝的法門。不過這一天絕不是明天,也不是明年,而是不知多少年之後。這是個曠日持久的鬥爭。你不單要應付宮廷的變化,還要應付大有可能會趁火打劫的法明,公公想想便立即頭痛。」

  馬車停下。

  龍鷹清楚馬車停在上陽宮的何處,卻有種失去了方向的感覺。

  千萬里之外,默啜覆滅娑葛的戰爭正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以前一切清楚分明,便像那次遠征孫萬榮,目標明確,割下他的首級,飲可凱旋而歸。現在則似不論在外面贏多少場勝仗,不但於事無補,還可以一鋪即把所有辛苦努力全賠進去。

  還有大江聯的問題。

  怎可能在目前的形勢下,取得女帝對他的想法的諒解和支持?

  武曌對敵人,從來不會手軟。

  胖公公道:「想好了嗎?」

  龍鷹斷然道:「小子決定如實上稟。」

  胖公公點頭道:「這才是聖門邪帝的作風。」

  龍鷹感激的道:「全賴公公提醒,讓我從沒有辦法中想到辦法。」

  胖公公大喜道:「果然沒有辜負公公對你的期望?你想到了什麼辦法?」

  龍鷹嘆道:「我的前生肯定是個大懶蟲,所以今世生了條辛苦命,想過些安逸日子也不行。他奶奶的,我的辦法叫『置之死地而後生』,至於是否靈光,須看老天爺的心意。」

  胖公公沒有逼他立即說出來,道:「明空等得心焦了,見到她再說。」

  龍鷹推門下車,胖公公隨他下車後,揮手令御者駕車離開。

  龍鷹發覺自己立足處是御園內那座佛堂正門外的廣場,堂內隱有燈火透出,擺在廣場上的爐鼎裡插著的香正燃燒著,香氣瀰漫。

  就是在這座佛堂裡,他與大周女帝首次會面。

  堂門左右仍是那兩座天王、力士的石雕像,栩栩如生,但落入他魔目裡,與當年該夜已有完全不同的意義,因他對上陽宮每座建築、一草一石,均種有深刻的感情。

  回到這裡,有著浪子歸鄉的滋味。

  胖公公道:「進去吧!今夜沒人可踏足御園半步。」

  龍鷹收拾心情,入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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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9-1 15:15:04

第十八章、仙子仙招


  龍鷹推門而入,映入眼內的是端木菱如靈山勝川般起伏的線條。她脫去外袍,隨意搭在椅背上,正推開艙窗,引得清風徐徐吹進來。

  她的動作仿如行雲流水,由無數完美的動作串連而成,仙姿妙態,本身已具有出塵的超凡意味,勾起龍鷹深藏的某一思緒。

  下一刻,他發覺自己在床邊坐下來,目光始終沒法須臾離開她的仙影。忽然間,每一個簡單的動作,均充盈永恆的味道,沒有開始,也沒有終結。他不明白為何會有這種感覺,但卻真的是如此。

  小小丈許見方的小艙房,充盈午後的慵懶、優閒和寧和。龍鷹感受著深心中對仙子的愛,愛得是那麼深沉,愛得是如此無止境,在這個空間和時間裡,每一件事情都是美好的,從此個立足點,不論往過去或將來延展,生命、夢想、感情和回憶,於一瞥之間,即顯出完美的一切。

  龍鷹一時想得癡了。

  假如入房前,他仍在波濤洶湧的怒海掙扎,此刻卻是俯伏在柔軟岸灘的細沙上,潮水雖仍在衝擊著他浸在水裡的雙腳,卻只像情人溫柔的愛撫。

  龍鷹不聲不息盯著她的香背,被深入幸福的愛感動著。他倆再不是兩個獨立的個體,某一秘不可測的力量將他們牢牢拴在一起。若心靈具有多個層次,他們是昇華至某一心靈層次的極限,在那裡,沒有任何隔閡。肉體雖處於分離的狀態,心與心間是沒有隔閡的。

  平時習以為常的距離,失去了作用。

  無數的念頭,在龍鷹心靈的大地閃耀跳躍,此消彼起,至靜至極的平和裡,包含著生命的一切、人生的苦樂和一切事物。而他曉得,眼前的仙子正分享著他的一切。

  端木菱轉過嬌軀,半挨在窗旁,面向著他,秀髮如雲如瀑的垂在兩邊香肩,唇角逸出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深深凝視他。

  艙房、風帆,甚至大運河,在這一刻消失了,他們正徜徉在心靈的星空下,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宛如一片永不熄滅的烈火。

  龍鷹的腦袋有爆炸開來的激烈感覺,倏又回到艙房內,外面傳來水浪拍打船體的響聲。

  龍鷹劇震道:「我的娘!發生了什麼事?」

  房外傳來竹花幫幫徒操船的呼叫聲,但傳入耳內時,只似是從另一世界響起不具任何意義的響聲,閉上門的艙,成了自具自足、隔離封閉的天地。

  端木菱一雙仙眸異采漣漣,輕柔的道:「邪帝的魔種,再次被仙胎觸發了。」

  龍鷹深吸一口氣,按下心中的火熱。

  第一次觸發,發生在上陽宮觀風門的初次相遇。第二次是在長安發生,他正陷於不穩定的情緒裡,兩人差點失控,全賴一下充滿禪味的鐘音敲醒。今回發生於他正深陷失落和苦思的當兒,來如一場春夢,使他回味無窮。

  龍鷹喘息道:「仙子是否在向我使仙法?片刻的光景,卻像是無數世代般漫長?」

  端木菱淡淡道:「這或許才是光陰的真面目。」

  龍鷹聽得發呆,咀嚼著她說話的深意,一時說不出話來。端木菱默默看他,一種沒法形容的平洽寧和降臨在他們之間,無須任何言辭,已令他們水乳般交融。仙胎魔種,似正不受約束限制般,暗通秘曲。

  在吹進來的河風溫柔的拂掃下,仙子的秀髮隨風飄揚,令她更具出塵脫俗之美,不可方物。

  「為何只稱呼我為邪帝?」

  龍鷹聽到自己這麼說。

  端木菱在身旁靠窗的椅子坐下來,離他不到五步的距離,她的動作吸引著他的心神,平常不過的舉動,卻是美不勝收。看著她,宛若欣賞著空山靈雨,大自然最瑰麗無倫的美景。

  端木菱的眸神變得比以前任何一刻更深邃,爍閃智慈的芒火,俏臉蒙上神聖的光輝。輕描淡寫的道:「仙胎魔種,既是繾綣多情,也在鬥爭排斥,小女子自給無賴以兩注魔氣侵犯,由於欲捨不捨,一直處於下風,甚至公然向邪帝投降,自認沒法拒絕邪帝。幸好懂得返師門修行,且趁邪帝魔心失守,遂覷隙而入,扳回敗局。」

  龍鷹呆瞪著她,囁嚅道:「仙子現在說的,老子想都未想過。他奶奶的!這樣的敗仗,吃一萬次都甘之如飴。仙子的仙招確實厲害至使人沒法抗拒,亦無從抵禦。」

  又道:「仙子愛我嗎?」

  端木菱像說著與己無關的事般,淡淡道:「當然愛,且愛得要生要死的,不能一刻沒有邪帝。」

  龍鷹失聲道:「仙子這樣不含絲毫情緒說情話,不怕傷老子的心嗎?」

  端木菱嫣然一笑,前所未有的開心迷人,又有著從未在她身上出現過得意洋洋小女孩般的神態,白他一眼道:「情場如戰場嘛!魔種和仙胎相逢,不是這樣子,該是怎麼樣呢?」

  龍鷹嘆道:「今次真的著了仙子道兒,雖然共處一室,仙子又媚態橫生,我卻起不了絲毫慾念,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端木菱回復古井不波的仙模仙樣,平靜的道:「小女子和邪帝間的任何事,早超越了一般所認為的好和壞、善和惡。三年來,在靜齋修行,人家的思考從沒有離開過你,魔種和仙胎各處極端,前者被引發時,會如山洪般猛烈,令你的道心迷失,後果難以想像。剛才小女子以心靈縛著邪帝的心,就是要讓邪帝親身體會仙胎的境界,等於由小女子親自導遊,好讓邪帝明白小女子的情況。」

  龍鷹回味道:「天下間竟有此功法。」

  端木菱淡淡道:「我們問何須什麼特別功法?光是仙胎和魔種間的天然吸引便足夠有餘,這一套對其他人絕不管用。」

  龍鷹道:「還以為入房來可和仙子好好親熱,現在如何是好?」

  端木菱現出嬌羞神色,輕輕道:「糊塗蟲!對人家來說,剛才的親熟是沒有保留的,比之身體的接觸,更深到和直接。」

  龍鷹一震道:「對!正因我滿足了,現在興不起在仙子的仙軀放肆的念頭,確是棒極了。」

  旋又記起剛才端木菱指他魔性被仙胎激發時,會出現「道心迷失」的狀況,不由想起在風城時,連場血戰後疲倦欲死,鑽進帥帳後與四個裸形族的南詔美女胡天胡地,早上醒來時,竟不留半絲記憶。回想當時的情況,確是徹底的迷失了,如果同樣的情況出現在魔種仙胎的結合期間,會是不堪設想,沒人曉得後果。

  端木菱道:「邪帝在想什麼呢?」

  龍鷹當然不敢告訴她與丁娜四女胡混的事,岔開話題道:「據席遙轉述燕飛之言,『黃天大法』之上尚有『至陽無極』,而武曌推測,既有『至陽無極』,便該有『至陰無極』,兩極相沖,能產生令虛空破碎的力量。」

  端木菱訝道:「你在這方面對武曌沒有隱瞞嗎?」

  龍鷹苦笑道:「這些事我是不忍瞞她。發展到今天,我再弄不清楚和她的關係,在她堅強的外表下,有多愁善感的一面。」

  端木菱秀眸生輝的道:「聽到如此異事,她有何反應?」龍鷹沉吟道:「從那刻開始,她變了很多,對權位不似以前般緊執不放。正是在這種心境下,她先解除對李旦的禁制,又同意李顯回朝。」

  端木菱緩緩道:「我終於看到希望的曙光,當前的死結,非是全無化解的方法,邪帝可朝這個方向思索。」

  龍鷹拍腿道:「對!我有點靈機妙覺了。」

  說畢長身而起。

  端木菱道:「邪帝要到哪裡去?」

  龍鷹移至她身前,俯頭細看她的仙樣兒,道:「老子今次傷得極重,必須回房療治,否則恐怕想親仙子嘴兒仍是力不從心,只敢吻瞼蛋。哈!」

  端木菱站起來,等於將自己送入他懷裡去,獻上火辣的香吻。

  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

  光陰苦短。

  龍鷹忘掉所有煩惱,與端木仙子共度最獨特奇異的船程,轉眼間,離神都已不到半天的光景。

  龍鷹卓立艙窗旁,凝視走馬燈般在眼前移轉的山光水色。登船時的頹唐沮喪,一掃而空。與仙子奇特的仙魔之戀,猶如在天寒地凍的暗夜烈烈熊燒的篝火,使他從迷惘困惑裡脫繭而出,能以一個鳥瞰的角度,俯視未來的困局。

  他遇上的是史無先例的難題,亦必須以富想像力和嶄新的手法去應付,一般方法全派不上用場。

  關鍵處繫乎女帝。

  給仙子一言驚醒夢中人後,他思如泉湧,充滿信心和鬥志。

  端木菱來到他身旁,肩頭溫馨的抵著他,道:「在神都待一天,處理好一些事情後,我會到長安去。」

  龍鷹訝道:「到長安去幹什麼?豈非又有一段時間見不著我的仙子。」

  端木菱道:「小女子是不得不到長安去,為的當然是配合你。不要追問,有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好。」

  龍鷹吻她臉蛋,笑嘻嘻道:「在靜齋時,仙子如何想小弟,這方面該沒什麼好隱瞞的吧?更是你自己招出來的。」

  端木菱瞄他一眼,平靜道:「那並非一般的思量和想念,是某種沒法表達出來的感覺,曉得找到一直在尋找的某一東西。邪帝明白嗎?」

  龍鷹嘆道:「這是最動人的情話,在以前殺了我亦想不到會從仙子的香唇吐露出來。愛情確是天下間般奇妙的事,任何權力物慾、榮華富貴,習慣了不單覺得平常,還不外如是,只有情和愛可令人樂此不疲,永遠新鮮火辣,不受經驗和年齡限制。仙胎魔種……哈!爽透哩!」

  端木菱淡然自若道:「又耍無賴,不和你胡扯。離別在即,讓小女子親自用船上的材料,弄幾個齋菜給鷹爺品嚐好嗎?」

  龍鷹探手摟著她的蠻腰,不讓她離開,將耳朵湊到她小嘴旁,脅迫道:「喚聲相公或夫君來聽聽。」

  端木菱輕噬他耳垂,道:「鷹郎!」

  神魂顏倒裡,美麗的仙子脫身去了。

  龍鷹藉夜色的掩護,從風帆溜到岸上去,以閃電的速度登上馬車。

  胖公公看著他坐到身邊,道:「聖上在上陽宮等你。」

  龍鷹道:「我想先去見國老。」

  胖公公皺眉道:「你想告訴他妲瑪的事嗎?」

  龍鷹反問道:「聖上曉得了嗎?」

  胖公公道:「對此我一字不提,法明也不敢說,因為曉得明空會立即親自到東宮去宰掉妲瑪。天下間,只有邪帝能說服她。不過連公公也想不到可教你說服她的妙法。」

  龍鷹道:「查清楚了妲瑪的來龍去脈嗎?」

  胖公公先吩咐御者到國老府去,又遞來丑神醫的面具,道:「國老這兩天有點不舒服,不要擔心,只是小病,睡好點便可復原,但肯定他今晚睡不好。你便以王庭經的身份去見他,說是聖上派來的。」

  龍鷹心中一熱,邊戴面具邊道:「小魔女在嗎?」

  胖公公罵道:「你還想去見小魔女,是否想明空將你推出端門斬首?」又道:「小魔女在甘湯院,你可一次和五個美人兒共度良夜,真是荒淫無道。」

  龍鷹笑道:「比起很多人,我是非常有節制的。情況如何?」

  胖公公道:「一切正常,卻非常不妥當。妲瑪深居簡出,非常低調,大部分人是聞其名而不見其人。反是武三思意氣風發,出入東宮像回家般那麼樣。唉!姣婦遇上脂粉客,天打雷劈也分不開他和韋妃。」

  龍鷹大訝道:「李顯竟給蒙在鼓裡嗎?」

  胖公公苦笑道:「武三思剛送了兩個絕色處女給李顯,這懵懂兒最好是有人伺候得韋妃妥妥當當,沒空去管他的事。這就是宮廷,一般的倫常關係全給扭曲了,明白嗎?」

  馬車停下。

  到國老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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