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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sperose
公爵 | 2017-9-7 22:56:53

序章


時間:不明,應該在很早很早以前。

地點:神州浩土。


自太古以來,人類眼見週遭世界,諸般奇異之事,電閃雷鳴,狂風暴雨,又有天災人禍,傷亡無數,哀鴻遍野,絕非人力所能為,所能抵擋。遂以為九天之上,有諸般神靈,九幽之下,亦是陰魂歸處,閻羅殿堂。

於是神仙之說,流傳於世。無數人類子民,誠心叩拜,向著自己臆想創造出的各種神明頂禮膜拜,祈福訴苦,香火鼎盛。

自古以來,凡人無不有一死。但世人皆惡死愛生,更有地府閻羅之說,平添了幾分苦懼,在此之下,遂有長生不死之說。

相較其他生靈物種,人類或在體質上處於劣勢,但萬物靈長,卻是絕無虛言。在追求長生的原動力下,一代代聰明才智之士,前赴後繼,投入畢生精力,苦苦鑽研。

至今為止,雖然真正意義上的長生不死仍未找到,卻有一些修真煉道之士參透些許天地造化,以凡人之身,掌握強橫力量,借助各般秘寶法器之力,竟可震撼天地,有雷霆之威。

而一些得道高深的前輩,更傳說已活上千年之久而不死。世上之人以為得道成仙,便有更多人投入修真煉道之路。

神州浩土,廣瀚無邊。唯有中原大地,最是豐美肥沃,天下人口十之八九聚居於此。而東南西北邊荒之地,山險水惡,多凶獸猛禽,多惡瘴毒物,亦多蠻族夷民,茹毛飲血,是以人跡罕至。而人間自古相傳,有洪荒遺種,殘存人世,藏於深山密谷,壽逾萬年,卻是無人得見。

時至今日,人間修真煉道之人,多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又以神州浩土之廣闊,人間奇人異士之多,故修煉之法道林林總總,俱不相同。長生之法還未找到,彼此間卻逐漸有了門派之分,正邪之別。由之而起的門戶之見,勾心鬥角乃至爭伐殺戮,在所多有。

當長生不死看起來那般遙遠而不可捉摸,修煉中所帶來的力量,便逐漸成了許多人的目標。

方今之世,正道大昌,邪魔退避。中原大地山靈水秀,人氣鼎盛,物產豐富,為正派諸家牢牢佔據。其中尤以「青雲門」、「天音寺」和「焚香谷」為三大支柱,是為領袖。

這個故事,便是從「青雲門」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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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sperose
公爵 | 2017-9-13 19:58:04

第十章 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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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

  沈重的石門發出低沈的聲音在小白身后關上,也同時把遠處那些嘈雜的聲音隔絕開去,小白明亮的眼神在這個屋中掃了一眼。隨即落到了坐在前方書案之后的男人身上。

  那人身材高大,面容威嚴,氣度雄偉,正是鬼王。

  此刻,鬼王也抬眼向小白看來,卻沒有說話,小白來到這里之前,原本是在心中集聚了頗多怨氣,但此刻居然覺得不只該從合說起。哼了一聲,目光不期然向這間石室又多看了一眼,隨即微微皺起了眉頭,心中浮現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好象這屋子哪里不對勁一般,可是周圍諸般擺設,卻都與她以前來到這里時一模一樣,沒有絲毫的變動,連小白自己也說不出來到底是哪里不對了。

  這時,鬼王緩緩站起身子,道:“你怎麽突然又回來了?”

  他的聲音顯得十分低沈,與他以往的言語聲調似乎有些異樣,但小白此刻心中正又諸多事情,也沒有多加注意,趁著鬼王問了這句話,她冷笑了一聲,道:“原來你還知道我回來了啊?反正我回來不是找你。”

  鬼王淡淡道:“哦,那你所為何事?”

  小白有些不耐煩道:“我回來是找鬼厲的不過現下沒空說這些,我有好些話要問你……”

  “且慢!”鬼王沈穩的面色忽然一變,打斷了小白道:“你是說要找鬼厲?”

  小白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一動,道:“是又怎樣?”

  鬼王面色一沈,眼中異光閃過,向著小白身上注視了片刻,一股莫名寒意似乎從他眼神中緩緩散發出來,但小白卻仿佛什麽也沒感覺到,面色不變,反而直視鬼王眼睛,隱隱有幾分挑釁之意。

  二人對視片刻后,鬼王忽地嘆息一聲,首先移開了目光,道:“沒什麽。”

  小白冷哼一聲,道:“我來問你,這段時間以來狐歧山中都亂成一團了,天天有人莫名其妙的發瘋傷人,天天有人慘死,鬼王宗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你到底知不知道?”

  鬼王負手而立,在他聽道這個驚人消息之后面上神情卻似乎如巖石一般僵硬而沒有變化,過了片刻,他淡淡道:“哦,竟有這等事?小白這一氣非同小可,踏上一步,怒道:”你身為鬼王宗宗主,怎可對這等大事麻木不仁,你心里到底是怎麽想的?”

  鬼王轉過身來,目光越發冷漠,看了小白一眼,口氣轉冷道:“你也知道我才是鬼王宗宗主麽,卻不知小白姑娘你又是鬼王宗什麽人,馮什麽來管我鬼王宗的家事?”

  小白一怔,顯然想不到鬼王竟會說出這等話來,面上怒氣更盛,二人目光在石室中猶如利刃,無聲碰撞!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小白一字一字道:“這份基業,又當年我妹妹小癡心血在里面,我不管你究竟發什麽瘋,但我可不能看你毀了它!”

  “毀了它?哈哈哈哈……”鬼王像是突然聽到什麽最可笑的言語,放聲大笑,神情更是為之一變,從陰沈瞬間變為狂妄,仰首向天一聲長嘯,道:“你懂什麽,就是因為這份基業利有小癡心血在,我才用心經營,日后看我一統宇內,稱霸天下,方知道我的手段,哈哈哈哈……”他笑聲猖狂,神情飛揚,神態大異往日,全然沒有平日沈穩之態。

  小白不禁為之愕然,她身為九尾天狐,雖然平日里待人還算和善,但也未必對人命就看得多重,只是此刻看到鬼王這番神情,竟是全然罔顧門下鬼王宗無數弟子的性命,即使在她這個人族眼中的妖類看來也覺過分。小白之覺得自己此番回來真是來錯了,周圍人人都像是將要變作瘋子,沒瘋的也和瘋了差不多,而面前這個鬼王也是一反常態,委實令人氣憤疑惑。

  氣極之下,小白怒喝道:“你是不是瘋了,那些人都是你門下弟子,你怎可無視他們性命?”

  鬼王原本還是仰天狂笑的模樣,但小白話中一句“瘋了”一入耳中,他神情頓時變化,面上肌肉微微扭曲起來,笑聲頓止,目光淩厲如刀,直向小白看去。

  面上肌肉微微扭曲起來,笑聲頓止,目光伶俐如刀,向小白看去小白砍刀鬼王神態突變,隱隱染竟透出幾分殺氣來,心中微震,而幾乎是在同時已她前年妖狐的修行道行之敏銳,又發現一事,令他身子微微一震,愕然抬頭,望向鬼王。

  石室內,無聲無息之中,竟然泛起了一鼓淡淡的詭異的血腥,而這詭異的力量,盡管小白心中不願相信,卻分明竟是鬼王身上緩緩散發出來的******你、說、什、麽?

  鬼王站在那里,盯著小白,聲音又變的低沈下去,從牙縫里之中慢慢的吐出了這一句問話。

  小白沒有回答,她只是看著鬼王,然后面商申請從最初的驚愕慢慢平靜下來,轉為目無表情,到了最后她眼神中甚至還隱約帶著幾分詭異的諷刺譏笑,只見她沈默了許久,卻抬頭淡淡到:我剛才性子急了,說話不對,你莫要在意。

  這一番話大出鬼王醫療之外,已他的沈穩也不禁掠過幾分驚訝之色,但不管怎樣,小白說了這一句,石室之中原本以外緊繃的氣氛,卻是頓時輕松了下來,那股神秘詭異的血腥的殺氣,也似乎緩緩淡了下去。

  小白深深的看了鬼王一眼,道:我剛才說了,我是來找鬼歷的,既然他不在,我也懶得在這里呆下去,我這就走了。

  鬼王看的出遲疑了一下,眉頭微皺,似乎一時仍未想通小白態度突然大變的緣故,連說話都猶豫了一下。

  而小白卻沒有在多給鬼王時間考慮,直道:若你沒其他事,我這就告辭了。說著身子一轉向石門走去。

  鬼王所居住的石室自然乃是寬敞只處,但畢竟市山腹之中所建,在寬敞也快不到哪去。小白距離那石門也不過十步之內的遠近,看著他窈窕的身影向石門走去,站在他身后的鬼王神情突然發生變化,種種復雜的神色交織在一起,忽而殺氣騰騰,忽而又猶豫不決。

  只是小白行走的速度卻沒有絲毫放慢,十步之遠,縱然速度不快也能轉眼即到。沈重的石門在她面前緩緩向旁打開,發出低沈的轟鳴聲,她沒有回頭。

  白色的衣襟圍裹著他修長而豐潤的身姿,輕輕的票蕩著。

  這山腹的石窟之中又哪來的風兒?身后,悄無聲息,知道沈重的門再度關上,將她與那石室相隔離去。小白漠然擰立,深深呼吸了一下順著空蕩蕩的通道緩緩走去,在行走之中她的身體從剛才暗中的緊繃慢慢一點點放松下來。

  她的眼光仍有著幾分神秘的言笑之色,卻不知道她心底到底想著什麽,只是她目光掠過周圍的空曠通道,忽地目光落在周圍勢必上那一條條粗糙深刻的裂痕上,隨后,他面上神情再度掠過一絲確認的冷笑。

  她已經知道了剛才自己在鬼王石室中最初感覺到的那一種不對竟的原因了,狐岐山鬼王宗動哭之內處處都有這些詭異出現的神秘裂痕,只有剛才在鬼王石室之中,那里面的石壁卻是不一樣的。

  完好無損!

  鬼歷從高高地從天空中落了下來,猴子小灰依就趴在他地肩頭,四處張望著,對于好動地小灰來說,似乎永遠沒有安靜地時候,而猴子地身體內,也永遠看不到疲倦二字。

  不過猴子不會疲倦,但它地主人地臉色卻有些沈重,鬼歷落到了地上,在遠處就世高高聳立的荒涼的狐岐山,但不知怎麽,他卻沒有像往日一般直接降落在狐岐山鬼王宗洞窟門口而是落在狐岐山下山腳處,然后緩緩向著山上步行而去。

  可以看出鬼歷的神態頗為凝重,他的眉頭緊緊鎖著,或許連他自己也忘記了到底有多久時間沒有真正開顏笑過了。

  胸口微微有沈甸甸的感覺,鬼歷不用伸手去摸,也知道那是什麽——神秘的法寶乾坤輪回盤!

  之前鬼歷從未聽說過這世間居然還有這樣神奇的寶物,更想不到一個浪跡天涯的江湖相士周一仙,會知道這個就算天音寺中也極其隱秘的秘密,只是在他一點點希望之后,更多的卻是擔憂,焦慮與困惑。直到此刻,他仍然無法參透這件法寶,想來也是,普德大師以天音寺四大神僧之尊數十年也參詳不透,這短短數日之間,他又怎能破解這個謎團?

  可是碧瑤怎麽辦?

  鬼歷停住了腳步,深深呼吸了一下,他的神情就像是在千鈞重擔壓得喘不過氣來,良久之后,他忽地苦笑一聲,再度邁向山上走去。

  多少人總說人生如夢,卻不知道人世間,無論怎麽樣地夢,也總是要去面對地!

  不知不覺中,他已走到了鬼王宗總堂洞窟地入口處在門口值巡地數位弟子以看見他的身影,先是一驚,隨即像是想到了什麽,臉上竟然都流露出大喜之色,全部奔跑了過來。

  “副宗主,您可回來了。”

  “您回來遲了一步,小白姑娘回來找您,剛剛才離開啊!”

  “您再不回來,我們,我們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見您了……”

  一疊聲七嘴八舌雜亂無章的言語訴說,倒是讓鬼歷吃了一驚,愕然道:“你們說什麽?”

  眾鬼王宗弟子這段日子以來當真是如身陷刀山火海,苦不堪言,偏偏再這種情況之下,往日里管事的竟然全數消失,四大聖使本來頗有威望,但是青龍去南疆之后便杳無音信,失蹤日久,朱雀也早就離開狐岐山。而身為鬼王宗一脈重心所在的鬼王,卻完全出人意料之外不聞不問的詭異態度,鬼王宗內當真是已經亂作一團若非魔教規矩森嚴,眾人委實畏懼刑罰不敢私逃,不然這狐岐山就當真變作一座空山也不無可能。

  鬼歷往日在鬼王宗里地位崇高,雖然平日冷面對人,但是對待普通鬼王宗弟子,卻也從沒有欺淩的事一眾鬼王宗弟子暗中對這位沈默寡言的副宗主還是又十分敬重的。此時此刻在危難之際,突然看到鬼歷,幾如雪中送碳的救命稻草,如何不令他們這些沈浸與恐懼之中不能自拔的人狂喜不已。

  聽著周圍這些弟子你一句我一句的爭相說個不停,鬼歷默然低下了頭,伸手輕輕在胸口摸了一下,乾坤輪回盤透過黑布,隱約散發出淡淡的溫暖氣息。

  “夠了!”忽然,他冷冷這麽說了一句。

  周圍一眾鬼王宗弟子都怔住了。

  鬼厲默默用手推開那些鬼王宗弟子,向著山腹之中走去。

  深厚有人大聲喊道:“副、副宗主,難道連你、連你也不管我們了嗎?”

  鬼厲的身子停住了片刻,隨后只聽他低沈而壓抑的聲音緩緩道:“十年了,我竭盡全力也無法救治碧瑤,我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又有什麽能力救別人……”

  他邁步繼續向前走去,從背后看去他竟然帶著幾分蒼涼,全然沒有他此刻應有的年輕朝氣。在他身后的鬼王宗弟子們面面相覷,每個人都面如死灰,絕望如潮水一般,從未知的四面八方湧來,將他們掩蓋而過。

  鬼厲走進了山腹甬道,沒走兩步,忽地一直趴在他肩頭的猴子小灰突然猴軀一震,“吱!”的一聲尖叫,卻是人立起來,同時面上三只眼中隱隱泛出金光,竟是一副如臨大敵之色。

  鬼厲眉頭一皺,伸手將小灰抱了下來,低聲問道:“小灰,怎麽了?”

  小灰“吱吱、吱吱”叫了幾聲,神態竟然略顯緊張,同時手臂向兩側揮舞,鬼厲目光一凝,隨即順著小灰手指的方向望去,面上神色也漸漸轉為冰冷。

  小灰手指的地方,赫然是原本堅硬石壁之上,出現的眾多詭異深刻的神秘裂痕。

  鬼厲慢慢將小灰放回在自己肩頭,同時重新邁開腳步,緩緩向前走去。小灰趴在鬼厲肩頭,三眼圓睜,一臉警惕的模樣,仔細觀察著周圍。這條原本人來人往的甬道,此刻只有鬼厲和小灰的身影,平日里的那些鬼王宗弟子竟然全都不見了。

  空空蕩蕩的甬道,一條接一條的分岔路口,隨著鬼歷的身形慢慢行進,甬道兩側石壁上的神秘裂痕也越來越是密集與粗大。一股詭異的氣息,開始彌散在鬼歷的四周通道里,像是無形之中,有什麽怪物在暗中睜開眼睛,注視著他們。

  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的血腥氣息,幽幽飄蕩在空曠的甬道中。

  鬼歷行走的腳步越來越慢,他的目光在從一條裂痕看向另一條裂痕之中,也變得越發深邃與銳利,這里,的確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忽然停住腳步,像是想起了什麽,剎那間面色蒼白,這詭異未知的力量籠罩著狐岐山,而碧瑤,卻還是躺在甬道伸出的寒冰石室中的……

  片刻之間,鬼歷的身影如閃電一般彈了出去,甚至在靜謐的甬道中發出了尖銳的破空之聲,瞬間消失在甬道盡頭。

  “轟隆!”

  沈重的石門聲再一次在甬道中回響起來,鬼歷一臉焦急地站在寒冰石室門口,幾乎是在石門剛開了能夠容納一人通過的空隙,他已蹂身搶了進去。

  輕輕如夢幻般的白色煙氣,仍然從那臺寒冰石臺上散發出來,飄蕩在石室半空之中,一個綠色的身影,帶著淡淡恬靜的笑容,依然安靜地躺在那兒。

  鬼歷默默站在門口,半響過后,方才長長出了口氣,面上的緊張神色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看著碧瑤好一會兒,慢慢走了上去,來到寒冰石臺一側,注視這個美麗女子那仍如當年一般的美麗容顏許久,輕聲道:“我回來了,碧瑤。”

  沒有回答,回答他的是一片冰冷的靜默,鬼歷的嘴角輕輕動了動,眼光深處閃過了一絲哀傷之色。

  他在寒冰石臺旁坐了下來,向周圍看了一眼,發現這座寒冰石室不知怎麽,居然和外面那些甬道里的裂痕遍布不同,周圍的石壁居然完好無損,一條裂痕都沒有。

  鬼歷微微皺眉,眼中隱有不解之色,但此刻他似乎並沒有心情去深究什麽,很快的,他的注意力和目光都集中到了躺在寒冰石臺上的碧瑤身上。伸手從懷里慢慢拿出了一件黑布包裹的事物,他緩緩解開了黑布,露出了色澤溫潤的乾坤輪回盤,白色柔和的光輝發散出來,掠過碧瑤略顯蒼白的臉龐。

  “碧瑤……”鬼歷輕輕呼喚了一聲。

  只是還不等他繼續說些什麽,忽地他身后石室入口石門處,傳來一聲冰冷而威嚴的聲音。

  “慢著!”

  鬼歷眉頭一皺,轉過身向門口處望去。

  只見鬼王負手而立站在石門處,目光尖銳如刀,盯著鬼歷手中的乾坤輪回盤,冷然道:“你手中所拿的,是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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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7-9-13 16:33:07

第九章 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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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須彌山,天音寺。

  偏僻的木屋之中一片沈默,普泓大師與普德大師兩人都默不做聲,法相站在一旁,臉上也現出錯愕之色,但也保持了沈默,鬼厲則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面前打開的那件寶物,柔和的白色光輝,照得他的臉色忽明忽暗。

  黑色的布幔包裹其中的,是一面玉盤壯的法寶,材質呈現出溫潤之極的青白色,邊緣處每隔不遠便有向內凹進幾分的鋸齒褶皺,每一條褶皺上都會分出一條細細凹槽,向玉盤中央由深變淺劃去。

  玉盤中央的白色光輝最為柔和明亮,幾乎如水一般在虛無的半空中輕輕地流淌著,在光輝的下方,赫然只見有無數塊極為細小的玉質小方塊,密密麻麻但卻顯然是有條不紊地排列在玉盤中央,而以鬼厲此刻的道行修行看去,更是看出了那些小玉塊竟然每一面之上都鏤刻著一個古拙字體,而他卻看不懂這些字的含義。

  在玉盤的邊緣,東南西北四個方向都刻著神秘古拙的圖案,有的似天空星斗,有的如深海孤島,還有的圖案,甚至古怪到根本看不出是什麽含義。

  但此刻鬼厲並沒有太多的關心這些小字和圖案的含義,他所驚訝的是這無數的小小玉塊居然不停流動著,沒有一面玉塊是靜止的,所有都在動,他們就像是流水一般緩緩流淌,卻又並非只流向一個方向,四面八方都是他們的方向,可是就在這樣令人炫目的運動之下,卻似乎又隱約有至理蘊涵其中,所有的玉塊都沒有發生沖撞的現象。

  鬼厲注視良久,猛然間覺得這面玉盤上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那無數流動的玉塊在他眼中竟化作了河流山川,滔滔不絕;一會又幻化作漫天星斗,斗轉星移,蒼穹永無窮盡;片刻之后,星光瞬間消亡,他愕然處身在虛無黑暗之中,那寂寥的黑暗深處,一幕幕畫流淌而過,有前生,似來世,而腳下卻不知何時,現出了一個虛無漆黑而深不可測的巨大黑洞,不可阻擋的強大吸力從黑洞之中一沖而上,將他的整個身軀向下拉扯而去,仿佛永無休止一般地向著黑暗之中沈淪……

  “呔!”

  忽地,一聲斷喝,如驚雷一般在耳邊響起,鬼厲身子一晃,如從夢中驚醒,滿頭汗水淋漓,整個人如經歷過一場大戰般疲倦不堪,大口喘息不止。

  發出獅子口喚醒鬼厲的普泓大師眼中露出慈悲之色,輕輕合十道:“施主,你身世坎坷,俗世牽絆太多,更有無數傷心往事,心魔極重。這乾坤輪回盤乃是世間獨一無二之物,有牽魂奪魄之能,可斷生死、算輪回、定氣數,實有逆轉乾坤之力,亦可令人喪神失志、心魔噬體,請一定小心了。

  鬼厲低聲急速喘息,半晌過后,才慢慢平靜了下來,面前那乾坤輪回玉盤依然發出柔和的白色光輝,在眾人身前無聲地流淌著。

  雖然心中震駭于這從未聽說過的異寶奇能,但想到這寶物若果然這般神妙,那麽救治碧瑤的希望豈非更多了幾分,想到這里,鬼厲心中不驚反喜,當下對著普泓大師與普德大師拜了下去,道:“弟子懇請二位大師本慈悲之心,造七級浮屠,助底子一臂之力,將這寶物暫時借于弟子救人,事后弟子定然親自回山奉還,日后更將日夜供奉,祈富二位大師修得正果!”說罷,重重磕頭。

  普德大師微微抬手,但他說話雖然已經漸漸流利,身體動作卻仍是十分麻木,手臂只是動了動,便又聽了下來。

  辛好旁邊的普泓大師已然走了過去,扶起了鬼厲,柔聲道:“施主不必如此,起來說話吧!”

  法相在一旁也走過來,鬼歷這才慢慢站起。

  普泓大師微笑道:“普德大師既然已將此寶物拿了出來,便是同意借給你了,你且放心。”鬼歷大喜,正要拜謝,卻聽那普德大師的聲音在此時響起,道:“施主,老衲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鬼歷連忙肅容道:“大師請說,弟子洗耳恭聽。”

  普德大師緩緩道:“這件寶物亦正亦邪,最能惑人心志。人心如明鏡者,堂堂而行,大有助益;反而則如方才勾動心魔,反噬己身。我與施主你相識不深,卻也看出施主道行奇深,且博識多門,諸法皆通,將來修真之潛力非同小可,成就當遠勝我等。只是施主外強內弱,氣盛而情虛,心魔已成大患,如利劍懸頭,施主可知?”

  鬼歷默然良久,道:“不滿二位大師,弟子本不在意通達造化,修得長生。至于生死,諸多變故之后,弟子幾有生無可戀之感,俗世與我,亦如空幻,又何必在意區區心魔。弟子今日乃是世間奔波,只是心頭所系者,仍有不可舍棄之區區數人在,舍棄不得,自當茍活以報知己。他緩緩抬頭,淡淡一笑,道:”至于其他得,大師就不必為我操心了。“

  普德大師目視鬼歷良久,嘆息一聲,閉目不再言語。鬼歷向著普德大師行了一禮,走上前小心翼翼將乾坤輪回盤用黑布重新包好,珍而重之地放入懷中。普泓大師合十道:“施主一切小心了。”

  普泓大師合十道:“施主一切小心了。”

  鬼厲點頭,忽地眉頭一皺,伸手一拍自己的額頭,笑了起來,道:“看我這記性,太過高興便什麽也記不得了,這寶物如何用法,還未請教呢!”

  普德大師緩緩睜開眼睛,與旁邊看過來的普泓大師對望一眼,普泓大師眼中有詢問一意,普德大師卻是輕嘆一聲,緩緩搖了搖頭。

  普泓大師眉頭微微皺了起來,沒有言語,普德大師遲疑了一下,看向鬼厲。

  鬼厲深深一躬,道:“請大師指點,弟子感激不盡。”

  普德大師默默搖了搖頭,鬼厲怔了一下,不明所以,片刻之后,只聽普德大師沙啞而低沈的聲音道:“我將這寶物留在身邊數十年,日夜參祥,到如今也只看出其能通玄變化,定魂轉生,但卻始終參不透究竟該如何催持使用這件異寶。

  鬼厲如當頭被澆了一盆涼水,從頭涼到腳,不能置信地看向普德大師,隨后又慢慢望向普泓大師。

  普泓大師嘆息一聲,道:“施主,這就是我與普德師弟一直猶豫的緣由了,乾坤輪回盤確有扭轉乾坤,倒轉因果之奇能,但向必也是因為這法力太過逆天,是以常人無法參破其中奧妙。

  鬼厲怔怔不能言語,心中一片混亂,千言萬語湧上心頭,最后卻之剩下無言的苦澀之味。

  許久之后,他忽然苦笑以聲,搖了搖頭,道:“不管怎樣,請二位大師還是將這寶物借予弟子以湧,不管怎樣,總是一份希望所在。

  普泓大師與普德大師同聲道:“阿彌陀佛。”

  旁邊法相有些不忍,踏上一步,低聲道:“張施主,真是對不住……”

  鬼歷默默搖頭,忽地對著法相笑了笑,只是在法相眼中,那笑竟是苦澀之極,只聽他緩緩道:“法相師兄,你不必對我好言安慰了,其實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是第一次了,曾幾何時,也曾有極大的希望就在眼前,卻偏偏就那麽功虧一簣……”

  他聲音忽轉低沈,面上極傷痛之色一閃而過,更不多言,向著普泓,普德兩位大師一拱手,深深謝過隨后霍然轉身,再不回頭,大步走了出去。

  看著鬼歷的背影,普泓大師眼中神色復雜,合十輕輕念道:“阿彌陀佛,佛祖慈悲,他業障纏身,當真是一生愁苦了。”

  普德大師默然片刻,也跟著輕輕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狐岐山,鬼王宗總堂。

  小白回到狐岐山已經三日了,在這三日之中,她的眉目之間似乎就沒有松弛開過,三日之內,慘劇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幾度上演,看著那些瘋狂而死的鬼王宗弟子以及周圍日益沈浸在恐懼之中,眼看著就算自己不瘋也有被這種可怖氣氛逼瘋的其他人,小白已經完全肯定,這座狐岐山中,肯定是發生了什麽詭異可怕的事情。然而,最令她疑惑惱怒的,恰恰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她居然見不到鬼王宗的宗主鬼王。

  從那些鬼王宗弟子口中得知,鬼王很早以前突然下令說要閉關,不再會見外客,連一般的鬼王宗弟子也見不到他。小白幾番讓鬼王宗弟子前去通報,但傳回來的消息卻總差不多,要不是前去通報的鬼王宗弟子說見不到鬼王宗主,就是鬼王傳話請小白姑娘再等待幾日他馬上就可以出關,總而言之就是不出來見她。

  小白雖然道行高深,但置身于如今鬼王宗這般詭異的氣氛之下,心情無論如何是好不了的,而且每日時不時就看到有人再身邊發瘋而死,這等瘋狂之地之可怖,絕非言語所能形容。

  事實上,小白以她千年道行,已經隱約感覺到了蘊藏再這座看似廣大宏偉的山腹洞窟之后,有一股極詭異嗜血的力量,正在不斷膨脹,尤其嗜每次當她看到有人發瘋而死的場面時,那股特殊的血腥氣息就變得愈發濃烈起來。

  三日之前,她剛到狐岐山遇見第一個鬼王宗弟子老李發瘋而死得時候,曾意外地發現某個角落里隱藏著神秘人物,其身上散發出來地那種血腥氣息最為旺盛,但當她追從過去的時候,卻發現那神秘人物已然消失,並從那日起再沒出現過。

  而此時此刻,小白已經覺的自己的耐心就要消磨殆盡了!

  石室里,小白單獨一人坐著,周圍厚重的石壁雖然同樣布滿了以前沒有的裂痕,令人觸目驚心,但仍然可以阻擋大多數的雜音,將一份此刻看來彌足珍貴的寂靜圍在這個石室之中。只是,小白的臉色卻一點也沒有寧靜的意思,相反,她臉上的憤怒之色越來越是強烈,這數日來發生在她眼前的事情已經完全打破了她之前對鬼王的印象,門下弟子深

  陷于恐怖之中,而宗主竟然完全消失了蹤影,甚至連出來說句話安撫人心都沒有,更不用說采取什麽法子解決事態了。

  這簡直事聞所未聞之事,小白甚至曾經懷疑過這鬼王宗是不是在她不在這段日子里發生了什麽大事,有什麽厲害人物暗中害死了鬼王,這才有這等亂象。否則以往鬼王的雄才大略,哪里會出現這般情景?只是小白想來想去,卻總覺得鬼王那般厲害的人物,斷無被手下謀反的道理,而小白始終還顧念著當年姐妹小癡與鬼王乃是結發夫妻的情分,不想搞得太僵,只得耐心等待,誰知道一等便等了三日三夜。

  “啪!”

  小白面色陰沈如水,一拍身側床鋪,隨后站起身子,逕直向石室中門戶走取。

  三天了,她終于已經事忍耐不住,決心這就要去見鬼王問個清楚否則的話,她也干脆離開此地好了,這等詭異之地,她實在是一天也不想多待。

  就在她快要走進石門的時候,小白忽地秀眉一皺,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停下了腳步。

  果然片刻之后,石門之外一陣動靜傳來,接著一個恭敬地聲音傳了進來:“小白姑娘在麽?”

  小白走上前打開了石門,只見石室之外站著一個鬼王宗弟子,二十上下,看來還十分年輕,但臉上眼圈有些發黑,亦有遮蓋不去地疲倦之色,可想而知,此人也是被周圍那些詭異地事情困擾著。

  見到小白在那里,這個鬼王宗弟子面上神情更了,小白與鬼王宗宗主鬼王和副宗主鬼歷俱是非同一般的交情,鬼王宗上下無人不知,自然對她恭恭敬敬。

  小白看了他一眼,道:“什麽事?”

  只聽這鬼王宗年輕弟子道:“弟子是奉宗主之令,前來請小白姑娘前去相見的。”

  小白到是一怔,隨即冷笑一聲,道:“他終于有時間了麽,終于肯見我了。”

  她口氣中對鬼王大有不敬惱怒之意,那鬼王宗弟子聽在耳中,面上掠過一絲害怕之色,頭更低了幾分。

  小白哼了一聲,也不想再難為他,淡淡道:“正好我也要去見他,既然如此,你就帶路吧!”

  那鬼王宗弟子像是松了口氣,點頭道:“是,姑娘請隨我來。”說著也不敢多看小白一眼,轉身向著甬道深處走去。

  小白跟在那鬼王宗弟子身后向前走去,只見行路的方向正是鬼王的居所,看來鬼王果然是所謂的中出來,回到了他自己的屋子了。小白嘴角牽動一下,面上閃過一絲冷笑。

  二人一路走去,在離鬼王石室還有十丈遠的地方,那鬼王宗弟子停下了腳步,低聲道:“小白姑娘,宗主是吩咐要與你單獨見面,我就不進去了。”

  小白眉頭一皺,雖然鬼王曾有此吩咐,但還有十丈之遠這弟子就停步走人,無論如何這也是極為失禮之舉。但她轉頭看了那鬼王宗年輕弟子一眼之后,心頭卻是一怔,只見那弟子面上神情有幾分僵硬,雙手放在身旁,卻似乎不由自主地往腿側衣服上擦著,像是手心不斷湧出汗水,竟然極為緊張畏懼之態。

  小白默然片刻,申請緩和了下來,輕嘆了一聲,道:“好的,你去吧!”

  那年輕弟子抬頭看了小白一眼又馬上低下頭去,但明顯可看出他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像是背上曾壓著的千斤巨石瞬間移開了,嘴角也露出一絲笑容。只聽他低聲道:“多謝姑娘。”說著,轉身就疾步走去。

  小白的目光轉了過來,看向鬼王的石室,沈吟片刻,定了定神,向前邁出了一步,忽地,就在此刻,從她身后遠方猛然傳來了一聲撕心裂肺的狂吼,那聲音尖銳如利刃,剎那間刺破了這座洞窟里脆弱的寧靜。

  小白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聲音了,但胸口仍是猛然一沈,呼的一聲轉過身子,卻只見面前甬道里仍是空空蕩蕩,只有一個身影像僵硬的石頭般佇立在那里。

  遠處,狂吼聲與聞聲趕來的人聲,漸漸混合在一起,隨后是一片混亂的喝罵打斗聲,淡淡的血腥氣味,仿佛看不見的流水,又在小白的身體周圍流淌著。

  只是此刻,小白暫時沒有再顧及這些,她眉頭緊鎖,卻是盯住了剛才那個鬼王宗的年輕弟子。鬼王的居所石室自然是處在比較安靜的角落,這條甬道頗長, 此刻除了小白和那個年輕的鬼王弟子也沒有其他人,遠處那令人心里發麻恐懼的叫喊聲仍然不斷傳來,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可憐的人又發瘋了。

  忽地,那個年輕弟子僵住的身體開始發抖,顫抖越來越是厲害,緊接著他發出一聲近乎絕望的嚎叫:“啊!……我受不了了……”

  他一把拔出護身的刀刃,仿佛他身旁虛無的地方盡是要害他的惡鬼的人,狀若瘋狂地胡亂揮刀劈砍,利刃在空氣中發出尖銳的嘯聲,不時砍在僵硬的石壁之上,留下了淡淡的傷痕。

  遠處的嘶吼聲漸漸低落了下去,但人群似乎聽到了什麽。開始有往這里移動的模樣。小白冷哼一聲,忽地白影一閃,人已掠到了那個年輕弟子身旁,那年輕弟子似乎也喪失了理智,下一刀就向小白劈了過來,小白左手淩空一抓,疾若閃電已抓住那年輕弟子的手腕,微一用力,登時只聽到一聲脆響,那弟子手中的利刃掉落了下來,落在地上,而他本人也全身無力般靠在石壁之上。

  小白定眼看去,直視那人的雙眼,只見他呼呼直喘粗氣,眼光散亂而有些瘋狂,但除了眼底幾道紅絲之外,卻無那種嗜血的赤紅血色。

  小白松了口氣,耳中聽見遠處嘈雜的聲音向這里接近,沈吟片刻,右手一揮在那年輕弟子頭上拂過,隨著白色衣袖閃過,那年輕弟子身軀一震,雙眼緩緩合上,人也無力地倒在了地上。

  小白面容緊繃,霍然轉身,身子向鬼王居住的石室飄去,而在他身后,許多的人影正隱約出現,向著這里奔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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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7-9-13 16:29:51

第八章 異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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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厲默然無語,屋中一片默然。

  片刻后,普泓大師緩緩道:“師弟,此事的前因后果你都知道的,我也不必多說。今日這位鬼厲施主前來,乃是為了向我們天音寺借一件寶物去救人。”

  普德大師仍然注視著鬼厲,目光從最初的震驚,愕然,已經慢慢變得柔和起來,顯然對于鬼厲,普德大師也和普泓大師等人一樣有著非同一般的感覺,在聽到普泓大師的話以后,普德大師面上神情不變,沙啞地道:“是什麽寶物?”

  說到此刻,普德大師地華麗雖然還略有些停頓,但已經可以大致連貫起來了。

  普泓大師看了鬼厲一眼,嘆了口氣,道:“他想要借地乃是乾坤輪回盤。”

  普德大師一怔,古井無波的臉上又是微微變色,顯然對此也是吃驚不小。

  鬼厲走上前一步,懇切地道:“兩位大師弟子那位朋友十年來魂魄始終被扣在異物之中,與活死人無異,弟子無一日不心如刀割,雖然萬一之希望亦不敢棄,懇求兩位大師慈悲,若宿願得了,救的弟子那位朋友,弟子願做牛做馬來回報兩位大師恩德。"

  普泓大師與普德大師兩位都是合十念佛,普泓大師道:“施主切莫如此,折殺我等了”。只是普德大師在最初的驚詫過后,此刻已經恢復了平靜,眉頭微皺著,道:“請問施主,乾坤輪回盤在敝寺中的消息,施主是從哪里聽聞來的?”鬼厲面露為難之色,看向普泓大師。

  普泓大師苦笑一聲,道:“師弟,此事我剛才已經追問過鬼厲施主了,可是據鬼厲施主所說,那位告知他這個秘密的前輩高人,執意不肯讓他透露其身份來歷。做師兄的一時決斷不下,在想到那乾坤輪回盤是由實地你一直保管的,這才來打擾師弟的清修,請問你的意思。”鬼厲這才明白為何普泓大師和法相要帶他來見這位普德大師,看來這神秘奇寶乾坤輪回盤果然非同小可,居然是要四大神僧之一的普德大師數十年親自保管,不知是否真有奇效,可以救治碧瑤呢?一念及此,鬼厲忍不住全身發熱,雙手緊握成拳。屋中此刻一片寂靜,眾人的目光都望向沈默的普泓大師,只見普泓大師雙目低垂,似乎在考慮著什麽,看著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容,鬼厲忍不住手心出汗。

  也不知過了多久,普泓大師才緩緩抬眼,看向鬼厲輕輕合十道:“施主.”

  鬼厲連忙回禮,口中道:“求大師慈悲.”

  普德大師聲音依舊沙啞,語調緩慢,道:“數十年前,三師弟普智對你鑄下大錯,我天音寺上下實在是虧欠你良多……”

  旁邊的普泓大師與法相聞言都是雙掌合十,口中輕輕念頌了一句“阿彌陀佛”

  普德大師接著道:“而且這乾坤輪回盤當年乃是普智師弟本人遊歷西北蠻荒帶回本寺的,說起來你也算是普智師弟得弟子,交給你本事理所當然。只是……”

  鬼厲心中正為普德大師話語漸有希望而歡喜,不料末了普德大師臉上忽現為難之色,似乎頗有遲疑之態,猛然間心頭閃過碧瑤那安靜躺在狐歧山寒冰石室中的綠色身影,身子微微顫抖,熱血上湧,一咬牙向前大步走了兩步,來到普德大師面前。

  普泓大師與法相都是一驚,普德大師也有些意外,抬眼向鬼厲望去,卻只見鬼厲非但沒一絲不敬之意,反而是雙膝一軟,在普德大師面前跪了下去。

  卟咚!

  低沈的悶響聲,從地上石板間回響起來,鬼厲的額頭在普德大師面前地上扣了下去,從旁邊看去,他的雙手緊緊握拳,骨節都已經隱隱發白,身子也在微微顫抖,只聽他的聲音已然帶著幾分哽咽,低聲不停地說道:“大師,我罪孽深重,負人良多,若不能救她,我,我,我……求大師慈悲,求大師慈悲……” 說到后面,他似乎已經難以自制,只是一疊聲地懇求著。

  站在一旁的法相不由得為之動容,面上閃過不忍之色。

  普德大師也不禁怔了一下,默然片刻,轉頭向普泓大師看去,只見普泓大師雙掌合十,什麽也沒說,良久之后輕輕點了點頭。

  普德大師慢慢得轉過頭來,看著仍然匍匐在自己身前得那個年輕人,半響之后,輕輕道:“你起來吧!”

  鬼厲仍是跪拜在地,一動不動。

  普德大師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露出淡淡的一絲笑容,不知想起了什麽,只聽他低沈的身影緩緩道:“你這個脾性,真是和當年的普智師弟完全兩樣啊……”他臉上的神情,有那麽一瞬間,仿佛閃過淡淡的傷懷,隨后低聲道:“起來吧,我答應你就是了。”

  鬼厲身子一顫,內心狂喜難以抑制,猛然抬頭。

  普德大師伸手緩緩從懷中拿出一物,他的動作十分緩慢,不時有停頓的感覺。

  鬼厲看去,只見普德大師拿出的是一塊黑布包裹的半尺見方的圓物,但其中是什麽模樣卻是看不清楚,這件寶物竟然是普德大師貼身收藏,當真不可小戚。

  包裹其撒謊能夠的黑布綁的並非死結,普德大師將他放在面前地上,手輕輕一提便解開了結頭,但是要掀開黑布的時候,他卻似乎猶豫遲疑了片刻,隨后輕嘆一聲,搖了搖頭,掀開了黑布。

  一道柔和的白色光華,從黑色布幔移動之際慢慢散發了出來,越來越是明亮,卻沒有給人一絲一毫的刺眼的感覺。柔光之中,只見淡淡飛塵輕輕飄舞,在這間偏僻寂靜的小屋中,竟不知從哪里仿佛傳來悠揚低沈的悅耳歌聲,隱隱回蕩在無形的空間里。

  黑布完全掀開來,鬼厲終于看清了面前的事物,這個他寄予萬一希望救治碧瑤的法寶。只是下一刻,他臉上忽然現出驚愕之色,似乎有些不能置信,愕然抬頭向著普德大師看去。普德大師面無表情,片刻之后鬼厲又下意識地向普泓大師望去,普泓大師卻也只是輕輕嘆息一聲,雙手合十輕輕道:“阿彌陀佛”

  狐歧山,鬼王宗總堂。

  說不上從什麽時候開始,鬼王宗里得許多弟子都開始感覺自己周圍得環境有些隱隱得不得勁起來。莫名其妙得,古怪得事情,一些以前根本不會也沒有出現過得事,居然都再這些日子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了。

  比如說,數百年來都堅固異常的這座山腹洞窟,鬼王宗弟子們所居住地各個石室,四周都是堅硬之極地巖壁,不要說破裂了,即便室眾人想拿吧刀再墻壁上戳個小洞都要累個半死,還未必能夠成功。但是這些日子以來,鬼王宗地總堂里許多石壁上已經紛紛出現了詭異地裂痕,而且這些裂痕居然還在不斷地擴大著。

  又比如,生活在山腹洞窟之中地鬼王宗眾人,以前早就已經習慣了寂靜地生活,然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每當他們回刀房間躺上床將睡欲睡地恍惚間,居然又有許多地人會聽到仿佛石自己石室下方深處竟然隱隱傳來可怕之極地聲音。那怪異的聲音仿佛室巨大的巖漿洪流在身下轟然流動,隨時可能爆發沖了上來將眾人淹沒。那怪聲如尖針般刺入耳朵,生生將人驚醒,但偏偏醒了之后,卻仿佛什麽也聽不到。

  這些怪事都事以前不曾有過的,但是最令鬼王宗門下弟子感到恐懼的,卻事發生在人群中間的一些詭異事情。有那麽少數的一些鬼王宗弟子,明明看著欲往常無異,卻會在突然之間狂性大發,完全喪失了理智,如喪心病狂的野獸般攻擊身邊的任何人,就算站在他身旁的事他本人的親人或者是最好的朋友,這些發狂的鬼王宗弟子依然會用最殘酷的方法殺掉自己所能看見的任何人,直到自己被聞迅趕來的其他人合力殺死為止。

  短短時日之內,這種可怖的事情已經接連不斷地在鬼王宗之內發生了次,一時之間人人自危,甚至連親人好友之間都不敢彼此再相信了。誰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人心惶惶,整座狐岐山仿佛都陷入到一種危險而詭異的氣氛之中。

  殘陽如血,黃昏時分,鬼王宗門口戰立的幾個弟子心神不寧地站著,有的人默默眺望這遠處快要下山得太陽,有得人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忽地,有人“嗌”了一聲,開口道:“有人來了.”

  眾人都是一怔,抬眼望去,果然劍狐岐山下,在落日余輝之中遠遠有嗌條白影,飄了過來,方向正是向著鬼王宗這里,眾人不知來人是敵是友,一時不禁都有些緊張起來。那條白影速度頗快,轉眼間已上了半山,接近鬼王宗總堂的入口,鬼王宗弟子迎了上去,看了真切,“呼”的一聲都發出了輕噓,松了口氣,原來時鬼王宗宗主鬼王和副宗主鬼厲的上賓——小白。

  小白停下了腳步,心中微微感覺到有些奇怪,這些鬼王宗的弟子面上如釋重負的神情,看起來頗有幾分不同往日,或許那些人自己也沒感覺到,但小白乃時修煉千年的九尾天狐什麽事情沒見過,幾乎是直覺的反應,她覺得面前這些鬼王宗弟子似乎像是背上壓了什麽巨大石頭一般,如繃緊的弦難以自控。

  不過此刻要她一見面便說些什麽,自然是並無可能,何況眾弟子紛紛讓開道路,陪著笑臉。小白對著他們微微點頭,心里想著,或許是那位鬼王宗主禦下太過嚴厲了吧!

  小白向著山腹之中走了兩步,忽然又停下腳步回頭向其中一個鬼王宗弟子叫了一聲:“喂!”

  這不叫還好,她不過這麽突然在他們背后叫了一聲,幾乎是在同一時刻,所有的鬼王宗弟子幾乎都是像被電擊了一般,全身一個激靈,齊齊跳了開去,更又甚者,有人竟然已經揮出佩刀法寶,都是如臨大敵,生死決戰的陣勢。

  小白愕然怔住,失望道:“你們怎麽了?”

  那幾個鬼王宗弟子互相看了一眼,過了片刻才漸漸放下了手中兵刃,放松下來,其中那個被小白叫喚的鬼王宗弟子苦笑了一聲,道:"什麽事?"

  小白向著他們仔細打量,只見這些鬼王宗弟子個個眼圈發黑,眉頭緊鎖,臉上頗有疲倦之色,倒像是長時間沒有好好休息過一般她心中疑惑更深,問道:“你們到底怎麽了,怎麽我隨口叫一聲就緊張成這樣?”

  那鬼王宗弟子又是一聲苦笑,搖頭道:“姑娘,你就別問了,剛才你叫我有什麽事麽?"

  小白遲疑了片刻,道:“你們副宗主鬼厲可在山中?”

  那鬼王宗弟子搖頭道:“副宗主出去多日了,並不在山中。”

  小白眉頭一皺,道:“他去哪里了,可曾說過何時回來?”

  那鬼王宗弟子道:“副宗主向來行蹤神秘,我們哪里會知道他老人家去向,至于何時回來,那自然也是不知的。”

  小白黯然駐立片刻,點了點頭,暗想也的確如此,鬼厲若是要去哪里,這些普通的鬼王宗弟子想來也的確不會知道。當下轉過身子,身山腹之中走去。

  只是當她腳步踏動,身子漸漸隱入山腹陰影中的時候,以她這遠勝于常人的耳力,遠遠地聽到在洞口那幾個鬼王宗弟子低低地交談聲:“老李,你這是怎麽了,居然連刀也拔出來了?還好小白姑娘不計較,否則看你怎麽收場?”

  旁邊另一人苦笑一聲,看來就是那位被稱作“老李”的人,只聽他道:“你說我干嘛這麽緊張,你要沒事怎麽也像兔子似的蹦得那麽高,這段時日里真他媽的不是人過的日子,稍有風吹草動我就、就嚇得魂都沒了。

  旁邊眾人間言都是紛紛嘆息,居然無人反駁老李的話,倒像是都認可一般,再接下去,眾人似乎心事重重,竟都不願再說話了。

  小白隱身在山腹甬道之中的陰影里,面止疑惑之色越來越重,但幾番思索之下,卻還是想不出有什麽地方不對,只得先漫步向前走去。她此番回歸狐岐山,自然首要的乃是為了找尋鬼厲,前段日子她再入南疆苗族聖壇,根據巫妖的提示,終于發現了鏤刻在苗族犬神神像之后的古巫族秘密,其中之一正有她一直為鬼厲所尋找的東西,但此行她也同時發現了另一些詭異的事,直到此刻,她也仍未下定決心是否要將這些東西完全告訴給鬼厲。

  不過此刻鬼厲不在狐岐山中,小白自然也無從說起。說來不久以前,她與鬼厲在河陽城外廢棄義莊中是擦身而過,融的話若是她在場,心她千年道行,鬼厲所遇之事或有轉機也說不定,只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這是誰也說不清楚的了。

  小白心下盤算,天下之大茫茫無邊,要尋找鬼厲一人真如大海撈針般難上加難,不過狐岐山此地卻有碧瑤在此,想來鬼厲再怎麽也遲早要回到此地的,反正自己這一路上也在猶豫不決到底對鬼厲要說些什麽,不如就趁著在這里等待鬼厲的時間再好好想想吧!

  一念及此,小白便下了決心,當下下意識的邁步轉向走向鬼厲的居所。她腳步聲回蕩在甬道中,走了一段路之后,小白突然眉頭皺起,停了下來。

  長長的甬道中,往日時常都會有鬼王宗弟子走來走去、說說笑笑的地方,此時此刻,竟然是空空蕩蕩,只有她一個孤單的身影,站在甬道中。

  所有的人,都不知什麽原因躲了起來,不見蹤影!

  小白回頭看身來路,那甬道的盡頭,仿佛籠罩著深深的黑暗,濃得再也化不開了。

  她默默看了片刻轉身繼續向前走去,累累的腳步聲回蕩在空蕩蕩的甬道中,仿佛比平日里更響亮了數倍。

  在這片詭異的靜謐之中,小白慢慢走到了鬼厲的居處,不知怎麽,雖然鬼厲不在,但她還是下意識地走到了這里,就在她將要伸手推開鬼厲的房門的時候,忽地她的身子一僵,像是發現了什麽,然后緩緩抬頭向上看去。

  在鬼厲居住的石室外墻堅硬的石壁之上,赫然有七,八條深深的裂痕,那裸露出來的巖石粗糙而坑窪不增,就像是被什麽巨力硬生生撕扯開一般,痛苦地扭曲著,如刻在石壁上巨大的傷口,只不知會不會從裂痕之中流出血來!

  小白的身子忽地微微顫抖了一下,凝視著那些裂痕的眼睛里,瞳孔微微收縮,以她千年修行的道行,她甚至敏銳地隱約感覺到,在自己身旁和那些刺眼扭曲的裂痕上,若隱若現地飄浮著一股詭異的氣息。

  這股氣息令她下意識地厭惡!

  但在她想清楚這些事情之前,異變陡生,從她身后甬道遠處,突然間傳來了一聲猶如撕心裂肺般的巨大吼聲,緊接著瞬間尖聲叫喊到處響起,有人狂怒、有人恐懼,怒喝責罵哭泣之聲,如風一般都吹送了過來。

  小白身影一晃,向著叫喊聲傳來的地方掠了過去,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確認了,狐歧山這里的確已然發生了什麽她所不知道的詭異變化,而且多半是可怖的異變!

  她魄的身影在甬道中急速飛前,剛才還空蕩蕩的甬道中,此刻忽然不知從哪里路出了許多人,只是有人身遠處奔逃,更多的人卻是殺氣騰騰拿著刀刃身著某個嘶吼的地方沖去,遠處,有人帶著哭聲喊道:"又來了,又來了,這次是老李瘋了……"

  小白心中咯登一下,不知怎麽忽然間心向下一沈,隨后,她的身影已然掠近,停在了一個被許多人圍住的空地旁。

  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殺意,但小白分明可以看出來,他們殺氣騰騰的背后,更多的卻是恐懼。人群之中,一個全身是血的人手持利刃,如困獸一般惡狠狠地吼叫著,不時揮舞著利刃,在他的腳下躺著幾個人,每個人的身上都可以看到有好幾道深深的傷口,看來多半是難以救治了。

  小折怔怔地注視著那個看去仿佛已經完全陷入瘋狂的兇手,就在片刻之前,在山洞的洞口她還聽到他像一個正常人一般的說辭,還看到了他憂心忡忡地擔憂,可是轉眼之間,他的幾個夥伴赫然已經躺在他的腳下,被他殺死了,而他本人,就如一只覿的瘋獸,不停地嘶吼咆哮著。

  周圍的人怒吼著,片刻之后,人群轟然湧上,老李揮舞著手中的利刃想要殺人,但是瞬間更多更鋒利的刀刃已經將他劈倒在地,好一會之后,人群緩緩散開,小白默然看去,只見他的身體在地上兀自輕輕顫動,布滿傷口的頭慢慢轉了過來,有那麽一剎那間,小白的目光與他視線相接。

  "轟!"

  猶如腦海之中一記無形驚雷,小白竟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半步,面上血色盡失,那個男人的眼睛竟是完全轉為血紅之色,其中除了殺戮,根本沒有了一絲一毫的人性,那殘酷的絕望,即使是她的千年道行似乎也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這空間是怎樣的一種瘋狂!

  人群竊竊私語,在恐懼之中緩緩散去,小白慢慢地邁步,緩緩走近了那具已經失去生命的軀體。

  殷紅的鮮血無聲流淌著,在地上緩緩滲進了泥土巖石中。那瘋狂的血紅色眼眸,大概因為失去生命的緣故,已經變得黯淡而轉為慘紅。小白深深注視著,突然,猛轉過身子,面色寒冷如冰,看向那條重新變得空空蕩蕩的甬道深處。

  那前方的黑暗里,一股濃烈之極的血腥氣息,不停地散發出來,就像一頭貪婪的嗜血巨獸,狠狠注視外面的一切,渴求著無盡的鮮血。

  一個身影,悄然站在黑暗深處,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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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sperose
公爵 | 2017-9-13 16:21:57


第七章 普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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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須彌山,天音寺。

  陡峭的山道在山間蜿蜒伸展,和往日一樣,在和煦陽光照耀下的這一日,依然是人頭湧動,無數虔誠的信徒向著那做寺廟走去,去瞻仰和參拜心中的神靈。天音寺的僧人們分布在四處,接引著上來的百姓,在一些山崖峭壁危險處,一般都站在幾位僧人以防萬一,同時知客僧人在山門處面帶微笑著迎送著來來往往的人們,一片祥和景象。

  天音寺主持普泓上人的弟子法相,此刻也站在山門之后,注視著人來人往。以他的身份修行,早已經不用做這些功課了,不過他心地仁和,往往看到同門僧人因為人多而有些忙碌的時候,便會過來幫手,這一日也是這樣。

  只是這一日他心中似有些恍惚,心神不寧,卻又說不出到底哪兒不對,看著面前閃過一張張虔誠的面孔,他只是在接引之余,合十低頭默念著“阿彌佗佛”,直到一個身影突然從人群之中走了出來,站在他的面前。

  法相抬眼看去,頓時一怔,顯然根本沒想到會看見面前此人,隨即面上露出笑容,微笑道:“我們又見面了,施主。”

  來人正是鬼厲,只見他一身灰布長袍,站在周圍那些前來參拜的百姓之中,顯得一點也不起眼,唯一有些顯眼處的,大概還是只有在他身邊好動的那只灰毛猴子了。

  鬼厲的面色看去顯得有幾分憔悴,整個人雖然說不上意氣消沈,卻也並不見得多少精神,只是對法相笑了笑,道:“法相師兄,麻煩你通報一聲,我有點事,想拜見普泓大師。”

  法相微笑道:“張施主放心,當日恩師就已經吩咐過了,只要是你前來,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會與你相見,請隨我來罷。”

  說罷,法相當先走去,鬼厲默默跟在他身后,這一路走去,只見天音寺內殿宇重重,香火飄散,更不用說滿目人影,摩肩接踵了。二人走了一小會,鬼厲忽然對法相道:“法相師兄,你說青天之上,當真有神明所在麽?”

  法相沈默了片刻,道:“施主,以我佛家看來,世間處處有神明,但最重要的,當還是在各人的心頭。”

  鬼厲面色漠然,看了看周圍那些人們,低聲道:“我不懂。”

  法相靜靜道:“施主身世坎坷,磨礪艱深,以小僧看來,若欲尋解脫,最要緊處便在自己心中‘看開’二字。”

  鬼厲默然良久,始終沒有言語,法相也不多說,領著他一路走去了。二人穿廊過道,一路上了后山小天音寺。

  來到禪室之外,法相向鬼厲點了點頭,鬼厲會意停下腳步,法相輕輕叩了幾下房門,道:“師傅,是弟子法相,今日鬼厲施主上山,前來拜訪了。”

  禪室內隨即響起了普泓上人渾厚慈和的聲音,道:“請鬼厲施主進來罷。”

  法相輕輕推開了房門,退后了一步,向鬼厲伸出了手臂,低聲道:“施主請。”

  鬼厲點了點頭,走進了禪室,法相跟在他身后也走了進去,隨手將房門合上。普泓大師仍如往日一般坐在榻上打坐,望見鬼厲,他面上浮現出慈和的笑容,合十道:“你來了,施主。”

  鬼厲對這位普泓大師心下是頗為尊敬的,當下不敢怠慢,深深一躬,道:“弟子叨擾了。”

  普泓大師搖頭笑道:“我早就說過了,天音寺之山門對你門戶大開,你隨時皆可前來,何況你來這里,我只有高興的很,卻不知你可有什麽事麽?”

  鬼厲微微遲疑了一下,抬頭看著普泓上人,道:“不瞞大師說,弟子此番前來,的確是有一件事想請教大師的。”

  普泓上人道:“施主但說無妨。”

  鬼厲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終究還是道:“請問大師,貴寺之中,可有一件名喚做‘乾坤輪回盤’的異寶麽?”

  普泓上人一怔,站在他身邊的法相面上也是露出了詫異之色,二人對望了一眼,隨后普泓大師點了點頭,道:“不錯,敝寺確有此物。”

  鬼厲精神登時一振,普泓上人將他神情看在眼中,眉頭又是輕輕皺了一下,道:“請問鬼厲施主,為何突然問起此物?”

  鬼厲遲疑了一下,道:“說起來弟子的情況二位也是知道的,十年之前在青雲山上,弟子有一位朋友曾為了弟子而身負重傷,至今仍昏迷不醒。”

  普泓上人合十道:“碧瑤姑娘重情重義,老衲也是十分敬佩的。”

  鬼厲道:“十年來,我走遍天涯海角都只想能將碧瑤救治過來,可是天不從人願,至今仍未有進展,”說到此處,他面色雖未有明顯改變,但眼神之中那一股黯然之色,卻是再也掩蓋不住。鬼厲沈默了一會,抬頭望向普泓上人,道:“不瞞大師,弟子此番前來,乃是前段時日偶然聽了一位前輩之言,說是天音寺中有一件神妙莫測的異寶‘乾坤輪回盤’,有轉陰陽、定魂魄之異能,或許有些微希望可以救治碧瑤,所以這才厚顏前來,望大師慈悲心腸,將這件寶物借于弟子,一旦使用完畢,弟子定然親自歸還。”

  說到最后,鬼厲嘴唇微微顫抖,顯然心情激蕩,看他面色幾番變幻,似乎有些遲疑,但隨后身子踏上兩步,雙手握緊,緩緩在普泓上人面前跪了下去。

  普泓上人吃了一驚,連忙伸手,急道:“施主千萬不可如此,快快起來。”

  旁邊法相早已上前扶住鬼厲,將他攙了起來。普泓上人注視鬼厲良久,面色仍是一片慈和,不過眼光卻似乎有些飄忽,看去顯然這件寶物對他來說也是非同小可,一時間難下決斷。

  又過了片刻,普泓上人緩緩合十道:“施主,老衲有一句話想請問一下。”

  鬼厲立刻道:“大師請說。”

  普泓上人面色微顯得凝重,道:“‘乾坤輪回盤’在天音寺一事,除了敝寺老衲幾位師兄弟之外,便只有老衲弟子法相一人知道,此事頗為秘密,卻不知施主口中那位告知你此事的前輩,是哪位高人指點呢?”

  鬼厲一怔,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默然良久,他低聲道:“大師恕罪,非是弟子有心隱瞞,實是那位前輩在告知弟子此事之時,特意吩咐弟子不可泄漏他的身份,所以……”說到最后,他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面上失望、焦灼之情隱隱浮現,顯然心中也是爭斗十分厲害,但終究還是沒有再多說什麽。

  普泓大師眉頭一皺,沒有言語,低頭沈吟,鬼厲將普泓上人面色神情看在眼中,心中更是焦急,他來天音寺之前也的確想過這件聞所未聞的法寶如果果然有這等異能,那自然是非同小可的絕世奇珍,天音寺珍而重之那是再自然不過的,只是如今看普泓上人等人的反應,似乎並未有拒絕之意,但意外的卻似乎對鬼厲這個消息的來源十分在意。

  鬼厲這個消息自然是當日在河陽城外古道之上聽周一仙說的,他與周一仙相識越久,便越發感覺這位看似滿口胡言騙錢的江湖算命先生,實是莫測高深的高人,只是周一仙當日告知他這個消息之后,卻又再三叮囑,令他絕不可將他本人泄漏出來。

  此刻鬼厲心頭委實如幾股熱血互相沖蕩一般,一邊是對周一仙的承諾,另一邊卻是更重要的漫漫十年的宿願,為了碧瑤哪怕只有一絲半點的希望,他當真都是什麽都願意付出去追求,眼下此刻進退不得,他心中天人交戰,一時間是痛苦不已。

  幸好就在這時,普泓大師忽然長嘆一聲,道:“罷了,不管告訴你的人是誰,可你終究是和普智師弟他有宿世之緣,而且說起來這件寶物也是普智師弟他……”普泓大師忽地苦笑了一聲,住口不言,從佛榻上站了起來,看著鬼厲合十道:“施主,你請跟我來吧,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鬼厲一怔,但聽普泓上人話里的意思竟是不再追究消息來源,且有將寶物相借之心,不由得大喜過望,一拜到地,連聲音也微微有些顫抖,道:“多謝大師。”

  普泓大師上前扶起了他,微笑道:“施主不必多禮,我們走吧。”

  說著僧袍一揮,向屋外走去,鬼厲與法相跟在他的身后,鬼厲忍不住問道:“大師,我們要去見誰?”

  普泓大師淡淡道:“施主應該知道世人常將敝寺老衲幾位師兄弟並列稱呼吧?”

  鬼厲點了點頭,道:“是,天音寺四大神僧‘泓、德、智、空’,萬民無不敬仰。”他口中說到那一個“智”字時,臉上閃過了一絲復雜之色,連聲音也低沈了一些。

  普泓上人與法相都感覺到了這一點,心中暗嘆之余,自然也不會去多說什麽,普泓上人合十道:“老衲的三師弟普智就不說了,四師弟普空當日你也曾經見過,現下老衲要帶你去見的,便是老衲的二師弟普德。”

  ※※※

  三人一行從后山小天音寺下來,又走進了熱鬧喧嘩、香火鼎盛的天音寺中,一路之上天音寺僧眾自然是看到方丈時無不恭敬合十行禮,便是尋常百姓信徒,也俱是大喜過望紛紛拜倒,甚至有些老人家更是將普泓上人看作神仙一般,跪下磕頭起來。

  普泓上人和顏悅色,面容慈和,一路行去,繞過人數最多的正殿,拐向了天音寺較為偏僻的西北角。隨著三人腳步行進,信徒們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身后,周圍也漸漸變得冷清起來,到了最后普泓上人等在一條小徑盡頭的一個僻靜小院門口停住腳步的時候,周圍已然不見有一個人影了。

  鬼厲抬眼看去,只見眼前這座小院極為簡陋,旁邊一人高的墻上早已斑駁剝落,墻角到處生滿了青苔,小院的院門是半掩著的,眾人可以清楚地看見小小的院落中庭中,落滿了遍地的枯葉,不時吹來了微風,將地上的落葉輕輕吹動飄舞,更增添了幾分蒼涼古舊之意。

  小院門扉之上,掛著一塊十分殘破的匾額,上寫著三字:靜心堂。

  鬼厲默默望著那塊匾額,似乎有些出神,普泓上人走進了小院,法相跟在他的后頭,走了幾步發現身后的鬼厲似乎沒有跟上,有些詫異,回頭卻見鬼厲還在看著那塊匾額,法相不由得有些奇怪地道:“張施主,怎麽了?”

  鬼厲身子一動,似乎回過神來,默然片刻,走了過來,淡淡道:“沒什麽,只是這匾額之上的名稱,與我少年時所住的一個地方有些相似,在下一時失態,失禮了。”

  法相多看了他一眼,搖頭道:“哪里,施主請進吧。”

  鬼厲點了點頭,向著小院深處走去,前頭普泓大師也已在這個小院中一間木屋前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他們二人,鬼厲走上前低聲道:“弟子失禮了。”

  普泓上人微微一笑,道:“無妨。”說著回過身子,在那間木屋門上輕輕伸手“咚咚咚”敲了三下,道:“阿彌佗佛,普德師弟,今日我帶了一位施主前來見你,打擾師弟清修了,罪過,罪過。”

  一陣輕風,從鬼厲等人身后吹了過來,吹起了漫天落葉,吹得他們衣襟輕輕飄動,在他們面前,那扇木門似乎也被風輕輕推動,發出“吱呀”一聲輕響,竟是無人自動,緩緩向內打開了,同時,屋中傳來一個蒼老而低沈沙啞的聲音,仿佛放置太久而銹蝕的鐵器,悠悠地道:“是……誰,能勞……動師兄你的大……駕……啊……”

  普泓大師微微一笑,走了進去,法相跟在他的身后,鬼厲不知怎麽,心中突然有些緊張起來,深深吸了口氣,這才邁步走進了木屋。

  盡管鬼厲早已知道天音寺僧眾都並非是看重俗世奢華的人,而且想來天音寺中擺設都十分簡樸,但走進這木屋之后,其中的簡陋卻仍是令他吃了一驚,這屋中擺設哪里是簡樸,而是根本就沒有擺設,空蕩蕩的一片地板只有其中一個角落鋪著著干燥的茅草,一位面色黝黑形容枯瘦的老僧盤膝坐在那里,正緩緩抬眼向他們看來。

  普泓上人走上前去,來到那位老僧身前,鬼厲默默站在身后,從旁邊看去,只見那老僧與普泓上人神色當真是天差地別,普泓上人神采奕奕慈眉善目,看去莊嚴而自有氣度,難怪剛才無數虔誠信眾俯身下拜,而對比起來,那位坐在角落的老僧則當真可以用佛家那句常用的“臭皮囊”來形容了。

  普泓上人站在那位老僧面前注視他許久,方緩緩嘆了口氣,卻是就在那位老僧的面前骯臟的地上直接坐了下去,淡淡道:“師弟,我們有十年不見了罷?”

  那老僧緩緩合十,聲音仍是那般沙啞低沈而緩慢,道:“是……啊,師……兄一向可……好?”

  鬼厲聞言心中一驚,他們師兄弟二人都同在這天音寺中,而看這位老僧所處院落雖然偏僻但一路行來卻也並不見天音寺特意看守,顯然並非是閉關,漫漫十年之中,他們二人居然從未見面,當真是匪夷所思。

  似乎是猜到了鬼厲心中所想的,普泓大師轉過頭來對著鬼厲笑了笑,道:“這位便是老衲的二師弟普德。”

  鬼厲雖然直到現在仍不知曉普泓上人為何要帶他前來見這位普德大師,但以天音寺四大神僧之尊,加上此番自己乃是有求于人,不敢怠慢,連忙施禮道:“弟子鬼厲,拜見普德大師。”

  普德大師緩緩把目光移了過來,落在鬼厲臉上,他的動作十分僵硬緩慢,甚至讓人覺得連他的目光移動也是吃力的,鬼厲心中十分不解這名動天下的四大神僧之一怎麽會是這般模樣,但面上卻是絲毫不敢失了禮數。

  旁邊普泓上人淡淡道:“普德師弟他所參修的乃是我佛門一脈分支,名曰‘苦禪’,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修行,你莫看他現在容貌枯槁,但若論修行道行,普德師弟已是遠勝于我。”

  普德大師枯槁的臉上嘴角微微一動,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反正從外表上是完全看不出來表情的變化的,慢慢道:“師兄……你說笑了……”

  普泓大師合十低聲念了一句“阿彌佗佛”,隨后道:“師弟,今日前來打擾清修,罪過不小,在這里先行賠罪,只是此事不比其他,”說到此處,他向鬼厲看了一眼,道:“師弟,你可知道他是何人?”

  普德大師自從剛才看向鬼厲,目光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只是他眼神似乎永遠是那般古井無波,誰也看不出他心中想著什麽。此刻聽了普泓上人的話,普德大師緩緩道:“是……誰?”

  普泓上人輕輕嘆息了一聲,道:“他便是十年之前,普智師弟所種下的那場冤孽之錯,那位青雲山下草廟村中的少年張小凡。”

  “什麽!”

  第一次的,普德大師口中發出的話語沒有再停頓,甚至連他的面色也微微改變,半晌之后,他的眼光仍是深深注視著鬼厲,口中道:“他就是……那個孩子?”不知是不是話語說的漸漸多了,普德大師的話里停頓也漸漸少了,逐漸變得流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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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7-9-13 16:18:20

第二十四集 第07章 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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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歧山,鬼王宗

狐歧山

蒼茫的月色,猶似未洗盡塵事的鉛華。

鬼厲正立山下。

說來這次青雲之事,究竟算得一個怎麼樣的事情,連他自己也不能說清。

是回頭麼?

離開了,

曾經的歧途?

十年的光陰,埋沒了多少的舊事?改變著,滄海桑田。

那是在深心之中,他從未踏出過的道路,便是在噬魂的侵蝕下,也不肯沈淪的理由?

莫非,一切都是不曾變過的麼。

他堅持的是什麼?放棄的又是什麼?

他究竟是一個,不容外人所解的邪魔外道。還是,僅僅的,一個走錯路的可憐的人?

路在腳下,路在何方?

饒以他鬼王宗副宗主的地位,翻雲覆雨,修為驚艷,在此刻,竟也是茫然而無所適從了。

手上,噬魂的青光,微微地閃爍著,罕見地流出一分柔和的氣息,默默地,與他相拌,竟似深深明昧了他的茫然。

又似乎,十年之前,誅仙劍下,命在垂危。那一隻手,柔軟而微涼,堅定地,抓住了。又放開,撲向那毀天滅地的力量。

九幽陰靈,諸天神魔,

以我血軀,奉為犧牲。

三生七世,永墮閻羅,

只為情故,雖死不悔!

他低低地念著,眼中終於現出了一屢柔和。

那水綠的,婉約身影,竟如昨日,歷歷眼前!

她躺在冰冷的石室中,已經很久了吧

原來,自己離開狐歧山,也已經很就了。

今日,又能見到了麼?

鬼厲仿佛第一次回過了神,抬起了頭,遙遙仰觀著,他待了十年的地方。

卻忽然的楞住了。

在他往日所見,狐歧山作為鬼王宗的總堂所在,雖未有多少的的金碧輝煌,重樓高宇。在一庭一室之間,總還是錯落整齊,又何曾有過這般狼籍!

滿目的斷壁殘垣,在夜空中留下殘缺的影子。

而況,往日到得此間,大概也便可看到巡戒的弟子來回遊蕩了,適才凝神於事,竟未察覺,此時的山間,靜無人語,哪裡還是以往那個如臨大敵的架勢。

鬼厲皺了皺眉,凝神細聽,靜月之下的狐歧山,隱隱有一番喧嘩。

還未等他思慮周詳,手中的噬魂,尤其是頂端的噬血珠上,那些隱約的血絲,猶如突然受到了什麼鼓動,一分分,亮了起來!整個珠子,全然已攏在鮮紅的血光中,發出幽幽地低語。

鬼厲的心志,一時竟有些恍惚。仿佛又見到,如屍骨成山,血流成河。

甜美的,香甜的血……

然而他畢竟道行精純,瞬息之間便又回過了神。

便再不遲疑,棍交左手,右手捏得一個佛法法訣,抵住噬血珠上的血絲。將大梵般若。一步一步,緩緩地,送了進去。

血絲中立時洋溢起一分金色的光華,卻又與血色本身並不衝突,只是,靜靜地,

融了進去!

下一刻,肅穆的佛家真法,連同那凶戾的血光,一同暗淡下來,隨著棍身,重新流入了鬼厲的體內。

萬道在容!

或許,普天之下,能用這種方式化解血厲的人,也不過就是他一人而已了!

只是縱然如此,這終究不是什麼易與的活,鬼厲額角已是微微見汗。

自他修得第四部天書以來,往日道法之中的一個個深壑,已然漸漸填平,噬魂雖仍有發作,卻也盡可抵禦的住了。他本對自己的修為也頗有信心的。

可是……

剛才……

他的臉色沈重了些許。

然後,仿佛才終於發覺,整個過程中,一直以為是自噬魂中散出的滔滔血氣,在噬魂平復了之後,竟仍是洶湧澎湃,並不有一絲一毫的減低。

那血意,竟似從山體之內傳來。

連綿不止。

鬼厲默然長立,神情複雜。

這般感受,他曾經也是有過的。仿佛有人,以生生之力,將山體掏空,又灌滿了血一般。

這,與那四隻靈獸有關麼?

狐歧山內,究竟起了什麼變故?

噬婚的光芒亮起,在他的身形已急不可待地騰起的一瞬,鬼厲忽地怔住了。

他聽到一聲嘆息。

那樣的熟悉,猶如前日的夢境!

他習慣地轉過了身,看向那嘆息的來源。

層林之中,似乎有一道綠影一閃而過。

青雲山

風回峰

青雲七脈之中,風回自然比不得通天峰的巍峨,龍首峰的高絕,小竹峰的淒清。不過忝居七脈之列,倒也並非一無是處。此處的林間,幾乎找不到人的足跡,林間小道,或寬或窄,若有若無,似已與整座山川融為一體。

月寂寥,星蕭條。

透過稀疏的葉片,在地上透下班駁的光點。偶有風過,地上的光點便移躍起來。

山後小徑。

蒼松道人與金瓶兒。此時便已在山林之前了。

二人便要踏入這深林之前。金瓶兒忽地道:“道長,等一下。”

蒼松道人面色陰沈回過頭來,緩緩道:“怎樣。”

金瓶兒眼波流轉,笑了笑,道:“瓶兒資質愚魯,有事不解,想請教道長。”

她的眼光,竟似會說話一般,幽憂亮起。在這樣的夜色,彌漫一分醉人的氣息。

蒼松道人卻若未見,淡淡道:“金仙子說。”

金瓶兒踏前一步,道:“適才在龍首峰時,弟子不守祖訓,道長的臉色不太好,這是有的吧。”

蒼松道人冷冷地哼了一聲,卻沒有出言反對。

金瓶兒翩然走進那密林,緩緩道:“龍首峰……落霞峰……朝陽峰……眼下,只剩下這裡的天機鎖了吧。”

蒼松道人點了點頭,神情凝重,沒有說話。

金瓶兒轉過身來,嫣然笑道:“適才在落霞峰,朝陽峰時,雖也無人看守,便於行事,道長的臉色,卻又和緩了一些了,是麼?”

蒼松道人冷冷道:“你想說什麼?”

金瓶兒略一沈吟,道:“瓶兒只是想知道,眼下四野無人,道長的神色,為什麼又陰沈起來了呢?”

蒼松道人皺了皺眉,似未想到眼前女子觀察竟至如斯。冷然道:“金仙子想知道,只要踏入林中。”

林中若有霧在,小徑隱約,全然是一派和鳴。

金瓶兒聞言默然,漸漸地將右手縮入了袖中。側向蒼松,一步步向林中走去。

林間風過,仿佛一聲渺遠的嘆息。

金瓶兒小心翼翼地在林中走得幾步,卻並無一分異樣。心下少安,回身笑道:“道長,可以說了麼?”

她的笑容尤未盡放,便陡然僵在了臉上。

回首處,依舊是剛才所站的地方,卻不知為何,一片朦朧,仿佛籠上了一層薄霧。

微微凜然,自知不妥,伸出手去,想要撥開眼前的霧氣。

觸手之處,虛虛無無,竟毫無異樣。

然而,那霧氣靜靜地浮著,看在眼裡,那麼真切。卻又如同,不是浮在那裡,而是,在自己的眼中,自己的心中一般!

她小心翼翼,一步步地,踏著剛才的腳步,想要走回適才的所在。

出口之處已在眼前。

緩緩地踏出。

毫無異樣。

金瓶兒心下大定,隱隱中又覺有些失望。

畢竟,只是霧氣而已!

轉過身去,略帶困惑道:“道長?”

蒼松道人卻只是神色穆然,一言不發。

金瓶兒秀眉微蹙,極是不解。繼而,狐疑地又向四周掃了一眼。

風回峰,密林前。

所有的景物,倒映在她的眼中。

這一片天地,竟也是,如同林中一般,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正訝異間,身上微微一涼,不知從何處吹來的清風,拂過了身際。

那股清風,輕輕地流了過去。沒有帶起一片塵埃。

然後,迴旋著,又刮了回來。

金瓶兒的臉色大變。

那一股小小的旋風,就在剛才,分明已經從蒼松道人的身畔走了一遭。他的道袍,卻仍是,默默地垂下,沒有飄起。

一點也沒有。

當是時,那小小的風,忽然的,沒有任何徵兆地,放大了。咆哮著,嘶吼著,直要將這瘦弱女子,生生吹散。

仍然沒有帶起一片塵埃。

周遭的天地,依舊是,朦朦朧朧,在那絕世的風下,竟也沒有飄散。

舊日狂風,一朝來回。

是謂風回!

金瓶兒大驚之下,畢竟道法非常,縱身飛起,在那狂風刺過之際,間不容發地避了開去。

狂風嘶吼,猛地衝入了林中。

林中的枝葉,沒有一絲的偏移。

金瓶兒稍松了一口氣。回頭看了看蒼松道人。

他仍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神色穆然。

一動不動!

那一股狂風又卷回來了。

金瓶兒自知命在頃刻之間,再不遲疑,纖腰一扭,竟直迎那狂風而去!

風正狂!

那個淡黃的人影,忽地化作流光,那麼快,幾乎看不清楚了。

青絲飛揚!

狂風愈加地近了,那淡黃的流光之中,猛地綻出一番絢麗。

輝煌的紫色,宛如輝煌的晚霞!

紫芒刃終於出手了。

那一股無形的狂風,在這一動不動的世界。猛地迎上了那個女子。

沒有聲響。

一點也沒有。

金瓶兒如遭重擊,倒飛而出,落到地上,氣血翻湧,竟要離體而出。

然而她終究站定了。

眼前的薄舞,消散!

又是清晰的天地,倒映在,她的眼中。

她正站在那密林之前,林中,依舊是那般的,霧氣迷濛。

剛才的一切,竟如一夢!

人生於世,是真是幻,

又怎麼分得清楚!

背後,蒼松道人的聲音,夾著一分讚許,傳了過來。

“金仙子眼下明白了麼?”

狐歧山下。

鬼厲身形如飛,便向一側急追而去。

那一個身影,那一聲嘆息!

他縱使性命不要,也要把握一世!

十年的辛苦,十年的傷通,十年的淒涼。

為了什麼?

多少的心語,只化做他追趕的腳步。

哪怕,只是一夢而已!

他不知低低地念著什麼,腳步絲毫不停

那一片層林並不見得如何的大鬼厲的身影,從這一頭穿入,又從另一頭穿出,也不過只是片刻的光景。

林中,空空盪蕩,殘葉飄搖。

他仍是,沒能夠,抓得住麼?

又或者,這一切的一切,又不過是,如同那時石室內的錯覺?

可是!

那聲嘆息,那麼真實,幾乎仍在耳邊。

稀疏的月光下,這個已不在年輕的男子的身影,顯得如此慘淡。

上天是有請的麼?卻又為何,苦苦捉弄!

他長嘆了一聲,宛如白髮老者的苦痛。

"這便是了.你可以看破生死,心中卻好有比生死更重要之事,與其你百般問我,不如好好想象這些更重要的事吧?"

周一仙開導的話語,不知為什麼,浮上了他的心頭。

“更重要的事……”

月華下,這個男子,苦笑著,喃喃自語道。

“前輩,你畢竟錯了啊,我縱能想,卻又有什麼能力去把握住呢……”

他的語言,忽地凝在了口中。

又是一聲嘆息,在他的身後。

莫非……

他的喉嚨滯堵,轉回身去。

那是上天的恩與麼!

他激動而不能自持,背後的人,已經在他的面前。

不是!

竟然不是!

那一瞬間,他冷了血。

幽便這麼站在他的面前

“你終於回來了麼?”

她緩緩道,沒有感情。

“狐歧山已然不成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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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7-9-13 16:14:17

第二十四集 第06章 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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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岐山,鬼王宗深處血池。

眼下血池裡四靈血陣的情形,又與前數日有了不同,四隻巨大的靈獸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靈性,只是苟延殘喘地傾伏在血池血水之中,而籠罩在它們身上的暗紅光幕,也變得微弱起來,若不仔細觀看,幾乎都難以看見,只能看到殘存的幾絲靈氣仍不斷地被天空中的伏龍鼎吸噬而去。

而與這四隻靈獸的頹然無力相對照的是,整座血池似乎受到了一股無形巨力的影響,偌大的水面之上,處處都似沸騰一般,不斷有水泡冒出迸裂,發出沈悶的聲音。同時原本大體不動的血池血水,居然開始自行旋轉起來,從半空之中射下了幾道異光,照在血水之上,所過之處,血水紛紛作洶湧狀。

空氣之中,彌漫著濃濃的血腥氣息。

伏龍鼎上,最後殘餘的那個猙獰神像的圖案處,此刻終於也與古鼎周身化為同色。整隻伏龍鼎現在看去,已然面目全非,再無古樸之意,相反在吸噬了巨大靈力之後,這隻古鼎內裡的詭異法力,似乎也正被緩緩引發了出來。

孤懸於虛空之中,伏龍鼎俯視一切,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在它的腳下,向它匍匐。而巨大的空間裡,圍繞著伏龍鼎,赫然隱隱有風雷之聲。與之相呼應的,伏龍鼎周身異光同時明滅不定,竟似人的喘息一般,時有時無,極其詭異。

一股無形的力量,似乎正在這巨大的空間裡,悄悄孕育著,又像是沈眠了千年萬年的神明,即將甦醒。

那洶湧而詭異的力量,正如波濤一般在這血池上空縱橫馳騁,肆無忌憚地撞擊著周圍的石壁。

看著詭異的景象,鬼王與鬼先生並肩站立著,都沒有說話。但是顯然從他們兩個人的身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畏懼退縮之意。

良久之後,鬼王卻是沈沈笑了出來,道:“果然厲害,七七四十九日還未到,四靈血陣也未成形,竟也有了這般威勢!”

鬼先生沒有立刻接口,沈默了片刻,道:“宗主,數日之前那場異動,的確是這四靈血陣所致,我護陣不力,還請宗主責罰。”

鬼王一擺手,也沒有看鬼先生,踏上一步,目光仍停留在伏龍鼎上,口中道:“區區小事,不必說了,這陣法威力太強,別說是你,便是連我也意想不到,你一時失誤那也是難免的。”

鬼先生遲疑了一下,道:“多謝宗主寬宏大量,只是……”

鬼王轉過身子,道:“只是什麼?”

鬼先生迎著鬼王的目光,忽地心中一震,只覺得鬼王眼神竟是異樣的刺眼,以自己的道行,似也有無法逼視的感覺。他心中電般閃過幾個念頭,但好在面上有黑紗遮蓋,旁人也看不出他的表情,至少聽他的口音,還是平淡的:“正如宗主所言,這四靈血陣威力極強,而且隨著陣成之日日益臨近,這股靈力只會越來越強,雖然我已在這血池周圍布下了十八道禁制,但老實說,我心下實也沒有完全把握,特別是到了那最後一日,血陣初成,必定是驚天動地的光景,我布下的這些禁制是否有用,還真不好說,只怕到時若無防備,外面山腹之中一些本宗弟子,多半會受到牽連的。”

鬼王冷冷一笑,道:“那便怎樣?”

鬼先生窒了一下,看著鬼王,沈默了片刻,道:“我只是提醒宗主,如有必要,或可提前讓一些本領低微的弟子撤出山腹。”

鬼王雙目厲芒一閃,哼了一聲,道:“不用。”

鬼先生沒有說話。

鬼王冷然道:“這天地奇陣,聚四靈精華而以血氣養之,乃有血厲戾氣,方可開修羅之門,便是有些人陪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鬼先生緩緩點了點頭,道:“是,我明白了。”

鬼王哈哈一笑,神態驕狂,轉過身去,深深吸了口氣,目光重又落在了伏龍鼎身上,看著那變幻不休的鼎身,他的眼神似也開始迷醉起來。

而在他的身後,鬼先生的一雙眼眸裡若有所思,但更多的卻絕非狂熱,而是冰冷的冷靜與清醒。

青雲山,龍首峰。

龍首峰在青雲七脈之中,乃是僅次於通天峰的高山,挺拔險峻,巍峨聳立。這一夜月黑風高,龍首峰後山某個隱秘的山林之中,一條小徑蜿蜒前行,在山林中繞著。

冷冷夜風吹來,兩個身影一高一矮從天而降,落在了這條小徑上,正是蒼松道人與金瓶兒。

此處遠離前山龍首峰一眾弟子聚居的殿宇樓閣,平時就少有人來,這夜深人靜的時候,更是悄無人聲。蒼松道人目光冷峻,向著周圍略看了看,又抬頭望瞭望天色,忽地哼了一聲。

金瓶兒饒有興趣地看了看他,道:“怎麼了,道長,看你的模樣似乎十分惱怒的樣子啊?”

蒼松道人冷然道:“這班弟子越來越不成器了,枉費老夫當年一番心血。”

金瓶兒倒有些好奇起來,道:“怎麼了?”

蒼松道人哼了一聲,順著小徑向前走去,同時口中冷冷道:“這後山天機鎖要地,雖然看則與其他地方無異,但前輩祖師代代留下訓令,各脈弟子需得嚴加看守。眼下這隻不過才二更時分,竟然便已經看不到人影了,真是一群廢物!”

金瓶兒微微一笑,道:“如此豈非方便了我們行事,你該當高興才是。”

蒼松道人又是一聲冷哼,但面上很明顯看不到什麼高興愉悅之色,反而是臉色難看之極,大步向前走去。

金瓶兒跟在他的身後,笑道:“其實你也不能怪那些青雲門的弟子,據我所知,千年之下,青雲門也未開過幾次七脈山峰天機鎖,也只是最近一次獸妖之劫,那獸神實在太強,這才不得已開了一次。換作是誰,這麼長時日不用,再加上你們這些長輩又對這些東西保密得緊,尋常弟子只以為是個什麼都沒有的普通禁地而已,便是偷懶幾次,也是正常的吧。”

她笑容嬌媚,對著蒼松道人道:“更何況,這一路上由你帶路,聽說這數十年來青雲山大小事務,尤其是這些防備之事都是由你主持的,那些巡山弟子發現不了我們,也怪不得他們吧,你說是不是呢?”

蒼松道人面色依然難看,對他來說,似乎這青雲山上的一草一木,都和其他地方不同,曾幾何時,他正是這座山峰的主人。

過往的路,真的走的沒有錯嗎?

蒼松道人忽地一甩頭,似乎要甩掉什麼念頭,大步向前走去,金瓶兒看著他的背影,似乎多少了解了那個道人的心境,只是她顯然並非什麼善心橫溢的好人,眼中卻露出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來,嘴角微翹,更顯得她容貌美麗柔媚,腳步似也輕飄飄的,悠悠跟在了蒼松道人身後,順著小徑向著龍首峰後山深處走去。

這條小徑竟是極深,曲曲折折行了好久,仍舊看不到盡頭,倒是隨著道路的深入,路邊的雜草越來越多,漸漸覆蓋了小徑,顯然這裡許久沒有人行走,以至草木茂盛。

看著這些路邊野草漸漸長到了小徑之上,蒼松道人的臉色愈發得難看了,看去頗有幾分鐵青之色。金瓶兒此刻也不去與他說話了,只是跟在背後,看著蒼松道人高大的背影,她忽然有種感覺,這個男子只怕未必只是一個叛變正道的叛徒而已。

可是就算是這樣,又有誰在乎呢,如今的蒼松道人,若是被曾經是他的同門發現,只怕便是生死相爭的局面,而不過在十年之前,他還是這個天下第一門派最有實權的人物,這個又有誰會想得到呢?

人生際遇,每多波折,卻不知冥冥之中,到底是凡人自己掌握著,還是由天意定奪,所以才有所謂天意弄人之說嗎?

金瓶兒這麼一路走著,心中不期然又想起了不久前剛剛遇到的小環,那個與她有宿緣的年輕姑娘,看去小小年紀,似乎也為情所困呢!想到小環,她的神情間便緩和了下來,有了幾分溫暖,或許也只有那個小姑娘,才是她惟一可以放開心扉對待的人吧。

也許將來有了機會,與小環在一起浪跡天涯也不錯呢!

金瓶兒嘴角慢慢浮現出淡淡一絲微笑,但這笑容一閃即過,她站住了身子。因為在她身前的蒼松道人也停住了腳步,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聽他的口氣,似乎夾雜著很奇怪的感覺,緩緩道:“這便是了,青雲門龍首峰的天機鎖所在。”

腳下的小徑終於到了終點,金瓶兒走上前去,卻是怔了一下,面上露出一絲迷惑之色,轉頭向蒼松道人看去,道:“什麼,這就是天機鎖?”

蒼松道人面無表情,只淡淡點了點頭。

呈現在他們二人眼前的,並非什麼霞光耀耀的仙家神器,也不是莊嚴雄奇的殿宇樓閣,來到此處之前,金瓶兒曾經想過無數次,但無論如何也沒有猜到,傳說中的天機鎖所在,居然會是這麼一個模樣。

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土坑……

若要說有所區別的話,那便是這個土坑比較大,比較深,是一個大土坑,但看這坑中雜草叢生,山土傾頹,怎麼看都似一個普通的大土坑而已,哪裡像與名動天下的誅仙劍陣有所關聯的東西?

金瓶兒一時還是難以接受,但一旁的蒼松道人已經跳了下去,站在坑下,向金瓶兒招了招手,金瓶兒嘆了口氣,也躍了下去。

躍入土坑之中,腳踏上了坑底實土之後,金瓶兒便聞到了一股泥土特有的濃郁氣息。她抬頭向上看了一眼,發覺這個土坑居然頗深,剛才從上向下看來沒覺得什麼,等到了下面,才發現這土坑邊緣居然也有一人半之高。

土坑裡的泥土沒有小徑上那般堅硬好走,稍顯柔軟,不過幸好這幾日並無風雨,泥土還算乾硬,不至於深一腳淺一腳的,但是坑坑窪窪是在所難免。

金瓶兒跟在蒼松道人身後,向著土坑深處走去。這裡的地勢是向內傾斜的,越往下走,抬頭看周圍的樹木和遠處的山峰,便越發覺得那些東西都高大起來,而自己也漸漸有種渺小的感覺浮上了心頭。

這些怪異的情緒在金瓶兒心頭迴盪著,讓她著實有些不舒服,不過幸好這土坑雖大,也不至漫無邊際,很快蒼松道人便停住了身形,金瓶兒也順勢停了下來。

他們此刻置身的乃是這個大土坑的正中,四周泥土紛亂,中間幾堆土堆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小土丘,上面有一根三尺長一尺寬的柱形圓木,斜斜插在小土丘上。

蒼松道人默然注視著年深月久的圓木,沒有說話,只是眼神中掠過一絲異樣的光芒,過了片刻,一言不發地就要上前。但就在此刻,忽地金瓶兒在他身後叫了一聲:“道長,且慢。”

蒼松道人轉過身來看著金瓶兒,道:“什麼事?”

金瓶兒道:“請容我看看四周景色。”

蒼松道人一怔,沒有說話,金瓶兒卻是舉目向上望去,緩緩轉動身子。此處雖然已在龍首峰高處,但龍首峰險拔危聳之處,卻仍是突兀刺天,高出此處甚多,且不止一處。

金瓶兒站在土坑中央,只見東、北、西三面赫然都有高峰在側,從這坑底望去,那險峻山峰似乎帶著幾分傾斜,如三隻手指欲將併攏,而自己這土坑正在最中心處。此刻夜幕低垂,蒼穹如墨,金瓶兒看得時間一久,競有種天空欲墜、頭昏眼花之感。

只是她畢竟不是凡人,收回眼神鎮定心神之後,神色隨即如常,但面上已多了幾分釋然,隨後目光向著這土坑中疾掃過一遍,忽地身子如被輕風托起,飄了起來,卻是落在了那隻三尺圓木之上,隨後又向四周看去。

站在一旁的蒼松道人眉頭微皺,但眼光中已隱隱有幾分讚賞之色。

片刻之後,金瓶兒長出了一口氣,撫掌道:“好心思,好眼光,這是你們青雲門哪一代祖師看中的靈穴,當真是神眼獨到,山峰靈氣盡聚於此,更有三峰齊聚,不使外瀉;不過更厲害的,卻是這一根千年玄木,看似鈍而無鋒,卻恰好刺入靈穴氣脈最弱之處,如打蛇七寸,生生以玄木枯澀之氣,將這滿山靈氣都壓下了,了不起,了不起!”

她鼓掌讚嘆,卻是由衷而言。蒼松道人看著她,臉色不知不覺緩和了下來,片刻之後,他淡淡道:“觀察山脈氣象,發掘此穴的乃是我青雲門開派祖師青雲子,至於布下玄木禁制,前輩並無記載,有人說就是青雲子祖師,也有的說是創下誅仙劍陣的青葉祖師。”

金瓶兒點了點頭,道:“其實我過往對青雲門上下並無好感,但今日一見,卻覺得你們這些祖師中實在是多有驚才絕艷的人物,我是遠遠不及的,看來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蒼松道人哼了一聲,面露自得傲然之色,道:“青雲門數千年以下,豈是其他小門小派可比的,至於我青雲歷代祖師,那自然更是……”

話說到一半,他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到了最後,一句話竟是變得沙啞而不可聞。金瓶兒悄無聲息地從千年玄木上躍了下來,不知怎麼心中突然也覺得有些傷感起來,也不願去看蒼松道人此刻的臉色。

這個深深以青雲為傲的人,是叛出了青雲的首凶嗎?

一個人,又豈是簡簡單單一句“正邪”可以劃分形容的?

土坑之中,一時沈寂了下來,蒼松道人的身軀從背後看去,挺得筆直,依然顯得高大,只是他的神情,似乎隱藏在沈默與陰影之中,讓人看不真切了。

許久之後,蒼松道人的聲音低沈,緩緩道:“我們耽擱許久了,開始吧。”

金瓶兒點了點頭,道:“要怎麼做,你說吧。”

山風習習吹過,周圍茂密的樹木隨風搖擺,夜幕低垂,只聽見那深深的土坑之中動靜響個不停,持續了好一會兒,忽地靜止了二下,片刻之後,只聽一個悶響,卻是一件事物被拋出了土坑,重重地掉在土坑邊上的小徑之上。

微弱的星光下,赫然是那根千年玄木!

又過了一會兒,衣襟聲動,金瓶兒與蒼松道人一起躍了上來,以他們二人的道行,看去竟似乎也有些疲憊,顯然要改變這靈穴氣脈,並非輕而易舉。

金瓶兒喘息稍定,皺眉向蒼松道人問道:“既然我們是來毀壞這天機鎖,只圖將來若有事,青雲門再不能以七脈山峰靈氣相助誅仙劍陣,那麼將這千年玄木拔開不就行了,何必還要強改氣脈匯聚之地,豈非是多此一舉?”

蒼松道人搖了搖頭,道:“這青雲山乃是世間福地,靈氣極盛,也正是如此,當年青雲子祖師才會看重此地。只拔開千年玄木,不過是令靈氣外泄,但一來此處地脈靈氣原就極盛,二來你看這外邊尚有三峰聚攏,靈氣外泄更是難上加難。只有改變氣脈匯聚之地,令靈氣匯聚之點離開這天造地設、幾如鐵桶一般的三峰聚攏之勢,便可借高山風勢,徐徐散去。將來再有人祭出誅仙劍陣,此處龍首峰雖然靈氣依舊旺盛,卻已是散得滿山遍野,不可凝聚,他也是無計可施了。”

金瓶兒這才醒悟過來,點頭稱是,隨即又問道:“那眼下龍首峰天機鎖已經毀去,其餘六脈的呢?”

蒼松道人沈吟片刻,搖了搖頭,道:“我們最多隻能毀去剩下的落霞峰、風回峰、朝陽峰三脈天機鎖,至於通天峰、大竹峰、小竹峰三脈,只怕是無計可施了。”

金瓶兒好奇心起,道:“這卻又是為何?”

蒼松道人淡淡道:“通天峰乃是青雲主脈,防守最嚴且不說,單就那靈氣都非同小可,誅仙劍陣發動之時,向來以通天峰靈氣為主,六脈靈氣為輔,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只要稍有異動,我那位道行通玄的道玄師兄只怕便知道了,所以是不能動的。”

他頓了一下,又道:“落霞峰、風回峰、朝陽峰三脈天機鎖所在我都知曉,想來並無太大困難,但那大竹峰、小竹峰二脈,我卻是並不知曉天機鎖的位置?”

金瓶兒奇道:“這卻又是為何?”

蒼松道人默然片刻,道:“小竹峰上向來只收女弟子,門禁森嚴,首座水月也是脾氣剛戾,等閒人都不放進山去,更不用說天機鎖這等大事了;至於大竹峰,我向來也和田不易、蘇茹夫婦不大合得來,田不易也是個傲氣性子,門下弟子不多又不成器,卻偏偏也藏著掖著,全不讓人知道。”

金瓶兒聽了不覺有些好笑,但隨即皺眉道:“那我們只壞了四脈天機鎖,會不會少了些?”

蒼松道人搖了搖頭,道:“不然,據我所知,只要青雲七脈中有超過半數的靈氣出事,則天機鎖禁制便全無效用了,因為主峰通天峰靈氣實在太盛,甚至有殺伐之意,非得要其餘六脈靈氣相互制衡方能行法,少了一兩脈靈氣還好說,若是同時少了四脈靈氣,只怕那誅仙劍陣是否能夠祭出都有問題。”

金瓶兒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下蒼松道人,忽地笑道:“道長你果然深謀遠慮,這些事兒,只怕在你心裡不是一日兩日了吧!”

蒼松道人臉色一沈,向金瓶兒看來,金瓶兒卻仍是笑盈盈的模樣,絲毫沒有躲避他眼光之意。片刻之後,卻是蒼松道人首先移開了目光,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這處土坑。

金瓶兒收回了目光,落在了腳下,只見那千年玄木正平靜地斜躺在小徑一旁,她微微一笑,伸腳將玄木踢入了雜草叢中,隨後向著蒼松道人離去的方向走了過去。

在她身後,那座神秘玄奇的大土坑,似乎仍舊與往常一樣,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土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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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sperose
公爵 | 2017-9-13 13:34:50

本篇最後由 hesperose 於 2017-9-13 13:40 編輯

第二十四集 第四章 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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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各大門閥暗流洶湧不同,千里之外的南疆,在那場獸妖浩劫過後,各族百姓無言地重建家園。儘管這裡是受害最為慘重的地方,但天下之大,似乎也無人記得此處。反正南疆荒地,也不入中土富庶之人的眼界。

在苗族聚居的七里峒,獸妖帶來的傷痕仍是處處可見,不過在一片片廢墟之上,已經有很多嶄新的房子被搭建了起來。在七里峒的後山山腰,那個神秘的祭壇入口,仍然有不少祭祀出入著,在這個百廢待興的時刻,祖先的庇佑對於苗人來說,顯得特別重要。

苗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就這般一日一日地過去,眼看著這一日日頭西下,夜幕降臨,眾多的苗人們紛紛回到了自己的家裡,放鬆了疲倦的身子,用過晚飯之後,在繁星灑下的星光中,漸漸沈眠而去。

夜深人靜的之時,這七里峒出現了一條白色的身影,在黑暗中如一道淡淡的幽光,在靜謐的山谷中幾個起伏,已然悄悄接近了後山祭壇的山腳之下。

通入山上的入口上,仍有兩個苗人兵卒守護著,夜風忽地一陣刮了過來,他們只覺得忽地眼前一道快如閃電般的白光掠過,淡淡幽香似夜晚花兒輕放,竟是不由自主都一陣恍惚起來。

在他們的身後,一條如鬼魅般的白色窈窕身影,如從黑暗之中緩緩滲出,在那個祭壇的入口的平台上現身出來,一身白衣,嬌媚無限,似乎滿天的星光都被她所吸引,卻不是小白又是何人?

她向著周圍看了幾眼,又向著那黑漆漆的洞穴之中看了看,雖然那裡依然是漆黑一片,但小白的目光緩緩流動,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隨即似有所感,默默搖了搖頭,輕嘆了一聲。

這裡的防衛比她料想得還要差了很多,全無當日她與鬼厲來此求見大巫師時候的氣象。山下那些粗壯的兵丁且不去說,這處祭壇中本該有許多身負巫術的祭祀看護才是,哪像眼前這般幾如毫不設防,看來獸妖一劫對苗族來說,實在是損失慘重。

其實又何止是面前的苗族,放眼天下,為了那獸神一人,不知有多少無辜之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這其中是非,也當真難說得很。

小白微微搖頭,不再多想,身子掠起,化身一道白色微光徑直向那山洞之中掠去。這洞穴之中大部分倒還和過去一樣,路徑不曾變化,隔上一段距離,石壁上便有一個火把,也仍如往日。只是小白感知之下,發現這遠近洞穴之中,人卻是極少,便是有那麼少數幾人,也是呼吸緩

慢平穩,想來是睡著了。

小白也懶得理會,按照記憶中的道路在洞穴中悄無聲息地飛掠著,以她千年道行,莫說是這些本領低微的苗族祭祀,便是修行深厚的有道之士,也未必能發覺到她。不過一會,她便來到了那個曾經是大巫師起居的寬敞洞穴之外。

到了此處,小白停下了身子,眉頭微皺,向洞內看去,雖然隔了老遠,但她已經感覺到這裡面還有一人,而此人似乎與剛才自己感覺到的其他人不一樣,至少他沒有在睡覺。

洞穴之中,那堆熊熊燃燒的火焰依舊散髮著明亮的光芒,在光亮的陰影處,那座石雕的狗神雕像在光影明滅中若隱若現。小白的目光向那座雕像上的狗頭處凝視了片刻,隨即收了回來,落在了火堆前面。

一個年輕的身影端坐在火堆前,背對著洞口,小白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大致看出那是個年輕的男子。只見他面對著熾熱的火焰,不時在身前虛畫出一個個神秘詭異的圖案,同時低聲虔誠地用苗語誦讀著什麼。

小白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那個男子的身後,火光漸漸照在了她的身上,並在她身後拉出了長長的影子。她側耳聆聽著那個男子低沈的似歌似吟的聲音,那聲音迴盪在這個古老的洞穴中,似乎在訴說著什麼。

那低沈的聲音似乎永無止境,從側面看去,那個年輕的苗族祭祀滿面虔誠,多半已經完全融入了那虛幻的世界。

小白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惘然,然後輕輕嘆了口氣。這異樣的聲音立刻驚動了那個年輕的苗族祭祀,他身子一震,便要轉過身子看個究竟,只是他身子還未動彈之際,一隻秀氣白皙的手掌卻在他眼前一閃而過,隨後落在了他的腦門之上,輕輕拍了一下。

年輕的苗族祭祀忽地雙眼一翻,身子顫抖了,片刻之間便失去了意識,傾倒在一旁的地上。

洞穴之中那神秘的吟唱之聲,連同那回音那悄悄的平靜了下來,小白看著那張年輕的臉龐,忽地微笑了一下,輕聲道:“到底有沒有那狗神,還有那狗神會不會護佑你們族人,我是不知道的,不過有你這麼虔誠的人在,想必大巫師也可以放心了吧。”

說完,她微微搖了搖頭,繞開了年輕祭祀的身子和火堆,徑直向著那座狗神雕象走了過去。一直以來,苗人們信奉狗神,認為狗神賜予了他們新生,護佑這一族繁衍下去,是以就算是這洞中的祭祀,也是不敢輕易接近這座神像的。

而此刻,小白便站在了這座黑石雕刻而成的狗神神像面前。

神像身體用南疆特產的黑石雕刻而成,色澤黑中發亮,隱隱還有淡淡的銀色的光芒,從中散髮出來。小白對南疆了解頗深,自然知道這並非許多苗人深信的狗神神跡,而不過是黑石之中極罕有的異種,其中含著微亮銀屑而成此神秘美麗的微光。

不過她此行的目的自然並非觀賞這座苗族狗神神像,片刻之後,她的注意力便集中到了狗頭之上,這座神像不知是多麼久遠前傳下的,雕刻功力純熟,栩栩如生,纖毫畢現,沒有絲毫含糊之處,若非眼前這石材明顯,幾乎要讓人以為是一直微張著嘴巴的黑狗了。

而在狗神雕像的頭上,最顯眼之處,便是一雙眼牟之中,恍惚中竟似有神,也默默凝視著小白一般。

小白忽地心頭一震,退後了一步,登時周身壓力一松,神志立刻清醒過來,她微微皺眉,重新向那神像看了一眼,哼了一聲:“居然還有這樣惑人心志的禁制。”隨即她若有所思,沈吟了片刻,仍有一絲迷惑,輕輕道,“可是這分明是中土的道法,怎會出現在此處?”

她默然想了片刻,便輕甩了甩頭,拋開了這無聊的念頭。此刻對她來說,這自然並非她所欲探究的。她重新端詳這座神像,最後目光還是落在神像那栩栩如生的一雙眼牟,她似遲疑一下,在那雙黑得純淨深邃的眼睛上輕輕一按。

古老的洞穴之中,忽然響起了一陣沈悶的轟鳴,那聲音不大,卻似乎令這座寬敞的洞穴都在顫抖。古老的狗神神像就在小白的面前,在那陣低鳴聲中,緩緩降了下去,沈入了地底,直到大半個身子都被遮蓋,只有神像的頭部還留在地面之上。

在神像的背後,出現了一片光滑的石壁,與周圍的石壁不同,那上面似乎籠罩著一層淡淡黑氣,讓人看不真切。不過這已難不倒小白了,她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走上前去,繡袍一揮,一陣輕風隨即從她手底席捲而至,在那石壁之上掃過,登時將那股黑氣吹開了去。

石壁上突然浮現出一點金色的光芒,片刻之後,只見又是一點,點點金光如突然降臨這俗世的神跡,紛紛在石壁之上如泉湧一般現了出來,組成了一幕幕神奇的圖畫與文字,甚至連站在不遠處的小白,臉龐上也被金光折射得微微發亮。

小白凝視著面前這依次呈現、光華流裝的神秘圖文,眼波流轉,一行一行看了過去。在她面前的,便是傳承了無數古老巫族最後的秘密所在,她的目光跳躍著,時而凝固,時而歡喜,最後,她看到了那狂嘯向天、桀驁不馴的巨大火龍圖案。

小白深深吸了口氣,嘴角露處了笑意,隨後,她再次確認了一遍,然後微合上眼,似在默默記憶,將這些圖文記在心間。

等到她再次張開眼牟的時候,那盈盈如水眼波掃過石壁,自言自語道:“想不到那些傢夥居然還留了這一手,莫非他們早知道巫族要毀了嗎?”

說著,她淡淡一笑,似乎也懶得去理會那不知多少年前古人的麻煩。便待轉身時,忽地她眉頭皺起,目光猛然一凝,卻是落在了那片金光閃閃的圖文最後,在那隻猖狂桀驁的巨大火龍圖案之下,似乎還有一小片黑氣與周圍不同,依舊附在石壁之上。

小白微感訝異,沈吟片刻,終究還是不願輕易放過,正待查看,忽然間她心底一動,霍地猛轉過身子,目光瞬間冰冷,冷冷望去。

偌大的洞穴之中,空空盪蕩,只有燃燒的火堆不時發出木材迸裂的噼啪聲,除了倒在地上依舊昏迷不醒的那個年輕祭祀,一個人影都沒有。

小白目光在那個年輕祭祀身上飄過,又仔細看了看周圍洞穴,確定沒有異樣之後,她微微皺了皺眉,緩緩轉過了身子。

難道是身在這異族詭異的地方太久,自己也變得有些疑神疑鬼起來?

小白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定了定神,隨後手一抬,輕風吹出,但力道卻比剛才大了些,片刻之後,那殘餘的一片黑氣終於散了開去。

石壁之上,果然還有數行文字.

小白精神一振,仔細看去,片刻之後,她臉上突然浮現驚喜交集之色,脫口而出道:“原來,原來招魂之術在此……”

只是隨著她目光移動,那喜色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卻是沈重和迷惑的神情。末了,看完了全部文字,她緩緩退後了一步,如有靈性一般,那片小小黑氣突然圍了過來,將那神秘的數行字跡再度遮蓋住了。

小白微微垂首,半晌無言,許久才輕輕嘆息一聲,輕聲道:“原來如此,古巫一族竟是如此毀滅的,這……這又卻是如何是好,我該不該把這些告訴她那?”

她心中似乎突然遇到了極大的困惑,一時躊躇不定。

被風吹散的黑氣緩緩再度凝聚過來,原本散髮處燦爛金光的文字圖案,也再度緩緩被掩蓋,小白緩緩轉身,在她身後低沈的轟鳴聲再度響起,狗神神像升回了原位,遮蓋住了那個秘密。

古老的洞穴裡,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小白的身影緩緩踱步而出,她走得很慢,看出去心事重重,但片刻之後,她的身影終究還是消失在了這個洞穴裡。

寂靜,又重新降臨了這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座古老的狗神神像默默凝視著這洞穴中的一切,她的眼牟中折射著光芒,顯得那麼深邃。

忽地,一直倒在地上的那個身軀動了一下,年輕的苗族祭祀小心翼翼地爬起,向著那洞穴入口張望。那裡一片靜謐,毫無動靜,顯然剛才那個神秘的白衣女子已經離開。

他這才松了一口氣,一直緊繃著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苦笑了一聲,低聲道:“好險啊,若非有我族自閉神術,六識俱滅,還真瞞不過她……”

隨後,他的目光忽地變得熾熱起來,猛然轉身,向著那座狗神鵰像望去。

苗族之中,向來畏懼神靈,尤其是對這座自古供奉的神像,更是敬畏之極。這年輕人自小到大莫說接觸這座神像,便是正眼相看也是極少的,因為在族裡規矩,那也是大不敬的行徑。

只是此刻他眼中映著熊熊燃燒的火焰,似乎身體也開始發燙起來,他凝視著那座神像,神像的一雙眼牟似也凝視著他。

緊接著,似乎一股巨大的無形力量猛然在身後暗暗驅動,年輕的祭祀要緊了牙關,一步一步向著那座神像走了過去。古老的神像眼牟中倒映那個越來越接近的身影,仿佛也待上了一絲憂傷。

終於,他走到了神像面前,顫抖的雙手緩緩抬起,在半空中停頓又停頓,但終究還是伸了出去,他臉上的表情似乎又是痛苦,又是掙紮,然而更像是被一股火焰所炙烤,所煎熬!

只是那雙手,終究還是沒有收回來,點在了那神像的雙牟上。

瞬間,低沈的轟鳴之聲再度響起,整座洞穴又開始微微顫抖,神像再一次緩緩降入地底,神秘的石室就在眼前。

年輕的祭祀眼中散髮出狂熱的火焰,他再也忍耐不住,衝上前去,雙手一陣揮舞。頓時那片黑氣被四處揮散。金色的光芒再次緩緩浮現,將他的臉龐映得發亮。

古老的文字圖案,似乎帶有蠱惑人心的意味,在他的眼前一一浮現。他的表情如飲醇酒,露出無法形容的狂喜與滿意之色,甚至連他的雙手都在顫抖。

他用發抖的雙手輕輕觸摸著神秘石壁上的圖文,低低誦讀著什麼,帶著莫大的歡喜,那一個個文字圖案,他似乎都要將之看穿,他是如此全神貫注,欣喜得忘乎所以,甚至於他自己根本忘記了也沒有注意到,在這篇圖文的最下方,幾乎與周圍黑暗連為一體的,還有一片小小的黑氣凝聚不散。

金色的文字,燦爛的圖案,似乎已經完全占據了他的神志,在他的身旁,那僅有腦袋還留在地面之上的狗神神像,一雙眼牟中仍舊顯得那麼深邃。只是此時此刻,在火焰與石壁那片燦爛金光下,那個年輕祭祀的身影映在他眼眶之中,除了最初那一絲深邃憂傷之外,那似乎還多了深深的悲哀!
引言 使用道具
hesperose
公爵 | 2017-9-13 13:31:41

第三章 殺意

走出了精舍,文敏看到陸雪琪站在一旁,便走了過去,道:“師妹,你這便回去嗎?”

陸雪琪微微搖首,道:“既然出來了,我便想在左右走走,老是在屋中坐著也覺得煩悶。”

文敏點了點頭,道:“說得也是,那你自己小心些,我先回去了。”
陸雪琪微微點頭,道:“是,師姐慢走。”

文敏笑了笑,轉身走了。看著她的身影逐漸消失在竹林之中,陸雪琪站在原地沈默了片刻,卻一時也不知自己該往哪里去,便信步走去。

竹林深深,到處都是青翠一片,高處有山風吹過,竹枝梢頭隨風搖蕩,發出沙沙的聲音。微微濕潤的土地上,新芽破土,不時可以看到竹筍尖尖的腦袋從地底探了出來,生機勃勃。

遠處,竹枝茂密的地方,傳來清脆的鳥鳴聲,就連周圍的空氣里,都飄蕩著一股竹子特有的清香。陸雪琪深深吸氣,這里不帶有凡間俗氣的氣息,向來是她們這些修道中人的最愛,也是每每修道之人遠離塵世的緣故。

只是,身子是離俗世遠了,可是那塵心情緣,卻似乎從來也不曾離開半分。

就這般輕踩蓮步,信步走去,不知不覺中,陸雪琪忽然驚覺,自己竟又走到了后山來了,她微微苦笑一聲,雖然自己今日並未想到來此,但許是平日來得多了,這一雙腳竟是自行走了來。

不過既來之則安之,陸雪琪也不回頭,繼續緩步向著山上走去,石階層層而上,不遠地方,便是小竹峰上的僻靜之處望月臺了。

此時正是白日,加上近日水月大師心情不好,更無人來到這偏僻所在,周圍更顯寂靜,好在陸雪琪向來也習慣了這份寧靜,便自行走了上去,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巖,對她來說都是再熟悉不過了。

不料她才踏上望月臺,卻是怔了一下,在望月臺上前方,竟然站立著一個身影,孤獨佇立,一身衣袍被山風獵獵吹舞,看那背影十分熟悉,正是她與文敏尋不到的師父水月大師。

陸雪琪心中愕然,走上前天,向著水月大師行了一禮,道:“師父。”

水月大師身子一震,似乎這才發覺身后有人前來,轉過身來,看著陸雪琪,點了點頭,道:“是雪琪啊。”

陸雪琪向水月大師望去,只見恩師面容微顯蒼白,仍是傷心之容,但此刻更多的,卻都是落寞之色。

她心中擔憂,道:“師父,這里風大,你要保重身體。”

水月大師笑了笑,道:“平日里你整天都站在此處,也未見你有什麽事,我這把老骨頭雖然不比你們年輕人,但還不至于弱不禁風。”

陸雪琪吃了一驚,連忙道:“師父,弟子不是那個意思,我是……”

水月大師略帶疲倦地揮了揮手,嘴角露出淡淡一絲苦澀笑意,道:“我知道的,你不必解釋了。”

陸雪琪默然,站到了水月大師的身旁,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而水月大師似乎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師徒二人一時都沈默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水月大師眺望遠方,忽然開口道:“你覺得這望月臺景色美嗎?”

陸雪琪怔了一下,不知水月大師為何突然如此相問,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師父道:“常言說風光常在險峰,這里危巖突兀,孤崖懸空,從上望去,雲海如濤,青山做伴,正是風光絕美之處。”

水月大師微微點頭,目光微現迷離,緩緩道:“其實多年之前,你蘇茹師叔仍然還在小竹峰上修行之時,便也和你一樣,最愛這里的風光景色,也時常偷偷一人溜到此處玩耍的。”

陸雪琪一怔,抬眼向水月大師看去,只見水月大師輕輕嘆息,道:“我與蘇師妹兩人從小便是一起長大,算來我不過比她早一年投在恩師真雩大師座下,年少時候,我們食同桌,寢同床,當真是情同姐妹。她平日里性子比我活潑,卻最愛一人偷偷跑到這里,便是什麽時候受了委屈了,她也是來到這望月臺上,一個人生悶氣的。”

水月大師說到這里,嘴角動了一下,似乎想起了當年的一些往事,有些笑意,只是這笑容還未出來,便被臉上更深的茫然滄桑之色替代了。

“可是……自從她出嫁之后,就再也沒有來過這里了。”

陸雪琪默默聽著水月大師的話,低聲道:“師父,蘇師叔當初嫁給大竹峰的田師叔,你心里可是並不歡喜嗎?”

水月大師怔了一下,頓即微微搖頭,嘆了口氣,道:“田不易雖然脾氣不佳,性子頗有幾分乖戾,但卻是一個佳偶,你蘇師叔嫁于他,是她的福氣,也是她有眼光的。”

陸雪琪聽到這里,倒真是有幾分訝異了,往日里任誰都知道水月大師對田不易看不順眼,卻不料她心里倒是這般看的,當下忍不住問道:“那您過去還對田師叔那樣…”話說了一半,她忽然住口不言。

水月大師微微一笑,道:“還對他橫眉豎眼、冷言冷語的是吧?”
陸雪琪面上一紅,道:“弟子不敢這麽想。”

水月大師談淡道:“我平日就是這麽對他的,又不是什麽好忌諱的事,有什麽好顧忌的。不過雖然我與田不易合不來,但實話實說,他這人還是不錯的,在我們青雲門中,也並沒有幾個人可以比得他。”

說到這里,水月大師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道:“田不易座下的大弟子,是叫做宋大仁吧?”

陸雪琪點了點頭,卻不知水月大師怎麽會突然問到宋大仁去了,道:“正是,如今宋師兄已經接任了大竹峰一脈的首座之位了。師父,你怎麽會突然想到了宋師兄了?”

水月大師默然半晌,道:“你那個文敏師姐,是不是和這個宋大仁有些眉來眼去的?”

陸雪琪這才是嚇了一跳,一時不知該說什麽。文敏與宋大仁互有情意,多數人都知曉了,小竹峰上的姐妹們平日里還多有拿此事開文敏玩笑的,只是當初田不易曾經為了宋大仁上山求親,卻被水月大師一口回絕,搞得文敏私下里黯然神傷,好些日子悶悶不樂。眼下突然被水月大師這麽一問,陸雪琪心念轉動,卻不知該直說的好呢,還是多為文敏師姐隱瞞一些才是。

水月大師乃是何等的閱歷,只看陸雪琪這番遲疑,便大半都看了出來,搖了搖頭,深深嘆了口氣。

陸雪琪心中不禁有些著急起來,她與文敏關系那是極好的,雖然她自己情路不順,卻是更希望這個從小一直照顧自己的師姐可以有個好歸宿,當下還是鼓起勇氣道:“師父,其實文敏姐她……”

話未說幾字,卻只聽水月大師淡淡道:“罷了,罷了,找個日子,將文敏嫁過去算了。”

陸雪琪一時愕然,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水月大師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怎麽,是不是你們這些弟子都一直覺得我是一個老頑固,食古不化,不肯玉成弟子們的好事嗎?”

陸雪琪心中為文敏歡喜之極,連忙笑道:“師父,你看你說的是什麽話弟子們哪里敢這麽想啊。我這里先替文敏師姐謝謝您了!”

水月大師看著陸雪琪難得一見的真心笑容,嘴角動了動,卻又是輕嘆一聲,轉過了身子,負手而立,向著遠方雲海,默默眺望。

陸雪琪高興之下,見水月大師神情有異,當下小心翼冀地道:“師父,您怎麽突然想到這件事了,”

水月大師沈默片刻,不答反問道:“雪琪,你也隨我去了大竹峰,你覺得你蘇師叔之死是怎樣的?”

陸雪琪神情肅然下來,沈吟了一下,肅容道:“弟子以為,蘇師叔與田師叔伉儷情深,追隨而去,並未有見何痛楚之色。”

“是啊。”水月大師輕輕嘆息,怔怔出神,半晌后才道,“我本意不欲你們為情所擾,耽誤修行,可是這修行一世,到頭來卻又如何呢?”

陸雪琪不知水月大師是何意思,一時不敢接口。只聽水月大師緩緩道:“長生一說,仍是縹緲虛無,一世苦修,不過多換了數百年光陰虛度,你蘇師叔將百年道行與人生,視若無物,這份決心眼光,卻當真不知強過我多少了。”

陸雪琪心中忽地一酸,叫了一聲:“師父……”

“一世修行,修行一世,修得了道,卻修沒了人性,這卻又是何苦?”水月大師長嘆一聲,淡淡道,“其實什麽是道,什麽叫做得道,我修了一世,時至今日,卻當真有些模糊了。”

陸雪琪站在一旁,不敢說話。水月大師默然佇立,呆了半餉,忽地搖了搖頭,似乎不願再想下去,轉身向山下運去。陸雪琪看著她的背影,叫道:“師父,你去哪里?”

水月大師身子頓了一下,道:“文敏之事,我意已決,你便過去和她說吧。不過……”她聲音一個停頓,卻又轉過身來,臉上多了幾分憐惜之色,望著陸雪琪道:“倒是你自己,雪琪,可曾為自己想過嗎?”

陸雪琪一怔,道:“什麽?”隨即會意過來,臉色白了一下,緩緩露出一個無奈笑容,低聲道,“師父,弟子命不好,不敢妄想了。”

水月大師注視著自己這個清麗無雙的弟子,只見她白衣飄飄,更有出塵之意,但面容中傷心之色,卻不知堆積了多少。

水月大師心中忽地沒來由的一陣心疼,喚道:“雪琪。”

陸雪琪抬頭,看著水月大師,只聽水月大師淡淡道:“雪琪,你情路艱辛,卻又不願回頭,師父也沒法子對你說什麽。只是你我師徒一場,我也是不願看你如此的,將來若有轉機,青雲門這里的條條規矩,自有我替你擔著,你不必擔心就是了。”陸雪琪身子大震,忍不住叫了一聲:“師父……”卻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了。

水月大師對著她笑了笑,卻又是嘆息一聲,轉身離去,不多時身影便消失在山巖石階之下,只有山風中,隱隱傳來她低低的輕語:“問世間,情為何物……”

陸雪琪站在原地,一時心亂如麻,幾番愁苦,柔腸百轉,卻仍是想不出什麽結果來,只有在那恍惚之際,她心頭忽然怔怔想到:不久之前,就在那河陽城外廢棄義莊之中,田不易似也對她說過相似的話語。

——

狐歧山,鬼王宗。

一個俏麗的身影出現在了鬼王宗總堂所在的山腹甬道之中,與周圍一切灰色沈悶的東西不同的是,這個身影動彈之際,仿佛是閃爍著耀眼的光亮,給這里壓抑的氣氛里帶來一抹色彩。

通道中不時有鬼王宗的弟子走過,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被她所吸引的,但那女子眼波掃過處,卻都紛紛快步地走開了,似乎都不敢與她有更多的接觸。就算是在這鬼王宗里,看來她也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而她也真的很特別,眉目如畫,嬌媚無限,雖然比九尾天狐小白少了一分媚意,卻多了一分柔和,不過縱然如此,以她曾經是合歡派妙公子的身份,金瓶兒如今大大方方地站在這鬼王宗的地界,仍然顯得有些刺眼。

金瓶兒顯然不在乎周圍人的目光,對她來說,被眾人矚目似乎早巳習慣了。在那場獸妖浩劫的最后,南疆十萬大山里的鎮魔百洞中,她好不容易脫困而出,回到中土,這其中的曲折沒人知道,她也沒對任何人談起。

此刻,她的方向只有一個,鬼王要召見她。

又經過了一個路口,面前甬道分作了左右兩條,金瓶兒停住了腳步,向著左手邊那條通道望了一眼,眼中似乎掠過幾分異彩,隨即消失,邁步向著右邊的通道走去了。

下久之前那忽然其來的古怪地震,給鬼王宗造成的損失仍然隨處可見,山巖石壁之上,多了許多不時可見、或大或小的裂痕,而在這四通八達、通風良好的甬道之中,依然還飄浮著幾分淡淡的血腥氣息,揮之不去。

這股淡淡血腥味道,金瓶兒自然也感覺到了,只是她心中詫異,面上卻並未顯露出來,她此刻在鬼王宗里地位不比往日合歡派,自然也不會多管閑事。她心中對此暗暗吃驚,以她的見識閱歷,自然可以感覺到這血腥之氣大有古怪。

這思緒之間,她已順著通道走到了鬼王所在的屋子之外,她停住了腳步,正待開口叫人通報,忽然面前石門隆隆打開,從屋內傳出鬼王笑聲,道:“是瓶兒嗎,快些進來吧。”

金瓶兒暗吃了一驚,但面上卻堆起笑容,道:“是。”說著走了進去。

只見石室之中寬敞明亮,擺設雖不奢華,卻也端莊大氣,鬼王正坐在一張桌子之后,面前擺放著一大張白紙,旁邊放著文房四寶,看來正在練字。

金瓶兒向鬼王那里看了一眼,嫣然笑道:“宗主今日好興致啊,怎麽會想起寫字了?”

鬼王抬頭向金瓶兒看來,微微一笑,金瓶入突然面上笑容一僵,竟是感覺鬼王的目光隱隱如兩道利刃刺來一般,與之對望,雙目竟隱有刺痛之感。

不過好在鬼王很快就將目光收了回來,仍看著自己手下之白紙,同時招手道:“你過來看看,我這一手字寫得如何?”

金瓶兒心下暗暗吃驚,往日里她與鬼王相處時,從未有如此感覺,怎麽不過短短時日,鬼王的道行功力,竟似乎一日千里般精進了?

不過她畢竟不是那種粗淺之人,心中暗自思索,臉上卻堆起了笑容,走了過去,帶起了一陣香風,笑道:“我可是個對寫字一竅不通的俗人,宗王要我來看,當真是難為了我啊。”

鬼王嘿嘿一笑,也不答話,讓開了身子,金瓶兒站在桌旁,向桌上白紙看去,只見映入眼簾的,偌大一張白紙之上,赫然寫了一個大字:殺!

這個字每一筆皆如鐵畫銀鉤,用力極重,似要透紙而出,決無楷書之端正氣象,也不似草書輕重自若,意態自由,一股殺絕之氣,滾滾而來。

金瓶兒心中一震,似乎感覺到身邊有道冰冷的目光,但耳邊卻傳來鬼王和藹的笑聲,道:“瓶兒,你看這字寫得如何?”

 金瓶兒滿面笑容,如春風拂過,滿室皆春,微笑道:“宗王這個字寫得真好看啊,我便是練上十年,也寫下出這般字來。”

鬼王淡淡地看看金瓶兒,金瓶兒在他目光之下,心中隱隱有股寒意滲了出來,但臉上笑意仍是不減,直到她自己都覺得臉上肌肉因為保持笑容而有些酸疼的時候,鬼王忽地移開了目光。

金瓶兒這才偷偷松了口氣,同時心中暗自驚駭,此番回來,鬼王竟是與往日氣度截然不同,—身殺伐之氣直如巨濤狂潮一般,生生逼迫過來,而且看著鬼王模樣,他自己也似乎沒有絲毫遮掩的意思。

這與他平日里的作風迥異,難道這些日子來,又發生了什麽事嗎?

金瓶兒心下暗自回想,那邊鬼王已經開口說道:“道長,不如你也來看看,老夫寫的這一字如何?”

金瓶兒心頭又是一震,愕然轉身看去,原來這石室角落之中,竟然還站著一人,做道家衣袍打扮,面目肅然。金瓶兒心念急轉,更有幾分驚疑,自己進入這石室之后,雖然一時被鬼王詭異殺氣所震,神為之奪,但此人收斂全身氣息站在一旁而不為自己發現,看來也是不可小覷。

那道人應聲緩步走了上來,向那桌上白紙上的字看了一會,半晌之后,道:“好字。”

鬼王目光中寒意依舊,但面上仍笑道:“好在何處?”

那道人道:“此字好在其字筆畫走勢與字意相輔相成,字有殺意,透字而出,難得,難得!”

鬼王盯看那道人,道人神色不變,慢慢退后,站在了金瓶兒身旁三尺之出。鬼王忽然大笑了出來,道:“說得好,說得好,道長所言深得我心。”那道人微微垂首,算是謝過了。

金瓶兒不禁向那道人多看了一眼,只聽鬼王道:“瓶兒,我來為你介紹,這位乃是我宗的供奉強助,蒼松道長。”

全瓶兒雙眉一挑,眼神中銳利之色一閃而過,隨即微笑地看著蒼松,笑道:“久仰,久仰了——”

蒼松道人對著金瓶兒點了點頭,這時鬼王又道:“瓶兒,這次喚你回來,是因力我們聖教將有一件千年難見的大事,要你來相助一臂之力。”金瓶兒微笑道:“宗主只管吩咐就是,瓶兒定然全力以赴。”

鬼王笑道:“具體事宣,大致我都與蒼松道長交代過了,你稍后向他詢問便知,此事雖然並不急在一時,但仍需抓緊,你們便先下去好好商量吧。”金瓶兒點了點頭,與蒼松道人同時向鬼王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石門緩緩關上,二人在通道中並肩而行,一時都沒有說話,只有路經剛才那個三岔路口的時候,金瓶兒情不自禁又向左邊那條道路看了一眼。

也就在這個時候,耳邊忽然傳來蒼松道人的聲音:“鬼厲副宗主已經離開狐歧山多日了,仍末回來。”

金瓶兒眉斗一皺,目光也寒了下來,轉透向蒼松道人看去,但蒼松道人視若無睹,只說完這句話后,自顧自向前走了去。

片刻之后,全瓶兒緩緩又浮現出了幾分神秘的笑意,冷笑了一聲,跟著他走了過去。
引言 使用道具
hesperose
公爵 | 2017-9-13 13:29:01

第二章 困惑

入夜,從河陽城頭上向城內望去,萬家燈火雖然是說不上了,但星星點點的光亮,仍然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對于鬼厲來說,或者正是他最為陌生的所在了吧?

他默默凝望著那一片燈火,然后轉過了身子。並不高大也不堅固的城墻上,此刻空無一人。蕭瑟的晚風從河陽城外空曠的原野上吹了過來,掠過城頭那些在獸妖浩劫中傷害累累的城墻,吹在他和周一仙的身上。

不知為何,小環和野狗道人沒有在這里,只有周一仙和鬼厲在這個夜晚時分,站在了河陽城頭。不過周一仙看來泰然自若,手中兀自拿著那一跟"仙人指路"的竹竿布幔,另一只手上則多了一只酒壺,此刻正飲下了一大口,發出滿足的嘆息聲。

"好酒啊"他略帶著幾分笑意,然后對鬼厲道,"這酒還有些溫熱,你要不要來一口?"鬼厲默默搖了搖頭,道:"前輩你自己喝吧"

周一仙嘿嘿笑了一聲,又自顧自仰喝了一口。只是這一口下去之后,他搖了搖酒壺,順手就將這酒壺丟下了城墻。看來方才這酒壺之中只剩下了最后一口美酒,大概是心中過意不去,這才問了問鬼厲的。

這一晚,月明星稀,月光如水,僻靜的城墻之上被月光照得頗為光亮,周一仙喝了酒之后,便仰首望天,怔怔出神,一時沒有話說了。鬼厲緩步走到城墻邊上,目光隨即落在了城磚上的某處,那里有熟道深深的爪痕,爪痕的附近,是更多的爪痕密布在那一片磚墻上。

觸目驚心!

"那些都是浩劫之中,無數獸妖留下的。"周一仙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淡淡的道。

在這個周遊他們兩人所在的城墻之上,這個遊戲人間的老者似乎少了幾分平日里的戲謔,反是看者鬼厲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悲天憫人。

鬼厲伸出手,從這些深深的爪痕中輕輕撫摩過去,從指尖傳來的,是粗糙的磚墻硬澀的感覺,卻不知有多少冤魂,曾在這些爪痕中呼號。

他沈沒了許久,道:"當初河陽城里無辜的百姓死了很多嗎?"周一仙嘆了口氣,走到城墻邊上,向下望去,在他眼眸之中,映著城中的燈火:"很多,雖然有許多百姓已經提早向北逃亡,但至少也有五成的河陽城百姓,無辜喪生,死在那些獸妖的手里。"

鬼厲看向周一仙,忽然道:"前輩,你說那些無辜喪生的百姓,他們哪一個不是和我們一樣的人,那一個不是在這世上好好活著,不說是全部,但至少九成九的百姓,他們都是人畜無害的吧,可是為什麽卻有這飛來橫禍?而如他們一般的人生,卻又所為何來?"

周一仙看著鬼厲,手扶著城墻,道:"你今日能站在這里,而那些百姓無辜喪命,我來問你,你以為是何緣故?"鬼厲默然許久,道:"我與他們不同,我修習道法,便是獸妖來了,亦可躲過。"

周一仙點頭道:"便是如此,你看這人人皆頭,乃是從大眼光,大境界著眼,就如天音寺佛門所言之眾生平等,邊是這個意思。其實按佛門所言,何止是人類,便是螻蟻猛獸,也與我等不分彼此的。"

他頓了一下,微微一笑,又道,"只是,這人世間,又芑能是區區一種可以看清的?你身具大神通,有大法力,便可以絕境逢生,便可以超脫于凡俗眾生之上,是以說眾生原是平等,但細微之處,卻從未平等過。"

  鬼厲面露迷茫之色,緩緩搖首道:"我不想超脫眾生之上,亦沒有普渡眾生的慈悲心懷,便如我雖然修道,卻對那長生沒有分毫興趣。"周一仙淡淡道:"那你要的是什麽?'鬼厲苦笑一聲,笑容只滿是枯澀,低聲道:"便是這里了。我要的是什麽,卻連我自己也不知。"他臉上神情變換,天上明月漸漸到了中天,月華更是燦爛,從天空灑了下來,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周一仙沒有說話,靜靜地望著鬼厲,只是他目光神請之中,已與往日截然不同的摸樣,縱然在他面前站著的是世間唯一修習過{天書}四卷的鬼厲,一身道法已是鬼神莫測,但周一仙此刻看上去,卻仿佛比他更加高大。

  他的儒雅,他的從容,夜風從他鬢邊白發見穿過,甚至似乎連明月的光華,也悄悄聚斂在他這一邊。

  只是鬼厲並沒有發現什麽異樣,事實上,周一仙也只是平平靜靜的站在他的面前,而他自己,仿佛已沈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半晌,鬼厲微微苦笑,道:"看來我果然是不成器的,連自己為什麽活著,想要什麽都想不清楚。"周一仙神色平靜的望著鬼厲,嘴角有淡淡的笑意,道:"你錯了,年輕人。

  鬼厲怔了一下,這是他第一次從周一仙口中聽到他稱呼自己年輕人,不過這顯然並非要點,他錯愕了一下之后,:"請教前輩,你說我錯了,錯在哪里?"周一仙淡淡道:"你以為自己想不清楚這個問題便是不成器嗎,以我看來,恰恰相反,你能去想這個問題,便是你遠勝這世間他人之處了。"鬼厲愕然,道:"什麽?"周一仙微微一笑,招手道:"你來看"鬼厲走道周一仙的身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鄉下看去,河陽城中,月華之下,靜謐里的那點點燈火,閃爍不停……

  周一仙望著那片燈火,延伸之中似也有種復雜的情緒,片刻之后,他菁菁地道:"你看見的是什麽?"鬼厲道:"這是無數百姓家里的燈火。"

  周一仙點頭道:"不錯,便是燈火了。"那一點點燈火,便如一個個鮮活的人,他們都在這世間活著,或得意,或不如意,但他們終歸是要或下去的,我告訴你,這蕓蕓終生種,不知有多少人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如你這般去苦惱去反思自己為何活者的人,萬中無一。"鬼厲啞然,這種說法他從未想國,但從周一仙空中聽到的,似乎大有道理,自己竟不能反駁。

  周一仙看著他,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種哀傷之色,只是這種申請轉眼即過,隨后他輕輕嘆息一聲,伸出手拍了拍鬼厲的肩膀。

  鬼厲此刻雖然不能說是心驚動魄,心神動蕩總是有的,以他一身修行里生反映,幾乎是下意識就要側身讓過周一仙的手掌,但歸依之事突然發生,那個向來裝神弄鬼`稀松平常的周一仙,那看似漂浮的手掌,以鬼厲的修行道行,竟沒有躲過去,就這麽被周一仙輕輕拍下了。

  鬼厲心頭一真震,還未等他反映過來,更加令他心神動蕩的話,卻是從周一仙口中說了出來:"更何況,你乃是這世間唯一袖習了四卷[天書]的人,又怎麽能與其他人一樣呢?"

此言一出,鬼厲身子大震,修行[天書]第四卷的事,向來是他秘而不宣之事。事實上,從天帝寶庫得來的[天書]第三卷與天音寺無字玉壁得來的[天書]第四卷,便是陸雪琪和那些天音寺的和尚們,也並不知曉那些神奇妙文與[天書]一脈相成,只有他從頭到尾袖習,才明白這些乃是[天書]四卷。

  然而此刻,周一仙卻當著他的面,請清楚清楚`明明白白地道破了這個秘密,如何不讓他震撼,一時間他面上滿是不可置信之色,盯者周一仙。

  周一仙淡淡笑了一下,道:"你雖然吃驚,也不必如此。"鬼厲上上下下仔細大量著面前這位老人,許久之后,忽然微笑,腿后了一步,端正衣襟,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小子無禮,過往怠慢了前輩,只是心中恰有不解之惑,望前輩為我解之?"周一仙神色從容,面前著為名動天下的任務對他如此恭敬,似乎他也絲毫沒有不好意思的感覺,只道:"你心中所疑所惑,若是別人可以告訴你的,以你的無形和[天書]的玄妙,又怎會悟不出來呢?"鬼厲默然,徐徐道:"莫非前輩以為,在下心中的疑惑,其實無解嗎?"

  周一仙微笑搖頭,道:"是,體悟字性,佛在心中而非身外,此乃[天書]中與佛門相近之處。"周一仙道:"便是如此了。人活一世所為何來,正是該當你自己體悟才是,老夫或可為你點撥,去不可說與你聽的。"說罷,他微笑負手,走到了一邊。

  鬼厲又是一陣沈沒,半晌之后,他面上迷茫之色並未減退,道:'生`死`別`離,我只見過這四字始終人生,請教前輩,人性本苦嗎?>;周一仙笑道:"錯了錯了,你一生刊刻,便以為人人苦楚,其實不染。我且問你,你以為你命苦嗎?

  鬼厲一怔,張口欲言又止,周一仙已經然笑道:"怎樣,不好說了吧?便拿你近日過世的師傅師娘來說,你以為他們是哭嗎?

  鬼厲訥訥道:"師父和師娘他們……"周一仙肅容道:"田不易死得其所,是以他死而無憾,含笑而去;你師娘蘇茹,與你恩師伉儷情深,不願獨活,你以為她傷心自盡,卻不知她魂魄歸處,能與丈夫相距,凡是她最歡喜之事?

  鬼厲愕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周一仙淡淡道:"你為田不易夫婦過度傷悲,卻不知他們夫婦二人或許反是最明白最無憾的人,以己渡人,芑非可笑?"說到這里,周一仙忽然微笑了一下,看著鬼厲道:"你怕死嗎?

  鬼厲猶豫了一下,低低嘆了口氣,道:"怕"周一仙道:"哦,我倒要問你,你怕的是什麽,是這死字本身嗎?"鬼厲默然搖頭,道:"我既然對長生無意,自也不在乎什麽死了,我怕的是我死之后,心願難了。"

周一仙笑道:"這便是了。你可以看破生死,心中卻好有比生死更重要之事,與其你百般問我,不如好好想象這些更重要的事吧?'鬼厲眉頭一皺,眼光一兩,似有所悟,但卻並未展顏,反是又陷入了更深的思慮之中了。周一仙也不去打擾他,蕭蕭走到一旁,抬頭看去,只見明月當空,月光如誰,盡數灑了下來……

  曠野之上,晚風蕭蕭,星移斗轉,蒼穹無限。

  他凝望良久,忽地發出一聲深深的嘆息。

  背后忽然傳來了鬼厲的聲音:"前輩,你心中莫非也有什麽看不穿的事嗎?'"我?"周一仙沒有回頭,仍然凝望著遠方天際的那論明月,半晌之后,只聽他淡淡地道,"我既然仍在這世間流浪,便也有看不穿的心思了。""哦,是什麽?"

  周一仙微微一笑,道:"我看不穿的,是這個輪回啊!"

  青雲山,小竹峰

  一直以來,小竹峰上都是只有女子,所以這里的氣氛比比青雲個脈,向來都安靜平和,便是白日,也長長是一片寂靜,只有鳥語花香,回蕩在這座秀麗的山峰之上。

  不過自從昨日水月大師帶著一眾笛子,從大竹峰奔喪回來之后,小竹峰上的氣氛在平靜之中,還帶著幾分肅穆與壓抑了。許多年輕的小竹峰女笛子們都是第一次看到水月大師掩飾不住的寂寞與傷心,而以她如今的修行,本是早該息怒不行于色了才對。

  文敏向來是最懂得水月大師心思的人,她也早早傳話給姐妹們,讓他們都注意分寸,尤其不可高聲談笑,一面觸怒師父,在這樣的勸戒之下,小竹峰上自然是一片肅然。

  而從大竹峰歸來之后,水月大師便將自己關在了那見竹林精舍之中,不再露面。文敏燈弟子大著膽子前去問安,卻也沒獲允進去,直把文敏搞得有些擔憂起來。

  這一日,文敏已經一日一夜不見水月大師從那見竹林精舍出來了,心中焦慮,便找了陸雪琪同來。陸雪琪看去心情不佳,本是不願來的,但經不住文敏的幾番勸說,她也有積分擔心了,便隨了文敏過來。

  文敏與陸雪琪來到這竹林之中,站在精舍之外,文敏向陸雪琪使了個顏色,陸雪琪遲疑了一下,走了上去,輕輕敲們,道:"師父,弟子陸雪琪和文師姐有事拜見。"精舍之中一片寂靜,沒有人回答。

  陸雪琪與文敏對望了一眼,文敏皺起了眉頭,面上擔憂之色更重。其實以水月大師的性子來說,本也有幾分與常人不同,放在往日里莫說是這般不答理弟子,便是突然不見蹤影數日,也是有的。但不知為何,聞敏等剛剛參加了大竹峰的喪禮回來,多少了解了幾分內幕緣由,便對她這些行經似乎有些敏感起來了。

  文敏咳嗽了一聲,微微提高了聲音,道:"師父,今日早間,長們蕭逸才蕭師兄派人送來了一封書信在此,弟子就呈進去了。"精舍之內,還是一片沈沒,文敏深深吸了一口氣,走上一步,推開了精舍的房門。陸雪琪緊緊跟在她的身后,也走了進去。

  二人走到屋內,目光掃了一眼,都是兩道秀眉微皺了起來,精舍本就沒有多大,屋內擺設又是簡單,一眼見底,二人卻是沒有看見水月大師的身影,文敏嘆了口氣,道:"師父居然不在這里,不知她老人家會到哪里去了?"陸雪琪默然搖頭,沈吟了片刻,道:"師姐,我們還是先回去吧,或者果然是我們多慮了,師父與蘇茹師叔雖然感情深厚,但最多也是傷心一場,我想不會出事的。"

文敏點了點頭,道:"也只好如此了,可是我心里總有些不安。"陸雪琪輕嘆一聲,微微搖頭,轉身走了出去。文敏又向屋內看了一眼,然后從懷中拿出一封封口的書信,輕輕放在書桌上,隨后也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房門被她從身后合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屋子只中,又陷入了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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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7-9-13 13:26:40

第廿四集 第一章 無憾

鬼厲心急如焚,全力掠去,以他如今之道行,一時之間道路兩側花草樹木盡數為之傾倒,如海水之中劈開了一條縫隙。迎面之風,因為他速度太快而刮得面孔隱隱生疼,然而他卻絲毫也沒有在意。

  此刻在他心中,只有后山竹林里那位蘇茹的身影了。

  大黃的吠聲猶在耳邊,狂躁之極。鬼厲的身影從山下石階上霍然沖天而起,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沖上了石階。人還在半空,鬼厲的心中卻是猛然一寒,幾乎不能自控,險些掉了下來。

  地面之上,不知何時多了兩個一人多長寬的洞穴,旁邊堆著兩堆泥土,看那泥土兀自帶著濕氣,想來必定是蘇茹剛剛自行挖掘的。一想到這兩個洞穴的用處,鬼厲就面無人色,頭皮發麻。而田不易的遺體還是安靜地躺在原處並沒有動彈,但是此刻鬼厲最擔憂的蘇茹,卻是撲在了田不易的胸口處,一動不動。

  旁邊,大黃正是對著蘇茹,不停地大聲狂吠著。

  鬼厲心中直沈了下去,看著那不久之前還在眼前的苗條身影,他竟有種不敢面對不敢靠近的膽怯。這個時候,在他的身后的石階上,緩緩出現了面色蒼白的陸雪琪,她遠遠地站在那里,默默凝視著這一切。

  鬼厲壓制住自己狂亂的心跳,,輕輕叫了一聲:“師娘?”

  蘇茹的身體一動不動,沒有任何的回應。

  鬼厲的腳步緩緩向前邁去,每走一步都顯得很是吃力,大黃的吠叫聲仍然不絕于耳。終于,他靠近了蘇茹的身體,口中低聲地道:“師娘……你別嚇我……”

  微顯得顫抖的手碰在了蘇茹的肩膀,鬼厲咬了咬牙,手上用力,將蘇茹的身體翻轉過來:一張意外的略帶著微笑的臉龐,呈現在他的眼前。

  蘇茹微笑著,嘴角似乎有一絲欣慰,也許是和丈夫在一起了吧。

  她的身體還是溫暖的,她的神情依然恬靜而端莊,只是沒了生氣。

  大黃的吠聲還在狂叫著,但聲音已然漸漸沙啞!

  鬼厲的雙腿一軟,坐在了地上,瞬間之后,腦海中一片空白。

  “師娘也去了……”

  這是他腦海中惟一的吶喊聲,在他的心中無止境地回蕩著。

  翌日,青雲門其余各脈都接到了大竹峰一脈傳來的噩耗,首座田不易與其夫人蘇茹,雙雙離世。

  田不易夫婦在青雲門中地位非同小可,素有人望。這個噩耗轉眼間震動了青雲門上下,一時飛來大竹峰悼念的同門無數。從龍首峰匆匆趕回的田靈兒在父母靈前哭成了淚人。而其余各脈長老念及舊日情誼,雖然都是修道有成之人,卻也多有落淚的,其中尤以向來與蘇茹最要好的小竹峰首座水月大師最為傷心。

  在這一片肅穆悲切的氣氛里,卻仍然還有些不太正常的蛛絲馬跡,以田不易夫婦的地位人望,其余各脈盡皆到場,惟獨長門通天峰內,雖然上一輩的長老來了不少,但偏偏一門之主、青雲掌教的道玄真人,反不見蹤影,這不免顯得通天峰有些輕視大竹峰一脈的意思。

  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諸人都是一身重孝,面有哀容,往來接送同門,無不恭恭敬敬,但看到蕭逸才等長門弟子時,卻是面有怒容,言談間也冷淡了許多,蕭逸才等人心里有愧,也不好說什麽,除了苦笑之外,也只得站在一旁閉嘴不言。

  香火繚繞,哭聲不絕,這一片哀切之意,大抵是對故人逝去的傷懷,在原先清秀靜謐的大竹峰山頭飄飄不去。人活一世,卻不知死去之后是否當真有靈,若果然如是,則故人在玄冥中看著這一切,不知又會作何感想?

  不過想必那田不易,是不會作傷心狀的吧!

  一個身影,從青雲山方向飄了下來,看上去似乎有些茫然,在午間的時候,獨自一人進入了河陽城內。

  大街上人來人往,雖不比往日熱鬧景象,卻看得出這座城池正在緩緩恢復生氣,有人在浩劫中故去了,也有人幸存下來,更有新的孩子長大成人,一世一代,生生不息。

  鬼厲站在街頭,默默望著這街頭人群,陌生的人們從身旁經過,如潮水一波一波永無止歇。他置身于人海,這周圍的一切都是和他一模一樣的人們,他們生、老、病、死,在輪回中安靜地活著。

  可是人為什麽要活著呢?

  鬼厲忽然這麽想著。

  師父和師娘都去世了,死在了自己的面前,痛徹心肺之后,他剩下的除了麻木便只有疲憊了。

  這一生,他仿佛覺得自己正在走著一條遠遠比別人長得多的路,而這條路,還看不到盡頭。

  他木然邁步走去,身外不停有聲音傳來,叫賣聲,呼喊聲,甚至只要他願意,連隔了一條街遠處的婦人教訓孩子的聲音,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只是這一切,他卻覺得離自己如此遙遠,恍惚中,只覺得自己已不似這人世之人。

  不知不覺中,他走到了一處,抬眼看去,只見那似曾相識的酒樓牌子,他心底深處,忽然動了一下,情不自禁地走了進去。

  酒樓里的客人少得可憐,顯然這里的生意仍然還未從那一場浩劫之中恢復過來。店小二迎了過來,笑容可掬地問道:“客官,要吃飯還是喝酒啊?”

  鬼厲沈默了一下,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從青雲山上下來之后,他整個人渾渾噩噩,似乎對什麽都提不起精神。那種感覺,帶著幾分絕望,就像十年前親眼目睹了碧瑤替他擋了那一劍。然而這十年之后,他卻似乎少了那一份瘋狂,多了的是疲累。

  “客官,客官?”

  店小二微微提高的聲音叫醒了鬼厲,他木然搖了搖頭,走到一邊一個僻靜的位置坐了下來。

  店小二跟了過來,依然是帶著笑容,道:“客官,要吃些什麽?”

  “你這里……”他緩緩地說著,忽然從記憶深處某個地方,有個東西閃了一下,“你這里,還有沒有‘清蒸寐魚’?”

  店小二怔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道:“客官,莫非你以前是我們山海苑的常客嗎,這道清蒸寐魚乃是我們當初的招牌菜,不過現在是吃不到了。”

  鬼厲怔了一下,道:“這是為何?”

  店小二聳了聳肩膀,道:“還不是要怪那些殺千刀的獸妖,當日那些獸妖占據這里時,方圓數百里內都遭了殃,就連城外河里的那些魚兒,竟也被一卷而空,時至今日,莫說可以做菜的寐魚,便是魚苗,也難得見上一尾了。”

  鬼厲若有所失,面色不知怎麽,又黯淡了幾分,店小二感嘆了半晌,才記起正事,連忙問道:“客官,你不如點些其他的菜吧?”

  鬼厲怔怔望著別處,隨口道:“算了,你看著來幾樣酒菜吧。”

  店小二點了點頭,轉身離去了。走到一半,那門口卻又進來了三人,店小二心中吃了一驚,暗想今日生意居然好轉了嗎,連忙迎了上去,不料那三人只在這店里打量了一下,忽然看到鬼厲,其中一人便叫了出來,聲音中似乎還帶著幾分意外。

  鬼厲聽到異聲,且這聲音聽來有幾分熟悉,轉頭看去,也是一怔,所謂天涯何處不相逢,站在那邊的三人正是周一仙、小環還有野狗三人,叫出聲來的正是周一仙。

  不知怎麽,看到這三人,鬼厲心中突然沒來由的有一陣親切,雖然並非至交好友,但他此刻的心境,卻真是為之一輕。

  只見周一仙臉上錯愕神情轉眼消失,隨即滿臉堆笑,快步走了過來,手中那根竹竿掛著的“仙人指路”布幔迎風飄舞,來到鬼厲身前,呵呵笑道:“真是想不到啊,我們又在這里相見了。”

  鬼厲嘴角露出淡淡一絲笑意,雖然轉眼消失了,但還是道:“前輩請坐吧。”

  周一仙點了點頭,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去。店小二站在一旁,笑聲問道:“幾位是一起的嗎?”

  周一仙白了他一眼,道:“廢話,不是一起的能坐到一起嗎?”

  店小二連連點頭,道:“是,是,那諸位請坐,我去準備酒菜,馬上就來。”

  周一仙嘿嘿笑個不停,卻拉過了店小二,隨口又點了七八道菜肴,要了三四壺美酒,店小二點頭不叠,忙自去準備了。

  一旁的小環臉色卻並沒有她爺爺那麽高興了,相反,看去她的臉色黑黑的,頗為難看。尤其是看到周一仙后來又拉過店小二點菜要酒的時候,更是顯得陰沈,幾番想說話,但還是忍了下來。待到店小二離開之后,她才忍不住冷笑了一聲道:“爺爺,你要了那麽多菜,莫非是看見救命恩人在這里,想好好請客報答人家嗎?”

  周一仙面色一沈,怒道:“小環,你胡說什麽,我等與這位鬼厲兄弟是什麽樣的交情,豈能用這些酒菜來相提並論的?”說著,他回過頭對著鬼厲笑了一下,然后嘆息了一聲,搖頭道:“你看看這個河陽城,浩劫過后,人心不古,一個個都不肯開看相了,世道艱難啊……”

  小環臉色一變,看了一眼鬼厲,又狠狠盯了周一仙一眼,臉色微紅。鬼厲卻似乎什麽也沒感覺到,只淡淡道:“是啊,老丈放心,當初我曾蒙你照顧多日,這次便算是我請你們答謝了。”

  小環臉上登時紅了,但周一仙卻大為欣慰,點頭頷首微笑道:“不錯,不錯,孺子可教!”

  野狗道人看了看小環,又看了看鬼厲,欲言又止。

  這時店小二端了幾盤涼菜上來,又上了兩壺酒。周一仙老實不客氣地拿過酒壺,便給在座的人斟滿了,舉杯道:“我們都是浪跡天涯的人物,能夠相遇在此,實在是難得的緣分,就干了此杯。”

  說罷,他仰頭一飲而盡,隨后微微晃腦,看來對這美酒味道頗為滿意。鬼厲看著他的樣子,嘴角動了動,不知是不是笑了一下,但他面上肌肉看去僵硬無比,只怕笑了也顯示不出來。他緩緩也端起了酒杯,放在唇邊,只是片刻之后,他忽然一聲嘆息,,帶著幾許無奈苦楚,似乎手中所持的,竟是最苦澀之物,飲之不下,緩緩又放回了桌上。

  這時,坐在周一仙旁邊的小環實在忍不住,刺了周一仙一句道:“還難得的緣分呢,不知是誰在大街上遠遠看到別人的身影,便大呼小叫地趕了上來盤算著吃白食呢!”

  周一仙面不變色,只白了一眼小環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鬼厲似乎也沒將小環的話放在心上,他看去仿佛一直都心不在焉、若有所想的樣子,小環認識他多年,卻還是第一次看見鬼厲這般神情,不覺得有些擔憂起來,忍不住向鬼厲問道:“你怎麽可,有什麽事嗎?”

  鬼厲沈默了片刻,卻沒有回答小環,而是向著周一仙道:“前輩。”

  周一仙剛剛又自斟自飲了一杯酒,聞言笑道:“何事?”

  鬼厲目光略顯空洞,低聲道:“我記得十年之前,我還是剛剛從青雲山上下來的一個少年時,就在這河陽城里,你曾經替我算過一次命相吧?”

  周一仙、小環都是一怔,野狗道人則是莫名其妙,當年那檔舊事,他自然是一無所知。周一仙微皺起眉頭,想了想,道:“唔,我還記得幾分的樣子,怎麽了,好好的你怎麽會突然問起當年的事?”

  說到這里,他臉上突然露出神秘之色,壓低了聲音對鬼厲道:“你該不會在這十年之后,還要說當初我們算得不靈光,打算要回當日的算命錢吧?”

  “爺爺!”小環嗔了周一仙一句,看來是忍無可忍了,一把將周一仙推到一旁,對鬼厲道,“鬼厲大哥,你有什麽心事嗎,或許……可以跟我說說。”

  鬼厲看了小環一眼,眼神中的疲倦里,難得露出了一份暖意,但他還是輕輕要了搖頭,道:“我沒什麽,我只是想問老先生幾句話。”

  周一仙整理了一下身上衣物,咳嗽了一聲,登時那股道古仙風的氣派湧了出來,一時這小小酒樓殿堂似蓬蓽生輝,唯他獨尊。

  “你說吧。”他淡淡道,“以你我的交情,大可無話不說的,不過命錢可是要照樣給哦。”說到最后,他不顧旁邊小環漲紅的臉,對著鬼厲眨了眨眼睛。

  鬼厲淡淡笑了笑,帶著幾分安慰拍了拍看去因為自覺丟臉到快要發作的小環,然后轉向周一仙,面上露出幾分迷惘之色,道:“前輩你遊戲人間,見識非凡,我有一事,困惑于心,請問前輩,你說我們人活一世,所為何來?”

  此言一出,小環與野狗都是一怔,看著鬼厲有不解之色。周一仙卻是皺了皺眉,面上戲謔之色漸漸隱去,神情也莊重起來。他並沒有信口回答,而是沈吟了半晌之后,才緩緩道:“你神色異常,不比往日,可是又遇見什麽不如意事了嗎?”

  鬼厲沈默了片刻,低聲道:“我恩師、師娘,日前過世了。”

  “啊!”小環與野狗道人都是一驚,失聲而呼,周一仙皺起眉頭,嘆息一聲,低聲道:“田不易也去了嗎,可惜了。”

  鬼厲漠然,周一仙微微合眼,隨后神色如常,道:“難怪你面有傷痛之色,只是生離死別,乃是人之常情,無人可免,你本非凡俗之人,又何必沈迷其中?”

  鬼厲面上痛楚之色更重,道:“可是他們二人故去,實與我有脫不去的干系!”

  周一仙淡淡道:“既然如此,該當你還的,你便還了就是,何必在此自苦?”

  鬼厲一驚,訥訥道:“該當我還的,什麽該當我還的?”

  周一仙道:“我且問你,你師父師娘過世之時,可有怨恨于你?”

  鬼厲的頭緩緩垂下,半晌之后緩緩道:“沒有,恩師與師娘對我恩重如山,直到臨終前,仍記掛于我,將我這不肖不孝弟子收歸門下……”話說到后面,已是微帶哽咽了。

  旁邊的小環看著鬼厲的樣子,不知不覺她的眼眶也紅了起來。

  周一仙微微一笑,眼中淡淡精光流轉,似跳出了這凡俗世間,看透了這世情,道:“那我再問你,你師父師娘過世之時,可有什麽悔恨之意嗎?”

  鬼厲遲疑了一下,緩緩搖了搖頭。

  周一仙微笑道:“那便是了,你本該為他們高興才是,死而無憾,豈非是他們最好的下場?”

  鬼厲抬頭向周一仙看去,嘴唇微動,神情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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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7-9-13 13:24:21

第十章 絕望

青雲山,小竹峰

這已是田不易遺體被鬼厲送回大竹峰的的三天了,但蘇如卻依然奇怪的阻止著大竹峰門下弟子向同門傳報噩耗,這一點非但讓宋大仁等人在大悲大痛之余感覺到莫名其妙,就連鬼厲也有些詫異了。

  只是,並沒有人敢當面向蘇茹說起此事了,面對著停靈在守靜堂中用仙家寶物護住遺體肉身的丈夫,蘇如一臉的悲傷哀切,已經讓宗仁開不了口。而大竹峰一脈人丁單薄,在青雲門中向來也是行事低調,若無要緊之事,也無人會來這僻靜的山峰之上,以至于大竹峰在守靜堂中公開祭奠了三日,居然青雲門中也無人發覺。

  只是這一日清晨,終于來了一個外人,悄悄落在了大竹峰上,白衣若雪,飄然出塵,正是陸雪琪。

  淡淡藍色霞光閃過,瑞氣輕輕縈繞,天铘在她白皙的手間安靜的散發著光輝。陸雪琪默然向四周望去,只見這青山綠水,靜溢如常,全不似有何異樣,只有在前方守靜堂外兩側,掛著了兩道白色喪幔,才看出了這里的悲傷。

  她默默向那白色喪幔看了一會,向守靜堂走去,沒多久發覺了動靜的宋大仁等人身著喪服,紛紛從守靜堂里走了出來,面上帶著一絲詫異,同時也帶有幾分尷尬。

  待看清了來人乃是陸雪琪且只有她孤身一人之后,宋大仁等人明顯的送了口氣。

  陸雪琪拱手行禮,淡淡道:"小竹峰門下陸雪琪,見過宋師兄和各位師兄了。"

  宋大仁及站在他身后的吳大義,何大智等人不敢怠慢,紛紛還禮,隨后宋大仁苦笑一聲,道:"陸師妹怎麽來了我們這里,這個……唉,讓你見笑了。"

  陸雪琪面上沒有絲毫笑容,反而幾分嚴肅哀切之意,沈默了片刻,道:"雪琪此來並無他意,只想祭奠田師叔並拜見蘇如師叔,望諸位師兄通報一聲,雪琪感激不盡。"

  宋大仁等人對望一眼,沈吟了一下,宋大仁道:"陸師妹客氣了,說來你也不算是什麽外人,呃……"

  他突然頓了一下,陸雪琪臉上似也莫名其妙紅了一下,宋大仁有些尷尬,笑了笑帶了過去,道:"是這樣的,師娘她眼下並不在此,今日一大早,她便獨自一人去了后山竹林,還……"

  他談了口氣,面上露出悲痛之色,低聲道:"師娘她老然加過于悲傷師父過失,刺去還將師父遺體帶了去,告知我等她將要獨自安葬師父。"

  陸雪琪眉頭一皺,心里掠過一絲不安,這情況比她到來之前預想的似乎還要奇怪,不顧驚動旁人倒也罷了,如何不叫親生女兒田靈兒知曉,蘇茹便欲獨自安葬田不易?

  她心中念頭轉過,沈吟片刻,終于還是向宋大仁問道:"那,那個人呢?"

  宋大仁起初一怔,但看了看陸雪琪的臉色,加上身后向來聰明的何大智拉了拉他的袖子,對他是了個顏色,登時也明白了過來,當下遲疑了一下,道:"小師弟他也去了后山了。"

  陸雪琪微感訝異,抬眼向宋大仁看去,宋大仁苦笑一聲,道:"師娘不許我等跟隨,只叫了小師弟同去。"

  陸雪琪默然不語,片刻之后,她向宋大仁等人施了一禮,道:"多謝諸位師兄,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耽擱諸位,日后當再來祭奠田師叔。"

  宋大仁等人回禮,宋大仁猶豫了一下,道:"陸師妹,此間之事頗多曲折,還望你……"

  不待宋大仁說完,陸雪琪已然道:"我曉得,宋師兄請放心,雪琪絕不對外人吐露只字片語。"

  宋大仁點了點頭,不再說話,陸雪琪也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看著那白色身影離去之后,吳大義走上一步,道:"大師兄,我看她只怕多半要去后山的,這沒事麽?"

  旁邊的何大智淡淡道:"哪里施多半,這位陸師妹分明是肯定要去后山看看的。她今日來大竹峰,定然是身負了小竹峰水月師叔的吩咐,若不弄清楚師娘的情況,她回去也難以向水月師叔交代的。"

  宋大仁默然片刻,道:"她去了也好,我總覺得這幾天師娘傷心過渡,一直擔心會不會出什麽以外,只是師娘不許我們跟去,我們總也不能違逆她的意思。雖然老七跟了過去,但我們也曉得師娘果然叫老七離開的話,以老七的性子,叫上他向來敬重師娘,只怕是也不敢違抗的。有這位小竹峰的陸姑娘過去看看,總沒有壞處的。"

  總人聽了,大都點頭稱是,隨即默然無言,宋大仁歡息一聲,轉身走回了守靜堂中去了。

  大主峰后山竹林,放眼望去,這里與小竹峰的景色頗有幾分相似,眼光所及,都是郁郁蔥蔥的翠綠竹林,隨風舞動,竹濤陣陣。晨光從天落下,在竹林縫隙見投射了點點光痕,落在了地面之上。

  細細竹葉之上,還凝結這無數晶瑩露珠,光滑圓整,茹最可寶貴的珍珠。

  鬼厲置身期間,一時不覺有些惘然,多少年前,他便是在這里開始了它在大竹峰上的人生,不知有多少個晨昏日暮,他揮舞砍柴刀,揮灑了汗水,在這僻靜的竹林中默默砍伐,那曾經感覺枯燥的歲月,如今想來,卻仿佛如夢,只是那份曾有有的寧靜,卻再也找不回來。

  竹濤陣陣,山風徐徐,就在耳邊掠過。

  他在身心中歡息一聲,拋開了這淡淡無謂的感傷,轉過頭來,看著蘇茹。

  田不易的遺體就躺在不遠處的的面上,旁邊依然還有大黃趴在旁邊,=。自從田不易遺體回山之后,似乎這只狗就一直陪伴在田不易身旁,從來不曾離去。

  在田不易遺體身下,並無絲毫鋪墊之物,這似乎對死亡者有些不敬,但從鬼厲到宋大仁乃至杜必書,卻無一人敢對蘇茹行徑,有半分的質疑。

  只是縱然不會去換衣蘇茹的悲傷,但她的行為,卻仍然是讓人十分不解的,鬼厲有心詢問,只是此刻蘇茹背對著他的身影卻像是一面墻,讓他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這個時候,蘇茹卻打破了沈默:"怎麽,你有話要對我說麽?"

  鬼厲吃了一驚,隨即沈吟了一下,終于還是小心的道:"師娘,我卻有幾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蘇茹淡淡道:"你說吧,我也知道,這些話,只怕也不只是逆一個人想說的。"

  鬼厲窒了一下,他想來知道自己這位師娘乃是聰慧絕頂的人物,看來喪夫之痛,似乎並未過分影響她的想法,當下鬼厲輕輕咳嗽了一下,道:"師娘,請恕弟子大膽,弟子明白師娘對師父過世……"

  話說到這里,鬼厲目光不期然向田不易遺容望了一眼,忍不住心中也是一酸,片刻之后才繼續道:"只是,弟子懇請師娘無論如何也要節哀才是。此外,雖然師娘哀傷,但師父后事也宜早日操辦,何況靈兒師姐在情在理,也當要知會她回來祭奠師父才是。"

  蘇茹沒有回頭,沒有說話。

  鬼厲心中忐忑不安,微微垂首,低聲道:"師娘,的自若有所說大膽妄言之處,請您莫要在意。"

  蘇茹搖了搖頭,緩緩轉過了身子,看著鬼厲,道:"你沒說錯什麽,逆說的都對。"

  鬼厲向蘇茹看去,心中卻是吃了一驚,蘇茹今日打扮的與前幾日頗為不同,雖然還是一身喪服,但面上卻看得出曾打扮過了,精神了許多,更顯出幾分美麗之色,令人動心。

  鬼厲的下了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遲疑半晌,才道:"師娘,弟子還有一時,斗膽請教師娘。"

  蘇茹淡淡道:"你說吧。"

  鬼厲道:"師父亡故,弟子與師娘同感悲切,只是師父遺體,實不宜妄自輕動,更不宜移至這后山……"

  蘇茹忽然截道:"你是在教訓我麽?"

  鬼厲連忙搖頭,道:"弟子不敢!"

  蘇茹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但臉色卻慢慢轉為緩和,似乎也想到什麽,忽然臉上露出淒切之意,道:"老七,你知道你師父與我成婚多少年了?"

  鬼厲心頭一震,隱隱感覺師娘此話里似蘊涵著深深的悲切,大有哀傷之意,只是雖然明知如此,他卻也不知如何安慰,當下心頭擔憂,口中卻只得低聲道:"弟子不知。"

  蘇茹笑了笑,回過了身,緩緩在田不易身旁坐下了,低聲道:"其實何止是你不知,連我自己也都忘了,這山中歲月,我與他二人相守共度,于我心足矣,卻又怎會去想過了多少日子了?他每每笑我癡傻,說將來若是我們修道不成,難登仙錄而重陷輪回,到了那生離死別之刻,卻不知怎樣的光景。"

  她聲音漸漸低沈,道:"我當日便問過他,他想怎樣,他便說並無他求,若是他先我而去,修道之人也不想什麽風光大葬了,甚至連棺木也可以不要,自然而來,自然而去,只求在大主峰后山之上一壤黃土,足矣,這樣他便可以日夜守望前山之人,不怕寂寞了。"

  話未說完,她卻已悄悄淚流滿面。

  鬼厲緊咬牙關,口不能言。

  趴在一旁的大黃腦袋微微抬起了一下,對著蘇茹看了看,隨后有匍匐了下去,尾巴輕輕搖了搖。

  蘇茹凝望田不易許久,忽地揮了揮手,道:"你且現下山去,半個時辰之后再來吧!"

  鬼厲吃了一驚,不覺有些遲疑,叫了一聲:"師娘……"

  蘇茹道:"怎麽?"

  鬼厲遲疑了一下,終于還是大著膽子道:"師娘,師父他老人家生前于您的約定,弟子們自然不敢違逆,只是在師父入土之前,是否仍該知會靈兒師姐一聲……"

  蘇茹默然片刻,低聲道:"也好,你下山便去告訴大仁,讓他悄悄去龍首峰叫靈兒回來吧!"

  鬼厲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走到路口石階時,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之間蘇茹默默坐在田不易遺體身旁,身影孤獨,看上去委實令人傷懷。他心中又是為之一酸,連忙回過頭來,不敢再看,走了下去。"

  這一路走來,他心神略定,不覺有想起這幾天一樣情景來。蘇茹不叫宋大仁等人知會青雲山各脈噩耗,這本身就是奇怪之極,連田靈兒也不讓通知,更是不合情理之處。今日如此這般處理田不易后事,雖然是田不易生前曾有約定,但也總歸失于草率。

  鬼厲心中軟了口氣,甩了甩,其實修道之人本也不看重往后之事,骨肉皮囊,埋之于青土黃土之間,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了。

  他這般默默想著,也懶得馭風而行,順著山路一路走了下來,不知不覺到了半山。要想當年,他初上大竹峰時,跟隨著大師兄宋大仁和小師姐田靈兒到那后山,這一段路可走的不知多麽辛苦,往事歷歷,猶在心頭。

  卻不知那位靈兒師姐,這些年來過得還好麽?

  他嘴角浮現出一個淡淡的苦笑,搖了搖頭,隨后,他忽地停住了腳步,有些訝異的向前方看去。

  山道之上,前方一個白色身影忽然出錢,窈窕清麗,默然寧立,在晨光重不似猶半分塵世之氣,默默凝望著他。

  鬼厲也望著她,二人相視良久,卻仿佛都無話可說。

  山風習習吹來,吹動了她的秀發衣裳,隨風輕輕飄動。

  終于,還是鬼厲先開了口:"你……怎麽來了這里?"

  陸雪琪低聲道:"我師父喚我前來拜見蘇師叔。"

  鬼厲默默點了點頭,遲疑了一下,到:"師娘正在這后山治傷,只是此刻她正想一人單獨待著,並不願有人前去打擾,囑咐我半個時辰之后才能上去。"

  陸雪琪也點了點頭,道:"無妨,那我等著就是了。"

  鬼厲應了一聲,沈默下來,那邊的陸雪琪似乎也不知該說什麽,兩人之間,在這漸漸變得沈默的時候,雖然站著不動,卻似乎距離更遠了。"

  過了半晌,陸雪琪輕輕道:"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嗎?"

  鬼厲輕聲道:"好多了,"說著,他抬了頭看了看陸雪琪,道:"當日若非你救我,我只怕也不能站在這里,說來該當謝謝你才是。"

  陸雪琪怔了一下,看著鬼厲,道:"當日我,我那一劍……"

  鬼厲忽然截道:"你別說了。"

  陸雪琪神色一黯,頓住了寇,默然垂首。

  只聽鬼厲哪里似乎有些遲疑,又跟著繼續道:"那些事……師娘都跟我說了,她說是我錯怪了你,對不住了。"

  陸雪琪身子一震,抬起頭來,之間鬼厲面上又悲傷之意,目光也肯看著她,但饒是如此,他仍是一字一字緩緩道:"師娘的話,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是師父他老人家畢竟乃是養我教我的恩師,我知道或許是我私心太重,只望你多給我一些時日,我也好……"

  "我明白,我等你!"陸雪琪忽然打斷了他。

  鬼厲有些訝異,抬頭向她看去,之間那清麗女子貝齒咬著唇,眼中似有淚光,但原先那看似一只給你以緊緊繃住的身子,卻似乎在一瞬間都放松了下來,嘴角邊,有淡淡的一絲欣慰和微笑。

  望著那個深情的女子,他嘴角動了一下,心底忽地湧起一陣柔情,正想微笑著對她說些什麽,誰知便在這個時候,忽然從他們身后那山頂竹林之上,遠遠的竟傳來一陣狂躁的狗吠之聲。

  他的身子忽然僵硬了。

  那是大黃的叫聲,從他帶著恩師田不易的遺體回到大竹峰之后,大黃救一只沈默著跟著主人的遺體,再也沒有大聲喧嘩過,但此刻聽來,大黃的吠叫這聲雖然隔了老遠而顯得有些微弱,但聽來幾如瘋狂,叫聲中絕望之極,更是他十數年來從未聽聞過的。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會讓大黃忽然間變得如此歇斯底里的瘋狂吠叫?

  那心頭一直深埋的隱隱擔憂,忽然全部湧上心頭,鬼厲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無比,甚至于連他的手,也開始微微發抖。

  陸雪琪也是吃驚不小,但看了鬼厲的神情更是迷惑,驚道:“怎麽了?”

  鬼厲沒有回答,他只是身子微微顫抖,猛然大聲嘶吼了一聲:“師娘!”

  話音未落,他的身形已折沖而上,如風馳雷掣一般,向那后山竹林深處沖去了。

  陸雪琪何等冰雪聰明,轉眼便料知了一二,一時間她臉色也是慘白,身子輕顫,若是萬一因為田不易的亡故,蘇茹傷心之極時再生變故……鬼厲會怎樣,她不敢想像,而到時候他們兩人究竟要怎樣面對,她也根本無法想像了!

  望著那個瘋狂掠去的身影,她忽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無助,如龐大的陰影籠罩在她的身旁,她有心要追去,可是這身軀腳步,竟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隨束縛,一點也動彈不得。只有在內心深處,她拼命地對著自己喊著:“不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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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sperose
公爵 | 2017-9-13 13:21:56

第九章血兆

    血兆青去山,小竹峰。

    山風吹過了青翠竹林,帶起陣陣竹濤,在空谷幽林中回蕩著。

    文敏抬頭看了看天空,只見天際裡無去,蔚藍一片,看去似乎有咱透明的感覺,她裳了口氣,心情也好了些,不過她的腳步並沒有慢下來,穿過了竹林小徑,很快的她便看到了師父水月大師靜修的那間小竹舍。

    她走到門口,在門扉上輕輕敲了敲,道︰“師父,我回來了。”

    水月大師的聲音傳了出來,道︰“是敏兒麽,進來吧﹗”

    文敏推開門走了進去,竹舍不大,進門之後她便望見水月大師  膝坐在榻上,閉目  神。她走到一旁,道︰“師父”

    水月大師緩緩睜開了眼睛,看了她一眼,見只有她只身一人,道︰“怎麽,沒有找到人?”

    文敏點了點頭,道︰“是,我今日去過兩次陸師妹的住處了,可她都不在,找其它姐妹們問過,即也無人看見她的蹤影。莫不是她有事下山去了?”

    水月大師面無表情,道︰“雪琪向來知道輕重,若下山必定會知會我一聲,你們找不到她,多半是……”她的聲音頓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麼,便轉了話頭,對文敏道︰“既然找不到她,那便算了吧,反正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你下去自行修習功課去吧﹗”

    文敏點了點頭,應了一聲,然後向水月大師行了一禮,隨後走了出去,臨走時還輕輕將竹舍的門扉關好了。

    待屋外文敏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之後,水月大師一向波瀾不驚的臉才慢慢浮志一絲若有所思的神情,許久,她低低的嘆了口氣。

    光線從竹舍的視窗照了進來,交這間精致而精美的竹舍照得透亮,水月大師默默下了竹榻,走到門前,拉開門走了出去,留下了一片靜寂在這小小的空間中。

    望月台是水竹峰的極僻靜處,每到夜色睛朗月當空的時候,這裡的景色便十分動人,傳說月回圓之夜,月華如水,經由這望月台白石折射之後,足可以輝映小竹峰整山脈,實是人間奇景,也是青雲山有名的景色之一。

    這過往的十年中,陸雪琪便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此對月舞劍,水月大師乃是自小  育陸雪琪長大的恩師,如師亦如母,更無人比她更了解陸雪琪的心思了。當下聽說文敏找不到陸雪琪,她略一思索之後,便料到陸雪琪多半來了這僻靜地方。

    這一路走來,竹林愈加茂盛,也同時離前山那些熱鬧的殿堂樓閣越來越遠,雖然水月大師自己的居室也在僻靜之地,但是走在這小徑上,聽著道路兩旁竹濤不絕於耳,仍是忍不住心地為之這空。

    不知道雪琪她是不是也是因為這種感覺,才特別喜愛這個地方呢?

    水月大師心裡悄悄這麽想著,向著望月台上走去。果然,她才踏上望月台,便望見那個熟悉的白衣身影靜靜佇立在橫空而出孤懸崖邊的巨石之上,無盡深淵裡山風呼嘯不停地吹來,陸雪琪的白衣也隨風獵獵飛舞。

    天琊還在她的手間,靜靜散發著淡藍的霞光瑞氣。

    水月大師看著她的背影,默然許久,眼中似乎有某種複雜的情緒,眼光也閃動不停,半響之後,好才輕輕咳嗽了一聲。

    陸雪琪立刻發覺了身後異樣,微感驚訝,此時正是白日,向來為會有小竹峰的姐妹來此偏僻之地,怎麽今日卻有人到來此處,而且來人到了身後近處,自己卻一點也沒發現。

    她疾轉過身子,映入眼簾的卻是恩師水月大師的身影,陸雪琪怔了一下,連忙從巨石上飄了下來,來到水月大師的身前,低身行禮︰“師你,你怎麽來了?”

    水月大師眼腫有幾分疼惜,用手拉了拉陸支琪的衣襟,柔聲道︰“此處吹來的罡風頗具寒厲之氣,雖然你道行已深,但也不宜多吹,終歸是沒有好處的。”

    陸雪琪垂首道︰“弟子知道了,多謝師父關心。”

    水月大師看了她一眼,嘆了口氣,道︰"你心裡是不是有些怨恨為師的?“

    陸雪琪吃了一驚,道︰“師父,你怎麽如此說?”

    水月大師淡淡道︰“我將那個祕密告訴了你,並讓你下山,誰知天意弄人,幾番波折,卻令你不得不出手殺了被誅仙古劍製住的大竹峰田師叔,而且還是在那個人面前出的手。”

    陸雪琪神情一黯,卻緩緩搖了搖頭,道︰師父,你別說了,弟子心理都早已想得清楚了,此事乃是天意,師父你自己也想不到的,何況當日最後時刻,雖然田師叔他老人家口不能言,但我心裡清楚明白的感覺他的心意,那一劍,田師叔他也是要我出手的。“

    她的聲音頓了頓,神色之間忽然露出蕭索之意,似自嘲,似苦笑,幽幽地道︰“至於和那個之間……弟子本就不抱希望了,門閥條規,道義如山,我自己明白的很。大竹峰的田師叔是從小將他  大成人的恩師,他向來視之如父,如今卻死在我的手裡,換了我是他,也是難以接受的”

    說到這裡,她默然抬頭,望向水月大師,淒涼一笑,道︰“師父,你不用擔心弟子,我,我真的都已經看開了﹗”

    水月大師心中一痛,以她的閱歷眼光,此刻陸雪琪心中所想,她如何會看不出來,只是此事實在太過出人意料,亦無比毫轉環餘地,往日她雖然堅決反對這個倔強弟子的感情,此時此刻,終究是於心不忍。只是再不忍,到頭來還是無濟於事,水月大師輕輕嘆息一聲,搖了搖了頭,柔聲疲乏︰“雪琪,你不要太過傷心,別傷了身子。”

    陸雪琪笑了笑,低聲道︰“師父,你過來這偏僻之地找我,可是有什麼要緊事麽?”

    水月大師點了點頭,道︰“不錯,這裡確有一件事,雖然不大,卻看來十分蹊蹺,而且我想來想去,還是你比較合適。”

    陸雪琪道︰“什麼事?”

    水月大師看了她一眼,道︰“其實還是那個祕密。對了,當日你是說變故發生之後,你是親自將鬼厲和田不易的遺體送到大竹峰去的麽?”

    陸雪琪聽到“鬼厲”二字,臉色微微變了變,但隨後點了點頭,肯定地道︰“是,當日他……那人受了重傷,雖然並無性命之憂,但要獨自帶著田師叔遺體回山,實在是太過吃力,而且此事也不宜久拖,弟子便送了他們一程。不過我也只是送到大竹峰,一待他們落地之後,我便離開了。”

    水月大師點了點頭,道︰“不錯,古怪便是在這裡了。”

    陸雪琪略感意外,道︰“怎麽了,師父?”

    水月大師淡淡道︰“如你所言,早在兩日之前,田不易的遺體便已回到大竹峰上了,但是直到今日,大竹峰卻無一絲哀悼消息發出。”

    陸雪琪吃了一驚,不由得也皺起了眉頭。

    水月大師負手走到一邊,遠遠眺望出去,只見去霧元方,大竹峰在那個方向若隱若現,她看了半響,道︰“田不易乃是大竹峰一脈首座,地位非同小可,只要消息一出,便是掌教真人也得過去祭奠,但大竹峰秘而不宣,豈非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她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陸雪琪,道︰“除此之個,我早上亦悄悄派人找了個藉口去了龍首峰,發現田靈兒仍然還在龍首峰上,對自己父親過世的消息,居然也是一無所知。”

    陸支琪默然許久,道︰“弟子明白了。”

    水月大師點了點頭,疲乏︰“你冰雪聰明,我不用多說什麼了。其實我並非懷疑什麼,蘇茹乃是我的師妹,我二人一直如姐妹一般,不為別人,我其實更是擔心她夫妻情深,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但大竹峰一日不發喪,我身為小竹峰首座,也不方便過去探望,加上此事之中頗多隱祕曲折,別人實也不方便,也只好讓你再過去一趟了。”

    陸雪點了點頭,道︰“弟子知道,既然如此,若無其它事情,弟子便過去了。”

    水月大師微微點頭,道︰“也好,你一路小心,如有什麼變故,早早回來告訴我一聲。”

    陸雪琪應了一聲,向水月大師行了一禮,轉過身來,起手處天琊神劍神光亮起,人隨劍走,只聽一聲破空銳嘯,人已化作一道藍光,沖天而起去了。

    水月大師看著陸雪琪那略顯匆忙的身影,渾不似她往日冷靜之風,便知道這個倔強癡情的徒弟雖然表面堅強,口中放下,但心中卻是千千萬萬個放不下的。

    她默然許久,最後也只是低低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回身走下瞭望月台,逕直去了。

    千裡之外,狐歧山中。

    寒冰石室裡,冰霜寒氣依舊裊裊升起,那具安詳的綠衣女子,也一如往常般靜靜躺在寒冰石台之上。

    面  輕紗的幽姬,獨自一個站在寒冰石裡,凝視著碧瑤良久,輕輕嘆了口氣,帶著許多的無奈。

    在幽姬的心裡,近來也的確有了太多的無奈,令她不解,令她痛心,也令她漸漸迷惑起來。

    先是鬼王像是完全變了個人,從羊那具剛毅果決的鬼王,如今雖然依舊雄才大略,但平日行事中殺伐之意越來越重了,這不過幾日功夫,因為幾件小事忤逆了他的意思,鬼王已是連殺了數人,其中甚至包括一位地位頗高的鬼王宗前輩。

    而這些小事,放在兩年之彰,鬼王只怕會是一笑了之的。幽姬清楚地感覺到,鬼王宗內已是人心惶惶,人人畏懼,誰也不知道哪一天自己會因為什麼不起眼的小事,但莫名其妙的一命嗚呼。

    更讓幽姬痛心的,便是當時她意外撞見了鬼王與鬼厲二個竟動起手來,雖然不過是幾下的光景,但是幽姬卻並非普通教眾,她乃是位列鬼王宗四大聖使之一的朱雀,自是清清楚楚地看了出來,這兩個男人之間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有了極深的裂痕,她更是看了出來,鬼王這幾下出手中,未必有殺心。

    她神色一黯,看向碧瑤,碧瑤仍是靜靜安睡著。便是為了這個可敬而美麗的女子,那兩個男人才走到了一起,可是到底為了什麼,在這十年之後,他們之間竟然會到了這種地步?

    幽姬實在不敢想像,萬一真的有一天,那兩個男人互相殘殺,會有什麼樣的結果?而現下看來,這種事情未必不會發生的。

    “男人,哼,男人”[

    幽姬在心中恨恨念了一句,心煩意亂,當她目光轉向碧瑤時,便化作了疼惜。這個她一直視作自己女兒的孩子啊,每次她看到碧瑤時,她都忍不住為之心酸。

    正在她獨自一個在這裡默默思襯的進修,在寒冰石室的濃重石門突然發出低沈的轟鳴聲,有人從外邊開啟了。

    幽姬轉頭看去,不多時,只見鬼王的身影出現下門口,慢慢走了進來,不禁怔了一下。

    鬼王隨後也看到了幽姬,向她點了點頭,淡淡道︰“你也在這裡啊。”

    幽姬忽然冷笑了一聲,盯著鬼王,卻不說話。

    鬼王皺了皺眉,眼中掠過一絲怒氣,現下的他,似乎特別容易動怒,與他往日性子大相逕庭。只是幽姬畢竟不是尋常人,與他父女關係更非他人可比,向來鬼王對待幽姬也是另眼相看。當下只得道︰“怎麽了?”

    幽姬哼了一聲,冷笑道︰“你還記得有個女兒躺在這裡麽?”

    鬼王皺眉道︰“你這是什麼話,我如何不記得了,我便只有這麽一個孩子。”

    幽姬肅容道︰“那好,你倒是告訴我一下,你有多久沒來這裡看碧瑤了?”

    鬼王一怔,一時卻說不出話來,片刻之後,他眼中似閃過一絲歉疚之色,嘆了口氣,道︰“是我不對,最近教務繁雜,我心情不佳,就少來了。”

    幽姬冷然道︰“我真是搞不懂,不止是你,還有那個鬼厲,到底都是怎麽了?你們兩個人,好像都變了很多﹗”話說到最後一句,她的口氣已經是慢慢變的低沈了。

    鬼王卻似乎沒在意幽姬的口氣,而是他聽到鬼厲二字之後,忽地面色一沈,哼了一聲,道︰“豎子不識大體,別在我面前提他﹗”

    幽姬看了看鬼王臉色,只見他面上隱現怒容,待要說些什麼,卻忽然覺間一陣疲憊之意卷上心頭,一時間竟有了心灰意冷的感覺,搖了搖了頭,道︰“罷了,罷了,隨便你們吧,反正佻們好自為之,我是真的管不了,也懶得管了。”

    說著,她轉身向門口走去,鬼王看著她的背影,皺了皺眉,想要對著她說些什麼的樣子但終究還是沒有說退場門。

    眼看幽姬正要伸到濃重的石門之上的時候,豁然,在半空中她的手忽然停了下來,幾乎同時,站在她身後的鬼王也感覺到了什麼,雙目中厲芒猛然一閃。

    一股無形卻是沛不可擋的巨大力量,如一條滾滾洶湧澎湃的巨潮,赫然從他們腳下的大地深處掠過。鬼王與幽姬都是道行深濃之人,一時都為這股詭異的力量所變色。

    只不過,幽姬是震驚,鬼王卻是驚訝之中略帶著欣喜,雙目中精光閃爍不停。

    這股詭異的巨潮一波接一波,直台洶湧的大海永不停歇,慢慢的,幽姬清晰地感覺到了,腳下的大地正在微微顫動,而且這抖動還在慢慢加劇。

    她臉色微微發白,這突如其來的怪力,其勢之磊難以想像,令人驚心,簡直非人所能抵擋,她驚駭之中回首看去,只見鬼王神情怪異,雙目炯炯有神,卻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在他臉上,卻沒有多少驚異之色了。

    就在此刻,突然間這間看去被無數濃重山岩壁包住,堅不可摧的寒冰石室裡,竟是迸發出連續幾聲脆響,像是什麼東西炸裂開了一樣。

    這一次,鬼王卻是和幽姬同樣面色大變了。

    二人震驚之下,連忙看去,卻只見原本堅實之的石壁之上,竟是裂開了幾條短短的縫隙,從那斷口處,還不停掉落下幾塊小小的石子,而同時他們的腳下土地,抖動的似乎也越來越厲害了。

    不過幸好,這股怪力似乎是在撕裂山壁堅崖的時候,找到了發洩口,當山壁裂開之後不久,二人便敏銳地感覺到腳下大地深處裡的這股詭異的神祕力量,迅速地減弱下去,不久之後便消失無蹤了。

    幽姬默然站立許久,眉頭緊鎖,若不是幾道觸目驚心的裂縫仍在石壁之上,她幾乎要?剛才只不過是自己的錯覺了。只是裂縫如刀,卻是真真切切地刻在堅硬之極的石壁之上。

    幽姬轉頭看向鬼王,不知怎麽,鬼王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回過頭去,看著碧瑤。

    “你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麽?"幽姬心裡突然掠過一陣陰影,有一種不好的第六感。

    鬼王緩緩搖頭,淡淡地道︰“我也不知,回頭我派人好好勘察地勢,看看是否乃是地震了。”

    幽姬沈吟片刻,道︰“這應該不是地震,剛才那股洶湧大力,如巨濤海潮一般,其中分明有股凜烈殺氣,絕非天災。”

    鬼王默然,片刻之後才道︰“此事我會詳查,你就別管了。”

    幽姬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響,面上輕紗無風微動,過了一會,她沒有再說話,逕直轉身,打開了濃得石門,走了出去。

    石門在沈重的轟鳴聲中緩緩重新合上,寒冰石室裡又陷入了一片寂靜。看著那張安詳而略帶微笑詳和的美麗臉龐,鬼王一直深邃鋒銳的眼神中,終於慢慢柔和了下來。

    他默默在寒冰石床一側坐了下來,眼中只是看著碧瑤,有著就不出的思念與傷痛之意。

    也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當他獨自一個面對女兒時,才會展露出這一些些軟弱。

    只是,誰又知道呢?

    又或者說,就是鬼王自己,他便會明白麽?

    沒有人知道。

    而在這個寒冰石室的外,幽姬才從這裡離開走了幾步,便又停下了腳步,皺起了眉頭,向四周看去。不知剛才是不是因為置身在極濃得嚴實的寒冰室裡,雖然她感覺到了那股詭異的神祕力量,但周遭所造成的破壞並不厲害,當然,能夠在堅硬之極的石壁上撕裂了幾道縫隙,這股力道已是非同小可。

    然而在寒冰石室之外,她所見的卻是嚴重的多的現象,在鬼王宗開鑿而成,四通八達的甬道之內,到處都是一片野狼藉,隨處可見掉落的岩石碎塊,遠處還不時傳來有人著急呼喊,有人傷痛呻吟的聲音。

    顯然,那股神祕力量對狐歧山造成了比預料中更嚴重的影響。

    而就在這一片忙亂的時候,幽姬還發現了另一件異常之事,那便是在這些通風良好的甬道之中,不知何時開始,空氣中竟然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息。

    這股血腥之氣不知從何而來,卻似乎隨處在,無論她走到那裡,都可以感覺到這股氣息。雖然這異樣的氣息並不濃烈,但幽姬仍然感覺到很不熟服,只是如今的煩心事對她來說,卻是太多了,沒有心思再去煩這個。

    對她來說,現下就像一股氣憋在了胸口,無論如何只想著沖出這個山腹,去外面透一口氣的感覺。她是這麽想著,也就這麽做了﹗

    幽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這個山腹甬道之中,只是那股淡淡血腥之氣,卻似乎還在這裡悄悄彌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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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爵 | 2017-9-13 13:18:28

第八章親人

    這一睡,也不知熟睡了多久,只是在沈眠之中,卻感覺到周遭都是熟悉的味道,不知有多長時間,沒有過這種安心的感覺了。

    所以也深深地沈入夢鄉,似乎不願醒來,只是在夢的深處,卻總有股刺痛的感覺,一直縈繞著不肯散去,時時刺著心間。

    長出了一口氣,鬼厲悠悠醒來。眼前置身的這個房間,他恍如做夢一般,默默地望去。還是少年時候,他便是在這裡住著,然後長大,這裡的桌椅床鋪、門扉窗戶,幾乎都是刻在了他的心間。

    靠著床鋪的牆上,那個偌大的“道”字還掛在牆壁之上,只是顏色、字跡,都有些褪色了,但那一筆一畫,看去仍如自己當年初見時候,那樣的蒼勁有力。

    窗戶上的木框發出了一聲輕響,開了一條縫隙,灰毛猴子小灰從外面跳了進來,一眼看到鬼厲已經醒來,半坐在床鋪之上,不由得高興起來,咧嘴笑個不停,幾下就跳到了床上。

    鬼厲心中一陣跳動,這情景,彷彿就像是多年前一樣的,若不是自己身上的傷勢,還有小灰頭上開啟的靈目,他真有南柯一夢的錯覺。

    只是,那終究是不可能的。

    小灰對著鬼厲“吱吱吱吱”地叫著。鬼厲低頭看去,只見小灰雙手抓著好些個野果,想來是從外頭摘的,此刻彷彿要拿給主人分享。鬼厲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想吃。小灰也不多讓,便轉過身呼地一下又跳到了房子中間的桌子上,蹲坐下來,然後張口大嚼了起來。鬼厲默默地望著這房中的一切,最後目光落到小灰進來時半打開的窗戶上。從窗外進來了一小片光亮,看不清楚外面的事物。可是鬼厲不用看也知道,在窗戶之外是一個小小的庭院,那裡有一棵蒼松,青青草坪,還有一條石子鋪成的小道,在院子一側,還有一個半圓的拱門。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早已被他鏤刻在記憶深處,再也抹不去了。

    空氣清新得好像略帶甜味,就連屋外那個小小庭院裡,也似乎傳來青草的芬芳。

    恍惚中,他有回家的感覺,可是片刻之後,心底一陣刺痛,卻喚醒了他。

    門外,有腳步聲傳來。

    鬼厲的目光,轉向了那扇門。腳步聲很快就到了門口,但是在那扇虛掩的門前,門外的人卻似乎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刻推開門扉。

    鬼厲注視著那扇門。

    片刻之後,門終於被推開了。

    一個高碩而穩重的身影,站在了門口,幾乎是在同時,那人也望見了醒來的鬼厲。他們二人的目光

    

    在半空中相遇,卻都沒有立刻說話。在他們的目光中,一時間都有太多的複雜情緒,不知是不是因為這樣,才讓原本的千言萬語,都化作了無聲。

    猴子小灰坐在桌子上,口一張吐出了一個野果的果核,然後向著門口處看了一眼,“吱吱”叫了幾聲,又埋頭吃它的野果去了。

    站在門口的男子嘆了口氣,嘴角似乎也露出了一絲苦笑,搖了搖頭,走了進來,對著鬼厲深深看了一眼,道︰“這麽多年不見了,我是該叫你老七,還是叫你小師弟呢?”

    鬼厲的嘴唇動了動,末了,他望著面前的這個男子,低低地叫了一句︰“大師兄……”

    大竹峰上的一切,仍舊像記憶中那樣的安靜,一片靜悄悄的,也不知其他的人都去了那裡。

    宋大仁默默地望著面前的這個人,曾幾何時,他曾經是自己最疼愛的小師弟,是大竹峰田不易恩師座下最不成器的七弟子。而如今,時移事異,物是人非。

    十年了,這卻還是初次相見。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宋大仁坐在鬼厲的對面,這麽問道。

    鬼厲沒有回答,他只是沈默。十年了,回首間光陰如水,不知不覺已走過了這許久的路,只是,卻又如何說得上一個“好”字﹗

    宋大仁端詳著他,曾經的那個少年張小凡,如今看去還有著當初的輪廓,只是容顏之上,終究還是多了滄桑的味道,而不知何時,這個比自己年輕許多,但如今道行也比自己高了許多的人,他的鬢角,卻已經隱隱有白發出現了。

    宋大仁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淡淡道︰“你現下身子怎樣了?”

    鬼厲低頭看了看傷口,只見胸口處原先的那些碎布,此刻都已經換做了整齊乾淨的繃帶,顯然是大竹峰的這些師兄替自己重新包紮過的。而胸口間的傷處顯然還隱隱作痛,但比起昏厥之前已經好上許多了。他默然片刻,道︰“我沒什麼大礙了,多謝師兄掛念。”

    說到這裡,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看了看宋大仁,道︰“我……已經反出了青雲,你們還認我這個師弟嗎?“

    宋大仁笑了笑,雖然笑意中帶著幾分苦澀,道︰“師娘都跟我們說過了,師父他老人家生前的時……“說到這生前二字,宋大仁眼眶一紅,聲音明顯哽咽起來,鬼厲聽在耳中,身子也是微微一顫。

    宋大仁定了定神,繼續說道︰“師父他老人家生前,曾經多次告訴師娘,說自己從未親口將你趕出大竹峰,而且他老人家也從未想過十年前你有什麼錯了。所以師娘吩咐我們,今時今日,只要你自己還願意的話,便還是我們青雲山大竹峰的老七……小師弟……“

    鬼厲慢慢低下了頭,身子微微顫抖著,左手放在床鋪褥子上,緊緊抓成了一團,右手則捂住了臉,悄悄擦去眼角滲出的淚水。

    房間裡,一時沈默了下來。許久之後,當看到鬼厲的情緒慢慢平複下來時,宋大仁低沈的聲音才又響了起來︰“如果你身體沒什麼大礙了,便隨我去守靜堂吧,師娘在那裡為師父……守靈,她想見你。”

    走出了拱門,看到的便是那個熟悉的環形迴廊,宋大仁一聲不吭地前面走著,寬濃的肩膀背部,就像一座小山。

    鬼厲默默地跟在他的背後,不禁又想起了少年時,當自己初次來到大竹峰的時候,便是一路跟隨著宋大仁,慢慢融進了大竹峰的世界。

    他的目光,悄悄落在宋大仁的腰間,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宋大仁腰間已經多了一條白布,自然是為了恩師田不易去世,戴孝致哀了。

    他臉色黯然,合上了眼。

    走出了那條迴廊,便遠遠望見了守靜堂,只是與平日裡一片清淨不同的是,今日的守靜堂卻飄出了煙塵香火,同時隱隱傳來哽咽哭聲。

    宋大仁默默向著守靜堂走了過去,走了兩步,他忽有所覺,回頭看了看,卻發現鬼厲怔怔站在原地,望著守靜堂,卻沒有邁開腳步跟上。

    “怎麽了?”

    鬼厲的臉色看去十分蒼白,不知怎麽,他望著那個煙火飄蕩傳來哭聲的守靜堂,心中竟有了幾分畏懼,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不敢去面對將要傷心的家長。

    宋大仁似乎看出了什麼,嘆了口氣,道︰“走吧。”說著,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鬼厲的身子動了動,看了宋大仁一眼,默默點了點頭,邁步走了上去。越走近守靜堂,煙火的氣息就越是濃烈,而哽咽哭泣的聲音也越發得清晰,但其中雖然有鬼厲記憶中熟悉的聲音,卻沒有女子的哭聲,沒有蘇茹的,也沒有他原本預料的那位已經嫁作人婦的師姐田靈兒。

    終於,在宋大仁的帶領下,他再一次站在了守靜堂的大門入口。

    八道目光視線,瞬間轉了過來,停在他的身上。鬼厲的身子隱隱有些發抖,他的目光一個人一個人地望了過去。

    吳大義、鄭大禮、何大智、呂大信、杜必書﹗

    這些熟悉的面孔,此刻都一一呈現下鬼厲的眼前,多年之前,他們曾是這世上他最可親切的親人,是他最可信賴的師兄。

    他們的腰間都和宋大仁一樣,綁著戴孝的白布,他們的臉上都有悲傷之意,有的眼睛已經哭得紅腫。守靜堂內,放著一個鐵皮大鍋,裡面燃燒著火焰,站在旁邊的師兄們,緩緩將手中的紙錢放入火焰之中。

    煙火繚繞,煙霧彌漫。

    鬼厲怔怔望去,在那煙霧之後,田不易安靜地躺在一張靈床之上,身上被弄髒的衣服,已經換成了一套乾淨的,整齊地穿在身上,看去似乎他的容貌精神,也安詳了許多,師娘蘇茹此刻坐在田不易的遺體身旁,伸出手握住了田不易的手,緊緊相握。

    她的神情很悲傷,但是卻沒有流一滴眼淚,在她的鬢角發間,插著一朵白色的小花,那是清晨裡還微帶露水的野花,淡雅美麗,帶著幾分憂傷。她只是緊緊握著丈夫的手,凝視著田不易的臉龐。而他的女兒田靈兒,卻沒有在這守靜堂中出現。

    而那只從小被田不易養大的大黃,此刻無聲無息地趴在靈床旁邊的地上,頭也無精打采地伏在地面,完全失去了平日裡跳脫的性子。

    鬼厲的目光落在了田不易身上之後,就再移動不開了。他腳步沈重,慢慢地一步一步挪了過去。宋大仁默不作聲地走到旁邊,拿了一根麻繩回來,遞給鬼厲。鬼厲看了看他,眼中掠過一絲感激之色,點了點頭,接過了麻繩,低聲道︰“多謝。”

    宋大仁向蘇茹處看了一眼,道︰“你過去師娘那裡吧。”說完,他默默走回到同門師弟們的中間,向著田不易的遺體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當他的頭抬起時,眼眶又有點紅了,轉過身從跪在自己身旁的吳大義手中接過一疊紙錢,開始慢慢丟到火裡。

    鬼厲看了手中的麻繩好久,然後將繩子綁在了腰間,灰白色的繩子在腰間纏繞著,帶著幾許悲哀,卻又彷彿將他的心,重新綁在了這裡。

    他默然前行,走到了靈床之前,跪了下去,向著田不易的遺體叩拜了三個響頭,隨後,轉向蘇茹跪伏在地。

    “弟子……”他的聲音突然停頓了下來,過了良久,才聽到他用低沈的聲調,重新開口道︰“弟子張……小凡,拜見師娘。“

    身後,宋大仁等六位大竹峰弟子向這裡看來,面上表情都是有些複雜,但更多的,仍然還是那種血濃於水的歡喜與親切。

    就算是蘇茹面上,也一樣露出淡淡一絲欣慰,她望著鬼厲,點了點頭,隨後面上掠過一絲傷痛之色,看向田不易,低聲道︰“不易,你聽到了嗎,這是老七啊,他回來給你叩頭了。”

    鬼厲跪伏在蘇茹腳下,口不能言。

    身後,傳來了哽咽之聲。

    煙霧繚繞,徐徐飄蕩,守靜堂中變得有些恍惚起來,不知是不是因為主人不在了,連這作殿堂看去也顯得空蕩蕩的,絲毫沒有因為人多而變得喧鬧。

    半晌過後,宋大仁擦去眼角的淚水,走上前來,來到蘇茹身邊,低聲道︰“師娘,師父的後事請您示下,要一一通知各脈的師長前輩,我還打算趕去龍首峰一趟知會靈兒師妹,讓她……“

    “此事不急﹗”蘇茹突然打斷了宋大仁的話,淡淡地道。

    宋大仁吃了一驚,在他身後的眾弟子,包括鬼厲在內,也一時都怔住了,守靜堂中,一時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過了好一會兒,宋大仁才大著膽子,小心翼翼地道︰“師娘,師父過世,弟子們都明白師娘傷心,只是這後事……卻是不能拖啊。“

    蘇茹臉色淡淡不變,非但如此,她甚至連看也沒看宋大仁一眼,在她眼中,除了剛才望了那個剛回來的老七一眼,便只有田不易的身影了。

    宋大仁面上露出尷尬之色,一時不知怎麽辦才對,回頭看了看那些跪在地上燒紙錢的師弟們,但眾人也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個時候,蘇茹卻開口叫了一聲︰“大仁。”

    宋大仁急忙應道︰“是,師娘,您有什麼吩咐?”

    蘇茹道︰“你和其他人暫且出去,沒有我的召換,不準進來。”

    宋大仁呆了一下,退後了幾步,旁邊幾個師弟都是看了過來,宋大仁皺眉不語,站在他身旁平日最是機靈的何大智沖著他微微搖頭,臉上有焦慮之色,宋大仁看在眼中,眉頭只是皺得更緊了。

    他與這些師弟們在一起的日子不知有多久了,何大智心中擔憂什麼,他自然清楚明白得很。他是這些弟子中跟隨田不易與蘇茹時日最久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明白師父師娘之間的伉儷情深,這要是在他們這些人不在的時候,師娘一個想不開的話,豈非……

    一念及此,宋大仁臉嚇得都白了,這腳步也無論如何也邁不動了。便在這時,蘇茹瞪了他們幾人一眼,微怒道︰“你們干什麼,莫非你們師父一死,你們都不將我這個師娘的話放在眼裡了嗎?”

    “撲通﹗撲通﹗”

    一連幾聲,除了原本就跪在蘇茹面前的鬼厲外,宋大仁等大竹峰弟子都跪了下來,伏地叩頭,宋大仁口中連道︰“弟子不敢,弟子不敢﹗”

    蘇茹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疲倦之色,似乎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了,只是輕輕揮了揮手,道︰“你們出去吧。”

    宋大仁等人不敢再違抗師娘的意思,當下一個個苦著臉向後退去,但是心頭那塊大石卻是沈甸甸的,不知該如何是好。鬼厲向著蘇茹輕輕拜了幾拜,也緩緩向後退去,不了他才退了幾步,蘇茹忽然道︰“老七,你留下來,我有話問你。”

    鬼厲一怔,停下了腳步,但身後宋大仁等人卻是松了口氣,不管怎麽說,只要有人在師娘身邊,想來就不會出現什麼意外,當下只聽腳步聲聲,不多時,宋大仁等六人都已經退出了守靜堂。

    守靜堂內,一時安靜了下來,只有燃燒的火焰吞噬著紙錢,不時發出輕微的  啪聲音。

    鬼厲默默站在原地,低頭不語,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蘇茹嘆了口氣,道︰“你師父這個人,向來是嘴硬心軟的。十年前那場變故,他一直耿耿於懷,雖然他沒有開口對我說,但我看得出來,他心裡其實是覺得很有些對不住你的。“

    鬼厲眼圈一紅,用力搖頭,急道︰“不是,是弟子不肖,辜負師恩,是弟子對不住師父……”話說到後面,已是哽咽了起來。

    蘇茹的嘴角輕輕顫抖了一下,聽到面前鬼厲略帶哭音的話語,似乎她也被勾起了心底傷痛,只是她眼中雖然痛楚,卻終究還是強忍住,沒有掉淚。她默默望著田不易的臉龐,幽幽道︰“在你師父心裡,從來就沒當你是一位趕出門牆的弟子,你明白嗎?“

    鬼厲垂頭低聲道︰“是。”

    蘇茹道︰“既然如今你也認回了他這個師父,你且過去,給他燒些紙錢,權且當做你盡了幾分孝心,想必不易他也會高興的吧……“鬼厲牙關緊咬,向著田不易遺體跪了下去,拜了三拜,眼中有淚,然後起身走到了大鍋旁,跪了下去。鐵鍋中的火焰已經低了很多,想來是因為宋大仁等人都走了出去,沒有人添加紙錢的緣故。鬼厲向旁邊看了一眼,只見不遠處堆放著好幾疊濃濃的紙錢,都是沒有開封的新品。

    大竹峰上都是修道中人,幾百年只怕也用不上一回紙錢,這些東西想必都是宋大仁臨時置辦後事去山下購置上來的。想到此處,鬼厲心中又是一酸,默默伸手拿過一疊,解了封條,將紙錢一一化作灰燼。

    蘇茹坐在田不易身旁,默默地望著那起伏不定、翻滾不休的火焰,那火光倒映在鐵鍋旁的鬼厲臉上折射出忽明忽暗的光線。

    她忽然開口問道︰“你師父過世的時候,你就在他身邊嗎?”

    鬼厲身子微微一震,隨後將身子轉了過來,仍是跪在鐵鍋旁邊,同時面對著蘇茹,低聲道︰“是。”蘇茹深深看著鬼厲,道︰“昨日你昏厥之後,我替你治傷換藥,卻發現你胸口重傷之處,體內竟有一道你師父獨有的赤焰劍氣,傷你經脈最重的,也是因為此故,這是怎麽回事?“

    鬼厲心頭猛然一跳,不知不覺手間微微出汗,片刻之後,他低聲道︰“弟子這一次受傷,的確乃是師父下的重手,可是……“

    他說到這裡,一時茫然,竟不知從何說起,那一夜變故陡生,曲折詭異,饒是他已經久歷人間紛爭動亂,卻也不禁是為之驚心動魄,更何況其中更有他一生最是敬愛之師長殞命,更加是難以言述了。

    蘇茹哼了一聲,鳳目生威,冷然道︰“你給我從實道來。”

    鬼厲一時竟不敢與蘇茹對視,低下了頭,片刻之後,才徐徐說起,將那晚從自己回到草廟村廢墟偶遇神祕人物,一路追逐到河陽城外廢棄義莊,一直到後來田不易亡故,緩緩向蘇茹說了一遍。

    蘇茹面色越聽越是蒼白,尤其是聽到最後田不易最後亡故的那一段後,更是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只一雙手緊緊地抓著田不易的手掌,像是生怕丈夫再一次離開一樣。

    末了,鬼厲低聲道︰“事情經過便是如此,弟子萬不敢欺瞞師娘。”

    蘇茹目光移向田不易,深深望著那張熟悉而安詳的臉,或許,在丈夫的心中,他並沒有多少的悔意吧,在他心裡,本就是覺得這些是自己應該做的事吧﹗

    她深深呼吸,挺直了身軀,雖然她心裡其實真的很想就這般躺下去,和丈夫躺在一起,再也不管什麼了,只是,她知道還不到時候。

    “你真的看清了……”蘇茹的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的飄忽。

    鬼厲一時沒聽明白,道︰“師娘,您的意思是?”

    蘇茹臉色蒼白,低聲道︰“那個神祕人,真的是掌教真人……道玄師兄?”

    鬼厲深深吸氣,斷然道︰“弟子親眼所見,那人便是化作飛灰,弟子也不會看錯的。”

    蘇茹默默點頭,過了片刻,她徐徐又問道︰“以你剛才所言,不易他最後心智大亂時,將你擊倒,乃是小竹峰的陸雪琪殺了他嗎?“

    鬼厲身軀大震,片刻之間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但到了最後,他仍舊是一切牙關,道︰“是﹗”

    蘇茹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望著鬼厲,似在出神。然而在她目光之下,鬼厲面上的神情劇烈變幻,猶如煎熬一般,半晌之後,他才低聲道︰“那……陸雪琪她,她其實是為了救我,不,是弟子……”忽地,他面上神情一肅,跪伏在地,低聲道︰“師娘,千錯萬錯都是弟子的錯,那陸雪琪她……”

    蘇茹嘆了口氣,道︰“我記得青雲門中弟子,這些年來,你不是和她最是要好嗎,就算你入了魔道,聽說她仍是對你掛念不已,為了你幾次逆了水月師姐的意思,更是回絕了焚香谷雲易嵐谷主的提親,不是嗎?“

    鬼厲跪伏在地,心中亂成一團,腹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當日那場大變之晚,雖然他明知陸雪琪多半是為了救他才不得不出手,然而田不易終究是養育他長大成人的恩師,更是他一生敬愛之人,而就是在他眼前,那一把天琊神劍生生貫穿了恩師的胸膛……之後,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在深心痛楚之時,將陸雪琪拒之千裡之外。

    南疆動亂之後,曾有的短暫擁抱,卻在這造化弄人之下,鴻溝更深更巨,真不知蒼天為何這般殘忍了﹗

    此番在蘇茹面前,雖然鬼厲曾有過如此複雜心態,卻不能坐視蘇茹對陸雪琪有所誤會。然而他更深深明白,師娘對待師父一片深情,比之自己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那麼連自己都難以接受的事,卻又如何能要求師娘寬宏大量呢?

    鬼厲怔怔無言,竟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事實如刀鋒般尖銳無情,每一個接近的人,似乎都要被它所傷害﹗

    只是此刻蘇茹的面色,卻沒有鬼厲想像的那般決絕,相反地,在最初的悲傷過後,她面上卻慢慢有了思索之色。片刻之後,蘇茹對鬼厲道︰“我記得剛才你說過,不易臨終之前,神志曾短暫回複,認出了你,是嗎?“

    鬼厲點了點頭,道︰“是。”

    蘇茹道︰“那他可對你說了什麼話?”

    鬼厲凝神思索了片刻,低聲道︰“師父醒來之後,對我說了兩句話。”

    蘇茹追問道︰“他說了什麼?”

    鬼厲道︰“師父說的第一句比較怪,只是重複地說了三個字︰不怪她、不怪她。第二句是交代弟子,在師父過世之後,將他老人家的遺體帶回大竹峰交給師娘,並轉告師娘……“

    蘇茹面色一變,道︰“他要你對我說什麼?”

    鬼厲低聲道︰“師父臨終的時候要弟子轉告師娘,請師娘節哀,不要……不要做傻事。”

    蘇茹怔怔無言,眼眶中淚光盈盈,身子晃了又晃,看去全身無力,搖搖欲墜,已是傷心欲絕的模樣。鬼厲心中痛楚擔憂,卻又不敢上前,只能跪伏在地,叩頭道︰“師娘節哀﹗”

    半晌之後,才聽到蘇茹略微平靜下來的聲音,低低道︰“我沒事了,你起來吧。”

    鬼厲這才站了起來,抬頭看去,蘇茹的臉色已是平靜了下來,但眼中傷心之色,仍是顯而易見。

    守靜堂中,又是一片沈寂,鬼厲默默向著旁邊鐵鍋中添了幾張紙錢,這時,蘇茹忽然開口道︰“你心裡是不是也對陸雪琪出手殺了你師父,有所不滿和怨恨?“

    鬼厲吃了一驚,不知師娘問的這一句究竟是何意思,一時答不出來。但蘇茹乃是聰明至極的人物,加上世事早已看穿,只看可鬼厲面上的神情,便已大半了然於胸。

    她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不易臨終前還要對你說的‘不怪她’三字,是什麼意思?”

    鬼厲一怔,道︰“什麼?”

    蘇茹微微苦笑,道︰“如我所料不錯,只怕不易他是心甘情願要那位陸雪琪陸姑娘殺他的。”

    鬼厲大吃一驚,道︰“師娘,您這話……”

    蘇茹長嘆一聲,道︰“罷了。往事不堪回首,卻終究揮散不去,我們上一代的祕密,總不能牽扯你們這些小輩了。“她默默回頭,看著田不易,只見田不易臉上安詳平和,看去像睡著了一般,她低低地道︰“不易,你也一定是想讓我把那個祕密,告訴他的吧……”
引言 使用道具
hesperose
公爵 | 2017-9-13 13:15:54

第七章回家

    雨散雲收,黑暗的夜終於過去,天際透出第一道微光,悄悄灑向人世間。

    青雲山大竹峰上,還是一片寧靜。弟子們雖然勤奮,但也不會這麽早起身。守靜堂外,飛檐瓦片間,還有昨晚留下的殘露,化作水滴,斷斷續續地滑落下來。遠方的竹林還是與往日一般的青翠,遙遙望去,這個時候竹林中還有彌漫的山霧,如薄紗一般,輕輕飄動。

    守靜堂的大門也和平日裡一樣,依然是大開著門的,門檻背後,青磚之上黃幔舒卷在柱子一旁,供奉著三清神像案前的長燈明火,在晨光中靜靜燃燒著。

    微帶著寒意的晨風,從遠方吹了過來,掠過屋宇樓閣,在守靜堂這裡輕輕打了個轉,又吹向更遠的地方。在風中,傳來了幾聲清脆悅耳的鳥鳴,這是清晨裡唯一的聲音。

    這是一幅十分安寧的畫面,道家仙境,不知有多少清晨都是這樣度過,不沾有絲毫的塵世俗氣。但在這樣一個早晨,卻與往日有了不同,多了一道不和諧的異常。

    一個全身濕透的身影,跪伏在守靜堂的門口,頭顱深深埋在臂彎之間,貼著地面。他跪伏的周遭土地,都已經被從他身上滴落的水珠淋濕了,而從他身上、衣物上,仍然還不斷有水珠滲出、滑落。

    而在這個人的身前六尺開外,守靜堂門口青磚石階之上,田不易的遺體安靜地躺在守靜堂的門口。雖然沒有了生命,但田不易看去顯得十分安詳,臉上並沒有痛苦之色,似乎死亡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情。

    田不易的雙手,合攏放在胸腹之間,身上的衣物也都被細心地整理過了,整齊地穿在身上。此外,他的衣服上也有淋濕的痕跡,但水汽卻遠遠比在台階之下跪著的那個人好多了,只不過衣服上到處都有泥漿弄汙的痕跡,雖然看得出經過人加以揉洗整理,但倉促之間,無法洗淨,所以這些痕跡仍然隨處可見。

    不過,想來他也不會在意這個吧。

    晨風依然還在吹著,輕拂過青雲山大竹峰的山頭,吹過了守靜堂的飛檐青瓦,吹在了守靜堂前。像是感覺到了風中的寒意,鬼厲的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他的身體看去還是虛弱,只是,他卻還是一動不動地跪著,對著守靜堂的大門,將頭深深埋下。

    這裡有他熟悉的一切,樓閣殿宇,石階神像,甚至於他跪伏之地上的泥土,和泥土中散發出來的淡淡氣息,都是他記憶深處不能有片刻遺忘的片斷。不知有多少次,他曾夢想過回到當年,重回這片山峰土地,而如今,他回來了,卻是心若死灰。

    在鬼厲跪伏的身影背後,走過長長的一片空地,視線所及的地方,便是那個張小凡曾經的樂園──廚房。十年過去了,兩塊木板做成的廚房的門,好像還是沒有改變,只是多了幾道傷痕,掉了少許木塊,顯得更加滄桑了。

    廚房的門是虛掩著的,但很快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推開了,伴隨著幾聲細微的“吱吱”聲,猴子小灰大來了門,輕輕跳了進來,

    甚至這廚房中的擺設,看來都沒有改變過,吃飯的桌椅,煮飯、炒菜的竈台鍋碗,都還在原來的地方。小灰的眼睛轉了轉,熟練地跳上了房子中間的桌子,然後向右邊看去。

    果然,在廚房桌子的右邊,靠著牆壁的地方,有一大堆的乾燥茅草堆在一起,上面一個黃色的身影,正在酣睡,口鼻之中還不時發出“哧哧”的幾聲,正是那只與小灰從小玩到大的大黃。

    小灰蹲在桌子上,尾巴卷了起來,卻沒有立刻跳上前去,好好和離別許久的好友擁抱。它只是抓了抓腦袋,轉過頭向著廚房門外看了一眼,然後又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大黃,似乎有點猶豫不決。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耷拉著耳朵酣睡的大黃,眼睛仍然那麼閉著,但兩只耳朵突然豎了起來,似乎聽到了什麼,然後腦袋動了動,張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趴在不遠處桌子上的熟悉身影,大黃吃了一驚,但立刻來了精神,睡意全無,興高采烈地跳了起來,對著小灰“汪汪”叫了兩聲,三兩步躍了過來,後腳著地,兩只前腳趴在了桌沿,眼中滿是興奮之意,尾巴搖晃個不停。

    小灰咧嘴笑了起來,似乎也被大黃的情緒感染,一把將大黃的狗頭抱在懷裡,撫摸著大黃油光鮮亮的皮毛。大黃不住用腦袋頂著小灰,然後伸出舌頭舔小灰的臉

    小灰“吱吱”笑了起來,翻身跳下了桌子,大黃也回過身來,打鬧了一陣之後,小灰像是想起了什麼,皺了皺眉,伸出手拍了拍大黃的腦袋,然後向著廚房外邊指了一下。

    大黃看了看小灰,不大理解小灰的意思。小灰“吱吱吱吱”又叫了幾聲,跳到了大黃的背上,大黃四腳邁開,跑出了廚房,四下張望,很快就望見了守靜堂那裡有一個跪著的人影。

    而那個身影,分明也是它所熟悉的。

    大黃不由得興奮起來,沖著那個身影“汪汪汪”連叫了幾聲,邁開步子就大步跑了過去,一路之上尾巴搖晃個不停。很快地,它就跑過了那片空地,接近了鬼厲,只是就在中國時候,大黃的腳步突然窒了一下,卻是停了下來。

    它的目光越過了對著守靜堂大門跪伏這個的鬼厲的身影,望見了平靜躺在守靜堂外石階上的田不易的遺體。

    小灰悄無聲息到從大黃的背上滑了下來,跑到鬼厲的身邊,摸了摸腦袋,向四周張望了一下,然後蹲坐在了地上,緊靠著鬼厲的身體。

    大黃慢慢走了過去,邁上石階,來到田不易的身旁。它先是注視田不易的面容良久,然後輕輕嗅了嗅田不易的身子,接著又嗅了嗅田不易身體的其他地方。它的尾巴在這麽做的時候,一直對著田不易輕輕搖晃著,最後,大黃轉過頭來,似乎還是有些困惑的樣子,走到田不易的頭旁,輕輕用腦袋去蹭田不易的臉,口中發出了低低的“嗚嗚”聲。

    田不易沒有任何的回應。

    大黃呆了很久,卻沒有預想中的狂吠與長嚎。它最後一次無力地蹭了蹭田不易的臉龐還是沒有回應,像是放棄了一般,這只黃狗默默地在田不易身前趴了下來,它的雙眼還是盯著田不易,像是希望田不易突然會醒來一樣,它把頭放在前腳上,耷拉下了耳朵,依偎在主人沒有生氣、冰涼的身旁。

    清晨的風,帶著昨夜的寒氣,悄悄吹過。石階之下,鬼厲的身子又微微顫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又再次陷入了靜止狀態,一動不動地跪伏著。

    這帶著寒意的清晨,時光還在悄悄流逝。

    “啊﹗”

    一聲輕呼,蘇茹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雲鬢微亂,花容憔悴,她慢慢從桌子上支起了身子,昨夜,她便是在這張桌子上,悄然睡去。

    合上的窗扉鬆開了些,從那縫隙中透進了清晨的一道光亮,照進了屋子中見,蘇茹怔怔地看著那些光亮許久,待心情慢慢平靜了,才略微苦笑了一下,轉過眼來,將桌子上擺放著的一面小圓鏡拉了過來。

    鏡子中,出現了她美麗的容顏,縱然因為思念和熬夜,顯得有些憔悴,但從她面上散發出來的風姿,卻依舊令人動心。

    容顏還未老,心呢?

    她端詳了鏡中自己的模樣許久,嘆息了一聲,將小圓鏡壓在了桌上,然後起身走到了窗前,一伸手,“吱呀”一聲,將窗扉完全打開了。

    清晨的光亮頓時湧進了這個屋子,驅趕走了所有的陰暗,讓人心情為之一震。蘇茹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迎著窗外,慢慢伸了個懶腰。

    晨風吹在臉上的感覺,還帶著一些隱約的寒意。

    她開門走了出去。

    看著這天色還早,想必那些弟子們都沒有起床吧,也罷,就讓他們多睡一會兒,稍候還要吩咐他們下山去尋找不易,估計也有的他們累了。

    蘇茹心中這麽想著,信步向著守靜堂前殿走去。

    彎曲的迴廊在腳下慢慢延伸,迴廊之外,修竹在晨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音。不知怎麽,蘇茹在這樣一個清晨,卻發現了自己平日裡忽視了的很多東西。

    迴廊欄杆上的漆,年深日久,斑駁剝落,很多地方都掉落了。記得上一次刷新守靜堂,還是自己和田不易新婚的時候,不知不覺地,這個迴廊竟也陪著自己度過了無數歲月,而自己提升農田從這裡經過,竟沒有發覺。等田不易回來了,一定要讓他找個時間重新粉刷一次。

    還有欄杆外頭竹林中最粗的那枝修竹,依稀還可以望見刻在竹身上的兩柄小劍,那是當初自己新婚喜悅之下,刻在了青竹之上,希望可以雙劍合璧,同修仙道。記得那個時候,田不易還曾經笑話刻得難看,自己假裝發怒,登時將他急了半死,哄了半天才饒過了他。

    當年情景,如今猶歷歷在目,蘇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心情好了起來。她深深吸了一下清晨這略帶著甜味的空氣,繼續走去。隨後,她又想到,大黃是不易從小養大的狗,他走了這麽多日,也不知道徒弟們有沒有把它照顧好,要是不小心餓瘦了些,不易回來又該要抱怨人了吧。

    蘇茹微笑著搖了搖頭,決定趁著現下還早,去一下廚房看看大黃。她這麽一路走來一路想著,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守靜堂前殿之上。

    “當﹗”

    清晨裡第一聲的鐘鼎之聲,遠遠從遠方傳來,那是青雲門晨起的信號,也是喚醒這新的一天的聲音。這鐘鼎之聲低沈而濃重,回蕩在群山裡,久久不散。

    蘇茹的心,似乎也隨著這聲音,猛地跳了一下。

    守靜堂前,有身影或跪或躺,而一向愛睡懶覺的大黃,不知怎麽今日卻起得這麽早,而且乖乖地趴在守靜堂門口石階之上,無精打采的樣子。

    像是聽到了什麼聲音,大黃耷拉的耳朵動了動,腦袋轉了過來,向著守靜堂裡看了一眼。那晨光還未完全照亮的陰影裡,不知何時站了一位女子,正呆呆地望著這一切。

    蘇茹的心,不知為何跳得越來越快,甚至像是要爆炸開來一樣,令她有喘不過來氣的感覺。那個靜靜躺在守靜堂石階上的身影,熟悉得像是刻在她魂魄深處,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影子。

    可是她此刻,卻在心中千百次地祈求,自己錯了,自己看錯了……

    她面色白得像紙一樣,腳上如灌了鉛,一步一步慢慢地走過去,嘴唇也在微微顫抖。趴在田不易身旁的大黃,看著蘇茹緩緩走來的身影,尾巴對著她輕輕搖晃了一下,卻又重新把頭埋在地上,一雙眼默默注視著躺在眼前餓主人。

    走近了,終於還是近到了無法再逃避的地方。田不易那張熟悉的臉龐映入在蘇茹的眼簾裡,他彷彿是睡著了,安靜地睡著了。

    蘇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腳下一個踉蹌,竟是跌倒在地。幸好她道行深濃,勉強穩住了身子,饒是如此,她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雙腳無力,走到了田不易的身子旁邊,跌坐了下來。

    顫抖的手,慢慢撫過田不易的身軀、衣衫,經過田不易胸膛的時候,蘇茹的手停頓了一下,抖得更加厲害了,然後,她眼角緩緩流下了兩行清淚,一滴一滴,落在了田不易的臉龐之上。

    在她身旁,大黃發出了“嗚嗚”的哀鳴聲,把頭湊了過來,在她的腿邊,輕輕摩擦。

    她緩緩抬頭,望著石階之下跪著的那個身影,還有在那個身影一旁的灰毛猴子,半晌之後,她低低地,帶著哽咽,道︰“你是……小凡?”

    鬼厲的身子抖了一下,沒有抬頭,相反的,他的頭顱反而埋得更低了,甚至已經緊緊貼在了粗糙的地上。泥土磨礪著他的肌膚,開始他彷彿毫無知覺,過了一會,才聽到他發抖的聲音。

    “是……弟子……,師……娘。”

    蘇茹淒然一笑,道︰“你不必如此,起來說話吧。”

    鬼厲跪伏在地,沒有抬頭,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不敢再看蘇茹一眼,低聲道︰“弟子罪該萬死,沒……沒能保護師父周全……”他聲音斷斷續續,像是說的每一個字,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懲罰。

    蘇茹慢慢地將田不易的上半身抬起,擁抱在自己懷中。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不知是不是因為感覺到了田不易身上的冰冷,還是想著,要將這冰冷的身軀,用自己的溫暖去焐熱。

    “你起來吧。”她的聲音聽起來空洞而淒涼,在鬼厲記憶中,從沒用記得蘇茹曾如此無力、無助的語氣,而這個發現,只能令他更加的痛苦,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臉在沙土中慢慢移動,好讓那面上痛楚,可以分散就快要炸開來的心。

    “你不起來,又怎麽告訴我事情經過呢?”蘇茹淡淡地說著,目光卻只望著懷中早已沒有知覺的那個身體,像是此時此刻,她眼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東西了。

    大黃向前爬了兩步,用頭輕輕蹭了蹭田不易的身子,哀鳴聲低低不絕。

    鬼厲的身子停頓了一會,慢慢直了起來,抬起頭,看向蘇茹。那個端莊美麗的女子,即使是在這心死的時刻,彷彿也不曾失去她的風姿。晨風中,她微微起伏的秀發,飄在她的鬢邊,伴隨著她將白皙的臉頰貼在田不易的臉龐之上。

    “你回來了,你終於回家了……”

    這是鬼厲聽到蘇茹說的,最後一句話。

    然後,他胸口猛然間氣血激蕩,血氣如洶湧浪濤一般翻滾起來,跟著眼前一黑,就像是腦海中一直繃得死死的、緊無可緊的一個弦,瞬間斷裂了開去。

    他“撲通”一聲,像一面木板摔在了地上,昏了過去。

    在他迷迷糊糊就要失去知覺的前一刻,眼前黑糊糊的一片,感覺像是全身都被火燒了一般炙熱無比,但身體裡面,卻冷得像冰塊一樣。而遠處隱隱約約團傳來了幾聲大喊,那喊聲中帶著驚恐與痛楚,片刻之後便化作了一片哭泣之聲。

    紛亂的腳步四處響起,但都是向著一個方向而來。

    “師娘﹗師娘……”

    這無聲的吶喊,是鬼厲腦海中最後也是唯一閃過的念頭,然後,他便再也沒有知覺了。
引言 使用道具
hesperose
公爵 | 2017-9-13 13:13:29

第六章傷口

    ==========

    青雲山,大竹峰。

    夜深人靜,只有遠處隨風而來的竹濤聲,在夜空中輕輕回蕩,燈火早已熄滅,大竹峰的弟子們也都安息了,只有在守靜堂後面,還有一盞孤燈,兀自在黑暗中閃爍著光芒。

    夜風輕送,有一絲涼意,從開著半扇的視窗裡吹了進來,發出輕微的“嗚嗚”聲,也把屋子中間桌面的那盞燈火吹得有些搖晃,變得明滅不定起來。

    一只白皙的手輕輕伸了過來,擋住了風,火光很快穩定了下來,重新開始發出光亮。蘇茹有些慵懶的坐在桌旁,夜已深了,她卻沒有什麼睡意。

    屋外的風,還是不停的吹著,打開門窗,不時地發出輕響。蘇茹站了起來,緩緩走到窗子邊上,卻沒有馬上關上窗戶,而是向著窗外看去。

    蒼穹如墨,正是最黑暗的時候。

    她凝神傾聽,只是這深夜的風裡,卻沒有她想聽到的聲音。

    蘇茹的臉上泛起淡淡的一絲苦笑,悄悄關上了窗戶,回身重新坐回到了桌子旁,她與田不易都不是看重奢華的人,這臥室裡擺設的什物也不多。此刻桌子之上,除了一個布包之外,也只有一面小小的圓鏡。

    她將那面原鏡拿了過來,那面圓鏡中出現了一位端莊美麗的女子,秀發如雲,膚若少女,不見有一絲皺紋。她與田不易夫妻合籍,修行了幾百年,才有了這份道行,容顏常駐。

    看了半晌,蘇茹卻是輕輕地嘆了口氣,將小圓鏡子放在了一邊,將另一頭的布包拿了過來,打開了她。

    裡面卻是一些最普通的東西,一些針線,一塊布料,還有剪刀,粉擦……凡俗世間,普通人家的婦人一般都有這些東西,好為自己的丈夫、孩子縫衣做衫的。蘇茹輕輕地拿了布料,穿針引線,借著那盞燈火,細心地縫製起來。

    只是她縫著縫著,在那燭光的照射下,她的眼神卻變得有些迷離起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什麼,縫製的速度也慢了許多。便在這個時候,突然屋子外頭好像風一下子大了起來,“嗚”的一聲過去,卻是將剛剛關上的窗戶重拍了一下,一下子竟又重新吹開了去。

    一陣冷風,頓時沖了進來,桌上的那點燭光,登時被這股大風給吹滅了。

    “啊﹗”

    一聲輕呼,蘇茹在黑暗中皺了皺眉,手指尖上,傳來了一陣刺痛。以她的道行修行,居然會被小小的縫衣針傷了手指,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起來。只是不知怎麽的,此刻屋中黑暗一片,被這淒冷夜風一吹,蘇茹的心情便有些淒然起來,像是心裡堵了一塊大石沈甸甸的。

    她嘆了口氣,放下衣物針線,走到了窗邊。窗外的景色依舊,只是往昔無數次曾和她著這一切的丈夫,已經離開很久了。

    天亮之後,或許應該再打發大仁他們幾個下山去找找吧,總這麽等著,也不是辦法。

    蘇茹心中這麽想著,眼前掠過田不易的樣子,心頭一陣擔憂。

    夜色正深﹗

    她凝望著夜空半晌,嘴唇輕輕顫動著,不知說些什麼。過了半天,她默然低頭,幽幽嘆息了一下,重又關上了窗戶。

    屋外,風彷彿又疾了幾分。

    狐岐山,鬼王宗。

    同樣的深夜裡,也有人無眠,只不過心境或許是兩樣了。

    隱藏在山腹最深處的血池上空,鬼王與鬼先生並肩站著。鬼先生仍然是全身都裹在黑色衣物之中,看不清楚他的神情,而鬼王的面上卻有著掩飾不住的興奮與喜色。

    他看上去絲毫沒有因為熬夜而顯得疲憊。事實上,以鬼王的修行道行,便是幾曰不眠不休,也不會有大礙,而此刻的他臉上非但沒有疲憊之色,發而隱隱透著紅光,神滿氣足,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腳下的血池。

    被無數鮮血浸泡著的血池,此刻與往曰相比,又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四大靈獸仍然被禁錮在血水之中,就算是前番奮力掙紮的饕餮,此刻看去也像是被抽光了力氣,無精打采地匍匐在血水中,半天也不見動彈一下。

    而一直以來都很平靜的血池之水,此刻也不再平靜,巨大的水面之上,不斷從血水深處冒出氣泡,同時不斷傳出破裂的聲音,而且這個速度比原來更快了不下數倍,且氣泡的數量也多了許多。整個血池,看去彷彿是沸騰了一般,一股無形的力量正不斷地從血池深處逐漸甦醒過來。而這個空間裡,曾有的血腥氣息,更是比之前濃烈上了十倍不止。

    半空之中,那一尊四靈血陣的樞紐伏龍鼎,也與往曰發生了些變化,原本古拙濃重的鼎身,似乎已經從下方那個血池之中和四大靈獸身上,吸取到了許多靈氣妖力,而逐漸透出了一絲紅光,而本來看去是青銅材質似的大鼎此刻也呈現出了一種通透而微顯淡黃的琥珀顏色,看去隱隱有莊嚴之象。

    鼎身之上,那些神祕的銘文文字,一個個已經亮了起來,像是都重新得到了生命一般,閃爍著詭異的光芒。而最正中的那幅圖案上,原來忽明忽暗的四只靈獸圖案之中的那個猙獰魔神頭像,仍然是殷紅如血,貪婪地吸取著伏龍鼎從下方不斷吸收的靈力。

    而圍繞著伏龍鼎的周遭空間,在這密封的山腹之內,竟然是憑空如霧似雲的漩渦氣流,隱隱挾帶著風雷巨力,在這尊鼎身周遭不斷遊走著。即使站在遠處的鬼王與鬼先生,也依然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這尊伏龍鼎本身所蘊含著可怕可怖的法力,而這詭異法力仍然是在不停地增添補充加強著。

    與鬼王一樣,鬼先生也注視著伏龍鼎,但他的目光冰冷銳利,與鬼王相比,它少了一份狂熱,多了一份冷靜。

    鬼先生注視伏龍鼎良久,徐徐開口道︰“現下一切都未有意外,與伏龍鼎鼎身銘文所述完全一樣,照此下去,只要七七四十九曰之期圓滿,四靈血陣這蓋世奇陣,必將成功﹗”

    鬼王深深呼吸,臉上紅光滿面,眼中更透出少有的狂熱光芒,踏上一步,忍不住長嘯一聲,道︰“好,好,好,老夫都有些等不及了﹗”

    鬼先生向他看了一眼,道︰“宗主稍安毋躁,來曰方長。”

    鬼王仰天大笑,霍地回過身來,走到鬼先生身前,卻是伸手重重向鬼先生肩膀拍了下去,鬼先生似乎是一驚,眼中掠過一絲異色,但終於還是沒有移動,站在原地。片刻之後,鬼王的手掌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卻是並無異樣,只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啊﹗”

    他大笑著,十分高興,然後似乎想起來了什麼,笑容收斂了一些,正色對鬼先生到︰“多謝你了。”

    鬼先生微微低頭,道︰“此蓋世奇陣能夠成功,都是宗主洪福齊天,而且若非有這伏龍鼎神器,在下也是無計可施。”

    鬼王微笑搖頭道︰“伏龍鼎乃是我鬼王宗重寶,但多年來卻無人可以參悟鼎身銘文,也只有你最後才助了老夫一臂之力,此乃天降先生於老夫,已成霸業也﹗”

    鬼先生沈默片刻,道︰“宗主過獎了。”

    鬼王呵呵一笑,又轉過了身子,目光再度落在了那虛空而立,光芒萬丈,瑞氣逼人的伏龍鼎上,眼中又是一陣興奮狂喜之色羅掠過,忍不住再次哈哈大笑了起來。

    鬼先生靜靜地站在鬼王身後,看著鬼王愈發顯得有些驕狂的神態,一言不發。此刻若是隨便進來此處認識鬼王的人,只怕都要大吃一驚,鬼王向來是雄才大略而內斂深沈,從來沒有這般張揚狂妄的神情,但此番看在鬼先生眼中,卻不見鬼先生有絲毫驚訝之色。

    也不知道是平曰裡鬼先生與鬼王獨處時見得多了,還是他心機深沈,旁人根本看不出來。

    總而言之,在這隱祕山腹巨大血池之上,濃濃的血腥氣息中,鬼王志得意滿地盤算著將來之事,那得意的笑聲回蕩不散,逐漸籠罩了整座龐大的洞穴。而在他身後,是一個安靜的陰影,悄無聲息地站著。

    青雲山下。

    蒼穹之上那層詭異的黑雲不知何時已經漸漸消散了,但雲層依然很濃,從漆黑的天空裡,大雨還在下著,沖刷著這個顯得有些寂寥的人世間。

    荒野之上,風急雨驟,寒意刺骨。曾經在不久前還是一座廢棄義莊的地方,在一場驚心動魄的激烈斗法之後,已經完全成為了廢墟,甚至連腳下的大地,也因為巨大法力的破壞而翻了過來,被大風大雨沖刷之後,成為了骯髒的泥濘。

    天色昏暗,竟沒有了一絲光亮。荒野之中,風雨裡,只有一縷淡淡的藍色之光,微微閃爍著。

    一向愛清潔的陸雪琪,一身白衣已經被泥土汙了,但她似乎完全沒有在意。在她身前不遠處,就安靜地躺著田不易的遺體,他閉上了眼睛,平靜得就像睡著了。風雨打在他的臉上,風中有嗚咽之聲,似乎是在哭泣。

    鬼厲依然沒有醒過來,借著天琊淡藍色的微光,可以看到他臉色慘白得如死人一樣,而他的神情,更是滿臉都是痛苦之色,若不是胸口還有微微起伏呼吸,幾乎令人產生錯覺。此刻,他的身體被陸雪琪抱在懷中,天琊靜靜散發著光芒,在陸雪琪與鬼厲周身細小的地方,撐起了一小片空隙,無形的力量遮擋住了雨滴。

    而在他們身前不遠處,猴子小灰也失去了往曰的活躍,靜靜地坐在地上,天空中落下的雨水打濕了它的身體毛髮,不時有水珠流過它的臉龐身體,滴落到地上。一陣冷風吹來,小灰三只眼睛都眨了眨,似乎感覺有些寒冷,悄悄向鬼厲的身體靠近了些。

    陸雪琪默默抬頭,向小灰看了一眼,然後伸出手去,輕輕將小灰拎進了天琊光環之內,讓它趴在鬼厲身上。小灰向陸雪琪看了看,口中發出輕聲的“吱吱吱吱”叫聲,隨後腦袋又輕輕垂了下去,靠在了鬼厲胸口。它的頭側過一邊,眼光注視著前面不遠處,田不易安靜的遺體。

    如夢?如幻?

    那似是一場悠遠而綿長的夢境,可是卻沒有半分的喜悅,因為到了盡頭,才發現原來是一場噩夢。

    鬼厲的身體動了一下,蒼白的臉上傷心的神色似乎又深了幾分。片刻之後,隨著一聲帶著痛楚的呻吟,他緩緩醒了過來。

    眼前有光,淡藍色的光華,在身子周遭輕輕浮沈縈繞著。

    四周有聲音,是風雨之聲,風吹雨打,風雨蕭蕭。

    靠在鬼厲胸口的小灰突然直起了身子,看著鬼厲。

    冷風再一次吹過。

    鬼厲輕輕顫抖了一下,然後他看到了陸雪琪的目光,那張和他一樣蒼白的臉龐,這風雨之夜裡,惟一陪伴他的人。

    鬼厲的嘴角,輕輕顫動了一下。

    胸口的疼痛已經減輕了許多,鬼厲向著胸口看了一眼,只見胸口纏著七八片大小不一的白色布帶,看去都是從衣物上臨時撕扯下來的,而此刻他的神志漸漸清醒,很快便察覺了自己胸口傷處的斷骨,都已經一一被接好了。只是田不易那一掌威力委實是非同小可,他全身氣脈都被震傷,雖然有陸雪琪事後施救,但也只怕要養傷多曰才能復原了。

    一念及此,他下意識地轉眼看去,很快就看到了那個養育他長大的恩師。鬼厲沒有說話,他似乎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風雨之中,田不易的臉龐上濺滿了水珠,默默地躺在骯髒的泥濘之中。

    有誰知道,他死後會如此?

    喉間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沙啞喊聲,鬼厲的身子從陸雪琪的懷間滾了下來,落在了泥濘之中,然後掙紮著向田不易的遺體爬了過去。陸雪琪吃了一驚,本能地向前拉住了他。可是她的手碰觸到鬼厲身體的時候,卻聽到鬼厲低低地說了一句︰

    “別拉我。”

    陸雪琪木然呆立,緩緩收回了伸出的手。她的目光望著鬼厲,一直跟隨著他,看著鬼厲離開了天琊的光環,一步一步吃力地向著田不易的身體爬了過去。風雨無情,凜冽而來,很快打濕了他的身體,一路之上,混濁的泥漿濺滿了他的身軀。

    猴子小灰跟在鬼厲身旁,看著主人的模樣,似乎也有些著急,不時跳到鬼厲身邊,伸出雙手想要拉他一把,可是鬼厲相比於小灰身軀太大,小灰一時也使不上勁,不由得有些著急起來,“吱吱吱吱”叫了幾聲。

    終於,鬼厲爬到了田不易的的身旁,觸手處,早已冰涼。鬼厲牙齒緊緊咬著,身軀也微微顫抖。他的目光,細細打量著面前的田不易,像是多年的遊子歸來,卻終究只剩下了絕望。

    從他臉上,滴下了水珠,落在田不易已經僵硬的臉上。

    風雨愈發大了。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了田不易的胸膛,雖然是曾經整理過的衣衫,然而那巨大可怕的傷口,仍然觸目驚心。鬼厲像是整個人都被刺了一下,身子都僵住了。

    然後,他緩緩轉身,向後望去。

    身後,是陸雪琪孤單而淒然的身影。風雨中,她默默地迎著鬼厲看來的目光,臉色毫無血色,縮在了衣袖裡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在她的肌膚之中。

    那一瞬間的對望,不知又是怎樣的心酸?

    鬼厲臉上的表情,漸漸茫然,連最初的痛楚傷心,也漸漸消失,只有茫然。也就這麽茫然地轉過了頭去,重新看著田不易,風雨吹來,田不易的臉上,不知什麼時候,濺上了地上的幾點泥漿。

    鬼厲慢慢的伸出手去,抹掉了田不易臉上的雨水。當他觸及田不易臉上冰冷的肌膚的時候,他的手卻像是被火燙了一般,本能地向後一縮,然後才再次伸出,仔仔細細、小心翼翼地擦去了田不易臉上的泥漿與雨水。

    然後,他支起身子,爬近恩師的身軀,用自己的胸膛,為田不易遮擋這漫天風雨,不再讓這淒風苦雨,碰觸到他的身子。

    陸雪琪默默看著他做的一切,沒有阻止,在她美麗的臉上,只剩下了淒涼。

    “我少年時,家破人亡……”鬼厲的聲音,突然從風雨之中傳了過來,他說得很慢,就像每一個字,都在他心間翻滾了無數次,才慢慢吐露出來。

    陸雪琪悄悄走近了他,而鬼厲的身子保持不動,依然還在為田不易遮擋風雨。

    “是師父他帶我回了大竹峰,教我養我,他老人家的恩情,我一輩子也還不了。”

    鬼厲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為傷後疲累,有些支撐不住。陸雪琪臉色變了變,伸手前去扶他,可是她的手才碰到鬼厲的身子,鬼厲卻向一旁稍稍移開了一些,避開了她。

    陸雪琪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鬼厲吃力地抱起了田不易的身軀,將他的頭臉深深抱在自己的懷中,同時他的臉上,浮現出深深的痛楚之意,口中只是低低自語著。

    陸雪琪站在他的身旁,在風雨之中,仍然將他的話語聽得清清楚楚,鬼厲只是反反覆複重複著一句話︰

    “我一輩子,也還不了了……一輩子,也還不了了……”

    陸雪琪的唇,微微顫抖著,她的目光,掠過了田不易的臉龐,有誰知道,就在這同樣一個晚上,這個人也曾經微笑著和她說話,對她許下過諾言,讓她在曾經的絕望中,看到了希望的微光。

    那一劍,那一個傷口……

    傷了的人,卻又何止一個﹗

    她淒然而笑,轉過身去,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搖晃了幾下,秀眉皺起,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點點滴滴,落在她胸口衣裳、也落在了大地之上,只是風雨無情,不消多少時候,便被這雨水侵蝕不見了。

    她抬頭望天,冰涼的雨滴落在了她臉上,那蒼穹如墨,漆黑一片。

    不是快天亮了嗎?

    可是為什麼,這世間天地,直到這個時候,除了這寂寥的風風雨雨,剩下的,只有漆黑一片呢?

    陸雪琪眼角有淚,在那風雨之中,悄然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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