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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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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烽火戲諸侯,縱橫中文網作家。

【小說類型】:東方玄幻

【內容簡介】:

  有個白狐兒臉,佩雙刀繡冬春雷,要做那天下第一。湖底有白髮老魁愛吃葷。缺門牙老僕背劍匣。山上有個騎青牛的年輕師叔祖,不敢下山。有個騎熊貓扛向日葵不太冷的少女殺手。
  這個江湖,高人出行要注重出塵裝扮,女俠行走江湖要注意培養人氣,宗派要跟廟堂打好關係。
  而主角,則瀟灑帶刀,把江湖捅了一個通透。

  江湖是一張珠簾。大人物小人物,是珠子,大故事小故事,是串線。情義二字,則是那些珠子的精氣神。————開始收官中。最終章將以那一聲「小二上酒」結尾。

【其他作品】:一世梟雄、老子是癩蛤蟆、天神下凡、陳二狗的妖孽人生、極品公子、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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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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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四十七章


(剛上傳完《劍來》,所以番外又晚了些...)



  穆馨愣了愣,哦了一聲,竟是不知該說什麼。

  她只是覺得像姓溫的木劍遊俠兒,只要身在江湖,哪怕沒有混出大名堂,也能給江湖增色一些的。所以她有些惋惜,就像惋惜朋友沒有娶上心儀的女子。

  穆馨輕輕呼出一口氣,雙腿筆直伸出,十指交錯疊放在腿上,望向路亭外的道路,小聲問道:“你也是來看熱鬧的?”

  徐鳳年搖頭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而已。”

徐鳳年安慰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除去生死,天底下很少有邁不過去的坎。何況你們東越劍池,底蘊深厚,很多事情,可能一開始看起來很糟糕,但最後發現是船到橋頭自然直。”

  穆馨笑容牽強,點點頭。

  徐鳳年猶豫片刻,問道:“劍池事先有察覺到蛛絲馬跡嗎?”

  穆馨一頭霧水,滿臉茫然。

  徐鳳年啞然失笑,也對,眼前女俠若是有一副玲瓏心肝的女子,當年也就不會跟他們有交集了。於是跟她解釋道:“春神湖生氣樓,大雪廬李厚重,再加上今日在這福祿鎮上遇到的刑部清吏司官員,從上到下,明擺著對你們劍池都頗為不滿,如今三方齊聚,你們劍池裡邊就沒有個說法?比如隔著數千里路的生氣樓,為何挑選你們東越劍池當做踏腳石?”

  穆馨思量片刻,道:“聽師父隨口提起幾句,她老人家言語之中,並沒有將這座生氣樓放在眼中。”

  徐鳳年無奈道:“那竺煌好歹是你們新武評二十人之一,憑什麼瞧不起他的生氣樓?”

穆馨眨了眨眼睛,“師父說天下劍學,無非是我們劍池宋氏與劍塚吳氏兩家之學而已,自然而然,世間唯有劍塚才有與我們相抗衡的資格,那竺煌不過是劍塚放出來的一條喪家犬,根本不值一提。”

  徐鳳無言以對。

  類似這種自負倨傲,擱在寒庶之族身上,就是井底之蛙,而擱在世族豪門身上,就是雍容氣度了。

  倒也不能全說是穆馨那位師父目中無人,好比一件事情,兩三百年來都不曾錯過,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劍池與劍塚對峙數百年,雙峰並峙,期間雖不乏有李淳罡這類陸地劍仙橫空出世,但畢竟始終不曾有以劍立宗的門派崛起,或者說都不曾達到宋吳兩家的高度。

  穆馨好奇問道:“那姓竺的劍塚枯劍士,當真很厲害?”

  徐鳳年竟然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竺煌,生氣樓樓主,暫列新武評十九席,當之無愧的劍道大宗師,不過因為在十數位中原武道宗師之中名次最為墊底,難免會給人某種印象,像是給前三甲的幾位陸地神仙提鞋都不配。比如永徽末年的離陽江湖,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對上自稱天下第二的王仙芝,肯定十個前者都不夠王老怪殺的。

  世間人與事,最怕一個比字。

  徐鳳年收起雙手,坐直身體,“這麼跟你說吧,世間懂劍之人,若只有五指之數,他必在其中。”

  穆馨顯然認認真真將這番話給聽進去了,但似乎竺煌具體怎麼個厲害,仍是沒有概念。

  徐鳳年換了個說法,“武評二十人,只論殺力之強,他肯定在前十之列,這還是他舊傷未癒的前提之下。”

穆馨皺眉道:“聽師傅說那竺煌也在離塚赴涼的吳家百騎之列,為何從頭到尾,此人名聲都不如當時的劍冠吳六鼎,更不要與那名女子劍仙媲美了?”

徐鳳年不好直說其中內幕,只好托詞一些道聽途說的江湖趣聞軼事來解釋此事,“我前些年聽一位熟悉邊關軍務的魚龍幫朋友說起過這件事,說那竺煌雖然聲名不顯,但卻是吳家百劍中劍術最高的一位,早年在劍塚內大開殺戒,被吳家老祖宗用家傳秘術下了禁錮,鎖住了氣海束縛了修為,這才沒能展露出陸地神仙的風采,否則別說武評第十九,就是天下前五,也不是沒有可能。”

  穆馨微微張大嘴巴,聽天書一般。

  對她而言,莫說天下前五或是武評十九,只要是躋身一品境界的武夫,無論是金剛境還是指玄境,都已是高高在上的菩薩神仙了。她終究只是劍池稍稍重要的邊緣人物之一,辛苦練劍十多年來,老宗主宋念卿一直閉關,少女穆馨不得見其面,上代宗主柴青山在接手劍池之後,多是在外遊歷,一次是尾隨京城劍客祁嘉節趕赴武當山山腳那座逃暑鎮,一次是與吳家劍塚老祖宗並肩作戰於太安城城頭,阻止大官子曹長卿入京屠龍,最後一次便是死戰於拒北城外,至死方休。

  穆馨加在一起,總共也只見了柴宗主兩面,還都距離極遠。對穆馨來說,真正熟悉的武道宗師,是看得見面貌聽得見笑聲的中原神拳馮宗喜之流,而不是那些隱沒於雲霧之間的天上蛟龍。

倒是現任宗主李懿白,穆馨見得較多,甚至還聊過天,對於劍池女子而言,如穆馨她這個歲數的,大多愛慕近在眼前的師兄李懿白,風度翩翩,家世清貴,劍術不俗,平易近人,無疑是世間一等一的良配。

只是更年長一些的女子,如單餌衣這一輩,簡單說來,就是如今二十五六歲以下的女子,則都瘋癲了一般仰慕相思著那位遠在天邊的男子,在天下太平之後,劍池有十數位輩分低年紀小的少女,各自跟師傅們苦苦哀求,最後都托關係走後門求到了年輕宗主李懿白那邊,這才得以聯袂遊歷西北邊塞,從薊州,到幽州葫蘆口、至涼州拒北城,再到流州青蒼城,然後繼續一路向西,直到那座一劍逼退拓跋菩薩的古城,這才心滿意足地返身。

至於改建為北涼道經略使府邸的原藩王府,對那些慕名而去的中原鶯鶯燕燕而言,更是必去的兩處朝聖地點之一,最後在返程途中,去一趟武當山,尤其是那人當年練刀的洗像池,如何能錯過?東越劍池許多老人前輩清楚記得當時的情景,原本十五六個漂漂亮亮的小閨女,去了趟西北關外後,回到宗門結果就成了十多塊小黑炭,倒是一雙雙眼眸愈發靈氣了,精氣神十足。

  對懵懵懂懂的她們來說,那個姓徐名鳳年的男人啊,實在是太過完美了,根本就像是人間人物。

  按照最老一輩江湖人的說法,五百年以來,唯有李淳罡能夠與之媲美了。

  穆馨陷入沉默。

  徐鳳年站起身道:“穆姑娘,你先安心返回東越劍池便是,我這邊還有些瑣碎事情要處理,你我過不了多久,肯定還能再見面的。”

  穆馨起身說道:“要小心!不要意氣用事。”

  徐鳳年搖頭,笑了笑:“放心吧,我這輩子就沒做過幾件意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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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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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四十六章


徐鳳年和那位劍池女子相對而望,一場輕輕巧巧的萍水相逢而已,這麼些年過去,皇帝換了,年號也換了,她顯然有些生分疏遠,又不是擅長應酬的女子,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好在徐鳳年主動開口打破沉默,先是鄭重其事地抬頭抱拳,然後燦爛笑道:“穆女俠,久別重逢!”

這一次的稱呼,不再是那個玩笑性質的神仙姐姐了,而是正兒八經的以江湖人走江湖的形式。

穆馨手腕一抖,倒提長劍,深深望著這位“面容陌生”的男子,抱拳還禮道:“很多年沒見了。”

若是旁人如此莊重,並不經常行走江湖的穆馨,多半要惶恐不安,只是面對這個年輕人,哦,如今應該已經不年輕了,只不過應該是臉上覆有面皮的緣故,瞧不出真實相貌,她清晰記得,當年在鬧市初見,才曉得一個道理,並不是男子見著了絕色女子才驚艷,女子見著了皮囊委實俊俏非凡的男子,也是會心動的,畢竟世間顏色,無論山川河流,或是風花雪月,還是男女姿色,皆可養眼。

只不過穆馨那會兒雖說是半個江湖中人,可到底還是矜持的女子,又出身於規矩森嚴的劍池,加上當時年輕人太過狼狽,給人攆得如同過街老鼠,滿身塵土,鼻青臉腫,與玉樹臨風如何都不沾邊,因此她遠遠不至於對他一見鍾情。

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算不得時時掛念心頭,但穆馨偶爾也會記起那個在大街上抱頭鼠竄的年輕人,哪怕挨著打,也要文縐縐罵人,實在給人打疼了,才蹦出些俗不可耐不堪入耳的言語,與那個姓溫的木劍遊俠兒相互幫襯,你幫我扛一棒子,我幫你擋一拳頭,兩個年輕人捎帶著一個沒啥存在感的缺門牙老僕,就那麼闖入穆馨和她師兄弟師姐妹們的眼簾。

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對於這種市井磕碰視而不見,繼續在酒樓臨窗位置與幾位“門當戶對”的江湖俊彥談笑風生,如他們這般天上雲間的神仙人物,哪裡願意理睬腳下螻蟻的打打罵罵,唯有初出茅廬沒多久的穆馨,無意間瞥見那個年輕人胸口挨了重重一拳,竟是嘴角滲出了血絲,她於心不忍,便偷偷溜了出去,這才在一條死胡同小巷幫那三人解了圍,她甚至都沒有拔劍出鞘,就收拾乾淨了那幫把式粗劣的痞子無賴,想必當時她在那兩個年輕人眼中,女俠,仙子,神仙姐姐,行俠仗義且武藝高超又姿色不俗的穆馨,都配得上了。

穆馨下意識就願意不跟他客氣,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臉頰,直爽笑問道:“你怎麼?”

話只問了一半,然後她便凝視著他。

闖蕩江湖,需要忌諱很多事情,諸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壽之類的,江湖里頭都是門門道道。

徐鳳年直言不諱道:“不太方便真面目示人,我怕麻煩。”

穆馨挑眉笑道:“聽上去……”

徐鳳年不等她說完,就自己調侃起來,“聽起來像是混得極有出息名頭極大了,要么是享譽天下的大俠,出門在外最怕仰慕之人請客吃飯喝酒,要么是罄竹難書的大魔頭,人人得而誅之,生怕給人逮住,對不對?”

穆馨笑而不語,答案顯而易見。

徐鳳年爽朗大笑。

徐寶藻冷眼旁觀兩人,臉色不算好。

不是說好了趕緊跑路避風頭嗎?怎麼見著了神仙姐姐,兩條腿就走不動路了?

穆馨見他竟然沒有迅速離開福祿鎮的跡象,有些擔憂,猶豫片刻,忍不住輕聲道:“那個叫劉彧的狗官很快就會帶大隊人馬來圍剿你的,你快走吧。 ”

徐鳳年笑問道:“我走了,你怎麼辦,你們東越劍池怎麼辦?”

穆馨非但沒有感激,反而怒容道:“你以為你是誰,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攬?!不該是你的事情,一次見義勇為也就罷了,難道你真要搭上一條性命才罷休?這樣的英雄好漢,不做也罷!姓徐的,不要以為僥倖練武有成,就可以不知天高地厚,你速速離開福祿鎮,越遠越好!”

到最後,這位女俠補充了一句,“我東越劍池,何時需要一個外人來扶危濟困了?!”

徐鳳年嘆了口氣,“穆馨,你還是當年那個你,還是那個做了好事也不願留名的女俠,當時還騙我和溫華,說你姓齊來著,對吧?”

穆馨瞪眼道:“一籃子柑橘算得了什麼恩惠,你趕緊走啊!”

徐寶藻在一旁冷笑道:“他腿軟,走不動,恐怕得仙子姐姐攙扶才行。”

徐鳳年笑道:“不急,我突然改變主意了,要和先前那個刑部主事老人聊聊,有點小恩小怨,看能不能一筆揭過了。”

徐寶藻正要說話。

徐鳳年氣笑道:“也有你的舊賬,想要以後過清閒安穩的日子,就給我閉嘴!”

徐寶藻愣了愣,之後雙手合十,不停彎腰致謝,一副身家性命都交付給你徐大俠的滑稽模樣,狗腿至極。

穆馨想了想,試探性問道:“既然如此,帶你逛一逛鎮子?”

徐鳳年立即點頭道:“好,那就隨便走走。”

徐寶藻撇嘴嘀咕道:“這小破鎮子都走遍了,還逛什麼逛,盡是些回頭路。”

徐鳳年充耳不聞,穆馨倒是一字不漏地聽真切了,不過沒有計較。

看著三人離去的背影,青梅坊內的黃小河,百感交集,最後乾脆摘下佩劍柳腰,一把橫放在桌面上,站起身給自己找了一壇好酒,幾碟子花生米茴香豆,自飲自酌,不亦快哉,好似有很多心結,依次解開,以前總以為自己所走劍道,已經到了山頂,如今好像被人拎著脖子,去了趟真正的山頂,結果一看,之前自己所站位置,才半山腰而已,以後路途漫漫,既讓人絕望,但也有希望。

不過黃小河嘀咕了一句,“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哪個酸秀才說的,挺準啊。”

何山溪的處境最為尷尬,劉彧被打跑了,她和師妹穆馨的關係徹底破裂,橫空出世的江湖前輩,明顯對她很不待見,不過好在此人的出現,到底還是給搖搖欲墜的師門,減緩了一定壓力。

鑿山劍何山溪其實並未遭受重傷,比起黃小河,要幸運太多。

但是當她來到青梅坊,面對修為暴跌的黃小河,不知是否錯覺,她覺得兩人之間的懸殊,反而更大了。

黃小河瞥了眼她,嘆了口氣,“隨便坐吧。”

何山溪拘謹落座後,開口道:“黃先生……”

黃小河抬起一隻手掌,“今天你我便莫談江湖了,之所以容得你坐下,不過是想起當年,我也是你這般迂腐的,也曾對師兄說過類似的言語。”

何山溪還想要說話。

黃小河痛飲了一碗烈酒,哈哈笑道:“難怪那人不喜歡你,我也不喜歡你。”

何山溪氣得猛然起身,甩袖離去。
————

逛完小鎮,徐鳳年還沒有等到那些人的興師問罪,只是身後漸漸多了一些盯梢的諜子。

聽穆馨說小鎮有條路的風景不錯後,便相伴而去。

走出兩三里路,一路行去,青山綠水相依偎,見到路邊有座簡易的廊式路亭,亭內僅僅擺設固定的長條木凳,無數羈旅行人在此落座,木凳沁色得黑烏烏的。在廣陵江以北的地帶,這種路亭並不常見,在南方那邊,多是積善之家資助修建,底蘊足夠的地方富貴門庭,喜歡講究不脩大墳不蓋豪屋,卻要造路修橋,算是老一輩行善積德,好為子孫延福。

穆馨率先走入其中,徐鳳年尾隨其後落座,角落樹立有一塊歪斜斑駁的建亭碑記,徐寶藻不樂意搭理他們,就板著臉蹲在石碑前琢磨學問。

她之前便有些不開心了,偏偏不知為何不開心,所以她更加不開心。

以至於映滿眼簾的青山綠水,都面目可憎。

少女是第一次看到那個刻薄無情的傢伙,對一名女子流露出如此不加掩飾的親近意思。

徐鳳年轉頭問道:“穆女俠……”

穆馨笑意微澀,輕輕搖頭道:“喊我名字就好。”

徐鳳年瞪眼道:“那怎麼行?!”

穆馨不知他為何如此執著,又為何執拗這種小事,她與他,照理說原本如一條溪澗之中,落葉與落葉在水面撞了一下,微旋之後,便再無相逢。即便真的偶遇了,也無甚值得激動人心的東西。

至於說會不會誤認為他是覬覦自己的姿色,穆馨不願如此最大惡意揣度他人,也不相信當年那個從自己手中接過一籃柑橘的年輕人,一邊咧嘴笑一邊呲牙吃痛,不相信他能壞到哪裡去。

退一萬步說,即便他果真是一位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當他有此深不見底的卓絕身手之後,
她穆馨想​​反抗,也做不到了嘛。

想到這裡,穆馨有些臉紅。

於是穆馨也沒有堅持稱呼的事情,轉移話題笑問道:“那位姓溫的挎劍遊俠兒,可曾練出天下無敵的劍術?”

她自然是在開玩笑,善意且諧趣。

當年她經不住眼前男人的死纏爛打,她臉皮薄,狠不下心拒絕,只好請那落魄三人去了老蛟台的龍源酒樓,狠狠打了一頓牙祭,那個姓溫的外鄉遊俠兒,還沒喝酒呢就開始不斷豪言壯志,比真正的酒話醉話還嚇唬人,這讓穆馨記憶猶新,一如眼前男人的那雙眼眸。

徐鳳年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體微微後傾,意態閒適,懶散得很。若非那張尋常江湖人注定無緣問津的面皮,洩露了太多天機,穆馨肯定只會將他當做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傢伙,就像站在江湖的岸邊,只能勉強看得見江湖上的風景,所有跌宕起伏,卻始終與他無關。

那個時候,木劍遊俠兒,說著讓人啼笑皆非的大話醉話,“如果有一天,你聽到江湖上出現一個姓溫的絕世劍客,不用懷疑,那就是我!”

後來,她還真聽說京城有個姓溫的年輕劍客,很厲害,兩場比試之後,便朝野皆知。

再後來,莫名其妙就沒了那人的消息,泥牛入海一般,徹底杳無音信。

到最後,穆馨也從沒有將兩個人的形象,重疊在一起。

此時此刻,徐鳳年眺望遠處風景,柔聲道:“他啊,不練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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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四十五章(又晚了...)


黃小河身形一晃,差點就要踉蹌摔倒,然後晃晃蕩盪走到一張酒桌旁,頹然落座,一隻手扶住桌面,而那隻拔劍出鞘的手,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柳腰劍的劍柄,他坐在那裡,好像略微緩過神了,扶桌的手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發出野獸嗚咽一般的低沉笑聲,一絲絲從喉嚨裡滲出來,就是沒有一個痛快。

劉彧不蠢,天底下的豪閥子弟何其多,京城朝堂上的交椅何其少,能夠爬到他現如今的位置,並且坐穩,成為位不卑、權極重的從六品官員之一,劉彧自然是當之無愧的頂尖俊彥。在那人主動要求黃小河出劍之前,確實一切都在劉彧的掌控之中,試想一介文弱書生,三言兩語,就讓東越劍池的兩位仙子,何山溪、穆馨反目成仇,手腕何曾差了?

  所以劉彧主動開口問道:“可是我們刑部柳尚書提攜的江湖前輩?”

不料那男人根本不搭理這位在官場春風得意的遼東後進,他只是望向那名本該抽刀相向的扈從甲士,再次笑瞇瞇問道:“怎麼不繼續?看你也是沙場死人堆裡滾過的,難道對敵拔刀,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哪怕如今成了權貴子弟牽在手裡的走狗,可是主辱臣死,吠兩聲總會吧?”

  被劉彧稱呼為劉銳的甲士,苦笑道:“前輩就不要戲弄在下了。”

  徐鳳年問道:“聽你口音是錦州人氏?是從遼東那支軍伍退役的?”

  劉銳滿頭冷汗,老老實實回答道:“最早隸屬於遼西黑河鐵騎,後來參加過一次草原北征,跟隨主將殺到過西河州。”

徐鳳年點頭道:“實不相瞞,在我看來,什麼遼東鐵騎,在徐家八百老卒出遼東之後,尤其是在趙睢趙翼父子之後,就只剩下一群穿鐵甲騎毛驢的娘們了。”

  劉彧臉色陰沉。

  甲士劉銳咬牙切齒道:“前輩雖然武功蓋世,但是懇請不要信口開河,辱我遼東將士!”

徐鳳年一腳踏出,閑庭信步,縮地成寸,一掌按在健壯甲士的額頭上,與此同時,這名甲士整個人就像一枝箭矢倒飛出去,腦袋為箭尖,雙腳為箭羽,把青梅坊酒肆的櫃檯那邊撞得七零八落。

徐鳳年一步跨出之後,剛好和劉彧肩並肩,只不過面朝方向,剛好相反,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從北涼邊軍到薊州騎軍,哪怕是早年西楚騎軍的老卒,哪家騎軍,不說你們兩遼騎軍是只會撿剩菜剩飯吃的乞丐?”

  劉彧紋絲不動,泰然自若的鎮定模樣,瞇眼道:“前輩到底要做甚?我劉彧都接著便是。”

當劉彧說出這句話後,另外一名佩刀甲士,哪怕親眼看到這名“刺客”近乎出神入化的恐怖身手,仍是毅然決然向前踏出一步,擺明了要護駕到底,哪怕明知是螳臂當車也在所不惜。

在地上坐起身的鑿山劍何山溪面無表情,實在內心驚濤駭浪,震撼之餘,何山溪又泛起一抹慶幸,慶幸此人注定會分擔去東越劍池很大一部分的壓力,和一絲恨意,恨他如此羞辱自己,恨他死心塌地護著穆馨那個不知以大局為重的蠢貨。

  也許,她自己都不知道,也在恨著自己,為何沒有這樣的江湖摯友​​,願意在遭逢災厄的時候,挺身而出,一肩挑之。

  徐鳳年側轉身,看著那張大義凜然的英俊臉龐,嘖嘖道:“這話說得真帶勁,不愧是京城六部衙門裡修行過的,讓我聽著,真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徐寶藻在不遠處說道:“見好就收啊,狗急會跳牆的。”

  徐鳳年笑道:“無緣無故的,罵狗做什麼。”

  徐寶藻愣了愣,“啥?”

  思量一番後,才咀嚼出這句話的餘味,後知後覺的徐寶藻翻了個白眼,不過想想看確實挺解氣的。

  遠處,心驚膽戰的穆馨在聽到這句損人至極的言語後,忍不住笑出聲。

  劉彧氣得渾身發抖,不過一個深呼吸後,就恢復正常,也側過身,與那個男人相視而立。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戳在劉彧的腦殼上,“你是刑部從六品的高官,嚇唬人是吧?當我沒見過大人物是吧?”

  他又一次戳過去,“你綽號遼東小宋笠是吧?喜歡讓女俠仙子給你端茶送水,是吧?”

  徐鳳年一次次指指點點,不給劉彧半點顏面,“跟我在這里天字號裝紈絝子弟是吧?知不知道老祖宗站在你面前?”

徐鳳年越說越氣,最後一巴掌拍在劉彧腦袋上,打得一直後退的年輕官員下意識縮脖子,徐鳳年還在那裡氣憤至極,大罵道:“幹你娘的,老子當年行走江湖,都沒能讓仙子做點啥,你小子就敢在這裡叨叨叨,誠心戳我心窩子是吧?”

  灰頭土臉的劉彧,其實到後來開始揮手,試圖遮擋那瘋子的手指和手掌,但是次次落空。

  徐鳳年突然停下手,劉彧在那邊胡亂揮拳,就像是在打一套江湖不再它還在的王八拳。

  徐鳳年轉頭望向喝完一大碗酒的黃小河,漢子放下酒碗後,酒碗邊沿有觸目驚心的血跡。

  握劍之手,已經不再握劍,也趨於平靜,不再顫抖。

  於是徐鳳年和和氣氣笑問道:“休息夠了?我再給你一次拔劍的機會?”

黃小河沒有起身,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嚥下一口鮮血,死死盯住這個男人,刑部有一間密室,專門存放機要密檔,傳聞是趙勾那位大頭目,在柳尚書數次請求之後,才下令趙勾與刑部分享那些江湖高手和武道宗師的絕密事蹟,分為“甲乙丙丁”四檔,分別針對一品四重境界,黃小河已經有資格翻閱所有乙檔秘案,那一幅幅惟妙惟肖的人物肖像,黃小河都記得很清楚,可是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過眼前這張臉龐。

  黃小河咬牙問道:“前輩真的鐵了心要毀我劍道?”

  只聽那男人云淡風輕道:“對啊,你不服?”

  那男人笑道:“那就拔劍嘛。”

  穆馨有些腦子不夠用了。

  何山溪猛然之間就感到了一種驚懼。

  因為她想到一種可能性,穆馨惹上了刑部劉彧,是潑天禍事,那自己如果惹上了此人?她和東越劍池又該如何收場?

  何山溪呼吸開始有些困難,像是溺水之人,眼睜睜看著水位沒過頭頂。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按住劉彧的腦袋,“一般來說,按照你們紈絝這一行的規矩,兒子被打了,就會趕緊去喊爹喊爺爺,去吧。我在這裡等著。 ”

  劉彧頭皮發麻,生怕下一刻自己的頭顱就炸裂。

  從未經歷過生死一線的年輕人,這一刻才感覺到刻骨銘心的恐懼。

  徐鳳年鬆開手,緩緩走向青梅坊,劉彧帶著那名貼身扈從,倉皇而跑。

  黃小河心如擂鼓。

  徐鳳年坐在他對面,“一心求快的劍道?”

  徐鳳年搖了搖頭,給自己倒了一碗酒,自顧自笑道:“快得過起始於東越劍池的萬里一劍嗎?”

  黃小河臉色劇變。

  徐鳳年問道:“見過趙勾的陸先生嗎?”

  黃小河臉色通紅,顫聲道:“多年前,遙遙見過一面……風采如神人。”

  最後那個評論,是身為純粹武夫的黃小河,花了大力氣,才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

  徐鳳年撇撇嘴,不置可否,問道:“今天的事情,你回到京城後,有機會的話,倒是可以跟他說,其他人就算了,做得到嗎?”

  黃小河咧嘴笑道:“榮幸至極!”

  徐鳳年起身道:“那就這樣。”

  黃小河突然火燒屁股一般站起身,滿臉忐忑不安,扭扭捏捏問道:“能否請北涼……請徐先生,滿飲一碗酒?”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接過黃小河遞過來的一萬酒,一飲而盡。

  徐鳳年轉身離開青梅坊。

  威震遼東的一方劍豪黃小河,抱拳朗聲道:“遼東劍客黃小河,使快劍,佩劍名柳腰!”

  只見那男人頭也不轉,抬起手揮了揮,懶洋洋道:“劍術不咋的,酒量湊合。”

  黃小河紅著眼睛,咧嘴笑著。

  像是學塾裡的頑劣蒙童,得到了苛刻教書先生一句“還不錯”的評語,便歡天喜地了。

  看到逐漸走近自己的那個傢伙,徐寶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問道:“咋回事?”

  徐鳳年一板栗敲過去,悄聲道:“行走江湖,不會裝神弄鬼怎麼行,當了一回大爺,還不知足?趕緊風緊扯呼啊!”

  徐寶藻恍然大悟,使勁點頭道:“對頭!風緊扯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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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四十四章(刚码完,晚了些)


劉彧舉起雙手呵了一口氣,一臉漫不經心道:“方才那位極為\'推崇\'你們東越劍池的大人,是新上任的亳州副將,如今這世道,千萬別不把副將不當將軍,嗯,聽上去有些拗口,你們明白意思就好。至於我喊伯父的那位長輩,就不告訴你們身份了。”

劉彧扯了扯嘴角,“所以這座福祿鎮上,有刑部頒發銅魚繡袋的武道宗師,還有刺史府邸從各衙門抽調篩選出的精銳,將軍府邸的親衛健卒,甚至說不定還有……死士諜子。”

最後劉彧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在更南方一些的廣陵道,有位副節度使宋笠宋大人,一生所嗜唯美人,老燕敕王都贈予絕色以犒賞軍功。我劉彧呢,號稱遼東小宋笠,而且聽說納蘭先生曾經有五位傾國傾城的貼身侍女,名字尤為古怪出彩,所以我在離開遼東錦州老家的時候,我便依葫蘆畫瓢,絞盡腦汁想出了六個名字,如今我在京城的府邸中已經蓄養四名婢女,分別名叫擘珠、捧璧、提籠和舉燭,加上你們,那就總算湊齊了。”

  他笑道:“懂了嗎?”

  他指向何山溪,“你,鳩酒。”

  手指稍稍轉向穆馨,“你呢,就叫青杖。”

  劉彧自顧自笑起來,“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年輕人終於記起還有那麼一茬,望向那個身邊站著個黑炭丫鬟的男人,視線從婢女掠過的時候,劉彧先是眼睛閃過一抹驚艷,又是惋惜不已,女子身段再好,但面相太差也沒轍。

劉彧一條胳膊下垂,拇指輕輕摩挲著鹿角墜件,“本來想讓你明白個道理,英雄救美不是件容易事,不過算你運氣好,本公子心情極好,就放你一馬。 ”

不過劉彧很快就又笑道:“不過按照你們江湖人的規矩,你得喝過一杯罰酒才行,喝得下,從此咱們不打不相識,說不定還能坐下來,喝我給你的敬酒,可要是今天喝不這杯罰酒的話,一切免談,說明咱們緣分未到嘛,你也怪不得誰。”

  徐寶藻恨恨道:“這傢伙真的很欠揍啊。”

  徐鳳年破天荒點頭附和道:“這次我沒辦法不同意。”

  少女唉聲嘆氣道:“那咱們跑路?民不與官鬥啊。”

沒辦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現在委實是怕極了朝廷和官府,那個宋笠就像一座大山,重重壓在少女心頭,幾乎讓她一想起就感到窒息,所以“小小從五品的芝麻官”劉彧,自詡為遼東小宋笠之後,少女其實已經開始頭皮發麻。

  徐鳳年搖搖頭,沒有說話。

劉彧扭頭對一名佩刀扈從吩咐道:“劉銳,你就以江湖人的身份,跟這位江湖俠義之士切磋切磋,記得出手要有分寸,別斷手斷腳,傷了和氣不說,收拾起來也麻煩。”

  那名扈從知曉劉大人的一貫脾氣,這就是要以內傷將那人打得半死了,他沉聲領命而出,大步走向那名可憐的江湖魚蝦。

看到這一幕後,亳州宜城縣典吏韓岩平,原本已經走到青梅坊外的街道上,他剛要說話,就被妻子死死攥緊袖子,他轉頭望去,就看到一張淒然的臉龐,眼神中充滿祈求,好像在說切莫衝動,她不懼死,願意隨他赴死,可是孩子們怎麼辦?

  在地方官場早已贏得“茅坑臭石”綽號的韓岩平,心死如灰,痴痴望向那邊。最後這個男人抬起頭,望向天空,扯了扯嘴角,“好一個朗朗乾坤,千秋未有大盛世!”

  劉彧頗為耳尖,笑道:“韓典吏慎言啊,可別再節外生枝了。”

  韓岩平被滿臉淚水的婦人使勁拽走,兩個孩子倉皇失措,一家人狼狽至極。

  看到那名甲士抽刀而來,穆馨二話不說攔在徐鳳年身前,只見她橫劍在前,大義當前,絕不退卻。

  遼東豪閥子弟劉彧雖非江湖中人,更不是武道高手,可是自幼見多識廣,自然知道軍中銳士與穆馨這等江湖好手,捉對廝殺,絕對撈不到半點好處。他忍住心中不快,卻不是望向穆馨,而是那位東越劍池的鑿山劍何山溪,皺眉道:“你們劍池宋家,當真要與本官作對?”

  顯而易見,劉彧有意無意恢復了官員身份,不再自稱公子。

  而且他直接丟了兩頂大帽子給她,一頂是東越劍池,一頂是宋家。

  這大概就是官場人物獨有的說法技巧了。

何山溪臉色鐵青站在穆馨身邊,對這位一根筋的同門師妹咬牙切齒道:“穆馨,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收起你的劍!你信不信我可以用師門規矩和劍池家法,將你就地正法?!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如此一意孤行,讓我們宗門上下數千人,陷入何等險峻的困境?”

  穆馨慘然道:“二師姐,我從來練劍就算不得悟性有多好,也從不像你這般擅長與人打交道,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錯在什麼地方。”

  劉彧是真的惱火了,沉聲道:“黃小河,拿下何山溪和穆馨!”

  黃小河面無表情地向前走去,但是沒有人發現這位劍道宗師的注意力,根本就不在兩名劍池女子的身上。

  青梅坊外,何山溪向前踏出一步,閃電出手,一巴掌狠狠摔在穆馨臉上,“穆馨,我命令你放下劍!”

  穆馨沒有躲閃,嘴角滲出血絲,笑問道:“何師姐,放下劍之後呢?接下去是要侍寢嗎?”

  穆馨自顧自搖搖頭,“我穆馨做不到。”

何山溪又是一耳光打在她臉上,臉色猙獰道:“沒有想到你是這種自私自利的東西!你對得起師門的栽培嗎?!你知不知極有可能,劍池宋氏數百年家業,都要因你而毀於一旦?!”

  穆馨始終沒有還手的企圖,仍是搖頭道:“我問心無愧。”

  何山溪再一次揚起手臂。

  但是下一刻她發現自己如何都無法動彈,她心神一凜,看到一張其貌不揚的臉龐,男人握住她的手腕,平淡道:“夠了。”

  何山溪掙扎了一下,發現依舊無法掙脫後,脫口而出道:“滾!”

那個口口聲聲稱呼穆馨為“神仙姐姐”的江湖螻蟻,對她笑道:“東越劍池啊,出過宋念卿和柴青山的地方,什麼時候需要如此跟人搖尾乞憐了?宋念卿當年最後一趟走江湖,只差一點點就宰掉了那個叫徐鳳年的傢伙,柴青山戰死於北涼關外之前,那可是被離陽皇帝恭恭敬敬請去太安城,請求幫忙抵擋曹長卿的入城。”

那個男人緩緩鬆開何山溪的手腕,沉聲道:“我告訴你,這樣的東越劍池,敗亡在誰的手裡都有可能,唯獨不會敗亡在穆馨這種劍士手中,我不妨告訴你,無論是宋念卿還是柴青山,又若是武當吳小屏在世,李淳罡也還活著,他們誰看到了穆馨,都不覺得穆馨這種提劍之人,不會覺得她的劍術不高,劍道不對!”

  何山溪冷笑道:“你也配說這些大話空話?”

  男人譏諷道:“你問我配不配?也對。沒點來歷背景,沒點名號身份,哪有資格對你何山溪這種人指手畫腳,對吧?”

  何山溪正要說話。

  他看似輕描淡寫一巴掌揮過去,打得何山溪整個人在空中翻轉無數圈,滾落在六七丈外。

  這一手的力道不輕不重,讓她感到很疼,但又不至於暈厥過去。

  然後他雙手負後,笑望向那位腰佩名劍“柳腰”的劍道宗師,問道:“你敢出劍嗎?”

  剎那之間。

  身經百戰的黃小河竟是瞬間失神。

  汗流浹背,臉色雪白。

  就連握劍的手,也在顫抖。

  他眼見此人,彷彿米粒之小的螻蟻,遇見了山岳之大的蛟蟒。

  在外人眼中,只見那個高不可攀的劍道宗師黃小河,咬緊嘴唇,滲出血絲,以一種堪稱極其緩慢的速度,整條手臂顫顫巍巍,試圖拔劍出鞘。

  但是到最後,黃小河都沒有能夠拔劍出鞘絲毫。

  那一刻,何山溪肝膽欲裂。

  因為她知道,宗師黃小河的劍心,徹底崩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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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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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四十三章


不光是黃小河如墜雲霧,年輕官員和何山溪等人都莫名其妙,難道此人是穆馨的江湖好友?

只是這個生僻冷門的稱呼,也太古怪輕佻了吧?

誰知穆馨也是滿臉茫然,欲言又止。

行走江湖,遇上一個突然跟你打招呼的陌生傢伙,熱絡得像是幾十年的鄰居,偏偏你已經忘得一干二淨,那就十分尷尬了。

穆馨雖然只是江湖上二流的高手三流的女俠末流的仙子,但到底是闖蕩江湖有十來年,認識的人可謂三教九流,大多是敷衍應酬的點頭之交,她又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如何能夠張張面孔都記得?

徐寶藻呆若木雞,姓徐的失心瘋了?喊那女子叫神仙姐姐?!

青梅坊眾人只見那人快步向前,旁若無人,眼中只有那位女子,開懷笑道:“神仙姐姐不記得了永徽末年,在吳州老蛟台元宵燈市上,你救了三人,其中那個腰間挎了柄木劍的無賴貨,姓溫。你最後見我們可憐,還請了我們吃了頓龍源樓的松江鱸,臨了還專門買了一兜永嘉柑橘,讓我拎著在路上吃。“

穆馨眨了眨眼睛,試探性問道:“老黃呢”

那人已經站在門檻外的台階上,好似沒心沒肺地笑道:“走啦。”

“都這麼多年過去了。”穆馨嘆了口氣,然後深深望著這個男人,凝望著他的那雙眼眸,她的嘴角弧度一點一點翹起,如月牙儿一點一點從枝頭掛起,柔聲道:“真的是你呀。”

那人笑著點頭,然後斜眼瞥了一下看似膚淺跋扈實則城府不差的年輕官員,還看了兩眼身後兩名軍中精銳的腰間戰刀,至於力壓劍池何山溪的黃小河,像是不入法眼,視而不見,大步走下台階,來到穆馨身前。

時隔多年的重逢,兩人相視無言,或是交情沒到那份上,或是不知從何說起。

劉姓公子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微笑道:“看來兩位都是刺客的同黨了,再加上那張桌上用孩子做障眼法的一男二女,都隨我走一趟衙門吧“。

年輕人指指點點,如將軍沙場秋點兵,將何山溪,高庭泉等人都囊括其中,“醜話說前頭,如果反抗,就地正法。”

年輕人故作恍然,“善解人意”地提醒道:“若是在座各位有誰義憤填膺,那麼去當地官府告狀也好,學那刺客也罷,本官一律受著。”

坐在徐寶藻桌對面的那名男人霍然起身,直視那位刑部清吏司的年輕員外郎,正氣凌然道:“劉大人,你身為刑部清吏司員外郎,官職從五品為何知法犯法,在光天化日之下,誘使宋氏子弟行凶殺人?並且私自行刑,你這是逾越禮制,濫用公器!“

被當庭質問的年輕人神情溫和,笑問道:“敢問你是”

男人伸手將自己兒子推到身後,不卑不亢回答道:“在下亳州宜城縣典吏韓岩平”

年輕官員顯然愣了一下,呲牙咧嘴道:“差點嚇死我,還以為僥倖遇上了白龍魚服的貴人,哪裡知道是個不入流的縣衙小吏,姓韓的,你知不知道,你家縣令大人連湊到本官跟前套近乎的資格都沒有?“

一縣典吏的韓岩平挺直腰桿,盡顯書生意氣,淡笑道:“劉大人的官再大,總歸大不過我離陽的王法律例吧”

年輕公子哥嘆了口氣,用憐憫眼神望著這個品級不入流的地方官吏,搖頭道:“井底之蛙”。

黃小河臉色冰冷道:“韓典吏,當我黃小河腰間懸掛銅魚繡袋之時,緊急時刻,可先斬後奏,殺上縣縣令以下的任何官吏,只需在京城刑部入檔,事後不用被朝廷追究“。

年輕人笑呵呵道:“?此律是由咱們刑部柳尚書親自訂立,更是皇帝陛下批朱畫了圈的怎麼,韓典吏,你有異議”

頭一回聽到這樁官場內幕的韓岩平,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道:“怎麼可能......豈有此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已經風聲鶴唳的青梅坊眾人又被驚嚇到,一個個恨不得往自己臉上摔兩大耳光,讓自己嘴饞來此飲酒。

只見街道拐角處先後走出兩撥人,前方那批屈指可數,一位清貧儒士模樣的中年男人,氣態儒雅,此人左手邊是一位身穿蜀緞質地長袍的男子,年齡稍長五六歲,約莫不惑之年,與前者氣質相近,既有世族出身的書卷氣,也有幾分官場的貴氣,右邊是一位相貌清癯神色冷淡的花甲老人,腰懸一柄長刀,與黃小河如出一轍,也系掛了一枚銅魚繡袋。

三人身後是十餘位精悍異常的侍衛扈從,身份不明,但顯然不會是尋常的官府兵丁。

這些護衛並沒有貼身跟隨,而是始終保持大致二十步間距。

青梅坊這邊,看到了居中那位男子露面後,劉姓年輕人破天荒露出恭謹神色,緩緩走下台階,微微躬身相迎。

許多酒客下意識都站起身,不敢大大咧咧坐在原位上。

看到酒坊內一個個如臨大敵的“老百姓”,居中男子笑了笑,伸出雙手向下虛按了一下,朗聲道:“諸位隨意即可。”

然後他放低聲音,皺眉道:“劉彧?”

叫劉彧的清吏司員外郎走到男人跟前,先向另外那位身穿綢緞長袍的男子作揖行禮,然後跟“自家長輩”輕聲道:“伯父,地上那人是出身東越劍池的江湖人,公然出劍刺殺於我“。

被劉彧尊稱一聲伯父的男子問道:“必然與你素未蒙面,無緣無故,為何要殺你”

劉彧不急不緩解釋道:“憤而殺人。”

中年男人不置一詞,只是看著這位過於言簡意賅的世侄。

劉彧呼吸沉重幾分,稍稍低頭繼續道:“伯父,黃先生可以為小侄作證。”

中年男人突然笑道:“諒你劉彧也不敢胡作非為,激起民憤。”

劉彧苦笑道:“伯父,可不要嚇唬侄兒。”

那位一直沒有說話的長袍男子雙手負後,望著青梅坊內的那些江湖人士,冷笑道:“亳州可沒有什麼民憤,本官在上任之前,就听亳州官員說這東越劍池的宋氏,相當了不起,被他們的同道中人稱為江湖第一豪閥,家大業大,完全不輸世代簪纓的仕宦門戶。還笑言若是東越道發生民變,只要劍池宋氏開口說話,那就要比一道節度使和幾位將軍的兵符還管用!所以本官一直很好奇,這劍池宋氏是何等高不可攀,以至於讓大半亳州官員都心生寄人籬下之感想,自嘲為“別州的父母官亳州的孫子官\'。不知本官正式上任之後,會不會連那宋氏大門都走不進去。”

雖然此人語氣平穩,像是在玩笑打趣,但是言外之意,對於劉彧這樣的官場新貴來說,已經足夠直白淺顯了。

措辭之中的殺機重重。

比之黃小河的快若驚鴻的名劍“柳腰”,更能殺人不見血。

這位官場中人沒有刻意壓低嗓音,韓岩平依稀聽清楚了五六分,先是震驚,然後滿臉漲紅,正要開口,卻被妻子死死攥緊袖子,轉頭望去,婦人泫然欲泣,對他使勁搖了搖頭。

韓岩平低頭望去,看見那兩張稚嫩的臉龐,心痛如絞,嘴唇顫抖。

仕途前程可以不予理會,甚至自身安危都可暫放一旁,但是妻子兒女深陷風波之中,他身為人夫人父,如何能夠如劍池穆馨那般只憑一腔熱血地意氣用事?

天人交戰的韓岩平呆立當場。

那名劉彧的長輩輕聲叮囑道:“該如何處置就如何,既不可拖泥帶水,也不要打草驚蛇,其中分寸,你自行把握。”

劉彧笑臉燦爛,“伯父請放心。”

那人點了點頭,轉向左邊街道,散步離去。

言談中對東越劍池宋氏頗為不屑的綢緞長袍男子,也沒有繼續深入,只談風月不聊政務。

而懸刀老人與黃小河同樣是刑部記錄在冊的銅魚繡袋六魚宗師,卻至始至終都沒有對視一眼。

兩看相厭,不止是文人相輕。

黃小河的銅魚繡袋是實打實的功勳積攢而來,後者則因為是一品金剛境界武夫,可謂不費吹灰之力就繡了六尾鯉魚。

況且一人劍士一人刀客,相互之間能夠看順眼就奇怪了。

劉彧氣焰不減也不增,大概是那兩位官場長輩的到來,這位年少得志的遼東豪閥子弟,有意無意多了幾分官場作風的嚴謹含蓄,沒有株連芝麻綠豆大小的典吏韓岩平一家四口,也沒有對何山溪和穆馨痛打落水狗,甚至都懶得理會那個中途橫插一腳的男人。

不過這不意味著劉彧就是菩薩心腸,用過了黃小河的快劍殺人,接下來就是官場最具特色的軟刀子割肉了,劉彧展露出雷厲風行的一面,絕非表面那般是個只會耀武揚威的膏腴子弟。

青梅坊的客人不敢逗留片刻,紛紛作鳥獸散,有些忘了結賬付錢,青梅坊從掌櫃到伙計都不敢放一個屁。

“李主事,麻煩你先將那具屍體拖去本地縣衙,驗明身份再作計較。”

刑部主事李欣遠領命遠去,其中一名佩刀銳士直接將地上屍體拖走。

劉彧走到並肩而立的何山溪穆馨身前,先是對躲在她們身後的那對少年少女分別笑道:“半黃之梅,滋味太澀其實當初本官只是想藉你的那份秀色做下酒菜,真無邪念,只是世間緣分,有善緣也有孽緣,你我屬於後者。小姑娘,以後可別這麼大脾氣了,小小一座江湖算什麼?宛如池塘,聲勢再大,也無非是昔年北涼徐家的聽潮湖“。

“小傢伙,小傢伙,你們扶隴葉氏,本官記住了。”

劉彧根本不屑在少年葉庚身上尋覓那種生殺予奪的快感,很快就轉移視線,對那兩位各有韻味的劍池外姓女子,和顏悅色道:“何山溪,這樁風波肯定遠遠沒有到平息的時候,最終是福是禍,其實一切都看你......和這位穆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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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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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番外 第四十二章

  試想宋念卿柴青山當家之時,怎麼可能有這種奇恥大辱?

  同樣是沒有老一輩宗師擔任主心骨的吳家劍塚,上一代劍冠吳六鼎閉關證劍仙,劍侍翠花的聲望更是如日中天,有誰敢去找吳家劍塚的麻煩?

  兩座劍林根本之地,高下立判。

  顯而易見,一切只因為當代劍池宗主李懿白,不堪大任。

  青梅坊內,悍然殺人之後,黃小河盯住雙眼通紅的何山溪,厲色訓斥道:「公然刺殺朝廷官員,你們劍池宋氏是想被抄家不成?!」

  青梅坊外,那名已經倒斃的「刺客」似乎還有一位「同夥」,此刻正單膝跪地,她動作輕柔地伸出手掌,讓死不瞑目的同門師兄死後合眼。

  何山溪咬破嘴唇,滲出血絲,轉身喊道:「穆馨!你回去將此事稟報宗主!」

  那個叫穆馨的女子約莫三十來歲,姿色勝過何山溪,雖算不得國色天香,卻也相當不俗,主要是她身段高挑且豐腴,胸脯尤為壯觀,天生內媚,興許是太過風情誘人的緣故,哪怕她再氣態端莊,瞧著也不像是東越劍池的劍客,倒像是江南道那邊天字號青樓的第一等花魁。

  所有人都不曾想這位性情應該柔柔弱弱的劍池女子,竟是那般耿直剛烈,緩緩拔劍出鞘,望向那名劍道修為明顯要勝過何山溪一籌的刑部高手,「我穆馨,這一刻起不再是劍池子弟!孑然一身,生死自負!」

  悲壯且無奈。

  黃小河臉色平靜。

  何山溪怒道:「穆馨,不要白白送死!」

  穆馨決然道:「如師姐所說,劍道在直!」

  饒是心性足夠堅韌不拔的何山溪,也開始眼眶濕潤。

  東越劍池作為本家外姓兩派子弟人數近千的龐大宗門,內外之爭一直隱隱存在,只不過多是君子之爭,鑄劍大家鄭景德鄭景陽是外姓子弟的中堅,幾位古稀之年的外姓長老早已不問世事,接下來便是何山溪等人,至於穆馨之流,劍術在江湖上能算功底紮實的二流好手,可是誰都心知肚明,江湖上已經高高在上的二流高手,在東越劍池這種宗門內,根本拿不出手。

  江湖也分水深水淺,泥鰍有泥鰍的地盤,蛟龍有蛟龍的地盤。吳家為何敢於讓每一代劍冠劍侍仗劍走天下?原因很簡單,融匯天下百家劍學的吳家劍塚,水足夠深,作為劍塚脫穎而出的佼佼者,每一對劍冠劍侍都有足夠的自保實力。

  年輕官員嗤笑道:「好一個生死自負,若是每一個江湖鼠輩刺殺朝廷官員之前,喊上一聲我已脫離某某幫派,如此就能輕鬆撇清關係,那我離陽的官府衙門,恐怕每天都有官員死於非命吧?」

  年輕人笑了笑,瞥了眼豐腴女子的胸脯,「你是叫穆馨吧?你知不知道本官就憑你這番話,就能夠讓你的宗門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何山溪臉色劇變。

  穆馨坦然道:「我只管出劍,斬不平事。如果穆馨當真牽連了整座劍池……」

  何山溪怒道:「穆馨,不可造次!如今我們劍池風雨飄搖……」

  不曾想在宗門內一向以性情溫和著稱的穆馨向前踏出一步,「那牽連了便是!我劍池歷代宗主,歷代劍道宗師,數百年來,何曾畏懼那欲加之罪?!」

  同樣是劍池女子,明明擁有宗師修為的何山溪,那份隱忍,會讓人心生悲憤。

  劍道境界遠遠不如何山溪的穆馨,那份帶著幾分幼稚的剛毅,卻莫名地讓人激奮昂揚。

  年輕官員嘖嘖稱奇道:「有點意思,我這一路南下,也算見識過一些你們所謂的女俠仙子,大多低眉順眼,端茶送水,不比我府上的婢女丫鬟差多少,多是這般……識趣。」

  他放低嗓音,自言自語道:「識趣啊,也就無趣了。」

  這個來自天下首善之城的年輕人繞過酒桌,向青梅坊外緩緩走去,與何山溪還有高庭泉葉庚三人擦肩而過,跨過門檻,他身後跟隨著能夠以劍罡殺人的黃小河,兩名已經將軍中制式戰刀歸鞘的魁梧漢子,當然還有那位刑部主事。

  姓劉的年輕人走至酒坊門檻,穆馨也已在同門師兄的屍體旁站起身,持劍向前,步伐沉穩,視死如歸。

  何山溪眼神複雜,最後一次勸阻道:「穆馨,不可意氣用事!」

  穆馨望向那位有些陌生的二師姐,鑿山劍何山溪,曾是她最敬重羨慕的對象,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離開宗門遊歷江湖,就是這位已經闖下偌大名頭的二師姐領隊,師兄弟師姐妹們一起在江湖上意氣風發,於荒野山巔處擊碗高歌,於江河之上白衣渡江,遇見不平事便仗劍而出,是何等快意恩仇。

  穆馨對這位二師姐搖頭道:「武當山曾經有位劍癡王小屏,在廣陵江攔截武帝城王仙芝,王小屏曾說過一句話,人可死劍可斷,人與劍不可退!我穆馨雖然資質普通,修為平平,這輩子都沒希望達到王前輩的劍道境界,但對他的劍道……亦是心神往之!」

  穆馨握緊劍柄,收回視線,彷彿對自己說道:「我亦是心神往之!」

  黃小河既無惻隱神色,也無即將殺人的快意,平淡道:「既然你一心求死,那就死好了。」

  一聲不輕不重的咳嗽響起,不合時宜。

  之前不管是對陣成名已久的小宗師何山溪,還是彈指間罡氣殺人,黃小河表現得都很雲淡風輕,但是這毫無徵兆的一聲咳嗽,卻讓信奉「快劍只宜殺人不宜切磋」的黃小河感到不適,體內氣機流轉出現些許凝滯,如溪水遇到大石,並無大礙,終究有些突兀。

  無心還好,若是故意如此,黃小河就覺得今天真正的對手出現了,就在身後的青梅坊內。

  何山溪稍稍察覺到異樣,穆馨則渾然不覺,只是奇怪為何黃小河突然轉頭,穆馨不願藉機出劍,便停下腳步。

  黃小河先是轉頭,看清楚那人的面目後,便直接轉身。

  那是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而立之年,感受不到體內有何磅礡氣機在流轉,照理說就是那種嗑瓜子湊熱鬧的路人而已。

  但是黃小河相信自己的直覺。

  黃小河雖然在中原名聲不大,但在京城和兩遼的江湖高處,其實不容小覷,他的師兄張鸞泰號稱天下第一左手劍,與京城第一劍客的「劍術國師」祁嘉節還有劉堅之,在北方江湖都是屈指可數的劍道宗師,相比之下,資質絲毫不遜色於這撥頂尖劍客的黃小河,只是醉心於「出劍最快,不求大道」的野狐禪,加上有個名聲足夠響亮的師兄,以及黃小河本身也無意揚名立萬,所以黃小河的劍到底有多快,就只有即是出身於以劍立身的東越劍池、又是頂尖劍客的何山溪才能聽說,穆馨就毫不知情。

  黃小河是第二撥被離陽朝廷招安的江湖人士,一直暗中負責兩遼和薊州邊境的隱秘事務,這麼多年,在北地武林也算見識過許多高手,甚至死在他劍下的同境界二品小宗師也有兩位。

  黃小河自認這輩子遇到過的高手當中,除了身陷吳家劍塚淪為枯劍士的師兄張鸞泰,真正讓他連拔劍勇氣都生不出的大宗師,只有四人,昔年太安城的守門人柳蒿師,秘密入京的吳家劍塚老祖宗,一人攻城的大官子曹長卿,最後一人是位不知姓名底細的南方人,早年曾帶著個綠衣孩子遊歷遼東錦州。面對他們,各有感觸,與身居高位氣勢威嚴的柳蒿師打交道,如履薄冰,偶遇劍塚老祖,如遇到一股強勁吹拂的山間罡風,與之狹路相逢,讓人退不得進不得。遠觀那位不知為何由王道轉入霸道的儒聖曹長卿,那一襲儒生青衣,更是如日中天,只覺得世間唯他一人。至於那位當時讓綠衣女童騎在脖子上的年輕男人,則讓黃小河如沐春風,技不如人,心服口服。

  黃小河面無表情地盯著那名酒客。

  他氣海穴之內的氣機驟然如沸水翻滾,迅猛敲擊腹部內壁,如輕微的擂鼓聲響。

  尋常人肯定不會注意這名遼東劍客腹部衣衫震盪的些許漣漪。

  出劍只在一瞬間。

  偏偏在這個時候,那名與人拼桌的客人猛然起身,望向穆馨,滿臉驚喜,嗓音溫柔道:「神仙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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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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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道在直。

  這四字,可不是東越劍池的沽名釣譽,而是一代代宋氏子弟用數百年時間來證明的事實。

  在座許多江湖豪俠和綠林好漢都情不自禁地拍案叫好。

  何山溪對闖禍的少年少女柔聲道:「先站到我身後,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你們都不要輕舉妄動。」

  姓李的刑部主事正要出聲,結果被官高一階的年輕人擺手道:「只要不離開這座青梅坊,都由他們去。請人去你們劍池搬救兵也好,讓這福祿鎮的江湖同道仗義相助也罷,本官絕不阻攔。」

  何山溪壓抑下怒氣和殺機,問道:「劉大人,到底意欲何為?!到底我何山溪要如何做,才能化干戈為玉帛。」

  如今的東越劍池,可謂山雨欲來風滿樓,真正的多事之秋。

  四方聖人之一的大雪廬李厚重明天就要登門,春神湖生氣樓的數位劍道宗師聯袂登門,如今又有官府中人居心叵測,說不定還有其它勢力想要渾水摸魚或是趁火打劫。

  她何山溪不過是一位劍道小宗師,豈敢輕舉妄動?

  年紀輕輕就位居高位的公子哥故作深思狀,沉默片刻,對何山溪露出一個迷人笑容,伸手往下虛按幾下,「不然咱倆先坐下聊?」

  在中原江湖名聲不顯的快劍黃小河站在他身旁,神情肅穆,時刻關注著女子劍客的氣機流轉。

  何山溪坐在那名年輕官員的對面,「劉大人儘管直說,我只要能夠做到……」

  驟然間,青梅坊內劍氣凌人,如有三尺青鋒近在咫尺地擱放在肩頭,寒意陣陣。

  坐在長凳上的何山溪鑿山劍出鞘一尺。

  站在年輕人身邊的黃小河卻已經出劍一尺半有餘。

  最終兩人的劍都沒有完整出鞘。

  意識到氣氛不對的徐寶藻悄悄問道:「怎麼了?」

  徐鳳年放低嗓音,一語道破天機:「桌底下,那位公子哥的腳踩在了何山溪的繡鞋上。」

  徐寶藻氣得七竅生煙,咬牙切齒道:「世間竟有比你還厚顏無恥之人?!」

  徐鳳年氣笑道:「那我不是還得感謝那位劉大人?」

  徐寶藻慫恿道:「你咋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啊?」

  徐鳳年喝完了酒,只好喝那梅子湯,「英雄救美?那也得有絕色美人啊。何山溪也就七十文錢的姿色……」

  少女痛心疾首道:「你這人能不能再俗一點?良心都給狗吃了!白瞎你那點三腳貓功夫了!」

  徐鳳年置若罔聞。

  那邊,一觸即發,只見何山溪滿臉煞氣,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中擠出,「劉大人!我勸你不要得寸進尺!」

  年輕官員臉色怡然,舉起一杯酒,仰頭一口飲盡,然後凝視著眼前這位想必在江湖上名動四方的女子劍道宗師,微笑道:「哦?」

  剎那之間,兩抹高低不一的劍光如春雷迅猛炸開。

  被劍光籠罩其中的年輕官員紋絲不動,臉色如常,剛好放下酒杯,哪怕是杯底輕磕桌面的輕微響聲,在萬籟寂靜的青梅坊也顯得格外刺耳。

  何山溪依舊正襟危坐,但那柄鑿山劍的劍尖距離年輕官員的眉心,僅剩一寸。

  只是懸掛刑部銅魚繡袋的黃小河那柄纖細長劍,懸停在何山溪的左肩上方,劍尖已經越過她的鬢角一寸。

  黃小河冷聲道:「何山溪,請三思後行!事不過三,下一次你再擅自出劍,我黃小河就不會停劍了。」

  何山溪那一刻的神色,複雜至極,羞憤,悲哀,失落,遺憾,愧疚。

  那一刻,不復見武道宗師的風采,只是個女人而已。

  這位有望在有生之年躋身一品境的女子劍道宗師,極有可能劍心雖未碎卻已破。

  這讓許多江湖同道中人倍感心酸。

  武道攀升,得何其難,失何其易。

  宋庭泉淚流滿面,像一隻被人用彈弓從高枝打入泥濘中的雛鳥。

  葉庚滿心畏懼,身體顫抖不止。

  年輕官員毫無在鬼門關轉悠一圈的覺悟,笑著伸出雙指推開那劍尖,直視何山溪,桌底下,則繼續用腳摩挲她的小腿,笑瞇瞇道:「你是不是想說士可殺不可辱?」

  面對認命一般的劍池女子,他反倒失去了興趣,緩緩收回腳,繼續說道:「只可惜你這種江湖草莽,沒資格自稱為士,你何……何什麼來著?哦,何山溪,你興許在江湖上威風八面,但那只是我們朝廷不屑搭理你們這些跳樑小丑罷了。何山溪,東越劍池,小宗師?」

  他仰頭大笑,最終死死盯住何山溪,嘴角翹起,「實不相瞞,並非是本官瞧不起你何山溪。」

  隨後此人懶洋洋地環顧四周,大聲道:「而是本官看你們在座所有江湖中人,任你們是什麼幫主宗主,什麼二品小宗師,都不如路邊一條狗!」

  寂靜無聲。

  終於有人忍不住怒喝道:「你這狗官!大言不慚,就不怕半夜睡覺給人割走腦袋?!」

  來自京城官場的年輕公子哥仔細把玩著鹿角墜件,甚至懶得轉頭去跟那人說話,「本官倒是期待有人來取走頭顱,是李懿白的東越劍池?靖安道的快雪山莊?還是南詔的金錯刀莊?」

  無人應答。

  長久沉默後,青梅坊角落有人怯生生說道:「軒轅盟主就敢……」

  年輕官員愕然,然後大笑道:「她嘛……倒是真敢。只不過這位武林盟主為何要與本官較勁……」

  說到這裡,他好像有些失去興致了,輕輕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十年,再給我十年,最多十五年。」

  他緩緩站起身,嘖嘖道:「原來這就是你們的江湖啊。」

  他隨意瞥向一處,「說好的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呢?」

  又轉移視線,「聽說你們江湖上有出海訪仙的鄧太阿,徽山雪夜證長生的軒轅青鋒,東海武帝城的于新郎,有吳家劍塚那位連姓氏都沒有的女子劍仙,他們人呢?」

  他的游曳視線在徐鳳年徐寶藻身上快速掠過,最終低頭望向桌面上的酒杯,譏笑道:「什麼江湖,還不如這酒杯大!什麼陸地神仙,三教聖人,什麼劍甲刀魁,都是爛泥塘裡的泥鰍雜魚王八蛋罷了。尤其是這東越劍池,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趁早關門算了。」

  就在此時,一聲怒斥響起,氣機雄渾充沛,以至於青梅坊內酒桌之上的酒杯都顫動不止,「辱我劍池者,殺無赦!」

  「放肆!」

  「不可!」

  電光火石之間,黃小河和何山溪幾乎同時出手,前者是為了擊斃刺客,後者是為了攔截同門。

  刑部供奉黃小河此次出劍,無愧其快劍綽號,遠比之前阻止何山溪的兩劍更為迅猛,去勢快若滾雷,雪白劍氣筆直一線如雨後白虹,也如橫向觀看的廣陵江一線潮。

  雖然何山溪的劍尖精準刺中了黃小河那柄纖細長劍的劍身,但於事無補,因為後者的劍氣早已洞穿那名刺客的心口。

  被劍氣衝撞之下,身體猶在空中的刺客砰然倒飛出去,摔落在數丈之外。

  在一州江湖都飽受敬重的何山溪被辱,這名肯定出自劍池的刺客則乾脆當場被殺。

  東越劍池,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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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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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約莫三十五六歲的女子最少已經臨近小宗師境界,甚至是已經躋身二品。

  青梅坊的行家高手不在少數,一下子就掂量出她的斤兩,絕不是可以輕易挑釁的人物。

  她臉色冷漠道:「我家小姐言語得罪之處,劍池必有答覆,可若是有人上綱上線,想要栽贓我劍池宋家,那就先問過我的鑿山劍。」

  眾人恍然,原來是宋家嫡系子弟的貼身扈從。

  這不值得大驚小怪,真正稱得上江湖世家的那些幫派宗門,天賦驚艷的嫡傳弟子行走江湖,尤其是初出茅廬的時候,長輩和幫派必然會派遣高手暗中保護,以免半道夭折。

  吳家劍塚只讓劍冠劍侍兩人闖蕩江湖,終究是特例。

  太白劍宗陳天元,金錯刀莊主童山泉,一位天生劍胚,一位女子刀聖,更是特例。

  青梅坊一陣嘩然,一些瞭解東越劍池內幕的江湖豪客開始竊竊私語,原來這位懸佩鑿山劍的女子,不但是正兒八經的小宗師境界,而且身份超然,她在少女時期曾是劍池老宗主宋念卿的兩位捧劍侍女之一,是劍池外姓劍道高手中的翹楚之一,與姜秀卿宋庭泉這對母女關係更是親密無間。

  果然,宋庭泉一看到這個自己喊姑姑的女子現身,立即膽氣雄壯起來,正要痛打落水狗,卻聽到姑姑沉聲道:「小姐,請隨我回劍池!」

  少女愕然。

  她敏銳察覺到這位比親姑姑還親的長輩,死死盯住那名從頭到尾都沒有出聲的劍客背影,彷彿如臨大敵,已是置身於生死一線。

  少女背脊泛起一陣寒意。

  正當少女低頭服軟之際,那名腰墜鹿角掛件的公子哥緩緩起身,笑意森森,「當眾毆打朝廷官員,按離陽律當流徙西北一千六百里,若有包庇,以半罪論處,徙南疆八百里。」

  不等那名劍池宗師辯解,這位器宇軒昂的年輕人又笑道:「忘了介紹,這位被你們宋氏嫡女無故毆打的官員,是我離陽刑部主事李大人。」

  那名中年男子正了正衣襟,挺起胸膛,氣勢凌人。

  刑部主事,正六品。

  品秩不高,重要的是清流官身。

  在不知公門門道的官場門外漢眼中,就算知道刑部主事的品第,也不清楚這個官位如今的潛在份量,尤其是對江湖的影響。

  因此劍池女子宗師面無懼色,「無故?」

  那人哈哈大笑道:「本官說無故即是無故!」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剛有依稀謾罵聲響起,這個年輕公子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撐在桌面上,儀態瀟灑道:「至於本官嘛,忝為刑部清吏司,第七司員外郎。」

  幾乎所有青梅坊客人都是面面相覷。

  這個口音彆扭的北方佬龜孫子到底想顯擺個啥?什麼清吏司第七司的?

  徐寶藻和同桌護住孩子的男人幾乎同時歎了口氣,少女無奈道:「宋家有大麻煩嘍。」

  男人惋惜道:「東越劍池,大禍已至!」

  徐寶藻轉頭得意洋洋道:「曉得其中玄機不?」

  徐鳳年根本沒理睬少女的炫耀,只是眼神古怪地看著那個劍池女劍客。

  泥菩薩也有幾分脾氣,何況是堂堂出自劍池的劍道宗師,她推劍出鞘寸餘,頓時劍光熠熠,劍意森森,她冷笑道:「我只知無論百姓還是官員,生於天地間,總要講理才是!」

  此言一出,她四周的叫好聲和喝彩聲,此起彼伏。大夥兒都是江湖兒女,自當同仇敵愾,為這位鐵骨錚錚的劍道宗師助長聲勢。

  那名自稱刑部清吏司員外郎的年輕人在被拆台後,非但沒有覺得難堪,反而笑意不減,隨意瞥了幾眼聲響最大的方位,緩緩收回視線後,終於流露出些許平起平坐的恭謹眼神,微笑道:「黃先生?」

  那名始終沒有動靜的佩劍男子面無表情地站起身,面對那位佔盡天時地利人和的劍池女子宗師,「在下遼西黃小河,暫時在刑部當差,並無官身品秩……」

  說到這裡,這個自報名號的北地劍客略作停頓,沉聲道:「只有刑部柳尚書頒發的銅魚繡袋一枚!」

  所有看熱鬧不嫌天塌下來的青梅坊客人,瞬間都下意識嚥了嚥口水,更有人已經想要偷偷摸摸溜之大吉了。

  尤其是當他們瞪眼看清楚了那個名聲不顯於中原的「黃小河」,腰間袋子所繡的鯉魚數目是六之後,一個個噤若寒蟬。

  江湖傳言,離陽刑部近二十年來,秘密招安的江湖高手之中,唯有二品小宗師方可懸掛銅魚繡袋,繡五魚,又唯有功勳卓著之輩,才能加繡一魚,或是初入刑部的一品境界高手,一律繡六魚。

  一般江湖草莽不知道的是這些被朝廷籠絡的頂尖高手,直接歸轄於刑部主要四司之外的清吏司,正是那位年輕公子所在的「冷僻」衙門。

  刑部第七清吏司,職掌東越和寶瓶兩道刑名案件,收辦六館閣、兵科、國子監、欽天監和宗人府在內十二處衙門的文移。以及提請審定每年的秋審。

  由於第七清吏司由於涉及兵科、館閣和宗人府兩處,不但能以文官身份跟那幫立下扶龍之功沒幾年的兵部武官,天經地義地籠絡關係,還要與炙手可熱的館閣官員和與國同姓的宗室勳貴打交道,所以第七司在離陽刑部十六清吏司當中尤為重要,僅次於京城第一清吏司和北涼道第三清吏司,而這幾個大司的主官郎中,與地方上的一州別駕,並稱朝內朝外小刺史,足可見權柄之重。

  劍池女子語氣凝重,「可是昔年天下第一左手劍張鸞泰的師弟,遼西快劍黃小河?」

  黃小河流露出一抹恍惚神色,不過一閃而逝,瞬間劍心通明,點了點頭。

  她鬆開劍柄,雙手抱拳道:「東越劍池何山溪。」

  黃小河亦是抱拳還禮。

  那個自稱刑部清吏司員外郎的公子哥坐回位置,給自己倒了一杯梅子酒,眼角打量著那兩位江湖兒女,打趣道:「呦,這是相見恨晚惺惺相惜來著?黃先生,要不然本官幫你再喊一壺酒?」

  跟此人同出兩遼的黃小河臉色淡漠,對女子宗師何山溪沉聲道:「今日希望你不要出劍。」

  何山溪滿臉苦澀,輕輕呼出一口氣後,左手拇指重重按住腰間劍柄,眼神堅毅道:「恕難從命。我東越劍池,劍氣在長,劍意在深,劍心在靜!劍道在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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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還剩下差不多兩三萬字左右,關注我的微信號fenghuo1985)

  環顧四周,興許是明日大雪廬槍聖造訪東越劍池的緣故,今日青梅坊的顧客中,如同桌夫婦這樣的市井百姓,其實只佔少數,更多是無形中散發草莽氣息的過江蛟龍,只不過礙於劍池數百年積攢下來的威勢,都收斂許多氣焰。

  如今離陽朝廷名義上依然不禁兵器,只是在某些版圖疆域之上,已經有不少「春江水暖我已知」的刺史郡守「擅自」下令,在轄境內嚴禁江湖人士公然攜帶兵器,或是准許其攜佩,但必須用棉布將其包裹。

  只不過如今仍未有經略使節度使這個品秩的封疆大吏行此舉措,倒是刑禮兵三部各有相應六科給事中上書建言,不但要大禁還要大繳,禁的是江湖恩怨私鬥,繳的是江湖人的武器,大概是由於措辭過激,朝廷擔心地方上的反彈,所以暫時並未接納這項建議。

  其實有當年老涼王馬踏江湖在先,離陽新朝也沒人覺得此事如何難以推行,不過又有相當份量的官員提出異議,當下北莽北朝尚未攻克,中原亦是需要休養生息,絕不可在此橫生枝節,最終皇帝陛下在小朝會上一錘定音,擱置此事兩三年也無妨。

  那婦人如同白日見鬼一般,小心翼翼打量了這對男女,如何都猜不透他們的關係。

  離陽女子髮髻樣式繁多,但是婦人與少女之間,有著一條天然鴻溝,若是梳錯了髮髻,其錯之大,無異於僧人穿道袍。所以世間幾無少女梳婦人髻,也無婦人梳少女髻,此時抱著女兒的婦人,便梳著時下江南道士庶婦人頗為推崇的盤桓髻,最早興起於京城世族婦人,然後在江南道廣為流傳,持重幹練,勝在雖輸在平淡無奇,但勝在「無錯」二字,無論何種性質的宴會,無論規格高低的酒席,婦人的盤桓髻都不會過分。

  而她身邊的徐寶藻,由昨日的雙環髻換成了今日的垂簾髻,特點在於青絲垂折之地必須以絹綢繫縛,且可飾以少許珠寶翠玉,故而很能顯現女子用心與家底之功力,而徐寶藻囊中羞澀,又不願跟那姓徐的借錢購買價值不菲的絲綢飾品,便只是用一方紅絹系髻,且無珠光寶氣點綴,所以一眼望去,便知道是個窮丫鬟了,繼而推斷出她身邊的那位公子,多半只是家道平平的地方士族,勉強養得起書僮婢女,卻也沒到能夠「富養」婢女的地步。

  被宋庭泉罵作無恥的中年儒士彷彿聽到天大笑話,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無恥?這位口無遮攔的小姑娘,你可知中傷朝廷官員,按離陽律是何種處罰嗎?」

  葉庚剛好試圖挽救,氣得渾身發抖的宋庭泉就已經脫口而出:「我管你什麼官員什麼律例!這裡是我劍池的地盤,別說一座福祿鎮,就是方圓數百里,數百年來都受我宋家恩惠!」

  第一次出門就給登徒子羞辱的小姑娘顯然氣壞了,聲調愈發拔高,瞪大眼眸,「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揚威?!」

  那人笑臉燦爛,撫掌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他轉頭望向那名一直懶洋洋喝酒的年輕人,略帶掩飾極好的恭敬諂媚,問道:「李大人,聽這位小姑娘的口氣,好似這東越劍池的一家之家法,還要大過咱們離陽的王法啊?」

  那位面如冠玉的俊俏公子哥,腰間既不佩刀劍也無掛玉,倒是用一根紅繩墜著鹿角質地的精巧物件,哪怕是附庸風雅,也屬於另闢蹊徑了。此人一手在桌面下摩挲鹿角,一手舉杯,笑瞇瞇點頭,用濃重的遼東口音說道:「琢磨著是這麼個意思。」

  得了「聖旨」的中年男人心思大定,轉頭望向一頭霧水的宋庭泉,陰測測問道:「小姑娘,如果本官沒有猜錯,你姓宋?」

  宋庭泉雖說不諳世事,畢竟生長於「江湖王侯」之家,自幼耳濡目染,卻也不傻,眼前此人左一個宋家右一個本官,明擺著對自己也對整個家族居心叵測,少女也意識到事態不妙,即便羞憤難當,恨不得一劍刺死這個傢伙,仍是閉嘴不言。

  少年讀書郎葉庚一本正經地作揖致歉道:「童言無忌,這位先生何必與一位晚輩斤斤計較?」

  那男人瞇眼成一條縫,視線在少女稍具規模的胸脯上掠過,嘴角翹起,「事情可大可小,就看你們是否誠心賠罪了。」

  葉庚問道:「那我替朋友自罰三杯,先生以為如何?」

  坐在隔壁桌上冷眼旁觀的年輕公子嗤笑一聲,並未明言。

  公門修行多年的男子已經聞弦知雅意,搖頭道:「你?小兄弟,不是我瞧不起你,你如今沒資格喝這個酒。」

  葉庚猶豫了一下,沉聲道:「在下葉庚,出身扶隴郡葉氏。」

  男人愣了一下,下意識轉頭望去。

  那位公子哥淡笑道:「這種話,等你爹當上了左春坊庶子,才勉強有些份量。不過話說回來,好心奉勸你們這幫南方佬一句,比什麼都好,千萬別跟咱們遼東子弟比爹的官職品秩。」

  葉庚臉色瞬間慘淡雪白,一個輕易道出他爹即將擔任左春坊庶子的遼東年輕人,絕對不是他一個扶隴葉氏偏房子孫能夠招惹的,除非他自己將來不但能夠鯉魚跳龍門地進士及第,還要「小黃門郎」傍身,進入翰林院。

  如今涼黨勢大,是誰作為抗衡涼黨的主心骨?江南道的世族高官,多是廟堂文臣,難以成事,更難以真正壓制氣焰跋扈的涼黨。至於跟隨皇帝陛下北上入京的扶龍系武將,原本最有底氣和底蘊,可惜要麼在北莽北方沙場大肆撈取戰功,要麼已是滿載而歸的那撥人,與北涼邊軍鐵騎或多或少都有袍澤之誼,如何撕破臉皮跟北涼文武官員死磕?那麼就朝廷就只能依靠遼東世族豪閥出身的官員,這幫人多性格粗糲,比講究名士風流的南人更捨得拋下臉面,不但敢跟涼黨當堂罵架,甚至也敢捲袖管幹架,雖說事實證明跟涼黨罵架的話,互有勝負,總體輸多贏少,至於幹架,十成十是要鼻青臉腫,輸得淒涼,但好歹比起只會如委屈幽怨小媳婦一般的江南道文官,遼東官員無論文武,在場面上要強上太多。

  所以自從新帝登基以來,除了秘不示人的小朝會和一板一眼的大朝會,從六部衙門到京畿駐軍,反正那是相當的熱鬧,新人新氣象。

  徐寶藻尤為熟稔官場規矩,聞言之後低聲道:「說不定這人的家族,就是在前朝祥符年間聯袂入京的『遼東八閥』之一。」

  徐鳳年笑道:「不是可能,而是就是那『八公侯』之一。」

  徐寶藻疑惑道:「你這麼確定?」

  徐鳳年問道:「賭不賭?」

  徐寶藻心虛道:「有何不敢?!你說賭什麼?」

  徐鳳年喝掉壺中最後一口自釀梅子酒,擦拭嘴角,柔聲道:「算了。」

  徐寶藻氣急攻心,恨不得與這姓徐的玉石俱焚,只是那邊異象突起,剎那間吸引了青梅坊所有注意力,只見一名姿色中上的女子劍客,不知何時站在了兩張桌子十步之外,她的拇指抵住了劍柄。

  人至,劍氣尾隨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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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兩人要去小鎮逛逛,徐鳳年邀請老魏同行,老人走了大半輩子的江湖路,早就是人精了,瞥了眼那名丫鬟的臉色,便識趣拒絕了這位徐公子的邀請。

  徐寶藻快步跨過酒樓門檻,走入川流不息的街道,像一條從岸邊跳回江河的游魚,綻放出一股生機勃勃的氣息。

  徐鳳年默不作聲跟在她身後,之前給了她一袋子銀子,份量不輕,若只是對付一些吃食,怎麼都夠她揮霍得了。

  只是沒想到一旦讓她敞開了吃,還真是刮目相看,簡直就是一隻貔貅,吃完了老邱家的水晶栗子糕,又要嘗一嘗馬家鋪子的爬鴨子,順道先拐去吃了北山樓的燴蝦仁,又順手從路邊攤子買了白糖梨膏,她那張小嘴就沒有停過。

  錢袋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下去,可是少女的肚皮卻是不見絲毫動靜。就連徐鳳年都由不得好奇,那些食物跑哪裡去了?

  最後被徐寶藻拉著去找那座青梅坊,據說那邊的冰鎮梅子湯和自釀梅子酒極有特色,是福祿鎮九絕裡頭的兩樣,就連東越劍池招待貴客,也經常從此購買鋪子主人代代相傳的自釀燒酒。青梅坊在福祿鎮北端,也不在南北中軸線上,小鎮巷弄又多,如同江南縱橫交織的水網,七拐八彎,一陣好找。

  徐寶藻是個比龍虎山那位白蓮先生好不到哪裡去的路癡,所幸屁股後頭吊著的那位,並不催促少女,雙手抱住後腦勺,他跟著一身青衣的「婢女」穿街過巷,渾身上下透著平庸世家子的悠閒愜意。

  少女偶然轉頭望去,會看見他正在跟攜小筐賣瓜子的婦人擦肩而過,也許會看見他在街角駐足彎腰,凝視兩位老人的棋盤對弈。

  這讓繞了很多冤枉路的少女,原本生出的那點兒指甲蓋大小的愧疚,瞬間煙消雲散。

  終於,當少女走向一處拐角,未見其面先聞其聲,「銅碗聲聲街裡喚,一甌冰水和梅湯」,聽得出來是一雙年輕男女的和聲,口齒伶俐,為青梅坊招徠生意,照理說酒香不怕巷子深,尤其是青梅坊這等早已成名的百年老字號,已經完全不需要當街吆喝叫賣,只不過這當街叫賣一事,是青梅坊祖上傳下的規矩,大概是出自不忘本之意。

  這一拐出去,就看到青梅坊佔地頗大,應該是打通了四五間鋪子,否則絕無這般規模,店內店外得有四五十張桌子,能夠想像一下炎炎夏日時分的光景,會是何等生意興隆。如今中秋已過,梅子湯依舊在賣,卻不是冰鎮,而是溫熱的了,更多顧客都是衝著梅子酒來的,長輩喝酒,那些饞嘴的稚童剛好能夠喝上甘甜的梅子湯,兩兩不誤。

  徐寶藻扯了扯徐鳳年袖子,伸手指了指,原來是劍池的千金小姐宋庭泉和少年葉庚正巧也在此地,已經坐在一張桌上喝著梅子湯,沒有肩並肩坐在一張長凳上,而是相對而坐,一副刻意撇清嫌疑的架勢,此地無銀三百兩。

  少年少女顯然也瞥見了那對怎麼看都不像「主僕」的公子丫鬟,心有靈犀地同時低頭喝梅子湯,像是怕被當場撞破私情一般。

  少年少女哪裡曉得,在過盡千帆皆不是的那些老男人眼中,世間情愛多暮色,唯有那些天真無邪的青梅竹馬,像是透過重重霧靄塵埃的陽光,稀稀疏疏,灑落在地上,就像是一粒粒撿不起來的金子。

  青梅坊生意是真好,坐滿了二十張桌子,其餘桌子大多也如葉庚宋庭泉那般,少有空桌。徐寶藻要了兩大碗冰鎮梅子湯,店夥計是見多識廣的,並不奇怪,別說秋季就是隆冬時節,也有要冰鎮梅子湯的英雄好漢。徐鳳年按住少女的腦袋,後者眨了眨眼睛,滿臉無辜。徐鳳年扯了扯嘴角,就要去擰她的耳朵。少女立即屈膝低頭躲過一劫,亡羊補牢地跟青梅坊多要了一壺自釀梅子酒,還加了句最便宜的即可。兩人一先一後坐在一張桌上,兩張長凳已經坐著一家四口,年輕夫妻帶著一雙兒女,看他們衣著裝扮,肯定家境殷實,卻也算不得大富大貴,兩個孩子是兄妹,哥哥虎頭虎腦,約莫七八歲,妹妹才四五歲,文文靜靜,小小的臉龐,眼睛大大的,像白瓷盤裡落著兩顆黑葡萄。

  夫婦一人帶著一個孩子,哥哥偷偷摸摸逗弄著妹妹,後者迷迷糊糊的,沒怎麼在意,後來不知怎麼的,像是突然給惹惱了,啪一下,就一耳光摔在了哥哥臉上,把他給打懵了,連哭聲都滯後了許久,縮在娘親懷裡的妹妹像是沒事兒一般重新打盹,所有動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夫婦對此見怪不怪,那個當爹的嫻熟安慰起兒子,婦人則對徐鳳年徐寶藻歉意一笑。

  徐寶藻給逗樂了,瞬間就喜歡上了這個已有食牛之氣的虎豹之駒,看似迷迷瞪瞪,出手真不含糊,很快就拿出之前買的白糖梨膏,在那小姑娘眼前晃動。

  已經心動的小丫頭怯生生抬頭望著娘親,婦人嫣然一笑,柔聲道:「記得謝謝姐姐。」

  那個臉龐方正的男人笑著向徐鳳年端起酒碗,兩人各自小飲一口,點到即止。

  江湖上有句極有味道的老話,叫做「江湖險惡,只在江湖」,是說那市井百姓,哪怕距離江湖並不遙遠,但總是能夠年復一年過著太平日子,但是只要跟江湖沾上邊,那就經常飛來橫禍,或是天降橫財,總之福禍不定。

  春秋之後,不是江湖人,不趟江湖的渾水,大體上是能夠平平安安的。

  可在春秋之中,尤其是春秋之前,武林中人行江湖事,或是遊俠兒犯禁之舉,往往會殃及無辜,且從不覺得此舉有何不妥。例如春秋早期,任俠之風鼎盛,幽燕之地大名鼎鼎的遊俠曹友方,聽聞某位義士被官府捉拿要斬立決,他便劫法場,野史記載「曹友方手持雙錘,殺穿街道,錘殺官兵百姓兩百餘人,所向披靡,無人敢當。救下義士,解囊贈百金,揚長而去,不留姓名。」最可笑的是整個春秋期間,上至讀史的士大夫下至聽書的升斗小民,沒有人覺得曹友方之舉有絲毫錯處,無數讀書人的筆札之上,皆是「只恨吾晚上曹友方兩百年」這類感慨。

  直到法家荀平的出現,然後是受其影響的人屠徐驍,以及幕僚李義山的推波助瀾,加上離陽老皇帝趙禮那句只見於稗官野史的名言,「江湖再遠,依舊在朕臥榻之側,絕不可有兵戈之聲,擾朕之清夢。」才有意無意地遏制了這股綿延千年的風潮。

  徐寶藻喝著梅子湯,只覺得整個人都暖洋洋的,整張臉龐都洋溢著幸福的意味,就連那個天下第一面目可憎姓徐的,此刻也看得順眼了。

  冷不丁一聲少女尖叫響徹青梅坊,然後就是清脆的耳光聲以及一位少年的呵斥聲,最後則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整齊抽刀聲。

  那對夫婦連忙抱緊孩子,徐寶藻順著聲響望去,微微訝異,竟是少女宋庭泉身前站著一位儒衫男子,臉頰上印著五指印,笑容陰沉盯著罪魁禍首的少女,再無半點先前初見時的驚艷憐惜,只剩下殺機。

  他身旁有兩名高大男人刀出半鞘,平淡無奇的烏黑刀鞘,沒有半點花哨華麗,持刀兩人氣勢沉穩,一左一右護住那個挨了一巴掌的男人,除此之外還有兩人端坐在酒桌上,只不過也都停下了飲酒,一人面帶笑意,隔岸觀火,一人眉頭微皺,他腰間繫掛有一枚繡有黃銅色鯉魚的絲綢袋子,袋子並不起眼,遠遠不如他腰側那柄長劍來得震懾人心,劍極長,遠超一般三尺青鋒。

  生平第一次被女子扇耳光的男人怒極反笑,沒有絲毫失態神色,語氣平緩問道:「這位姑娘,我好心好意邀你喝酒,你若是不願意,拒絕便是,為何要出手傷人?」

  江湖履歷近乎白紙的宋庭泉哪裡顧得上對方言語中的陷阱,又是整座劍池的掌上明珠,而且覺得自己佔著理,「不要臉的登徒子!出手打你又如何?賊眉鼠眼,方纔你眼睛往哪裡打量?又為何試圖要將狗爪子放在我肩頭!信不信我把你狗眼挖出來,狗爪剁下來?」

  那人依舊笑著,「連姑娘你都承認了,在下並無實質性的過分之舉,那姑娘你出手可就不對了,士可殺不可辱,我本不該跟你一個小姑娘一般見識,但是本……」

  亦是讀書種子的葉庚立即打斷此人的言語,沉聲道:「這位先生,我朋友之前在集市上便遇到一夥浪蕩子,與之起了糾紛,所以正在氣頭上,先生雖是好心好意邀請我們,但是我朋友她誤會……」

  那人也擺擺手大笑道:「世間人難分黑白好壞,但世間事終究有對錯是非。你無需為你朋友辯解,自有公道人心……」

  宋庭泉漲紅了臉,顫顫巍巍伸出手指,「你無恥!」

  徐寶藻嘖嘖稱奇道:「就憑這份黑白顛倒的本事,這位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官老爺,估計官帽子不會小。」

  徐鳳年笑道:「雖然行事乖張,但是那句話說得是不錯的,人難分黑白好壞,事可分對錯是非。」

  徐寶藻冷哼道:「那你怎麼不去跟那傢伙把酒言歡?都不是好東西!」

  徐鳳年不以為意地喝了口梅子酒,沒有辯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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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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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小鎮,宋家劍池的千金小姐,和被她慫恿同行的同齡少年,與徐鳳年他們分道揚鑣,少女雖然膽子比較大,倒是知禮數的賢淑性情,很真誠地跟徐鳳年道歉和道謝,前者是為了徐鳳年被「請出」山莊,後者是感謝他冒險帶著自己離開。

  那少年正是葉庚。

  看著少年少女結伴離去,徐鳳年出現片刻的眼神恍惚,回神後不忘提醒道:「小心些,萬一有麻煩就來悅來客棧找我們,就說找一個姓徐的人。」

  少女轉頭使勁揮手,顯然沒當真。

  福祿鎮之於劍池宋家,無異於太安城之於皇帝陛下,簡直就是「天子」腳下啊。

  徐寶藻嘖嘖道:「你口味真的很刁鑽啊,我果然得小心。」

  徐鳳年笑道:「你只管話說八道。這裡的藏龍臥虎,你是看不出來的。」

  福祿鎮之大,其實規模猶勝偏遠州郡的郡城。民以食為天,福祿鎮以其酒樓飲食最為聲名遠播,那些佔據風水寶地的大型酒樓往往每座六楹,名家匾額,危樓百尺,迢迢出半空,東越道富貴門戶裡最講究口舌之欲的那撥老饕清讒,幾乎人人都對福祿鎮的特色吃食各有推崇,例如鼓腹樓的荷葉鰻金絲蟹、大馨齋的白鱉銀魚、上珍齋的醬汁鯉魚、溜黃菜等,都是婦孺皆知的東越名菜。

  這座位於東越劍池東北方向的小鎮,人流攢動,熙熙攘攘,讓徐鳳年都歎為觀止,既非水路樞紐,又不是要隘重鎮,福祿鎮的熱鬧簡直就是個奇跡。

  長樂錢莊,平安票莊,悅來客棧,龍門客棧,福遠鏢局……這些個名字庸俗卻家喻戶曉的龐然大物,幾乎一個不落都有在福祿鎮扎根立腳。

  當然,還有白天不聞鶯歌燕語只聞脂粉飄香的青樓。

  馬車緩緩入城,筆直前行,就能遇上福祿鎮最大的兩家客棧,死對頭悅來客棧和龍門客棧就開在對門,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下一刻就會有兩撥夥計廚子,各自持刀殺出,在大街上殺得天昏地暗。

  客棧兩側依次排開,都是福祿鎮著名的大酒樓,由於半座江湖都聽說了大雪廬槍聖對東越劍池下戰帖,在後天就要殺上門來,所以原本就生意興隆的酒樓茶坊愈發一座難求。尤其是鼓腹樓的招牌綠蟻酒,是福祿鎮的一絕,據說酒樓是跟北涼邊軍某位高層武將,有著親戚關係,這才有了獨自的門路,他家的綠蟻酒,也確實滋味與別處就是不一樣,如今生意太好,有銀子也很難喝得到,尋常百姓更是注定不會有這份口福了。

  好在馬伕老魏跟悅來客棧訂房的時候,客棧告訴老魏只要訂了他們客棧的上等房,那麼在隔壁鼓腹樓的酒水開銷一律八折,而且可以通過客棧預定第二天的酒席,足可免去等候之苦。老魏不敢擅自主張,看這客棧的架勢,尤其是每個小夥計的熱絡慇勤背後都帶著一股自傲,比起瘦湖旁的那個飯莊子,顯然殺豬的刀子要更狠。

  徐鳳年倒是沒計較,直接開口要兩間相隔不遠的上好廂房,而且財大氣粗地預定了之後三天每天兩頓的鼓腹樓位置,然後這裡出現一個問題,悅來客棧只剩下了一間甲等房和一間價格驚人的天字號廂房,兩者不在一個樓層,原本依照徐鳳年的意思,他和徐寶藻一人一間,無非是多出點錢,怎麼都能讓客棧再給老魏擠出一間來,天底下哪有銀子擺不平的事情?只是老魏死活不答應,只好作罷。

  徐寶藻看著老馬伕的離去,唉聲歎氣,貌似自言自語道:「老魏也太不懂察言觀色了。某人就等著他佔住那間甲等房吧。」

  徐鳳年笑道:「你想多了。」

  兩人被領著來到那間天字房,那名管事很快就告辭離去,只說有事喊一聲就行,這樓專門有伶俐下人候著貴人們的,隨叫隨到。

  不愧是為客棧撐臉面的屋子,書案是紫檀大木,桌上整齊擺放的一樣樣文房用物,也都不是凡品,最次的也是一方年歲較嫩的青花端硯,硯台的青花紋路如水藻扶搖,只可惜質地精細有餘,卻不夠潤,否則價格輕鬆翻上一番,但是在市面上怎麼也能賣出小二十兩銀子,由此可見悅來客棧的財大氣粗。

  徐寶藻開懷而笑,乳燕歸巢一般坐在那把黃花梨交椅上,拎起一支硬毫筆,翻開一本古色古香的《爨寶子碑》,她像是被其品相給驚艷到,兩眼放光,愛不釋手。牆上掛著一幅大奉王朝書聖曹生的草書《秋深帖》,徐鳳年走近細看,已經迫不及待要臨帖練字的少女抬頭隨意一瞥,譏諷道:「不用看了,天底下掛在書香門第和仕宦之家的《秋深帖》,沒有一萬幅也有八千,而大奉王朝草書聖人曹生的真跡,就只有那麼一幅,相傳還給清涼山那位年輕藩王在少年時代就糟踐殆盡了,塗抹不堪,等於就此絕跡,如同一位絕代佳人早已破相毀容,即便真跡在前,見不如不見!」

  徐鳳年默不作聲,只是雙手負後,彎腰瞇眼細看。

  一位敲門入內的年輕店夥計看著一站一坐的主僕,心中愈發詫異,世間竟有如此膽大包天不知規矩的丫鬟?若說是通房丫鬟才這般寵溺,那這位公子哥的口味也足夠刁鑽,不過話說回來,若是不看她的臉龐,或是只看背影,夥計捫心自問,這輩子還真沒見過如此妖嬈多姿的身段。

  他心想大概遠遠望過一眼的東越劍池姜夫人,若是能夠被自己近距離欣賞,也會是這般誘人?

  夥計搖了搖頭,試圖晃掉那些不知死活的念頭,他是來送一盆新鮮瓜果的,見那位公子一直在打量牆壁上那幅氾濫至極的《秋深帖》,便套近乎道:「公子眼光可真不錯,聽咱們掌櫃的說,當初連我們悅來客棧的大當家也給蒙了,誤以為這幅《秋深帖》是真跡,好像是後來被一位了不得的江南道文壇宗師識破,說是年代久遠,又跟隨曹家經歷過甘露南渡那場浩劫,之後還有多次輾轉,比起其它許多在一家一戶裡頭代代相傳的珍寶,可謂顛沛流離,尤其是還經由商賈之手……」

  約莫是見那位相貌平平的公子不似惡人,店夥計壯起膽子走近牆壁字帖,伸手指點道:「那位宗師曾在一位禮部侍郎府上,有幸親眼見過此貼的真跡,上頭不但有大奉末代皇帝的璽印,及西楚李密鑒藏印在內的八方私章,遞藏清晰,傳承有序,才是毋庸置疑的真品。只不過此貼雖是仿作,卻也精妙,後來我們掌櫃的實在喜歡,便討要了過來,懸掛於此,沒有客人下榻之時,掌櫃的偶爾還會來此欣賞片刻。」

  徐鳳年笑著點了點頭,「你們掌櫃是有學問的。」

  店夥計也沒把這些客套話場面話放在心頭,告辭離去,快到走到門檻的時候,身後響起一聲「接著」,年輕人轉身接物,動作堪稱行雲流水,不但精準抓住那顆份量十足的銀錠,而且毫無彆扭之感。

  他彎腰致謝的同時剛好關門,「謝過公子打賞。有事公子在門口知會一聲,小的肯定通宵候著!」

  徐鳳年笑著揮揮手。

  片刻後,徐寶藻停下宣紙上的筆勢,轉頭問道:「姓徐的,你一直是這般大手大腳的嗎?你是怎麼活到現在的?見你穿著打扮和日常飲食,也不像是大戶人家的膏粱子弟啊。難道你真是一位飛簷走壁偷人錢財的江洋大盜?」

  徐鳳年會心一笑,始終面對牆壁字帖,沒有解釋什麼。

  遙想當年,若論帝王將相之家的世間紈褲,自獨佔中原的大奉至如今囊括天下的離陽,誰能跟那位少年世子殿下媲美?

  祥符年間,什麼京城四大公子領銜人物王遠燃之流,那會兒給世子殿下提鞋都不配。

  至於如今的離陽京城又是何種盛世氣象,承諾此生不入京城的徐鳳年沒興趣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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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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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名老管事通知他們山莊這邊房間不足後,可能需要他們去往臨近的福祿鎮暫住,劍池這邊一定安排最好的客棧,一切開銷費用,都可以記在劍池宋家的賬上。徐寶藻當場就氣炸了,雖然老管事的愧疚和歉意皆不作偽,但是少女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羞辱,只不過發作之前,被徐鳳年攔下了,也拒絕了劍池這邊的「好意」,只說他們叨擾在先,理當自行解決住行一事,所以福祿鎮那邊就無需麻煩劍池安排了。老管事堅持無果,只得作罷,連連說對不住了,最後大概是實在良心難安,便不露聲色地洩露了一點天機,言下之意,是如今劍池與人有些恩怨,來頭極大,所以兩位貴客去福祿鎮那邊,剛好可以等到塵埃落定了,才返回劍池賞景。

  兩人略作休整便離開劍池,在這期間,少女還去打探了一番軍情,回來的時候臉色鐵青,愈發難看。

  在老管事領著兩人走出劍池懸掛匾額的那座山門後,等到老人離去,少女就徹底繃不住了,對徐鳳年抱怨道:「姓徐的!你不是連我師父和龍虎山趙掌教以及白蓮先生都熟悉嗎?你把自己的身份告訴劍池這幫勢利眼啊,看他們還敢不敢攆我們走?!憑啥葉氏姐弟就能留下,甚至連宋仙湖都只是更換了差一些的廂房而已!」

  徐鳳年笑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少女怒目相向:「你還有嘲諷我的閒情逸致?!姓徐的,我是在替你打抱不平好不好!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徐鳳年回頭望了一眼劍池大門,然後對她笑道:「肯定會回來的,到時候讓你出一口惡氣。」

  少女將信將疑,「沒騙人?」

  徐鳳年沒好氣道:「騙你有什麼好處,騙財?騙色?」

  少女撇撇嘴。

  兩人剛走下台階,身後有人匆忙趕來。

  竟是王輔謐。

  徐鳳年好奇問道:「王兄這是要送我們?」

  王輔謐哈哈笑道:「結伴而來,自當結伴而去。」

  徐鳳年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道:「那劉姑娘?」

  王輔謐臉上閃過一抹失落神色,很快恢復正常,豁達道:「她與劍池姜夫人相談甚歡,這次離開我就沒有跟她打招呼,畢竟她比我更是江湖中人,急需這些日積月累滴水穿石的人脈關係。」

  徐鳳年點了點頭,讚歎道:「王兄雖無大俠的名號,但已經有大俠的風骨。」

  王輔謐拱手大笑道:「容我嘴上說句不敢當,卻在心中偷偷笑納了。」

  徐鳳年伸出大拇指,「有我一位好兄弟的風範!」

  王輔謐也沒有太當真,只是隨口道:「那將來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再去趟瘦湖湖宴,最好是挑個鵝毛大雪的時節,由我來做東,煮酒賞雪,三人不醉不歸!」

  兩人正要結伴離去之際,又有人快步走來,竟然是聞訊趕來的劉婉清,她見到王輔謐後,也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會說話的秋水長眸,看著王輔謐,後者越來越心虛,也越來越猶豫不決。

  一頭是江湖義氣,一頭是兒女情長。

  英雄難過美人關。

  徐鳳年有成人之美,不願王輔謐為難,便找了個藉口,把王輔謐撇清關係丟在劍池,獨自帶著徐寶藻離去。

  徐寶藻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這下連唯一仗義的王輔謐也消失了,你到頭來依然是孤苦伶仃一人,笑死我了。」

  徐鳳年從劍池弟子手中牽過那匹棗紅駿馬,「那你還不趕緊把嘴巴縫上?」

  徐寶藻一頭霧水,「為何?」

  徐鳳年一本正經道:「你要是『笑死』在這裡,那我怎麼跟劍池和官府解釋?」

  徐寶藻先是惱羞成怒,然後瞬間平息情緒,滿臉鄙夷道:「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徐鳳年向那位身份底層的劍池弟子微笑致謝後,嫻熟瀟灑地翻身上馬,徐寶藻也走向老魏駕馭的那輛簡樸馬車,她掀起簾子彎腰進入的時候,動作凝滯了一下。

  高坐馬背之上的徐鳳年早有察覺,卻一笑置之。

  馬伕老魏大聲問道:「徐公子,接下來咱們是直奔東海武帝城?」

  徐鳳年搖頭道:「東海是要去,不過咱們暫時要在附近的福祿鎮留兩天。」

  老魏咧嘴笑道:「好勒,反正是走是留,只需公子你一句話!老哥我啊,也就是上了年紀,如果年輕個二十歲,別說東海武帝城,就是遼東、南疆和那西北邊陲,都敢陪公子走上一圈!可惜嘍,城裡的說書先生和讀書人都說北莽草原歸入咱們離陽版圖,是千年以來的頭一遭,當初大秦開國皇帝都沒能做到哩,唉,老哥真想去親眼瞅瞅草原的景象,是不是真如說書先生所說那般草原千里黃沙萬里,是不是那邊的雪花瓣兒能有孩子手掌那麼大。」

  徐鳳年放緩馬蹄,跟馬車並排,聞言笑道:「如果有那麼大的雪,那北莽蠻子還不得被砸死,也就沒有關外那些戰事了。」

  老魏撇了撇嘴,「還是咱們皇帝陛下英明神武,一登基就立即打下了大半座北莽,真不知道之前兩代北涼王在做什麼?」

  徐鳳年笑道:「天南地北,隔著幾千里,兩地發生了什麼,咱們做老百姓的,哪能知道那些個頂天的大人物,到底做了什麼好事壞事。」

  老魏點頭又搖頭道:「理是這個理,只不過現如今幾年,城裡的說書先生可沒少說西北邊事,老藩王義子褚祿山和袁左宗,咱們中原跑去那邊的郁鸞刀,還有西楚出身的謝西陲和寇江淮,江南道寒士出身的陳錫亮,李彥超李陌藩這『兩李大將』,更不提燕文鸞顧大祖這些春秋老將軍,等等等等,老哥我可都不陌生,聽來聽去,我總算是琢磨出一個道理了,那就是姓徐的年輕藩王,繼承了他爹三十萬鐵騎的家業,雖說算不得壞事的藩王,卻也不是如何能成事的主,要不然也不會他一死,原本僵持不下的南朝戰場形勢就突然明朗起來……」

  就在此時,老魏身後的車簾猛然掀起,露出一顆小腦袋,容顏秀美俏麗,尤其嗓音清脆如簷下風鈴的叮咚聲,她氣勢洶洶道:「那位藩王才不是你說得那般不堪!在咱們家,不但柴爺爺親口誇獎過他,說他是世間第一等真性情之人,更是當之無愧的武評大宗師,而且親眼見過他好幾次的單姐姐,私下跟我們都說,那人脾氣最好,相貌最好,氣態最好,劍術最好,刀法最好,胸襟最好,鑒賞最好,書法最好……」

  這些話,說得太不含蓄了,不過勝在實誠嘛。

  心情愉悅的徐鳳年嘴角翹起,微風拂面,瞇眼微笑。

  這個男人雙手籠袖,雖然沒用握住韁繩,駿馬奔跑卻極為平穩。

  老魏目瞪口呆,轉頭飛快瞥了眼那顆小腦袋,火急火燎道:「小姑娘,你為何會在我的馬車上?」

  小姑娘漲紅了臉,趕緊放下車簾縮回車廂。

  老魏只得望向那位僱主,徐鳳年笑道:「沒事,是劍池宋家的孩子,估計是悶得慌了,偷偷跑出來透口氣的。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沒誰敢動這個小姑娘。」

  老魏鬆了口氣,「公子,老哥先把醜話說前頭,至多帶著小丫頭去福祿鎮,再遠,老哥是打死都不敢的,這般嬌貴的千金小姐,出了丁點兒紕漏,老魏我就是傾家蕩產外加拆了這把老骨頭,也賠不起啊!」

  徐鳳年安慰道:「放心,我保證決不讓老哥為難。」

  老魏這才把吊在嗓子眼的那顆心放回肚子。

  老人跟韋高巍、劉婉清、魏小霜這些年輕人不一樣,知道到底多大的福氣從自己身邊經過,自己兜得起留得住,有些福氣自己則沒那好命去收入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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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並沒有擺放太多古董重器的書房,卻曾經被東越駙馬王遂笑稱為「天下半數奉版孤本,在此齊聚一堂」。

  東越劍池的底蘊,撇開廟堂官場,僅以一家富貴氣的多寡來說,其實並不遜色於當今任何一座世族豪閥。

  劍池到底有多少家底,例如在各大錢莊銀號裡有多少「姓宋」的銀子,恐怕連宋正心和李懿白這兩位大當家二當家也不清楚,因為劍池一甲子以來,真正管錢的核心人物,都是女子,而且都是婆婆手把手傳給兒媳婦,這一代便是姜秀卿。

  兩位模樣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人相對而坐,一人飲茶一人喝酒,前者氣態萎靡,精神不濟,喝茶提神,更多時候都是在無意識地晃動茶蓋。後者眉心一粒朱痣,大口大口喝著從遼東那邊買來的燒酒,酒香濃郁,完全掩蓋了清淡的茶香。

  他們正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宋正心宋正意,兩人關係一直不好不壞,勉強能算是兄友弟恭,但也遠遠不至於好到相互掏心掏肺,兩人性情相似又有不同,都不太喜歡折騰,只不過兩人的名聲都不彰顯於中原朝野,大部分原因是受累於父親宋念卿兩次攜劍出遊,在自身銳氣最盛之際,先敗給如日中天的武帝城王仙芝,然後厚積薄發,好不容易為自創十四新劍式,鑄造出十四柄新劍,殊不料那一趟出門竟成訣別,由於太過措手不及,若非已經從宗門除名的柴青山不顧非議,重返宋家挑起大梁,也許東越劍池就此沒落,在宋正心宋正意兄弟手上泯然眾矣,日後交到宋庭鷺手上的東越劍池,說不定連二流幫派都稱不上了。然後又由於宋庭鷺單餌衣這對師兄妹太過出彩,尤其是單餌衣,幾次跟隨柴青山遠遊大江南北,小小年紀就蜚聲朝野,最後加上是李懿白這個外姓年輕人接過位高權重的掌門一職,導致宋正心宋正意的大小事跡完全都被掩蓋,興許還不如姜秀卿這位宋家女財神來得有名氣。

  依照宋念卿的定論,嫡長子宋正心是個本該捧書的清淡人,勝負心不可過多,但決不可無,宋正心身為家族未來的頂樑柱,那種與世無爭的性格足以致命。而庶子宋正意也好不到哪裡去,是個懶散人,才氣極高,天賦極好,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花鳥魚蟲無所不好,弓馬熟諳,傳言用五年之間走遍大江南北,甚至單騎深入北莽腹地,又耗時三年。只是有人問起到底做了什麼大事壯舉,又回答不上來,小十年的寶貴光陰就此虛度。故而堂堂東越劍池二公子,原本有希望打破嫡庶之分的宋正意,如今不過是從宋二公子變成了宋二叔而已。

  宋正心將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四濺,「天下宗門幫派多如牛毛,這生氣樓偏偏瘋狗一般尋上我們宋氏劍池!正意,京城刑部那邊是如何回復的?」

  宋正意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無奈道:「如今朝廷何其勢大,莫說那位一國秋官的刑部尚書柳夷猶,就是如今真正執掌銅魚繡袋審核頒發的刑部右侍郎,也不是咱們宋家想要搭上線就能說上話的了。所以這趟我找人去京城活動,耗費金銀八萬兩,才找到……」

  宋正心皺眉不悅道:「你嫂子不是交給你三十萬兩銀子嗎?」

  宋正意苦笑道:「我的親大哥,你又不是不曉得朝廷正值暗中換血之際,這個涉及仕途陞遷的關口,誰敢大手大腳收錢,那不是給朝中政敵送把柄嗎?送給刑部一個姓馬的員外郎那八萬兩銀子,也是曲折頗多才送出去,要不然咱們就是拎著豬頭在廟門外頭轉一百圈,也拜不成菩薩燒不成香。」

  宋正心哦了一聲,皺眉道:「那姓馬的員外郎如何說?」

  宋正意小飲一口烈酒,「右侍郎根本就沒理睬他,倒是早已不管轄江湖事的左侍郎,跟他有段早年結下的香火情,說了些雲遮霧繞的言語,姓馬的咀嚼出滋味後,送了份口信給咱們,大致意思是劍池兩代宗主的確跟朝廷關係不錯,只不過柴宗主臨了,做的事情有些差了,一口氣將情分用去大半,其實早就所剩不多了,劍池之所以能夠重排名次後繼續待在前邊,還是右侍郎大人親自批注圈畫的結果,柳尚書親筆『尚可』二字,否則劍池早就不在前十席位了。所以這次李厚重啟釁劍池,屬於江湖人自己院子裡的糾紛,官府衙門不易插手,以免讓人誤會朝廷要再來一次馬踏江湖……」

  宋正心又一次失態,拍桌怒喝道:「儘是些過河拆橋的王八蛋玩意兒!堂堂一部衙門,從尚書到侍郎再到小小的員外郎,竟是一個個連半點臉皮子也不要了!」

  宋正意壓低嗓音,沉悶道:「大哥,慎言!」

  在外人面前一向溫良恭儉讓的宋正心破天荒近乎嘶吼道:「我東越劍池,我宋氏子弟,什麼時候膽小怕事到在自家書房說話,也需要擔心是不是隔牆有耳?!」

  宋正意愕然,隨即重重歎息一聲,滿臉凝重,幾次提起酒杯都重新放下。

  宋正心癱靠在椅背上,望向這個一直無功無過的弟弟,歉意道:「正意,大哥我不該遷怒於你,這些日子你事必躬親,已經夠辛苦的了。」

  宋正意輕輕搖頭,既是感慨又是羞愧道:「宋家上下,其實是嫂子最不容易。」

  宋正心挑了挑眉頭,對此不置一詞。

  宋正意也不宜在此事上指手畫腳,便輕描淡寫地轉移話題:「大哥,我早年獨自離家瞎逛蕩,也結識了一些江湖中人,大多稱不得朋友知己……」

  宋正心笑著伸手指了指這個弟弟,玩笑道:「正意啊,你那些酒肉朋友就別拿出來獻醜了,還記得當年鬧過的笑話嗎,你那個所謂的大俠朋友來咱們家蹭吃蹭喝了小半年,才發現是個江湖騙子,把咱們爹給氣得不行。」

  宋正意狠狠灌了口酒,然後笑著雙手抱拳,求饒道:「大哥你可不厚道,這可是無數年前的陳年舊賬了,莫要揭傷疤,萬一給庭鷺和單丫頭聽了去,以後就甭想板起臉當他們的長輩嘍。」

  宋正心胸中郁氣稍稍清減,悠悠然舉杯喝了口茶,腰桿挺直幾分,環顧四周,怔怔出神,最終有感而發道:「當家委實不易啊,事到如今,才明白咱們爹……當然還有柴伯伯之前那些……」

  就在此時,一陣充滿熟悉韻律的敲門聲響起,宋正心無動於衷,宋正意起身去開門,是親自送來宵夜糕點的嫂子姜秀卿。

  宋正意接過朱漆食盒後,姜秀卿卻沒有跨過門檻,姍姍然施了一個儀態端莊的婦人萬福,輕聲道:「還要勞煩叔叔關門。」

  宋正意趕緊道:「不麻煩,嫂子,這種事情讓丫鬟做便是。」

  姜秀卿溫婉一笑,沒有說話,安安靜靜轉身離去。

  宋正意關上門後,把食盒放在桌上,宋正心竭力遮掩自己的厭惡,淡然道:「我不餓,你隨意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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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劍飛去,很是瀟灑。

  只是如果飛劍一去不飛回,就很尷尬了。

  劍道宗師孟青華這氣勢如虹的出鞘一劍,墜向劍池那邊之後,便遲遲沒有動靜了。

  陳朝夕等得實在心煩,低聲問道:「孟師弟,你這劍是去砍人啊,還是找個僻靜地方拉屎呢?」

  孟青華臉色鐵青,只是直覺飛劍失去了心意牽掛,顯然無法馭回,正要掠向劍池石壁那邊一探究竟,已經有一人,提著長劍繞過石壁,出現在眾人視野,手腕扭動,隨意甩動長劍,畫面如少女捻動杏花枝一般美好。

  因為她長得極為動人心魄。

  陳朝夕雀躍喊道:「納蘭小姨!」

  女子隨手拋出長劍,被滿頭大汗的孟青華小心翼翼收回劍鞘,她對少年瞪眼道:「出門在外,喊九樓主!」

  陳朝夕大笑道:「這東越劍池遲早是咱們家院子,不算外頭!」

  笑意淡淡的女子走到眾人身前,望向那位玉樹臨風的宋二叔,便換了一副生冷面孔,面無表情道:「春神湖生氣樓,納蘭懷瑜,見過宋先生。」

  男人連忙抱拳還禮道:「劍池宋某,見過納蘭先生。」

  女子能夠讓人稱為「先生」,必有大出彩之處,尤其是刀光劍影的江湖。

  納蘭懷瑜突然燦然一笑,「這次我屬於不請自來,叨擾叨擾,宋先生能不能賞一頓飯吃?」

  這一幕看得好些男子偷偷嚥口水。

  徐寶藻趕緊瞥了眼身邊徐鳳年,奇怪了,他表現得倒是很正常,正常得一點都不正常。

  男人爽朗大笑道:「以劍相交,唯有友人,這是劍池數百年來的規矩,納蘭先生不用擔心吃不上飯,我這就去通知宗主他們,江湖恩怨,明日事明日了,今天只管一醉方休!」

  納蘭懷瑜笑著點頭。

  陳朝夕已經偷偷摸摸站到她身後,不敢繼續蹲在石頭上俯瞰眾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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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開始,誰都沒有意識到一件事。

  直到親眼見證那副場景。

  只見近在咫尺的兩張飯桌上,竟然坐著兩位胭脂評女子,這要是傳到江湖上去,恐怕聲勢不弱於兩位一品境界宗師同桌飲酒。雖說納蘭懷瑜和姜秀卿成名於二十年之前,但是風采不減,宛如養尊處優且未至三十歲的少婦,不親眼相見,誰都會誤以為依照她們的真實年齡,必然人老珠黃,美人白頭矣。

  歲月如刀,有些剮在女子臉上的刀,是顧劍棠的刀,快得不像話,有些刀,卻是末流嘍囉的刀,慢得匪夷所思。

  徐寶藻是富貴門庭裡走出的女子,今天依然大開眼界,且不說餐桌上的那些個大器,只說酒杯碟盞這樣的精巧小物,都極為用心,五彩官窯層層見喜的小菜碟子,水磨鑲銀的象牙筷子,童子鬥雞的粉彩酒杯,杯底刻著東越皇室的御制詩。

  漆木碗一器,雕鏤精細,深赤色,碗底有「沆瀣同甌」四正書陽文,濃金填抹,古色古香。

  姜秀卿雍容大方,納蘭懷瑜天然嫵媚,各有千秋。

  只不過乍看像是前者出自春秋豪閥,納蘭懷瑜像是小戶人家裡走出的女子,實則恰恰相反,姜秀卿出身平平,算不得書香門第,反倒是納蘭懷瑜,所在家族是春秋之中名動文壇的翰林世家,祖上四代人皆是翰林,其父文武兼備,不但貴為一部侍郎,而且在江湖上闖出偌大名號,所以被尊稱為「劍侍郎」,納蘭懷瑜自幼師從劍道名師,天資卓絕,劍術成就一日千里,風光無限,享譽春秋九國,直到她進入吳家劍塚,從此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納蘭懷瑜再一次出現在江湖,便是吳家劍塚那場驚動中原的百劍百騎齊赴涼,第二場涼莽大戰,懷陽關一役,八十騎擔任游弩手,出城傳遞諜報,短短半旬之間,吳家劍士戰死半數,元氣大傷,加上之前早早離開西北邊陲返回中原故鄉的二十餘騎,原本實力堪稱一座頂尖宗門的外姓人劍塚百劍,就此支離破碎,不成氣候。

  不曾想在竺煌等人的率領下,野心勃勃地在天下腰膂之地的青州,在春神湖上創立了以劍開宗的生氣樓,矛頭隱隱約約指向「本家」吳氏劍塚,當然還有恰逢「家道衰落」的東越劍池,以及那座以「鑄劍甲天下」成功屹立武林之巔的幽燕山莊,只不過吳家劍塚擁有「八百年來劍侍第一人」的女子劍仙翠花坐鎮,在外人看來,除非那個姓竺的喪心病狂,才會跟劍塚死磕到底。

  主桌主位上自然是劍池名義上的宗主李懿白,左手邊是老宗主宋念卿嫡長子宋正心。其妻姜秀卿,和老宗主庶子宋正意。右手邊則是劍池著名的鑄劍大家鄭景德鄭景陽兄弟,是與宋念卿柴青山兩代宗主屬於一個輩分的劍池元老。

  代表春神湖生氣樓的納蘭懷瑜、陳朝夕和孟青華三人,並肩而坐。

  韋高巍和王輔謐兩人也被李懿白邀請到這張酒桌上,都由衷感到與有榮焉。

  另一張桌上,氣氛遠沒有前者那般凝重微妙,宋正心姜秀卿的一雙兒女宋庭鷺宋婷月,都比較性格外向,加上劉婉清,葉妍,葉庚,魏小霜,宋仙湖,以及徐鳳年徐寶藻這對毫無存在感的「公子丫鬟」,眾人吃喝顯得都十分自在隨意,沒半點刀光劍影。

  陳朝夕嗓門最大,酒品最差,才兩三杯下肚就開始忘乎所以,言語之中滿是身為生氣樓得意高徒的桀驁自負,根本懶得遮掩,好在應該是吃人的嘴軟,這次好歹沒怎麼貶低東越劍池,只是一味為自己和師父大肆鼓吹,納蘭懷瑜似乎習慣了這小子的信口開河,估計能夠活著從劍塚走出來的女子心都大,根本不去阻攔。只有孟青華時不時流露出無奈神色,對於那位年紀比自己小兩輪的大師兄,喜歡把話說太滿的作風,古稀老人至今仍是難以消受。

  不過話說回來,能夠讓陳朝夕這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人,如此發自肺腑的敬重推崇,那位生氣樓坐頭把交椅的竺姓劍客,想必確有過人之處。

  當然,能夠讓堂堂孟青華在這一大把歲數,還心甘情願低頭拜師的人物,若是個庸碌之輩反而才是咄咄怪事。

  陳朝夕一手持銀壺給自己倒酒,打了個酒嗝,一手拍胸脯豪氣干雲道:「我師父收徒四人,其中小孟師弟劍術最高,歲數最高,為何還要喊我大師兄?說出來不怕嚇到你們!我師父說他老人家收弟子,寧缺毋濫,且只以天資高低來按資排輩,而我陳朝夕,天賦之高,根骨之高,師父說是這個……」

  陳朝夕伸出大拇指,點了點自己,「百年一遇!」

  宋正意忍俊不禁,欲言又止,憋得厲害。

  宋正心笑容敷衍,其妻姜秀卿笑意恬淡,眼神清澈,坐姿風雅,挑不出絲毫紕漏。

  納蘭懷瑜終於受不了這個小兔崽子的丟人現眼,「才喝了半斤馬尿就管不住嘴了?還百年一遇呢,你把李淳罡、鄧太阿、翠花這些實打實的陸地劍仙當成什麼了?」

  陳朝夕氣勢稍挫,死皮賴臉道:「納蘭小姨,那我總該算十年五年一遇吧?」

  納蘭懷瑜不客氣道:「太白劍宗的陳天元,南海觀音宗的年輕宗主,劍術不都比你強?」

  陳朝夕苦著臉道:「難道我只能是兩三年一遇的苦命?」

  納蘭懷瑜調侃道:「人生長不過百年,三年一遇的武學天才,意味著百年江湖,怎麼都算名列前茅的大宗師了,如果江湖再像前十年那般宗師一大茬一大茬的死人,說不定你甚至有望躋身天下前二十,很了不得。」

  李懿白神色黯然,他與宋師弟單師妹的師父柴青山,正是死於那蕩氣迴腸的十年之中。

  納蘭懷瑜心思敏銳,察覺到自己的言語不妥,興師動眾地起身自罰一杯,神情肅穆,沉聲道:「李宗主,對不住,是我失言。柴老宗主是世間真英雄!」

  李懿白跟著起身回敬一杯,「李懿白這杯酒,敬納蘭先生曾經與我恩師在西北關外並肩作戰,以三尺青鋒抗拒北莽百萬馬蹄!」

  此言一出,身姿曼妙的姜秀卿竟是第一個起身飲酒致敬,舉杯向西北,一飲而盡,英氣勃發。

  宋正意與那兩位鑄劍大家差不多同時起身,神遊萬里的宋正心好像被人踩了一腳,這才驟然醒悟,起身敬酒。

  牽一髮而動全身,主桌如此大動干戈,次桌也跟著起身飲酒,少年葉庚和少女宋婷月,兩人不約而同地渾水摸魚,給自己倒了杯酒,然後兩位小賊相視一笑。

  徐鳳年和徐寶藻也不好按兵不動,跟著其他人起身的時候,少女也想趁機往茶杯裡倒酒,只可惜沒能得逞。

  陳朝夕約莫是喝高了,本就言談無忌的少年愈發氣焰跋扈,只差沒有指著李懿白的鼻子教訓道:「李宗主,你這個人在我看來,還算不錯,只不過朋友歸朋友,生意歸生意,江湖歸江湖,實不相瞞,不算我和小孟師弟這種半吊子,連同我納蘭小姨在內,我生氣樓明日將會有四劍壓境,勝過數千鐵騎殺至!你們自己掂量掂量看著辦!」

  桌上男女大多臉色各有變化,尤其是兩位劍池老人,幾乎就要忍不住開口罵人,不過分別被身邊人拉住了。

  納蘭懷瑜置若罔聞,只是默默喝酒,女子心思海底針。

  姜秀卿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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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靜月圓,最是良心明澈時,詩家宜獨飲,儒者宜自省,武者宜悟劍。

  有三位劍池客人藉著清輝月色,優哉游哉散步四處,都用劍,不過所談內容卻與劍道關係不大,正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納蘭懷瑜,輕狂張揚的年輕人陳朝夕,悶葫蘆老頭孟青華。

  相比白天的言行無忌,此時年輕人明顯要收斂城府許多,宛如一夜之間成熟了十歲,憂心忡忡道:「納蘭小姨,為何不讓我一鼓作氣拿下劍池?趁人病要人命,雖說行事不厚道,可我生氣樓想要在江湖上一鳴驚人,就只能先讓那些仁義道德擱在一邊,就像做生意的商賈,都是何時財大氣粗了再來談修心養性。雖說明日還有三位樓主聯袂趕來,可是對上雪廬槍聖李厚重的話,捉對廝殺,恐怕誰都不是此人的對手。一旦受傷折損,生氣樓的第一仗,可就不是開門紅,而是兩眼一抹黑了,以師父的……耿直脾性,回頭還不得二話不說就挑斷我的手筋腳筋……」

  春神湖生氣樓分九樓,便有九位樓主,由高到低依次是大樓主竺煌,二樓主糜奉節,三樓主赫連劍癡……納蘭懷瑜僅是九樓主而已,而且暫時只收了一男一女兩位少年徒弟,資質也算不得如何驚艷,不知為何她好似對此也從不上心,倒是兩名弟子身懷愧疚,覺得丟了師父的顏面,因此每日習武練劍比起其他弟子,都更為勤勉刻苦,幾乎到了忘寢廢食的境界。

  納蘭懷瑜勸了兩次,說了好些心裡話和大道理,弟子們點頭答應,回頭轉身就又去勤能補拙練劍了,納蘭懷瑜本性就是個除自己練劍之外萬事不上心的懶散女人,弟子肯吃苦,當師父也就聽之任之。

  整座生氣樓,九位樓主加上所有弟子和雜役,至今也不過五十餘人,不說魚龍幫這種動輒萬人的龐然大物,就是比起公認人數稀少的大雪廬,也遠遠不如。以至於窘迫到大半數的樓主都需要四處遊歷江湖,親自尋覓值得栽培造就的劍道人才,像這次「劍僧」崔眉公、「西蜀半劍」謝承安和昔年杏子劍爐少劍主的岳卓武三位樓主,便都只因為遊歷之地正好接近東越道,被大樓主竺煌以信鴿傳書之後,便匯聚一起,唯獨納蘭懷瑜是主動要求趕赴東越劍池的樓主,就連那位二樓主沉劍窟主糜奉節,無論劍術劍意都已臻至巔峰的真正宗師,也特意詢問她是不是在江湖上有何未了的恩怨,需不需要他幫忙。納蘭懷瑜無非是靜極思動,覺得再不挪窩曬曬太陽身上就要長霉了,所以就拒絕了糜大家的好意。

  要知道糜奉節在等級森嚴的生氣樓,是唯一一個連竺大魔頭都願意視為同道中人的「得道」高手。由此可見,納蘭懷瑜雖然僅僅是九位樓主中的墊底之人,但她的話語份量,絕對不輕。

  納蘭懷瑜猶豫了一下,瞥了眼年輕人那張掛滿凝重表情的臉龐,輕輕呼出一口氣,望向遠方,小聲道:「柴老宗主當年在拒北城外力戰而死,雖說真正與之並肩作戰的中原大宗師,南詔第一人韋淼也在那場轟轟烈烈的戰事中去世,但是那些活下來的宗師,相互之間,自然而言會懷有一種無言的敬意。」

  年輕人納悶問道:「可如今那些傳說中的神仙人物當中,北涼藩王已死,桃花劍神不知所蹤,世人猜測是又去了海外訪仙,武帝城于新郎則一路向西行去,去了當年白衣僧人都不曾涉足的外邦疆域,傳言那位吃劍老祖隋斜谷好像跟隨觀音宗上代宗主澹台平靜,一起悄然飛昇。目盲琴師薛宋官則跟隨一個叫蘇酥的男子歸隱田園,徹底離開了江湖。寥寥無幾明確無誤留在江湖裡的,大概就只有徽山紫衣、劍塚當代家主吳六鼎和那位女子劍仙翠花了。以大雪坪軒轅青鋒的古怪性子,以及劍塚跟劍池的敵對關係,西北關外那一段香火情即便猶在,但恐怕暫時沒有誰能夠幫助東越劍池渡過這一劫吧?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

  納蘭懷瑜搖頭打斷陳朝夕的定論,「江湖說大很大,可能至此一別,此生便再無相逢。說小也很小,善緣之後是孽緣,一輩子都斬不斷理不清。陳朝夕,告訴你一個行走江湖的小道理,千萬別懷有僥倖心理,很多事情,你越想成其事,卻越求不得。越想不要發生,越是轉眼便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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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崖之上,不請自來的年輕劍客一邊伸出手掌拍打劍鞘,一邊搖頭晃腦嘖嘖道:「屹立於天下劍林數百年不倒的東越劍池,作為曾經能夠與吳家劍塚掰手腕的輝煌宗門,竟然淪落到讓我這麼一個無名小卒如入無人之境,可悲可歎,可笑可憐。」

  「管事」宋二叔彷彿一尊泥菩薩似的,依然沒有動怒,仰頭望著那個桀驁難馴的年輕人,自顧自感慨道:「就像一柄新鮮出爐的劍,銳意十足,毫無暮氣,真好啊。」

  然後他視線偏移,好奇問道:「如果我沒有看錯,在下應該是靖安道那邊的劍術宗師孟青華,曾經貴為靖安王府的首席供奉,只是趙衡趙珣先後死後,便不知所蹤,歸隱山林也好,為何偏偏進入那生氣樓做起了護院走狗?」

  那位橫劍在腰後的老人洒然一笑,雙臂環胸,「我孟青華志在劍道登頂,聲名之榮辱,不值一提。世間所謂的名師多如牛毛,明師卻鳳毛麟角,受惠於恩師的指點迷津,如今我距離摘掉『小指玄』的那個小字,只有一紙之隔。」

  蹲在老人腳邊的年輕劍客不耐煩道:「別扯這些虛頭巴腦的,我與師父一樣,最煩你們這套玩意兒,好像打架之前不浪費個半斤口水就渾身不舒坦!不曉得誰給慣出來的毛病!」

  在靖安道江湖獨佔鰲頭的老人有些悻悻然,沒有反駁。

  一陣劍鋒摩擦劍鞘內壁的尖銳顫鳴,驟然響起。

  原來是那年輕人一言不合就出手了。

  不問姓名不問名號,只分勝負只分生死。

  身形一閃而逝。

  下一刻,只見距離宋二叔心口處三四寸外,有劍尖綻放出青色罡氣,如一尾青蛇吐信,無論中年男人如何輾轉騰挪,劍尖和罡氣都死死咬住這位劍池宋氏本家子弟,如影隨形,陰險歹毒。

  那名生氣樓年輕劍士的出劍,透著一股點到即止的味道,極有規矩,始終直刺宋二叔的心口。

  所幸宋二叔雖然時時刻刻都像是命懸一線,可是神色淡然,衣袖飄搖,如雲起雲落,煞是好看。

  眾人只覺得那股劍氣充沛四方天地,涼意陣陣,令人遍體生寒。

  宋二叔雙指併攏,在胸前豎起,與此同時身形橫掠,腳步凌空而虛蹈,如仙人騰雲駕霧。

  雙指砰然敲擊劍尖,劍尖在剎那之間,震盪出一個急劇搖晃的微妙幅度,宋二叔笑道:「原來是在甘露南渡期間便已失傳的《金蟬劍》,劍意精髓取自『金風未動蟬先覺』一語,研習至艱深處,可悟道家指玄之妙。最是擅長佔據先機,先手取勝。只是你一氣支撐至此,差不多已是強弩之末,我想你此時應當以《枯木》或是《蟬蛻》銜接過渡,可攻可守,圓轉如意。」

  「炸雷?這根本就不是什麼劍招!分明是那位藩王自創的刀式!」

  宋二叔攥緊拳頭,鮮血從指縫之間滲出,滴落在地上。

  臉色如常,心如止水。

  「我的《金蟬劍》雖然只有師父三四分火候,但師父說只要與炸雷破甲兩招銜接緊密,對付一品以下的江湖武夫,綽綽有餘。師父從不騙人,那就只能說明你這個傢伙,不簡單。」

  宋二叔彷彿聽到天底下最荒唐的笑話,無奈道:「你們生氣樓為了揚名江湖,千里迢迢來挑釁我們宋家劍池,到頭來竟然連我是誰也不清楚?」

  那人愣了愣,白眼道:「我管你是誰?我師父說偌大一座劍池,只有一個半的劍客,值得我留心。那半個,可不是你們那位名不副實的外姓宗主,而是叫宋庭鷺的小屁孩。至於剩下的一個嘛,師父說是個水靈的小娘們,天生劍胚,驚才絕艷,還提醒我,若是無法娶她回家做媳婦,那就一定要早早殺了,不可養虎為患。」

  宋二叔微微錯愕,然後哈哈笑道:「這話難聽歸難聽,卻也一針見血,你師父好眼光。」

  年輕劍客扯了扯嘴角,「若非我師父還有半數捆蛟釘沒有拔出,遍觀天下劍林,恐怕只有姓鄧的一人值得……」

  古稀劍客趕緊咳嗽一聲,「師兄,涉及宗門秘辛內幕,就不要外露了。」

  只當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大吹法螺。

  劍士姓鄧。

  毋庸多言,必是鄧太阿!

  一如甲子之前的春秋江湖,提及劍神二字,必是李淳罡!

  傳言鄧太阿連天上仙人都可斬落無數,硬生生一人一劍擋住了天門,桃花劍神的陸地神仙境界,比起三教聖人,顯然要更有殺傷力,畢竟當年連那位藩王都承認世間殺力第一,鄧太阿無疑。

  年輕人的師父竟然目無餘子,看輕天下豪傑,只瞧得起鄧太阿?

  「按照你們江湖人的規矩,這一場,是不是就算我陳朝夕勝了?」

  不等宋二叔出聲,這位籍籍無名的生氣樓劍士就自顧自憂鬱起來,「只是勝過了一條池塘裡的小雜魚,何喜之有?」

  徐寶藻低聲嘲諷道:「這傢伙,腦子不太好。那位二管事,無論氣度談吐,還有之前的出手,怎麼看都不像普通的宋氏子弟。」

  徐鳳年促狹笑道:「你這叫燕雀安知鴻鵠之志,那位姓陳的生氣樓劍客,顯然從不將一品境界之下的對手放在眼中。」

  陳朝夕環顧四周,「我和小孟師弟這趟拜訪你們東越劍池,只是想會一會那個名字古怪的丫頭,說吧,她在哪兒?我與她見了面,如果當真花容月貌,那就擇日不如撞日,今兒跟她拜堂成親,然後我帶著媳婦打道回府,以後你們東越劍池有我陳朝夕靠山,也算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宋二叔猛然一抖袖子,微笑道:「辱我宋某人,我可以不計較。」

  聽聞此言,韋高巍這個年紀不大的老江湖會心一笑,既然撂下這種話,那就是劃下道來不死不休了,應該馬上就有個「但是」。

  只聽宋二叔朗聲道:「但是辱我東越劍池……」

  不由自主將自己視為劍池子弟的葉庚情不自禁道:「宋二叔,殺一殺這種井底之蛙的囂張氣焰!」

  宋二叔對少年和煦一笑,然後怡然自得道:「我也可以不計較,以前有柴師伯,以後嘛,有一個板上釘釘要躋身指玄境的侄子,更有一位極有希望成為劍仙的侄女。我心寬著呢,不計較不計較。」

  劉婉清等人目瞪口呆,其中葉妍嘴角翹起,那雙秋眸水氣愈濃,天地之間,她眼中只有這個上了年紀的叔叔輩男子。

  對這位早慧內秀的世族女子而言,別說弟弟葉庚這種高門大閥的熱血少年,就是王輔謐這種履歷不薄且前程似錦的士族俊彥,也難以讓她折服,葉妍覺得這些男人都像是一壺新酒,且壺口開封,就那麼放在桌上,味道是濃烈也好綿軟也好,總歸是經不起反覆推敲。

  在生意樓應該地位不低的年輕劍客也被逗樂,氣笑道:「你什麼都不計較,那你倒是給小爺找個能計較的傢伙來!」

  「鬼鬼祟祟,滾出來!」

  就在此時,被稱為小孟師弟的劍道宗師孟青華,疾言厲色一番,同時毫無徵兆地手心一抹劍鞘,「出龍!」

  被老人隨意橫掛在腰後的那柄長劍,鏗鏘自行出鞘,如青龍出水,氣勢如虹,先是劍尖朝上,破空而去,劃出一條半弧,墜向劍池石壁後方。

  不顯山不露水的孟青華這一手,赫然是以氣馭劍離手殺敵的指玄神通。

  飛劍!

  一直是天下劍士夢寐以求的莫大神通,僅次於對御劍凌空千萬里的渴望。

  只是原本指玄境界的飛劍之術,多有捷逕取巧,像吳家劍塚有密不外傳的獨門引氣術,能夠讓初學劍術的稚童就可以駕馭短劍離手數尺,飛旋不停,如蝴蝶縈繞。

  許多二品小宗師,其實就已經可以勉強駕馭長劍,

  世間尋常劍士,不乏有飛劍殺人的招式,大半都是嚇唬人的繡花枕頭,小半則是真正壓箱底的殺手鑭,在這其中,多半又屬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一招鮮。

  彫蟲小技,幾近大道。

(整理了一下關於老劍神的內容,過兩天會放在公眾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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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讓府上僕役去安頓王輔謐一行人的車馬後,李懿白三人帶著他們一起從側門走入劍池,只是在一塊巨如小山的春神湖石之前,雙方分道揚鑣,李懿白帶著宋庭鷺往右行去。

  那名管事突然一拍額頭,停步轉身再度抱拳笑道:「瞧我這記性,忘了介紹自己,我姓宋,我們劍池無論本家外姓,都習慣喊我宋二,你們喊我宋二叔即可,若是覺得虧了,喊聲宋二哥也挺好。」

  王輔謐劉婉清異口同聲稱呼道:「宋二叔。」

  而韋高巍葉庚兩人也幾乎同時喊道:「宋二哥。」

  葉庚滿臉得意,嬉皮笑臉道:「王大哥,婉清姐,這下子你們就要低我一個輩分嘍!」

  葉妍扯過口無遮攔的弟弟的袖子,她沒有瞪眼,沒有怒斥,只有矜持含蓄的微微一笑。

  不曾想少年噤若寒蟬,趕緊面對那位劍池男子鞠躬作揖道:「葉庚拜見宋二叔!」

  人至中年、眼角已經遮不住魚尾紋的宋二叔瞇眼笑著擺手,那份從眉眼蕩漾開來的溫暖笑意,就像灑在劍池池水上的秋日陽光。世間女子,大概十之八-九都會覺得這是一位溫柔可親的男人。

  只說眼前,劉婉清,葉妍,魏小霜,三位身份迥異的年輕女子,便都對這位「身份卑微」的劍池男人好感漸增。

  一路向北,穿廊過棟之後,步入一座庭院,再沿著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彎曲小徑,最終繞過一堵影壁,視野豁然開朗,向前五百步,空無一物,依稀可見,盡頭處唯有一座池水。

  宋二叔腳步放緩,微笑輕聲道:「再往前便是我宋氏的根基所在了,各位不用緊張,往簡單了說,就是一座池水而已。到了池畔,只要不去攀爬那兩座石崖,其它一切隨意。」

  興許是被宋二叔的隨意情緒所感染,韋高巍等人先是面面相覷,之後相視一笑,都發現對方的那種如釋重負。

  東越劍池的劍池,如一彎弧月,長約百步,深約數丈,故而無法見底,最奇之處,在於池水顏色與四季天氣相呼應。

  月牙兩端各有石崖聳立對峙,高三丈,如兩尊銀甲門神護衛一位綠裳佳人。石崖又各有摩崖石刻,左邊刻有「一家之學即天下劍學」的祖訓,後世不敢也不宜在此有任何附和或是質疑,故而九字雖巨,依然顯得孤苦無依,而右邊石崖之上就遠遠不是這般枯燥乏味的景象了,除去最為引人注目的「別有洞天」四個古樸篆字,還有「天上大風」、「神韻內藏,雷雨倒瀉」在內二十餘條石刻,密密麻麻,多是各朝各代蒞臨此地的書法大家,興之所至揮毫寫就。其中又以大奉王朝末年李長興的一個「來去」兩字,最為玄奇,李長興既是國之棟樑的中樞重臣,又是有「李嶙峋」美譽的書法巨匠,更重要此人還是一位當之無愧的武道宗師,世人皆知李長興字體一般都顯得瘦骨嶙峋,勾畫極沉,不知為何,此處「來去」二字竟是尤為瑰麗豐腴,也成了書壇數百年來一樁未解的奇案。這些石刻,加上石崖本身飽受風吹日曬天然形成的石筋,橫豎斜掛,雜亂無章,如一幅天人妙手偶得的草書,古韻悠長。

  宋二叔將那些劍池典故娓娓道來,如數家珍,就連性子急躁的少年葉庚都聽得聚精會神。

  劍池南岸有樣式質樸的石桌石凳,顯而易見,在此不管是主人獨自靜心悟劍,還是迎客飲茶喝酒,無論春風夏雨秋日冬雪,都是世間頭等的好去處。

  一張石桌,東南西各一條石凳。

  宋二叔先是打趣說我們宋家開宗立派數百年,僅是這桌凳就有三百來年的悠久歷史了,原本北邊還有條凳子,據說是給那位訂立一品四境界的陸地神仙給坐碎了。還說可別小瞧這些石凳模樣粗陋,卻招待過不少武道宗師,只說春秋之中,就有東越駙馬爺王遂,大楚國師李密等人,當然更有那位春秋劍甲李淳罡,之後也有北去太安城途中特意到此一坐的大官子曹長卿,以及歸隱之前專程造訪劍池的吳家劍塚老家主。

  因此當宋二叔笑著讓這些人落座休息的時候,這些年輕江湖人哪裡敢把屁股落在石凳上。

  腦子裡想法頗為羚羊掛角的葉庚喃喃自語道:「我要是能搬這麼一條凳子回家就發了……」

  宋二叔忍俊不禁道:「你小子要是真能偷走,也算本事,不過在二叔我眼皮子底下,就莫要行此事了。」

  韋高巍感慨萬分道:「江湖盛傳世間有三處最宜明心悟道,一處是武當山洗象池,一處是徽山大雪坪,再就是這裡了。」

  宋二叔雙手疊放在腹部,微微仰頭,略帶唏噓道:「遙想當年及冠遠遊,也曾去過那兩處,只是當時光景也就一般,並無絲毫出奇,世事無常,不外如此。」

  男人放低嗓音,那一刻眼神晦澀不清,「平常心看待無常事……」

  他收起思緒,對劉婉清這幾位妙齡女子柔聲笑道:「你們女子腳力孱弱些,不妨先坐下休憩。」

  劉婉清和魏小霜只覺得既荒謬又暖心,唯有葉妍眼睛一亮,秋水長眸神采微漾。

  結果到最後,葉妍緩緩坐下,葉庚嚷著要沾沾那些陸地神仙的劍氣仙氣,也一屁股坐下,徐寶藻見劉婉清魏小霜相互推脫沒個止境,直截了當走上前落座,省得那兩位女子為難。

  宋二叔和韋高巍王輔謐三人並肩而立,一起望向水氣生寒的碧綠劍池,大聲笑道:「世人以訛傳訛,說那『別有洞天』四字石刻,是隱喻我劍池底部暗藏玄機,若是池水乾枯見底,水落石出,便可由石門進入大奉開國皇帝的真正陵墓,甚至還有人傳言大奉皇帝身軀數百年不腐,只等脫胎轉世後開竅,重返此地,等到魂魄歸位肉身,便天下無敵,可重登帝位……」

  王輔謐是正人君子,信奉子不語怪力亂神,嗤笑道:「鄉野村夫的無稽怪談。」

  韋高巍欲言又止,望向池水北岸石壁上的一行草書刻字。

  山高水深劍……

  時下被池水淹沒,不見下方那「氣長」二字。

  宋二叔的回答出人意料,「其實池底如何,我們宋氏子弟人人自幼都很好奇,只可惜家族長輩與我們一般無二,也都是一肚子狐疑,所以誰都不敢保證說池底是何種景象。」

  他順著韋高巍的視線伸手指了指,「池水有漲有落,劍池水面最淺之時,可見『長』字,但是依舊不能瞧見什麼陵墓石門。」

  一個不合時宜的大嗓門在眾人頭頂重重響起,「你們劍池子弟,真是死板迂腐,無可救藥!欲知真相,為何不跳入池中,小小劍池能有多深的水,一窺究竟有何難?」

  王輔謐等人猛然轉頭,視線上斜,看到一座石崖之巔,蹲著一個膝上橫放劍鞘的年輕男子,身後跟著一位眉發皆雪的古稀老人,腰後橫掛長劍。

  本該惱羞成怒的宋二叔依舊笑意恬淡,「敢問客從何處來?」

  那個登高望遠的年輕人撇嘴道:「你宋老二何必明知故問,帖子不早就遞給你們東越劍池了嗎?」

  宋二叔依然雙手疊放,自然閒適,言語平緩道:「除了那棟莫名其妙的春神湖生氣樓,還有那位雪廬槍聖也給我劍池下了戰帖,我還以為你是李厚重的弟子呢。」

  年輕劍客橫眉瞪眼,「你眼瞎啊,老子帶著劍,怎麼會是李厚重的徒弟?」

  宋二叔微笑讚許道:「有道理。」

  就像一位慈祥的私塾先生,在稱讚一位蒙學稚童的三百千功課,背誦得還不錯……

  不知為何,年輕劍客有些憋得慌。

  葉妍這些女子都差點被逗樂,原本肅殺凝重的氛圍也一掃而空。

  徐寶藻站起身,躡手躡腳來到徐鳳年身邊,「雪廬槍聖我曉得,大名鼎鼎的四方聖人之一嘛,還是被譏諷為『功力最大,武德最小』的宗師。不過那春神湖生氣樓是啥?為何一個幫派的名字,可以取得如此……鶴立雞群?」

  徐鳳年雙手籠袖,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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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番外閱讀,微信公眾號首發:fenghuo1985)

  正當眾人打算去敲門的時候,一名衣衫潔淨素雅卻不曾佩劍的中年男子,從突然打開的側門快步走下台階,眉心有一顆細小朱痣,只見他抱拳歉意道:「實在對不住各位,我宗近期閉門謝客,恕不接納,還望諸位遠道而來的朋友海涵。」

  男子應該是東越劍池負責待人接物的管事,望向眾人的視線和煦清澈,不卑不亢,分寸拿捏得極好,當然中年人也生得相貌堂堂,加上肯定也是劍道造詣登堂入室之輩,顯得格外玉樹臨風,劍池宋氏的大家風範,在一人身上便一覽無餘。

  王輔謐和劉婉清頓時滿臉惋惜。臉上藏不住事情的葉庚更是火急火燎,劍池別說對於亳州,早前便是之於舊東越一國,那也是極為超然巍峨的存在,但也許恰恰是燈下黑的緣故,東越本地人氏,很少有人專程趕往劍池,一方面是覺得以劍池傳承數十代人的世家底蘊,定然是不近人情的,不敢去自取其辱吃閉門羹,另一方面劍池本身的確不喜歡迎來送往的繁文縟節,劍士修行如山上人修道,皆是需要凝神靜心,試想一個熙熙攘攘人山人海的地方,如何讓人心無旁騖地習武練劍?久而久之,劍池就少有東越出身的客人登門拜訪,更多是外鄉的江湖豪客來此切磋武藝,當然了,嘴上說是切磋,其實無非是來此蹭一蹭歷代宋氏劍仙們的神仙氣,離開劍池大門後,便有資格說自己是劍池的座上賓,誰敢不敬他三分?

  這些從來不在刀劍之上的「招式」,用和不用,用得不好和用得好,都會是天壤之別。

  如今享譽天下的中原神拳馮宗喜馮大俠,無疑是這門學問的宗師人物,爐火純青,堪稱陸地神仙境界。

  韋高巍則是馮宗喜這一脈的徒子徒孫,應該尚未達到馮大俠入室嫡傳的高度。

  王輔謐最是尷尬,當初聽說恩人徐兄要遊覽劍池,他這半個東道主就想著既然滴水之恩無法湧泉相報,那麼湧泉之恩最少也要滴水相報,把姿態拿出來也是好的,哪裡想到這個「馬屁」直接拍在馬蹄子上了,以他王輔謐在扶隴郡都不太夠看的家世背景,注定沒本事讓東越劍池破例一次開門迎客。

  王輔謐只能寄希望於那位揚言結識劍池李宗主的韋高巍了。

  韋高巍非但沒有露餡,竟也沒有露怯,器宇軒昂大步向前,抱拳還禮道:「這位先生,晚輩韋高巍,曾有幸與李宗主一起在琵琶山並肩對敵,希望先生能夠幫忙通報一聲。」

  那名溫文爾雅的管事略作思量,沒有流露出絲毫不耐煩的神色,微笑點頭道:「好,我這就去向宗主稟報,韋公子和諸位稍等片刻。」

  徐寶藻望著那位中年人的背影,跟徐鳳年咬耳朵道:「真是好修養,這份大家氣度可裝不出來,我覺著都能去太守甚至是刺史府邸當管事了。」

  徐鳳年笑了笑,沒有洩露天機。

  那名管事模樣的中年人,雖不曾佩劍,卻是一位正兒八經的武道宗師,距離一品境界只差毫釐。這恐怕也是那人沒有自報名號的緣由,否則也太下馬威了。以他的宗師修為,別說給刺史府邸當管事,恐怕離陽藩王也沒誰能有這種大手筆。

  如果真要較真的話,有是有,不過已成過眼雲煙了。

  想到這裡,徐鳳年自嘲一笑,因為想起了清涼山和聽潮閣,想起了那個名叫宋漁的管事。

  徐鳳年有些疑惑,事出無常必有妖,東越劍池為何如此興師動眾?以至於需要一位貨真價實的劍道宗師屈尊來鎮守大門?

  難道是給仇家打上門來了?

  有整個京城刑部撐腰的南疆龍宮?林紅猿吃飽了撐著要做第二個徽山紫衣?

  還是恩怨已久的吳家劍塚?可是那對脾氣不太好的劍冠劍侍不是已經找過麻煩了嗎?

  徐鳳年很難想像除此之外,離陽還有哪座宗門哪個幫派有能力讓東越劍池風聲鶴唳。

  或是某位當了很多年縮頭烏龜的不知名大宗師,早就看不順眼宋家,如今見東越劍池沒有了定海神針,就爬出池塘來趁火打劫?

  原本打算來了就走的徐鳳年準備靜觀其變,他倒要看看誰在興風作浪。

  接下來一幕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連徐鳳年也有些驚訝,原來東越劍池的大當家李懿白親自出面了,而且他第一眼便認出韋高巍,這位滿身風流的年輕掌門微笑道:「琵琶山一別已經數年,韋兄風采依舊。」

  以韋高巍厚如城牆的臉皮,此時此刻也有些微微漲紅,那場琵琶山正邪大戰一役,正道人物多是地位崇高的一宗之主或是一派長老,只是戰果並不光彩,逐鹿山的餘孽人數劣勢,卻給了正道大俠一個鮮血淋漓的慘痛教訓,所以事後都秘不宣人,而韋高巍不過是誤打誤撞參與其中,根本就沒有出力,也沒那本事摻和那些好似雲霧裡來往的神仙打架,最後年輕遊俠兒只不過是混了個熟臉而已,而且還是那種惹人嫌棄的熟臉,因為當初他被裹挾其中,沒打傷任何一位邪教魔頭,反而被人挾持,害得一位德高望重的九華山道門掌教受傷不輕,雖說那位急公好義且仙風道骨的年邁道長不介意,可是好些直腸子的豪俠大俠就都沒好臉色了,加上結局慘淡,韋高巍只得灰溜溜黯然離開琵琶山。

  韋高巍本意是大大方方拿琵琶山相逢當個噱頭,反正那位年輕掌門也絕對不會露面揭穿真相,而且以李懿白近乎無瑕的江湖風評,加上出身江南道豪閥的個人修養,哪怕一眼洞穿自己的小算盤,也多半是一笑置之,君子有成人之美嘛,隨便找個事務繁忙的藉口,劍池既不用迎客,他韋高巍也不用人前裝孫子,兩全其美,皆大歡喜。

  只是李懿白如此真誠熱絡,反而讓他措手不及。

  這位年輕掌門當真沒有辜負名字中的那個白字,白袍腰玉,劍鞘也是白如霜雪,無論遠觀還是近看,皆不似人間人物。

  然後是兩位模樣有五六分相似的男子,年齡差了一輩分,年長者正是那位眉心有痣的儒雅「管事」,僅是看上幾眼,就能讓人如沐春風。

  而歲數約莫在少年與及冠之間的年輕人,則如同一柄半出鞘的名劍,光華綻放,鋒芒畢露。

  那位管事突然笑瞇瞇道:「掌門,我剛好閒來無事,要不然就由我來帶他們遊覽劍池,順便找個歇腳賞景的地方?遠客一路風塵僕僕,咱們劍池哪能連杯茶水都沒有?」

  李懿白想了想,微笑點頭道:「那就依照二叔的意思。」

  宋庭鷺視線掠過眾人,似乎大失所望,然後很快就沒了鬥志和興趣。

  劉婉清等人倍感榮幸,葉庚更是偷偷握拳狠狠揮動,少年根本難以掩飾自己的雀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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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高巍說過了遠處的江湖,就忍不住開始說起身邊的江湖,「劉姑娘,你重劍閣傳承有序,可謂亳州武林屈指可數的江湖世家,只不過東越劍池與大匣台珠玉在前,以至於重劍閣聲名不顯,確實令人扼腕歎息,若是在中原別處,重劍閣必是一州武林執牛耳者。」

  劉婉清馬術平平,不敢抱拳致謝,只是轉頭感激道:「婉清謝過韋兄對重劍閣的認可。」

  韋高巍擺手高聲道:「實話實說而已,在下對重劍閣一向慕名已久,重劍閣之重,絕非劍士使用巨劍而已,宗旨在於劍勢雄渾,大開大合,一往無前,女子亦是如此!其實僅憑這一點,重劍閣就有足夠資格在江湖上屹立不倒,劉幫主絕對有資格在徽山大雪坪佔據一席之地!」

  劉婉清聽得心神搖曳,轉頭收回視線的那一刻,這位女俠嘴唇悄悄抿起,似有所思所悟。

  心性純澈的王輔謐只當兩人相處融洽,心中只有歡喜。

  徐鳳年心中歎息,老王啊,神仙眷侶同闖天涯,切記防火防盜防兄弟啊。

  姓韋的這一套江湖路數,在你們亳州這種小地方是很吃香的。這傢伙不到三十歲,可能已經在江湖上摸爬滾打了不下十年,注定是個滿身泥濘塵土的人物,而你王輔謐說到底還只是個讀書人,真要玩心機耍計謀,你比韋大俠差遠了十八條街。

  一路北行,王輔謐依舊茫然無知,甚至也許連劉婉清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異樣,倒是魏小霜開始憑藉直覺生出敵意,幾次言談都攔在劉婉清和韋高巍之間,硬生生攔腰斬斷話題,韋高巍不以為意,劉婉清倒也沒有往深處去想。

  畢竟劉婉清家教極好,爹娘都是立身持正的江湖人,這位女俠與王輔謐又是患難之交,絕不至於對誰一見鍾情而見異思遷。

  只不過世間男女情愛,怪就怪在很多人明明經得起霜雪凍殺,偏偏經不起春風吹拂。尤其是天生心思細膩的女子,移情之悄而緩,無聲無息,以及最後的別戀之決絕,驚天動地。

  察覺到這份苗頭的徐鳳年有了幾分惻隱之心,不只是先入為主,他對那個韋高巍第一印象就不好,不只是沽名釣譽那麼簡單,天底下的男人誰不好面子,甚至為此吹牛不打草稿,在徐鳳年看來其實都沒有大問題,但是韋高巍身上那種隱藏在貌似正氣仗義之後的精明算計,才是徐鳳年反感的地方。

  翹起腿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與人在桌上稱兄道弟,說你落難之時我必當為你兩肋插刀,胸脯拍得震天響,這就叫豪邁了?

  當然不是。

  遊俠兒韋高巍比這種粗糙漢子要道行高深許多,但也僅此而已,事實上仍是一類人。

  人之本心分兩種,向陽花木,階底綠苔。

  劍術不俗卻其實從不在江湖之中的王輔謐,屬於前者。早已熟稔江湖規矩的韋高巍,看似平易近人陽光燦爛,卻屬於後者。

  不過八面玲瓏的韋高巍也不至於讓人討厭,也不是說他就是什麼惡人。這種人既然能夠在江湖上左右逢源,自有其理由。因為酒宴上的觥籌交錯,順勢時的錦上添花,養望之際的鼓吹造勢,都少不了他們。

  就在徐鳳年終於忍不住要出手的時候,一直沉默寡言的宋仙湖給了他意外之喜,在眾人一起在溪畔清洗馬鼻的時候,宋仙湖打趣詢問王兄與劉姑娘何時定親,那他宋仙湖這趟東越劍池之行結束,就要馬上攢份子錢了,這番調侃言語,惹得王劉二人頓時大紅臉。

  徐鳳年瞥了眼貌似無心之語的扶隴郡小財神,後者有意無意與徐鳳年對視一線,然後相互點頭一笑,盡在不言中。

  餵馬的時候,宋仙湖稍作猶豫,然後走到徐鳳年身邊,遞給他一袋子飼料,笑道:「徐公子,之前見你騎馬熟稔,幾乎不輸精騎老卒,在下佩服至極。宋某人的馬飼料方子來自一位退伍老卒,老人自稱年少投軍,從頭到尾參與了春秋戰事,親身經歷過雪夜下廬州,也參加過西壘壁之役,我對此將信將疑,不過依照此人的方子餵養馬匹,的確效果卓然。」

  這位小財神望著徐鳳年,洒然一笑,「說來不怕徐公子笑話,宋某人雖然是一介商賈,生平最佩服之人,卻不是那位綽號『遼東參王』京城首富,也不是掌控西北半數邊境貿易的『王財神』,而是那些在塞外奮勇廝殺的邊軍鐵騎,最羨慕他們的策馬嘯西風,隆冬時節,大雪覆黑甲,何其雄壯!」

  徐鳳年笑著點頭道:「邊關鐵騎,不但鎮守國門,還能開疆拓土,我也心神往之。」

  宋仙湖哈哈笑道:「那看來公子也是性情中人,容宋某人厚著臉皮與徐公子自稱一聲同道中人。」

  徐鳳年笑瞇瞇道:「榮幸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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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越劍池,當然不止是一座池子。

  不過當年徐鳳年跟溫華剛認識那會兒,木劍遊俠兒打腫臉充胖子,假扮老江湖,就跟他說那東越劍池吶,就是一座大池子,池子底下擱了好幾千把劍,每次劍池弟子出門遊歷,都要拿一根魚竿去池水中釣劍,釣起哪一把神兵利器就是哪一把。當時把徐鳳年給震撼得一塌糊塗,只覺得這東越劍池的規矩也太神神道道了。等到徐鳳年知道姓溫的其實是在那裡胡說八道之後,那會兒一個剛剛真正走入江湖,一個卻已經徹底離開江湖,就此別過,所幸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有人生何處不相逢。不過那時候溫華對東越劍池的誇張猜想,其實就是整座底層江湖對那些龐然大物的由衷嚮往、崇拜和寄托。嚮往那些神仙人物的逍遙,崇拜那些宗師大俠的俠義肆意,更給廝混在淺水灘的小魚小蝦們一種信心和盼頭:我們現在日子過得不舒坦,跟這座江湖好壞沒啥關係,也怪不得江湖裡的水渾濁,只要咱們卯足勁往水深處游,總有大開眼界的一天,否則就只能怪自己沒有那個命。

  過了傳聞呂祖曾經停下飛劍飲水的駐仙坡,就算是進入東越劍池的山頭了,雖說真正距離劍池還有五六里路程,但是除了徐鳳年之外,所有人好像都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種奇怪境地,玄之又玄,好像此處的山水草木,都沾劍氣。

  越是臨近東越劍池,馬隊氣氛愈發凝重。

  就連韋高巍的大嗓門也下意識低了許多,王輔謐等人也刻意放緩馬蹄速度,似乎生怕自己的縱馬前奔被當成一種挑釁。

  只不過那種恍恍惚惚的錯覺,隨著眾人親眼看到東越劍池四字匾額的時候,便逐漸消散。

  唯有劉婉清感觸最深,心情激盪,無法形容。

  草木皆兵這個說法,對常人而言,只有貶義,只是對於純粹武夫來說,卻是一種莫大的福緣和際遇,她父親是一位半吊子的二品武夫,他說過這輩子最玄妙的經歷,便是那次永徽末年的雪夜登山,登頂之後,精疲力盡,當呼吸順暢之後,舉目遠眺,驟然之間彷彿有一隻腳踏入小宗師境界的感悟,一半是神遊萬里,心有靈犀,覺得世間萬物皆是萬鈞之劍,一半卻清晰感知到自己體魄的泥垢不堪,正所謂心有餘而力不足,便是形容這種境界。

  劉婉清醒悟之後,又是皺眉,父親說過那一次福至心靈的賞雪悟道,稍縱即逝,不過小半炷香的功夫,可自己自駐仙坡至劍池大門口,馬蹄緩慢,怎麼可能一炷香就走完?

  這樁秘事,恐怕只能回家之後詢問爹才可能有答案了,隨行眾人,除了暫時不知深淺的遊俠韋高巍,其他人在劉婉清看來,武道修為甚至遠遠不如她。

  劉婉清心中歎息,哪怕已經翻身下馬,大半心神依舊久久沉浸在那種意境的餘韻當中。

  武道一途,果然妙不可言。

  王輔謐和劉婉清肩並肩站在一起,見她皺眉沉思,偶有喜色,便也沒有打攪。

  葉妍和葉庚走下馬車後,她小聲提醒性情跳脫活潑的弟弟,切莫在這天下首屈一指的武學聖地大聲喧嘩,更不可惹是生非。

  韋高巍和官宦女魏小霜竊竊私語,原來是見多識廣的韋高巍在向她講述門口那對石獅子的典故,劍池大門口這雙獅子被稱為「鎮山海」,依照大奉王朝皇家御制規格而造,品秩相當於藩王,照理說本朝所有將相公卿、黃紫貴人家門口的獅子,都不如這座江湖宗門來得氣派。東越劍池這對獅子也算歷經坎坷,雄獅在亂世中數次被地方權貴或是藩鎮武將搬走,雌獅的腹部有一處傷痕,幾乎洞穿巨石背脊,據說是春秋劍甲李淳罡登門來此挑釁之時,無意間劍氣所致。

  徐鳳年扯住韁繩,舉目望去,劍池正門懸掛匾額的四個大字,是大奉王朝開國皇帝親筆手書,氣勢凌人,如劍池之劍意,過於充沛,故而天然咄咄逼人。

  徐寶藻站在他身旁,低聲問道:「這兒又有熟人?你該不會是來祭奠柴老宗主吧?」

  徐鳳年沒說話。

  東越劍池大門緊閉。

  徐鳳年抬頭望去,感到一股風雨欲來的微妙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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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了一趟扶隴郡郡城,王輔謐帶著兩騎和一輛豪奢馬車出城,三男一女,一對門當戶對的情侶,一對郡望世族的姐弟,還有一位腰纏萬貫的跑腿幫閒,給不諳騎馬的姐弟擔任馬伕,都是知根知底的熟人,否則王輔謐也不好意思把他們領到徐鳳年跟前,一番介紹後,他們對徐奇這位來自北涼的遊學士子都無興趣,對那位架子大到只掀起簾子露出半張臉龐的小丫鬟,驚鴻一瞥之後,更是失望至極。

  陪同王輔謐一起策馬出城的年輕男女,氣質相近於士林新秀王輔謐和重劍閣的幫主千金劉婉清,實則相差很遠,男子叫韋高巍,是一位遊走四方的遊俠兒,並無顯赫師承,零零散散接受過幾次前輩名宿的傳授指點。女子魏小霜,是官宦子弟,祖父年事已高,曾經是在兵部郎中的位置上退下來,父親如今做一個別州上縣的縣尉,顯然不是什麼正兒八經的書香門第,所以跟扶隴郡大部分家族都談不攏。

  馬伕叫宋仙湖,是扶隴郡挺出名的人物,是一尊小財神爺,外界號稱在瘦湖上有八條船,只不過在文氣頗重的扶隴郡,寒庶出身的宋仙湖一直不招人待見,偶有宴席應酬,多半也是喊這個傢伙去當冤大頭,所以宋八條之外,又被人取了個散財童子的諧趣綽號。宋仙湖背後車廂內的姐弟,年紀不大,十五六歲的模樣,可身份都不簡單,其清流的成分,比王輔謐的家族要純正許多,姐弟分別叫葉妍葉庚,扶隴葉家在春秋期間也算東越名列前茅的高門華族,哪怕這三四十年來如冬蟲蟄伏,始終悶不吭聲,可是沒誰敢小覷葉氏。這一雙葉氏姐弟只是出自偏房,要不然王輔謐也沒那本事將他們喊出來遊山玩水。

  姐姐葉妍的性情溫婉,原本還提議徐寶藻與他們共乘一輛馬車,只不過徐寶藻這位丫鬟不領情罷了。

  別小看葉妍這幾句話,士庶之分,在中原大地上一直如同天人之隔,是雲泥之別。她能夠主動邀請西北無名士族出身的傢伙同車而坐,其實就已經是法外開恩,何況還是一個小小的丫鬟婢女?

  且不提徐寶藻不合時宜的拒絕,只說大家閨秀葉妍,要麼她是天性質樸,菩薩心腸,要麼就是心機深沉,深不見底。

  不過從宋仙湖的滿臉遺憾來看,這位在當地呼風喚雨的豪紳巨賈,顯然覺得那個身份低賤的少女太不識好歹,白白錯過了一樁莫大機緣。

  他可是心知肚明,在本朝新帝登基之後,經過數年觀望,一向謹小慎微的扶隴葉家大概是覺得盛世已至,決意要重返官場施展抱負,世族豪閥的實力也在這一刻彰顯出來,宋仙湖得到京城朋友遞出來的小道消息,葉氏家主即將在下一屆地方評之後,以朝廷查漏補缺的手法,與那些同為世族出身卻是白衣身份的各州賢人,都會被吏部天官親自招徠進入京城衙門,其中葉氏家主就被內定破格提拔為左春坊庶子,份量不輕,葉家當然無法跟出了一個郁鸞刀的郁氏那般豪閥相提並論,據說郁鸞刀的父親將會一躍成為崇賢院大學士。只不過本土官員極少出現封疆大吏的亳州,葉氏的家道中興,毋庸置疑是一樁鼓舞人心的好事,甚至極有可能整座亳州的官場人脈,都會自主向成為「朝中有人」的葉氏靠攏、聯手、合力,宋仙湖私底下將葉氏家主即葉妍葉庚的父親,比喻成為亳州小刺史。

  扶隴郡公認宋仙湖擅長鑽營,臉皮厚,肯低頭,嘴巴塗了蜜,膝蓋軟,見官必拜,而且記性好,許多可能在數年前僅僅一面之緣的無名小卒,也能夠被宋仙湖一口喊出名字,反而是對方認不得這位日入斗金的財神爺了。

  只不過大多人都不知道其實宋仙湖也曾寒窗苦讀十數載,文采斐然,早年在家鄉素有神童之稱,只不過少年時代家族橫遭變故,他便早早捨棄了科舉仕途的前程,從開設酒肆起,生意越做越大,利滾利滾雪球,十數年辛苦經營,加上足夠運道,宋仙湖最終有了今日光景。

  相比宋仙湖這個馬伕的沉默內斂,遊俠韋高巍就顯得十分惹眼,之前聽說徐鳳年是仰慕東越劍池的宋氏家學才去拜訪遊歷,韋高巍第一句話便是「我數年前遊歷北方武林,有幸與東越劍池宗主懿白兄相逢於京畿邊境的琵琶山。」

  葉妍還好,腦袋趴在車窗上的少年葉庚已經恨不得跳下車,去跟韋高巍拜師學藝了。

  籠中雀一般的少年最是憧憬江湖崇敬大俠,經常溜出去酒樓或是天橋聽那些說書先生的故事,說那些名震南北的大俠是如何一劍蕩平匪窩,如何滿身正氣鋤強扶弱,又是如何白衣飄飄策馬遠去。

  家族勉強算是將種門庭的魏小霜也比少年好不到哪裡去,秋波流轉,癡癡望向意氣風發的韋高巍。

  若是換成如今的徐寶藻,就會無法太理解這些人的想法,畢竟她連吳家劍塚的劍冠劍侍都見識過了,更別談還成了齊仙俠的唯一弟子,所以她很難理解那些尋常江湖人眼中,能夠認識東越劍池宗主李懿白這等高不可攀的神仙人物,是何等的祖墳冒青煙。一般而言,有個東越劍池的普通弟子做朋友,甭管那些劍仙的入室親傳還是不起眼的外門弟子,就都已經屬於燒香拜佛積了大德。所以哪怕父親是重劍閣頭把交椅的劉婉清,聽說此事後,也無形中對韋高巍高看了一眼,這是一個合格江湖人的天性使然,談不上勢利。

  王輔謐善解人意地幫徐鳳年帶了一匹駿馬出城,徐鳳年也沒有矯情推脫,就跟他們並駕齊驅,一路上大多都是聽韋高巍述說他的江湖見聞,有道聽途說的奇人軼事,也有一些玄玄乎乎的鬼狐誌異,當然也缺少不了韋高巍兩場蕩氣迴腸的親身經歷,一次是中原江湖正派勢力跟隨武林盟主徽山紫衣,一起趕赴西北圍剿那幾尊盜竊徽大雪坪絕世秘笈的魔頭,第二次則是軒轅青鋒宣佈閉關,在那之前她宴請天下豪傑於牯牛大崗,廣發英雄帖,結果浩浩蕩蕩近千人齊聚大雪坪,據說當時徽山就在轄境之內的那位一州將軍,膽戰心驚,除了麾下數千精銳嫡繫在山腳嚴陣以待之外,以及從各地衙門官府抽調出來的兩千人馬,還不得不去跟副節度使暫借久經戰陣的兩千精騎,才有信心勉強維持住秩序。

  不說王輔謐劉婉清、和魏小霜葉庚這些旁聽人,就算是韋高巍本人,說起這兩段往事,都會難以掩飾自己的心潮澎湃,只見這位遊俠兒高坐馬背之上,如重返黃沙萬里的西北塞外,跟隨那一襲紫衣共同絞殺魔頭,神采飛揚,一覽無餘。

  滿身銅臭氣的宋仙湖偶爾聽到驚心動魄之處,也只是會心一笑,既無嚮往也無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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