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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19-2-5 17:23:50

【小說封面】: 1496234539057.JPG

【作者概要】:縱橫作家

【小說類型】:武俠仙俠 古典仙俠

【內容簡介】: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斷江,摧城,開天!

【其他作品】:《一世梟雄》、《老子是癩蛤蟆》、《天神下凡》、《陳二狗的妖孽人生》、《極品公子》、《桃花》、《宗教裁判所》、《雪中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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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4-4-11 21:15:2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不知天高地厚


  陳平安面帶微笑,屈指彈劍,劍尖微顫,鏗鏘作龍鳴,劍光圈圈漾開,映照得整張臉龐神采奕奕,得大自由。

  稍稍振翅便撞壁的籠中雀,觀天如看一幅界畫的井底蛙,我與我相看兩厭、互為苦手的我們,終於可以跟這個世界,說幾句大話,心裡話。

  姜赦聽聞此言,非但沒有出言譏諷,反而有些恍然,「這就終於說得通了。」

  登山求仙,怕什麽,就來什麽?修道之人,怕那萬一,便成一萬。

  姜赦終究不是十五境,難以超脫此道,依舊有劫起劫落,避無可避。姜赦看了眼陳平安,「真實道齡,也太年輕了點。」

  贏了,難免有勝之不武的嫌疑,輸了,更是倒竈。

  反觀這位年輕劍修,輸了,雖敗猶榮,贏了,未來天下走勢,更是無法想像。只說那位算天的鄒子屆時該如何自處?

  姜赦撇撇嘴,略微施展神通,將這些心緒、念頭在心中心之內悉數碾碎,轉作別想。

  登天一役是刀兵劫,大道誤入歧途,欲想做主,占據遠古天庭遺址,弱天下而獨尊兵家,一場共斬便是應劫。

  囚禁萬年又是一劫,看似脫劫而出之際,卻是大劫臨頭之時,當姜赦一顆道心死灰復燃,欲想再次整理兵家,就又有大道壓勝,如影隨形。

  姜赦身為兵家初祖的劫數所在,自然就是他人覬覦的天大機緣所在。當然,這場驚心動魄的豪賭,不是誰都有資格可以隨便上桌的,尋常修士,只要還不是十四境,任你是飛升境,只要命不夠硬,恐怕稍微靠近幾分,都會被大劫道韻殃及,化作一陣齏粉劫灰。可就算是十四境修士,便敢輕易插手了?肯定敬而遠之,作壁上觀。比如符籙于玄這般合道天時的,還有那些合道地利的,誰願意摻和這種形勢,一個不小心,自身大道深陷泥濘,不可自拔,就要落個萬劫不復的境地。

  姜赦有些憋屈,忍不住笑駡一句,「崔瀺這個王八蛋。」

  先前他還與綉虎道謝,說了句承情。不想自己是被人騙了錢還幫忙數錢?

  除了牢騷幾句,姜赦實在不願表露心境更多,要說與一個死人較勁,掰手腕,不是更憋屈?

  姜赦有過諸多設想,這次重返人間,想要陰謀篡位取代自己的人物,當過隱官陳平安也在其中之一,但是推衍演算過後,陳的可能性極低。

  最大緣由,不是陳平安太年輕,境界暫時不夠高,而是陳平安沒有這麽大的野心。

  此外陳平安的最大假想敵,是白玉京和余斗,對於雙方而言,都是一種私人恩怨。出人意料,陳平安竟是臨時改變主意,撤了手中長劍,讓其退出戰場,劍光一閃,長劍便出現在西北方那根接引天地的傾斜巨柱附近,陳平安動作緩慢,分別卷起兩只袖子,抖了抖手腕,微笑道:「那就如你所願,先練練手,也好讓晚輩好好領教一番十一境武夫的絕大氣力……」不等陳平安把話說完,姜赦就已近身,一拳錘中陳平安的心口,陳平安身上法袍和鬢角髮絲轟然飛揚,天地間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玉磬聲響,那是陳平安全身骨骼震顫的動靜,身形如斷線風箏一般倒飛出去千餘丈,面門七竅滲出金色的血液,飄灑在地。姜赦一擊得手,對那些瞧著詭異的金色鮮血,毫不上心,下一刻姜赦就追上了陳平安,雙手手背相疊,十指如鈎,筆直戳入陳平安胸膛,猛然往外一扯,竟是當場將陳平安那具身軀給狠狠撕開了。姜赦眯眼站定,隨手抹掉臉上被濺到的金色鮮血,臉龐和手心呲呲作響,冒起縷縷青煙,裊裊升空,姜赦渾然不覺那份燒灼感,環顧四周,先前飄散落地的金色鮮血,並未沾染塵土,而是各有異象,各有大道顯化而生,落地化作一座座瓊樓玉宇鱗次櫛比的山岳,小巧如土垤,一條條開闢有百千水府、宮殿的江河,袖珍如繩線,更為玄奇之處,是那巍峨大岳山中,果真有青鶴長鳴、真君傳道與仙女散花,蜿蜒江河之內,此處煙波浩渺,別地激流險灘之上小舟如箭矢……姜赦嗤笑一聲,還在裝神弄鬼,真當自己是天公了。姜赦稍稍散開神識,配合推衍與心算,循著光陰長河的水脈走勢與天地靈氣流轉的方位,如一尊神靈巡游轄境,遍及遺址各地無遺漏。能夠青史留名的兵法大家於地理一道,哪個不是最頂尖的行家裡手?姜赦扯了扯嘴角,找到你小子了,姜赦並沒有縮地山河,而是拉虛弓如滿月的架勢,挽住「弓弦」的雙指砰然鬆開,一枚「箭矢」粗如井口,卻不是筆直一線,而是如大野龍蛇遊走地面。

  某地,如千百鏡面接連被一根箭矢撞碎,無數琉璃迸濺碎開,光彩絢爛,耀人眼目。陳平安先以渾厚拳罡布陣在前,屬於異想天開,反用了拳譜當中的鐵騎鑿陣式,層層阻滯這支激射而至的箭矢威勢,再試圖以一拳正常的鐵騎鑿陣硬扛箭矢,卻是徒勞,不光是拳頭被那箭矢打爛,連整條骼膊都被一並撞碎……身形站立處,陳平安已經少了一條骼膊,四周滿地金色鮮血,這次在地上則是顯化出一大片的金色花木,高矮不一,搖曳生姿,如仙家園圃。

  十一境的拳,確實是擋不住。

  陳平安紋絲不動,面無表情,肩頭斷臂處數以百萬計的金色絲線往外蔓延,眨眼功夫便恢復原狀。

  果不其然,武道成神之路,最是直截了當,在遠古屬於「清流」正途,煉氣成仙才是濁流偏門。

  簡單說來,十一境的拳腳,勢不可擋,唯獨今日戰場,姜赦拿來對付半個一的自己,似乎不太管用。

  得到實打實的驗證,陳平安寬心幾分,便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一句,「也要替前輩略覺幾分尷尬。」

  姜赦不以為意,問道:「聽說你有一拿手拳法,名為神人擂鼓式,學自寶瓶洲崔誠,不俗氣?」

  陳平安點頭道:「很不俗氣。」

  姜赦笑問道:「陳大宗師,你不會以為十一境,當真就是這點斤兩吧?」

  陳平安疑惑道:「不然?」

  姜赦淡然道:「毋庸置疑,拳是好拳。可如果崔誠在此,我就可以教他什麽是真正的神人擂鼓式了。」

  據說陳平安在那劍氣長城,不務正業當勞什子的二掌櫃,搗鼓出來了百劍仙和皕劍仙印譜。

  萬年以來,姜赦幽居山中,俯瞰人間,數座天下武學昌盛,若是編撰一部百拳譜,武夫崔誠有二三拳,可以入內。

  陳平安一挑眉頭,本想讓這位兵家初祖領教一下家鄉小鎮的淳樸言語,可話到嘴邊,還是改了一個說法,「拭目以待。」

  姜赦嘖嘖道:「如此後知後覺。難怪會連輸曹慈四場,半點不冤枉。」

  明明不見姜赦有任何出手跡象,陳平安卻是如臨大敵,拉開拳架,與天幕處遞出一拳雲蒸大澤。

  原來姜赦第一拳,便已經用上了神人擂鼓式。

  磅礴拳罡如厚重雲海,被天上仙人伸出手掌往下壓,刹那間低沈垂落,要與地面接壤,打成一片。

  片刻過後,除了陳平安站立位置,方圓數十里,地面全部下陷七八丈,那些觸目驚心的裂縫、溝壑,全是掌心關節、手紋。

  陳平安抬手擦了擦臉,晃了晃腦袋,倒出兩邊耳中的血水。

  僅僅一拳之力,竟如天劫壓頂。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倒不是吃不住疼,說實話,這點傷勢,真心不算什麽。

  可就是那種見拳如見天的窒息感受,實在是不好消受。姜赦冷笑道:「若是外行看熱鬧的十四境、飛升境練氣士,小覷武道十一境,也就罷了。你是止境歸真一層、且趨於圓滿境地的武夫,屬於登堂入室的人物,也敢掉以輕心?」「如今躲在大驪京城的封姨那婆娘,就沒有告訴你,當年登天路上,姜赦的拳,到底有多重?還有那個給南簪當車夫的,當年又是如何挨了兩拳便讓他一尊金身出現第一道裂痕的?」

  言語之間,姜赦依舊站在遠處,更無換氣,便又有十數拳一氣呵成,讓陳平安躲無可躲,只能接拳,只能憑藉體魄硬扛下來。

  姜赦搖搖頭,「你與崔誠,終究只是止境的體魄,還撐不起這類拳法的真意,無法真正將其發揚光大。」

  「覺得我是偷拳?」

  姜赦滿臉不屑神色,自問自答,「不過是萬年之後,有個崔姓武夫與我當年湊巧想到一處罷了。」

  三十餘拳過後,陳平安一副幾近無垢無量的粹然金身當場崩散,剛在遠處凝聚身形,便又有二十多拳趕到。

  一團團金光流散複聚攏,大地之上,處處是驀然塌陷下去的大坑和一串串悶雷震動。

  換一處戰場,換個對手,豈不是殺飛升如拾草介?

  姜赦似乎覺得有些無聊,有些提不起精神,打了個哈欠。

  不看戰場態勢,姜赦轉頭望向那把長劍,以心聲詢問出最大的問題,「當年那位天庭共主,到底是怎麽想的?」

  ────

  鄉野學塾。

  酒足飯飽,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學那老廚子輕輕搖晃蒲扇,輕聲笑道:「寧吉,其實你的出身並不尋常。」

  寧吉有些訝異,不知為何姜先生要主動扯起這個話頭,欲言又止。經過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寧吉委實有些佩服姜先生入鄉隨俗的本事,能在那些莊稼漢和村婦中間,聊上個把時辰的閒天,翹著二郎腿,插科打諢,只說村子裡的那幾條土狗,都願意屁顛屁顛跟著姜先生跑。

  寧吉去過落魄山,聽說了一些事情,回到這邊,簡直都要忘記姜先生的那些頭銜和某些山上口碑了。

  姜尚真繼續問道:「我這麽說,可以理解?」

  寧吉點點頭。

  姜尚真卻是有意要刨根問題,「那我就好奇了,你到底是如何理解的?看看你之所想與我之所猜,有無偏差。」寧吉猶豫了一下,選擇坦誠說道:「如果只是先生收我為學生,我可能不會多想什麽,至多思來想去,就會覺得大概是好心的先生,起了惻隱之心,是我自己的運氣好,才能遇見先生。但是多出一位白玉京陸掌教,還說我可以把他看作一位……小師父。那我除非是傻子,都該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姜尚真嗯了一聲,「所以為了收取你這麽個學生,我們陳山主承擔了不小的干係,牽動了不小的因果,如此一來,難免多了些意外。」

  寧吉默然。「且寬心,不要著急緊張。告訴你這個真相,不是想讓你什麽好好讀書、勤懇修行、免得暴殄天物浪費資質之類的,更不是讓你有所負擔,好像寧吉的每個明天,從此都要活得累上幾分,才對得起陳平安當年那個的昨日選擇。並非如此,說實話,如果我有這份心思,然後某天被陳平安曉得了,就他那脾氣,非要把我打出屎來……姜某人便再當不得什麽首席供奉了。」

  約莫是姜尚真說得諧趣,寧吉咧嘴一笑,心境隨之輕鬆幾分。姜尚真繼續說道:「只是希望一個命途坎坷卻終於等到時來運轉的少年,以後碰到了某些倍感委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可以稍稍不用覺得那麽委屈,可以在心中告訴自己一兩句,不妨多點耐心,多看看,再想想罷。哪怕想不明白,將來總有一二人,可以幫忙解惑。大不了找先生告狀去嘛。」

  寧吉點頭說道:「記下了。」

  姜尚真坐起身,將蒲扇交給寧吉,說道:「得出趟遠門嘍。」

  寧吉輕聲問道:「姜先生這是?」

  姜尚真微笑道:「做件不必外傳的大事。」

  寧吉便有些擔心姜先生,再次欲言又止。

  姜尚真說道:「你的先生,當時與我說了句怪話,他說正因為如此,才更要好好保護你。我勉強可以理解這種想法,但是我肯定做不到這種事。」

  「只因為我覺得世間姜尚真是唯一的,我不像誰,誰也不像我,但是陳平安卻覺得他像很多老人,很多少年都會像他。」

  站在藤椅和寧吉旁邊,姜尚真自嘲一笑,「這就連理解都無法理解了。」

  站在搖搖晃晃的世道,躲在安安穩穩的心鄉。

  可能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棟關起門的心宅,或大或小。

  門外那條或寬或窄、通向遠方的道路,大概就叫夢想。

  姜尚真臨行之前,問道:「寧吉,說說看,我跟你先生分明是兩種人,怎就混到一塊去了?關係還不錯?」

  寧吉搖搖頭,「姜先生,容我想想?等你回了學塾教書,再將答案說上一說?」

  姜尚真大笑道:「想什麽想,你不是早有答案了?沒猜錯,就是一個字,錢!」

  ────袁瀅故意落在隊伍最後,與隊伍拉開一長段路程,單獨走在異鄉路上,不知名野花開得絢爛,芬香撲鼻,袁瀅抬起綉花鞋,輕輕撥過附近一片嬌黃顔色的矮小花朵,她時不時轉頭望去,似在等人追上腳步。

  她出身於青冥天下的詩餘福地,兩位傳道人,卻都是浩然修士,大師父柳七,二師父曹組,於她既有傳道之名,又有養育之恩。果然,很快柳七現身,白衣卿相謫仙人的卓絕風采,神色溫柔,與這位視若己出的親傳弟子勉勵幾句,修道事務其實沒有太多可聊的,畢竟袁瀅這種仙材,修行便如凡俗夫子的呼吸一般。

  柳七主動聊起了那艘行蹤不定的夜航船,讓袁瀅有機會登船一遊,比如可以去那邊的條目城和靈犀城看看。

  袁瀅打趣道:「大師父,不如你跟二師父一起加入我們門派,更熱鬧些。」

  柳七抬頭看了眼前邊的隊伍,搖搖頭,沒說什麽。

  除了張風海已經是穩扎穩打的十四境修為,此外還有位列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武夫辛苦。

  猶有十人候補之一的呂碧霞,她擔任掌律祖師。

  永州仙杖派的女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雲」。她負責管宗門的錢袋子。境界不高,職權很大。

  就這麽個宗門,即便人數再少,誰敢小覷。

  隊伍前邊,副宗主在宗主那邊拱火,「宗主大人,只要把北俱蘆洲那個白裳做掉,咱們可就是人數最少的宗門了!不心動?」見宗主竟然不動心,陸台繼續攛掇,「聽說他最近才剛剛躋身飛升境沒幾天,白裳是劍修又如何,畢竟境界不穩,就咱們這一大幫子,鬧哄哄湧上去,白大劍仙不得自亂陣腳?道心一亂,辛苦兄鉢大拳頭砸下去,呂掌律再一記道法跟上,我便可以趁亂黑虎掏心,將其一擊斃命……」

  雖然認識沒多久,無名氏還是有些佩服這個陸台的臉皮,以及說話的不著調。同時愈發張風海的氣量,有個人每天在自己耳邊如此聒噪,真能忍?不覺心煩?

  張風海笑了笑,「只需要置若罔聞,久而久之,習慣就好。不搭話,看看他能一口氣嘮叨幾千字,就當是不花錢聽人說書。」

  無名氏笑著點頭,「的確是個好法子。」

  師行轅白眼道:「陸副宗主,少說幾句廢話,聊點正經的。」哪怕是出門在外,跨越天下遠遊,師行轅還是如白玉京煙霞洞一般的行頭裝束,是一位臉色黝黑、身材苗條的女子,她頭別木釵,布裙棉鞋,鄉野常年勞作的年輕婦人似的,走在這支道氣磅礴的神仙隊伍當中,師行轅顯得十分扎眼。

  陸台埋怨道:「稱呼官職不帶副,懂不懂官場規矩?」

  師行轅無可奈何,以心聲與張風海說道:「宗主,你不如訂立一條門規,乾脆不許陸台說話?」

  張風海同樣置若罔聞。陸台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將那老得不能再老的某些故事娓娓道來,「遠古歲月裡,天神地祇,天道威嚴不可測,人間便出現了大量的巫祝,他們司職娛神,祭主贊詞,是謂接神者也,他們就像替天地變化說文解字,為我們解釋老天爺的喜怒哀樂。可是由於我們人族體魄過於孱弱,總是被身體強橫的妖族肆意捕殺,當做果腹的食物,早期人族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導致香火不濟,舊天庭神靈覺得這樣可不成,一尊尊雷部諸司神靈,裹挾浩蕩天威,率先來到人間,打殺那些冥頑不靈的妖族,後者屍骨堆積成山,可此舉畢竟治標不治本。」

  「怎麽辦呢。」「要麽乾脆將到處吃人的妖族斬殺殆盡,要麽讓比螻蟻還不如的人族稍微……大只一點。後世儒家的經文,有古今之爭,人呢,也是有的,比如我們就都屬於今人的範疇,兵家初祖他們那撥老傢夥,卻是當之無愧的『古人』,神靈開始給予我們一副強健的皮囊,再多給了點魂魄,古人的一魂兩魄,就變成了今人的三魂六魄」

  呂碧霞問道:「不是三魂七魄?」

  陸台笑道:「最後一魄,是遠古道士們歷經千辛萬苦才找到的,並非神靈賜予之物。」

  師行轅恍然道:「難怪後世入廟敬香,或三或六或九。」

  陸台瞪眼道:「我可沒這麽說!就不能是那書畫鈐印,或一或三用以奇數補陽?」

  陸台趕忙雙手合十,念念有詞一番,然後正色道:「文人雅士嘔心瀝血,夫子自道,著書立傳,都被形容為一瓣心香。」

  先前說到「捕殺」二字的時候,陸台故意斜瞥一眼無名氏。

  陸台轉過頭,望向李槐,笑呵呵問道:「假設一條光陰長河便是只香爐,李槐,猜猜新香火是什麽?」

  李槐搖搖頭。他一向不擅長猜謎和解題。

  辛苦說道:「你們的七魄是香爐,三魂即是香火。」

  聽到這麽個匪夷所思的答案,李槐在震驚之餘,難免心生疑惑,什麽叫「你們」?陸台笑嘻嘻道:「道祖率先提出天之道與那人之道。有了『供奉』一說。如此一來,遠古天庭一衆神靈,就再不是唯一不二的天道正統。『天道』,彷彿就有了新舊之分的雛形。煉氣士,道士,書生,諸子百家的修道之路,就有了大道依據。」

  「有了道路。」

  「還是一條名正言順的道路。之後小夫子,也就是我們禮聖,絕天地通,在山頂鑄九鼎。」「在那之前,如何呼吸,飲食,睡覺,如何行走,思考為何會有思考,想法來自何處,去往何處……諸如此類,最簡單的問題,都成了最困難的問題,久而久之,就是煉氣,想明白了的,即是修道。在這期間,當然又有一場場術法如雨落,好一場雪中送炭,修煉成人形的一撥遠古『道士』們,竟是連那金身境的瓶頸,也一並給打破了。從此羽化登仙一般,覆地遠遊,禦清風,乘雲氣,身形高過鳥雀,去那明月中賞景,去那太陽宮聞道……有了山巔境,止境三層,氣盛,歸真,神到……」

  聽到這裡,李槐忍不住小聲問道:「天上不管?」

  陸台心有戚戚然,「管,怎麽可能不管。」「螻蟻大只一點,依舊是螻蟻啊。道士武夫們扎堆在一起抱團取暖,也還是土垤蟻窩一個啊。神靈降臨,殺得人間血流成河,殺得一切開竅的有靈衆生瑟瑟發抖,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你們知道那會兒的人間版圖,疆域廣袤無垠到了何種程度嗎?以至於神靈莅臨人間,都需要兩座飛升台作為道路?」

  「若說武學道法,同源不同流……」

  畢竟人間一炷炷心香煙霧裊裊升起,都是一條條通天的神道啊。

  就在此時,陸台如遭雷擊,臉色微白,急哄哄提醒道:「不好!有埋伏!」

  無名氏不由得緊張幾分,畢竟如今敢來這邊砸場子的,不是找死的傻子,便是一等一的強手。

  遠處袁瀅嚇了一大跳,柳七笑道:「真心喜歡這種人?會不會太不靠譜了點?」

  袁瀅見師父神色這麽隨意,她如釋重負,以心聲說道:「他太過悲觀了,我瞧見了,就會忍不住心疼他。」

  柳七點點頭,「也算認得陸台了。」

  前邊道旁,憑空出現一個相貌清臒的高瘦老人,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像那富家翁與扈從挑夫似的。

  袁瀅有兩個師父,陸台何嘗不是。

  陸台對此絲毫不覺意外,兩位傳道人的現身,是那情理之中、早晚而已的事情。

  在山上,一提起姓氏就知道是誰的人物,屈指可數。

  鄒,算一個。

  ────

  姜赦始終沒有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從頭到尾,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無數金色鮮血散落在地,使得一處淪為廢墟的古戰場遺址,生機勃勃,先有了山河,再起了城池關隘,又有了市井百態,宛如一幅栩栩如生的人間畫卷。只等「各色人物」入駐其中,便是江山有主,真正活了過來。

  唯一的美中不足,白璧微瑕,便是天地間被拉伸出七十餘條縱橫交錯的「繩索」,皆是經久不散的拳罡,如同一根根鐵絲切割了這塊軟若豆腐的天地。

  姜赦只是微微皺眉,已經足夠高看此人了,可是好像比起預期,還要難纏幾分?先前設想的速戰速決,很難得逞了?

  他以眼角餘光打量那把長劍。

  不管驪珠洞天那座石拱橋懸掛的老劍條,是持劍者的劍靈顯化,還是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真身,其實都沒有那麽重要。

  萬事開頭難,只要與之結契了,這就是一條注定不會半途而廢的通天大道。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窯工學徒,當年陳平安得此機緣,在此後修行道路上,這把劍給予結契主人的實在好處,太少,少得過分。

  姜赦創建兵家,大道根祇之一,便是天時地利人和、萬事萬物皆要如臂指使,化為己用。

  未能讓一位「劍靈」物盡其用,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一戶窮的揭不開鍋的貧寒之家,卻有一件價值萬金的文房清供,年復一年,當個擺設。作甚?每天餓著肚子,大飽眼福麽?

  在姜赦看來,興許是當年文聖道統之內的兩位師兄,齊靜春和崔瀺好像出現了一種異議,各執一端,大道相背,雙方學問極難調和。說服「劍靈」認主的齊靜春,是讀聖賢書的醇儒,所以不希望陳平安被外物浸染道心、本性過多,想要陳平安與劍靈刻意保持一段距離,訂立甲子之約,讓後者更多職責,是一張無形的護身符,不必現身,只是用以震懾一小撮山巔修士,不要憑恃境界修為,肆意妄為。誰敢壞了規矩,小心連人間的規矩都沒了。

  在這個過程裡,當然有不信邪的,蠢蠢欲動,於是桐葉宗那位飛升境的中興之祖,就成了一個現成的例子,用以提醒幕後人物。

  要知道就連杜懋的一副仙蛻,如今還是落魄山的私人物品。桐葉宗祖師堂譜牒修士,豈會半點不知此事內幕,誰又敢說什麽?

  稍微瞭解落魄山和陳山主的人,都會心知肚明,陳平安為何始終不肯稱呼齊靜春為師叔,一直敬稱為齊先生。齊靜春之於陳平安,前者就像一個學富五車、飽讀詩書的家塾西席,在那書香門第之內,為某蒙童傳授舉業制藝的本事,前者所教,後者所學,都是奔著成聖成賢去的。突然有一天,年紀稍長的少年,說不讀書了,跑到山上,落草為寇了,揭竿而起,說要篡位,自己當皇帝。

  正因為誰都清楚齊靜春對陳平安的影響之大,所以姜赦聽到陳平安那句「立教稱祖」的豪言壯語,才會感到極其彆扭。

  換成是同樣年輕的曹慈說這種「悖逆言語」,姜赦都不會覺得如何,至多是微微訝異。崔瀺推崇事功學問,雜糅百家熔鑄一爐。一座書簡湖,迫使陳平安失去了一顆金色文膽,別說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算讀百萬卷千萬卷,走遍幾座天下,遊歷過整座人間,還是徹底失去修煉出一個本命字的可能性。之後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則是完全失去了陰神遠遊、出陽神的機會。

  關鍵是在崔瀺那邊對陳平安的態度,永遠是,就像一些京察大計的官場評語,能力太低,資質太差了,道心脆弱,不堪大用,等到水落石出的一天,崔瀺跟齊靜春這倆師兄弟的所作所為,全他娘是障眼法?視野中,陳平安再次恢復原貌,好似猜中了姜赦所思所想,陳平安笑道:「你可能搞錯了,我們文聖一脈,脾氣最差的,是齊先生。性格和耐心最好的,其實是崔師兄才對。」

  「比如拆分正陽山,是與崔師兄學來的一點皮毛。問劍正陽山成功,之後還要立起一碑,則是與齊先生學的。」

  一邊說一邊走,那些山河景象一一消融如水流淌,與主人合而為一。

  姜赦實在是見過太多的神通術法,對此倒是並不意外,還行,陳平安這門手段,不算過於駭人,雖說不耗道行與靈氣,卻要耗費心神。

  「不是覺得此生與止境武夫問拳的機會,還是太少嗎?今天就讓你吃飽吃撐,一口氣吃到吐為止。」

  「裴杯,張條霞,李二,宋長鏡,吳殳,葉芸芸,王赴訴,這幾個止境,讓們與你各出巔峰數拳,夠不夠?」

  那些被姜赦一一「點名」敕令而出的止境武夫,在他跟陳平安之間排成一條橫線。

  如那戰場,長槍大戟,堂堂正正,所向披靡。止境結陣,一線潮頭,萬騎辟易。

  陳平安好像就在等待這一幕的出現。

  輕輕吐氣,穩了穩心緒,開始前奔。姜赦沒有在「持劍者」那邊得到真相,還頗為好奇一事,不得不開口問道:「陳清都不是個小氣人,你替他做了那麽些事情,又是劍氣長城的半個女婿,以陳清都一貫欠錢欠酒欠劍什麽都欠、唯獨不肯欠人情的脾氣,你又是個入了眼的小輩,他怎麽都該有所表示才對。這份贈禮,定然不薄,怎的,覺得尚未置身死地,還要藏掖幾分?免得被白玉京那幫算卦的算走了天機,下次問劍真無敵,失了先手?」

  說到「真無敵」一語,姜赦自顧自大笑不已,「真無敵,好道號。白景怎麽不搶。」

  此刻陳平安自然無暇分心回答此問。

  只因為姜赦敕令出了更多的「止境武夫」,各個時代的頂尖豪傑,都是名動天下的武學宗師,各有各的無敵。

  他們任何一拳,都是爐火純青,都是圓滿境地。

  巧了,姜赦也只是耗費些許心神而已,連一絲一毫的天地靈氣都無需調動。

  姜赦看著戰場上那個疲於應付的身形,越看越覺無趣,「習武練拳,到頭來只是得手一副體魄,練出個烏龜殼罷了,可有一二拳,是你自己的?」

  「規規矩矩怕出錯,只蹈前人舊跡,倒是省心省力了,也有臉癡心妄想,超越曹慈?」

  姜赦見那陳平安被「裴杯」一拳打掉半邊臉頰,再差點被一位蠻荒歷史上的山頂武夫打斷脖頸……

  姜赦搖搖頭,沒了耐心,「就你陳平安,也敢奢望殺姜赦,妄言立教稱祖?!」

  畢竟每一位止境武夫只遞自己生平分量最重、拳意最足的數拳,才給了險象環生的陳平安些許喘息和換氣機會。

  似乎那小子還算硬氣,依稀可聞,嘴上夾雜著幾句家鄉方言。

  姜赦笑道:「小子,在我面前顯擺拳腳,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

  「認祖歸宗!」

  戰場那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漸漸沒去所有武夫身影,各種拳意彙聚交錯,早已凝為實質濃稠如水。要說陳平安是想以接拳來砥礪自身武道,借機打破止境歸真一層的瓶頸?置身於生死之戰,起了大道之爭,還敢如此托大?姜赦不知何時已經轉換位置,神色肅穆,輕輕提起那桿長槍「破陣」。人與物,皆已萬年不曾奮然開陣。遠眺遠處那一粒芥子身影,這位兵家初祖,似有失望,姜赦手持長槍,緩緩前行,走向那處漸漸明瞭的戰場,神色淡然道:「時無英雄竪子成名,半點不知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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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4-11 21:12:3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誰敢立教稱祖


  遠古水火之爭的收官之地。

  姜赦身形轉瞬即至,劈頭蓋臉便是一拳。

  陳平安並未著急出劍,身形不退反進,如前去就山再撼山,單手硬接姜赦此拳。

  只是一遞拳一接拳,雙方頭頂,天空便出現一處光陰漩渦,這是雙方拳意與光陰長河碰撞、激蕩而起的異象。

  光陰漩渦之內,猶有種種奇異場景,一一生髮,層出不窮,顯現出各種古戰場的厮殺過程,如一幅幅靈動壁畫。畢竟是十一境武夫的一拳,陳平安身形倒退,一退再退,刹那之間,拉伸出一條長達十數里的青色長線,最終站定,雙袖鼓蕩不已,似有一串串悶雷聲響。陳平安抖了個劍花,劍尖金光流轉,熠熠生輝。

  「有點氣力。如果是位氣盛武夫,膽敢硬接此拳,估計這會兒已經投胎去了。」

  站在陳平安原先所站位置,姜赦擰轉手腕,震散拳意,流露出幾分贊賞神色,微笑道:「比起上次在太平山接下半拳就倒地裝死,長進不少。」體內五份武運,以二打三,形同一處爭戰不休的戰場,在姜赦的人身小天地之內,如三股叛賊作亂,這讓姜赦難免有些煩躁,必須分心將其鎮壓,如皇帝不得不離京御駕親征平叛,兵力上還是劣勢。姜赦無需任何言語,甚至不必動用絲毫靈氣,只是招招手,先前被他一屈膝踩踏而出的大地裂縫,竟是一座「山脈」大陣,中央地帶便是祖龍之山,其餘皆是由此延伸出去的龍脈。這一手,宛如後世雕刻印章的陰刻手法,等到姜赦敕令,大陣拔地而起,山巒起伏,除了呈現出漆黑顔色,與世間山脈形狀無異。陣法如大岳壓頂,向遠方陳平安那一粒芥子身形轟然砸去。如一方大小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將大地作為宣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那陳平安鈐印而去。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提起長劍,朝高處寫意一劃,將其輕鬆斬碎。

  巍峨群山,隨之崩碎,陣法蘊藉的無窮道意,沒了樞紐支撐,化作一場磅礴大雨,迸濺開來,無數金色雨點紛紛落地,這一幕畫面,可謂炫目至極。

  天劫一般的大道壓勝。

  一劍說斬就斬了。姜赦笑了笑,若是技止於此,自己哪敢妄言做掉半個一,再登天去會一會周密。只見那些金色雨點剛剛觸地,沾染了些許土性,便化身一尊尊金色力士,數十萬身披甲胄的,矗立而起,結陣圍殺陳平安。猶有那些不曾徹底破碎的條條山脈,在半空顯化為身披各色甲胄的魁梧神將,身高百丈千丈不等,手持兵器,或使出一門門神通,或祭出一道道攻伐術法,數以千計的神通術法,堆積如一陣密集箭矢,亂哄哄向陳平安攢簇而去……

  陳平安面帶笑意,手持長劍,心念微動,劍光流溢,如編織起一輪皎皎光亮的滿月。

  這輪圓月驀然擴大,團團月相裹了長劍,籠罩了頭別玉簪的青衫劍客,劍氣強盛無匹,月光如水,一瞬間漫溢整座人間。

  什麽神通什麽術法,什麽大地之上的力士,懸空的金甲神靈……浩浩蕩蕩的殺伐聲勢,悉數被劍氣一氣洗掉,悄無聲息的消散。

  陳平安微微皺眉,低頭望去,只見心口處,橫插著一支五彩寶光的短戟,不知何時穿透了心臟和後背。將那並非實物的短戟緩緩拔出,手指稍微加重力道,輕輕捏碎。只見被短戟洞穿的心臟處,一團濃稠如水銀的金光而已,並無半點鮮血,故而算不得致命傷,說是受傷,估計都有點勉強。這便是這副神性身軀的強橫所在,無垢無暇無缺漏,大道自行循環不息。

  確實,能夠與天庭周密遙遙抗衡的人間半個一,一旦陳平安不再藏掖,當真有那麽好殺?

  姜赦站在遠處,伸手握住那桿長槍「破陣」,一隻手抵住臉頰,氣笑不已。

  方才竟是一個不小心,被一把神出鬼沒的碧綠飛劍給戳穿了腮幫,不過傷口癒合極快,姜赦當然並無大礙,就是丟了些面子。可仍是被飛劍蹭走了一滴鮮血,陳平安抬手將飛劍十五收入袖中,雙指搓動那份戰利品,神色間有些遺憾,可惜無涉本命元神,不然若是能夠像鄭居中追殺大妖胡塗那般,就有賺頭了。陳平安將那滴鮮血往地上一甩,身邊便多出個用處不大的「姜赦」。這尊被陳平安以符籙手段臨時鑄造而出的假相,就殺力而言,雖然雞肋,卻別有用處,宛如一份用以探究人身天地洞府數量、經絡走勢、所煉本命物等的拓本,能夠讓陳平安順勢看到一些姜赦的內景氣象。

  只是不等陳平安多看一眼,那「姜赦」便造反了,不知姜赦用上了何種手段,竟然能夠讓它臨陣倒戈,一拳直擊陳平安面門。陳平安便伸手擰斷了它的脖頸,癱軟在地,身軀如雪消融,重歸一粒鮮血,想要遁地逃竄,陳平安攤開手掌,便有一道袖珍陣法困住它,再將它拘押至掌心上空一只無形白碗內,一粒鮮血滴溜溜旋轉不停,到處碰壁,如日月在盤內走丸狀。

  姜赦突然鬆開長槍,問道:「敢不敢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武道之爭?」

  陳平安笑容如常,「敢不敢來一場光明磊落的學問之爭?吟詩作賦,比拼文采?」言語之際,輕輕晃動手腕,手心上方懸空的粗胚「碗內」,一粒鮮血演化出「姜赦」「元神」、「兵家」,「武」,總計七個文字,蠅頭小楷,如以朱筆題寫於一只雪白瓷碗內壁,只等拿去窯內燒造。

  看架勢,陳平安是想要幫助這位兵家初祖仿造一件本命瓷?

  那只粗胚白碗雖然尚未燒煉,便已胎薄如紙,晶瑩剔透,只見碗內七個文字排列成陣。姜赦眯起眼,是故弄玄虛?還是有的放矢?難不成在那天外戰場,作為合力更改了青道軌跡的報酬,避免兩座天下相撞的慘劇,大功德一樁,三山九侯先生便破例傳了這手秘術給陳平安?

  陳平安單手抓碗,高高舉起,看那還是空白的碗底,似乎在猶豫要刻上什麽底款才算應景。

  北斗七星高。

  姜赦搖搖頭,「原來是裝神弄鬼,你缺了『火候』。」哪怕是學青冥天下那個複戡小姑娘,在殷州境內,擺弄出一座紫薇垣大陣也好,畢竟陳平安是半個一,自然要比鬼物徐隽更加名正言順,自身就可以成為陣法樞紐。這處水火之爭的戰場遺址,確實留存兩種道韻不少,是天然的窯口,可要說這北斗,「注」字不成。姜赦又非妖族,並未被年輕隱官縫衣承載真名,何況陳平安也不是躋身十四境的火龍真人。

  山巔鬥法,大修士誰都有幾手壓箱底的殺手鐧,怕就怕一些個出奇制勝的偏門招。

  修道路上,姜赦為此吃虧不小,多次被一些怪招,灰頭土臉,消磨道行頗多,當然,與他為敵的,吃虧更大。

  陳平安故作恍然,好似被拆穿伎倆,果真沒有書寫題款再將其丟入龍窯燒造,鬆開手指,一只紅字白碗順勢滑入袖中。先凝聚水運作碗,再以火運煉化,就是一場陳平安借助天時地利的模仿水火之爭,牽引天地氣機,本地流轉萬年的殘餘天道,都會將姜赦視為必須誅殺的大道仇寇。

  環環相扣。

  顯而易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陳平安也算是用上了兵法。

  陳平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直勾勾盯著姜赦。

  人生在世,置身於一條不知所起、不知所終的光陰長河,都在趟水。

  有不少的相似之處。

  修行道路,雙方都是武學兼術法神通。

  姜赦是那遠古人間,憑藉一己之力,第一位手刃神靈、打破金身者。憑此得到一份「人道」大氣運庇護。

  陳平安則是驪珠洞天小鎮之內,第一位手刃煉氣士者。因此重回那張賭桌,天井內一炷香火,光亮暴漲。

  皆是大逆不道,皆是異端。

  他們今天的對峙,好似一種命定,就像互為討債和還債。

  人的名樹的影。

  遠古天下十豪之一,人間第四,兵家初祖,武道十一境。

  隨便拎出哪個頭銜,都足夠讓一位十四境修士都覺壓力。

  陳平安也與小陌學了一手,與誰問劍都不必太當回事,怕他個卵,再厲害,頂天也是個人。

  姜赦問道:「選擇這裡作為戰場,你小子是不是早有預謀?」

  陳平安微笑道:「忘了。」確實有過一些假想敵,比如夜航船打過一架的吳霜降,作為陸台兩位傳道人之一的裴旻,與田婉合謀、對寶瓶洲劍道氣運謀劃已久的白裳,還有那個極有可能對陳平安來一場「襲殺奪寶」的吾洲。

  為了關押自身神性,必須選擇遺忘,以此打造牢籠,壘砌層層關隘,畫地為牢,用以自囚,自我流放。

  姜赦望向陳平安手持長劍,面露譏諷神色,嘖嘖道:「認了主,便分出了規矩森嚴、不可逾越的主次。何苦來哉,還不如當初平等結契。」

  簡而言之,如今才是仙人境劍修的陳平安,他的道心和境界,就是一種對持劍者的最大掣肘。上次「登山」重逢,表面上持劍者也曾與姜赦遞出幾劍,看似隨心所欲,不受拘束。事實上,作為主人的陳平安,當時並無任何殺心,準確說來,是沒有什麽強烈的道心起伏,故而持劍者才會顯得格外自由,一如她在天外斬殺披甲者,只因為身為主人的陳平安不在身邊。一旦陳平安遇見披甲者,不起殺心還好,只要起了殺心,持劍者就得退位,必須讓出主位給陳平安,轉變身份,讓後者成為持劍者。

  姜赦搖搖頭,眼神憐憫,「真是替你們這對狗男女倍感惋惜,更覺尷尬。」

  不然陳平安身邊有個殺力高如持劍者的存在,當那打手和護道人,陳平安就算只是個玉璞境劍修,橫行人間作逍遙游,有很難?

  哪怕神位高如持劍者,終究不是那位遠古天庭共主,終究無法得到真正的純粹的大自由。

  只因為其餘四位至高神靈,依舊高不過天道。

  姜赦冷不丁說了句怪話,「光陰長河畔那場議事,我相信你第一眼見到持劍者的那個瞬間,一定會很絕望,還會帶點憤怒?」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我不去找你的麻煩,你倒是主動送上門了。」

  「關鍵是連理由都幫我找好了,無需過心關。」

  沈默片刻,陳平安神色複雜,喃喃道:「我這師兄……」

  不知如何評價,真是教人無語。

  ────

  蠻荒天下。

  這是一支很奇怪的遊歷隊伍,古怪神異凡俗兼有。蠻荒的無名氏,作那領路,作為唯一的本土人氏,帶著一幫外鄉人遊山玩水,介紹沿途的風土人情,由他帶路,可以省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隊伍氣氛還挺融洽,反正本就無冤無仇的,無名氏就當是結下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了,說不得將來哪天去了青冥天下,就要投靠他們,好歹有個落腳地。

  在蠻荒這邊,往往是交了一個山上朋友,就會無緣無故樹起一片敵,這點倒是跟浩然天下的山下官場差不多。

  就是不知遍地道官的青冥天下,又是何種光景。與張風海並肩而行的無名氏,瞥了眼身後隊伍,笑了笑,既然好奇,一去便知。

  青冥天下這撥屬於自立門戶的私籙道士,祖山閏月峰,地界轄境極小,不過是祖師堂所在的山頭,外加一條弱水中游。

  宗主張風海,是一位新十四境修士,新取的道號很土氣,「泥塗」。

  副宗主兼首席供奉,陸台。

  陸台屁股後頭,還跟著一條被他取名「陸沈」的土狗。

  浩然天下的書院賢人李槐。本是最普通的一個,在這支隊伍裡便顯得十分異類了。

  陸台就走在李槐身邊,問東問西,反正話題繞來繞去,總能跟陳山主、隱官扯上些關係。

  無名氏感慨道:「實在好奇,那位鴉山林師到底有多強?」

  張風海說道:「殺力之高,我只能說不能以尋常十四境視之。」

  無名氏點頭道:「於我輩武夫而言,這幾乎是能夠得到的最高評價了。」

  張風海疑惑道:「前輩內心始終以武夫自居?」

  無名氏笑道:「私心使然,武道一途,畢竟不比修道煉氣,坐斷津流的老天爺,數量要少些,機會自然就更大些。」張風海雖然跟著位無名無姓的蠻荒遠古大妖相處不久,卻覺頗為投緣,事實上,無名氏何嘗不是如此,必須反復暗示自己靜觀其變,才能不讓自己一個衝動,就投了張風海所在宗門的金玉譜牒。緣聚緣散如潮起潮落,潮退時何等悄然靜謐,潮起時何等氣勢磅礴。

  無名氏穩了穩心神,直截了當問道:「道友如今算是攢夠了道行,功德已滿?」既然對方敢有當面此問,張風海便願意回答這種比較犯忌諱的問題,直白無誤給出答案,「尚有一劫要渡。脫身煙霞洞之際,與道祖有過約定,我需要參加三教辯論。一劫才剛結束一劫就又起。」

  無名氏說道:「論道一場是天大風波,定風波也是修道一場。」

  張風海笑道:「決然是此理。」

  人生在世,無論仙凡,修道還是不修道,都是各有各的劫數和起運。

  「小人」跟著自家命理走,「大人」卻被天運牽著跑,概莫能外。

  像那扶搖洲如鬥城祖師、道號虛君的王甲,便自言有三場刀兵劫要渡,一洲陸沈,宗門覆滅,自身兵解。

  寧姚當初離家出走,過倒懸山遊歷浩然天下諸洲,一直走到驪珠洞天的小鎮才停步,也是此理。

  無名氏抱拳說道:「那容我小肚雞腸賣個乖,等到辯論結束,再去閏月峰拜訪道友,看看能否借助寶地,選定大道方向。」

  張風海點頭說道:「趨利避害是天性,不必如何矯情修飾。」

  無名氏問道:「那麽何謂天心?」

  張風海微笑道:「等道友到了閏月峰,小道可以姑妄言之,道友可以姑妄聽之。」

  無名氏揉了揉下巴,想起一樁煩心事,「白老爺未必肯放行啊,道友走得出煙霞洞,我卻未必離得開蠻荒天下。」

  張風海說道:「此行本就想要拜訪白先生商量一事,想必蠻荒總要個可有可無的退路,一旦大勢糜爛不堪,可以存續香火。」無名氏到底是一位修道有成之士,畢竟不笨。瞬間聽明白了張風海的言外之意,很簡單,如果蠻荒天下被浩然打崩了,甚至白澤竭盡全力,不計代價和後果,也無力彌補什麽,那麽蠻荒天下就需要一二香火、道種,能夠在某地延續光亮,或落地生根,自然生髮,有朝一日再返家鄉……這就類似劍氣長城的飛升城,浩然天下的南婆娑洲齊廷濟和龍象劍宗,以及如今置身於青冥天下的護道人程荃、舊刑官豪素他們。不一樣的歸途,同樣的過程和良苦用心。

  無名氏沈聲道:「不管此事成與不成,先行謝過。」

  張風海笑道:「『趨利避害是天性,不必如何矯情修飾。』這句話本就是為我們雙方說的。」

  無名氏爽朗大笑不已。若是聰明人還有趣,那就妙了嘛。道上緣分一事,委實妙不可言。

  他們的對話,十分隨意,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李槐這一路聽了幾耳朵,也只當聽了些雲霧在天不落地的仙家話。

  陸台鬼鬼祟祟說道:「宗主今兒笑臉比平時一年還多了,怎的,月老牽繩,紅鸞星動啦?」

  師行轅瞥了眼無名氏,她忍不住啐了一聲,只覺陸台這個說法噁心,「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呂碧霞驚訝道:「不料宗主能夠在這種未開化的蠻夷之地,遇見相談投機的道友。」

  若是張風海真能從蠻荒拐了這位大妖去閏月峰,確是一大臂助。是否可以擔任那……護山供奉?

  無名氏突然以心聲問道:「林江仙跑去你們青冥天下立足,總要有個經得起推敲的理由吧?」

  張風海默不作聲,心中只是有個猜測,要比先前在煙霞洞內更加清晰,卻不好與暫時還不是自家譜牒修士的無名氏一語道破。

  白玉京與林江仙,各自等個「陳」?

  白玉京等待大掌教寇名的合道成功。

  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燕國等待隱官?

  問題在於,後者等到了,又該如何?

  ────

  不可言說的禁忌之地,見過了鄭居中,不虛此行,確定他暫時不會對白玉京出手,陸掌教就可以放心打道回府了,奇功一件!

  人逢喜事精神爽,哼著不著調的鄉謠小曲,兩只道袍袖子摔得比頭頂所戴道冠還高了。陸沈咦了一聲,停下腳步,攤開手掌遮在眉眼間,舉目望去,竟然遠遠瞧見一道身影,陸沈踮起腳尖,定睛望去,喜出望外,竟有活人,在此地,誰不是同命相憐的異鄉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陸沈腳尖一點,施展遁術,往那道友掠去,不忘開口出聲,與對方提醒自己的存在,免得被誤認為是心懷不軌之輩,白白傷了和氣。

  只見有個年少面貌的修士,明明是那種幾近功德圓滿的得道之士,卻如一截了無生機的枯死老木,在此慢慢腐朽。

  修士盤腿而坐於虛空中,手持拂塵,正在做那吐納課業。

  每次呼吸,便有兩縷夾雜五色的氣機,從鼻孔中噴出,如一條浩蕩江河,川流不息。

  光憑這一手,擱在任何一座天下,給旁人瞧見了,都要驚呼一聲老神仙,仙風道骨。

  只是在那蒲團周邊,滿地灰燼凝聚不散,日復一日,經年累月,鋪了厚厚一層。

  細看之下,才發現那張蒲團,便是這類灰燼堆積而成,猶如古木年輪,一圈又一圈。

  陸沈見對方並不搭理自己,只得伸手擋在嘴邊,「道友,道友,能否一敘?」

  修士緩緩撐開眼皮子,手背處又有一片灰燼飄落,修士幽幽嘆息一聲,輕輕呼了口氣,那灰燼便飄落在一層蒲團年輪某處。

  「道友來此何事?」修士沙啞開口,所說言語,陸沈剛好嫻熟,是某地的上古雅言。記起來了,是那碧霄師叔的蔡州道場?

  陸沈心有戚戚然,多半是那惹惱了師叔的道友,好像躲哪裡都不放心,只好來此避難。

  敢招惹碧霄師叔的,相信道行差不到哪裡去。

  陸沈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小道陸沈,特來此地拜見前輩。」

  修士眼神深沈,掃過一眼年輕道士的衣冠裝束,沈默片刻,問道:「那位別號蔡州道人的碧霄洞主,如何了?可有十五?」

  見對方說話的口氣,中氣十足,觀其面相,神意飽滿,估計是個剛來此地沒多久的新人。

  在這邊待著的,不管根腳道脈如何,多是來此避劫,卻要受天磨。

  陸沈點頭說道:「十五了,剛回青冥天下沒幾年,就十五了,普天同慶的大好事,白玉京那邊都要主動跑去道賀。」

  修士聞言道心一震,情難自禁,面露懼色。

  再顧不得什麽,修士抖了抖袖子,連忙抬手掐訣起來。隨著老修士的掐算推演,手指間流光溢彩,光暈層層漾開,顯現出諸多妙不可言的異象,修士臉色逐漸陰沈起來,死死盯著這位滿嘴謠言的年輕道士,「故意誑騙,耗我心神,好玩嗎?」

  陸沈盤腿坐在不遠處,笑問道:「前輩就不順便算一算『陸沈』的運勢?」

  修士臉色陰晴不定,終究歸於無奈,滿臉疲憊,愈發暮氣沈沈,「你到底是誰,有何境界,什麽身份,與我何干。」

  陸沈點頭道:「有道理的。」

  那位修士頗為意外道:「不曾想道長也精通技擊之術?」陸沈也覺意外,赧顔道:「精通二字,萬萬算不上,會一點皮毛。沒法子的事,常年走南闖北,掙的,都是出賣腳力的辛苦錢,風餐露宿,不懂些拳腳功夫,沒有武藝傍身,路上遇到歹人,剪徑的蟊賊,怎麽辦?老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修士點頭道:「道長說的在理。出門在外,道理只能說給講道理的人聽,拳腳卻是誰都能聽的結實道理。」

  至於什麽靠腳力掙錢,聽聽就好。不算此地道齡增長,修道三千載雲水生涯,見過各色人等,各種脾性,如眼前這位「年輕」道士這般,確是少見。

  修士到底喜好清靜,便下了一道措辭委婉的逐客令,試探性問道:「既然只是偶然相逢,道長短暫休歇過後,此行去往何處?」

  陸沈斬釘截鐵道:「覺著餓了就回家吃飯啊。」

  ────

  落魄山中,先陪著右護法大人一起巡山,白髮童子腋下夾著一本冊子,一手振臂高呼,「跟著隱官老祖混,一天吃九頓,升官又發財!」

  巡視完了集靈峰的後山,分道揚鑣,白髮童子說要去趟拜劍台,督促愛徒練劍,與小米粒各自抱拳作別,道一聲「江湖再會」。

  「高徒」姚小妍,哈哈,與師父一般個兒高嘛。

  被隱官大人暗贊一聲「行走武庫」的白髮童子,已經教給姚小妍的三門劍術,分別對應三把本命飛劍。

  白髮童子不著急御風去往拜劍台,獨自走在山路間,蘸了蘸口水翻看冊子,是本副冊的副冊,詳細記錄著山中的雞毛蒜皮和恩怨情仇。

  比如溫仔細那厮膽大包天,竟敢在鄭大風那邊給隱官老祖下眼藥,說某些山水邸報上邊有些牢騷,質疑隱官大人為何不去蠻荒。

  想起此事,白髮童子合上冊子,嘴上碎碎念,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就在此時,一個嗓音在心扉間響起,「不去自然有不去的理由。」

  白髮童子如同挨了一記悶棍,心弦緊綳起來,站在原地不挪步了,就像被施展了定身術。

  從它眉心處激射出一粒金光,吳霜降現出身形,徑直向前走去,「跟上。」

  白髮童子耷拉著腦袋,病懨懨跟著,怕啊。

  以陳平安的性格,既然答應了吳霜降要照顧好白髮童子,就一定會竭盡全力,絕不含糊。其實吳霜降一行人問道白玉京的大致結果,陳平安說不定要比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知道更早,比如當那位落魄山編譜官跌境至幾近「無境」之時,便是這位箜篌道友體魄神魂最為孱弱之時。陳平安當時就心知肚明,吳霜降在白玉京地界,肯定已經「身死道消」。

  於情於理,於公於私,落魄山都該立即給白髮童子安排一位護道人。比如謝狗,或者是老聾兒。反正至少得是一位飛升境才行。

  可既然陳平安沒有這麽做,那本身就是一個答案。這個答案,並不需要去過夜航船、蠻荒天下和五彩天下的吳霜降告訴陳平安。

  以吳霜降的才情,自有秘術,開闢出一條神不知鬼不覺的「通天」道路,讓白玉京和文廟都無法立即察覺行蹤。

  換境。當然,若說文廟和白玉京有心,假定存在一種可能,吳霜降能夠「借屍還魂」,再借此反推真相和過程,盯著落魄山,想必也能尋見蛛絲馬跡。可問題在於禮聖去過大驪京城了,幾位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因為封正一事,更是去過落魄山……既然他們都沒有說什麽。那麽文廟對待此事,態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先前持劍者現身青冥天下,並非是陳平安對白玉京的某種示威,而是對吳霜降的一種提醒。

  按照約定,可以動手了。

  ────

  劉饗伏地叩拜,起身後略作思量,一步跨洲,來到桐葉洲。

  很快劉饗身邊便多出一位神色木訥的「桐葉」道友。

  只見他頭戴一頂碧玉冠,一雙金色眼眸,腰懸一枚玉圭佩飾,形容古貌,有王侯氣象。

  但是滿臉疥斑,而且身上裝束變化不定,或是青袍玉帶,或是縞素披麻,或是披掛甲胄。

  這就是桐葉一洲氣運流轉導致的合道,或者說是顯聖。劉饗說道:「文廟聖賢對皚皚洲充滿憂慮,那我就偏愛幾分。北俱蘆洲最不服管束,所以我便青睞。你桐葉洲一向最為閉塞,所以我才肯讓你顯化。將來他哪天去蠻荒戰場,不管是以何種身份,你就都跟著,就當是一起還禮蠻荒。」

  ────

  不知為何,姜赦覺得眼中陳平安變得陌生起來,竟是讓他這位兵家初祖心中,沒來由起了一種大道之爭的殺機,以及壓力。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終於記起來了。三教祖師已經散道,萬年未有之變局,人人爭渡,得道者一。原來崔師兄早就算好了。」

  「讓小師弟來統率兵家。」「由陳平安來立教稱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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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3-1 22:13:2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何日不是元宵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寶瓶洲的落魄山,無形中成了一處兵家必爭之地。

  就像那號稱天下之腰膂也的雄城巨鎮,任你是再大的大勢,還是繞不過去。

  欲知謎底為何,要問此山此人。

  老秀才既憂心又揪心,輕輕抽動鼻子,嗅了嗅,好似翻開一本兵書,如聞濃重硝煙味。如何是好?

  事關重大,小陌和謝狗立即趕來院子,便聽到老秀才小聲提醒道:「羨陽,切記,不要衝動行事。」

  劉羨陽故意板著臉說道:「放心,刀斧手都是先等摔杯為號再砍人的。」

  謝狗有些佩服劉羨陽的定力,這傢夥真是心大且寬。

  姜赦那厮說來就來,自家山主說打就打,都不是啥客氣人呐。

  空手登門本就討人嫌,你們倒好,不借機攀個親戚就算了,反而跟討債鬼似的。這事鬧的,該怎麽收場?謝狗憋了一肚子悶氣,忍不住斜瞥一眼五言,後者還以好友一份歉意笑意,對不住,連累道友了。

  老秀才啞然失笑,拍了拍劉羨陽的骼膊,「不要總覺得虧欠陳平安什麽。」

  一座靈犀城代城主的私家庭院,當下就數女修五言的處境最為尷尬,剛登船那會兒,她興許還能算半個外人,如今卻是半個仇寇了。婦人幾次望向裴錢,都是一廂情願,得不到那邊任何回應。可是能夠多看裴錢幾眼,五言卻已經心滿意足,不是那種讓人一見便覺驚艶的容貌,扎丸子頭髮髻,露出高高的額頭,細長的眉眼,冷冷清清的神色,裴錢哪怕遇上這種措手不及的變故,依舊眼神堅毅,沒有半點失魂落魄的頽喪氣態。

  大概在五言眼中,這般出類拔萃的女子,不唯有近代百年,不唯有浩然天下,是有史以來,整座人間的木秀於林者。

  裴錢越是如此「出息」,就讓五言愈發覺得愧疚,當面而立,無言以對。

  劉羨陽沈默片刻,說道:「荀先生可能想岔了,要說為了朋友兩肋插刀,豁出命去不要了,陳平安做得到,我當然也做得到,所以我不覺得如何虧欠陳平安,沒必要,攤上我這麽個不著調的朋友,該他陳平安倒楣,劉羨陽該說什麽話,該做什麽事,該如何跟朋友相處,一直心裡有數,沒變過。可是這麽多年來,一想到他當年到處求人,求藥鋪楊掌櫃救人,求鄰居王朱討要槐葉,求督造宋長鏡討要一個公道,我就心裡難受。」

  老秀才嗯了一聲,抬臂握拳,神色恍惚間,輕輕敲了敲心口,「感同身受。比如我也是很後來,才知道那麽驕傲的一個學生,只是為了幫先生多賣出百來本書,就在酒桌上跟人低頭敬酒。每每想起,心裡也難受。」

  穿著、換過一雙雙草鞋走過那段慘淡歲月裡,劉羨陽的存在,之於泥瓶巷的陳平安,恍如一直活在隆冬嚴寒裡,可哪怕天是灰濛濛的,未來總是瞧不真切,可到底心中明瞭,那天上,是有太陽的。

  不獨有陳平安,許多出身相似、境遇相仿的黯淡人生,就像長久走在一條狹窄陰暗的小巷,偶爾抬頭看天,總歸有一線光亮,如同一條……出路。

  劉羨陽徑直問道:「姜赦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畢竟不是小陌、白景這類寫那些親筆書寫老黃曆的遠古道士,人物的性格一事,唯有親身領教過,才有定論。

  實在是,若是真心要與裴錢認親,何必故意跟陳平安結仇。

  老秀才滿臉為難道:「要問為何當好人做好事,歸根結底,總是一種心思。若說為何不近情理,枝葉繁蕪,就有千般緣由。」

  哪怕姜赦的道侶還在場,小陌說話就不太客氣了,「好猜,姜赦無非是將兵家初祖的頭銜看得極重,將裴錢看得很輕。」

  這還是因為裴錢當場,小陌不忍心說重話。遠古歲月,修道之士,慕道念頭堅定、道心純粹一說,絕非溢美之詞,遠沒有後世諸多被善惡、好壞所困擾。無論是佛門的伏心猿降意馬,還是例如道家的斬三屍之法,或是煉氣士籠絡概括,一言以蔽之的「心魔」,都是修道路上的大寇,求仙得真途中的「山中賊」,裴錢既然是昔年姜赦獨女那一世的僅剩一絲粹然「惡念」,就必然是這一生證道契機所在,當斷則斷,心境上不可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大寇是吾心,道賊在自己。

  「好不容易等到三教祖師散了道,姜赦想當然,覺得有機可乘了,就要再來一場開天闢地的壯舉,要為新篇章做個序文,總覺得舍他姜赦其誰。殺了我家公子,立即昭告天下,好似戰場上的斬將奪旗,他姜赦就有了聲望,方便他聚攏兵馬,一鼓作氣,掀翻舊天地。」

  說到這裡,小陌嗤笑一聲,「他姜赦,這兵家。一萬年了,還是老樣子。」

  五言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止住了話頭。她還是擔心火上澆油。

  小陌說道:「只是不得不承認,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往往是姜赦這種狠得下心的梟雄,最擅長殺英雄。」

  老秀才有意無意岔開話題,笑道:「一般而言,身陷死地,危難之際,愛而從之者,或有一二,不敢奢望再多了。我這學生,卻有你們都肯為他出死力,不計代價,說明他做事是公道的,做人是可取的。有這樣的關門弟子,我這當先生的,眼光是好的,心裡是自豪的。」

  老秀才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開始在院中踱步,時不時伸展手臂,扭動脖子,就像那上了年紀、致仕還鄉的老人,慢慢走著,臨時起意,「反正急也急不來,不妨手談一局。有無高手?幫忙討個好彩頭嘛。哈,『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孩兒輩破賊矣。』豈不美哉。」

  可惜沒有人答應陪老秀才下一盤棋,謝狗見有些冷場,她最受不得這種談天把天給談空了的尷尬場景,便自告奮勇道:「我來我來!」

  老秀才想了想,看著那個躍躍欲試的貂帽少女,估計是個喜歡說「讓我悔一步」的臭棋簍子,還是擺手道:「算了算了,下棋最費精神,就不空耗心力了。」

  老秀才拈須沈吟許久,沒來由說道:「道祖五千言,其中有說損有餘而補不足,天道也。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唯有道者,能有餘以奉天下。」

  劉羨陽點頭道:「這就是如今山上仙家『供奉』一說的依據。」

  天生地養,是為供給。登山修道,當需奉還。這種欠債還錢,就是天經地義。

  老秀才感傷道:「人間有餘者太多閒餘,不足者毫無立錐之地,最少數量的人,擁有了最多的物,就是一種頭重腳輕,如人得病,昏昏沈沈。大道運轉卻不會停息,所以就要變天,就會有諸多預兆,異象橫生,山下世族門閥的田地,山川靈氣的歸屬,世俗的金銀財寶,山上的神仙錢,等等,都要全部打散,重新布置一番。於是就有了三教祖師的散道,試圖平和天地,調和陰陽。萬事開頭難,他們想要給一本寫了萬年的舊書,收個尾,再為人間新篇,開一個好頭,寫個還算漂亮的楔子。」

  五言終於開口說話,這句話分量很重,「更需要有人,來替天行道。」

  當年蠻荒周密是如此心思,如今青冥天下的那個張風海,想必也是如此,做法不同,道路有異,卻是一般無二的大志向。

  劉羨陽找了個地方,背靠廊柱,雙臂環胸,開始閉目養神。

  謝狗扭扭捏捏,說了句略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嫌疑的公道話,「不管怎麽說,姜赦都是登天一役過後、共斬兵解之前的第四人。」

  姜赦畢竟是遠古人間所有道士公認的第四人。

  所以她的言外之意,再簡單不過了,姜赦這尊兵家祖師爺,真的很能打,山主你一定要悠著點啊。

  不必求勝,活下來就是贏了。

  姜赦若是道行不濟,道祖當年豈會親自下場?不得不跟姜赦捉對厮殺,單挑一場。

  劍修白景一向自視甚高,卻不覺得自己有什麽資格與道祖掰手腕。半點想法都無。

  謝狗頻頻以眼神暗示,老秀才你怎麽不乾脆再次搬出小夫子?麻煩一次是麻煩,欠兩次人情不也是欠,我輩江湖兒女,只管快意恩仇,何必太過珍惜臉皮。

  老秀才卻好像沒有注意到謝狗的提醒,只是下意識正了正衣襟,自顧自說道:「最為可貴可敬之處,是當年登天之前,那些先烈,那些先賢,那些道士書生們,他們就沒有想過自己能夠活下來,他們根本無所謂後世是否記住他們的名字,道號,最關鍵的,是他們更沒有想過他們能贏!」

  停頓片刻,老秀才望向貂帽少女,笑問道:「謝姑娘,你當年作為第一位登上天庭的女子,收劍之後,當時心中作何感想?」

  謝狗咧嘴一笑,「想法簡單,就四個字,『真的贏了?』」

  當時的白景,渾身浴血,身上法袍被兩種顔色的鮮血浸透,既有猩紅色的,也有金色的,疲憊不堪的女子,耷拉著眼皮,她的第二個想法,就是老娘這次定要睡個飽覺,萬事不管了。

  老秀才繼續說道:「多少古豪傑,已是地仙身。其身份、處境,這就像如今被天地、文廟和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得了一副再不被天道鎮壓的自在身。依舊捨生忘死,慷慨而已。」

  「為何?」

  「要為後世一切有靈衆生,趟出一條寬闊大道來。」

  「這條道路,名為自由。」

  聽聞此言,五言眼神異常明亮,哪怕是處於敵對關係的位置上,仍然由衷欽佩這個老秀才的胸襟氣度。

  與我為敵者,不全是小人。興許有瑕疵,有疏漏,有過錯,卻依舊可以是自有氣量、眼界和作為的「大人」。

  眼前這位年紀不大的佝僂老人,若是生活在那段崢嶸歲月裡,一定也會與他們並肩作戰,一定也會作出無比年輕氣盛的壯舉吧。

  五言略微思量,開口詢問一事,她是早有腹稿的,「請教文聖,道祖說道德,至聖先師的仁,小夫子的禮,亞聖的義,余斗恪守的規矩,陳山主苦苦追求的無錯,各自學問根祇,底色便不是功利嗎?」

  婦人並無半點咄咄逼人的氣態,更像是一種誠心誠意的請教、甚至是虛心問道。

  老秀才說道:「要想真正掰扯清楚這件事,其實得問我那首徒。」

  「要想講好某個大道理,不止在心平氣和的幾句、幾十句『話』裡邊,更在最是消磨耐心的千百件『事』上邊。耐不得煩,便說不好道理。」

  老秀才笑了笑,「命名為功利也好,說成是事功也罷,無非是最大限度,在不損個人私利的前提下,孜孜不倦謀求衆生最大的公利。此即天心,幾近道矣。一理不明,萬理蒙昧。」

  老秀才緩緩道:「國之大事,唯祀與戎。三教一家,歷來不是三教小覷兵家,而是既敬且畏你們法家。要說打江山,欲要得天下,當然少不了兵家,亂世之中,諸子百家,少了誰都成,唯獨不能少了你們兵家。我雖是好拽酸文的讀書人,卻也敢認此理。披堅執銳,拳開天地,斬卻荊棘,要為死氣沈沈、上下不通、四面皆壁的昏暗世道,硬生生闖出一條生路,定要讓那命賤如草的亂世,變成共話桑麻的太平盛世。兵家要是都不厲害,誰敢說自己厲害?只是啊,等到大局底定,皇帝坐江山,文武守天下,又何曾容易了。任你立起萬千法條,刑罰千萬人,總歸是不夠的,遠遠不夠。五言道友,你可知兵家為何很難立教稱祖的根源所在?反觀儒釋道三教,卻要順當許多?絕不僅是姜赦當年『意圖謀逆』,鑄下大錯,導致兵家失去這個唾手可得的頭銜那麽簡單的。你當然可以說,後世有太多三教子弟讀壞了心思,念歪了經文,修偏了道法,可是你該清楚一個事實,至聖先師,道祖,佛陀,他們幾個,氣量,胸襟,眼界,道與術,都有。他們還不至於小氣到故意針對你們兵家。你亦可以說有朝一日,以道侶姜赦的才情和手腕,當真兵家為尊了,一家獨大,統一了人間,也可以讓三教與諸子百家學問為輔,一起修補人心、世道,無非是分出個主次,怎就不成了?還不是你老秀才,只因為屁股坐在文廟裡邊,有了親疏,就要拉偏架?非也,在我看來,若是追本溯源,就在於三教宗旨,殊途同歸,其根本學問,都在如何壓制欲望一事上,慎獨,寡欲,守心等等。」

  「兵法兵法,兵家法家不分家。兵家太過順從人心之欲望,一味推波助瀾,擅長因勢利導,挑動人心,虎狼之師,鐵甲錚錚,勢若洪水。斬將奪旗,以首級論功,百戰百勝,所向披靡,破陣滅國,人人皆想建立不世之功。單靠法家治水堵而不疏。粗浮人心一起,再想壓下欲望,就是難上加難了。」

  五言滿臉訝異,這是第一次有人與她說這個道理。

  裴錢欲言又止,劉羨陽輕輕搖頭,示意她不必說什麽,且餘著。

  老秀才自嘲道:「所以我不是信不過你們兵家,歸根結底,我是信不過人性和欲望。」

  「洪水滔滔,欲海揚波,世道的無形水位,高度在此……」

  說到這裡,老秀才伸出一隻手掌,掌心朝下,平放在心口處的位置,往上稍微抬了抬,「既然壓不下去,水位就會越來越高。」

  劉羨陽睜開眼睛,說道:「避無可避,躲無可躲,弱者率先溺水。」

  劉羨陽說過、調侃過甚至是當面駡過陳平安是爛好人之類的,很多難熬的事情,都是他陳平安自作自受,該他啞巴吃黃連。

  但是有一件事,劉羨陽連戲謔幾句都不會,大概因為他們自己都是苦出身的緣故,所以在各自未來的生活道路上,他們都堅信要力所能及給所有像劉羨陽和陳平安的人物,哪怕是一點的……光亮,市井說那是盼頭,書上說那是希望。

  因為善待他們就是善待自己,就是善待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何謂少年,猶然相信有些道理說得通。何謂暮氣,再不相信任何道理管用了。

  老話都說人再難少年,可是世道好像還不夠好,讓很多的少年就不曾少年過。

  老秀才雙手插袖,喃喃道:「我本來這次急匆匆趕過來,既是想要給學生撐撐場面,你們是做爹娘的,我也是做先生的人,本來覺著有這麽一層關係在,哪有不能打開天窗好好說幾句亮話的道理,故而也是想聽一聽你和姜赦如今的想法,看看你們能否說服我。十分期待,一萬年的長久思量,姜赦有無更好的設想道路,若是當真可行,那就不妨走走看。若是暫時存疑,就多聊幾句,說道理又不是吵架,總歸可以越聊越明瞭。」

  似乎話說得多了,老人的臉色便有些疲憊,不再說那些真心實意的道路,千言萬語,歸為一個道理,一個簡單的人之常情。

  老人望向那位婦人,輕聲詢問一句,「這麽好的女兒,你們怎麽捨得。」

  不等答案,瘦小老人看過了裴錢和劉羨陽,看過了小陌和謝姑娘,伸手出袖,搓著手心,喃喃低語,眉眼輕輕溫和起來,腦袋漸漸抬起望向遠處,好似年復一年余著的春風和暖光,都在此時此刻,拿來用上一用了。

  大道是高高的青天,是厚重的黃土,是讓人們渡過苦海。吾有心香一瓣,不怕天知地知人知。

  我沒什麽本事,只會教書育人。

  老秀才並不窮,命好著呢。也不酸,與誰言語都耐心。

  感謝諸君因為愛我的學生們而愛我,老秀才不勝感激。

  不管是一個家族的長輩晚輩,還是一條文脈道統內的先生學生。

  若能團團圓圓月,杯深酒滿,高朋滿座,燈火相親,數代同堂,歡聲笑語,何日不是元宵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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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1-3 16:06:5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41章 兵家必爭之地


  鄭居中和陸沈,兩位都是公認有希望躋身十五境的人物,就是不知下次重逢,是在秋風肅殺的時節,還是春暖花開的氣候。

  陸沈又不笨,聞弦知雅意,單憑鄭居中一語,就知道自己差不多可以重返人間了,終於不必在此跟姓鄭的大眼瞪小眼,陸掌教委實心慌。

  回了青冥天下,到了白玉京,一定要放串爆竹慶祝慶祝。

  至於鄭居中為何時不時就要折幾只袖珍彩色紙船,將它們放入光陰長河當中,陸沈懶得深究,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見鄭居中已經站起身,有就此離開這裡的跡象,陸沈突然開口言語,有意挽留,抬頭試探性道:「懷仙兄,機會難得,我們不如多聊幾句?」

  白帝城鄭居中,字懷仙,好像一直沒有道號。

  鄭居中似笑非笑,「怎麽,有姜赦替你們白玉京擋去一災,陸掌教還覺得少賺了?勸你學一學某位,點到即止,見好就收。」

  陸沈連忙起身,眼神誠摯說道:「下次你我再見面,極有可能就不會這麽氣氛融洽了,貧道不得趁此機會,多說點?」

  鄭居中伸出手掌,隨便掬起一捧光陰流水,笑道:「洗耳恭聽聖人教誨。」

  陸沈擺擺手,笑呵呵道:「不至於不至於。鄭先生折煞小道了。」

  鄭居中率先挪步,陸沈識趣跟上,兩人聯袂而行,邊走邊聊。天地茫茫,空得好像連個空都沒有了,那就是有。

  陸沈主動說道:「擺在姜赦眼前的,大概有三種選擇。上策,姜赦去蠻荒,竪起一桿旗幟,公開立教稱祖。」

  鄭居中沒有說什麽。若是附和一句廢話,豈不是更廢話。

  姜赦與白澤,一個遠古天下十豪之一,一個候補,他們都是異類中的異類。兩座天下,大動干戈,殺伐四起,姜赦憑此以戰養戰,拔高修為,畢竟兵家修士的道行,很大程度上,就是從亂世中來。另外一個好像負責為蠻荒天下兜底,保證不至於天崩地裂,被浩然殺得亡族滅種。戰事打得越慘烈,白澤一個煉氣士,竟然就會違背道心,被迫躋身十五境,天底下竟有這等美事……

  陸沈繼續說道:「如今蠻荒共主,劍修斐然,他是個沒有太大功利心的,比較好說話。當然前提是做一樁公道買賣,雙方都有賺頭。」

  「斐然還是相當不錯的,總會讓貧道想起我們白玉京的張風海,都是年輕有為,一般的心氣高,且道力與心力相匹配。斐然推崇內聖外王,雜糅王霸兼用,分明是以『持道者』自居的架勢。但是斐然殺心不重,更多是被形勢推到位置上去的,換由姜赦入主蠻荒,共掌天下權柄,也是一種不錯的調和。讓蠻荒既有一套規矩,規矩也不至於太過嚴密。雙方都能接受。」

  「時機正好。早了,蠻荒妖族沒有被浩然天下打疼,就不行,那幫桀驁不馴的大妖,只想著全無束縛,根本不認這個。晚了也不行,大勢已去,姜赦就算成了十五境,還是不濟事的。如今的浩然天下,從山上到山下,太過人心趨同合一了。」

  鄭居中終於開口說話,「智者善謀,不如當時。」

  陸沈笑著點頭,「霸言!」

  鄭居中話鋒一轉,「姜赦不會去蠻荒的。」

  陸沈疑惑道:「為何?」

  鄭居中說道:「周密之所以選擇斐然擔任蠻荒共主,只是因為免得首徒綬臣,驟得高位,成為衆矢之的。選斐然,是一種更加穩妥的緩衝。但是殺心最重的綬臣,隨著戰事的推進,以後肯定會取而代之,與那晷刻成為道侶的斐然,當然也願意順水推舟,主動讓賢,成為謀主之流的角色,退居幕後,耐著性子,慢慢尋找躋身十五境的道路,保證自己不被鄒子之流的人物給盯上。周密安排綬臣擔任下任共主,那麽誰想爭這個位置,就都得過周密這一關。姜赦為何將那真身去往蠻荒?就是想要親眼勘驗一些真相,以便親自確定此事,看看陸掌教所謂的上策,會不會是他姜赦的下策。」

  陸沈皺眉道:「綬臣?」

  鄭居中沒有解釋半句,自顧自說道:「可惜斐然生錯了地方。如果是在浩然天下,大道成就,前途無量,若是看長遠些,不局限於七八百年,浩然斐然後勁要更足,說不定就是另外一位禮聖了。斐然跟陳平安互換位置,就更有意思了。」

  陸沈拿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請教鄭先生,為何偏是綬臣?」

  好像在蠻荒那邊,確有一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再加上綬臣是文海周密的開山大弟子……可即便如此,陸沈總覺得理由不夠。

  鄭居中說道:「夜航船上,姜赦故意詢問陳平安,道法可以借,人心呢?答案很簡單,當然不能。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其中有一種,玄之又玄,就是人心所向,這不是借,是送人心於某人一身,便如百川到海。既然能白拿,不必償還,為何要借。所以姜赦是在給陳平安……嗯,用兵法。」

  陸沈一邊恍然,一邊給出自己的見解,「不必償還是不必償還,可要想還也是能還的。」

  鄭居中點點頭。天會下雨。

  陸沈嘖嘖道:「不曾想這位兵家祖師爺,還挺有才情的,在那夜航船靈犀城內,談論一個『心』字,真不怕被陳平安抓住關鍵,順勢來個心有靈犀一點通?」

  只是陸沈又有疑惑,「蠻荒那邊,論被人心認可的數量多寡,綬臣比得過白澤?」

  鄭居中說道:「綬臣暫居第二。」

  陸沈臉色古怪起來。

  鄭居中微笑道:「白玉京大掌教消失了百餘年,人心流散不少,導致如今在青冥天下,家鄉是浩然的陸掌教,最得人心呐。」

  蠻荒天下的白澤,青冥天下的陸沈。

  陸沈赧顔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鄭居中說道:「吳霜降都不會算錯。」

  言外之意,我鄭居中就更不會了。

  鄭居中說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你跟白澤,都未能跟後邊的豪傑們,拉開太大距離。」

  陸沈伸手擦拭額頭,「好好好,好事。」

  陸沈小聲問道:「浩然這邊?」

  鄭居中調侃道:「莫非陸掌教想要一肩挑,好事成雙?」

  陸沈神色尷尬道:「小道細骼膊細腿的,哪敢與懷仙老哥爭什麽。」

  鄭居中說道:「聊完了?」

  陸沈立即重回正題,「姜赦還可以在青冥天下開啓門戶,比如與白玉京締結盟約,跟余師兄攜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定數州內亂。」

  鄭居中笑道:「余斗未必答應吧。」

  陸沈說道:「余師兄未必不答應吧。」

  鄭居中說道:「反正只要余斗不答應,姜赦就會選擇你們白玉京的對立面。當年五斗米的道士張覺揭竿而起,他們做不成的事,姜赦跟盟友,未必做不成。」

  陸沈說道:「未必做得成吧?」

  鄭居中說道:「一個不得不最要面子的讀書人,是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是給人打得內傷,兩者區別,沒有陸掌教想得那麽大就是了。」

  陸沈唉聲嘆氣起來,岔開話題,「姜赦還可以跑去五彩天下,另起爐竈。在那邊傳道,武學演化,如水銀瀉地,姜赦就能有一樁大功德在身。何況姜赦與遠古劍修,關係莫逆,飛升城的年輕劍修,跟他天然親近。此外仙家機緣,終究虛無縹緲,凡俗夫子成為煉氣士的門檻太高,但是武道攀升,只需腳踏實地。武學拳法,人人可練,哪怕成就不高,也不至於竹籃打水一場空。五彩天下,過不了幾百年,就會人間遍地龍蛇,武道昌盛,與那劍道氣運,一起壓過其餘所有道統,說不得姜赦躋身十五境的大道契機,就在那邊等著他呢。鄭先生以為然?」

  鄭居中對此結論不置一詞。

  陸沈好奇問道:「撇開鄭先生不談,那邊勝算如何?」

  鄭居中說道:「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贏,誰都不敢保證對方一定死。」

  陸沈滿臉無奈,「貧道這位好友,真是每過幾天,就會讓人刮目相看一次。」

  鄭居中說道:「換成我是你,當年就不會拖泥帶水,要麽當機立斷將其打殺就跑路,要麽把他敲悶棍抓去白玉京修行道法。」

  陸沈長籲短嘆不已,臉色晦暗,說道:「所以你才是白帝城的主人,貧道就是白玉京的陸掌教啊。」

  鄭居中笑了起來,說道:「各有私心。我在意所有的過程,你只追求那一個結果。」

  陸沈笑道:「難怪鄭先生只喜歡下圍棋。象棋高手,一旦鐵了心要下和棋譜,過程就會很無聊。」

  沈默片刻,鄭居中沒來由說了一句題外話,「記得當初白澤幫助禮聖,在山巔鑄鼎刻名,記錄天地間一衆精怪名諱,總計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種。」

  陸沈瞬間心領神會,「一萬一千五百二十,是個如今極少有人在意的『大數』。」

  萬年之前的那場光陰長河議事,三教祖師有了萬年之約,萬年之後,就有了一場散道。

  這就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千五百二十年,會決定下一個『大數』期限內的所有大局與大事。

  個人之運氣,往往大不過一國之國運,國運大不過一座天下的浩蕩運勢,一座天下的運勢升降,大不過整座人間的天道運轉。

  鄭居中正色道:「文聖和鄒子,都極為欽佩你的那篇齊物論,我卻獨獨鍾情於你的那句『道術將為天下裂』。」

  陸沈懶洋洋道:「興許是貧道學某位弟子作那杞人憂天了。」

  鄭居中緩緩道:「千古枯榮事,渾然一夢中。敢問書寫南華的南華道友,如今讀到南華第幾篇?」

  陸沈立即頭疼起來,一聊起「夢」這個字眼,陸掌教就難免犯怵。

  兩人並肩散步,一路上都是了無生氣的枯燥場景,在這裡,想要見到一個大活人,難如登天。名副其實的古路無行客。

  若說天地逆旅,那這間屋子也太空曠了些。

  只是鄭居中帶路,再次找到了那位躲藏此地的「未來」十四境修士,正是此人,「無緣無故」遙遙出手,數次打斷了陳平安的扶搖麓道場閉關修行。

  若是不曾眼見,陸沈肯定想不到是此人偷襲陳平安。可既然瞧見,陸沈就豁然開朗了,一下子想明白了緣由。

  陸沈笑呵呵道:「哈,半個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位道友,必然懷揣著一件了不得的秘寶。」

  記得劍修白景,如今的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謝姑娘,她就有類似神通的兩把本命飛劍。

  那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上游」,「下游」。聽著貌似名字挺俗氣的,但是與她同境的修士,誰都不想觸黴頭。

  對白景而言,所謂淬煉飛劍,無非就是將上游和下游的河段拉長,與此同時,還可以拓寬河床,加深水位。

  如果白景合道成功,被她躋身十四境,相信未來千年之內,絕大部分的新十四,哪怕身在自家道場內,還是會忌憚萬分。

  陸沈不怕這個,貧道與陳山主,可是那種一見面就喝酒、把臂言歡的摯友。

  那位如一葉浮萍在漩渦中回旋飄蕩的十四境修士,坦然笑道:「相信以鄭城主和陸掌教的身份,還不至於見財起意吧?」

  鄭居中笑著反問道:「黃鎮,你能猜到我們的心思?」

  陸沈笑嘻嘻道:「鄭城主大可以把『們』字去掉。」

  黃鎮問道:「鄭城主來此遊歷,不惜消磨道行,是試圖沿著長河逆流而上,尋找擊殺餘掌教的合適機會?」

  陸沈眼皮子微顫。

  鄭居中搖搖頭,「既已名垂青史,貼黃就沒有意義。」

  陸沈鬆了口氣。

  黃鎮繼續道:「那鄭城主去而復還,到底所求何事?若是想要詢問將來事,恕難從命,泄露天機,後果難料。」

  鄭居中說道:「只是想幫陸掌教找個聊天的人。」

  道上不敢逢鄭。

  黃鎮眼神複雜,用不了多少年,新天下十豪和候補人選,就會新鮮出爐,約莫半數在情理之中,半數在意料之外。

  陸沈隨口問道:「這厮類似一個年幼時接下那串糖葫蘆的陳平安?」

  鄭居中笑道:「差不多。」

  陸沈抬起手,抖了抖道袍袖子,故作掐指而算狀,嘖嘖稱奇,「第一恨,先是記恨那些自己娘親未能與阮秀討要來的銀子,少年思來想去,不敢恨一位高不可攀的兵家聖人之女,就把賬算到了同齡人陳平安頭上,嫉妒後者狗屎運的飛黃騰達,恨他能夠認識阮秀那樣的女子。第二恨,若干年後,苦心鑽營,高不成低不就,中年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壯起膽子,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卻被封山二十年的理由給婉拒了,斷了登山修道成仙的路,去往州城的回家路上,臉上火辣辣的,恨自己丟了顔面,轉為更恨落魄山的一切人一切事。第三恨,恨那個給清風城許氏當一條狗的盧姓同鄉,更恨自己不得不成為一條狗的走狗。再往後的新仇舊恨與諸多怨懟……貧道可就推算不出來了。」

  被陸沈隨便揭穿老底,黃鎮卻是神色如常,只說一句,「他自己都承認自己是吃百家飯才活下來的。」

  鄭居中淡然道:「復仇是一條最能讓人心無旁騖的直道。」

  陸沈唏噓不已,看著眼前這位,好歹是個名副其實的十四境,處心積慮謀劃了多少年,甚至不惜在此畫地為牢,當個半死不活的守屍鬼,與那位同鄉的陳山主,多大仇多大恨呐。

  他們離開此地,去往閽者所在的地界。

  那黃鎮望向兩位修士的背影,尤其是陸沈頭戴那頂蓮花冠,低聲笑道:「幸會。」

  鄭居中問道:「當年陸掌教見過大部分的光陰長河畫卷,還記不記得,泥瓶巷陳平安,出生的時候是幾斤重?」

  陸沈揉了揉下巴,思量片刻,說道:「好像是個大胖小子,約莫七斤重。」

  不過第一次見面,少年已經曬成黑炭,瘦竹竿似的。

  先前在那律宗寺廟內,陳平安分身之一,臨別之際,與主持和尚有過一番問答。

  「請教祖師西來意。」「他鄉米價幾許?」

  「敢問和尚,漸修頓悟是一路,還是兩路?」「施主,一文錢是幾文錢?」

  老僧反問那位抄經文士一語,「你家山頭,門風如何?」中年文士作答兩句,「有錯改錯,無則加勉。不怕起念,就怕覺遲。」

  文士最後詢問一事,「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老和尚抬起骼膊,雙指並攏作拎物狀,笑答一句,「領取青州布衫重七斤。」

  鄭居中說道:「那陸掌教知不知道,當年帶著那幾個孩子走在求學路上,期間歇腳於一座黃庭國的仙家客棧,陳平安有句話,半真半假,騙過剛剛認識的老秀才。」

  陸沈無奈道:「這種事,貧道何從知曉。」

  鄭居中笑道:「一顆銅錢。」

  陸沈疑惑道:「很關鍵?」

  鄭居中搖頭道:「其實無關緊要,就是一直想不明白。」

  陸沈愈發奇怪,「如此上心?」

  鄭居中說道:「答應過崔瀺一樁買賣。」

  陸沈忍不住問道:「懷仙老哥,你覺得貧道的碧霄師叔,之祠前輩,還有白也,他們仨,論打架本事,誰最厲害?」

  鄭居中說道:「能問出這種問題的半個十五境,更厲害。」

  陸沈悻悻然。

  半個十五境?

  行百里者半九十。

  鄭居中說道:「碧霄洞主的合道人和,畢竟受限於自身大道的天時地利。三者兼備,於道心而言,反而是一種不小的拖累。不過碧霄洞主本就志不在殺力高低。」

  陸沈一驚一乍,碧霄師叔真能藏拙!

  「之祠道友必須依靠十萬大山來壓勝自身道行,道力之高深,可想而知。等這位前輩收回那兩顆眼珠子,便有壯舉。」

  聽到這裡,陸沈更是滿臉震驚,迫不及待問道:「啊?難不成是公認手持仙劍、殺力最高的白也墊底?」

  鄭居中沒了耐心,只是斜眼陸掌教。

  我與你聊了這麽多,你卻把陸沈自己當傻子?

  陸沈扶了扶頭頂那蓮花道冠,乾笑道:「我就是有些替白也打抱不平,若是能夠從鄭先生這邊得到一兩句準話,以後再跟人吵架,就有底氣了。」

  遠古時代,姜赦就與碧霄洞主,關係不錯,時常去落寶灘喝酒。前不久姜赦將真身置身蠻荒,其實就兩件事,一件事當然是看看適不適合入主蠻荒。再就是去往十萬大山,見一見老瞎子。看看能否讓早年關係同樣不錯的之祠道友,回心轉意。

  鄭居中說道:「周密不是沒有想過殺之祠前輩,否則也不至於讓綬臣跟著重光走一趟十萬大山,害得這位大弟子被扣掉了一顆眼珠子。」

  此物最終給那當看家犬的桃亭,撿漏嚼了去。

  當時不但蠻荒大祖就看著那邊的事態,事實上,周密就站在一旁,隨時都有可能傾力出手。

  不過蠻荒大祖不願周密與老瞎子來一場生死相向的厮殺,於公於私都是自有理由的。

  需知托月山,本就是飛升台之一落地演化而成,而那座飛升台,又是之祠登天一役,單獨開闢一條道路的戰利品。

  後來之祠看那一場內訌,烏煙瘴氣,便心灰意冷,除了自剮雙目,分別丟在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還隨手將那飛升台,贈送給了登天之前肯說一句「嚼了真身增補道力」的妖族領袖,也就是後來的首任蠻荒共主。故而托月山大祖是欠了老瞎子一份天大人情的。

  當初若非陳清都聯手觀照和龍君,毫無徵兆的,有了那場劍斬托月山,讓蠻荒老祖傷及大道根本,否則後者完全可以躋身十五境。所以說之祠割不割走十萬大山的那片蠻荒疆土,起先對蠻荒大祖來說,並無大礙。

  蠻荒大祖勸說周密,「只需繞過十萬大山,先生就會勝券在握,當下何必涉險行事。」

  周密點頭笑言一句,「確實沒有把握,那就再等等。」

  一旦蠻荒妖族成功攻破劍氣長城,若是浩然那邊戰事膠著,未能勢如破竹,連下三洲,占據桐葉、扶搖和金甲洲,卻留下一個立場模糊的老瞎子在戰場後方,實屬用兵大忌,不允許有任何變數的周密,自然而然會將之祠和十萬大山的存在,視為一等一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去之祠,蠻荒妖族始終有著後顧之憂。

  老大劍仙為何是帶著寧姚走了一趟十萬大山?為何不是單獨去見老瞎子?

  為何還會跟寧姚說,只要親耳聽到老瞎子那句「誰也不幫」,就足夠了?

  要知道以陳清都一貫的脾氣,跟阿良不打不相識的大髯豪俠,蠻荒劍道第一人的劉叉,就曾主動幫著老瞎子一起搬遷大山。

  能夠入老瞎子「法眼」的人物,無一例外,俱是屈指可數的當世豪傑。

  至於那場針對白也的扶搖洲設伏圍殺,白也明知是陷阱,依舊仗劍前往。當時蠻荒的那撥舊王座大妖,幾乎傾巢出動。

  最為關鍵所在,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前提下,圍殺那位人間最得意,從頭到尾,都是周密在親自主持大局。

  挑起兩座天下的大戰之前,周密在蠻荒天下,獨來獨往,吃誰不是吃,需要什麽幫手?

  饒是鄭居中,提及白也,都要忍不住感慨一句,「能夠如此被周密針對,僅此一人。」

  陸沈小雞啄米,使勁點頭,「貧道與白也關係頗好。」

  鄭居中沒來由說了一句,「在合歡山地界,陸掌教與那『白茅』很是投緣?」

  陸沈想不通鄭居中為何有此問,啊了一聲,「有說頭?」

  鄭居中說道:「有些時候,確實會羨慕陸沈的逍遙游。」

  陸沈笑道:「其實就是懶。」

  寶瓶洲,驪珠洞天內的那隻黑貓,經常出現在杏花巷,偶爾會去楊家鋪子。

  桐葉洲,陳平安帶著裴錢離開藕花福地,北遊路上,在一座小城鎮的客棧內,裴錢曾經瞧見窗口一只白貓,還拿行山杖戳它,結果黑炭小姑娘被嚇了一跳,原來白貓會說人話,還駡她是瘋丫頭片子。(注,第330章《過山過水,遇姚而停》)

  陸沈玩味笑道:「誰能想像姜赦這一世真身的陰神所附,竟是女子。」

  萬年刑期一滿,姜赦重新現世,為何會找到斬龍之人陳清流,對陸沈這些知曉太多內幕的人來說,比較好理解。

  絕不是外界想像那般,若能與陳清流結盟,姜赦就與白帝城和鄭居中有了一份香火情。

  而是姜赦的陰神「真身」所在,便是謝石磯。

  這就涉及到了一樁有關壓勝兵家初祖的密謀。

  而當時在海上御風,要通過歸墟去往蠻荒的曹慈與師姐竇粉霞,見到雲海垂釣的姜赦,姜赦身邊,還有一個道號龍伯的張條霞。

  而張條霞的存在,這就又涉及到了兵家二祖的另外一樁謀劃。

  當初崔瀺將神魂一分為二,走入驪珠洞天的「白衣少年」,那會兒仍然還是以崔瀺自居,由他負責與師弟齊靜春對弈,表面上是一場凶險至極的大道之爭,師兄弟反目成仇,看似要跟齊靜春爭奪道統文脈,以此提升境界,幫助大驪王朝完成南下大業。

  崔東山當時跟出任槐黃縣衙首位縣令的學生吳鳶。有過一番泄露天機的言語,舉了兩個例子,來證明山巔大道之爭的用心至深,算計之遠。

  姜赦除了被一場共斬、剝奪了武運,只保留一副陽神身外身用以棲息魂魄,陰神則被放置在一座福地,不斷轉世,一點點消磨意氣。

  至於那位兵家二祖,過錯大小不如姜赦,刑期也更短,得以只餘一魄占據肉身,始終保持神志清明。但是其餘三魂六魄則被一一分離,分別放入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九座福地當中,或修道,或習武,不管是煉氣士兵解轉世,還是武學宗師的正常去世,每一人每一世的成就,都不低。而他們九人,還都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前身」和大道根腳。(82章《先生學生,師兄師弟》)

  陸沈說道:「關於兵家二祖的『分身』,我還有兩個猜不到是誰。」

  鄭居中說道:「每一場天時有變,都會引發不小的變數,讓他們成為漏網之魚,順利離開聖人的視線。陸掌教本來就不上心,猜不到全部,很正常。」

  浩然九洲,只有疆域最小的寶瓶洲,獨獨擁有兩座兵家祖庭,不是沒有原因的。

  就因為寶瓶洲曾經關押著兩個兵家二祖的分身,一個是與陸掌教親傳弟子之一賀小涼並稱金童玉女的神誥宗,高劍符。

  另外一位,則是遠遊求學於寶瓶洲中部觀湖書院的一位北方士子,是個志向高遠的大驪讀書人,想要憑真才實學贏得一個儒家書院的君子頭銜。而這位讀書人的之後轉世,曾以大驪官員身份,手持燈籠,見過那位自稱「楚夫人」的嫁衣女鬼。

  桐葉洲那邊,是曾經去往藕花福地歷練的劍修陸舫。

  扶搖洲,某位身披大霜寶甲的人間君主,如今身在五彩天下。不過此人的上一世,卻是金甲洲福地出身的煉氣士。

  中土神洲,便是昔年武道第一人的張條霞。

  浩然天下這邊的最後一位分身,便是刑官豪素。

  青冥天下,則有一個真名叫朱大壯的得道之士,此人道號極多,比如「綠萍」,現在是汝州山上第一人。

  鄭居中停下腳步,笑道:「黃鎮是在守株待兔,他野心極大,真正圖謀,不只是為了噁心陳平安,他還要試著殺一殺陸掌教。」

  世上有些人,吃過苦頭,便要吃人。

  可惜黃鎮還是膽子太小,送上門的機會,都不敢抓住,一顆道心疑神疑鬼,生怕他鄭居中想要來一手黃雀在後。

  倒也不奇怪,黃鎮若是一直膽子大,恐怕也見不著他與陸沈。

  陸沈滿臉無所謂,從袖中摸出一本書籍,撕下其中一張書頁,很快便折出一盞蓮花狀的紙燈。

  手托蓮花燈,陸沈突然問道:「按照崔瀺的計劃,若是殺了姜赦,以後的兵家,誰來做主?」

  鄭居中微笑道:「陸沈既然憊懶,又何必追問謎底。」

  陸沈朝那花燈輕輕呵了一口氣。

  一個覺字,兩種讀音。天壤之別?音異意同?

  置身於光陰長河的陸沈眼神恍惚片刻。

  輕輕一推,如放河燈。

  吾輩人生何似一盞燈。

  ────

  姜赦被強行拽入一地,是一處蒼茫無垠的古戰場遺址。

  青天的蒼翠顔色,就像要滴落在大地上。

  可見一座曾經讓男子地仙成就神位的通天飛升台。

  除此之外,遙遙可見西北方位,一根接引雲壤的天柱呈現出傾斜狀,全無頽然之感,氣勢猶壯。層層雲海如各色篆文,一串串沈悶雷鳴響激蕩迴響。遠古歲月,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道法流轉,循環不息,人居其中。此時此刻,陳平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為姜赦設置了一處光陰長河疾速回旋不已的低窪渦流,與那艘依舊泛海浩然的夜航船,看似距離薄如紙張,實則路途遙遠超乎想像,道上兩地,已經不可以用相距億兆里計算。

  水火之爭的起始戰場。

  姜赦將手中那桿長槍「破陣」往地上重重一戳,憑此試探這方天地的虛實,得出的結果十分明確,真的不能再真了。好!好極了,正合吾意!

  姜赦被迫置身於此,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渾厚古意籠罩心神,更加證實了此處的並非作僞或是什麽障眼法,雖無半點畏懼,反而愈發鬥志昂揚,這位身經百戰的兵家初祖,仍是不由自主心弦緊綳起來,不敢有絲毫小覷,對方畢竟擺出了這麽大的陣仗,引發了變天的異象,姜赦內心深處,終於將那姓陳的小子,第一次視為可分勝負的敵手。

  只是姜赦很快便不由得想起諸多故事與舊人,見那尊東道主,還在緩步沿階而下,彷彿暫時沒有動手的想法,姜赦便也不拘著信馬由繮的繁雜念頭,由著心神恍惚片刻,終於回過神后,姜赦緩緩蹲下身,雙指撮起些許泥土。

  浮雲歸帝鄉,滄海成塵土。悠悠萬年猶如昨昔一霎。

  姜赦稍微視線上挑幾分,遙望那位即將走至神道臺階底部的男子。好個無量境界,無垢金身,無上神位……終於吃飽喝足?總算越來越是半個一了。

  一雙粹然金色的漠然眼眸,身材修長,著青衫,雙手插袖,道氣磅礴,神完氣足。他長久沈默,與姜赦對視。

  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掌,環顧四周,只是一個簡單的拍手動作,姜赦周遭地面便升起了幾條地龍卷,氣勢洶洶一直往外席捲,地上塵土飛揚,條條陸地龍卷高達數千丈,可是相較於此方境界,它們依舊渺小如野草,足可見何其天高地闊,何等戰場廣袤,姜赦心胸隨之一闊,笑道:「主人待客周到,確是遞拳伸腿的好地方。」

  雙方都沒有著急動手,理由很簡單,當然是各有所求。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厮殺,注定影響深遠,狹路相逢,道上相爭,任何一方都不願意出現任何紕漏。

  驀然天地洞開,一道氣勢恢宏的金色虹光從天而降,打破屏障,刹那間落在神道臺階之上,整座天地隨之晃動不已,只見那位身材高大、衣袂飄搖的白衣女子,現身於陳平安旁邊,只是她所站位置,低了一個臺階,雙方身高卻是相仿,她斜睨遠處小如芥子的姜赦,與陳平安微笑道:「主人。」

  陳平安面無表情,向下走出一個臺階,點點頭,「百年之約不得不提前了。」

  持劍者的到場,引發一場聲勢愈演愈烈的天地震動,如同將整座巨岳砸入一處湖泊,一股光陰氣流轟然散開。

  姜赦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那道氣機橫掃而來,湊巧擋在路上的兩條陸地龍卷,頃刻間被那道長河水流撞碎,姜赦眯起眼,無限劍意撲面而來,姜赦甚至沒有去拔出身邊那桿矗立大地之上的長槍,任由劍意一衝而過,雙袖獵獵作響,有一陣陣細微的絲帛撕裂破聲響,可姜赦一副魁梧身形,始終巍然不動,如中流砥柱分開一條滔滔長河。

  片刻之後,姜赦神色如常,只是抬起手臂,隨便揮動幾下,將身邊殘留劍意打散,周邊無限金光搖曳不定,「持劍者要不是在天外跟披甲者打了一架,我還真會被你們這對狗男女給唬到幾分。」

  陳平安聽聞此言,一念不起,心無波瀾,準確而言,遠古神靈皆是無心的。

  故而後世才會有得道之士,認為某種意義上,修道之人,一點一點摒棄七情六欲,終於獲得修道之初夢寐以求的不朽和長生,宛如身處神殿,既是無限的自由,又是永恒的牢籠。

  後世大量獲得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祇,和那些自立祠廟淫祠神靈,塑像矗立神台再高,神位金身再精純,卻還是或多或少保留了一絲執念,或是某個發心,或是某種獲得天地人認可的宏願,或是能夠跨越幽明、能夠與道相契的一縷意念,諸如種種,都如一枝金色荷花亭亭立於光陰長河當中。生為過客,天地逆旅,任你是追求長生久視的煉氣士也不能例外,唯有一位位享受人間香火的神靈,才可不似浮萍隨流水。

  少年時在楊家鋪子的後院,受傷很重的陳平安沈睡如「小死」。楊老頭曾經問過寧姚一個古怪問題,心聲是何人之聲。

  陳平安心湖的舊記憶和新思緒,沒有前後之分,快慢之別。都像是一部早就寫好版刻的書籍,固定在一頁頁紙張上邊的文字。

  神道臺階那邊,她更是不以為意,淡然笑道:「好大一只昔日螻蟻。」

  姜赦眼神熠熠,放聲大笑,瞧著那位至高神靈的金色眼眸,擰轉手腕,晃了晃手臂,「別忘了,登天之前,人間道上,第一位手刃神靈,單憑雙拳碎金身者,姓姜名赦!」

  陳平安稍微抬了抬眉眼,望向那位兵家初祖,心意微動,自己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樁軼事,難怪一場共斬過後,姜赦身軀被拘押在古星熒惑,必須承受萬年刑期,一身武運雖然連同身軀被瓜分殆盡,但是魂魄二物的處置,好像還是給了三教祖師一個不小的難題。這算不算是老話所謂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若還是那位一年到頭待在城頭上喝西北風的年輕隱官,此時恐怕就要施展某種本命神通,撂下一句怪話了,「前輩運氣這麽好,竟能湊巧與那姜赦同名同姓?」

  那幾年,雖然有些孤單,說話還是很隨心所欲的。孑然一身,苦中尋樂,倒也自在自由。

  持劍者殺力是高,毋庸置疑,可惜她先前為了斬殺同等神位的披甲者,受傷不輕,故而持劍者如今距離神性圓滿之境地,差了太多太多。上次在古怪山巔,熒惑道場中,姜赦故意言語挑釁,得償所願,挨了幾劍。持劍者如今殺力高低,經過一番縝密推衍,姜赦已經大致有數了。至於姜赦的這份心思,想必陳平安和持劍者都是心知肚明,只不過一個沒有攔著「劍侍」出手,一個根本不屑隱藏什麽。

  姜赦嗤笑道:「要不是披甲者先跟小夫子厮殺一場,估計披甲者又有自己的打算,你未必能夠如此撿漏,由你剝甲斬首。」

  距離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光陰長河之畔,這才過去幾天光陰,於她這尊神祇而言,便如人間的純粹武夫,尚未來得及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那部記錄千萬神祇名號、神職的老黃曆,徹底翻篇多好,讓人間變得清清爽爽。你這位持劍者,何必學那鬼祟,長久陰魂不散。

  姜赦搖搖頭,眼神憐憫。屬於你們高高在上的時代,終究是早就被打得稀爛了。何必強撐,苟延殘喘,不肯認輸?

  遠古天庭五至高,十二高位神靈。為了保證神道香火不絕的青童天君,畫地為牢一萬年的男子地仙之祖,不惜耗費剩餘神性,為周密和阮秀那撥登天者,重啓飛升台。之後馬苦玄敵不過同齡人的陳平安,被斬碎前部的大道根腳,馬苦玄也算與雷部前身做了切割。

  現如今就只剩下這位持劍者,獨自「依舊」。

  姜赦以掌握拳,輕輕舒展筋骨幾分,望向那個陳平安。眼前「人物」,雖非真實,也不差了。

  誰都不是那個一世俗意義上的什麽轉世,已經重返舊天庭、再次竪起神道旗幟的周密不是,浩然賈生也好,蠻荒文海也罷,周密就是周密。

  依然待在人間落魄山的陳平安,出身普通,自然也不是。不過是個贏下桌上全部賭注,大小通吃的命硬之人。

  他們各自的半個一,都是各憑道力心力,成為繼承者,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自求多福,自助者天助之。

  最終聯手造就出今日格局,一方居高臨下,俯瞰人間大地,一方腳踏實地,仰頭與天對峙。

  三教祖師共同散道,圍堵舊天庭遺址,不單是針對周密,更是限制所有神道,無形中讓此格局更加堅固。

  姜赦不得不承認,一個沒什麽特殊前身的陋巷孤兒,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確實不太容易。

  姜赦冷笑道:「你們讀書人,有心算計人起來,步步為營,環環相扣,髒是真的髒。」

  陳平安笑道:「既然是同道中人,姜道友何必妄自菲薄。」

  姜赦此刻並不好受,總計五份武運。青冥二浩然三,一場內訌,攪得人身靈氣天翻地覆,體內山河震動不已,好似兩軍對壘,以二打三。

  姜赦內心自嘲一句,果然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陳平安微笑道:「喝快酒,容易醉。」

  姜赦笑道:「事已至此,就別藏掖了,其他援手何在?」

  一起上,姜某照單全收便是。

  當姜赦雙膝微曲,刹那之間,以他為圓心,萬里大地,往外崩裂出無數條溝壑。

  陳平安記得崔師兄說過一句話,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的樣子。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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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2-6 21:09:4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這天公


  路邊攤,一張桌子四位食客,老秀才早早從竹筒裡抽出一雙竹筷,眼巴巴看著,等到熱氣騰騰的粉絲砂鍋端上桌來,卷了一大筷子,吹了幾口氣,低頭嗦了起來。

  老秀才一頓狼吞虎咽,抬起頭,含糊不清問道:「謝姑娘,與你請教一事,姜赦是怎麽個人?」

  謝狗想了想,先尊稱一聲文聖老爺,「那傢夥脾氣時好時壞,得挑人。看對眼了,才剛剛涉足修道的煉氣士,他在路上遇見了,也能稱兄道弟,真心實意視為道友,沒眼緣的話,可就不好說了,故意說話大嗓門,咋咋呼呼的,讓人誤會他是個大老粗。」

  老秀才恍然道:「那性格跟我很像啊,稍後與之閒聊,肯定投緣。」

  謝狗一楞。

  劉羨陽說道:「文聖先生,姜赦這厮貌似粗糙,實則心細如髮,城府很深。一登船,就用上了先聲奪人的手段,陳平安就差點著了道。」

  老秀才忍俊不禁,「古往今來,想要立教稱祖者,有幾個是省油的燈?哪個沒有大毅力,大氣魄,大才學,大運勢。」

  小陌深以為然。謝狗心有戚戚然,自怨自艾起來,她就想不明白,自己缺個啥?

  老秀才提醒道:「羨陽啊,你小子做事情,也太冒失了。姜赦雖非真身莅臨此地,那可是一位最老字號的十四境,即便是出陽神,走陰神,以分身現世,也還是真金白銀、足斤足兩的十四境修為。他如果真有殺心,打定主意暴起殺人,龍泉劍宗祖師堂恐怕今晚就要點燈了。」

  劉羨陽滿臉無所謂,隨口說道:「千鈞一髮之際,不容晚輩細想。總不能因為手邊沒有厠紙,就把屎拉在褲襠裡。」

  老秀才只得默默停下筷子,隨即笑道:「敢把劍擱在姜赦道侶的脖子上,你是頭一個。」

  劉羨陽說道:「當時小陌和狗子就在身邊,尤其是小陌還幫著第一時間以劍起陣,隔絕天地,何況那五言,她什麽大世面沒見過,藝高人膽大,全不當回事。說好了是談買賣,市井坊間,還要講究一個買賣不成仁義在,他倒好,借機生事。姜赦做事不地道在先,小子做法不仗義在後,就算吵架吵到中土文廟去,我也不怵他,大不了他先認錯,我再賠罪。」

  老秀才神色和藹,擺擺手,示意既然自己已經到場,你劉羨陽就不要過多計較這件事了。老秀才轉頭與謝狗小聲問道:「那位兵家二祖,當年是怎麽跟姜赦鬧翻的?」(注,722章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

  小陌笑問道:「老二想當老大,老大不肯讓位?」

  老秀才搖搖頭,「沒這麽簡單。」

  謝狗歉意說道:「文聖老爺,這件事的內幕,我還真不清楚。當年跟他們厮混,我一門心思只想著砍人和砍誰的事情。」

  老秀才放下筷子,搓手笑道:「沒事沒事,我可不是打探軍情來的,這不是覺得緊張嘛,靠著扯幾句閒天,穩一穩心情。」

  小陌奇怪道:「文聖老爺,見個姜赦而已,何必緊張?」

  謝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小陌唉,你也太較真了,就跟那種見了麵客氣話的久仰久仰,哪有人追問一句為何久仰的道理?

  老秀才站起身,面帶微笑,「吃飽喝足,養好精神,就有氣力講幾句結實話了。」

  謝狗大大方方說自己掏錢結帳,結果那攤販卻不索要錢財,只說小攤規矩,客人一向是以拿絕妙好詞結帳的,今夜詞牌踏莎行。

  謝狗有些懵,在你們靈犀城吃頓米線砂鍋而已,一定要搞得這麽文雅嗎?不談錢,你跟我談啥詞牌名啊?

  她以心聲詢問,「小陌小陌,莎字是不是讀錯了?」

  前邊小陌習慣性跟老秀才和劉宗主身後,聞言在停步笑著解釋道:「詞牌名裡的莎字,確實是這麽念的,與梭織的梭同音。豳風七月裡的『莎雞振羽』,讀法才與沙諧音,此物別名紡織娘。鄭清嘉的金翠城,許多女修的真身,就是紡織娘出身。」

  老秀才問了一些劉羨陽治學心得,聽過答案,十分滿意,笑著說按照劉宗主現如今的學識功底,當個書院賢人,綽綽有餘,有沒有想法?如果有,自己在文廟裡邊有熟人,可以幫忙遞話,舉賢不避親嘛。要說直接晉升正人君子,估計難度不小,不過也不是毫無可能。

  劉羨陽再是心寬,也聽得頭皮發麻,老秀才所謂的熟人,可不就是茅司業?一想到這個,劉羨陽連忙婉拒。

  老秀才立即招牌式唉了一聲,苦口婆心勸說起來,與劉羨陽說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不要白不要,既然是有真才實學的,就不必心虛。等到以後哪天卸了擔子不當宗主,打算養老了,有個類似君子賢人的頭銜,去書院講學,有錢拿的。

  劉羨陽推說宗門事務繁重,以後空閒下來了再好好考慮此事。老秀才便讓劉羨陽到時候直接去禮記學宮報備。

  小陌心知肚明,劉宗主哪怕只是多出一個儒家的賢人身份。

  那麽姜赦若是記仇夜航船上的這場糾紛,想要來一場「秋後算帳」,就要先掂量掂量「文廟」的規矩,注定繞不過小夫子了。

  老秀才拍了拍劉羨陽的骼膊,「平安有你這個朋友,是他的福氣。」

  劉羨陽一貫是個沒大沒小的,反手就拍打老秀才的骼膊,嬉皮笑臉道:「交朋友,我不如陳平安。拜師學道,我還是不如陳平安,真氣人。」

  那邊,攤販見貂帽少女有些尷尬,斬釘截鐵只說小本買賣,概不賒帳,客官莫要壞了靈犀城的規矩。

  謝狗總不可能當場胡謅出幾篇符合格律的好詞,她靈機一動,便說自己與新任城主是朋友,能不能通融通融,行個方便?攤販卻是個油鹽不進的,滿臉不悅,說早知姑娘言語這般俗氣,當初就不做這筆買賣了。還在那邊嘀嘀咕咕,李城主才走了沒幾天,如今靈犀城真是什麽人都能進了。

  算帳就算帳,殺豬便殺豬,怎麽還扯上自家山主了,謝狗一聽這個就不樂意了,用眼角餘光打量著老秀才一行人漸漸走遠,她則拗著性子繼續與那攤販扯皮幾句,等到老秀才他們身形拐過街角,謝狗立馬翻臉,一把扯過攤販的髮髻,將那顆腦袋按在桌面上,她腳踩長凳,從桌上摸出一根筷子,一下下戳在那攤販的額頭上,駡駡咧咧,敢跟本姑娘玩仙人跳?老娘玩這把戲騙道號的時候,估計你小崽子的老祖宗連開襠褲都還沒穿上呢……

  屋內。

  聽到屋外的嗓音,陳平安霎時間恢復正常神色,抬頭笑道:「怎麽來了。」

  好像整間屋子都隨之亮堂起來,裴錢搬了條椅子來到師父旁邊坐下,解釋道:「文聖老爺找到我,說了大致情況,我覺得這種小事,總不能讓師父兩頭為難,就主動要求來找他們,讓我自己與他們當面鑼當面鼓說清楚。文聖老爺放心不下,叮囑我登船之後,務必先見一見師父,免得到最後就沒有一方是不為難的,我覺得在理。師父,不要皺眉頭,哈,真是小事一樁。」

  陳平安又從袖子裡邊摸出些瓜子,遞給裴錢,柔聲道:「不是什麽小事。」

  裴錢撇撇嘴,不以為然,可在師父這邊,她總是習慣了師父都是對的,默默嗑起瓜子。

  陳平安嗑著瓜子,說道:「屋裡就咱倆,反正沒有外人,師父就說些心裡話?」

  裴錢笑容燦爛,點頭道:「好啊,好像很久沒有跟師父單獨說很多的話了。」

  陳平安說道:「說實話,假若說得自私一點,我覺得最好的選擇,就是自己的開山大弟子,沒什麽了不起的、嚇唬人的、很誇張的身世背景。」

  裴錢眼睛一亮,使勁點頭道:「對啊,就跟師父一樣,就是一般般的尋常家世,清清白白的普通出身,多爽利。小小年紀成了孤兒,苦哈哈的,終於熬過去了,活下來了,如今苦盡甘來,剛剛好,甜頭再多,總覺彆扭。否則心裡邊難免犯嘀咕,自個兒難道能有今日的成績,還是要靠祖上誰誰誰麽,這不就跟武夫一樣,純粹武夫,不純粹了似的。對吧,師父?」

  陳平安輕聲道:「可要說自己的徒弟,突然多出一雙爹娘,而且他們是迫於無奈才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女兒,並非因為各種市儈、勢利的緣由主動捨棄她,久別重逢,歷盡辛苦,終於再次認親,那我覺得也是不差的。天地間,我的徒弟好似憑空多出兩個真心喜愛她的人,我沒有任何理由不開心,我會感到很高興。因為我覺得如今的裴錢,當得起和接得住任何的幸運和幸福。」

  裴錢低著頭嗑瓜子,紅了眼睛。

  陳平安喃喃道:「好像唯一不得勁的,還是關於你真實身份的那份大道根腳,是『她』的心魔,想要破境就必須斬卻的惡。」

  「這是什麽狗屁道理,我那麽珍重、愛惜的徒弟裴錢,一天一天變得那麽懂事的小黑炭,怎麽就成了別人眼中連雞肋都不如的必須捨棄之物。可這是修道之人,萬年以來,都是如此的山上道理。所以我也知道這種事,確實根本怪不得誰,所以就只好有些生悶氣。就算先生不與你說起此事,你今天不來夜航船,我也會去桐葉洲,與你原原本本講清楚此事,師父會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議,但是肯定更會尊重你的意見和選擇。」

  裴錢聽到這裡,說道:「一直以來師父都是這麽做的。」

  她有一本書,珍藏至今,連暖樹姐姐和小米粒都沒有見過。

  大白鵝說過,天底下喜歡講道理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為了讓自己心裡好受,一種是希望讓世道好過。

  裴錢說道:「師父,我說句真心話,你聽了可別生氣。」

  陳平安心情好轉,笑道:「一來,師父不捨得生氣。再者,師父很早就跟你說過,只要是跟我說實話,哪怕沒什麽道理,說的是個錯事,都不用擔心,師父肯定會認認真真聽你說話,想要知道你的真實感受。師父不是自誇,不敢說自己永遠心態平和,還真就從來不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而且從來不騙你。」

  裴錢咧嘴笑著說道:「我倒是覺得如此最好,是他們當年那個寶貝閨女視若大道之敵的純粹惡念,好得很嘞。否則我就真要頭疼了,如今嘛,認親我也認,哪怕彆彆扭扭,該喊爹娘就喊爹娘,該盡孝就盡孝,這都不算個啥。認得師父之前,小時候三天餓九頓的,肚子空空,饑腸轆轆,餓得肝腸打結好似要要把肚皮吃了,那才叫難熬。所以師父不用擔心,我會有什麽心結,更不用擔心這是裴錢在人生路上遇到的、繞不開的……書簡湖。」

  陳平安悶悶道:「怎麽可能不擔心。」

  裴錢眼神明亮,「師父,事先說好,可要說讓我心裡邊,如何像山下子女那般,與他們如何熱絡心生親近,我做不到,至少現在是,至於以後會如何,將來是怎樣,今天的裴錢,不與明天的裴錢作任何保證。」

  陳平安點點頭,「沒問題。」

  裴錢也跟著心情開朗起來,「哈,又連累師父了,果然是個賠錢貨。」

  陳平安故作輕鬆,笑道:「些許損耗,不值一提。山上幽居修道,過於順遂也不好。」

  先生怎麽連這種事都跟裴錢說。

  陳平安又摸出些瓜子,分給裴錢,繼續說道:「接下來的話,是師父跟長大了的裴錢必須要講的事情。」

  裴錢停下嗑瓜子,沈聲道:「師父請說。」

  陳平安緩緩說道:「首先,他們沒有保護好你一次,任他們有萬千理由,事實就是事實。我當然願意相信這一次,他們可以做得更好,但是難免心中存疑。我絕不可能毫無保留的相信他們,那是對你的不負責,我不允許自己犯這種錯誤。有些錯誤,可以改正,但是有些錯誤,是沒有改錯機會的。」

  「其次,師父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比如必須要走一趟青冥天下,去白玉京見余斗。師父其實並不希望你,當然還有崔東山,不希望你們攪和這件事。在去白玉京之前,師父和落魄山雖然是衆矢之的,但畢竟總體失態還算可控。而姜赦和五言,無論是這對道侶的身份,還是他們的境界修為,當然是最高不過了,可是道理同樣再簡單不過,說得難聽點,是非窩一個,境界越高,敵人境界就高,道力和算力就強,我自然要未雨綢繆,比如要搞清楚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麽,你若是與他們長久相處,會遇到多大的風險,在這期間,你也要做好適當的心理準備。與其一開始和和氣氣,融融恰恰,相互遷就,不如一開始就不好說話一點,總好過將來反目成仇,相互怨懟,各懷遺憾,一輩子都活在相互指責和自我愧疚裡。」

  「師父這輩子,感受到巨大的恐懼的次數,屈指可數。」

  年幼時站在一條發洪水的山間溪澗旁邊。

  少年時在鐵匠鋪子,看到劉羨陽躺在病床上。

  跨洲遠遊,重返寶瓶洲,在書簡湖第一眼見到顧璨。

  北俱蘆洲龍宮洞天內,火龍真人讓陳平安無路可退,最終成功逼出一句肺腑之言。

  以隱官身份,重返浩然,參與光陰長河之畔的一場議事,第一次同時見到「持劍者」和「劍靈」。

  置身於落魄山,閉關面對自己的真正心魔。

  「這次見到姜赦,我就心懷恐懼。」

  「具體細節,就不跟你說了。這次姜赦主動登船,交心也好,過招也罷,當然也可能是某種古怪心理作祟,總之都是師父跟姜赦之間的私事,只因為尚未有定論,我不想誤導你。」

  「於公於私,我都不該、也不會阻攔你們認親。但是於情於理,我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把你送出去。」

  老秀才帶著裴錢登船之前,陳平安在屋子裡獨坐,嗑瓜子想心事,如下棋複盤,將先前對話,逐字逐句,一一翻檢,不肯錯過。

  比如姜赦第一句話,便是評價現在的煉氣士,花裡胡哨,舍道求術。今日結金丹之地仙,與萬年之前的地仙,不啻雲泥之別。

  至於萬年之後的武道光景,作為祖師爺的姜赦不用評價半句,大概不屑言之,本身就是一種評價。

  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忙完正事,要順道看一看林江仙。

  可陳平安畢竟道齡不長,姜赦難免有倚老賣老的嫌疑。所以接下來姜赦便給了一句高看陳平安極多的提問,如何賦予它們性命。

  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句屬於「問道」的大言。

  陳平安回答也很講究,不是說全無脈絡,毫無頭緒。而是一句「不敢輕易嘗試」。

  於是姜赦就跟上一句毫不掩飾否定意思的言語,「心腸太軟,就不要當一把手。」由姜赦來說這種話,依舊最是天經地義不過。

  問過大道,隨後就是姜赦的一場問心。

  你陳平安在我這邊如此有耐心,是不是因為我是兵家初祖?

  陳平安則是典型的硬話軟說,既不傷和氣,又不會低三下氣。

  當時陳平安本想添補一句,作為論據。我在范銅、謝三娘他們這邊,與之言語,或是聽他們說話,都很有耐心。

  桐葉洲荒廟相逢,之前陳平安沒有多想,只當做一場無巧不成書的萍水相逢。

  現在開始懷疑,蠻荒青壤之所以會露餡,是不是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被姜赦的武道壓勝了?那麽武夫范銅、與鬼物謝三娘這對夫婦的真實身份?

  害怕錯過任何細節,小心起見,身臨其境。陳平安將一粒芥子心神故地重遊,在心相天地內,憑藉記憶,塑造出一幅幅色彩鮮明的畫面。

  「只見」姜赦伸手按住石橋欄桿,這個男人,當年差一點,只差一點,姜赦就成了占據古天庭遺址的人間共主。

  「只聽」一句「碧霄道友讓我捎些話給你。」

  「此刻」陳平安雙手籠袖,眯眼而視,竪耳聆聽。

  姜赦搬出了昔年的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的蔡州道人,觀道觀的老觀主,如今青冥天下開闢一輪皓彩明月作道場的新主人。 。??。

  捎什麽話,還在其次。姜赦是在直白無誤告訴陳平安,他一出山,便能夠與老觀主喝酒敘舊,才是關鍵所在。

  只因為姜赦洞悉人心,這位碧霄道友,之於曾經誤入藕花深處的背劍少年,如今的年輕隱官,落魄山的陳山主,分量不輕。

  借勢。

  「可憐了那些餓死的吃餅人。」

  姜赦的自嘲之言,用以緩和氣氛,讓自己不至於顯得過於咄咄逼人。

  之後什麽四位無名小卒,造就出五個守屍鬼……都是鋪墊,真正的重點,在於烘托那句輕描淡寫的「我老友得其頭顱。」

  顯而易見,姜赦在萬年之前,並未真正引頸就戮,絕不甘心就此落敗。

  在面對必死已輸的形勢,這位兵家初祖依舊謀求一線勝算,哪怕需要苦等萬年。書上所謂的梟雄心性,不過如此。

  道心太弱,百斤重的漢子挑不起百斤擔。

  既是在說餘時務,又何嘗不是在評價如今才是仙人境的陳平安?

  我給的東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

  是兵家初祖姜赦說給一位仙人境劍修聽的。姜赦毫不掩飾自己的用意,就是在以力壓人。

  既然自認是讀書人,喜歡與天地講道理,不付出點代價,怎麽行。

  是純粹武夫姜赦說給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在以理壓人。

  真正要殺的,落魄山的半個一!姜赦是在表明自己師出有名。在以大義殺人。

  重走天庭,手刃周密,舍我其誰。

  是說給三教祖師和三座天下聽的。

  客人沒有收拾碗筷和殘羹冷炙的道理。

  是說給儒家和文廟聽的,是以三教一家的兵家祖師在與儒教言語。

  「惹誰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麽想的?依仗身份,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好玩嗎?」

  是說給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聽的,大概算是一種對余斗的由衷認同,以及對余斗的默認和放行,一種禮尚往來。

  依仗身份,是譏諷陳平安靠山多,實則自身道力一般。意氣用事,是對陳平安欲想問劍白玉京的不認同,以卵擊石,是說陳平安不自量力,抬余貶陳,一句「好玩嗎」,更是一句蓋棺定論。單憑一座落魄山,就想撼動白玉京,這就是一場好似稚童兒戲的鬧劇。

  「編造鳥籠者終究淪為籠中雀。」

  「陳平安啊陳平安,你太知道如何愛惜自己了。」

  「道法能借,心能借嗎?」

  姜赦故意錯開的三句話,都是叩問陳平安的心關。

  「我踏足此地之時,光陰長河就已經倒流,現在出現了光陰停滯的水中漩渦,我倒要看看,誰來救你,誰能救你?」

  是要逼迫陳平安拿出所有的殺手鐧。

  「你該去念幾天書,換他去專心練劍的。」

  是一種刻意的鬆弛,故意拿劉羨陽消弭劍拔弩張的氣氛。

  「綉虎崔瀺,你幫我省去好大麻煩。承情!」

  陳平安猜測,姜赦這句話的真正聽客,其實是極有可能早就預謀兵家新祖席位的鄭居中。

  之後姜赦主動提及陳清流,說陳平安小覷了這位斬龍之人的胸襟。是借機舊事重提,主動揭露一段不為人知的香火情。(注,727章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

  青冥天下見過了碧霄洞主,浩然天下見過了陳清流。不知姜赦此外暗中還接觸了哪些山巔人物?所謀何事?

  一連串試探過後,姜赦最終給出關於陳平安的定性,「很自由。」

  陳平安答以一句「知己之言。」

  看似是一位大人物在拉家常。

  實則是姜赦的每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字,都暗藏心思,說給一個聽得懂話的聰明人,讓後者自行咀嚼其中深意,自解話外話。

  可要說止步於此,陳平安還不至於感到恐懼。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得道高人修煉了天眼通,便可觀事物全貌,人之道氣深淺,心意流轉,甚至是一部分因果。真正讓陳平安是離開心相天地之後,是那種差點要驚出一身冷汗的後知後覺,當時如果不是劉羨陽旁觀者清,一語道破天機,姜赦和五言就會略過那瓶頸、惡念一事。尤其讓陳平安覺得驚悚的,其實還是婦人那句「姜赦更喜歡裴錢一些」。陳平安並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可當時就覺得哪裡不對,等到獨處反復思量,終於回過味來,原來是先後順序出了問題,這種話,若是開門見山就說,陳平安就不會如此深感不適。

  好像姜赦早就十分熟稔陳平安的言行舉止、習性脾氣,道心和軟肋。

  故而從頭到尾,從姜赦登船,走入屋內,一步步,一句句話,姜赦牽引陳平安一顆道心如牽牛鼻。

  這麽多年以來,我這個當師父的,是掏心掏肺把裴錢當親生閨女養的,你找上門來認親就認親好了,他媽的跟我玩兵法?!

  裴錢說道:「師父,文聖老爺回了。」

  陳平安收起思緒,站起身,「去看看。」

  瓊樓玉宇似的仙家境地,老秀才大步走向一間屋子,轉頭望向廊道那邊聯袂走出的陳平安和裴錢,笑臉伸手招呼,「稍等。」

  不等陳平安說什麽,老秀才收斂笑意,大步流星,徑直向那正堂走去,雙袖飄蕩,神色肅穆,語氣淡漠,朝屋內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訓斥,道:「兵家不知仁,連禮都不懂嗎?」

  浩然儒家道統之內,其中重塑道統、被譽為道濟天下溺的副教主韓夫子,學問天然與亞聖相親,卻將曾為顯學的亞聖一脈擱置一旁。而亞聖,則與文廟教主董夫子相親,甚至還可以往上推溯,學問根祇與禮聖相近。至於亞聖和文聖的三四之爭,除了人心善惡之別,關於至聖先師的學問,各有抒發和延展,比如亞聖重仁義,文聖推崇禮。

  廊道那邊,謝狗憂心忡忡,「小陌,文聖老爺好大氣勢,以往真是真人不露相唉,不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吧?」

  小陌說道:「我反正幫公子。」

  謝狗揉了揉臉頰,「我幫你便是。」

  小陌說道:「你要保持中立。」

  謝狗說道:「我不殺五言。但是跟你聯手殺姜赦,可沒有什麽心關要過。」

  先前小陌跟劉羨陽各做各的,他出劍布陣,困住五言。劉羨陽負責以心聲告知文廟。

  小陌早已做好最壞的準備,先助劉羨陽劍斬五言,再將劉羨陽送出夜航船,自己與姜赦來一場搏命厮殺,大不了以自身大道性命,換取姜赦的道力折損。

  小陌本就以死士自居,隨侍和護道陳平安,完全可以承受這種代價。至於野心勃勃的姜赦能不能接受,那是姜赦該考慮的事情。

  老秀才一抬腳,沈入水底的夜航船便躍水而出,正常航行在海面上,老秀才腳落地,便已經隔絕天地。

  姜赦在屋內正襟危坐,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子,對文聖的不客氣言語,假裝沒聽見。

  倒是道侶五言,學如今世道的婦人,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柔聲道:「見過文聖。」

  老秀才跨過門檻,點點頭,第二句話便是潑皮耍無賴般,「姜赦,要不要我讓禮聖給你磕幾個頭?」

  姜赦終於開口說道:「荀先生莫要說笑。」

  難怪要隔絕天地,就這開場白,能讓當學生的陳平安聽了去?

  老秀才冷笑道:「嘴上說著願賭服輸,心中卻是好大氣性,事事物物,人人情情,道道理理,都要追求利益最大化,結果如何,想要再被關一萬年?!」

  姜赦說道:「等文聖從儒教第四把手變成第二把手了,再來說這個。」

  老秀才雙手插袖,「哦?」

  就在此時,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在屋內響起,「姜赦,浩然天下不是別處。」

  姜赦雙手抱胸,背靠椅背,「小夫子是要教我為人處世的道理?」

  禮聖言語遙遙給出兩個字,「要聽。」

  姜赦一時語噎。

  如今世道咋回事,為何都會覺得小夫子最講道理?他娘的,萬年之前,那撥書生當中,最不講理的,就是這個煉出某個「本命字」的傢夥。

  禮聖的神識瞬間退散。姜赦感覺隨之渾身一輕。

  老秀才嘖嘖道:「夠忙的,才幾天功夫,這就與龍伯道友勾搭上,不知道釣著幾條大魚了?跟陳清流聊得還投緣?」

  姜赦面露疑惑,堂堂儒教四把手,為何言語是這般混不吝的?

  老秀才突然問道:「元神道友,真身何在?」

  姜赦懶洋洋道:「在蠻荒。」

  沒能找著那個初升。這厮油滑,確實不好找。

  老秀才點頭道:「蠻荒天下,畢竟是元神道友的天然盟友。」

  姜赦說道:「雖然沒能瞧見一位舊友,但是他讓斐然捎了句話給我,只要我願意入主蠻荒,他就願意自己把腦袋擰下來送給我,就當是賠禮和賀禮一並送了。」

  老秀才說道:「大妖初升確有這份魄力,元神道友不必懷疑此事真僞。」

  姜赦笑道:「文聖倒是清楚那些吃了萬年灰塵的老黃曆。」

  老秀才撫鬚說道:「記得當年還是個自認人到中年萬事休的窮酸儒,第一次去見某位書院君子,緊張得一塌糊塗,臨時抱佛腳,連夜翻閱了那位君子的所有著作,這才心裡有點譜。」

  老秀才驀然瞪眼道:「姓姜的,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不要倚老賣老,不要為老不尊,不要欺負年輕人還年輕。」

  婦人掩嘴而笑。

  姜赦竟是開始閉目養神。不覺得今天能夠跟這位文聖聊出任何有用的東西。

  老秀才眯眼問道:「我今天來這邊,不與你扯啥天下大勢,只問你一件事,你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答案。藕花福地的那個小姑娘,有朝一日,會不會吃掉裴錢,作為她證道契機所在?」

  姜赦默不作聲。

  婦人代為緩和氣氛,輕聲道:「文聖放心便是,我們哪裡捨得。」

  老秀才搖頭道:「這不是我想要聽到的那個答案!」

  婦人轉頭望向道侶。

  姜赦睜開眼睛,盯著那個老秀才,沒好氣道:「有什麽資格,管我家務事?」

  老秀才有些疲憊,「都什麽時候了,你姜赦就不能在一百件事中的一件事,不當一回姜赦?只是給句準話,有那麽難嗎?」

  姜赦置若罔聞。

  老秀才望向姜赦,「有話好好說,少些心術,多點誠意,這種事情,就算對你姜赦而言是難事,可再難,千難萬難,能難過當年與道祖來一場捉對厮殺?」

  姜赦只是裝聾作啞。

  老秀才沈默下來。

  姜赦嗤笑道:「任由你們說破天去,能攔阻我認女兒?」

  老秀才惱火得直跺腳道:「那也得裴錢願意和真心認你們是爹娘才行啊,你這是什麽混帳道理,為人父母者,便天經地義是事事都對的?這是戰場厮殺嗎,是官場勾心嗎?你姜赦連一句不因利益、不以大道而傷害裴錢的保證都不給,是懶得給,不敢給,還是不屑給?或是根本給不了?!

  「虧得我還要拗著性子,故意擺出文聖的陣仗來見你,免得自家學生和小裴錢心裡有芥蒂,圖個啥?狗日的姜赦,我去你娘的兵家老祖。」

  「擱我是小平安,碰到你這麽認親的,先給你一個大嘴巴子。」

  姜赦眼神漠然說道:「駡完了沒有?駡完了,我就要帶裴錢走了。該給的補償和好處,我一點不少了陳平安和落魄山。」

  老秀才怒道:「但凡是個人,都說不出這種屁話!」

  姜赦臉色陰沈幾分,「姓荀的,提醒一句,不要得寸進尺。惹惱了我,我就讓你們文廟和這浩然天下長長記性。」

  「還來這套。他娘的,吵架無數,頭一回如此生氣。」

  老秀才自顧自搖搖頭,好似下定決心,深呼吸一口氣,笑呵呵道:「好!道理是說不通了。你姜赦一貫是個以打破所有邊界、人間藩籬為證道的主兒。你只是吃不準,我那關門弟子,有無把握算計死你的本事。」

  姜赦笑問道:「就憑現在的他?」

  老秀才說道:「既然你不放心半個一,我又何嘗放心兵家初祖了,那咱們雙方就劃出道來?各憑本事,生死自負,輸贏在天?」

  姜赦似笑非笑,「跟我耍激將法?」

  老秀才神色複雜,撤掉隔絕天地的神通,轉頭望向屋外那邊,「平安,可行。」

  陳平安默默望向裴錢。

  裴錢輕輕搖頭,「師父,不要傷心。我本就不想吃那個沾滿泥土的饅頭。」

  這麽多年,我可能從來沒有長大,只是假裝懂事。

  小陌屏氣凝神,雙指並攏,掐劍訣竪在身前,一條青紫劍氣隱約現世。

  倚天萬里須長劍。

  謝狗現出白景真身容貌,袖有一柄用以「看山」的袖珍短劍,那是她在遠古歲月中豪取道號的殺手鐧之一。

  不曾想陳平安一步踏出,一副身軀瞬間支離破碎,崩如無數琉璃,刹那之間,便重新聚攏為一尊神靈姿態。

  天地鴻蒙一片,他隨意來到小陌身邊,拍了拍小陌的骼膊,來到白景身邊,輕輕一拍她的袖子,「沒必要。」

  一條漫長無止境的登天臺階,與之對峙,是大地上矗立著一座幻象白玉京。

  有神人緩緩拾級而下,一揮袖子,將那預想而出的白玉京幻象給打散。

  當那身形從高向低,被道氣牽扯,竟有一種強行讓天地接壤的道化跡象。

  光陰長河一處漩渦當中,鄭居中緩緩起身,與對面盤腿而坐托腮打哈欠的陸沈,微笑道:「你們白玉京運道不錯。」

  天外,一道劍光如一條璀璨銀河,毫無顧忌,貼近青冥天下這艘「渡船」,來到蠻荒、浩然繞行的那條青道軌跡之上。

  與此同時,屋內姜赦分身體內,三份武運開始興風作浪。

  五彩天下飛升城。青冥天下歲除宮。寶瓶洲落魄山,桐葉洲青萍劍宗……各有異象,各起一陣,彷彿是輔弼主神歸位。

  白玉京最高樓,掌教余斗神采奕奕。

  低處那五城十二樓,察覺異象的正副城主道官們各懷心思。

  蠻荒天下,白澤輕輕嘆息一聲,與之結伴而行的緋妃剛剛躋身十四境,道心大震,她欲言又止,想要與白老爺詢問緣由。

  白澤自言自語道:「天變。」

  鄒子在人間徒步而行,不言不語。只是縮手在袖,推衍五行。

  獨自遊歷的劉饗面帶微笑,停下腳步,行古祭禮,伏在地上,默念兩字,「尚饗。」

  槐黃縣城,一場驟雨即放晴,有些不願搬遷至州城的老人習慣性笑語一句這天公。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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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2-5 09:24:4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


  陳平安帶著兵家初祖來到心相天地,同時與余時務打了聲招呼,大致說明情況。余時務很痛快,立即答應,打定主意聽天由命。

  男人笑道:「陳劍仙很有誠意嘛,就不怕是引賊入室,將此地造化,偷盜一空?倒是還有兩處設置了障眼法,見不得光?」

  陳平安默然。

  男人環顧四周,一座座幻想天地,就像一只只花俏的鳥籠子,不以為然道:「現在的煉氣士,花樣就是多。喜好窮盡一生,舍大求小,都將道字擱一邊,只在術字上邊打轉,難怪結了丹就敢稱地仙。」

  陳平安不予置評,只當聽客。

  男人問道:「知道如何賦予那些紙片真正的大道性命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敢輕易嘗試。」

  男人說道:「心腸太軟,就不要當一把手。既然坐了頭把交椅,就不要奢望對所有人仁至義盡,否則很容易做那救一殺萬的事情,後天的人心,各有一桿秤,那就撇開對錯不談,先天的人性,總歸是差不多的,反正都容易讓人悔恨,這是一個過來人的經驗之談,記得仔細思量,不要輕易放過。」

  陳平安點頭道:「銘記在心。」

  「我這個人比較內向,平時話很少的。」

  男人抬起骼轉動幾下,關節骨骼隱約有顫鳴,殺個十四境的青冥道官,畢竟不是小事,不付出一點代價是不可能的,笑呵呵道:「只是聽說你最喜歡婆婆媽媽講道理,跟老嫗的裹腳布似的,客隨主便,便投其所好了。」

  陳平安說道:「好說。」

  男人突然問道:「是因為知道我的身份、境界,所以如此小心且有耐心?」

  陳平安說道:「人之常情,一百個人,我只是九十九個人中的一個。」

  男人點頭道:「只有剩餘一個,才會雄傑氣概,不拘小節。我曾經見過很多這樣的各族道士。」

  陳平安補了一句,「我聽誰說話都有耐心。」

  男人伸手按住白玉石橋的欄桿,「碧霄道友讓我捎些話給你。」

  陳平安好奇道:「請說。」

  男人說道:「人言微輕的時候,喜歡講道理,傻歸傻,畢竟勇氣可嘉。等到身居高位了,再來絮叨,就會容易惹人厭煩,有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碧霄道友讓你多想想,不要被道理牽著鼻子走。」

  陳平安說道:「心領。」

  男人笑道:「只是心領,並不神會?陳劍仙言外之意,就是收下好意,並不認同此理?沒事,我只負責捎話,不會去碧霄道友那邊去嚼舌頭,惡了印象。」

  陳平安答非所問,「我終於有點明白為何前輩當年能夠振臂一呼,便會天下雲集響應了。」

  男人爽朗大笑,「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你小子跟人聊天,確有幾分獨到功力。」

  「好漢不提當年勇,若說什麽雖敗猶榮的屁話,我聽了還是覺得駡人。先前與碧霄道友敘舊,臭牛鼻子老道說我修道、練武都不算最厲害的,真正強的,是那畫餅的功夫,天下第一。本來把話說到這裡,就算乘興而往乘興而歸,氣氛融洽,主客相宜,不料臭牛鼻子老道偏要臨了畫蛇添足一句。」

  「可憐了那些餓死的吃餅人。」

  余時務趕來此地,在橋上看見了那位身材魁梧、大笑不已的男人,難免心中惴惴。他如今才是元嬰,面對這位傳說中「三教一家」的「一家之主」,一顆道心激蕩不已,哪怕余時務想要竭力穩住道心,始終徒勞。哪怕只是與之面對面站立,余時務便已經有幾分魂魄出竅的跡象。

  男人頗為意外,「當年我願賭服輸,被迫兵解,任由被一場共斬,我老友得其頭顱,其餘給四個無名小卒瓜分了屍體,總共五份武運,造就出後世的五個守屍鬼,你小子就獨占三份,你怎麽混得如此不濟,身軀和魂魄都這麽軟綿,風吹隨風倒嗎?要是換成青冥天下那個新十四,再多出兩份,我這次訪山敘舊,就不會這麽輕鬆取回原物了。」

  陳平安心中了然,那位尚不知名的新十四,之所以被兵家初祖找上門去再將其斬殺,果然絕不止因為言語冒犯這麽簡單。

  男人搖搖頭,「其實修道根骨還算湊合,就是道心太弱了,只因為曉得天會塌下就早早趴在地上等死的貨色,落得個百斤重的漢子挑不起百斤擔。」

  余時務滿臉苦笑。這位兵家祖師爺的言語,好像與先前陳平安所說是差不多的論調。

  男人說道:「論韌性和氣魄,你連陳平安都不如。」

  余時務無言以對。陳平安則無可奈何。

  畢竟輩分高,還被關了一萬年,刑期剛滿釋放,多說幾句便是。

  按照之前的約定,兵家初祖從余時務這邊取回三份武運,但是要保證不傷及余時務的神魂和記憶,至於肉身,能保全就儘量保全,若是此事為難,也不強求。

  男人微笑道:「小子,叫余時務是吧?要遭受一點皮肉苦頭,你吃得疼麽?」

  余時務頭皮發麻,頓感不妙,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倍感無奈,看我作甚,這種事情,能替你扛嗎?

  男人嘖嘖笑道:「我看這小子孱弱得像個娘們,等會兒我取回武運,人身天地的動靜,不大也不小,可別一個遭不住,就道心當場崩潰了,豈不是害我違約,陳大劍仙,醜話說前頭,屆時余時務魂飛魄散,算誰的?我倒是有一門神通,取名架橋,可以牽引和轉嫁神識,一個仙人境,一個元嬰境,保守估計,陳大劍仙至少可以幫助余時務分擔三分之二的感受。」

  陳平安目瞪口呆,自己心相天地內的一粒心神之心聲,也能被聽了去?

  余時務已經開始抱拳致謝,完全不給陳大劍仙說不的機會,「感激涕零,在此謝過。」

  陳平安盯著余時務,只是嘴唇微動,貌似沒說什麽。

  余時務看得懂,是在駡人。只需假裝不懂便是了。

  男人一抬手,雙指一勾,便從余時務眉心處扯出一條拇指粗細的金色繩線,雙指一晃,便丟到陳平安那邊去,再提醒道:「你們倆都準備好了?」

  余時務雖然提心吊膽,依舊是步罡踩鬥掐道訣,屏氣凝神,悄悄調動全身靈氣護住一座座關鍵氣府。

  陳平安挪動右腳,拉開身形,擺起拳樁,便開始閉目養神。

  只是遲遲沒有動靜,余時務自然不敢多問,陳平安卻開口道:「前輩,還在等什麽?」

  男人大笑一聲,大步跨出,驀然間來到余時務跟前,抬起一腳橫掃,就將余時務給攔腰打斷。

  緊接著男人手掌作刀,頃刻間砍中將余時務脖頸處,一顆頭顱高高拋起。

  男人隨手一揮,那腦袋便墜向橋外河水中。

  再伸手按住無頭余時務身體的肩膀,分別將兩條骼膊給硬生生扯下來。

  余時務雖然被強行兵解了,但是奇了怪哉,一顆腦袋也不沈水,隨波飄蕩在水面上。

  咦?竟是半點不疼?這門名為架橋的拳法?道術?反正真是好大神通!妙不可言。

  男人出陽神,看似只有一丈金身,卻雄渾凝練得無以復加,堪稱字面意義上的那種真正……止境!

  這尊金身陽神將余時務那一截身軀和兩條骼膊,當場大口嚼爛,生吞活剝,連皮帶骨和血肉悉數咽下,半點肉渣都沒有浪費。

  男人站起身,打了個飽嗝,伸手擦拭嘴邊血跡,霎時間陽神歸位,終於恢復一具完整真身。

  背後大道顯化出一輪刺眼的金色光暈,原本並不銜接成圓的兩截弧形,由於剛剛補缺三段,終成一圓。

  五座天下,天地齊鳴。萬年沈默,終於迎來雷鳴一般的迴響。

  陳平安的這座心相天地,哪裡承受得住這份龐大道韻的劇烈衝擊,無數無形屏障崩裂響起碎如瓷器的清脆聲,無垠青天悉數炸開,黃地萬里龜裂如蛛網,千百條河流瞬間改道,山河陸沈,海水倒灌,十餘張還沒怎麽捂熱的梧桐葉化作齏粉,慘不忍睹……

  距離男人不過幾步遠的陳平安耳膜已經被震碎,眼眶處滲出血絲,身形搖搖欲墜,全身皮開肉綻,若非陳平安臨時將真身「請神」來此,當場道心崩潰、魂飛魄散的就不是余時務,而是他這個大大方方「引賊入室」的東道主了。

  男人笑眯眯道:「地基不牢靠,就要有大魄力,全部推倒重來,能破而後立者,才是真豪傑。」

  陳平安咬緊牙關,顫聲道:「必須賠老子一大筆神仙錢!」

  男人不予理睬,只是一招手,將余時務那顆腦袋召回橋上,頽然倒地的下半截身體自行立起,頭顱和下半身之間,無數條金線蔓延開來,上下交匯,霎時間便編織出五臟六腑等的雛形,雙臂自然生長開來,何止是那白骨生肉的仙家術法,尤其是一顆粹然金色的心臟,每次跳動帶起的聲響,便有一撥撥道韻流淌至全身,一副暫時無皮的骨架,正是道家語所謂的金枝玉葉……

  男人笑道:「代管三份武運這些年,你小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既然沒有當武夫的好命,那就退而求其次,送你一樁仙家道緣好了。」

  看著陳山主的淒慘模樣,余時務終究是良心不安。男人猜出余時務的心思,嗤笑道:「我給的東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不信的話,你小子就試試看,等過幾天,隨隨便便躋身了上五境,再看如何剝離這份機緣。能成,就算你本事。」

  男人斜睨陳平安,「你要只是純粹武夫,收益只會比余時務翻倍,哪怕兼是道士,再傳你幾門道法便是,可你既然是『書生』,可就不好說了。好人有好報的好人,誰不樂意去當?既然攬下這件事,就得有斷手斷腳的覺悟。自認是讀書人,喜歡與天地講道理,不付出點代價,怎麽行。」

  陳平安默不作聲,長呼出一口氣。一雙眼眸逐漸轉為金色,一場道心拔河,再非辛苦維持的那種均勢,似有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跡象。

  整座天地泛起一種粹然金色,此為道化。

  見此詭譎場景,男人滿臉無所謂,萬年之前,什麽大陣仗沒見過?何況遠古歲月裡,好幾場真正的大陣仗,他或是參與者,或是發起者。

  男人輕抖手腕,手中多出一件兵器。

  此物一出,一艘夜航船竟然當場沈入海底,好似一團棉花墜鐵塊。

  青冥天下那座建造在水底的藕神祠,萬年之前,道祖親自布陣,以大瀆水運鎮壓武運,同時禁錮神兵,一桿長槍「破陣」。

  男人輕輕抬腳踩地,抬起骼膊,以槍尖指向一雙金色眼眸的陳平安,微笑道:「速速現出一副幾近大道圓滿的真身便是,我就在等這一刻,殺新十四境,熱手罷了,不過是一碟開胃小菜,我真正想要殺的,就是你。落魄山的半個一!」

  「我踏足此地之時,光陰長河就已經倒流,現在出現了光陰停滯的水中漩渦,我倒要看看,誰來救你,誰能救你?」

  逆轉光陰,道法高如道祖,離開青冥天下,也只能讓浩然一洲光陰長河倒流,這一洲山河,還得沒有幾個十四境坐鎮。

  可要說只是帶著一個仙人境劍修一起倒走光陰長河片刻,對於剛剛恢復大半勢力的兵家初祖而言,並非難事。

  「等到之祠補缺,來個關門打狗,就該老子登天,重走一趟天庭,道祖幾個,得還舊債,我卻是異類,手刃周密,舍我其誰。」

  兵家初祖言語之際,陳平安的心相天地之內,又被隔絕出一座大火炎炎的天地,「編造鳥籠者終究淪為籠中雀。」

  天外七曜,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古稱「大火」的熒惑之中,星辰呈現出鮮紅顔色,人間各國欽天監,都要年復一年盯著這顆主掌兵戈的星辰天象。歷史上不少皇帝國君頒布的罪己詔,至少表面上都由熒惑産生的異象天文而起。老百姓不太理解一份罪己詔的嚴重程度,說的通俗一點,身為九五之尊的「天子」,等於是昭告天地,自認德不配位,是那……私生子了。

  兵家初祖微笑道:「用兵之道攻心攻城,正合奇勝。用在這裡,對付你,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一槍洞穿陳平安身上數件法袍,戳中心臟,長槍去勢後勁十足,槍尖瞬間透出後背心。

  男人輕輕擰轉持槍手腕,攪動一顆稀碎心臟,調侃道:「腦子一團漿糊了,小子思來想去,好像我怎麽都不該對你倉促出手?那我就看在你喊了幾聲前輩的份上,無償教你一個萬千遠古求道之士用性命換來的道理,有些事,哪有道理可講,講道理本身就是沒道理。」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低頭看著那截槍身的古篆銘文,好像是一部完整道書的行氣篇?

  男人嘖嘖稱奇,「不愧是無心的神靈,又是高位,不被徹底打掉金身、崩碎神道,斷絕香火,淪為無源之水,否則就會依舊毫髮無損。配合兩把天衣無縫的本命飛劍,怎麽養出你這麽個……怪物。再給你漲些道力,多些殺招,放出去亂跑,還了得?難怪鄒子要盯死你,一抓到把柄,就要讓你落個萬劫不復的下場。」

  男人眼神複雜,深意言語一句,好像很難確定褒貶,「陳平安啊陳平安,你太知道如何愛惜自己了。」

  余時務一咬牙,想要攔上一攔。

  卻只是被男人看了一眼,余時務便化作一陣劫灰,就那麽悄無聲息,飄然天地間。

  下一刻,灰燼如復燃,一粒火光重新聚做一團,余時務在河邊重塑身軀,想要再往橋上衝去,魂魄再散,重新聚攏,余時務再作那蚍蜉撼樹的舉動……

  陳平安朝余時務搖搖頭,示意不必如此白費功夫,只管暫時保全自身即可。

  幾位被拘押在此的妖族煉氣士當中,只有蕭形試圖往橋上靠攏,被男人遙遙一彈指,砰然一聲巨響,當場血肉粉碎。

  此外劍修豆蔻,女修仙藻都在神道臺階那邊遙遙觀望。就她們的境遇,以及跟隱官的關係,沒有趁火打劫就算很謹慎了。

  化名於磬的女子,想要暗中聯繫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無果。她便不願親身涉險,在水邊遠眺長橋。

  由於兵家初祖畫地為牢,陣法隔絕天地,一個嗓音無法破門而入,如在屋外激蕩回旋。

  是那劉羨陽氣急敗壞的暴喝聲,與兵家老祖直呼其名,「姜赦,你當老子死了嗎?!立即收手!」

  陳平安想要以心聲提醒劉羨陽幾句,但是心聲言語,被迫大道顯化而生為一串文字,彷彿碰壁而碎,化作金光四散。

  這邊男人神色自若,笑道:「劉家小子,身為劍修,竟然拿個婆姨要挾別人,手段會不會下作了點?」

  劉羨陽一下子就露出混不吝的脾氣,「狗東西,有你這麽當客人的?要點臉!你家劉爺爺讀書不多,脾氣不太好,你敢殺陳平安,我就敢做掉你的道侶。」

  男人倒是不至於如何緊張,自家道侶,修為不差的,興許殺力不夠,保命功夫卻是一流。他只是難免心有疑惑,奇了怪哉,白景幾個,都不該知曉這邊的動靜才對。

  飛升境都被蒙在鼓裡,怎的會被那才是地仙的劉羨陽洞察了真相?

  小陌是陳平安的死士,白景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兩位劍修便聯手布置了一座陣法,讓姜赦無法知道那邊的真實景象。

  「倒是交了個好朋友。」

  姜赦神色玩味,「你該去念幾天書,換他去專心練劍的。」

  男人揉了揉下巴,劉羨陽年紀輕,做事莽撞,可以理解幾分,可要說是白景和小陌與之聯手,那這件事,沒完。

  靈犀城虹橋廊道那邊,白景最為尷尬,就數她裡外不是人,兩邊不討好,雙手拉住貂帽裝啥都不知道,破天荒的事情。

  方才劉羨陽莫名其妙暴跳如雷起來,當場拔出佩劍,擱放在那婦人的肩膀上,撂下一句狠話,「姜赦起了殺心,我暫時無法破陣,就只好借你腦袋一用,作為敲門磚了。」

  小陌無動於衷,開始默默引氣,準備提起遞出一劍。

  我可不管你誰。

  萬年之前就是如此作風,萬年之後更沒理由破例。

  謝狗背對著他們幾個,自顧自念念有詞。

  婦人沒有任何驚懼神色,反而滿臉笑容,她抬起雙指,將那肩膀上的長劍往脖頸處移了移,「山巔厮殺,切磋道法,毫厘之差謬以了千里,等會兒劉劍仙一劍橫掃,割下了頭顱,提頭去見那傢夥,可別將頭頂髮髻間的花簪弄丟了,這是我與他的定情之物,。」

  劉羨陽眯眼笑道:「為死者諱,都好說的。」

  劍意與殺心,都絕非作僞。

  婦人好奇問道:「姜赦這個名字,是幾座天下的共同忌諱,照理說不該被你知曉才對。」

  劉羨陽笑道:「山上道人,誰還沒點壓箱底本事?比如你的那門蟬蛻神通,我追殺起來就比較棘手。」

  婦人故作驚訝道:「這種秘事都曉得?你家先生,莫非是至聖先師,或是小夫子?」

  劉羨陽說道:「這世道,不比你們萬年之前,學問遍地都是,多知道一點,不稀奇。至於劍術,全憑琢磨。」

  謝狗悶悶道:「五言,不要掉以輕心,劉羨陽的劍術很古怪,在道不屬術的。」

  謝狗說道:「劉大哥,都是朋友,也分先來後到。」

  劉羨陽笑道:「理解。只要白景今天能夠兩不偏幫,以後我與謝狗就還是朋友。」

  直到這一刻,婦人才收斂那份隨意心境,感嘆道:「甚是懷念當年。」

  萬年之前,人間大地之上的遠遊道士,各自身負道氣,如星星點點,火光閃爍,大多就是這般快意恩仇。

  路上相逢,話不投機,道不相契,或就此別過,或打生打死,都很爽利。若是投緣,三言兩語,便可托付性命。

  姜赦抽回那桿長槍,抖了個槍花,隨便震散那些殘留的神道氣息,「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姜赦,道號元神。我那婆姨,叫五言,道號陸地仙。她與白景關係很好,緣起於道號,不打不相識。」

  陳平安胸口處的窟窿自行縫補,一雙金色眼眸,死死盯著這位氣勢渾然一變的兵家初祖,微笑道:「那我也與前輩介紹一二,姓陳名平安,祖籍大驪龍泉,道場落魄山,化名曹沫,竇乂,陳好人,預備了個道號無敵手,打算以後走別處江湖再用。」

  姜赦笑了笑,是神性使然,還是這小子本來面貌,就如此活潑?

  姜赦眼角餘光瞥向一處,「兩處秘境,連你這尊道外身的棲息之地都一覽無餘,殺手鐧都被迫顯露出來了,竟然還有閒心,護著那處道場?咦,還是個正經道士?看架勢,觀其道氣流轉,是于玄一脈的徒子徒孫?」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陳平安左手負後,右手握拳,手指輕輕搓動掌心,「何況直覺告訴自己,好像沒到需要豁出性命不要的時候。」

  「獅子搏兔當用全力,沒必要鈍刀割肉,漸次剝削敵方實力。前輩真要殺我,必然一擊斃命,速速得手就走。」

  「前輩,這座天地也被你的『合道』,給牽連得稀爛了,我如今道心也看得差不多了,現在是不是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終於順利收回全部武運,男人神采奕奕,自言自語道:「綉虎崔瀺,你幫我省去好大麻煩。承情!」

  浩然兵家祖庭的大殿祠廟裡邊,那個姓姜的,高居武廟主位,吃了神道香火近萬年光陰,其實沒有那麽好對付。

  他總不能一路打上山去,拆了那座武廟。

  白景有意無意,沒有給那叫劉羨陽的年輕劍仙解釋,萬年之前為何人間十四境道士那般神通廣大,玄妙只在「香火道果」四字。

  如今世道人心蕪雜,各大祠廟所敬之香幾乎只為己,何來純粹一說,更何談萬千裊裊香火彙聚一縷,結出一顆顆無上道果來?

  姜赦這尊兵家初祖,如今跟武廟和祖庭的關係,有點微妙。

  某種意義上,姜赦是被架空了。天下武運,屬於名予實不予。

  這就是一道防止洪水決堤的大壩,防止萬年刑期一滿,姜赦一現世,就等於立即完全掌控了……小半座人間。

  姜赦到不還不至於小心眼到抱怨此事,腹誹幾句。換成他是三教祖師的話,設身處地,當年都要斬草除根,什麽功過不相抵,關上一萬年?直接徹徹底底打死,永絕後患才對。

  青冥天下那邊的兩份,白玉京,準確說來,就是二掌教余斗沒有阻攔此事。

  明知他到了自家地盤,余斗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現身,只是帶著那幫歷史上的名將「道官」,忙自己的。

  余斗反而事先通知那座藕神祠,算是下了一道白玉京法旨,意思半點不含糊。理當物歸原主,若是不願交出,記得後果自負。

  若是余斗早出現個三千年,遠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估計就要至少多出一位候補了。

  當年所謂候補,小夫子和三山九侯先生幾個,並非他們道力不濟,而是有些事,屬於先到先有,先占先得,此物是謂人間功德。

  而那十位躋身豪傑之列的道士,相互間也無名次高下之分。當初確實就沒誰在意這個,上士得道,死則死矣,還計較這個?

  想到這裡,姜赦幸災樂禍道:「惹誰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麽想的?依仗身份,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好玩嗎?」

  陳平安淡然說道:「局外人不說棋盤事,觀棋不語真君子。」

  姜赦笑了笑,「這場問劍,萬分期待,拭目以待。」

  陳平安問道:「這裡就不管了?」

  姜赦反問道:「主人款待客人,再天經地義不過,難道還需要客人幫著收拾桌面碗筷,清掃殘羹冷炙?」

  陳平安面無表情,說道:「聽上去很有道理。」

  姜赦說道:「廢話少說,換個地方繼續聊,除了這樁買賣,另有大事相商。」

  看來這位兵家初祖打定主意,要以一句輕飄飄的破而後立,就算打發了耗費材力、心血無數的東道主。

  姜赦一揮袖子,那蕭形恢復原貌,後者心有餘悸。陳平安朝她點點頭,蕭形咧嘴一笑,能睡於磬麽?

  沒搭理她,收斂一粒芥子心神和一副真身,陳平安撤出心相天地,重返夜航船靈犀城那間潔淨屋內。

  姜赦與陳平安,幾乎同時告訴各自道侶和摯友一句沒事了。

  婦人嫣然而笑,雙指輕敲劍尖,「劉劍仙?」

  撤回長劍,劉羨陽抱拳,嬉皮笑臉道:「前輩,多有得罪。」

  婦人問道:「你的劍術,真能破解蟬蛻法?」

  劉羨陽哈哈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能不當真就別當真。」

  謝狗說道:「追本溯源,逆流而上,守株待兔,預先躲好,一劍砍出,劈頭蓋臉,防不勝防,一命嗚呼。」

  劉羨陽一驚一乍,「狗子你擱這兒顯擺成語呢?」

  婦人心中細細思量片刻,疑惑道:「狗子?」

  既然沒有真正打起來,謝狗就如釋重負了,雙手叉腰,得意萬分,哈哈笑道:「是我家郭盟主幫忙取的江湖諢號,當時小米粒和景清道友幾個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一個個跟挨雷劈似的,可想而知,是多麽的既覺親昵,又顯霸氣了。」

  小陌微笑道:「我們都去公子那邊坐一坐?」

  謝狗開始找理由想藉口。

  虧得劉羨陽懶洋洋道:「我就不去湊熱鬧了,今天前輩二字喊得次數不少,耗神太多,得補一覺,睡個回籠覺。」

  謝狗使勁點頭,「一起一起。」

  劉羨陽擠眉弄眼,謝狗恍然大悟,趕忙補救一句,「小陌,別誤會啊,我跟劉大哥是清白的……」

  小陌無奈道:「都什麽跟什麽。」

  婦人會心一笑,看來白景就快要得手了。

  夜航船十二城之一的靈犀城,地名很是應景。

  姜赦重新落座,莫名其妙詢問一句,「道法能借,心能借嗎?」

  陳平安心情不佳,沒好氣道:「對不住前輩了,等我養好傷再來打機鋒。」

  坐姿慵懶的姜赦輕輕拍打椅把手,說道:「聽說陳清流對你起了殺心?先有周密差點砸了你的山頭,聽說前不久一頭陰冥鬼物的十四境候補,鐵了心要殺你,還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偷襲你好幾次了,緋妃得到白澤指點大道,剛剛躋身十四境。你自己算算看,才是地仙而已,就招惹了多少欲想將你殺之後快的厲害仇家?」

  碧霄道友確實不是一般的耳目靈光。

  陳平安說道:「在水府與斬龍之人對上,這種山上的大道之爭,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一場大道之爭,便是無路可退,注定無道可讓,誰輸誰贏,生死勝敗,誰都怨不得誰。

  姜赦搖頭道:「那就是你小覷這位斬龍之人的胸襟了。果然被碧霄道友一語言中,最聰明的人與頂聰明的人,考慮事情和解決問題的風格,太像了,往往成為不了真正的朋友。」

  「究其根本,他是覺得與你們落魄山還算投緣,有幾分香火情,更覺你與他年少機遇頗為相似,就想讓你這個勞碌命的年輕人,在這誰都擋不住的大爭亂世當中,能夠退一步,置身事外,隔岸觀火幾百年,以你如今打下的修道、武道兩份底子,攢下的家底,哪怕淪為一頭兵解過後的鬼物,百年之後,無論虛的聲名還是實在利益,該是你的,還會是你的,遠比以身涉險,朝不保夕,連累道心,不是進三退二,便是進二退三,來得輕鬆太多了。」

  陳平安皺眉沈思。

  姜赦笑道:「外界都覺得你是被各種形勢推到某個位置上去,比如齊靜春對王朱寄予希望,你作為師弟,就必須護著她,就又不得不擋在陳清流身前,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你只會比我更有數。但是我的看法,跟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我倒是覺得你,很自由。」

  耷拉著眉眼的陳平安雙手籠袖,受傷不輕,自然精神不濟,聽到最後一句話,陳平安挑了挑眉頭,笑道:「知己之言。」

  姜赦說道:「現在是不是理解我為何要說那句話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句話好得就像一只裝酒的碗。」

  碗有了,酒呢。大概就是我們各自的人生和故事。

  一個知道如何真正愛自己的人,絕不會是自私的人。

  貪杯的酒鬼,與好酒之人,似是而非。

  只有小陌去往那間屋子,喊了聲公子,看也不看那姜赦,挑了張椅子坐在門口。

  姜赦笑道:「道友睡了個飽覺,醒來之後,有沒有跟小夫子再幹一架?不能慫啊。」

  小陌置若罔聞,只是正襟危坐,閉目養神。

  姜赦當年好友遍天下,與碧霄洞主就經常一起喝酒,暢談道法。某次造訪落寶灘,喝酒之外,還需聊點正經事,據說眼前這個更換成黃帽青鞋裝束的傢夥,當時前腳剛走,離開落寶灘道場,就與碧霄洞主撂下一句,那小夫子,打架本事再高,頂天了也是個人,怕他個卵……

  婦人也姗姗然走到這邊,劉羨陽則放心不下,憑空現身。

  於是就只有謝狗真的去靈犀城找了家砂鍋攤子,想著要不要給小陌打包一份帶回去。

  陳平安問道:「要商量什麽事?」

  姜赦丟了個眼色給道侶。

  五言默不作聲,對他惱火瞪眼,你還是不是男人?!

  姜赦神色尷尬道:「該怎麽說呢。」

  早知道就先談這件事,再取回武運。

  小陌說道:「你們夫婦二人,沒想好怎麽說就別說,什麽想好了再來打攪公子。」

  姜赦難得如此憋屈萬分。

  劉羨陽無奈道:「行了行了,總這麽大眼瞪小眼算什麽事。我來起個頭,姜赦與無言他們曾經有個無比寵溺的心愛閨女,是個極好的修道胚子,一位極為年輕的地仙,資質之好,堪稱出類拔萃,大道前程無量,她雖說心比天高,但是性格溫柔,待人接物,大概能比姜赦好一百倍吧。登天一役,姜赦他們就將女兒托付給好友白景,看顧著點。」

  婦人愈發好奇,這位年輕劍仙,好像十分熟稔那些無人問津的老黃曆?

  陳平安問道:「是在這場戰事中,出了問題?」

  白景既然是某條道路第一個登天的煉氣士,是殺得興起,白景渾然忘記了還需要照顧那位女子?

  小陌記起一事,搖頭說道:「問題不在那場最為凶險的登天之役,而在後邊的那場內訌,具體內幕和過程,我不清楚,只知道她身死道消了,就此失蹤。白景為此受傷不輕,大道折損頗重。」

  姜赦說道:「也就是某些老妖族死得早,不然嚼碎真身補道行的事,輪不到周密來做。還好,留下個道號初升的老不死,還沒死,這道號,本就不該由它投機取巧繼承了去,早該換人。聽說如今在蠻荒那邊混得很風光,很好,很好!」

  婦人傷感,輕聲道:「魂魄皆已支離破碎,所幸有僧人出手相救,幫忙聚攏。」

  陳平安面無表情,問道:「她的轉世,就是裴錢,對吧?」

  兵家老祖的姜赦,曾經帶著一大幫劍修和妖族修士,與三教祖師那邊大打出手,又是一場天崩地裂。

  初次相逢於東海觀道觀,藕花福地內的南苑國京城。

  當地「老天爺」,是妖族出身的碧霄洞主。而且老觀主與小陌,姜赦關係都不差。裴錢年幼時便可以看穿人心,某次連太平山祖師爺的陣法神通都能看破。(注,358章《過橋登山》)

  實則是老觀主有意為之,將那一輪福地高懸的大日顛倒了虛實,自有安排。(注,322章《井口邊的老道士》)

  只說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狐兒鎮,某次九娘言語戲謔,在陳平安這邊揭穿了小黑炭的把戲。婦人對小小年紀的裴錢佩服不已,說小姑娘真能編,謊稱自己是京城那邊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甚至連幾個江湖經驗無比老道的捕快都給誑騙過去,一路護送裴錢大搖大擺回到客棧……(注,339章怪人怪夢)

  埋河水神娘娘也看出了裴錢的不同尋常之處。(注,346章《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

  劍氣長城,女子劍仙周澄,她一見到小黑炭便起歡喜心,青眼相加,贈予機緣。此外在城頭之上,裴錢便覺得多看一眼老大劍仙,眼睛就會疼。(注,609章《唯恐大夢一場》)

  姜赦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婦人說道:「按照碧霄道友的解釋,我們女兒的魂魄,被僧人轉交給了浩然文廟幫忙護持,用心良苦,免得姜赦與我重新現世,大鬧一場,再起戰事。碧霄道友說了句大概是勸慰的言語吧,他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還說文廟這件事,做得很地道,老秀才是要擔天大風險的,如果陳平安沒有成為今天的陳平安,裴錢也沒有成為今天的裴錢,我們可能就要錯過一些了。」

  說到這裡,婦人試探性問道:「陳先生,我們把她喊過來?」

  陳平安眼神陰沈。

  劉羨陽對此情景並不陌生,正因為次數不多,所以才會記憶深刻。再這麽聊下去,一個搞不好,就真要反目成仇了。

  她也覺失言,赧顔解釋道:「主要是我們都怕見她,虧欠太多,至今都不知道用哪句話當開場白,才不算錯。姜赦粗糙,一向嘴笨,我們夫婦一路商量來商量去,竟是什麽有用的東西都沒有聊出來。實在是沒法子了,就想著有你這個當師父的在場,裴錢來了,你還能幫忙緩和局面,不至於幾句話沒說對,就關係鬧僵,她跟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陳平安聞言點點頭,只是神色頽然,心裡空落落的。

  他們夫婦二人,又不是那種拋棄女兒的父母,只是情非得已,才有那場變故,如今找上門來認親,於情於理,都沒有任何問題。

  沒來由想起當年小黑炭用輕描淡寫語氣講述的某件事,那是一個關於饑荒、逃難、夜晚和饅頭的陳年舊事,裴錢說得很無所謂。

  陳平安就心裡堵得慌。明知他們夫婦如今才來,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事情,陳平安卻仍要怪他們怎麽如今才來。

  明知是自己毫無道理,陳平安愈發神色落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像多說一句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劉羨陽突然說道:「不對!」

  陳平安茫然抬頭。

  劉羨陽冷笑道:「陳平安現在腦袋一團漿糊,但是我奉勸兩位一句,別耍小聰明了,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不給出一個完完整整的真相,你們一定會後悔的!」

  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沈聲道:「當年我們女兒正值地仙瓶頸,想要破境,要過心關,就需要斬卻一縷純粹的惡念,才能真正證道飛升。我被共斬,道侶身死,摯友白景當時本就傷了大道根本,拼盡全力依舊救之不得,我們女兒遭遇變故,若非那位僧人以大神通挽留,絕無轉世的可能性,不過這不是沒有代價的,代價就是一位遠古道士的人性善惡,各執一端,給扯碎了,最終變成了兩份人性,都很純粹,一份比例大,一份比例極小。」

  陳平安抬起頭,喃喃道:「什麽大小,什麽多少,不都是一個人的嗎?」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明白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裴錢,她想要打殺的,其實就是自己的善。所以你們的女兒,既是乾瘦黑炭似的孤兒裴錢,又是那個衣食無憂的小姑娘。若是她們合在一起,就是你們曾經的女兒。」(注,304章《低頭觀井,抬頭看天》)

  姜赦點頭道:「如今等於是有兩個女兒了,脾氣更像當年的,我們已經在碧霄洞主那邊的藕花福地,跟她見過面了。」

  婦人曉得氣氛不對,壯起膽子說道:「兩個女兒,我們都很喜歡,姜赦如今倒是更喜歡裴錢一些,就是一直不肯承認。」

  陳平安伸手攥緊椅把手,輕聲道:「裴錢是乞兒,不是棄兒。她不是大道修行路上的渣滓,可以說丟就丟的什麽東西。她也不是孤兒,她遇到了我,是有師父、有個家的人。」

  姜赦想要開口說什麽,卻被身邊婦人慌慌張張,趕緊攔下,拽住他的骼膊。

  陳平安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姜赦拗著性子斂了脾氣,閉嘴不言。

  陳平安沈默片刻,說道:「你們讓我想想該怎麽跟裴錢開口說這件事。爭取在靠岸下船之前,給你們一個答覆。」

  姜赦點頭,抱拳道:「由衷謝過。」

  婦人稽首為禮,「萬分感激。」

  他們聯袂離開屋子。劉羨陽跟小陌也跟著離開,找到路邊攤的貂帽少女,劉羨陽一巴掌拍在謝狗的後腦勺上邊,笑駡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掌櫃的,再來兩份,加辣!」

  陳平安獨自坐在屋內,光線透過窗戶,陳平安雙手插袖,怔怔看著那些條條光線與粒粒塵埃。

  如果說裴錢就是他們夫婦的女兒,那當然很好啊。

  陳平安心裡邊再彆扭,都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

  可是一想起裴錢的「大道根腳」,陳平安就……

  抬起頭,靠著椅背,陳平安輕輕捶打心口,有些發悶。

  他曾經答應過裴錢,好的壞的,不管是誇贊還是訓斥,提醒或是建議,當師父的自己,都不會跟她說謊。

  那該怎麽跟她說,故作輕鬆,讓她不必計較?還是破例,避重就輕,略過不談?

  一個人,記性好,就是一把雙刃劍。陳平安和裴錢,師徒兩個,剛好都是記性很好的那種人。

  裴錢小時候的某些言語,陳平安至今記憶猶新,一字都不差。

  遙想當年,遠遊路上,小黑炭哇了一聲,嘿嘿笑著說,「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要是以後一個人出門在外,上哪兒找去哦。」

  莫名其妙就成了爹的遠遊劍客,當時笑著沒說什麽,隨便她喊就是了。

  憂愁要來登門做客,是不管主人歲數的,小姑娘也有小姑娘的憂愁。

  「前不久吧,在渡船上乾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我就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後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唉,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邊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著我呢!」

  小女孩故作老氣橫秋,唉聲嘆氣起來,「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麽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他聽著孩子的天真言語,卻沒有敷衍什麽,「可你不就是在江湖裡遇上我的?對吧?」

  那會兒的一大一小,一起晃蕩著雙腿,無憂無慮,今兒不錯,明兒是什麽就是什麽唄。

  記得當時裴錢說了句很符合年齡很孩子氣的話,「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

  此刻陳平安下意識想要喝酒,想一想還是算了。要去摸出旱煙桿,還是作罷。

  想起還有些瓜子,陳平安從袖中掏出一把,彎腰低頭,身體前傾,一手端著,嗑起了一顆顆瓜子。

  靈犀城內,一個窮酸老秀才踮起腳尖,四處張望,好個慧眼如炬,立即瞧見一處,大步流星走向那路邊攤子,嚷嚷著趕巧趕巧,拼桌拼桌。熟門熟路一屁股坐長凳上,抬臂招手,老人笑著與那攤主說來一份不辣的砂鍋,太辣了就不掏錢結帳啊。

  陳平安依稀聽到屋外門口那邊,有人詢問一句,「爹,嗑瓜子呢。」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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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1-24 20:48:1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蜉蝣見青天


  海上夜航,浮萍浪跡,雲水生涯。

  翻檢記憶如翻書查找史料,陳平安打開一些避暑行宮的記憶,只是很快就又合上書籍,俯瞰一座道氣清靈的靈犀城。

  靈犀城雖是中四城之一,占地卻偏小,不過城內宮闕閣樓,亭台水榭,街坊花苑處處精緻。上任城主對自家轄境管束極少,只需要遵循夜航船的幾條底線規矩,靈犀城「土民」就再無任何額外律例需要遵守。靈犀城與條目城剛好都姓李,不過城內風物習俗,卻是兩個極端。上任女子城主下船,身邊只跟著那位長著鹿角的銀眸少年。

  先前乘船去往扶搖洲,陳平安已經跟城內一些名義上的管事之人,打過照面。畢竟是代管靈犀城,此舉屬於題中之義,總不能避而不見。

  見了面,陳平安覺得這些飽讀詩書、出口成章的清談文士,太雅,他們則覺得這位頂著隱官頭銜的文聖一脈弟子,太俗。

  雖說還不至於相看兩厭,可到底不算氣氛融洽,話本、戲文上所謂的一方納頭便拜、一方提鞋相迎,更是絕無可能。

  當時陳平安相對少言,倒是到了落魄山就一直翻看聖賢書的小陌,陪著那些一聊起文學詩詞便滔滔不絕的風流人物,聊了些道、勢之爭,談論天下道統與歷朝政統的此起彼伏,說到了亞聖一直強調的「師友」,真正儒生該怎麽與有道之君相處,以友待之,君主卻要侍奉以師。小陌還與他們請教一事,為何作為文廟教主的董夫子,既然獨尊儒術,執意要罷黜百家,卻要搬出來一個天字,來壓皇帝國君?文廟副教主的韓夫子為何要講一國之君只需垂拱而治?最後小陌又問他們,白玉京陸掌教那句好似讖語的「道術將為天下裂」,所言何事,言外之意?

  事後小陌還有點擔心,自己會不會太放開了說,連累公子在他們那邊印象不佳。畢竟周首席曾說如今世道,跟沒有官身的讀書人聊天,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腹稿醞釀再醞釀,否則一兩句話沒說對,就容易被記恨。不過陳平安笑著說沒事,本就不會在靈犀城久留,我們滿身銅臭氣,在這裡也不敢做任何涉及錢財的買賣,既然是雞肋,與這些擅長清談的雅士給予該有的禮數,敬而遠之就可以了。

  劉羨陽他們回到高懸空中的虹橋廊道那邊,笑道:「真是長見識了,第一次在書外,瞧見這麽多為聲名所累的活神仙。狗子見多識廣,學問扎實,她一眼就看出他們是被拽回書中、關押在文字裡邊的半吊子自了漢,據說這門神通,最早是三山九侯先生搗鼓出來的。」

  「狗子還說遠古歲月裡,無論道士還是書生,做學問,都氣魄大,每一句話,每一行字,都如黃鐘大呂,不像現在,霜打的茄子,秋蟲切切似的,透著一股酸臭的小家子氣。萬年前那會兒,禮聖學究天人,創造出文字,三山九侯先生先生澄觀一切圖像,好像還有一頭蠻荒大妖,專門研究天地間的所有音律。好像就是後來蠻荒天下那個化名陸法言的十四境大妖,可惜被吃了?」

  「狗子盛贊這艘船的幕後高人,才學不淺,材力過人,竟然能夠博采衆長,從這裡借鑒一點,在那邊偷學一點,就有了夜航船如今的面貌,跟一座檔案庫似的。」

  說到這裡,劉羨陽抱拳搖晃,「狗子,可以可以。」

  貂帽少女笑容燦爛,抱拳還禮,「劉大哥,哪裡哪裡。」

  劉羨陽繼續晃拳,「這裡這裡。」

  不愧是靈犀城,雙方對視一眼。謝狗,哈哈哈。劉羨陽,哈哈哈。

  陳平安看了眼一臉笑意的小陌,出門在外,自家道侶,像個傻子,你不管管?

  小陌顯然不想管,謝狗與劉劍仙性格相契,都是心比天寬的,自然而然一見投緣。來時路上,他們都已經約好了,只要山主夫人不嫌跌份,謝狗就一起給賒月當伴娘。

  謝狗哈哈笑道:「山主這是掉進了個美人窩啊。」

  劉羨陽抹嘴點頭道:「沒白來沒白來。」

  這座虹橋建造在宮闕之內,到處多是女官巡視,曲眉豐頰,身姿婀娜,飄裾長袖,粉白黛綠,她們手提白紙竹篾的宮燈,紙上以朱墨寫有著名詞句,附帶幾行蠅頭小楷字跡娟秀的批注。

  城內居民,他們在歷史上,也都不是什麽高居廟朝、進退百官的顯達之士,都是些才命相左的鬱鬱不得志之人,如今更成了窮居野處偏遠江湖的獨善其身者。

  陳平安要去關起門來看點秘錄檔案,小陌就跟著,劉羨陽說要跟狗子談點事情,謝狗歪著貂帽,啊?

  先前城主的宮苑住處,陳平安當然就不去鳩占鵲巢了,這種事還是需要講一講避嫌的。

  他這個城主,雖然有個代字,但是按照夜航船的規定,已經可以查閱相當數量的文檔。

  陳平安在桌上放了一碗糯米酒釀,就當是拿掌故下酒了。

  沒來由想起當年那趟由倒懸山啓程的乘船跨海,是一條擁有數座上古破碎秘境的吞寶鯨。

  陸台那傢夥好像如今跟著張風海混了,折騰出了一座新宗門,陳平安用膝蓋想都知道這個過程裡,唯恐天下不亂的陸台,肯定沒少攛掇,那邊煽風點火。至於陸台他們這撥自立門戶的青冥道官,為何要在此時跨越天下,選擇遊歷蠻荒,估計也有一種自證清白的意味?同時先作壁上觀,再來押注哪邊?

  陳平安拿出一幅地理粗略的堪輿圖,雙手籠袖,視線在地圖上巡游不定,此地山川名稱,與幾座天下多有重名。陳平安有了主意,伸出手指,在圖上點了點,自言自語道:「就選擇這裡落腳,結茅修道幾年?」

  那是一條山脈,山名地肺,古名終南。

  劉羨陽和貂帽少女走出虹橋廊道,繼續登高望遠,來到高樓頂層,檐下鈴鐺,風起天籟。

  劉羨陽趴在欄桿上,微笑道:「白景,既然如今我們是朋友了,那我可就要打開天窗說亮話,介不介意?」

  貂帽少女咧嘴笑道:「可能白景會介意,謝狗肯定無所謂。說吧,有理沒理,我都聽一耳朵。」

  劉羨陽點點頭,開門見山道:「既然你是那副緯甲的主人,又是頂替小陌的臨時護道人,為何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之時,遭遇數次無法溯源的凶險偷襲,都沒有將這副甲胄借給陳平安用以防身?難道是因為這件緯甲品秩太高,穿戴有講究,穿上了就脫不下來?」

  謝狗眨了眨眼睛,答非所問,「劉劍仙連這種密事都曉得?在蠻荒,在山中,在天外,我可都沒有祭出此物才對,更沒有跟誰誇耀我擁有這件寶物。劉劍仙是從誰那兒聽來的?陳山主?不會是他,山主從不做強人所難的事情。小米粒,更無可能。莫非是桐葉洲青同那個大嘴巴?」

  劉羨陽笑眯眯道:「山人自有妙計,能知萬古人事。」

  謝狗扶了扶貂帽,說道:「不繞彎子,不兜圈子,與你直說便是了,我來蠻荒之前,與白老爺有過約定,什麽時候他與小夫子打生打死了,我就必須趕回去助陣蠻荒,白老爺說話爽快,說就算半死也要爬過去。白景脾氣古怪,喜怒無常,卻是最重約定,一旦爽約,就要愧疚很久很久,這種滋味太不好受了,我不願意有第二次。我身上這件緯甲,是殺手鐧之一,不是那種必須豁出性命的生死戰,最好不要露面,免得被有心人預估,早做準備,打架嘛,境界相仿,道力相當,就看誰的殺手鐧更多更牛了。」

  謝狗打了個響指,「給出真正緣由之前,先邀請劉劍仙看些有趣的老黃曆。」

  劉羨陽心湖之中,毫無徵兆地掀起一陣陣驚濤駭浪,伴隨著轟鳴聲,湖面驟然立起一幅幅掛像。

  有些畫面模糊,但皆蘊含大神意,饒是劉羨陽都要穩住心神,凝出一粒心神芥子屏氣內觀,才不至於亂了道心。

  有些是白景親眼所見,有些是她想像而成。不同的甲胄,不同的主人。

  遠古十二高位之一的鑄造者,以五至高之一的披甲者,披掛甲胄為原型,仿造出了三件次一等真跡的神物。其中那副神甲「大霜」在登天一役中破碎墜地,兵家初祖將其搜集,勉強恢復原貌,暗中聯手遠古天下十豪之一,她的兩位親傳弟子,耗費物力無數,在大霜甲基礎上作了延伸,終於成功鑄造鍛煉出三種不同形制的「祖宗」甲胄,這便是後世三種兵家甲丸的「前身」,所以經緯甲、金烏甲和神人承露偶甲,在某種意義上,它們其實都是贋品。

  劉羨陽笑道:「我是燒瓷的窯工出身,那麽大霜甲在內三件,就是官仿官,之後兵家初祖仿造的甲胄,就是民窯了?」

  謝狗隨便就出現在劉羨陽心湖之內,竪起大拇指,「這個比喻好。」

  既然今日話題因緯甲而起,劉羨陽當然就更注意此物,看那掛像上的人物容貌裝束,經甲最早落在了西方佛國,劉羨陽問道:「是給高僧神清穿在身上了?」

  謝狗搖搖頭,「雞湯和尚是不是經甲的主人,沒見過面,不好說。但是我可以確定一點,雞湯和尚至少沒有穿戴經甲,他不需要,否則反成雞肋。登天一役,某條主攻道上,遠古天庭曾經開啓一座攻伐劍陣,億兆之數的飛劍,磅礴暴雨,多少星辰被戳成了篩子,甚至是直接被當場碾為齏粉,劉羨陽,你猜我們這撥煉氣士,是如何應對這種滅頂之災的?」

  「有那人間第一位道士,見此場景,不退反進,加快步伐,迅速登高,故意與衆生拉開距離。出陽神,走陰神,道法無邊,袖裡乾坤,收攏飛劍無數,顛倒陰陽,化為己用,一袖摔出陣陣飛劍,造就條條耀眼星河,以強攻強。

  「道士誦訣如歌,依然不忘傳道。」

  「又有菩提樹下證大道的僧人。緊隨其後,摘下身上一件縫縫補補的舊衣服,就那麽隨手丟擲出去,便可遮天蔽地。飛劍刺衣,聲如擂鼓。」

  「僧人神清的金身不敗,最是追本溯源,認祖歸宗。所以這位號稱最解祖師西來意的老和尚,根本用不著穿戴經甲。」

  謝狗跳到欄桿上,一屁股坐下,身體微微前傾,雙拳撐在膝蓋,「呵,那位遠古十豪之一的劍道魁首,無論攻防,道氣深厚,比我們所有劍修都要更為強大,他幾乎從不開口說話、道統根腳神秘,不為人知,仗劍登高,連破天庭諸司設置一百二十七陣。真身法相,一左一右,便是此人,負責掃清兩側道路一切障礙。」

  劉羨陽神色古怪起來。

  謝狗神色複雜,喃喃道:「你能想像嗎,整座人間大地,一切有靈衆生,心生感應,就像到處都是燃起……香火,只是不再祈求神靈,而是懷揣著一個共同的希望。」

  登天一途,書生們浩浩蕩蕩,從最早的居中位置,很快變成戰陣第一線,前仆後繼,慷慨赴死。

  沈默許久,劉羨陽忍不住問道:「敢問此役,道祖何在?」

  謝狗笑道:「老樣子唄,還能咋樣。他永遠離群索居,比神靈更像神靈。昔年一場沒有任何門戶之見的傳道問道聞道證道,那條遠古道士隊伍如長龍蜿蜒於大地山河,他就遠遠吊在隊伍尾巴上。等到跟遠古神靈徹底撕破臉皮,開戰了,道祖還是走在最後邊。自然不是道祖怯戰,更不是道祖氣力不濟,只因為我們所有煉氣士都心知肚明,必須,也只能是由他來……一錘定音,分出勝負!」

  謝狗眼神熠熠,「論出身,後世最懦弱最自私最庸碌之人的身上,有一個算一個,都流淌著遠古豪傑的血脈。」

  謝狗咧咧嘴,「結果現如今,一個個攀比我爹、我師父是誰,家裡有幾個錢,氣死人嘞。」

  劉羨陽一笑置之。

  謝狗臉色冷漠起來,「正因為我親眼見過那些波瀾壯闊的捨生忘死。」

  「所以我覺得如今天下的世道,好生讓人失望。」

  「道士呂喦說過某種酒水,富饒之地絕不會有人去碰,貧苦酷寒之所才會售賣,新釀酒面翠綠可愛,浮起酒渣如蟻。哈,一聽就饞了。有機會要嘗嘗看。」

  說到這裡,謝狗撤回那些畫卷,「繞回正題。」

  經甲在身,就像占據一座無量世界的道場,哪怕雙方身形明明近在咫尺,也會是遠在天邊的處境。術法攻伐,想要找到穿戴經甲的主人,無異於大海撈針,故而穿戴經甲,於煉氣士而言,雖無殺力的增加,卻等於是立於不敗之地,最能保命。

  相傳煉氣士披掛此甲,只要別去文廟功德林、白玉京和西方靈山、劍氣長城四地主動啓釁,此外哪怕是一兩位十四境都起了殺心,願意聯手殺人,恐怕也要頭疼萬分,該如何準確找出某一粒恒河之沙?

  至於緯甲,傳聞最大妙處就一點,能夠讓甲胄主人一直吸納天地靈氣,數量不存在瓶頸一說,毫無滿溢的顧慮。

  謝狗解釋道:「劍修白景可以常年披掛在身,小陌可以借去用幾天,你劉羨陽遇到勝算不高的搏命厮殺,也可以穿戴一次,唯獨陳平安不合適。本來某場還算勢均力敵的拔河,就容易輸掉。就算我敢借,陳平安敢穿嗎?山主不敢的。」

  劉羨陽點頭道:「這麽說的話,我就理解了。」

  謝狗眼神幽怨,說道:「劉大哥,你能問出這個問題,說明就是真把我當朋友了,放一個百心,我不覺半點委屈……」

  劉羨陽笑道:「我這個人,雖然出身窮,但打小就盲目相信自己是天生的富貴命,將來一定會有大出息的,所以吃不了半點委屈,兜裡沒幾個錢,都要先把臉面和排場支棱起來。在家鄉當窯工前後,看上去好像跟誰都能打成一片,但是沒幾個真正的朋友。可只要認定是朋友,那麽就會很好說話,朋友之間鬧點彆扭,不算什麽,誤會是假酒,委屈是餿飯,餘啥可都別餘著這些,就說少年時,就跟陳平安鬧掰好幾次了,就他那死強死強的脾氣,樂意跟我服個軟,賠個不是?每次不都是我厚著臉皮去他那邊嘻嘻哈哈,重新把關係緩和回來?在你這邊,先邀請你給倩月當伴娘,再來問你這個問題,就是已經做好準備鬧彆扭了。」

  謝狗哇了一聲,「這麽說的話,我就理解了!」

  劉羨陽微笑道:「狗子,誰覺得我們是傻子,就是真正的傻子!」

  謝狗板著臉使勁點頭,「那必須的。如今世道複雜,不聰明成不了事,太聰明了也壞事。像咱們就正好,哈哈,大智慧。」

  劉羨陽附和道:「中庸之道,大智若愚。」

  她隨即有些擔心,「劉大哥,咱們聊得這麽開心,小陌會不會吃醋啊。」

  劉羨陽說道:「不如回到寶瓶洲,咱倆就假裝不認識?或者乾脆今天就假裝沒談攏,傷了和氣,異姓兄妹反目成仇?」

  謝狗撫掌而笑,「此計妙啊!」

  謝狗回過神來,疑惑道:「當年劉大哥為何多次跟山主鬧掰啊?我覺得山主為人處世,他年少時不這樣?」

  劉羨陽微笑道:「他一直是老樣子,沒啥差別。但是我嘴巴臭啊,說話從來沒個忌諱,花錢如流水,月底結帳還了錢就沒錢,做事一貫顧頭不顧腚,就陳平安那心細的謹慎性子,勸我總不聽,次數多了,擱誰受得了?」

  謝狗愈發疑惑,「劉大哥還挺驕傲?」

  劉羨陽反問道:「不值得驕傲麽?」

  謝狗剛想表示由衷贊同,她神色微變,忙不叠撂下一句「拉肚子」就跑路了。

  一邊伺機隱匿起來,謝狗一邊腹誹老瞎子的某位開門兼關門弟子,你當年遊學路上,好好讀你的聖賢書便是,老是跟人詢問裴錢到底是不是那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做啥子麽?!

  劉羨陽哭笑不得,本來還想與謝狗詢問一句,按照她的形容,遠古時代裡的十四境和地仙們,是不是修為過於強大了?

  只是刹那之間,劉羨陽便覺不對勁,眯眼望向一處,隨時準備遞劍。

  海上,竟有人可以追上夜航船,魁梧男人伸手掰開陣法,大步跨入其中,落地之時,船身大震,附近海面掀起百丈浪頭。

  男人環顧四周,笑道:「東家就不必露面待客了,我找人閒聊幾句,你們也無需擺出如臨大敵的陣仗。」

  陳平安沒有起身,抬頭望向門口那邊。

  魁梧男子推門而入,氣勢之雄厚,屋內見之如山岳橫移而至。

  他劈頭蓋臉兩句話,就說得陳平安眼皮子微顫。

  「周密太心急了。」

  「該等我出山的。」

  沈睡萬年的那撥大妖,白景,無名氏,離垢等,當年都曾跟隨這位兵家老祖,再次開啓一場轟轟烈烈的戰事。

  遠古第一役,名為登天,衆志成城。第二役,其實就是一場內訌,當時幾乎整個妖族都選擇押注一人。

  按照楊老頭的貶低說法,就是一場分贓不均的內訌。

  打下了「天上」,論功行賞,排坐坐吃果果,結果就沒幾個滿意的。

  小陌雖然一向喜好跟人問劍,卻從不摻和這些無甚意思的利益之爭。

  陳平安岔開話題,「在全椒山那邊,聽小陌說前輩,剛剛走了趟青冥天下。」

  男人自顧自挑了張椅子坐下,道:「拿回一點本該屬於我的東西,再就是順道找個朋友敘舊,本想著喝過酒,就去鴉山見一見那位號稱數座天下武道第一人的『林師』。不曾想老友的道場依舊,卻已物是人非。我那老友一貫行事老道,早有預算身後事,經過千年複千年的長遠鋪墊,好不容易冒出了個占盡便宜的十四境修士,與開山祖師道力相仿了,本來想念在與他家老祖情誼,要對他指點幾句,可那家山風,實在是一塌糊塗,從上到下,裡裡外外,就沒幾個好貨色,老友若是泉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要蓋不住了。我就拗著性子,與他講了幾句,不曾想那厮是個半點不知好賴的,反過來冷嘲熱諷,怪話連篇。就我這脾氣,能慣著他?雙方約定,口頭訂立了生死狀,打了一架。哪裡料到好歹是個十四境,即便是新鮮出爐、酒裡摻水的貨色,竟然如此體魄孱弱,不堪一擊。」

  陳平安沒說什麽。

  男人大笑起來,「他那道場,好像與武夫不對付,一提起純粹武夫,便要來上一句武夫全靠嘴硬。搞得一州境內,武學宗師才聽說他躋身了十四境,就全跑到別州了,但是由此可見,一州武夫,確實丟人現眼,也怪不得他們這幫道官仙師瞧不起武夫。只是千不該萬不該,訂立了生死狀,還要陰陽怪氣問我一句,『本座評價武夫幾句,關道友何事?』

  男人眯眼而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關不關我的事?」

  陳平安說道:「設身處地,我要是前輩,可能就會回一句,對對對,道友高見,說的都對。」

  男人隨即大笑不已,掌心摩挲著椅把手,「碧霄道友說的不錯,小子賊精賊精,果然一貫老道,是塊學武好材料。」

  陳平安說道:「前輩得閒的時候,可以去見一見曹慈,相信肯定不會失望。」

  男人點頭道:「已經見過了,比你順眼多了。」

  陳平安一時語噎。

  男人說道:「事先都是價格談妥了的,我此次登船就是看貨驗貨取貨。」

  陳平安鬆了口氣,「理當如此。」

  ────

  蠻荒天下。

  落葉他鄉樹。

  四處銜接兩座天下的歸墟通道,分別是東海黥跡,南海神鄉,西海日墜,北海天目。

  位於蠻荒的四處歸墟,相互之間,距離遙遠。故而中土文廟在堪稱「死地」的四處,安排了大量頂尖戰力,坐鎮其中。

  與此同時,浩然在蠻荒天下北部,開闢出三座巨大的渡口,分別名為秉燭、走馬和地脈。

  兵家有過一個粗略估算,浩然九洲以三成之力,防禦蠻荒妖族的入侵。如今卻是要以七成之力,攻伐蠻荒天下。

  儒家書院這邊,大量獲得「正人」頭銜的大君子,和君子,都已經置身於戰場第一線的歸墟出口處。

  此外一些君子和大量書院賢人,都在兩座渡口「行走」歷練。

  蠻荒日墜歸墟這邊,頂尖戰力除了蘇子,還有新晉十四境修士柳七,大驪鐵騎主帥宋長鏡,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層、卻有道號龍伯的張條霞,以及桐葉洲玉圭宗宗主,劍仙韋瀅,和止境武夫吳殳等人。

  雖然蘇子依舊是飛升境,柳七已是十四境,仍然以蘇子為此地的主事者。

  今日有客造訪,是兩位聯袂雲遊至此的道士,中年道士身穿黃色道袍,長髯飄飄,老道士著青袍披鶴氅,兩者貌似年齡懸殊。

  在關卡處告知緣由,很快便有蘇子爽朗大笑,離開臨時衙司,快步走向那位仙風道骨的道士,與之把臂言歡,「子京兄!一別多年,重逢雲水間。」

  中年道士微笑道:「幸甚。」

  這位長髯道士,名楊世昌,字子京,道場位於崆峒山。道士面如冠玉,腰別一支紫竹洞簫。

  在某一年的秋日,蘇子游宦生涯期間,曾與友人一起泛舟夜遊,作賦記錄,成為膾炙人口的名篇。

  舟中蘇子扣舷高歌,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摯友共談玄義,洗盞更酌,杯盤狼籍,相與枕藉,不知東方之既白……

  蘇子似有所指,笑道:「子京兄,如今是仙人境瓶頸,既然身在修道關鍵處,何必趟渾水,以身試險。」

  楊世昌微笑道:「蘇兄又何必明知故問。再者說得俗氣一點,仙人境瓶頸,好像比不過飛升境瓶頸?」

  蘇子說道:「我向佛慕道不假,底色終究是儒家弟子,有些事情,當仁不讓。」

  楊世昌說道:「蘇子是讀書人,貧道便不讀書了麽?」

  蘇子哈哈大笑,「可以為子京兄破例,暢快喝酒去!」

  上次天下大亂,如寶瓶洲靈飛觀天君曹溶這樣的道士,亂世一起便下山,戰事平定則功成身退,不在少數。

  昔年戰線被蠻荒大軍一路推到北方的金甲洲,便有七八道士,道力驚人,在南部行蹤不定,大殺四方,遇妖殺妖,給蠻荒後方造成不小壓力。尤其是最後一役,五位道士竟然直接突襲一座軍帳駐地,打碎一整條大岳山脈,最終迫使戰損不小的軍帳不得不搬遷別地。

  而這撥道士,也只剩下兩人。

  上次中土文廟議事,發出邀請,兩位道士辭而不往。

  那個沈默寡言的青袍道士說道:「蘇子,陣法繁密至此地步?」

  蘇子收斂笑意,點頭道:「文廟早有要求,各大渡口的大陣,必須能夠抵擋住蠻荒十四境大妖的傾力一擊。」

  道理再簡單不過,只要擋得住蠻荒大妖這一手,接下來自有浩然十四境出手。

  青袍道士點頭道:「貧道雖不擅長捉對厮殺,卻可以為此陣略盡綿薄之力。」

  蘇子作揖致禮,笑道:「先行謝過,不勝感激。但是此事還需文廟那邊三四人都點頭才行。」

  大陣環環相扣,牽一髮而動全身,涉及渡口周邊百萬人的安危,必須小心再小心,所以每一個陣法環節的增減或置換,蘇子在內的幾位渡口主事人,都需要與中土文廟那邊禀報詳細情況。柳七曾經笑言,所謂三四人,其實就是二三人表態,幕後的真正關鍵一人說可否而已。

  青袍道士不以為意,還以稽首,淡然道:「理當如此。」

  貧道昔年雲遊至白帝城彩雲間,有幸與鄭先生討論過陣法之本。

  前不久有一批書院弟子來這邊歷練,他們更早在走馬渡口,幫忙處理行伍庶務。

  隊伍其中有個名叫李槐的年輕儒生,來自文廟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寶瓶洲山崖書院,頭銜是賢人。

  身邊幾乎都是君子賢人,也不顯得突兀,書院弟子在遠遊路上,經常一起切磋學問,探討性命義理,李槐都不主動說話,只是認真旁聽,偶爾有人讓他發表看法,李槐也只是說自己不懂。

  一開始還有人誤以為李槐是樸拙,性格內向,不喜言辭的緣故,才會只聽不說。相處時日一久,才知道李槐……是真不懂。

  但是李槐確實虛心且好學,故而同行君子賢人們並不會低看李槐。

  關係好了,都會各自問及師傳,李槐只說當年書院山長是如今禮記學宮的茅司業。

  禮記學宮司業茅小冬,如今可是中土文廟的……大紅人。公認治學嚴謹,鐵面無私,以理服人……

  轉入禮聖一脈的茅司業,留在中土文廟,主要是輔助昔年恩師的文聖處理大小事務,就說巧不巧吧?

  關於此事,文廟內外,浩然山上,私底下不是沒有一些議論。

  聽說是那關門弟子的主意?

  不可能吧?

  覺得不可能?那是你沒去過劍氣長城。

  這裡邊有什麽門道?

  門道?嘿,多了去了!

  ……

  一個身形佝僂的矮小老頭,沒打招呼就來了,尤為特殊的,是老人身邊,竟然還帶著一個絕對不該出現此地的人物。

  他們就這麽在衆目睽睽之下,聯袂憑空現身,進入了這座戒備森嚴的雄偉巨城。

  蘇子和幾位大修士都說不用管。

  散步走在城池之中,漢子境界足夠高,稍加留心,便隨處可見都是陣法流轉的流光溢彩,漢子嘖嘖稱奇,「此地防禦,有點誇張了。其餘幾個地方,也是差不多的水準?」

  疊陣複疊陣,天衣無縫,毫無陣法之間相衝的顧慮,只說其中之一,便是五座五行大陣再疊為一陣,精妙且高明。

  老人點點頭,「幾個地方,差距高低有限,而且每日還在層層加厚,那些山巔修士,都要臉,攀比心很重,不願丟了麵子。浩然天下那邊,從來不缺奇人異士,如今神仙錢也不缺,「漢子憂心忡忡問道:「之祠道友,給句準話,我要是被圍毆,你到底負不負責?」

  老人反問道:「我說話一向不作數。你還要不要一句準話?」

  漢子長嘆一聲,「認你當道友,比你更眼瞎。」

  老人說道:「嘴巴這麽臭,怎的,來之前,鑽過仰止或是官乙的裙底了?」

  漢子服了,乖乖閉嘴。

  臨近一地,老人悄悄扯了扯衣領,理了理袖子。

  漢子只覺得開了眼,此行不虛。

  一位大驪兵部員外郎正在給近百人授課,手持畫桿,複盤講解前不久某場戰役的雙方優劣、得失。

  在座的,既有書院的君子賢人,諸子百家的煉氣士,更有統兵的諸洲武將。

  「學堂」之內,座無虛席。

  李槐就坐在靠窗的角落,聽到重要地方還會提筆記錄。

  對於排兵布陣一事,李槐雖不精通,卻是打小喜好,所以聽課格外認真。

  那個乾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頭兒,眼眶凹陷,雙手負後,在窗外踮起腳尖,「看著」伏案埋頭寫字的李槐。

  老人身邊,準確說來是腳邊,還有個身材精悍的中年男子,正背靠牆角根,抓起一把泥土攥在手心,緩緩摩挲。

  老頭頗為自得,「沒名字,我這徒弟如何?」

  被調侃說成是「沒名字」的中年男人,實在疑惑,鬆開手,站起身問道:「什麽『如何』?」

  修道資質?天生根骨?神意道氣?這個年輕人,都很不如何啊。

  老人懶得再說什麽。

  李槐發現桌上陰影,一抬頭,驀然瞧見窗口多出倆腦袋,嚇了一跳,看清楚是老瞎子後,放下筆,揉了揉手腕。

  很快發現教課的「先生」,還有附近幾個「學生」,都望向自己這邊,李槐頓時尷尬不已,趕忙以眼神示意,老瞎子趕緊走,課還沒上完呢,你杵那兒作甚。

  老瞎子以心聲說道:「沒事,我們等你下課便是,又不妨礙先生學生們一方真敢說、一方也敢聽。」

  李槐急眼了,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老瞎子你可別胡說八道。」

  老瞎子笑道:「好好好,你繼續聽課便是,算我旁聽,教課夫子總不能趕人。」

  隨後有一位腰懸一枝柳條的俊美男子,來到這邊。

  老瞎子不言語,只一抬手,便是逐客令。

  不出意料吃了個閉門羹,柳七只得默默離開。

  漢子笑道:「離垢還在你道場那邊等著呢。」

  老瞎子問道:「我讓他等了?」

  漢子無可奈何。

  遙想當年,大名鼎鼎的之祠道友,無論是容貌,還是談吐,可都不是如今這般德性的。何等氣度風雅,何等卓爾不群!

  十萬大山。

  空無一人,居高遠望,了無生氣,滿目荒涼。

  主人不在家,一個少年模樣的蠻荒大妖,獨自來到此地,在崖畔盤腿而坐。

  少年被白澤喊醒之後,腰間一直懸掛乾坤袋和捉妖葫,只是上次議事,被蕭愻用了個蹩腳理由,被她慷他人之慨,送給斐然當份子錢了。

  無所謂的小事。

  苦等萬年,沒有白費,終究是高了一層境界。

  不同於仰止、朱厭那些未曾沈睡的蠻荒大妖,關於他們幾個,浩然天下那邊所知甚少。

  很難想像,他與之祠,都曾與那撥遠古書生為伍,甚至一開始關係還很好。

  比如之祠道友,就想要成為人間第二個煉出本命字的讀書人。

  而他就一直希冀著能夠建造一座字面意義上的書城,背面為王。

  受恩於先鋪路再讓道的文海周密,此事畢竟是成了。如今他就代替登天離去的通天老狐,成為蠻荒天下的文字主人。

  少年習慣性從袖中摸出一本書籍,一邊耐心等人,一邊聚精會神讀書,是讀,且聲音極有韻律,似乎誦讀本身即是道法。

  書味如稻粱,如肴饌,如醍醐,如烈酒,諸子百家味如醯醢。

  萬年之前,他跟之祠確實是同道中人,欲在書裡書外觀盡世界。

  至於前不久蠻荒某地,有一名擅長符籙的妖族修士「誤入」那座浩然齋,對於周密的這樁秘密安排,少年無動於衷,只是始終遠遠觀察那邊的文運流轉。

  等到講課結束,有一位與李槐相熟的書院賢人,家鄉是流霞洲,他察覺窗外的異樣,輕聲問道:「李槐,誰啊?」

  李槐有些尷尬,解釋道:「是我師父,山上那種,不是書院裡的先生。」

  那位賢人不再追問什麽,只是一臉恍然道:「可以啊,你小子藏得還挺深。」

  李槐嘿嘿笑。

  年紀輕輕的賢人與窗外那邊作揖行禮,雙手負後的老瞎子,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致意。

  等到這座課堂學子都已經離開,老瞎子才帶著無名氏走入其中,師徒雙方,隔著一張書案,相對而坐。

  無名氏還是靠牆而坐。

  李槐小心翼翼問道:「師父,這位前輩是?」

  老瞎子隨意說道:「不用管他,沒名字的。」

  漢子朝李槐那邊雙手抱拳,用醇正的浩然雅言笑道:「李槐,久仰久仰,幸會幸會。我就是個花拳綉腿的武把式。」

  李槐剛要說話,老瞎子已經說道:「不必行禮,他這種貨色當不起。」

  漢子笑著點頭,自己替自己解圍了,「大丈夫不拘小節,怎麽隨意怎麽來。」

  李槐以心聲說道:「老瞎子,你老是這個樣子,會沒有朋友的。」

  老瞎子笑道:「我本來就沒有幾個朋友,是朋友的,就會習慣我這個樣子。」

  李槐嘖嘖稱奇,竪起大拇指,「厲害厲害,有理有據,滴水不漏。」

  老瞎子笑問道:「喝不喝酒?」

  李槐氣笑道:「你說喝不喝酒?」

  老瞎子說道:「好徒兒,別總是這麽拘著,天大地大,沒幾個人計較誰是誰的。」

  李槐抬了抬下巴,「這麽多大道理,明兒你去當回夫子?」

  老瞎子樂呵道:「我教是能教,但是他們受不起。」

  李槐問道:「來的路上,幾個下酒菜,喝了幾斤酒啊?」

  老瞎子笑道:「」

  無名氏雙臂環胸,腦袋後仰靠牆,乾脆閉目養神,實在是心累。

  總感覺李槐這小子一個人,就比蕭愻加上白景湊一堆聊天,更能讓人措手不及。

  老瞎子沈默片刻,冷不丁問了一句,「李槐,認師父,又不是找靠山,對吧?」

  李槐睜大眼睛,毫不猶豫,直接反問道:「不找靠山,我找師父幹嘛?啊?」

  老瞎子伸出乾枯手指,撓了撓凹陷的臉頰,一時半會竟是不知如何反駁。徒弟這話,極有道理。

  無名氏都想要徹底關閉神識來個不見也不聽了。不得不承認,之祠道友的這位好徒弟,資質跟膽子是成反比的。

  李槐解釋道:「小時候在家裡,我娘親就是我的靠山,後來遠遊求學,我就找了陳平安當靠山,在大隋山崖書院,李寶瓶林守一他們都是我的靠山啊。如今拜你為師,你不當我的靠山,難道我來當你的靠山啊?老瞎子你是不是一個人在道場,沒人照顧你的飲食起居,餓慌了,擱這兒跟我說混話呢?」

  老瞎子一笑置之,岔開話題,「在浩然天下這邊,你跟姓陳的小子關係好,既是同門,還是同鄉,他有個優點,就是念舊,我還是比較放心的。」

  李槐補了一句,「嫩道人也不差的,我們關係老好了。」

  老瞎子沒搭話,好像但凡他嘴上提一句嫩道人這個道號,就會忍不住想把那條飛升境拉過來,踩上幾腳。

  他繼續說道:「五彩天下,寧姚那妮子,就像是我的自家晚輩。況且陳熙年輕那會兒,曾經走過一趟十萬大山,我指點了幾句,是一些陳清都教不了的東西,勉強有幾分授業之恩,這份不大不小的人情,他當然得還。所以你以後去五彩天下那邊遊歷,可以找陳熙當靠山,陪你一起出門看山水。」

  李槐一下子就顯露出窩裡橫的特色了,「那可是一位劍氣長城戰功赫赫的老劍仙,我可不敢開這個口,也沒那臉皮,保管見了麵就犯怵。」

  老瞎子好像早就料到會如此,點點頭,「所以我已經跟陳熙,如今的飛升城陳緝,說明情況,他說沒問題,只要你到了五彩天下,就由他罩著你。」

  李槐咳嗽一聲,壓低嗓音說道:「怎麽說話呢,別整得咱們師徒倆像是混江湖幫派的。」

  老瞎子淡然笑道:「人間世情,一個鳥樣,大差不差。老瞎子就沒那瞎講究了。」

  李槐趕忙提醒道:「這話在這裡,可不興說啊。」

  老瞎子繼續說道:「治學歷練都需行腳萬里,論及山河壯麗,浩然蠻荒各有千秋。所以我還幫你約了一撥人,多看看這邊的風景,你只管放心與他們一起遊歷,領頭的道士,叫張風海,是個勉強能看的新十四境。此外其中一人,與陳平安還是舊友,所以不用擔心被孤立,無話可聊。他們正在趕來這邊的路上了……」

  李槐笑嘻嘻道:「老瞎子敢情你這這兒托孤呢,我也不是太子啊。」

  無名氏很是無語。

  他與之祠道友算是相識一萬年多年了,敢這麽跟之祠說話的,的的確確,真心沒幾個。

  老瞎子撓臉而笑,不愧是自己徒弟,說話就是聽著暖心順耳。

  李槐實在是撐不下去了,只得漸漸收斂了笑意,神色黯然,幾次欲言又止,終於仍是強擠出了一個笑容,看著對面的老人,李槐緩緩言語,好似在自言自語,自問自答,「師父,話是這麽說,可總有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沒法子嘛。師父,那你能不能給個保證,忙完了正事,去去就回?哪怕去了個不近的地兒,一時半會不回十萬大山,可總是要回來的,對吧?師父,你境界那麽高,這點小事總能做到吧?」

  老瞎子哪裡會說些安慰人的話語,憋了半天,看著李槐好久,才緩緩說道:「大丈夫頂天立地,流血不流淚。」

  李槐怔怔無言。

  山巔,離垢有些感傷,收起了書籍,雙手扶膝,喃喃自語。

  「我輩學道人,心淨如琉璃,神清似太虛。」

  「曾發狂放語,若無十萬歲,作甚世間人。」

  大道有岸,道法無邊。以道殉身,以身殉道。一人獨往,慷慨而已。

  遠古崢嶸歲月,人間煉氣士欲想畢其功於一役。

  無數道士幾乎是驟然間便雲集在人間某地,不分族類,不分術法道脈,一心一意,皆是同道。

  在他們即將登天之時,有一位青色法袍飄搖的俊美男子,披頭散髮,蹈虛而至,神氣萬分,瀟灑至極。

  他與為首那撥境界最高的道士說道:「你們只管換地方登天,放心去幫別處戰場便是。」

  他仰頭望去,「這條道路,由我開闢。」

  一位大妖神色肅穆,說道:「之祠,不要胡來!單獨行事,是萬萬行不通的!事關重大,你不要意氣用事,大不了你與我們幾個,並肩帶頭衝上去便是。依循那條老規矩,若是我先死了,你就趕緊嚼了我那真身以便修補道力,繼續前行……」

  有一位肩挑長棍的大妖破不耐煩,獰笑道:「之祠,你以為自己是誰,是當年那撥道士隊伍走在最前邊的那個,還是最後邊的那個?!別擋你袁爺爺的道,要麽一起上,要麽滾遠點。」

  之祠置若罔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撂下一句,「要跟著就跟著,記得不要拖累我開路。」

  言語之際,大地之上,便現出一尊百萬丈高的巍峨法相,矗立人間,驀然拔地而起,直衝雲霄,磅礴道氣呈現出青紫色,與蒼天同顔色。法相大放光明,金光璀璨,耀人眼目。

  一尊蘊藉無窮道意的巨大法相,所到之處,肆意攪亂一條光陰長河。

  道士號之祠,眉心煉紅日,散發抱素月,飄然禦清風,天人鹹仰觀。

  當時一衆妖族修士,恰似蜉蝣見青天。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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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1-23 21:10:1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如書如句讀


  陳平安舉目遠眺大海方向。

  在山觀滄海,碧波連青冥,景象壯闊就會攝人心魄。古有水底龍宮清涼無限地,相傳海中明月圓於天上輪,想像瑰麗便要引人出神。故而道家講守心,重養神,不要只放不收,行腳萬里參學問道,不可被山水礙……陳平安收起心緒。

  顧璨說道:「沒事,等著就是了,不差個把時辰。」

  宗門慶典該怎麽辦,還不是宗主說了算?顧璨喜歡落魄山那邊的風氣,但是扶搖宗卻不會學落魄山。

  陳平安搖頭說道:「自古講究良辰吉時自有講究的道理,你還是準時舉辦典禮,不要耽誤。」

  顧璨說道:「他就這懶散性格,參不參加典禮,不還是劉羨陽,無所謂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他敢不來,你就不當伴郎。」

  等待片刻,恰好是海面上大日初升時分,便有一道劍光破空而至,從大海到全椒山,拖曳出一條極長的絢爛光彩,動靜不小,聲勢十足。

  劉大爺總算到場了,不早不晚,距離舉辦典禮還有一刻鐘的閒餘光陰,能夠閒聊幾句。

  劉羨陽身形飄落在地,長劍自行歸鞘,大踏步來到陳平安和顧璨中間,一手勾住一個的脖子,「如何,準不準時,御劍風采,瀟灑不瀟灑?」

  顧璨拍掉劉羨陽的骼膊。劉羨陽晃了晃身體,再伸了個懶腰,全身關節咯吱作響,「第一次御劍如此之遠,還要趕時間,嘖。」

  陳平安疑惑問道:「不是傳了你三山符?」

  劉羨陽瞪眼道:「此符珍貴,次數有限,不得緊著點開銷?參加別家山頭的宗門典禮,些許小事,用掉一張符籙,不劃算……」

  顧璨瞥了一眼風塵僕僕並非作僞的劉大劍仙,終究還是沒說什麽。

  除了三山符,陳平安還將三山九侯先生那門可教天地藩籬軟如泥的「指劍術」,連同幾張書頁,與昔年藕花福地一些可供互參的相關武學秘籍,一並給了劉羨陽。

  除了龍泉劍宗阮邛和劉羨陽的幾位師兄姐,再加上最知根知底的陳平安和顧璨,外界至今都不清楚一事。

  劉羨陽的劍術,如今的境界修為,幾乎全憑自學自悟。

  當年劉羨陽求學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書院,等到歸鄉,按照約定,很快就加入了龍泉劍宗的譜牒,拜了阮邛做師父。

  師徒雙方,都是敞亮人,曾經有過一場開誠布公且簡明扼要的對話。

  「劉羨陽,事先說好,除了鑄劍一道,我教不了你什麽上乘劍術。所以你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阮鐵匠,無需慚愧,我好像也不必學你能教的那些東西?」

  「如此最好。」

  「啥好處都沒有,怎麽感覺上賊船了。」

  「龍泉劍宗有一點好,適合關起門來打鐵,也合適心無旁騖練劍,只要不當宗主。」

  「別啊,我就是奔著當宗主來的!」

  「等你玉璞境再說。」

  劉羨陽厚著臉皮搓手道:「御劍跨海,千辛萬苦,光顧著趕路,出門忘記了攜帶賀禮,準備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陳平安,你是土財主,先幫忙墊上。」

  陳平安無奈道:「兩顆穀雨錢都掏不起?朋友遍九洲,出門不帶錢?」

  劉羨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只需要兩顆穀雨錢?早說啊,還以為要砸鍋賣鐵湊錢,害我這一路編了七八個正當理由。沒辦法,給魏山君的夜遊宴整怕了。」

  言語之際,劉羨陽趕忙從袖中摸出兩顆小暑錢,畢竟是當宗主的人,這點私房錢還是有的,轉頭問道:「陳平安,有沒有沒用過的紅包?」

  陳平安點點頭,遞給劉羨陽一個嶄新紅包,劉羨陽裝好禮錢,往顧璨那邊一丟,妥了,接下來喝幾壺山上仙釀,不必心虛。

  顧璨默默收入袖中,也不計較穀雨錢怎就變成了小暑錢。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這兩顆孤品小暑錢,銘文寓意極好,其實比穀雨錢值錢。」

  顧璨不覺意外,隨意說道:「算他有點良心。」

  劉羨陽笑容陽光,雙手抱拳,朗聲道:「龍泉劍宗當代宗主劉羨陽,見過諸位,榮幸之至。」

  扶搖宗一衆即將錄名的譜牒修士只好紛紛還禮。

  顧璨小聲嘀咕道:「德行。」

  陳平安笑道:「多少年了,還沒習慣?」

  劉羨陽嘿嘿道:「主客不到,酒席不開?」

  顧璨說道:「你給我等著。」

  劉羨陽立即挪步,給顧璨揉起肩膀,「站了這麽久,顧宗主肩膀酸不酸?」

  顧璨側身躲過,徑直走向祖師堂大門。

  顧靈驗笑容嫵媚,斂衽施了個萬福,「見過陳劍仙,見過劉宗主。」

  劉羨陽一肘砸中陳平安骼膊。

  玉宣國那幾位老熟人聚攏站立,跨洲來此開山立派,幫助扶搖宗創建下山門派,他們現在也算是個小山頭,其中沈刻瞧著頗為神色萎靡,照理說,遠遊境武夫的體魄,不該如此孱弱。

  老嫗蒲柳譏笑道:「沈刻,堂堂八境武學宗師,怎麽和和氣氣的一頓酒,就把膽子給喝回去了?」

  鬼物管窺勸說道:「蒲道友,如今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言語何必刻薄。」

  沈刻說道:「先前你們遭罪,只在肉身魂魄上邊煎熬,跟我沒法比。」

  蒲柳笑道:「到底是怎麽個劫數,沈宗師不如細細道來?」

  沈刻說道:「苦膽破了的滋味,都不敢回想,哪有氣力舊事重提?」

  跟著顧璨離開寶瓶洲,離著那座玉宣國京城越走越遠,沈刻心境逐漸好轉幾分,等到在全椒山這邊落腳,山清水秀,仙家境界,沈老宗師終於不用覺得大白天見誰都是鬼了。可是等到昨夜那位陳劍仙主動約他們幾個喝酒,沈刻立即被打回原形,直到現在都沒有緩過來。

  虧得是一位純粹武夫,若是最怕心魔作祟的修道之人,沈刻估計自己早就走火入魔了。

  還有兩位玉璞境和一撥出身舊白帝城譜牒的地仙,他們也不扎堆,只是分散而立,但是氣質如一。

  對那位出身貧寒卻暴得大名的年輕隱官,當然不可能不好奇。不過在白帝城修道久了,道心沈穩,還不至於神色失態,更無套近乎的興趣。

  一身粉色道袍的柳赤誠,與站著裝死的柴伯符並肩而立。

  別處金翠城又是一座山頭,翟廣韻倍感好奇,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師尊,這位劉宗主還是玉璞境劍修吧,為何氣勢這麽足?」

  鄭清嘉解釋道:「一方面是劉劍仙性格使然,光明磊落,百無禁忌,就會自然而然顯得鋒芒畢露,這種人,不管站在哪裡,都很難被旁人隨意略過。另一方面是顧宗主在隱官大人這邊,有意無意斂了道氣,收了神,就好似退了半步,而隱官大人在劉劍仙那邊又退了半步,最終便造成了現在的局面,在你眼中,就像劉劍仙在氣勢上完全壓過了顧宗主一頭。為何如此,想來是他們很早就養出的某種默契吧。我們外人覺得奇怪,很正常,但是他們三個,估計是很自在的。」

  翟廣韻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難怪。」

  小時候顧璨只要遇到事情,就喜歡躲在陳平安身後。

  當窯工學徒那會兒,不起眼的陳平安,就像站在劉羨陽的影子裡。

  翟廣韻還是有些鬱悶,自己敬若神明的隱官大人,在那劍氣長城,何等英雄氣概,怎麽回到家鄉,反而白白弱了氣勢。

  鄭清嘉無可奈何,幸好自己千叮嚀萬囑咐,才讓這個得意弟子答應在今天不去隱官那邊丟人現眼。

  小陌和謝狗沒打算參加觀禮,就在隔壁山頭那邊遠觀祖山這邊。

  謝狗贊嘆道:「哇,鴛湖道友的眼力不錯唉。」

  小陌說道:「她畢竟是位管著一座城池、近千號譜牒修士的仙人,始終不被仰止和緋妃打牙祭,自有其過人之處。」

  劉幽州主動走到陳平安這邊,抱拳而笑。

  陳平安抱拳還禮,微笑道:「恭喜恭喜。」

  然後雙方就陷入一種略顯尷尬的沈默。

  劉羨陽偷偷樂呵,之前說了某事,如今阮鐵匠打鐵,精神頭可足了。

  一場本該興師動衆的慶典,沒有繁文縟節,又中規中矩,祖師堂就懸掛了師父鄭居中的一幅畫像。

  顧璨甚至略去了主客共同敬香掛像這個環節,直接就步入正題,親自提筆譜牒錄名,一切從簡。

  作為此次慶典僅有的兩位觀禮客人,陳宗主和劉宗主的座位,十分巧妙……

  劉羨陽瞪大眼睛望向對面那位老神在在的傢夥,姓陳的,咱倆這是在看大門嗎?鼻涕蟲就這麽把咱們打發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氣定神閒,只掏了兩顆神仙錢的賀禮,我們沒有被安排站在門外邊,已經算顧璨不記仇了。

  這場慶典,顯然比龍泉劍宗和落魄山、青萍劍宗用時更短。

  接下來的扶搖宗第一場祖師堂內部議事,作為觀禮客人的幾位,就需要先行離開了。

  幫著關了主殿大門,陳平安跟劉羨陽坐在門外臺階上,柳赤誠作為上宗修士,帶著至今譜牒都不知落在何處的龍伯道友,站在一旁曬太陽。

  閒來無事,陳平安掏出旱煙桿和煙袋,劉羨陽笑問道:「啥時候好這一口了?有癮頭?」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具體時日,記不得了。倒是沒啥癮頭。」

  劉羨陽說道:「又好酒又旱煙的,滿身酒氣加煙味,寧姚都不皺個眉頭?」

  陳平安笑道:「她不管這些。」

  劉羨陽笑呵呵道:「當我沒去過劍氣長城啊?」

  陳平安面不改色道:「那些酒缸裡泡出來的醉話,不能當真,完全可以當反話聽。」

  劉羨陽拍了拍臉頰,「陳大劍仙,麻溜的,趁著扶搖宗還沒有創建護山大陣,再補上一份賀禮。」

  柳赤誠只覺得莫名其妙,柴伯符卻是聽出了言外之意,在白帝城那邊所謂的修道,反正除了跌境破境再跌境,就再沒什麽正經事可做,無聊了就翻看山水邸報和某些特殊渠道而來的機密情報,知道劍氣長城那邊流傳過很多的諧趣說法,比如什麽二掌櫃合道臉皮,比劍氣長城的城牆還厚,既然二掌櫃一拳就倒,那麽只要在城頭順勢拿臉貼地,蠻荒所有王座大妖一同攻城,恐怕都要乾瞪眼。

  柳赤誠一向將師兄的話奉為圭臬,不過這位師兄幾乎從不與柳赤誠說什麽道理,所以當鄭居中提醒他別去劍氣長城晃蕩,柳赤誠就當做聖旨了,別說從無遊歷劍氣長城的心思,連倒懸山、雨龍宗都不去!於是柳赤誠就去了龍虎山地界,再於是就有了當代大天師的那場「下山降妖」。

  對於劉羨陽的戲謔言語,陳平安笑著沒說什麽,重新吧唧嘴抽起旱煙,雲霧繚繞起來。

  劉羨陽說道:「可憐傅山神。」

  中岳儲君之山璞山的傅德充,以往在山上口碑不錯,只是一場大驪皇宮議事過後,如今就變得風評一般,很一般了。

  陳平安說道:「面子不如裡子來得實在。」

  劉羨陽揉了揉下巴,順帶著想起那個在家鄉擺攤算命的年輕道士。

  陳平安心湖思緒迅捷如鳥雀翩躚於枝頭。

  浩然劉饗,青冥辛苦,蠻荒晷刻,五彩元宵……

  自己跟寧姚,劉羨陽和賒月,斐然與晷刻,徐隽和朝歌,還有小陌跟謝狗……

  門外,還有一雙來自後山的年輕道侶,他們在今日扶搖宗祖師堂內,境界最低,都尚未結丹,但是座椅的位次不低。

  都是顧璨親自邀請而來的重要客卿,他們暫時在祖師堂內還沒有座位。大致地位,略遜色於落魄山的客卿趙著、或是青萍劍宗的青同。

  這兩位宗字頭譜牒修士,皆是英靈鬼物,與開山祖師爺的楊千古,差了七八個輩分。

  如今後山實在是香火凋零,否則參加宗門慶典這種事情,一座道場豈會讓兩位連地仙都不是的中五境修士前來道賀?

  不過作為飛升境的祖師楊千古,如今已經離開功德林,後山便今時不同往日,後山儼然已是扶搖洲的山上執牛耳者。

  在道侶的鼓勵之下,女修終於鼓起勇氣,來到陳平安這邊,她正猶豫如何與之對話,陳平安便已經站起身,將煙桿繞在背後。

  女修鬆了口氣,先自報山門和道號,再輕聲問道:「陳山主,認得曹慈麽?」

  柳赤誠樂得不行,這話問的,浩然年輕一輩武夫雙絕頂,白衣曹青衫陳,誰會不認識誰?

  這一句開門見海的言語,當真是寒暄客套,而不是當面挑釁嗎?

  大概是過於緊張,此話脫口而出,女修也覺得不像話了,微微紅臉,醞釀許久的第二句腹稿,便被嚇跑了。

  陳平安點點頭,微笑道:「認得。問拳一直輸給他,想要假裝不認得都不好意思。」

  一旁柴伯符心有戚戚然,陳山主胸襟不差,能夠自嘲者可解千愁。

  女修趕忙補救一句,道:「陳山主別誤會,只因為我有幾位師姐妹,她們都是曹慈的擁躉,十分關注曹慈的動向。」

  陳平安說道:「上次文廟功德林一別,我就沒有見過曹慈了。」

  女修愈發無地自容,畢竟還是難免緊張,便說了一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言語,「武夫切磋,拳腳無眼……」

  陳平安保持微笑,「感謝你們的理解。」

  柴伯符佩服不已,陳山主委實臉皮不薄。

  實在是沒辦法繼續聊下去了,心中懊惱自己嘴笨口拙的女修,伸手拉住身邊道侶的骼膊,試圖讓他救場幾分,她說道:「陳山主,我夫君對你仰慕已久。」

  年輕男修明顯要比道侶更心平氣和幾分,行了一禮,說道:「不單是我,其實我們後山的男子,都很仰慕隱官。」

  劉羨陽打趣道:「如此一來,豈不是兩大陣營,涇渭分明?」

  年輕男修點點頭,「故而我們後山道侶之間,不能提任何一人。」

  柳赤誠終於一個忍不住,大笑起來。

  那艘夜航船還在等待陳平安一行人,劉羨陽聽說有船可以搭乘,躍躍欲試。

  下山途中,陳平安與顧璨說道:「以前是山道難行,現在就得有平路難走的感受了,一個階段有一個階段的心境。」

  顧璨點點頭,「記住了。」

  顧靈驗神色古怪,記什麽記,你昨夜不就剛好在感嘆這句話嗎,何必假裝頭回聽說此理?

  到了山門口,陳平安說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說到這裡,陳平安改口道:「大道理你都懂,總之以後遇到事情多加體會,以平常心看待無償事,事理互參,別有滋味。」

  顧璨點頭稱是,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說道:「總是被沈刻這類人事拖累,你修道真能用心專一,真能勢如破竹?」

  陳平安微笑道:「每頓一下,就是竹節。無竹節何以為竹,無竹子如何勢如破竹。」

  顧璨說道:「保重。」

  陳平安想起先前顧璨那句心裡話,停下腳步,轉身幫著顧璨理了理衣襟,以心聲說道:「首先,顧璨肯定不會成為青冥天下的邢樓。其次,余斗也不是那麽好當的,在我看來,他跟鄭居中,陸沈,都是人間萬年獨一份的超然存在,不可有二,不可無一,不論敵我,該有的禮敬還是得有,不耽誤做該做的事就行了。最後,我們三個都好好修行。難免聚少離多,各自珍重。」

  顧璨說道:「偶爾也偷個懶,什麽都不必想。」

  陳平安笑道:「會的。」

  陸地浩蕩萬川注海,皆歸於平。

  南海,廣袤水面靜如碧綠琉璃。

  一位扎靈蛇髮髻的女子,與一位白衣青年並肩御風,去往一處去往蠻荒的歸墟通道。

  她笑問道:「劉幽州都給你發了請帖,我們勉強也算順路,為何不去湊個熱鬧。」

  曹慈搖頭說道:「已經給他回信婉拒了。」

  竇粉霞調侃道:「就這麽不把他當朋友?」

  曹慈說道:「我不合適出現在那邊。」

  竇粉霞點點頭,「到了全椒山,肯定要跟那傢夥碰頭,再贏一場,就剛好湊出一手之數了。」

  曹慈說道:「如果再有切磋,就是拳在別境了。」

  竇粉霞問道:「怎麽講?」

  曹慈說道:「很難說清楚。」

  竇粉霞就不繼續追問,她突然咦了一聲,伸手擋在眉間,「張條霞怎麽會出現此地?另外那個,是何方神聖?」

  約莫百里開外,有人好像就在等他們路過。難道是某個能入張條霞法眼的武夫宗師,想要攔路跟曹師弟問拳?

  曹慈說道:「師姐你先留在這邊,我單獨過去一趟。」

  竇粉霞毫不猶豫點頭,「你自己小心。」

  曹慈點點頭,深呼吸一口氣,身形掠空而去。

  曾經的浩然天下武道第一人,張條霞,中途轉去修道,兼修術法,道號龍伯,在那之後,老人就再不以純粹武夫自居了。

  張條霞近百年來,極少出現在各洲陸地,形單影只,出海釣魚,海上的煉氣士才能偶見蹤跡。

  但是今天張條霞卻是站在一片距離海面不過丈余的雲海中,拋竿垂釣的,是一位身材魁梧、披頭散髮的赤腳男子。

  曹慈其實早就認出此人的身份,所以才會讓竇師姐留在身後。

  那男人笑道:「曹慈,又見面了。」

  曹慈身形落在雲海邊緣,遙遙抱拳道:「曹慈見過兩位前輩。」

  張條霞擺擺手,示意曹慈不必客氣。

  男人一手持竿,一手輕拍腳邊某物,道:「如今世道,都說道止陸沈,詩止白也,符止于玄,拳止曹慈。」

  曹慈說道:「暫不敢當。」

  張條霞會心一笑。年輕人就得有這份心氣。

  男人點點頭,「你小子這脾氣,果然還是更對胃口些,不像某人。」

  曹慈頗為疑惑,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前輩受傷了?」

  男人點頭道:「小傷,不礙事。」

  曹慈問道:「前輩是專程找我?」

  男人說道:「算也不算。」

  張條霞剛要說話,那男人便身體微微後仰轉頭望向這位神到一層的止境武夫,張條霞立即收回話頭。

  今天沒有他張條霞說話的份。

  刹那之間,曹慈便來到竇粉霞身邊。

  附近一道身影則悄然去往雲海之上。

  竇粉霞心弦緊綳,臉色陰沈,她竟有一種鬼門關打轉的感覺。

  曹慈說道:「沒事。」

  男人揉著下巴,「好個白衣曹,我怎麽不知道一個武把式,可以如此……龍伯道友,怎麽說來著,風度翩翩?」

  張條霞苦笑無言。

  這雲海垂釣處,一位女子憑空站在男人身邊,她一腳將某物踹入水中,埋怨道:「裝什麽大爺。」

  竟是一顆頭顱。

  張條霞眼皮子微顫。

  男人朝曹慈那邊擺擺手,「忙你的。」

  張條霞心情古怪,總覺得男人的這位道侶,看那曹慈,總有一種丈母娘看女婿的意味?

  跟著曹慈繼續趕路,竇粉霞如墜雲霧,但是不敢輕易詢問,怕犯忌諱。

  曹慈解釋道:「為人間武道開路向天去者。」

  竇粉霞臉色瞬間雪白。

  曹慈說道:「前輩並無惡意。」

  竇粉霞無奈道:「再沒有惡意,我也緊張啊。」

  曹慈說道:「緊不緊張都沒用。」

  竇粉霞楞了楞,轉頭看了眼曹師弟的臉色,她便心領神會,「曹師弟,不會安慰人就別安慰了,真的。」

  曹慈微笑道:「好的。」

  竇粉霞膽子稍大幾分,「那顆頭顱?」

  曹慈說道:「我猜是某座天下的一位新十四境。」

  竇粉霞沈默許久,開始念念有詞,「不緊張不緊張。」

  某位剛剛合道沒幾天的十四境,就這麽被打殺了?就這麽被那人擰掉了腦袋?

  雲海邊,女子坐在男人身邊,說道:「可惜不成,否則真是良配。」

  男人點頭道:「著急什麽。不嫁人才好。」

  女人問道:「白景就在扶搖洲那邊,見不見?」

  男人惱火說道:「見個屁的見,虧得我們那麽相信她,不守信用的東西!」

  女人柔聲道:「那樣的世道,那樣的戰事,也怨不得她啊。」

  男人悶聲道:「我不管,白景要敢來,我非把她……」

  女人伸出雙指擰住男人的骼膊,狠狠一擰,「給老娘說說看?要如何?」

  男人鬱悶不言。

  全椒山,謝狗雙手抓住貂帽,使勁往下拉了拉,一副破天荒不敢見人的模樣。

  小陌伸手揉了揉貂帽,說道:「有我在。」

  謝狗低聲說道:「畢竟是我有負所托。」

  小陌說道:「那我們就更不能躲了。」

  海上,曹慈和竇粉霞御風來到一座巨大島嶼附近,很快被一位身形隱匿於雲海中的玉璞境修士攔下,看過了關牒才放行。

  此處島嶼,山水大陣有三層之多,兩明一暗,用以勘驗根腳身份和判斷大致修為。

  竇粉霞本就是大端王朝頭等豪閥出身,師父又是兼管一國軍政的女子武神,竇粉霞對行伍戰場是再熟悉不過,面對這些勘察手段,她反而覺得再天經地義不過。

  去年夏秋之際,東海黥跡那條歸墟通道,便差點被一道凶悍無匹的水法給強行打斷。一旦水路破碎,再想縫補,這期間耗時耗力耗錢,代價之大不可估量,後果無法想像。

  而浩然天下至今不知是蠻荒哪位妖族出手為之。

  當時還是鄭居中及時出手,才讓對方沒有得逞。

  那位流霞洲修士,突然喊了一聲曹慈,再報上自己的名字和師門道號。

  曹慈停下腳步。

  修士自顧自笑起來,「沒事,記住個名字就行。」

  曹慈點頭道:「好的。」

  落下身形在島嶼渡口集市中,竇粉霞環顧四周,密語道:「廖師妹該來這邊沾沾仙氣的。」

  曹慈疑惑道:「怎麽講?」

  竇粉霞忍俊不禁,「曹師弟,你也太孤陋寡聞了。」

  曹慈說道:「我一直有關注蠻荒那邊的戰事形勢。」

  竇粉霞嫵媚白眼一記,與師弟賣了個關子,沒有解釋緣由。

  原來這條南海神鄉的歸墟出口,蠻荒天下那邊,按照最早文廟的安排,頂尖戰力有四位,分別是符籙于玄,龍虎山趙天籟,趴地峰火龍真人和劍仙白裳。

  先是于玄在天外星河,成功合道十四境,接下來便是白裳閉關,證道飛升。之後就是大天師趙天籟回山合道,功德圓滿。再後來則是火龍真人回了一趟北俱蘆洲,又是合道成功!

  四位修士,悉數破境!

  這你娘的,這神鄉地界,不是一塊風水寶地是什麽?!

  而浩然歸墟入口附近,以人力填海出一座仙家渡口,等待往返兩座天下的跨洲渡船。

  名副其實的水神押鏢。連同地位尊崇、權勢煊赫的四海水君在內,都要出工出力。

  造就出一條條適宜跨洲渡船辟水遠遊的水脈。

  只是山澤野修和無關人等,如果只是想要來這邊遊覽風光,那就奢望能夠靠近這條玄之又玄的浩渺水路了。文廟早有嚴令,一經發現行蹤,譜牒存在嫌疑,一律從嚴處置,膽敢反抗,駐守修士便可斬立決。

  曹慈和竇粉霞此行,目的地就在神鄉,雖說他們的師父在日墜那邊,只因為于玄在天外,如今身份和所處位置都很特殊,不宜輕易出手,所以曹慈很大程度上,趕赴蠻荒戰場,就是一種補缺。中土文廟提出這個建議,于玄毫無異議,神鄉那邊上上下下,更是歡迎。

  曹慈這種人,身上自有一種讓人信任的人格魅力。

  距離下一艘跨洲渡船返回再啓程,還有五個時辰之久,竇粉霞知道曹慈是不喜交際的性子,就打算挑一棟酒樓頂層要間雅屋。

  在酒樓門外的街道上,與他們迎面走來一位身材魁梧、肌膚黝黑的女子,她斜背行囊,神色木訥,腳步沈穩。

  在行家看來,她氣息綿長且古怪,竟無清濁之分。

  可能高大女子是出於家教禮數,遇到直面而來的行人,她就會挪步,後者往往被女子氣勢所迫,也會選擇讓道,就變成再次相互攔路。

  一來這種「禮讓」場景挺有意思,再者那女子比很多男子都要高出很多,竇粉霞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只覺得個頭真高,很像師父啊,當然雙方容貌絕對不像。

  曹慈臉色如常,心中實則倍感意外。那高大女子也只是看了眼曹慈,僅此而已,雙方就這麽擦肩而過。

  竇粉霞隨意說道:「曹師弟,我覺得她要麽是一位得道之人,要麽是一位當之無愧的武學大宗師。」

  曹慈嗯了一聲,說道:「後者可能性更大,如果師父在這裡,就會看得更準確些。」

  竇粉霞心頭一震,「那女子,有可能是神到一層的武夫?!」

  曹慈說道:「神到巔峰還是圓滿,不好說。」

  竇粉霞轉頭望去,高大女子已經轉入另外一條街道,有著棱角分明的側臉。

  要說如今浩然天下,走在路上,冒出個新鮮面孔的十四境修士,竇粉霞偶然遇見了,都不至於讓她如此震驚。

  竇粉霞壓下心中訝異和好奇,進了酒樓落座,開啓一壇仙釀的泥封,低頭嗅了嗅,香氣撲鼻,確實物有所值,曹慈不喝酒,她只給自己倒了一碗酒,笑問道:「若是交手,勝算如何?」

  曹慈搖頭說道:「這種事,不好說,輸贏都沒有一定。」

  竇粉霞喝完一碗酒,感嘆道:「一個個的,都出山了。」

  見曹慈並不是特別在意那位女子,竇粉霞問道:「在想什麽?」

  曹慈輕聲說道:「擔心在大端那邊,翩翩和阿鹹會不習慣。」

  竇粉霞大笑不已,不愧是當了師父的人,試探性問道:「那就喝點酒?」

  不曾想曹慈看了眼酒桌,竟然沒有拒絕,「可以小酌,大碗換酒杯。」

  曹慈此舉太過反常,害得竇粉霞都想要收個徒弟了。

  一行人登上夜航船。

  到了船上,劉羨陽看什麽都覺得新鮮。穿梭各城,皆需譜牒。

  上次誤上夜航船,陳平安詢問那位張船主,能不能在條目城開間鋪子,老夫子說沒有問題,很歡迎。

  只是陳平安這次趕赴扶搖洲,在西岳地界海濱持符登船,才得知一事,中四城當中的靈犀城,別稱第一城,那位女子城主已經離開夜航船,並且她下船前就與張船主談妥,會將靈犀城交予陳平安打理,若是不願意浪費精神,將此城棄而不管,荒廢便荒廢了。以後等到找到某個覺得合適的城主人選,陳平安只需與張船主通個氣就可以。

  陳平安猶豫再三,還是不敢真正接手一座靈犀城,幫忙代管一時,倒是問題不大。

  進入靈犀城,自古文無第一,上任城主偏要別號第一城,其心高氣傲,可想而知。

  劉羨陽和小陌還有謝狗開始逛街,陳平安獨自站在那座虹橋廊道中,心聲言語一句。

  船主張夫子和一位年輕僧人便來到此地,僧人雙手合十,佛唱一聲。陳平安合掌還禮。

  僧人笑道:「不知隱官要問什麽?」

  陳平安說道:「山上都說修道之人兵解轉世,後身再想記起前生,入山重續道緣,無異於金針墜大海,萬古無還期。」

  年輕僧人靜待下文。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想與和尚問詢一事,劍氣長城的愁苗,有沒有轉世。若有轉世,今身落在何方。」

  年輕僧人似乎早有預料,微笑道:「可能是遠在天邊,踏破鐵鞋無覓處,興許是近在眼前,得來全不費工夫。」

  全然不覺得是一句無用話,陳平安等了片刻,自然想要一個更明確的答案,哪怕是一條粗略模糊的線索都好。僧人卻已經告辭離去,只說一句「隨緣而走。」

  張夫子亦不在此逗留,與僧人聯袂離開靈犀城。

  陳平安不便挽留,憑欄而立,心裡便有些空落落的。

  很想再見愁苗,不管是接引上山,還是一起去往五彩天下飛升城,都可以重新修道,繼續練劍。

  人生如書如句讀。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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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1-16 15:00:1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人各夢魂中

  陳平安說道:「來時路上,見到金翠城的全貌了。」

  顧璨笑道:「同樣是落地生根,比我們驪珠洞天要好些。」

  陳平安點頭道:「鄭先生要更自由。」

  顧璨無奈道:「我就是有感而發,隨口一提。」

  陳平安說道:「我也是。」

  柳赤誠在旁眼觀鼻鼻觀心,話癆難得如此安靜。

  沒辦法,一個是師兄,一個是齊先生,都要由衷禮敬。

  當初符陣封印鬆動,柳赤誠得以僥倖脫困,起先心氣還是很高的,想要在寶瓶洲那邊有一番作為,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爬起來嘛,也好讓多年不見的師兄略微寬心一二。那會兒不知深淺,自認確定了寶瓶洲山上並無高人,一個玉璞境足夠橫著走了。結果柳赤誠在一處荒廟就想要收陳平安為弟子,哪曾想少年與自己竟是同道中人,都有靠山,都有師兄。

  話說回來,柳赤誠在師侄傅噤那邊提起寶瓶洲故事二三,在師叔這邊從無好臉色的傅噤,眼神都變了。

  陳平安問道:「金翠城編織的法袍,銷量前景如何?」

  聽出陳平安的言外之意,顧璨徑直說道:「我暫時還不想跟文廟打交道。」

  原來一夜之間,於全椒山地界,一處平坦開闊處,平地起巨城,堪稱雄偉,寶光流溢,五彩煥然,夜如白晝。

  原先金翠城內部,宛如陷入天狗食日境地的數百譜牒修士,終於重見天日。女修居多,占據十之七八。

  她們這一出門,才知道原來換了天下和宗門譜牒,錯愕之餘,亦有一種不約而同的如釋重負,然後就是欣喜萬分,憧憬未來。

  蠻荒修士,天生慕強。是不是上五境,是上五境了,是不是飛升境,是飛升了,是不是王座大妖,都是最牢靠的道理。

  鄭居中竟然能夠在兩座天下對戰期間,搬遷金翠城到浩然,不愧是魔道第一人。

  顧璨猶豫了一下,說道:「金翠城內部還是有幾十號修士,道心蠢動,相互串聯,想要聯繫蠻荒,被鄭清嘉察覺端倪,親自出手,全殺了。」

  陳平安不置可否。

  柳赤誠咋舌,那位鴛湖道友瞧著柔弱動人,說話嗓音也是軟糯的,不料如此狠辣,難怪她會被師兄帶回浩然,確有可取之處。

  陳平安好奇問道:「是怎麽說服黃鸝島仲肅的?」

  老元嬰仲肅,作為昔年書簡湖為數不多能跟截江真君掰手腕的地頭蛇,特立獨行,使得黃鸝島的門風也不似別島。

  照理說仲肅不該理睬顧璨才對,道不同不相為謀。

  顧璨答道:「對付這種油鹽不進的硬骨頭,只能是掏心掏肺,以誠待人。」

  陳平安也懶得詢問細節,問道:「由他擔任掌律祖師?」

  顧璨點頭道:「仲肅管人,六親不認,賞罰分明,正好合適。鄭清嘉管錢,花錢和掙錢都是她和金翠城的職責。劉幽州頂著個副宗主的頭銜,什麽都可以管,也可以什麽都不管。庾謹擔任首席供奉,就是做做樣子,會比較清閒。侍女顧靈驗身份稍多些,掌律一脈的二把手,擔任勘驗司的主官,暫時還會兼管禮制司。其餘人等,白帝城舊人,也給了某司署的官身和祖師堂座椅,宗門大體上就是這麽個架構。」

  陳平安說道:「開宗立派之初,能夠同時擁有三位仙人,已經是一個很好的開頭了。頂尖戰力這一塊,你們雖是下宗,卻已經勝過傅噤的上宗。」

  除了韓俏色是一位已在閉關證道飛升的仙人境,道號鴛湖、被鄭居中賜姓的鄭清嘉,這位蠻荒出身的女仙,自然還會長久擔任金翠城的城主,而從飛升境跌到仙人境的鬼物庾謹,作為扶搖洲本土人氏,庾謹屬於故地重遊,衣錦還鄉,別看顧璨說庾謹就是個紙面首席,作為浩然歷史上第一位差點完成一洲大一統的皇帝,雄才偉略,野心勃勃這類說法,哪怕一股腦丟給庾謹,這厮都是接得住的。

  想落魄山開山之始,也就是一個滿身寒酸氣的草鞋少年,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況且那會兒山神廟尚未遷走,主客含糊,當了很久互不往來的近鄰。

  顧璨搖頭說道:「傅師兄也在偷偷招兵買馬,到了蠻荒就沒閒著,他心氣高,估計不會收些爛魚爛蝦,反而會故意減少譜牒人數,憑此吸引更多的上五境修士。」

  柳赤誠終於能夠插上話,「作為師兄的開山弟子,這個身份還是很有號召力的,加上傅噤本人就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劍仙,性子是傲了點,不過只要是肯吃他這一套的,肯定都不是俗輩。」

  陳平安說道:「忘了問你們宗門的名稱。」

  顧璨說道:「就叫扶搖宗,比較俗氣。」

  陳平安笑道:「淶源書院和那麽多的本土宗門仙府,就都沒意見?」

  柳赤誠說話不過腦子的,「桐葉洲不就有個桐葉宗。」

  發現陳平安和顧璨都望向自己,柳赤誠笑容尷尬道:「當我童言無忌。」

  顧璨繼續說道:「山上能有什麽意見,敢有什麽意見,鄭居中的徒弟創建宗門,不叫這個名字,他們才會覺得意外。何況扶搖洲歷史上就有好幾個叫扶搖宗的,下場都不好,覺得名字太大,接不住這份氣運。其中一個扶搖宗,還是庾謹當皇帝那會兒扶持起來的一洲山上執牛耳者,等到王朝覆滅,國祚一斷,沒過幾天,宗門就跟著四分五裂了。前不久庾謹提及此事,拘了一把辛酸淚,說那是殉國啊,那位與他青梅竹馬、更是紅顔知己的女子國師,長得可好看了。不過我查過檔案,庾謹就沒幾句真話。」

  顧璨說到這裡,以眼神詢問某事。

  陳平安說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柳赤誠疑惑不解,打啞謎?

  顧璨卻已經知道答案。

  金甲洲的女子劍仙宋聘,極可能就是那位女子的轉世。

  所以她才能夠得到那把長劍「扶搖」的認主。

  庾謹之所以肯加入「扶搖宗」,估計也是衝著她來的。

  顧璨沒來由笑道:「以前的宗字頭門派,做夢都想有個飛升境坐鎮山頭,不敢奢望更多。除了中土神洲,一洲能有二三飛升,就是氣運深厚、人傑地靈了。如今倒好。」

  柳赤誠笑得不行。如果一個門派,要論十四境修士的數量,可以找他柳赤誠多聊幾句。

  陳平安提醒道:「飯要一口一口吃。」

  顧璨說道:「時不我待。」

  陳平安說道:「大好前程,你急什麽。」

  顧璨突然說道:「以前懵懂無知,不清楚山上算計的雲波詭譎,如今眼界一開,我絕對不允許自己成為青冥天下的邢樓。」

  陳平安默然無言。

  柳赤誠如墜雲霧。

  顧璨說道:「金璞王朝如今的國師,是流霞洲那位青宮太保的親傳弟子,名叫高耕,我跟洪氏皇帝談買賣的時候,高耕就在旁坐著,對我很客氣,殷勤得有點過分。看得出來,洪氏皇帝對這位新任國師極為信賴。」

  陳平安笑道:「高耕跟著他師父荊蒿在落魄山待過一段時日,估計陳靈均帶他去過泥瓶巷。」

  柳赤誠小聲嘀咕道:「他高耕的師父,不過是個老字號飛升境,能跟你顧璨的師父比?這份客氣,功勞不算不到陳山主頭上。親兄弟明算帳,一碼歸一碼。」

  顧璨皮笑肉不笑,「什麽時候柳師叔跟陳平安是情比金堅的好兄弟了?」

  柳赤誠開始擺師叔的架子了,「顧璨,你別這麽笑,像個反派。」

  顧璨斜眼過去,「哦?」

  陳平安忍不住笑出聲,打趣一句,「柳道友真是拿命在插科打諢。」

  本想讓柳赤誠長點記性的顧璨,也跟著笑起來。

  顧璨問道:「一個人來的?」

  陳平安說道:「還有小陌,謝狗,不過我們是乘坐夜航船而來。」

  柳赤誠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謝什麽?」

  陳平安沒好氣道:「狗!」

  柳赤誠爽朗大笑起來,他倒不是取笑這個清新脫俗的名字,只是想起某個劍氣長城的說法,好像是遠看近看什麽的。

  陳平安微笑道:「柳道友跟我家次席供奉見了麵,還可以喊她狗子,不必見外。」

  柳赤誠將信將疑,問道:「坑我?」

  陳平安滿臉驚訝,「這都猜得到?」

  柳赤誠長籲短嘆起來,誰能想像當年一個迂腐古板的少年,會變成如今模樣。

  陳平安笑問道:「如今一個個證道飛升,你就不著急?」

  柳赤誠滿臉愁容,「怎麽不急,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心如急焚呐。」

  若說不著急,顯得沒有上進心。

  其實柳赤誠半點不急。

  師父重新出山了。師兄都是三個十四境了。

  如今連兩位師侄都開創宗門了,那麽天底下最不用著急得那個人,就是他柳赤誠。

  柳某就是一個天生享清福的人。你陳平安是勞碌命,怎麽跟我比?

  邊走邊聊,閒情逸致,散步走出一座人聲鼎沸的金屑渡,柳赤誠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東西。

  一間當二道販子代售符籙靈器的山上鋪子,掌櫃再次抬頭,看了眼那個東摸摸西摸摸就是不掏錢的傢夥。

  掌櫃提醒道:「客官,鋪子有規矩,不買就別碰。」

  那人回了一句,「我兜裡有錢,挑好了物件就一起打包。」

  掌櫃氣笑道:「那你倒是掏錢啊。」

  那人說道:「開門做買賣得有耐心。」

  掌櫃氣不打一處來,「老子在這金屑渡,如何做生意,還需要你來教?」

  不料那人說道:「實不相瞞,如今整座金屑渡,都是我們門派的地盤。」

  掌櫃給逗樂了,「沒聽說咱們金璞王朝的洪氏皇帝,有你這麽大歲數的兒子啊。」

  那人說道:「有沒有可能我是他爹。」

  掌櫃顯然被這句話給噎到了,對方路子這麽野,定然是那種野狗刨食的山澤散修出身。

  沒猜錯,柴伯符確實是寶瓶洲野修出身,自號龍伯,與清風城許氏婦人是師兄妹的關係。

  只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屬於譜牒仙師了。幾乎可以說,柳赤誠沒有見過這麽會見風使舵、趨利避害的人,柴伯符只要見機不妙,那真是半點臉皮都不要的。

  不得不承認,柴伯符跌境升境都是一把好手。

  跌境這種事情,熟能生巧。雖說如今境界不高,底子扎實啊。

  這次同行給顧璨道賀,柳赤誠便萬分好奇,在金丹、元嬰兩境來來回回這麽多次了,到底何時躋身上五境?

  當時柴伯符還挺委屈,眼神幽怨,「我也想知道啊。」

  柴伯符還有半句話,打死不敢說,你幫忙問問你師兄啊。

  柳赤誠拍了拍龍伯道友的肩膀,隨便扯了個謊,算是鼓勵,免得柴伯符墜了心氣,「道友別氣餒,看在朋友情分上,與你破個例,泄露天機一句,我師兄是拿你觀道一場呢,金丹元嬰既然統稱地仙,兩境之間自然有大學問。」

  柴伯符好似被一語驚醒夢中人,恍然大悟了,頓時熱淚盈眶,二話不說,便朝白帝城方向跪地磕頭,砰砰作響。

  柳赤誠吃了一驚,莫非誤打誤撞,被自己勘破真相了?

  實則柴伯符半點不信,心中苦不堪言,這趟出門,剛重返元嬰境沒幾天,還沒捂熱呢。姓柳的,你他娘的都這麽說了,我除了遙遙與鄭先生磕頭致謝還能如何?

  柳赤誠是胡說八道,柴伯符是全然不信。

  可事實卻是白帝城鄭居中確有此心,他要為人間修道重新界定「地仙」一詞。

  全椒山一座峰頭,舊有降真庵,已成遺跡,鄭清嘉在此開闢洞府,作為金翠城之外的一處山中道場,山水清幽,避暑形勝。

  鄭清嘉性格清冷,哪怕收了一衆親傳弟子,依舊沒有幾個能真正入她法眼的,難以托付道統法脈。

  只有一個例外,就是翟廣韻,也只有這位得意弟子能夠來降真庵舊址這邊串門。

  翟廣韻道齡不長,尚未躋身元嬰,無法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故而竭盡目力,也只能將那金屑渡口看個大概輪廓,「師尊,隱官跟顧宗主關係那麽好,他一定會參加這場典禮的,對吧?否則兄弟情誼和江湖道義上都說不過去呀。」

  鄭清嘉有些頭疼。顧宗主今天確實下山了,但是顧璨要去見誰,誰敢保證什麽。

  翟廣韻是那位年輕隱官的崇拜者。

  上次去寶瓶洲找顧璨,做客落魄山,鄭清嘉將她從袖中抖摟出來。但是沒敢讓她與陳平安見上一面,就怕橫生枝節。

  只要沒有去過蠻荒天下,就永遠不知道年輕隱官在那邊的超然地位。

  尤其是去過浩然天下再返回蠻荒的妖族修士,先前在數洲戰場上破境頗多,如今有不少年輕天才,逐漸成為了蠻荒天下的中堅力量。這撥妖族修士,對半截劍氣長城上邊的那道鮮紅身影,幾無例外,印象極深。

  翟廣韻說道:「師尊,顧宗主瞧著像是個讀書人,用人做事,很有手腕啊。跟著這種人混,就像吃了顆定心丸。」

  鄭清嘉一語雙關,笑道:「確實是看著像。」

  如果真將顧璨視為正兒八經的讀書人,那就大錯特錯了。

  全椒山這條礦脈,就是一座字面意思上的寶山,雖然經過反復勘察,礦石雜質較高,不適合拿來鑄造神仙錢,無法成為穀雨、小暑和雪花之外的「第四錢」,但是誰都不懷疑坐擁全椒山的扶搖宗,千年之內不會為一個錢字發愁。

  扶搖宗和淶源書院,各占玉礦三分之一,後者會用這筆收入來重建到處破爛不堪的扶搖洲。恢復國祚還沒幾年的金璞王朝,那位眼光長遠的皇帝陛下,作為地頭蛇,私底下跟過江龍的顧璨做了一筆大買賣,先將一座建造在欒家灘的金屑渡,雙手奉上,白送的。再來談那條礦脈的歸屬和分紅事宜,反正很快金璞王朝境內就多出了一個新興門派,跟著顧璨一起從寶瓶洲在這邊落腳的四人,就是那個門派的「開山祖師」,玉宣國前國師,金丹境地仙,黃烈,擔任掌門,綽綽有餘。此外剛剛破境成為元嬰境武夫的沈刻,鬼物管窺,和化名蒲柳的元嬰境老嫗,分別擔任門派要職,扶搖洲本就戰況慘烈,民生雕敝,這座山頭不容小覷,當然,它就是扶搖宗暫不公開的「下山」了。

  顧璨將三分之一的全椒山玉礦,又分成三份,一份給金璞王朝,一份贈予締結盟約的後山,扶搖宗自己預留一份,不過名義上依舊歸屬金璞王朝,與洪氏皇帝做了個類似君子之約的口頭約定,免得被淶源書院那邊的某些道學家抓住把柄。

  宗門典禮還沒舉辦,顧璨就已經擁有私家渡口,一條跨洲渡船,一座好似搖錢樹聚寶盆的城池,有了一個秘密的下山門派。

  鄭清嘉揉了揉弟子的髮髻,忍不住提醒一番,語重心長道:「浩然不同於蠻荒,我們蠻荒殺人不講道理,浩然這邊好以道理殺人。從今往後,你只管關起門來好好修道,該是你的天材地寶、仙家機緣和位次身份,不會差了你半點絲毫,卻要牢記一事,不要隨便挑釁顧宗主,切記切記,顧璨若是對你起了殺心,師尊是肯定護不住你的。」

  翟廣韻點點頭,「師尊寬心便是,弟子曉得輕重利害。」

  哪怕得到心愛弟子的口頭保證,鄭清嘉還是擔心她習慣了蠻荒風俗和金翠城的自由自在,「還需與師父保證一點,不可以擅自單獨面見顧宗主。」

  翟廣韻沒有故作嬌憨討饒,也沒有假模假樣如何發誓,只是小聲說道:「年輕隱官都能守得住城頭,卻差點走不出書簡湖。我這種小小螻蟻,在顧宗主眼皮子底下為人處世,哪敢掉以輕心。」

  鄭清嘉神色複雜,點點頭,算是認可了弟子的承諾,只是又正色提醒一句,「這種話,以後不可再提,跟誰都不要說!」

  翟廣韻趕忙答應下來。

  大海之濱,懸崖陡立,此地距離全椒山入海潛脈猶有千里之遙,有兩位貨真價實的得道之士,相約在此。

  富家翁模樣的,便是被譽為浩然首富的皚皚洲劉氏家主。

  另外還有一位背負青囊的清瘦老者,身份多重,既是全椒山當家道士,又是瓊林宗婁藐。

  劉聚寶的態度很有意思,對於兒子與顧璨厮混在一起,這位皚皚洲新晉十四境大修士,沒說什麽,就講了一句知道了。

  劉幽州並沒有邀請父親參加慶典,劉聚寶就只當什麽都沒有發生。

  劉聚寶笑道:「就這麽被鳩占鵲巢,舊主人瞧見了不心煩?」

  韋赦說道:「反正是幽州當二把手,就當肥水不流外人田,做長輩的,給了份賀禮。」

  劉聚寶說道:「賀禮不薄。」

  韋赦不覺得這件事值得多費口舌,開始轉移話題,神色間大為遺憾,「本來還想著我們兩個一起走趟俱蘆洲,把事情給說定了,了卻心願,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如果火龍真人沒有合道成功,一切都好說。他們倆到了那邊,邀請那些一貫眼高於頂的劍修,坐下來談買賣就是了。

  就只為了買回一個「北」字。

  皚皚洲兩位十四境聯袂莅臨俱蘆洲,若是負責待客的,只是飛升境的火龍真人和劍修白裳,那從今往後,就真的只是俱蘆洲了。

  在拿回「北」字這件事上,劉聚寶是早有執念的。

  劉聚寶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聊,問道:「你怎麽臨時改變主意了,要主動去蠻荒?」

  韋赦沒有藏掖,說道:「去見一見走出煙霞洞的張風海,聽說他脫離白玉京譜牒,拉起了一座山頭,不容小覷。」

  劉聚寶笑道:「道友都打算將買賣做到青冥天下那邊去啦?」

  張風海一行道士,如今正在遊歷蠻荒。關於此事,沒有宣揚,但是山巔修士還是有所耳聞。

  韋赦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此事。

  劉聚寶說道:「你猜全椒山主峰祖師堂內,會懸掛幾幅畫像?」

  是單掛一幅鄭居中的畫像,還是再加上祖師陳清流的畫像。

  這個問題,可大可小。

  韋赦說道:「掛一掛二還是都不掛,好像顧璨都做得出來。」

  劉聚寶笑道:「那就拭目以待。」

  韋赦說道:「降真庵舊址所在山頭,到了兩位高人。」

  劉聚寶說道:「道友得學我,看都不看一眼,免得被視為一場問劍。」

  韋赦笑道:「畢竟是吾家舊道場所在,偷瞥幾眼,想必問題不大。」

  言語之際,劉聚寶和韋赦便發現全椒山峰頭那邊,一位貂帽少女伸出雙指,朝他們這邊彎曲幾下。

  你們這些還沒有熬到老十四的新十四,就不要在我這邊充大爺了。

  韋赦贊嘆道:「不愧是白景,果然神識敏銳。」

  只是再轉頭,韋赦發現劉聚寶這厮已經不見蹤跡了。

  韋赦搖搖頭,灑然一笑,身形如青鶴,捏一辟水訣,瞬間沒入海中歸墟通道,徑直去往蠻荒。

  山頭那邊,認出了那位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青年身份,鄭清嘉趕忙拉著弟子翟廣韻一起跪下。

  她雙手貼地,額頭三次觸及手背,每磕頭一次便重複一句,「金翠城鄭清嘉,道號鴛湖,拜見祖師。」

  小陌淡然道:「些許道統傳承,磕頭三次就足夠了,從今往後你我就以道友相稱。」

  鄭清嘉依舊沒有起身,只是抬頭,說道:「祖師不認弟子為道統後裔,弟子卻萬萬不敢不認祖師在上。」

  小陌無所謂道:「隨你。」

  鄭清嘉站起身,再與那貂帽少女行了個稽首禮,「見過白景前輩。」

  謝狗唉了一聲,埋怨道:「忒生分,喊我狗子!」

  鄭清嘉哪敢如此造次。金翠城歷來是搖曳河管轄之地,而搖曳河新主,王座大妖緋妃,真要論輩分,好像就是劍仙白景的徒孫?

  翟廣韻呆呆起身,約莫是福至心靈,脫口而出一句,「金翠城一脈弟子翟廣韻,見過祖師奶奶。」

  小陌無可奈何。

  鄭清嘉神色緊張。白景的遠古事跡,一樁樁一件件,可都跟喜怒無常沾點邊。例如傳說中有過一場凶險萬分的身陷圍剿,由兩頭大妖領銜,百餘號修士參與埋伏,兩位謀劃已久的飛升境,仍是被白景殺一傷一,至於其餘螻蟻,悉數被一劍分屍,白景遞劍喜好當中劈開。身負重傷的女子劍修現出真身,在戰場上,大口朵頤,將那些屍體飽餐一頓,半點不曾浪費。

  饒是朱厭這種同等道齡的大妖,後世提及白景,都要駡一句凶婆娘。

  此刻謝狗雙手叉腰,使勁板著臉,開心極了,哦豁哦豁,小妮兒嘴真甜,該你吃喜糖,哇哈哈,鄭清嘉收徒本事不孬啊,怪順眼嘞。

  謝狗嘴上卻是說道:「嗯,小姑娘以後可以常去落魄山。對了,名字叫什麽來著?」

  翟廣韻怯生生道:「回祖師奶奶的話,我叫翟廣韻,一向仰慕隱官大人。」

  謝狗哀嘆一聲,聽到後半句話,她立即改口,「那你還是別去落魄山了。」

  我暫時只是次席供奉,官帽子比不過山主夫人。

  山主千好萬好,就是怕寧姚這一點,有待商榷。

  小陌有些後悔,不該被她拉著來這邊的。

  謝狗原本打算學景清鐵骨錚錚一回,哪怕丟了官身,都要說幾句忠言逆耳的話,勸山主一勸,你是娶媳婦討老婆,怕她寧姚做啥子嘛。

  不過小陌勸她別說,那就聽小陌的。

  一起御風到了全椒山,陳平安只是粗略逛了一遍祖山沿途風景,其餘諸峰都沒去瀏覽。

  柳赤誠見沒人搭理自己,只好主動詢問自己下榻何處,顧璨讓他打地鋪。

  當下劉幽州不在山上,最近都在金翠城,詳細瞭解一件法袍的編織過程。

  今宵花好月圓夜,人逢喜事精神爽。

  明天清晨就是宗門典禮,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宗主,可謂功成名就,大道可期。

  顧璨獨自坐在觀景台欄桿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一拍又一拍。

  侍女顧靈驗象徵性敲了門,走來這邊,雙臂環胸,斜靠門口,望向那個反而瞧著有些落寞的背影。

  是因為那位隱官大人,不來這邊敘舊閒聊,跑去跟沈老宗師幾個喝酒嘮嗑,所以生悶氣呢?

  顧璨不說話,她百無聊賴,綉花鞋的鞋尖,一下一下戳地板。

  嘿,公子在下山之前,專門吩咐膳房司不用準備什麽。估計是想讓陳平安親自下廚?結果?結果就是現在的光景嘍。

  顧靈驗乖乖閉嘴,她當然不敢往顧璨傷口上撒鹽,真會被記仇的,尤其是跟陳平安有關的事情。

  顧璨自言自語道:「高山容易過,平路最難行。」

  顧靈驗見他終於不當啞巴了,附和道:「日常功夫,很是緊要。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公子想要成為一洲道主,如今才是起步。」

  年幼時被截江真君劉志茂相中根骨,帶去書簡湖,從此正式走上修行路。

  在殺機四伏、人心鬼蜮的書簡湖,依仗一條元嬰境水蛟,行事暴虐,以殺止殺。最厭煩的,便是「規矩」二字。

  機緣巧合之下,跟隨鄭居中去往白帝城,成了師徒,耳目一新。

  打破元嬰境瓶頸,斬殺心魔,成功躋身上五境。從此別有天地。

  山下的而立之年,已是一位開山祖師,成為浩然歷史上數得著的年輕宗主。

  顧璨頭也沒轉,說道:「別陪我喝西北風了,忙你自己的去。」

  顧靈驗笑顔如花,「好好服侍公子,不就是婢女的正事嗎?」

  顧璨說道:「我沒心情跟你廢話。」

  顧靈驗不以為意,施了個萬福,乖巧悄然離去。

  顧璨眺望遠方。

  回顧人生,恍如夢中。

  天濛濛亮,距離典禮至少還有一個時辰,第一個到祖師堂門外廣場的,反而是個外人。

  到了那邊,無事可做,腳穿布鞋的青衫男子,就在白玉鋪地的廣場上緩緩散步。

  如果沒記錯的話,先前青萍劍宗的開山典禮,作為上宗之主的男人,都是最後一個到場的。

  顧璨住處這邊,顧靈驗敲開房門,服侍自家公子洗臉、擦手,幫忙仔細整理衣衫,戴正玉冠別好金簪。

  當她說起此事,顧璨好像並不意外,只是重新拿起手巾擦了把臉,隨即臉上笑容漾開,說道:「在我這裡,他一直這樣。」

  ────

  黃昏裡,鄉野道上,有個青衣小童摔著兩只袖子,大搖大擺一路走過村頭,腳踩青石板路,去往那座溪邊村塾。

  路邊狗吠不已,青衣小童立即拉開架勢,擺出個開山問路的拳招,與它們對峙。

  最終它們夾著尾巴跑遠,青衣小童驀然站直,一摔袖子,劈啪作響,「跟大爺鬥?真是狗膽!」

  有村民瞧見了這一幕,直搖頭。村村都有傻子,不知道這孩子是從哪個村晃蕩到這邊來的。

  臨近剛剛下課的學塾,青衣小童便扯開嗓子喊道:「周兄周兄!」

  姜尚真腋下夾著幾本書籍走出學堂,抬臂招手道:「這裡這裡。」

  陳靈均快步走向周首席。可不能冷落了自家周兄弟,代替山主老爺在鄉野教書,孤苦伶仃的,得看他一看。

  何況趙樹下和寧吉都在這邊,陳靈均作為半個前輩,總要教他們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都是書上不教、千金難買的金玉良言。

  趙樹下和寧吉在竈房忙碌起來,陳靈均去門口那邊點了幾個菜,說不用太麻煩,可以將就,但是土釀得有,趙樹下笑著都說好。

  飯桌上,這次串門,陳靈均還帶來一個新鮮消息,讓周首席百感交集,喝酒都不香了。

  落魄山既無自家的山水邸報,也沒有開啓鏡花水月的想法,倒是青萍劍宗,馬上就會有第一場鏡花水月了,即將對外放出消息。

  得知此事,姜尚真一邊埋怨下宗那邊做事情不地道,哪有大哥不成親二弟先娶妻的道理,一邊又善解人意說看來崔宗主如今是真缺錢,怪自己沒照顧到,回頭就跟姜氏雲窟福地那邊打聲招呼。

  姜尚真跟陳靈均磕碰酒碗一下,伸手揉著下巴,忍不住問道:「消息可靠?不是你在捕風捉影?」

  陳靈均沒好氣道:「我從小米粒那邊聽來的情報,你說不可不可靠?」

  姜尚真點頭道:「那就千真萬確了。」

  姜尚真問道:「山主知道此事?」

  陳靈均搖頭說道:「這就不清楚了,山主老爺近期都在扶搖麓道場那邊閉關,除了小米粒,誰都不見的。」

  姜尚真好奇問道:「這場鏡花水月,誰露面誰住持,誰負責暖場誰鎮場子,打算說些什麽,總得有點噱頭吧?」

  美男子,大多可都在咱們落魄山這邊啊。那邊好像也就米大劍仙能夠湊個數?

  陳靈均吃得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這就不清楚了,回頭我讓小米粒繼續打探消息。嗯嗯,不錯,樹下廚藝見長啊,給你一個大拇指。」

  見那青衣小童朝自己竪起大拇指,趙樹下笑著點頭道:「再接再厲。」

  陳靈均再朝寧吉那邊轉移大拇指,「寧吉這下手打得也不錯,以後可以去槐黃縣城開個館子,我道上朋友多,保證生意興隆。」

  寧吉咧嘴一笑。

  事實上,崔東山特意往落魄山諸峰寄了很多封文字內容一模一樣的邸報,讓小米粒務必幫忙轉交,免得被誤會厚此薄彼。

  懇請上宗的自家人,多多捧場。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比如如今在跳魚山花影峰、鶯語峰習武修道的,兜裡沒幾個錢,就對著鏡花水月幫忙吆喝幾聲……還有披雲山那邊,也別忘了打聲招呼,遠親不如近鄰,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小米粒當然收到這些信了,只是跑去扶搖麓那邊跟山主一說,就被陳平安給壓下了,為了不讓小米粒為難,陳平安不得不親筆回信一封,讓崔宗主找別人當托去,別禍害自己人。

  陳靈均沒來由想起老廚子一句話,笑得肚子疼。

  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哈哈,大風刮來的。

  趙樹下和寧吉對此都習以為常了,也不覺得奇怪。

  陳靈均好不容易收起笑聲,「寧吉,要不要我教你劃拳?」

  寧吉趕忙擺手,婉拒此事。

  沒有多喝,還是趙樹下和寧吉收拾碗筷,陳靈均和姜尚真坐在檐下的竹椅上,陳靈均癱靠在那邊,舒舒服服打了幾個飽嗝。

  趙樹下要去隔壁村子租賃下來的那座宅子,寧吉說晚些回去,留在這邊。趙樹下就揀選一條小路,默默走樁。

  寧吉拎了一條竹椅到屋外,詢問周先生要不要坐藤椅,姜尚真笑著點頭,孩子就將那張藤椅搬出來。

  陳靈均表揚道:「寧吉啊,是個眼睛裡有活的孩子,以後出息不小。」

  寧吉笑容靦腆。

  陳靈均又開始自顧自捧腹大笑起來,姜尚真詢問是什麽開心的事。

  「前幾天酒桌上,大夥兒一起宵夜吃火鍋,老廚子說了一句,『世間大風流,鄭兄可占其二。』」

  「哈哈,臉皮能當屋頂的鄭大風當時一反常態,笑得像一棵含羞草。」

  「周首席,你懂不懂啥意思?」

  聽到這裡,姜尚真會心一笑,「看來朱先生是真忍不下去了,你們總把他那地兒當飯堂,確實過分。」

  陳靈均啊了一聲,「那咋辦,我本來還想著等你回去,就讓老廚子置辦一桌酒宴,吃頓好的,幫你接風洗塵呢。」

  姜尚真說道:「過分歸過分,吃喝照舊不誤嘛。」

  心領神會,不約而同各自抬手,重重擊掌。

  寧吉安安靜靜坐在一旁,也不說什麽,就是聽著,跟著傻樂呵。

  姜尚真其實已經發現寧吉這孩子有一個本事,想睡覺就能睡著。

  很尋常?很不尋常!若是在山上修道,這就是一門很高深的養神功夫。

  這件事,寧吉其實只跟師兄趙樹下說過,在師父那邊沒提,倒不是少年有所保留,只是覺得這種小事,沒必要多嘴。

  此外寧吉想要什麽時候醒過來,就會準時準點,就像寺廟裡的鐘鼓,精準得宛如曬穀場那邊的日晷,絲毫不差。

  至於學拳的趙樹下,是陳平安的愛徒,品行自然很好,而且有一種跟陳平安很像的分寸感,也不好說是天生還是後天養成。

  姜尚真笑呵呵問道:「寧吉,我跟你師父比,哪個教書更厲害一點?」

  孩子誠懇說道:「周先生的耐心更好,可還是師父更厲害些。」

  姜尚真疑惑道:「寧吉啊,這個說法自相矛盾,你是不是說反了?」

  陳靈均摸了摸寧吉的腦袋,瞧著挺伶俐一孩子,咋個小腦殼兒這麽不靈光呢,比起自己,差得蠻多。

  寧吉眼神堅定,搖頭說道:「沒有說錯。」

  孩子猶豫了一下,變得沒有那麽堅決,「可能是我感覺錯了。」

  姜尚真笑道:「沒錯,你是對的。」

  陳靈均只覺得匪夷所思,「怎麽可能,周首席你比山主老爺更有耐心?笑掉大牙了。分明是我家山主老爺教書更好,耐心也更好。」

  寧吉一臉懵,可以這麽說話嗎?

  姜尚真微笑道:「因為我對教書這件事,對學塾蒙童所有人,其實並不上心,所以我就會顯得很有耐心。」

  寧吉一下子眼神明亮起來,「對的對的,這就是我先前說不上來的感覺,周先生的心,只在書上。師父教書,心在書外。」

  姜尚真點點頭,「對嘍。」

  不愧是讓陳平安放心傳授一身符籙學問的得意弟子。

  姜尚真岔開話題,「雖說如今是教書先生,其實年輕那會兒,也混過江湖。寧吉,知道什麽叫江湖嗎?」

  陳靈均聽得兩眼瞪圓,周首席真不會誤人子弟?

  寧吉猶豫了一下,搖搖頭,孩子對所謂的江湖,並不是那麽憧憬。

  姜尚真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陳靈均扯了些閒天,好些話題的內容,反正寧吉都聽不太懂。

  夜色裡,寧吉站起身,告辭離去,將竹椅放回屋內。

  姜尚真沒有起身,陳靈均卻是說一起走段夜路,還沒去過隔壁村子呢。

  姜尚真看著他們倆的身影,其實個頭相差不多。

  落魄山真是個做學問的好地方呐。

  陳靈均的路人集,白玄的英雄譜。

  還有裴錢攢了幾箱子的賬本,暖樹記錄日常開銷收支的一摞摞冊子,小米粒只寫天氣的日記,箜篌記錄山中所有人事的檔案。

  甚至如今就連謝狗都寫上山水遊記了。

  沒過多久,陳靈均就晃蕩回來,說道:「寧吉是苦孩子出身,周兄你多照顧著點啊。」

  姜尚真笑著點頭,「好說。」

  陳靈均打著哈欠,背靠椅子翹起二郎腿。

  姜尚真好奇問道:「聽說那位道號鴛湖的姐姐,上次來山中做客了,你見著沒,身段如何?」

  陳靈均摳鼻屎,屈指隨便一彈,隨口說道:「見過了啊,記不太清了,估計模樣一般吧。」

  姜尚真一臉震驚,假模假樣佩服不已,問了句,「景清老弟,你這輩子遇到的女子,都是天仙嗎?」

  陳靈均翻了一記白眼,懶得廢話半句。

  姜尚真難得追憶往昔,大概是因為幾乎從不後悔什麽。

  為何天地這麽大,人山人海之中,獨獨遇見了她朝我迎面走來,就看過一眼,便再難忘懷。

  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學那山中的老廚子,將雙手疊放在腹部,緩緩道:「我可以給她任何她想要的,唯獨一樣東西,我給不起。她偏偏就只想要這樣東西。」

  陳靈均坐在一旁小竹椅上邊,小聲說道:「明媒正娶?」

  姜尚真說道:「真心實意,只愛一人,白頭偕老。」

  陳靈均撇撇嘴,「說到底,不就是風流成性,容易見一個喜歡一個,收不住心唄,那女子遇人不淑,上輩子欠你的。」

  姜尚真默然,如果擱在玉圭宗和雲窟福地,誰敢這麽鐵骨錚錚直言不諱,姜尚真非要把他打出屎來。

  陳靈均說道:「是自家兄弟,我才這麽說的,別見怪啊。」

  姜尚真笑著擺擺手,讓他別多想,如果不是確實投緣,何必說起此事,親兒子,都聽不著的。

  沈默片刻,姜尚真問道:「景清,你覺得自己跟陳平安像不像?」

  陳靈均楞了楞,「哈,這是什麽狗屁問題,我跟山主老爺,能有一點像?但凡有一兩點相似的地方,山主老爺都不會有今天的成就。我不得跟著喝西北風啊,還能像現在這樣每天吃香喝辣,酒足飯飽,在山上待得悶了就下山散個步,消化消化?」

  「花錢如流水,大手大腳,掙錢跟螞蟻搬家似的,這輩子幾乎就沒有手頭寬裕的時候。該小氣的時候,臉皮薄,總是喜歡打腫臉充胖子。該大方的時候,沒那能耐大方,心意到了,事情總是辦不成的。」

  「所以老廚子說了句不知好壞的怪話,說我總是踩著底線做人。唉,愁。」

  姜尚真耐心聽了陳靈均這通言語,輕聲道:「景清,你要知道一件事,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並不知道如何同時愛自己和愛他人。」

  陳靈均欲言又止,算了,自個兒頂不擅長聊這些。

  姜尚真微笑道:「很羨慕有些人。」

  蜿蜒曲折的道路,少年草鞋上沾滿泥濘。但是少年的頭頂,好像永遠是一片光明。

  姜尚真很快自顧自補了一句,「也不是那麽羨慕。」

  陳靈均問道:「為啥?」

  姜尚真給了一句掏心窩的實在話,「他們沒我有錢啊。」

  陳靈均轉過身,竪起兩根大拇指,「我不缺錢的時候,咱倆兄弟相稱,哪天手頭緊了,容我喊你一聲,義父!」

  姜尚真放聲大笑。

  陳靈均看了眼天色,站起身,準備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是偷摸過來的,得回了。」

  姜尚真揮揮手,「有空再來。」

  陳靈均雙手抱拳,嬉皮笑臉道:「義父保重,孩兒告退!」

  姜尚真實在沒轍,打賞了一個滾字,再以心聲說了句話。

  陳靈均想了想,倒是沒說什麽,御風返回落魄山。

  落魄山上,暖樹找到了朱先生,滿臉難為情。

  繫著圍裙的老廚子又在竈房忙碌宵夜了,瞧見小暖樹在旁心不在焉擇菜。朱斂便不再駡那幫王八蛋、讓他們滾去茅厠擺酒了,笑問道:「有心事?能不能跟我說說看?」

  暖樹小聲道:「朱先生,徐大俠不是來到我們山上了嘛,陳靈均那傢夥經常陪著小米粒一起待客。」

  朱斂停下手上的動作,點頭笑道:「這件事我是知道的,我在廚房都能聽著陳靈均的大嗓門。」

  暖樹說道:「不知道陳靈均怎麽想的,見面就問徐大俠多大歲數了,武學境界高不高,孫子多大了……曉得了答案,就又說身子骨還挺硬朗什麽的,有事沒事就跟徐大俠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邀請喝早酒吃宵夜……徐大俠被山主老爺請上山來,這才多久功夫,就說了好多這些混帳話,朱先生你聽聽,像話嗎?」

  朱斂點點頭,「是不太像話,小王八蛋說話百無禁忌,全是咱們山主都不敢說的話。」

  暖樹神色黯然,使勁攥著手。

  她都不敢跟山主老爺說這些。

  就只好來求助於最善解人意的朱先生了。

  朱斂柔聲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山主不敢說的,更不合適說,但是景清說了,反而是合適的,再合適不過了。」

  暖樹眼神抬起頭,驀然亮堂起來,卻仍是將信將疑,還是攥著手。

  朱斂解釋道:「陳靈均這傻子,到底是個江湖人,剛好與徐大俠是一路人,聊的到一塊去。徐大俠胸襟擺在那邊,陳靈均越是沒心沒肺,言語越是不傷人,反而能夠讓徐大俠解開心結,轉為釋懷,是好事啊。」

  暖樹細細琢磨這番言語,臉色柔和起來,輕輕點頭,好像是這樣的?

  她問道:「朱先生,是陳靈均故意為之?」

  朱斂重新拿起菜刀,「他就沒那腦子。」

  發現暖樹也不說話,就是看著自己。朱斂笑著哎呦喂一聲。暖樹道了一聲謝,眉眼彎彎,神色柔柔,繼續擇菜。

  下酒菜剛要端上桌,一個青衣小童晃悠悠來到門口,探頭探腦,「老廚子,笨丫頭,忙呢?咋回事,趕緊的,再搞一碟醃黃瓜,那個解酒。山主老爺不在,我得把待客的擔子挑起來,這不我剛把徐大哥喊來了,得好好搓一頓,酒桌上可沒啥兄弟情分的,只在拳路上見高下了……」

  朱斂看了眼小暖樹,看吧,是不是個傻子?暖樹點點頭,是個傻子。

  先前寧吉回到隔壁村的住處,輕輕開門和栓門,躡手躡腳到了自己屋子,開始睡覺。

  睡在另外那間屋子的趙樹下閉著眼睛,這才放心,呼吸漸漸連綿細長起來。

  寧吉做了一個古怪的夢。

  一位青衫劍客,好像正是先生,手持行山杖,不知耗費多少年月,從不御風,徒步走遍一洲破碎山河。

  而在蠻荒天下,一個剛剛才登山修道的年輕妖族野修,誤入一處秘境,好似讀書處,齋名浩然?

  浩然齋!

  年輕修士緊張萬分,到底是誰這麽不知死活,敢在蠻荒天下起這麽個書齋名號?

  莫名其妙闖入此地,兜兜轉轉,始終不得外出,年輕修士只好開始在那書齋內隨便翻檢書籍,放下那些怎麽看都是內容普通的市井書籍,作了呼吸吐納的課業,冥冥之中,昏昏沈沈,做了個夢。

  在一處廣袤戰場,兩軍對壘,雙方兵力,皆茫茫不計數,一邊是妖族結陣,一邊是浩然鐵騎,戰況形勢最終開始一邊倒。

  就在此地,有一尊高如大岳的金甲神靈,降臨戰場中央,轟然砸地,彷彿各種氣運凝聚在一身,硬生生擋住妖族大軍的攻勢。

  巨大神靈肩頭,站著一位小如芥子且身形模糊如萬千絲線組成的紅袍男子,背劍,雙手拄刀,滿身道氣磅礴,氣勢猶勝神靈。

  「陳平安攜手桐葉洲,還禮蠻荒。」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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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1-16 14:56:5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再見陳平安


  一頓家常飯,酒是自釀的土燒。

  期間徐遠霞用長竹竿挑落一條掛在天井梁上的鹹肉,再去菜園摘了些青椒,專門給陳平安炒了一盤青椒火腿。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說稍微有點鹹了,徐遠霞讓他滾門口蹲著吃去。

  飯桌上,貂帽少女低頭扒飯,含糊不清道:「山主,小陌,我可能需要回一趟蠻荒天下,忙點正事,爭取早回。」

  陳平安不動聲色看了眼小陌,小陌還在跟徐遠霞劃拳,卷了袖子,在那兒哥倆好五魁首呢。

  這讓陳平安氣不打一處來,除了喝酒跟練劍,你還會啥。該會的,你是一點不會啊。

  謝狗抬起頭,腮幫鼓鼓,笑容依舊,「放心,就是點私事,老規矩,不摻和兩座天下的恩怨,絕不讓山主和白老爺為難。」

  陳平安面無表情,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腳小陌。

  小陌得了自家公子的提醒,開口問道:「何時動身?」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差點沒將酒碗摔過去,去了趟青冥天下,出息了啊。

  謝狗伸手撓撓臉,「吃過飯,幫忙收拾碗筷就走。」

  徐遠霞眯眼而笑,有趣,都是年紀不小的山上煉氣士了,怎麽還跟少年少女一般的情思。

  最後謝狗還真就收拾了桌上碗筷,在竈房那邊忙碌了一通才告別,獨自走向大門那邊,貂帽少女轉過頭,笑容燦爛,提醒一句,「山主,備好行山杖哈。」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回了落魄山,就去隔壁山頭砍竹子。」

  貂帽少女使勁點頭,轉身走向大門,抬起骼膊竪起大拇指,晃了晃,「不送。」

  在謝狗走後,陳平安坐在臺階上抽起旱煙,小陌傻了吧唧蹲在一旁,陳平安都懶得說話。

  徐遠霞躺在藤椅上,一邊搖晃蒲扇,一邊輕輕拍打腹部。

  陳平安率先打破沈默,問道:「如何了?」

  小陌說道:「尚需遞出一劍,好似昭告天下。」

  那條劍光會一路輾轉五座天下,途徑各大名山大川,遞劍本身就是合道,歸鞘之時即是得道,正式躋身十四境。

  陳平安疑惑不解。

  小陌解釋道:「並非炫技,得有這麽一劍,才算證明劍修陌生,的確成就了一條既高且遠的劍道。」

  陳平安一下子抓住了關鍵,「劍光過境五座天下,肯定會有道力不弱的高人試圖阻攔。」

  小陌點頭道:「此舉確實很容易被各路道主視為一種挑釁。碧霄道友幫忙粗略算了一卦,五座天下,幽明路上,各有高人攔劍,人數約莫七八。」

  陳平安皺眉問道:「不會收劍失敗,就等於合道失敗吧?」

  小陌笑道:「那不至於,按照碧霄道友的說法,我已經雙腳跨過那道門檻了,只因為是劍修,所以就像佩劍給攔在了門外邊。」

  陳平安思量片刻,隨口問道:「謝狗知道這些吧?」

  本以為問了個多餘問題,不曾想小陌搖頭道:「她沒問這個,我也就沒說什麽。」

  陳平安給這個答案氣得肝疼,連說幾個好字。

  小陌委屈道:「公子,我若真是個榆木疙瘩,先前在碧霄道友的皓彩道場內就遞劍了。」

  陳平安臉色舒緩幾分,「還有救。」

  小陌輕聲道:「在山上,經由朱先生提醒,我已經知道劍修白景很驕傲,所以不管她如今是白景,還是謝狗,都不知道如何面對一個境界突然比她高一點的小陌。說實話,她不知道如何以後跟我打交道,我何嘗就知道如何跟她相處了?所以就想著趕緊回到落魄山,好與公子討教一兩個錦囊妙計。」

  陳平安無奈道:「你該問老廚子的。」

  小陌更無奈,說道:「問了,可朱先生說他是一個無情的人,哪有資格教深情癡情者什麽道理,問他男女情愛一事,就是問道於盲。」

  陳平安拿煙桿磕了磕臺階,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遞給小陌。

  小陌翻了翻,看得仔細,說道:「這些山水見聞的文字記錄,不像她寫的,一看就是公子幫著捉刀潤色了。」

  陳平安又將底稿交給小陌,小陌看過,笑道:「這才是她的。」

  結果發現公子竟是氣勢洶洶盯著自己,小陌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話了。

  不遠處徐遠霞輕輕扇動蒲扇,輕聲笑道:「兩本冊子本就是一般心思,什麽像不像。所以說啊,小陌,你錯了,大錯特錯。朱斂不是不懂男女情愛,恰恰就是他太懂了,反而給不了你某個最正確的答案。往往把情愛看得太過透徹的人,就失去了愛戀他人的能力。我雖然不知道謝姑娘多大道齡了,是什麽境界,但是在喜歡誰這件事上,她一直是個符合如今容貌、年歲的少女而已。你覺得那本真實的冊子,就是謝姑娘的底色,宛如一個不施脂粉的鄉野少女,天然質樸可愛,挎著竹籃光著腳采摘野菜,田埂間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而那本你覺得不是她親筆手寫的冊子,彷彿是一個直爽的少女,買了胭脂水粉,彆彆扭扭對鏡梳妝,怯怯生生走出門來,去見那個少年。」

  「少年若是視而不見,還略好點,少女頂多是覺得失落。」

  「如果少年偏要直不隆冬說幾句有的沒的,活該打光棍。」

  小陌恍然大悟,隨即問道:「徐大哥,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徐遠霞拿蒲扇點了點小陌,哈哈笑道:「我要知道咋辦,今兒下廚的就是你嫂子了。」

  陳平安嘿嘿笑出聲。徐遠霞將蒲扇一把丟擲過去,「你當年好到哪裡去了,懂個屁,就是靠著臉皮厚才將寧姚騙到手。」

  蒲扇被陳平安伸手接住,收起了旱煙桿,後仰倒地,翹起二郎腿,輕輕晃動蒲扇,陣陣清風拂面,微笑道:「騙個錘兒。」

  小陌問道:「公子?」

  陳平安老神在在一句,「趕緊追上去啊,告訴她要去蠻荒就一起去,忙正事就忙正事,遊覽山河就結伴遊覽山河,再與她誠摯言語一句,你遞劍之後,讓她幫忙護道。」

  小陌點點頭,身形化虹轉瞬即逝。

  徐遠霞好奇問道:「追得上?」

  陳平安也不確定,「得看謝狗生悶氣的程度了。」

  徐遠霞說道:「尋常市井女子,最少也該彆扭幾天,更何況是道心堅定的煉氣士。」

  結果感覺就是幾個眨眼功夫,黃帽青鞋的小陌,就與貂帽少女並肩出現在武館門口。

  謝狗雙手叉腰,「走半道上,突然想起來,蠻荒那邊也沒啥事可忙的,哈哈,這事鬧的,怪尷尬嘞。」

  陳平安與徐遠霞面面相覷。

  理由編得這麽蹩腳?!

  不愧是自號狗子的人。

  徐遠霞笑問道:「飯也吃了酒也喝了,陳大山主何時動身?」

  陳平安說道:「地主家沒有餘糧了,我看武館生意還行啊?」

  徐遠霞擺擺手,「滾滾滾。忙這忙那,都不說你什麽,只是別忘了忙真正的正事,到時候記得給我和張山峰發請帖。」

  陳平安站起身,欲言又止。

  徐遠霞微笑道:「到時候我跟張山峰的座位,可不能太角落,面子上掛不住。」

  陳平安說道:「還沒去過我家山頭看看呢。」

  徐遠霞抬起手,說道:「會去的,而且估計不跟你打招呼。」

  可能是明天就動身,說不定是後天,興許再晚一點。總之這位昔年的大髯遊俠,想要將最後一程山水遊歷,贈予落魄山之行。

  陳平安走過去將蒲扇歸還徐遠霞,再次猶豫不決,話到嘴邊就是開不了口。

  徐遠霞接過蒲扇,說道:「這麽多年的交情了,不用跟徐遠霞說不像陳平安的話。」

  陳平安終於還是沒說什麽。

  一起御劍離開仙游縣地界,途中謝狗以心聲說道:「小陌小陌,很少看到山主這麽……怎麽說來著,進退失據,不知所措?」

  小陌點頭道:「在徐大哥那邊,公子一向沒啥氣勢可言。」

  「山主心底還是很希望徐遠霞去一趟落魄山的吧?」

  「那是肯定。」

  謝狗想了想,開口說道:「山主,我覺得徐大哥其實是想去落魄山的,就是覺得你不夠誠心,才拉不下面子,不願意點頭。」

  小陌聽得一陣頭大。

  陳平安疑惑道:「真是如此?」

  謝狗言之鑿鑿,「山主信我的,我看人奇準,徐大哥是江湖中人,最好面兒,就是差一兩句結實言語的小事。」

  陳平安無奈道:「我又不是沒說過類似的言語。」

  謝狗大手一揮,「那也簡單,乾脆綁了他去落魄山!」

  陳平安猶豫道:「不好吧?」

  謝狗豪氣干雲道:「小陌來做這件事就是了。跟搶娘們當壓寨夫人差不多,生米煮成熟飯麽,一樣的道理。綁了徐大哥到山中,到時候我強忍心疼,跟山主一起駡小陌幾句便是了。」

  陳平安沒說什麽。

  小陌以心聲道:「別出餿主意。」

  謝狗白眼道:「小陌唉,這都看不出來嘛,山主分明已經默認了啊。」

  之後謝狗編了個很謝狗的理由,說瞧見腳下一處山頭風景好,她要與小陌說點悄悄話,山主先行,他們稍後跟上。陳山主說這樣啊。謝次席說是啊是啊,小別勝新婚,哈哈哈。小陌聽得他們倆的「江湖黑話」,總覺得自己早點返回落魄山是明智的。再之後就是小陌跟謝狗摸黑返回仙游縣武館,找到正在閉目養神的徐遠霞,一位準十四境,一位飛升境圓滿,攜手帶一位純粹武夫輕輕鬆鬆遠遊山河,自然不在話下。

  陳平安雙手籠袖,站在主山集靈峰的牌坊山門處,翹首以盼。

  山主現身之際,道士仙尉剛要收工,先前小米粒來山腳這邊,幫鐘宗師捎話,說老廚子那邊今兒有宵夜吃,仙尉哪怕不餓,還是屁顛屁顛跟著去山上蹭了頓飯,酒足飯飽,肚子有點小撐,散步下山,那是正正好,所以就在山門口多坐了一會兒,自顧自感慨噓噓,憶苦思甜,如今真是過上了神仙日子呐。想著某本折角頗多的書籍,仙尉就要返回書房溫故知新,等到山主一來,仙尉就只好放下小竹椅,哪怕陳平安說自己等人,讓仙尉不必待在這邊。道士仙尉當了這麽久的看門人,又不缺心眼,說反正也是閒著沒事,與山主一起等待貴客就是了。

  道士仙尉有點好奇在等誰,要說山主親自出門待客,不多,可還是有幾次的,但是好像都不如今夜這般情景。

  就像在等一個相當了不得的大人物。

  片刻之後,竟是小陌先生與謝次席帶一人莅臨山腳。

  仙尉有點摸不著頭腦,怎麽看著像是一場綁架?

  陳平安眼中滿是笑意,卻是嘴上埋怨道:「小陌啊怎麽回事,不像話……」

  徐遠霞沒好氣道:「不像話,那讓小陌再把我送回仙游?你小子差不多點得了。」

  陳平安快步走向前去,徐遠霞抬頭看了眼山門牌坊。

  陳平安幫忙介紹道:「徐遠霞徐大哥。年景,道號仙尉,我們香火山的新任山主。」

  道士仙尉趕忙與這位貴客打了個稽首。

  徐遠霞立即抱拳還禮,笑道:「見過仙尉仙長。」

  仙尉笑道:「久聞大名久聞大名。先前山主給我看過一部山水遊記,文采斐然,寫群峰亭亭,形容為『頂有春花,宛然插髻』,栩栩如生,真是寫得漂亮!寫崆峽激蕩,接連用上了九個『或』字,寫常人不敢想常人不敢用。寫折水之游,描摹登頂,就是『寂然不動,與太虛太空,高天同游』,氣魄真大!」

  徐遠霞老臉一紅,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客氣幾句。

  不知從哪裡竄出個白髮童子,手有紙筆,碎碎念叨,「同行同行,行萬里路,眼見耳聞,一一記錄,描摹萬狀,妙筆生花。」

  陳平安拉著徐遠霞一起登山。

  仙尉神色略有幾分惋惜,說道:「小陌先生,老廚子那邊的宵夜剛撤掉沒多久。」

  小陌點頭笑道:「明天再一起。」

  仙尉點頭,「這敢情好。」

  有小陌一起,明天宵夜就有著落了。今夜老廚子問鐘倩一句,需不需要明兒把飯館子開到鐘大宗師教拳的鶯語峰那邊去,省得你老人家多跑一趟。鐘倩當時叼著牙籤,說飯後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不用這麽麻煩,多走幾步路,不打緊。老廚子笑著問那我不得謝謝你?鐘倩一邊剔牙,一邊說都是好哥們,少說幾句生分話,情誼都在酒碗和菜盤子裡了。仙尉在一旁看著聽著,都擔心明天老廚子會不會往飯菜裡加點什麽。可要是小陌一起,就穩妥了。

  謝狗笑嘻嘻道:「仙尉啊,見著了次席供奉,還不趕緊打個稽首。」

  仙尉笑容尷尬。沒轍,謝姑娘總喜歡拿自己假冒道士這件事開玩笑。

  小陌皺眉道:「不要胡來。」

  謝狗哎呦喂一聲,好似腳崴了,往小陌那邊靠去,結果被小陌伸手按住貂帽,少女明眸善睞,晃了晃腦袋。

  山道那邊,一起拾級而上,陳平安不停抬手,指指點點,大概是與徐遠霞說落魄山藩屬諸峰的情況。

  山主得意洋洋,洋洋得意,眉眼飛揚,意氣風發。

  白髮蒼蒼卻挺直腰桿的老人雙手負後,順著陳平安的手指望向某處,偶爾點點頭,言語幾句。

  與山腳這邊,兩人身形漸行漸遠漸高,他們笑聲卻越來越大。

  ────

  先前鄧劍枰被謝狗帶來落魄山,往拜劍台一丟就不管了,只是撂下一句,覺得無聊就去跳魚山找甘一般。

  置身於藩屬山頭之一的拜劍台,手持綠竹杖的鄧劍枰有些茫然,冒冒失失去找那位甘姓供奉肯定不太合適。

  很快就從一處簡陋茅屋中走出個白衣孩子,手裡拿著一只紫砂提壺,老氣橫秋問道:「何方神聖?」

  鄧劍枰一時間有些犯難,總覺得一到落魄山地界,就說是師父新收的弟子,十分彆扭,鄧劍枰只好話說一半,先自報名號,再說自己是北俱蘆洲那邊來的劍修,剛剛在仙游縣那邊與山主分別,是謝次席將自己送來這邊的。白玄一聽仙游縣,就點點頭,「既然曉得徐大哥,肯定不是膽大包天偷摸上山的蟊賊了。如今一門心思想要跟隱官大人拜師學藝的劍修,茫茫多,我得盯著點。」

  鄧劍枰愈發無地自容。

  白玄看了眼這個陌生面孔的青年,問道:「也是劍修麽?」

  鄧劍枰點頭道:「是劍修。」

  白玄問道:「多大年紀,啥境界了。」

  鄧劍枰答道:「年近不惑,才是金丹。」

  白玄瞪眼道:「『才是』,好大口氣!」

  鄧劍枰一時無言。

  不曾想那孩子仰頭喝了一口枸杞茶,點點頭,「這麽大年紀才是金丹,資質確實差了點,無妨,勤能補拙。不要跟我當了鄰居就有壓力,導致道心不穩。」

  鄧劍枰無言以對。

  白玄自顧自說道:「與你介紹一下,我叫白玄,白也的白,于玄的玄……」

  鄧劍枰只能默然。

  結果一道身影悄然而至,來到白玄身邊,一抬手一落下,就是結結實實的板栗,打得白玄嗷嗷叫。

  鄧劍枰內心一驚。

  那位少女開門見山說道:「鄧劍枰,你是師父新收的弟子?」

  鄧劍枰啞口無言。

  郭竹酒笑道:「好猜的。對了,我叫郭竹酒,跟白玄一樣,都來自劍氣長城,跟你們北俱蘆洲很親,如今算是親上加親?」

  鄧劍枰回過神來,懷捧竹杖,低頭抱拳,「鄧劍枰見過郭師姐。」

  郭竹酒掌心朝上,抬了抬,板著臉說道:「師弟免禮。」

  白玄翻了個白眼……嘿,我躲!

  不曾想郭竹酒沒有打賞一記板栗,一腳踹得白玄飛撲出去,只管雙手護住紫砂壺,白玄大搖大擺下山,不忘回頭看一眼鄧劍枰,可憐可憐,成了郭竹酒的師弟。

  郭竹酒說道:「拜劍台這邊都是劍修。狗子說了讓你找甘棠學劍?」

  鄧劍枰只好主動略過「狗子」這個說法,點頭道:「謝次席是有這個打算。」

  郭竹酒說道:「那我先帶你去跳魚山那邊逛逛,認個路,以後你自己隨意。」

  鄧劍枰立即致謝。

  郭竹酒笑了起來,這個師弟,跟玄參幾個挺像的。

  郭竹酒從袖中摸出一柄符劍,解釋道:「在自家山頭之間串門,當然可以隨意御劍,但是此外整個舊驪珠洞天地界,有條不成文的老規矩,修士御風,就需要懸佩這枚劍符了,我們落魄山的譜牒修士也不例外。」

  鄧劍枰又開始道謝。

  原來老聾兒前不久就搬出了拜劍台,正式在花影峰住下了,親自搭建茅屋,還搬來了鋪蓋,看樣子甘供奉是打算在這邊長住了。

  雖說這邊的大師傅,總教頭,名義上是白景,可真正的傳道人,還是甘棠。沒法子,那場煉氣士和武夫之間的比試,花影峰實在是輸得太難堪了,而且最重要的,關係到老聾兒能否從白景那邊學成幾手精妙劍術。不得不承認,修行一事,同樣是天才,也分檔次,老聾兒自認比不過小陌,更比不過白景。

  一般來說,到了山上,就與山外市井有了仙凡之別,煉氣士再下山去,到哪裡都是鶴立雞群。可問題是山上,身邊都是山中修道之人,也怕人比人貨比貨的,很容易道心不穩,乃至於道心崩潰,大有人在。多少初登山之輩學道人,起先心比天高,結果時日一久,便泯然衆矣,淪為材質平平的庸碌之輩,何談大道登頂,日漸一日道心退轉,意氣消磨殆盡,形神枯朽如老木。假若老聾兒不在劍氣長城,嫩道人不在十萬大山,在哪裡算不得雄踞一方的豪傑?

  花影峰中,今天的老聾兒,神色嚴肅,像那坐堂開示的傳道之人,劈頭給出一番開明宗義的言論,「諸君需知修行有三境,分別在道場蒲團上,切磋鬥法中,生死戰場裡。」

  屋外,竟然還有兩個臉皮奇厚的習武之人,來自作為花影峰死對頭的鶯語峰,在門口光明正大聽老聾兒傳道。

  老聾兒也不計較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自顧自與那些修道胚子講授「三境」的強弱手。

  老劍修只是舉了個簡單的例子,一下子就讓少年少女們聽的入神了。

  只因為甘供奉提及的人物,不管是正面典型還是反面例子,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有昔年劍氣長城戰場上敵對雙方的北隱官南綬臣,有斐然,還有蠻荒甲申帳那撥年輕劍修。

  鄭大風雙臂環胸,斜靠門口,真是再玉樹臨風不過了,笑著朝屋內招手示意,可惜暫時沒人搭理他,沒事,一個個姑娘家家的,假裝心裡沒有大風哥哥是吧,畢竟臉皮薄,能理解。遙想當年,在飛升城內當酒鋪代掌櫃,相貌堂堂,言語風趣,街上多少大小姑娘,路過瞥聞之,群來立如陣,眼神能吃人。想我鄭某人多大定力,才能年復一年守身如玉。

  鄭大風與身邊溫仔細密語一句,「溫兄,在這邊住久了,還是有點意外之喜的吧?」

  溫仔細答道:「如果不是鄭兄拉著我一起來這邊,打死我都不敢來這邊。」

  溫仔細早就知道鄭兄不拘小節,但是怎麽都沒有想到,會帶自己旁聽那位甘供奉傳道的份上。溫仔細雖然在落魄山這邊已經有了個溫大宗師的綽號,跟那個鐘倩是難兄難弟,但是別忘了,出身不差的溫仔細還是一位再正經不過的靈飛宮譜牒道士。

  鄭大風搓手笑道:「那以後我去靈飛宮做客,溫兄弟記得當好東道主,別學魏檗藏著掖著,跟防賊似的。」

  溫仔細哪敢隨便答應此事。鄭大風到底不比常人,連溫仔細這種出了名浪蕩不羈的漢子,很多時候都要自愧不如。

  例如鄭大風總說自己是親眼看著陳山主長大的,就差沒說是什麽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虧得還有那個自稱編譜官的白髮童子,經常跑來鶯語峰這邊,拆臺揭老底。言之鑿鑿,有理有據,說得活靈活現,就跟當時在場、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一般。連鄭大風都吃不準了,難道我真偷過誰誰家的某某物件,某某夜在某某地的床底偷聽過床上打架?

  鄭大風沒來由說了一句,「溫兄弟,你有沒有發現,自己好像變了個人?」

  溫仔細聞言一楞,怔怔出神。有嗎?

  當他細細想去,便有幾分揪心。

  鄭大風一邊斜眼挑眉,與那屋內某個年紀最大、身段最好的姑娘眉來眼去,一邊與溫仔細繼續閒聊,「是耳目一新,判若兩人。還是恢復了本來面貌呢?與磨磚成鏡者說坐禪不得成佛,便有機會讓人言下大悟。跟你說這個道理,就用處不大了。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道理,說與臉面與大地最近的莊稼漢,說給書齋寒窗苦讀的士子,想來是不一樣的。」

  溫仔細其實才情不弱,仍然被鄭大風說得暈乎起來。

  屋內某位姑娘咬牙切齒,開始告狀了。老聾兒忍了又忍,轉過頭望向門口,以心聲說道:「鄭大風,你與溫仔細扯閒天也就罷了,別打攪屋內學生的聽課!」

  溫仔細以手扶額,沒臉待下去了,率先離去。

  鄭大風邊走邊聚音成線,與屋內那個她嬉皮笑臉道:「雖說可能性極小極小,但還是要說一句,如果有誰欺負你了,記得千萬跟大風哥哥說啊。」

  屋內女子滿臉漲紅,輕輕呸了一聲。登徒子,下流胚,臭不要臉!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肩頭一晃一晃,一高一低,晃蕩在溫仔細身邊。

  溫仔細疑惑道:「鄭兄,莫非與屋內那女子有宿緣?」

  鄭大風哈哈笑道:「就咱倆這種花花腸子浪蕩漢,哪家姑娘上輩子倒了竈,才會與我們粘上關係?」

  溫仔細無奈道:「話不是這麽說的。」

  你駡自己就好,別帶上我。

  鄭大風自顧自說道:「溫兄弟,你是清楚的,咱倆很投緣!」

  溫仔細滿臉苦笑。他只清楚一點,就說同樣在鶯語峰教拳的岑鴛機,她本來只是將自己看作一個妄自尊大的貨色,只因為跟鄭大風混得熟了,岑鴛機就覺得自己是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了。溫仔細冤的不行,他對岑鴛機可沒有半點非分之想。

  鄭大風想起了綉虎,便自然而然想起了下棋,說道:「走,手談一局,小賭怡情。」

  鄧劍枰跟著郭竹酒在花影峰這邊落下身形。

  郭竹酒站在門外,以心聲說道:「老聾兒,他叫鄧劍枰,是我師父新收的弟子,以後會經常來這邊聽課,給個座位。」

  老聾兒不太情願,還是點點頭。

  郭竹酒說道:「來這邊聽課,是謝狗的建議。」

  老聾兒望向郭竹酒,郭竹酒似笑非笑,老聾兒便笑容尷尬起來,郭竹酒臨行之前又說了一句,又讓老聾兒心情複雜起來。

  「始終不把這裡當落魄山,而是當作劍氣長城,也蠻好的。」

  老聾兒沒說什麽,內心嘆息一聲,混過避暑行宮的年輕劍修,真是一個比一個精。

  鄧劍枰先與那位甘供奉行禮,再快步坐去最角落的位置,沒有多餘的蒲團,便席地而坐,將一根行山杖橫放在膝,再快速心聲言語一句,「聆聽前輩教誨。」

  老聾兒點點頭,年紀不小,境界不高,資質一般,卻是個懂禮數的。

  繼續講課,不得不說,老聾兒傳道,確實要比某位總教頭更讓那些修道胚子更覺……有用。至少每句話聽得懂!

  山頂白玉欄桿上,謝狗坐在小陌身邊。

  小陌沈默許久,說道:「你怕我躋身十四境,我也有點擔心,如果你可以不那麽在意,我就不用擔心了。」

  謝狗恢復真容,搖晃雙腿,目視前方,故作驚訝哇了一聲,微笑道:「不像是小陌會說的話,是誰教的?」

  小陌搖頭說道:「沒誰教,就是我的心裡話。」

  白景眯眼而笑,「那我可要當真了。」

  小陌說道:「當真最好。」

  一個斜挎棉包的黑衣小姑娘,後山那邊巡山返回,恰好從白玉廣場舊山神祠廟繞過來,當她瞧見這一幕,霎時間目瞪口呆,咋辦咋辦,小陌先生跟個不認識的女子?這算不算書上說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沒有誤會吧?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該跟狗子說麽?跟狗子說了,小陌先生那邊怎麽辦?

  小米粒靈機一動,計上心來,趕緊閉上眼睛,倒退而走,心中默念,什麽都沒瞧見什麽都沒看著……

  只是躡手躡腳走了十幾步,小米粒重新繞回到大殿後邊,蹲下身,她皺著眉頭,使勁撓著臉,開始犯愁,替狗子傷心起來。

  一個嗓音在耳邊響起,「周護法,嘛呢。」

  小米粒嚇了一跳,呆呆轉頭,「啊?」

  貂帽少女伸出手指,噓了一聲,「別出聲,我在捉奸……」

  小米粒歪著腦袋,苦兮兮,「啊?啊?」

  今夜真是月黑風高,江湖凶險呐。

  好人山主在就好了。

  小陌沒好氣道:「別嚇唬小米粒。」

  謝狗一把抱住小米粒,拿臉蹭臉,哈哈大笑,「小米粒仗義啊!」

  小陌柔聲解釋道:「小米粒,方才你看到的女子,就是謝狗的真身容貌,之一。」

  小米粒如釋重負,跟著哈哈大笑起來,竪起大拇指,表揚一句,「狗子,個兒真高。」

  小陌滿頭霧水,狗子?

  謝狗拉著小米粒站起身,「走,聽課去,咱們山主剛收了個弟子,在甘一般那邊被誤人子弟呢。」

  小米粒有點緊張,小心翼翼問道:「多大歲數,個兒多高?」

  謝狗咧嘴笑道:「大高個,年輕人,是個劍修。」

  小米粒撓撓臉,嘿了一聲,挑起綠竹杖,「走,狗子,咱們瞅瞅去!」

  小陌笑容溫柔跟在嘰嘰喳喳的她們身後。

  花影峰那邊授課的道場,謝狗一到場,還有小陌,何況還有落魄山護山供奉的周米粒。

  老聾兒難免緊張,在座各位修道胚子,更是由不得他們不緊張。

  聽說山主如今在扶搖麓那邊閉關,整座落魄山,就只有這位周供奉能夠來去自如?

  其實最緊張的,是那個使勁綳著臉的小米粒才對。

  小陌他們走到最後邊,掏出四張蒲團,小米粒一坐下,就長呼出一口氣。

  謝狗盤腿而坐,大手一揮,讓那木頭人甘一般別楞著了,繼續傳道啊、教咱們劍術啊。

  老聾兒方才看了一眼小陌,這會兒好不容易穩住心神,門口那邊又多出一位青衫身影。

  來者只是笑言一句,「打攪了,繼續授課。」

  老聾兒苦著一張臉。你們在,這還怎麽教。

  鄧劍枰這個當徒弟且重禮數的,都爭不過謝次席,她已經趕忙要讓出蒲團了。

  不過陳平安只是隨意坐在小米粒身邊,雙手籠袖,面帶微笑。

  老聾兒耍了個小聰明,試探性問道:「不如隱官大人由親自講課,說一說與甲申帳劍修厮殺的諸多細節?」

  陳平安反將一軍,「不如先細說那場花影峰跟鶯語峰之間的內鬥?一幫山上修仙的,為何會輸給習武的?」

  謝狗嘖嘖嘖,「慘不忍睹,不堪回首,令人髮指,痛心疾首……」

  小米粒壓低嗓音說道:「狗子,你不是這邊的大師傅總教頭麽?」

  謝狗唉了一聲,「都是甘供奉教課,我就是個充數的,教得不多。」

  小陌只得站起身,說道:「我來解釋你們為何會輸。」

  ────

  徐遠霞在落魄山住下了。

  小米粒負責待客陪同遊覽。可能落魄山上,最仰慕這位大髯豪俠的,就是啞巴湖大水怪了,都沒有之一。

  徐大俠會寫遊記,我剛好有一大籮筐的山水故事嘞。所以每天一大清早,黑衣小姑娘就在門口當門神。

  陳平安走了一趟扶搖洲。

  顧璨選址扶搖洲這邊的全椒山,即將舉辦宗門慶典一事,悄無聲息,沒有泄露出去半點風聲。

  哪怕顧璨上次沒有當面話裡藏話,抱怨陳平安是個大忙人,陳平安肯定再忙都會參加的。

  更換容貌,陳平安到了扶搖洲那座不算陌生的金屑渡口,趕巧,在熙熙攘攘的鬧市中,碰到了兩個熟人,根本不用眼尖,委實是想要假裝看不見都難,正是一襲粉色道袍的柳大閣主,正在與幾位妙齡女修搭訕,看樣子聊得很熱絡,柳赤誠身旁還有個百無聊賴的龍伯道友,當然不是那位浩然天下昔年武夫第一人的張條霞,而是寶瓶洲野修出身的柴伯符,某種程度上,也是個足可與年輕隱官一較高低的「老金丹」了。

  陳平安走過去就是一腳踹在柳騷包的屁股上。

  柳赤誠大吃一驚,轉頭望去,楞了楞,很快認出陳平安身份,伸手抓住後者骼膊,開心得很,「咱哥倆真是默契!」

  柴伯符悄悄挪了挪腳步。

  陳平安強忍好奇,不去問這位龍伯道友當下境界。

  柳赤誠說道:「明天才是典禮,今晚是住在渡口這邊,還是直接趕路?」

  陳平安說道:「我掏錢啊?」

  柳赤誠埋怨道:「一見面就談錢,真心傷感情。」

  那幾位女修比較好奇此人身份。

  柳赤誠當然不會傻了吧唧報出陳平安的身份,只是與她們約定日期地點,屆時一起結伴去遊覽附近某處形勝。

  在她們笑意盈盈走後,陳平安問道:「就沒有認出你身份?」

  柳赤誠微笑道:「柳某人行走江湖,百花叢中,從不靠名號師門博取美人心,全憑才情容貌和真心換真心。」

  陳平安笑道:「不靠名號靠師兄?」

  柳赤誠笑容尷尬,虧得是自家兄弟不見外,換個人說這種混帳話試試看?

  柴伯符壯起膽子插了一句話「陳山主,柳閣主,你們繼續聊,我方才在鋪子瞧見有眼緣的物件,回去再瞧瞧。」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龍伯道友大可自便。」

  柳赤誠本來還要提點柴伯符幾句,你也太沒有眼力勁了,還是同鄉……可那厮身形如游魚穿梭在人流中,轉瞬即逝。

  有柳赤誠在,走在路上,都是別人主動讓道。

  即便認不出白帝城的柳閣主,只憑外出敢穿得如此扎眼,就肯定不是易於之輩,要麽有境界,要麽有靠山。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顧璨這邊,到底是上宗還是下宗?」

  這也是一個有意思的事情,白帝城要同時創建兩座宗門,誰是上宗誰當下宗,鄭居中竟然沒有任何表態,讓兩位弟子自己決定。

  柳赤誠笑答道:「是下宗,傅噤畢竟是顧璨的大師兄,顧璨不在意這種事,傅噤雖然嘴上不說什麽,心裡邊還是很在意的,顧璨沒必要為了一點虛名,讓他心有芥蒂。」

  陳平安說道:「不能說只是虛名吧,兩座宗門分出上下之別,可不是差了一點半點。」

  柳赤誠得意萬分,說道:「在白帝城道統之下,就沒差。傅噤和上宗又不可能管著下宗,顧璨和下宗也無需與上宗供奉什麽。」

  陳平安沒好氣道:「跟你說不著這個。」

  柳赤誠哈哈笑道:「確實。長久以往,將來的事情,誰說得準呢,有差沒差,我說了不算。」

  柳赤誠說道:「韓師姐心細,閉關之前,她就已經交給我一筆穀雨錢,賣書賣書一事,以後都由我來跟你對接。」

  陳平安皺眉說道:「不太合適吧?」

  柳赤誠惱火道:「陳平安,你這麽說就不地道了啊,我又不會貪墨,從中漁利賺取差價的勾當,可做不出來,況且咱倆結識多年,我是怎麽個人,怎樣的性格,你還不熟悉?」

  比如白帝城關於彩雲譜那筆源源不斷的分成收益,就一直是柳赤誠在負責打理,他不是就辦得妥妥帖帖?

  先前被龍虎山大天師親自鎮壓在寶瓶洲千年,等到柳赤誠重返白帝城,發現這筆財路,竟然就一直沒有管事的人,簡直就是一筆糊塗賬。可把柳赤誠給感動壞了,師兄器重自己到了這種地步。看來白帝城缺了自己,肯定可以運轉無礙,可到底是一種美中不足。

  按照柳赤誠的理解,被人倚重,被倚重之人,得靠本事。但是器重誰,就是個人喜好了。柳赤誠覺得自己就是被師兄器重之人。

  再說了,師兄何時倚重過誰?根本不需要的事情。

  龍虎山當代大天師趙天籟,當年親自下山,攜天師印和仙劍,將他柳赤誠鎮壓在寶瓶洲一千年。

  傻子都知道,一位飛升境圓滿,教訓一個玉璞境。需要如此興師動衆?

  說一千道一萬,不都得歸功於自己有個師兄?

  似乎柳閣主看待問題的角度,總是這般不走尋常路。

  陳平安一本正經解釋道:「聽說你做買賣,可是一把好手,怕你不念朋友情誼,幫著自家師姐胡亂殺價。火龍真人就說你做生意相當老練,爽快之餘,頗為精明。」

  柳赤誠就喜歡聽這種話,這厮本就穿著一件粉色道袍,人飄了,愈發雙袖飄搖,滿臉喜色感嘆道:「老真人看人還是很準的!」

  陳平安聞言憋了半天,沒說什麽,只是拍了拍柳赤誠的肩膀,賺這種傻子的錢,良心上過意不去。

  柳赤誠爽朗笑道:「自家兄弟,休要多言。」

  韓俏色如今正值閉關,師兄鄭居中為她在某處秘境開闢了一座道場,看樣子,如果她無法一舉證道飛升,是不用出門了。

  而她被分家到顧璨這邊,顧璨也沒有要給她一個什麽顯要職務的意圖。

  先前陳平安的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宗門慶典,辦得已經足夠潦草了,顧璨這般更不上心。

  白帝城作為祖庭正宗,當師父的鄭居中,沒有出現。

  師兄傅噤,沒有特意從蠻荒天下那邊趕來道賀,就只是用飛劍傳信手段,送來一份賀禮,不薄,卻也難稱豐厚。

  顧璨沒有邀請任何觀禮之人。

  只說副宗主,由劉幽州擔任。作為皚皚洲劉聚寶的獨子。發生這麽大的事情,劉氏那邊竟然沒有任何表示。

  成為一座宗門的二把手,可不是給宗門仙府當供奉、客卿可以比的。

  柳赤誠突然嘖嘖道:「果然還是你面子大,專程在這邊等你。」

  前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顧璨站在道上,望向他們這邊。

  曾幾何時,一場物是人非的久別重逢,是某人用一個耳光作為開場白的,挨打的,竟然依舊滿臉笑意。

  陳平安,你來了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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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1-9 20:44:1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都曾少年游


  黃昏裡,大片的火燒雲,大地之上有條江河,蜿蜒如一條金蛇。

  三道劍光拖曳出長長的流螢,所到之處,雲海中有悶雷一般的轟鳴聲。

  劍氣十八停的運氣之法,鄧劍枰學得不快不慢,不快,是相較於劍氣長城那撥出類拔萃的劍道天才,不慢,大概是因為有當年的陳平安墊底。

  陳平安沒有把謝狗當外人,她又是典型的一聽就會、一會就精通,很快就演練了幾遍,劍氣運轉毫無凝滯。

  論練劍資質,寧姚跟謝狗確實是天才裡的獨一檔。

  謝狗學成了這門手藝,便誇了幾句劍氣長城的底蘊,這就讓自認尚未真正得其法的鄧劍枰有壓力了,以心聲詢問陳平安自己是不是資質不夠好。陳平安一時無言,你跟誰比資質不好,偏要跟謝次席比這個,就安慰這個新收的弟子幾句,只說不必心急,循序漸進,如排兵布陣,穩扎穩打。

  御風途中,謝狗有些眼饞那綠竹杖,「山主,也送我一根登山杖唄?咱都是每天有寫山水遊記的人了。」

  陳平安婉拒道:「不需要,你不是一個喜歡多管閒事的人。」

  謝狗猶不死心,信誓旦旦道:「我以後可以多管管。」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你遇見的閒事,管還不如不管?」

  謝狗有些鬱悶,嘴上哼哼哈哈,拳掌遞出,在那雲海中打出窟窿或直線無數。

  陳平安笑道:「如果當真眼饞,你哪次單獨外出,覺得自己管好一兩件閒事了,回山的時候再跟我討要。」

  不過陳平安不覺得謝狗會對此物上心。畢竟今日心心念念明天睡醒就忘的人與事和物,何曾少了。

  陳平安轉頭對鄧劍枰說道:「到了清境山稍作休歇,之後我們就繼續趕路,既不御劍跨海也不乘坐渡船,我會傳授你一道上古秘傳的三山符,能夠頃刻間縮地無垠,跨洲遠遊。你如今境界是金丹,可能會有點吃力,但是有我跟謝狗在旁,問題不會太大,屆時在寶瓶洲南岳落腳之時,神魂激蕩,剛好也能勘驗你魂魄和陽神陰神的細微處,看看有無需要查漏補缺的地方。」

  傳授符籙和訣竅之後,陳平安又給鄧劍枰仔細說了三山符使用的規矩和禁忌,最後再與他叮囑一句,劍氣十八停和三山符,都是落魄山秘傳,不要輕易對外泄露。鄧劍枰自然銘記在心。彷彿就山之前,只覺得山岳巍峨,入山之後,才知山巔更是有神明。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確實撿漏了,鄧劍枰資質一般,但是很像遠古道士,向道之心堅韌,得道之心純粹,只要哪天開竅,練劍就快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以後多指點幾句,反正要拐騙柴蕪當親傳,有機會就讓劍枰旁聽,同樣內容,一教教倆,賺到了。」

  謝狗曉得自家山主在自己嫡傳那邊的糗事,哈哈笑道:「山主教不了天才,我教不了不是天才的,還挺互補。落魄山牛啊。」

  陳平安笑呵呵道:「見過拍馬屁的,真沒見過你這麽角度刁鑽的溜鬚拍馬。」

  鄧劍枰雖然聽不見他們的心聲交流,但是眼角餘光發現他們的細微神色,估計師父和謝次席在聊什麽大事吧。鄧劍枰再次感嘆不已,落魄山風氣真好。

  謝狗沒來由詢問一句,「山主你還這麽年輕,就已經有了趙樹下當拳法的關門弟子,鄧劍枰不會又是你在劍道收取的最後一位嫡傳吧?」

  陳平安搖頭道:「如今親傳弟子有七個,爭取有朝一日有十餘名親傳吧,數量再多也沒有什麽必要。」

  崔東山,裴錢,曹晴朗,趙樹下,郭竹酒,寧吉,鄧劍枰。

  七位學生弟子,跟陳平安學拳的,其實只有裴錢和趙樹下。

  陳平安想起一事,覺得必須提醒鄧劍枰一句,「你有個小師兄叫崔東山,就是青萍劍宗的第一任宗主,以後他如果說要為你護道一程之類的,或是要跟你談談心、聊聊人生志向什麽的,你別理他,直接搬出師父,你也可以找裴師姐和曹師兄告狀。」

  鄧劍枰雖然不明就裡,還是老老實實答應下來。

  期間陳平安收到一封飛劍傳信。

  謝狗探頭探腦,掃了幾眼內容。是好鄰居夜遊神君寄來的密信,讓陳平安儘早給出某個確切日期。

  信的末尾文字,謝狗只覺得有一股撲面而來的怨氣呐,原來是魏夜遊提醒不要再拖了,真要鐵了心拖延也無妨,麻煩陳山主自己去跟皇帝陛下明說一句,別讓他魏檗來當這個兩頭不討好的。

  簡而言之,只要陳平安這邊定好了日期,大驪朝廷就會立即著手安排具體行程,空懸多年的國師之位,京城御書房小朝會的那張老舊椅子,就有了名正言順的新主人。

  陳平安默默將密信收入袖中,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不當場回信一封?隨便寫幾句敷衍敷衍也好,魏夜遊怪不容易嘞。」

  朱老先生都說了句公道話,魏神遊就像是給咱們落魄山打長工的,關鍵是地主老爺還從不給工錢。

  陳平安微笑道:「一回到扶搖麓道場就可以敲定日期。呵,都是當夜遊神君的人了,急什麽。」

  肯定在五月初五之前,反正再晚也晚不過這一天。

  謝狗恍然大悟,好像當初山主好說歹說,怎麽勸魏檗與中土文廟報備夜遊神號都不成,結果?

  陳平安說道:「你知道大驪朝廷那邊提了個要求,希望我這邊稍微講一講排場,帶上幾個能打的。但是我現在猶豫要不要帶劍枰他們一起。」

  謝狗習慣性微微皺著眉頭,歪著腦袋,啥意思?

  陳平安一看到這種表情就哭笑不得,其實落魄山上,這是青衣小童的招牌動作。

  朱斂的評價很到位,地主家的傻兒子,眼睛裡有一種清澈見底的無知。

  陳平安解釋道:「以前如何是老黃曆,未來如何才是重中之重。裴錢,寧吉,柴蕪,還有劍枰他們,就是落魄山的未來。」

  謝狗確實入山晚,所以錯過了上次的落魄山觀禮正陽山,這次可不能再錯過了,小米粒每每在山中說起此事,得意得很,說她往那某某山頭一站,雙臂環胸,滿臉嚴肅,覺得自己當時的個頭,至少有一丈高!

  在落魄山中,謝狗除了會跟白髮童子一起瞎逛,不管是驟雨過,打遍新荷,還是那月如霜,新月如鈎,只知道場不知家為何物的貂帽少女,還喜歡跟黑衣小姑娘扯閒天,喜歡聽青衣小童不打草稿的吹牛皮,跟粉裙女童去山外市井購物。

  在清境山邊界落地,陳平安放慢腳步,徒步走向青虎宮所在主山,讓鄧劍枰穩一穩氣機。

  在青虎宮這邊,陳平安是老熟人了,很快就有下院道士去主山宮觀通報。

  整個清境山地界,是允許外鄉道人在諸峰結茅清修的,只需逢年過節,備點山貨土産,與青虎宮那邊意思一下就行。

  早年青虎宮道士搬去寶瓶洲之前,沒有這麽好說話。搬回清境山之後,許多舉措,就顯得大氣了。

  道家一向重養身更重養神,朝山路上,常見道士在作鍛煉體魄的養氣功夫,看似動作舒緩,卻又一氣呵成,看客無論習武、煉氣與否,都會覺得賞心悅目。

  鄧劍枰欲言又止,謝狗受不得這個,大老爺們忒不爽利了,她就想要提點幾句。

  陳平安猜出鄧劍枰的心思,笑問道:「是想問曹慈的事情?」

  鄧劍枰神色尷尬,還是老老實實點頭,承認此事。

  謝狗竪起大拇指,贊嘆道:「英雄好漢,真豪傑,剛拜師,就問自家師父關於連輸幾場之人的事情,咋的,想幫師父報仇?大志向!」

  鄧劍枰愈發無地自容。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不用認識曹慈,跟他見面說話,更不必問拳,我們就都知道他肯定是一個驕傲的人。」

  鄧劍枰點頭。純粹武夫,一樁樁一件件,事跡完全等同仙跡,外人可以想像曹慈的風采。

  陳平安再補了一句,「跟曹慈真正熟悉過後,就會驚訝他怎麽可以如此不驕傲,如此平常心。」

  鄧劍枰很意外,師父竟然這般推崇同齡人的曹慈?記得在家鄉北俱蘆洲那邊,武夫都是輸拳不認慫的,即便心服也是口不服。

  武夫曹慈的平常心,劍修愁苗的豁達,儒生溫煜的務實,等等……陳平安都會由衷佩服他們,當然,還有陸地酒仙劉景龍。

  謝狗輕輕拍心口,哈,山主,如此說來,曹慈跟我很像啊,出門在外都不顯山露水,平易近人。

  鄧劍枰心情古怪,壯起膽子問道:「師父跟曹慈是武道路上亦敵亦友的關係?」

  陳平安沈默許久,關於此事,第一次吐露心聲,緩緩說道:「我想贏他,又怕他輸。」

  鄧劍枰一時半會無法理解陳平安的心思,謝狗扶了扶貂帽,代為解釋道:「很想贏,是學武之人,誰不想爭個第一,誰甘心當老二。不想贏,是怕武道最高處,已在自己腳下,到此為止了。若是我很強,前邊高處猶有更強者,這大道,就尚未登頂,還能繼續走下去。不是真喜歡學拳,說不出這種話。」

  鄧劍枰到底不笨,很快察覺到其中的一點「語病」,問道:「自己是第一,不也能繼續拔高武道的高度?」

  陳平安笑著點頭。

  謝狗唉聲嘆氣起來,「所以說你不是練武的料,道法自己修,武學向外求,沒有宿敵和苦手的江湖,就沒意思了,變成了一個成年人欺負一堆孩子。」

  陳平安坦誠說道:「說到底,還是沒信心贏曹慈。」

  謝狗側過身而走,學小米粒抬起雙手,朝自家山主翹起大拇指,「海量!」

  陳平安笑道:「喝酒不能太魏羨。」

  謝狗捧腹大笑起來,魏羨有點意思的,常說柴蕪的資質跟他的酒量一般好,害得柴蕪一步躋身了玉璞境,反而比誰都懵。

  聽說落魄山那位陳山主又又又登門造訪了,青虎宮裡邊的道士們,霎時間心情複雜起來,宮主祖師近期好像並未開爐煉丹啊。

  觀主陸雍正在與一個徒孫輩的小道童在老龍潭旁垂釣,道號「仙岫」的弟子趙著趕來此地禀報消息。

  趙著是老真人最寄予厚望的得意弟子,小道童便又是趙著最為器重的親傳弟子,孩子是前幾年雲遊途中親自帶上山的,宅心仁厚,天真無邪,上山修道不過五年,陸雍時常親自傳授道法,說這孩子耐煩,很適合煉丹。小道童心思簡單,觀內道士都說師公與那位年輕隱官關係莫逆,師父又當了落魄山的客卿,那他就自然而然對那位陳劍仙心生親近。被師公牽著手,孩子抬起頭,神色認真詢問一句,師公,咱們觀內的丹藥還有存貨嗎?可別讓陳山主空手而歸。

  陸雍臉色尷尬,粗略解釋一句,煉丹一事規矩多,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缺了哪樣,都會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處境。

  趙著輕輕一拍孩子的道髻,欲言又止。

  老真人拈須沈吟片刻,笑道:「孩子此刻恰好跟貧道一起,隱官恰好在此時上山,該是這孩子的緣法,你我不必矯情。」

  趙著聞言點頭,眉宇間的陰霾淡了幾分。

  陸雍帶著幾位管事道士一起出門待客。

  陳平安打了個稽首禮,滿臉笑意道:「真人放心,純屬路過,討杯酒喝,不求丹藥,不打秋風。」

  老真人放聲大笑,伸手抓住陳平安的骼膊,「惡客登門,惡客登門,竟然一見面就拐彎抹角駡主人吝嗇。」

  鄧劍枰將這一幕看在眼裡,由此可見,落魄山與清境山的關係非同尋常。

  先前路過清境山地界,但是他們沒有登山,姐夫倒是隨口提了一嘴,說這邊道氣濃郁,得天獨厚,是難得一見的出龍之地。

  陳平安介紹了鄧劍枰的親傳身份,陸雍一行道士自然誠心恭賀,年輕人能夠拜入隱官門下學劍修道,好大福緣。

  身為落魄山客卿的趙著也說了自己徒弟的情況,甘興,暫無道號。小道童不怯場,與陳劍仙解釋說是興旺的興,不是心情的心。

  謝狗冷不丁說道:「山主,奇怪,趙客卿身邊這孩子修道根骨還行啊,為何身上的死氣這麽重,糾纏不休,好像浸染頗重,已經與命理都纏繞在一起,處理起來,比較麻煩。我當然能隨手一劍斬卻這股死氣,卻要傷到孩子的大道根本,若是純陽道友在場就好了。」

  陳平安其實也看出小道童身上的古怪氣息,「人身如廟宇,神不占住,野鬼就來搶地盤,久而久之,宛如淫祠,走了偏門。如果不上山修道還好,身為凡夫俗子,說不定還會有點偏門運,可是進了青虎宮,就跟本地無形中的厚重道氣犯衝了,所幸清境山雲水輕清,地氣醇厚,雙方還不至於打架,可就像無時不刻都在吵架,長久以往,孩子就會精疲力盡,越來越神弱氣虛。老真人好似有過補救的嘗試,終究是治標不治本。恐怕再拖下去,就必須送孩子下山了。」

  謝狗問道:「青虎宮這邊不是剛好擅長煉製羽化丸嗎?還算對症下藥?」

  陳平安說道:「就怕已經吃過了,小道童才能維持當下處境。」

  謝狗問道:「山主想出手?有沒有把握?」

  陳平安說道:「畢竟事關重大,我要臨時作些準備。」

  謝狗咧嘴一笑,既然山主都這麽說樂,那就穩當得很。

  謝狗轉頭對鄧劍枰語重心長一句,「劍枰啊,咱們山主懂得東西很多的,慢慢學,我輩苦心學道人,莫要入了寶山空手回。」

  名字加個啊字後綴,這股風氣也不知誰帶上山的。反正謝狗覺得很順口。

  鄧劍枰使勁點頭,這一路御劍遠遊,對這位少女姿容的次席供奉,愈發尊敬起來。天資高,脾氣好,心胸廣闊。

  陳平安先與趙著詢問了孩子的生辰八字,再彎下腰,與那名叫甘興的小道童笑道:「伸出手來。」

  懵懵懂懂的小道童伸出手,陳平安先握住孩子的手,輕輕掂量摸骨一番,隨後雙指並攏,在孩子手心寫了一個字,「敕」。

  掌心文字,金光熠熠,一閃而逝。金玉聲響大振,與此同時,陳平安心中默念一句,「退散。」

  陳平安收回手,就像一個和藹的長輩,揉了揉孩子的腦袋,再笑言一句,「山居幽靜,我輩學道人,精神抖擻,努力修行。」

  小道童茫然點頭。

  孩子心中難免疑惑,抬頭看著那個笑容溫和的男人,脾氣這麽好,真是一位大殺四方的劍仙麽?

  聽說自家清境山地界有位功勞很大的山水供奉,勤勤懇懇護佑山頭大幾百年了,輩分很高,這些年連祖師堂議事都不參加了,還懇請師公他們每逢某人登山,定要事先知會一聲,就是為了躲這位「隱官」。師公勸過幾次,不管用。

  陳平安以心聲與老真人和趙著說道:「我暫時只是以符法穩住甘興的心神,敕字一符三意,山水雷,儘量走溫醇的路子,不敢讓孩子人身小天地之內的動靜過大。所以回頭趙著還需帶著甘興走一趟寶瓶洲,到時候直接去扶搖麓找我,我如今臨時道場就在那邊。」

  老真人稽首致謝,「有勞陳山主。」

  趙著則讓孩子跟著自己一起與陳山主道謝。

  一聽說很快就可以下山玩耍,要出一趟遠門,孩子高興得很。

  在青虎宮內,陳平安都沒有喝酒,閒聊幾句就起身告辭。所謂閒聊,倒不是全是雞毛蒜皮和客套寒暄,更多是心態和位置使然。

  比如陳平安跟老真人詢問了一些接觸到寶瓶洲南方老修士、老門派的觀感如何,陸雍也想要讓趙著這一輩的弟子,帶著晚輩們出去歷練歷練,那麽沿著中部大瀆走一趟就是個不錯的選擇,此外青萍劍宗,太平山,大泉王朝,玉圭宗,這些地方肯定都是要去的。

  小道童滿臉漲紅,想說話又不敢說的模樣。

  陳平安笑問道:「甘興,有事?」

  小道童偷偷看了眼師父和師公,老真人撫鬚而笑,鼓勵道:「說就是了,陳山主來我們青虎宮,就是自家親戚串門。」

  小道童說道:「陳劍仙,那我就跟你說個事啊,我們有位護山供奉,是本土妖族出身,他好像很怕你,一聽說你登山,就又出門散心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好奇問道:「老陸,仙岫道友,你們就沒跟這位供奉說起落魄山的情況?」

  趙著無可奈何,「說了,沒用。我們這位護山供奉心思單純,喜歡認死理,非但不聽勸,反過來說我們只是跟陳平安、陳山主關係熟悉,其實跟劍氣長城的隱官並不熟,到時候那姓陳的一發狠,要砍他,跑都跑不掉,丟了性命不說,還連累青虎宮跟落魄山關係交惡,犯不著,不如每次躲著點,那姓陳的總不能三天兩頭來清境山做客吧。」

  陳平安忍俊不禁,打趣一句,「聽著還很在理。」

  老真人更是放聲大笑,略微圓場一句,「不知者不怪。」

  謝狗更是樂呵,不知道咱們山主有兩把飛劍,就叫初一和十五嗎?

  陳平安看了眼謝狗,貂帽少女便習慣性歪著腦袋,霎時間眼神清澈起來。

  陳平安只好不管謝狗,反正她心大,又是當面,便徑直與孩子說道:「甘興,你可以與那位護山供奉明說,我身邊這位次席供奉,就是一位蠻荒劍修,她的道侶也是同樣身份。」

  甘興點點頭,「陳劍仙,我聽明白了!」

  謝狗突然張牙舞爪做鬼臉,嚇唬那孩子。

  甘興紋絲不動,只是好奇,她在做什麽?

  謝狗先是悻悻然,隨即開心起來,哎呦喂,長得太漂亮也不好,嚇唬孩子都做不到。

  臨別之際,陳平安又給小道童贈送一柄袖珍小劍,臨時鑄煉而成,笑道:「是我家鄉那邊的習俗,鑄劍的老師傅會根據自己的經驗,按照孩子的性格和氣息,送出不同的小劍,不是什麽仙家法寶,就是討個好兆頭,幾乎家家戶戶都要,放在書齋或是隨身攜帶,都是可以的。」

  隨後等到鄧劍枰祭出三山符,他們一步跨洲,徑直來到寶瓶洲南岳山頭。

  青虎宮這邊,老真人笑著從孩子那邊討要小劍一觀,劍身篆刻一行文字,寓意極好,一看就是年輕隱官的字跡,端正。

  「吾善養浩然氣。」

  小道童見師公愛不釋手的模樣,便提醒一句,「師公,記得還我啊?」

  老真人將小劍遞還給孩子,笑駡一句,「小氣鬼。」

  小道童哪裡會怕師公,小心翼翼收好小劍,做了個鬼臉。

  寶瓶洲五岳,只有南岳梓桐山,僅有一座名為采芝山的儲君之山。

  范峻茂不但自擬神號翠微,獲得文廟的認可和封正,還有意外之喜,得到一塊「天下青山」的匾額。

  而這塊匾額就高懸在山腳牌坊這邊,很符合范峻茂的行事風格,高調,張揚,既不含蓄,更不矯情。

  來此禮敬的朝山香客絡繹不絕,無一例外,都會在此停步,仰頭看那匾額,許多長輩還會教孩子認字。

  路邊有個蹲著乾嘔的背劍青年,單手撐著一根竹杖。身邊站著個雙手籠袖的男人和一個貂帽少女。

  謝狗說道:「底子確實比預期弱了點。」

  清境山在桐葉洲北端,南岳梓桐山在寶瓶洲最南邊,再加上謝狗在這個過程當中,還負責出手幫忙鄧劍枰穩住道氣,所以這趟手持三山符的跨洲遠遊,水分較大。

  陳平安說道:「劍枰在弱冠之前,多是在顛沛流離,能有現在的體魄底子,實屬不易。」

  他們有一炷香功夫可以在此逗留。

  上次大驪京城御書房議事,范峻茂給南方諸國當了一回說客,比較蹩腳,不太稱職就是了。

  不談修為,只說官場手腕,范峻茂哪裡鬥得過兵部尚書沈沈、禮部趙端瑾那些老狐狸?

  等到大驪禮、兵兩部聯名的國書一出,哪有某國朝廷或是某個仙府敢去北邊的大驪京城,讓鴻臚寺幫忙安排住處?

  謝狗問道:「找那范峻茂敘敘舊?」

  陳平安聽出其中的一語雙關,問道:「與范山君的神道前身打過交道?」

  謝狗嘿嘿笑,「當年她比較好戰,我也不差,這不就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

  陳平安疑惑道,「那為何上次在大驪京城,范山君沒有認出你?」

  當時謝狗跟小陌就在屋外的廊道裡邊。

  謝狗趾高氣揚,笑哈哈道:「我如今連自己都快不認得自己了,她如何認得只是打過一架的過客。再說了,非高位神靈轉世,大多會失去一些記憶的。而這些所謂的記憶,就是遠古神靈神位的關鍵所在,那誰誰不是說了嘛,就是小陌的朋友,那個陸老三,猜測一條虛無縹緲卻無處不在的光陰長河,極有可能就是無數個億兆瑣碎記憶的匯總和布置……」

  陳平安輕輕揮手,示意謝狗將這個話題打住。我們這位陸掌教還真是願意跟朋友交心。

  謝狗問道:「咱們就這麽杵在山腳?」

  陳平安說道:「上次御書房議事,讓她有點下不來台,估計我們就算讓人通報,還是會吃個閉門羹,說不定還要為難禮制司女官與我們回復一句『范神君剛剛說了她不在山上』。」

  謝狗笑道:「這是她的老脾氣了,半點不意外。」

  陳平安調侃道:「對待范山君跟青同,謝次席的態度差別很大啊。」

  謝狗撇撇嘴,「我認可和不認可誰,皆不問出身背景。」

  出人意料,就在陳平安打算領著謝狗和鄧劍枰去山腳附近街市閒逛之際,范峻茂使了個障眼法,竟然願意親自出門待客。

  不過沒有上山,范峻茂就是循著陳平安幾個的先前方向,一起去市面繁華的街道,沿街香火鋪,說書場,酒樓客棧應有盡有。

  山上無事,天下太平。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道:「難得。」

  范峻茂滿臉煩躁,「待人接物,迎來送往,官場文章,通篇廢話,不得片刻清閒,禮制司那邊都是酒囊飯袋,什麽人都敢往山上帶,什麽礙於人情,他娘的,我堂堂翠微神君的面子就不是面子了?每天見這見那,明天後天見誰都是安排好了的,還讓我審定,審定你大爺啊,全是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貨色,見你們幾個,總好過見他們。」

  范峻茂確實鬱悶,如今南岳諸司主官和管事的,都是當年跟著她一起打生打死的,品行沒話說,可是處置庶務的能耐,真是讓人著急。

  鄧劍枰聽得咋舌,這位大名鼎鼎的翠微神君,真是……性格鮮明。

  陳平安笑道:「與禮制司那邊先談好,這般忙碌個七八年,以後管你是哪國的皇帝、太子,誰家的宗主、掌律,一概不見了。」

  「好人未必當得了好官。當然也不是說官位座椅,就要讓壞人占了去。況且多少擅權貪官一開始委實都是奔著當造福一方的清官、青史留名去的。只要是混官場,公門修行,山上山下差不離,與儒家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在『名實』二字上兜兜轉轉,算是異曲同工吧,無非是在人性與人心上邊下功夫。」

  「身為一岳之尊,統轄萬千山水,職責所在,前期這類繁縟禮節是跑不掉的,太不近人情,肯定不行,禮制司那邊也會為難。只是等到別人適應了你的太好說話,別人容易不好說話。禮制司畢竟只是南岳二十來個衙署中的一個,可以適當提醒他們一句,不要拎不清誰大誰小,誰先誰後。」

  范峻茂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反正臉色是不太情願的,「你如今官大,且聽你一聽。」

  陳平安笑道:「你如果真想省心省力省事省時,我這邊也有個方便法門,要不要聽?」

  范峻茂說道:「早說嘛。」

  陳平安說道:「不當神君。無官一身輕。」

  范峻茂瞪眼,「陳平安,你是不是餿飯吃多了,盡出些餿點子?!」

  南岳才得神號就辭官,范峻茂再不把規矩當回事,也不敢這麽跟中土文廟掰手腕。

  陳平安笑道:「那就退而求其次,找個裡裡外外都能服衆的幫手,你就可以放放心些當甩手掌櫃了。」

  范峻茂無奈道:「上哪找這麽一號人物。我本就是山君,給誰燒香許願去?」

  陳平安微笑道:「這不就是答案了?」

  范峻茂沒好氣道:「我這趟下山,只為散心,不是跟你扯這些機鋒的。」

  陳平安不置可否。

  謝狗突然開始套近乎,「峻茂啊,你其實不用施展障眼法的,大搖大擺走在大街上,保管沒誰認得出你來,至多至多是覺得哪家姑娘,不漂亮是不漂亮,不過長得真有福氣,貌似跟山君娘娘還有幾分相似嘞。」

  不知是被一聲峻茂給說蒙了,還是被後邊的言語給氣到了,總之范峻茂就沒搭腔。

  謝狗不以為意。自己看得上眼的人物,若是沒點脾氣,豈不是證明自己眼光有問題?

  范峻茂以心聲問道:「撇開你我身份不談,不覺得大驪朝廷的手伸得太長了嗎?一國即一洲的老黃曆,畢竟已經翻篇了。如果我沒有記錯,儒家做事喜歡講求一個師出有名?大驪宋氏再非一洲正統所在了,這也得怪綉虎,留給你這麽個爛攤子,承諾戰後允許復國,如果一開始就不提這茬,當年誰敢有異議,當年整個寶瓶洲,還有資格穿龍袍的,就只剩下宋和一個了。哪怕退一步,約定大戰落幕,如今南部諸國必須始終承認大驪朝廷為宗主國,也好過現在的人心蠢動?既行霸道,綉虎和大驪就該乾脆一做到底,結果半路轉去王道,綉虎當時是怎麽想的,他又不是那種謀求身後名的讀書人,完全沒必要多此一舉才對啊?」

  陳平安嗯了一聲,表示認可,然後緩緩答道:「你當時在氣頭上,可能忽略掉我說的某句話了。寶瓶洲要做好十年之內再有第二場大戰的心理準備。估計在座諸位,不少都覺得我是在危言聳聽。但你肯定是例外。」

  范峻茂點點頭。習慣了太平世道的人們,都會覺得世道太平是一件很天經地義的事情。

  陳平安繼續說道:「宋和私底下找過我一次,就在一條鄉野小路上,雙方聊得很開誠布公,我曾經直接問他想不想恢復大驪王朝鼎盛時期的版圖,大概他知道這個問題必須回答得很小心,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回答說很想,但也許他和大驪鐵騎都做不到了。說這句實心話的時候,宋和其實還是用了點話術的,而且看著我的眼睛,想要找到我最真實的內心想法,很正常,終究是一個當慣了皇帝的人。我就問他,一國半洲,宋和能做什麽,一國一洲,大驪又能做什麽。他顯然早有腹稿,回答得滴水不漏,於是我又問他,寶瓶洲有哪些我們人人認作習慣卻實則不對的地方,既然明知不好敷衍,那他就回答不上來了,說要再想想。我又問他,為何守了一萬年的劍氣長城為何會守不住,浩然九洲最小版圖的寶瓶洲為何擋得住蠻荒妖族,有沒有一些獨到見解。他顯然有些緊張,我就說這只是一道附加題,可以想一想,不必有答案。」

  范峻茂默然。

  謝狗以心聲笑道:「劍枰啊,聽見沒,范山君已經被繞進去了,都忘記她最早提出的問題啦,咱們山主,你的新師父,厲害吧?」

  鄧劍枰這才回過神,細細咀嚼一番,「師父算是給出答案了,沒有用上……話術。」

  街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陳平安時不時側過身給人讓道,或是他人給陳平安讓路。

  陳平安雙手籠袖,神色淡然道:「奈何這人間,這天下,這世道,山上做了神仙便不當人的王八蛋,實在是太多了。齊渡以南,尤其多。」

  范峻茂點點頭,「畏威不畏德之人,自古多如過江之鯽。山上山下,本該道尊於勢。」

  陳平安岔開話題,笑道:「先前我在一座律宗古寺內抄經,有一夥大香客詢問方丈,養生之道。老和尚只說富家子弟,衣食無憂,想要強身健體,哪裡需要什麽精妙的修養學問,不過是少坐轎子多走路,少喝花酒多吃素。寺內放生池旁有棵老樹,枯木逢春,便又有居士詢問方丈,是不是和尚高深道力使然。老和尚當時淡然回答一句,多澆水。」

  范峻茂會心一笑,道:「真佛只說平常話。」

  陳平安說道:「我們還要繼續趕路,就不打攪范山君返山繼續待客了。」

  范峻茂停下腳步,白眼道:「儘管冷嘲熱諷,等你當了大驪國師,到時候看我是怎麽個態度。哈,一船東去一船西,風水順逆勢不同,要問順風船上客,明朝風向依舊麽。」

  謝狗趕緊扶貂帽,大吃一驚,「劍枰,怎麽辦,這婆娘開始拽文了,我吃了沒有準備的虧,文鬥不過她。」

  鄧劍枰無奈道:「謝次席是知道的,我向來不善言辭。」

  陳平安微笑道:「水波起伏,風來風往,境隨心轉,不動如山。」

  范峻茂一笑置之,打道回府。

  鄧劍枰神色誠摯,語氣異常堅定,「師父,你可以不要求我們為師門道統和落魄山做什麽,但是身為弟子,授業於師,學道於山,卻不能完全沒有這份報答師門的心思。弟子魯鈍,懇請師父提一二要求,也好心無旁騖,埋頭努力。」

  謝狗對鄧劍枰頗為刮目相看,這楞頭青平時瞧著悶不吭聲的,不曾想膽兒挺肥啊。這才拜師學藝幾天,都開始教師父做事啦?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從今往後,只要仗劍下山,雲遊四海,多交朋友,管好閒事。」

  管好閒事。

  鄧劍枰在心中默念幾遍。

  之後陳平安他們來到仙游縣附近的一座山頭。

  去縣城內敲開一座武館的大門,鄧劍枰跟在師父身後,發現一群年輕武夫在練拳走樁,打熬筋骨,呼呼喝喝的。

  但是有一個老人,大概是這座小武館的主人,躺在藤椅上,手持蒲扇,竟然睡著了,鼾聲如雷,聲勢不小。

  掏了錢來武館裡學藝的,好像對此習以為常,反正有師兄指點,不差館主師傅那幾句老掉牙的車軲轆話。

  武館不少青壯漢子都認得這位青衫客,之前來過,跟師傅關係很好,師傅偶爾喝酒,吹吹牛皮,也會說他們仨曾經一起闖蕩過江湖,路過山山水水無數,路上聯手斬妖除魔,見過的奇奇怪怪,多了去,當年都是他罩著倆初出茅廬的楞頭青,如今聽他們喊一聲徐大哥,不虧心……

  陳平安伸手示意,不必喊醒他們師父,熟門熟路搬來一條竹椅,坐在藤椅一旁,舒舒服服靠著椅背,翹起二郎腿,開始抽旱煙,雲霧繚繞,面容模糊,幾次轉頭,想要大笑著將昔年的大髯遊俠別睡了,趕緊起來喝酒,再與他說,你那部修來改去就是不肯版刻出書的山水遊記,我已經與蘇子討要來了一篇序文,還有白也和辛濟安的詩詞,我厲不厲害,你不得先幹幾碗酒……

  收起旱煙桿,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雙腿伸直,就那麽慵懶靠著竹椅,閉上眼睛,想要眯一會兒,忙裡偷個閒。

  鄧劍枰看了眼謝次席,咋辦?謝狗咧嘴一笑,恁大事兒,好辦,我先送你去落魄山。

  丟給甘一般就是了。

  等到陳平安睜開眼,驚訝發現竟然是夜幕沈沈的時分,自己身上也蓋了一件衣服。

  鄧劍枰肯定已經身在落魄山那邊了,不過謝狗就躺在一旁的藤椅上,故作老氣橫秋,晃動蒲扇,優哉游哉。

  陳平安問道:「睡了多久?」

  謝狗神采奕奕,「一小會兒,不耽誤事。」

  陳平安咦了一聲。

  謝狗哈哈大笑,「小陌回家啦,正給徐大俠在竈房那邊打下手呢,兩爺們系圍裙的模樣,好看極了。」

  陳平安眯眼而笑,重新靠著竹椅,「那咱們就等著開飯。」

  謝狗用蒲扇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山主,真不是我挑事啊,徐大俠見你呼呼大睡,一口一個臭小子,輕聲駡你好多遍呢。」

  陳平安柔聲笑道:「怕我醒了駡回去。」

  謝狗使勁點頭,「誰說不是呢。」

  人間崎嶇行路難,知己且共從容,中年便中年,老人便老人,都曾桂花載酒少年游,醉捋大髯,打濕道袖,挑高草鞋。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3-10-23 07:58:3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為何就山,可問春風


  好似白雲一朵的少年回到桐蔭渡船,見那貂帽少女蹲在船頭梯子旁,崔東山笑問道:「謝次席是蹲茅坑還是堵我呢?」

  謝狗懶得起身,伸手擋在嘴邊,問道:「崔宗主,你真能給那青秘指明一條合道之路?沒誑他?」

  崔東山便跟著蹲下,唉了一聲,「吾家門風,以誠待人。說是五五之間,就是一半一半,絕不欺人。」

  崔東山哼哼唧唧,摔了摔袖子,「我可是當宗主的人,臉面比金子還貴重。」

  謝狗將信將疑。

  崔東山好似後知後覺,滿臉驚恐神色,「謝次席如何曉得這種密事?莫非我與青秘道友眼見四下無人,並排在小巷牆角根那邊澆水的事,不會也被看了去?我可是個黃花大小子啊,這要傳出去,以後還怎麽見人……」

  謝狗咧嘴笑道:「又不是拉屎,有什麽好看的。」

  崔東山倒抽一口冷氣,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謝次席在落魄山修行沒幾天,聊天功力暴漲啊。

  裴錢在船頭散步,說道:「無非是成與不成,不就是對半分。」

  謝狗一臉茫然,「啊?還能這麽搞事?」

  難道自己混了一座假的落魄山?哦,記得鄭大風說過,崔宗主如今是青萍劍宗的人,潑出去的水了,不親啦。

  裴錢說道:「也不全是騙人,由於青秘前輩並未聽出火龍真人的言外之意,小師兄就只好幫忙一把。」

  崔東山伸出雙手,竪起大拇指,「最知我者,大師姐也!」

  謝狗臉色照舊,「啊?啊?」

  裴錢只得耐心解釋道:「青秘前輩就是那種心氣已墜的飛升境修士,已經對十四境徹底死心,自認資質與機緣,都比不過那些強飛升,其實這種心境,才是真正讓青秘前輩的飛升之路走到了斷頭路的盡頭。大白鵝若是說你馮雪濤如何如何,猶有機會,馮雪濤未必肯信,這便是大白鵝為何會說一句『道心足夠堅韌』,其實是在一語雙關。既然如此,大白鵝就用了一種……方便法門,總之就是要讓馮雪濤先將心氣重新提起,有了希望,哪怕依舊渺茫,但是昨日馮雪濤與明日馮雪濤,就會變得很不一樣。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馮雪濤在那一刻,就已經走到合道之路上了。此外,大白鵝懂的東西多,能夠互參道法,當然是有裨益的。」

  謝狗恍然道:「學到了學到了,事情還能這麽搞?」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輕聲笑道:「大雨過後,合道確實容易許多,可十四境,終究不是路邊的黃泥塊大白菜啥的。」

  謝狗愁眉苦臉,「破境真難,愁是真愁。」

  崔東山微笑道:「所以方才我說馮雪濤有望合道,謝次席便對青秘道友起了殺心,我沒猜錯吧?」

  謝狗大大方方承認此事,「本能嘛,有啥法子,不過我能克制。」

  裴錢笑道:「這就很好了。」

  崔東山附和道:「對嘛,我們謝次席是何等優秀的修道天資,學啥都容易,越難越學得快,就是砥礪道心這件事上,還有些許進步的空間,我這種旁觀者,急得抓耳撓腮,羨慕是真羨慕。」

  謝狗直接問裴錢,「大白鵝不是駡人?」

  落魄山待久了,就會發現好些言語,有一種奇怪的感染力,讓旁人一學就會,容易上癮,就比如大白鵝這個綽號。

  裴錢說道:「是冷嘲熱諷,夾槍帶棒,還是陰陽怪氣,正話反說,吃不準。」

  崔東山無奈道:「天地良心,不要冤枉好人!」

  謝狗大手一揮,「無妨,就當好話聽了!」

  崔東山雙手負後,原地踱步幾個圓圈,擠眉弄眼道:「桐葉洲不該山上山下,都該希望玉圭宗的姜宗主有朝一日能夠合道嗎?寶瓶洲,難道不是人人都欠我一個十四境嗎?整座蠻荒天下,不該所有妖族練氣士都不希望我家先生躋身十四境嗎?嘿,好像都不是。你們說怪不怪?」

  謝狗想了想,皺著眉頭,「說啥子,關我屁事嘞。」

  崔東山立即學那小米粒哦豁哦豁。

  裴錢翻了個白眼,倆幼稚鬼。

  謝狗大搖大擺離開,裴錢就想要回屋子練拳,崔東山喊了一聲大師姐,便開始欲言又止。

  裴錢停步,奇怪問道:「咋了?」

  崔東山笑道:「你是更喜歡以前的小黑炭,還是更喜歡現在的裴錢?」

  裴錢沈默片刻,說道:「我很不喜歡以前那個不懂事的自己。」

  崔東山輕聲道:「反正我和先生,都會經常想起以前的小黑炭。」

  裴錢笑道:「師父親口跟你說的?」

  崔東山搖頭道:「不必說。」

  關於裴錢的長大,好像先生他對此很欣慰,也很傷感。

  大概是因為喜歡也擅長講道理的先生,發現這種心情實在是沒道理可講,便只好沈默。

  就像孩子一個蹦蹦跳跳,眨眼睛就變成大姑娘了。

  聊了些客套話和場面話,陳平安回到渡船,走向他們,笑問道:「聊什麽呢?」

  兩人幾乎同時開口,當學生的,說道:「大師姐還想偷偷喝酒,被我攔著了。」

  當徒弟的,說道:「大白鵝跟謝次席不好好說話。」

  陳平安笑眯眯點頭,嘴上說著很好很好,抬起雙手,一人打賞一個板栗。

  崔東山問道:「先生是要回落魄山了?」

  陳平安說道:「先走一趟青同的梧桐山,白送了幾張梧桐葉給我,得登門致謝。再順路去一趟青虎宮,找陸老真人喝酒。之後就打道回府,繼續在扶搖麓道場修行。」

  崔東山說道:「先生其實不用每次下山都這麽有耐心。」

  說到底,去梧桐山,還不是為了那對夫婦。所謂順路,還不是想讓那對師徒不必覺得欠誰人情。

  「我們一點點的耐心之有無,可能就會決定很多所見之人的悲歡離合,怎麽敢沒有耐心。對吧?」

  陳平安伸手按住崔東山的腦袋,繼續說道:「就是曾經在路上遇到了很多有耐心的人,才能有今天的陳平安。」

  裴錢嗯了一聲。

  崔東山嘆了口氣,「天大地大,先生最大,說的都對。」

  陳平安說道:「我終於想明白一件事了。」

  崔東山見機不妙,趕緊跑路,卻被陳平安伸手按住腦袋,笑道:「又不用心虛什麽,跑什麽。」

  裴錢想了想,準備離開,師父和小師兄肯定要聊正事,而且是大事。

  陳平安卻示意裴錢不用挪步,以心聲與他們說道:「先前的某個問題,我一天不給出答案,某人就得跟你一樣,等著答案。」

  崔東山悶悶說道:「這是老王八蛋的用意,我也是再回過味沒幾天。」

  陳平安打趣道:「所以大師兄為我護道,等於無形中贈予一張護身符,你這個學生心虛什麽。」

  這張護身符的名字,大概可以稱之為「答案」,有關對錯,有關過程和結果。

  劍修陳平安在人生道路上,尋找答案的「畫符」過程,崔東山在耐心等待,鄒子在作壁上觀。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老王八蛋上厠所不帶草紙啊。」

  陳平安氣笑道:「別亂說。」

  崔東山問道:「反正沒啥事,再續一攤?」

  陳平安說道:「我無所謂啊,反正酒量擺在那裡,裴錢怎麽說?」

  裴錢說道:「我酒量一般,比不過師父,酒品同樣排第二。」

  崔東山瞪大眼睛,「小黑炭你啥意思,敢情就我兩樣都墊底唄?」

  他們重回酒桌,陳平安要親自下廚,還說馮雪濤那廚藝真心一般,不稀罕說。

  裴錢坐著等待,閉目養神,眉眼柔和。崔東山趴在桌面上,打著哈欠,嚷著要喝酒要吃肉。

  之後的今夜這頓酒,當學生和徒弟的,竟然都沒有偏向先生師父,反而是大師姐和小師兄一起合夥,把酒量酒品都第一的人給喝醉了。

  好像陳平安講了一些當窯工學徒的趣事,大白鵝說了點自己年幼時被關起來逼著讀書的糗事,小黑炭聊了些以前小時候在南苑國京城亂逛的好玩事兒。

  謝狗覺得自己如今是當大官的人了,胸襟得寬,氣量得大,就想要跟那倆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籠絡籠絡感情,結果吃了個閉門羹,她悻悻然返回,不氣餒,又去了一趟,與那倆劍仙好言相勸,如今咱們都是半個自家人,以前也無冤無仇的,沒理由關係僵硬才對嘛……老嫗聽著門外的絮絮叨叨,便開始出言趕人。貂帽少女做了個鬼臉,一通使勁敲門,就大搖大擺離開,走在廊道中,呸了一聲,小聲嘀咕一句,玉璞境劍仙嘞,呸呸呸。

  屋內那個故意板著臉老人差點沒笑出聲,老嫗卻是臉色陰沈立即起身,打開屋門,怒斥一句你敢再說一遍……結果那貂帽少女早就跑得沒影了。老人本以為與那「少女」的關係算是徹底完蛋了,不曾想老嫗輕輕關了門,返回座位,臉色柔和,扯了扯嘴角,笑了笑。老人直楞楞看著老嫗,她驀然而怒,一拍桌子,看什麽看,老色胚一個,管好狗眼!老人無言以對,只敢心中腹誹一句,不年輕啦,再沒有自知之明,總買得起一把鏡子吧……結果不知怎的,老嫗好似聽到了老人的心聲,好你個糟老頭,買不起鏡子是吧?

  老人呲牙咧嘴離開屋子,廊道拐角處,貂帽少女笑嘻嘻說道,「邢雲劍仙,她脾氣這麽差,喜歡這種婆娘做啥子嘛?」

  老人沒好氣道:「我樂意。」

  謝狗哈哈笑道:「該。」

  邢雲有些納悶,忍不住問道:「兩座天下都開始幹架了,你竟然都不幫蠻荒,就為了跑來這邊談情說愛?」

  謝狗反問道:「真身是少年姿態,偏要裝成老者容貌,夕陽無限好啊,好玩啊?」

  邢雲惱羞成怒,正要開口駡回去,謝狗卻開始往他心窩接連戳刀子了,「老小子嘴巴這麽臭,吃過屎沒漱口啊。難怪柳水不喜歡跟你聊天,悠著點,米劍仙模樣可比你好看多了,難道只許你們男人貪圖美色,女子就不愛俊俏男子,米劍仙,多養眼?何況他是貨真價實的劍仙,跟你的玉璞劍仙,還不太一樣……」

  邢雲氣得火冒三丈,貂帽少女靠牆而站,伸出手指開始摳鼻孔,「啥劍修嘞,又慫又孬,劍術稀爛,膽子更小。」

  老婦來到這邊,臉色鐵青,怒斥道:「白景你給我住嘴!」

  謝狗雙手叉腰,開始擺譜,「放肆,下宗的尋常供奉,見著了上宗的次席供奉,就這麽不懂禮數?落魄山上,我人緣極好,你們倆以後到了那邊,小心吃不了兜著走,勿謂言之不預也!」

  本來邢雲和柳水都惱火萬分,等到與這貂帽少女對峙,聽到這種官腔,他們只覺得彆扭萬分。

  關鍵對方還是那個傳說一言不合就遞劍的蠻荒白景。

  謝狗在廊道倒退而走,好似色厲內荏提醒一句「君子動嘴不動口,要文鬥不要武鬥。我怕你們訛我錢。」

  老婦心聲冷笑道:「你倒是跟她問劍啊!年輕那會兒,是誰成天嚷著將來總有一天,定要與飛升境大妖過過招?」

  邢雲憋屈道:「還不如跟她吵架呢。」

  畢竟白景那一堆放著不用的道號,也不是別人好心送給她的。

  聽說緋妃見著了白景,按輩分得喊一聲祖師吧?

  不過之所以沒有打起來,其實是因為他們都心知肚明,嘴巴好似吃過砒霜的貂帽少女,對他們並沒有惡意。

  謝狗走後,雙手負後,鼻孔朝天,肩頭一高一低,吹著口哨。

  一個等著對方表明心意,一個覺得對方清楚自己的心意。

  不說偏不說,都留著當飯吃。變成餿飯好吃嗎?

  唉,還得她這個外人,當惡人幫襯他們一把才行,把這層窗戶紙給捅破。

  自己這個落魄山次席供奉當得沒話說,得升官。

  白景之所以會冒天下之大不韙,離開蠻荒,就是要做三件事,到落魄山找小陌,在寶瓶洲收回金烏,順便見一見裴錢。

  這次謝狗離開落魄山,也有兩件正經事,第一當然是小陌不在,她就要擔起為山主護道的責任,第二件事,謝狗察覺到桐葉洲這邊出現一股很熟悉的古舊氣息,不過謝狗暫時沒想著要去跟她敘舊。

  還有一件新鮮事,謝狗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山主,那個在人間已經沒什麽追求的老瞎子,之祠道友,想上天。

  謝狗記得先前詢問「山主,你是真記得那些地名,還是落筆時候現編的?」

  陳平安答道:「我打小記憶力就不錯。那些地方的地名,確實都是我走過的路。」

  ────

  群山綿延,入夏時節,主峰卻是大雪封山,它便是祖師堂所在的梧桐山,遠望此山如一片銀色琉璃世界。

  謝狗笑道:「這也太好看了,乍一看,哪裡像是妖族修行的地方。」

  陳平安正坐在一條大河支流的溪澗石頭上邊垂釣,魚竿是就地取材的。

  這趟遊歷,謝狗還是跟著,而且相較以往,顯然貂帽少女更加留心各地那些不起眼的風景和鄉俗,陳平安打趣一句,你如今快要跟我一個很要好的朋友成為同行了。謝狗哈哈大笑,曉得,仙游縣那位開武館的大髯豪俠徐大哥嘛。陳平安無可奈何,果然是跟小米粒關係沒白處。

  謝狗蹲在一邊,雙手托腮,隨口問道:「純陽道人送你的那些五色土,打算啥時候煉化?」

  陳平安說道:「回扶搖麓再說,不著急,反正先前大驪朝廷送來的一洲五岳土壤也沒煉化。」

  謝狗笑道:「聽說佟山君幫了點小忙?」

  陳平安疑惑道:「小米粒連這個都知道啦?」

  謝狗說道:「是我自己從魏夜遊那邊聽來的消息。」

  披雲山諸司衙署,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說西岳那邊哄抬物價,不講道義,事先根本不與其餘幾位神君通個氣,連累其餘四岳負責掌管五色土的風土司,都要臨時趕工。更有甚者,說到了山上,當神做仙,還抽旱煙的,心都黑。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麽。

  謝狗說道:「我經常偷摸去那邊散心,於禮不合,是不太好哈,山主不嘮叨幾句?」

  陳平安微笑道:「假裝不知道就行了。就當你沒說過,我沒聽見。」

  謝狗問道:「除了幾袋子大岳五色土,純陽道人還送了什麽寶物?」

  陳平安說道:「總之就是能幫我在五行本命物一道,差不多走到一個打不破瓶頸的地步。仙人境就做完了飛升境的事情。」

  謝狗贊嘆道:「大手筆。前期打好基礎,再來添磚加瓦,就事半功倍了。」

  陳平安說道:「火龍真人提醒我不要總想著追求殺力如何如何,修道就是修道,若是好高騖遠,心急吃豆腐,容易燙嘴。」

  謝狗問道:「所以呂喦如此講人情,是老真人旁敲側擊的功勞?老真人是想著你幫忙呂喦護道,練練手,將來再禮尚往來,幫他那個得意弟子護道一程?」

  陳平安大笑不已,「我覺得真有這種可能。」

  謝狗說道:「聽小米粒說山主跟那俠氣干雲的刀客徐遠霞,還有兩袖清風的道士張山峰早就認識了?」

  陳平安點頭道:「相逢於籍籍無名之時,我們仨一起走過江湖,不過那會兒闖蕩江湖,比較名副其實,苦中作樂,每次喝酒之前得好好掂量錢袋子一番,總覺得走過很遠很遠的路。不似如今優哉游哉,只要想走得快,就是轉瞬千里山河的光景,喝酒都不必計較價格了。」

  謝狗感嘆道:「年輕時候就認識幾個可以當一輩子朋友的知己,真好。羨慕羨慕。」

  路過幾個修士,看見了河邊釣魚的一男一女,便口無遮攔起來,雖說嗓門不大,內容確實有點不中聽,什麽瘦巴巴的有啥嚼勁,身邊那厮定然是個喜好吃嫩草的。

  謝狗小聲說道:「山主,我如今脾氣好吧?擱以往,呵,彈指間化作劫灰。」

  陳平安點頭道:「現在脾氣不錯,以前本事也很高。」

  謝狗學那大白鵝抱拳晃幾下,「過獎過獎。」

  陳平安笑道:「盡跟崔宗主學些有的沒的。」

  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謝狗這趟出門,就會穿一件大袖法袍了,她覺得走路的時候比較威風八面。

  陳平安好奇道:「好像從沒聽你提及過往修道歲月裡的恩怨情仇,偶爾跟小陌閒聊,他都說得含糊。」

  謝狗樂呵呵道:「本來就沒啥可聊的,我修行都是靠自己悟,獨來獨往,所以早年就沒有道士有恩於我。我不喜歡抱怨,發牢騷,偶爾吃虧幾次,就打落牙齒和血吞,至於有理由怨我恨我的,都抱怨不得了,山主你是清楚的,我那些放著吃灰的道號的舊主人,都死翹翹啦。活著的地仙裡邊,打不過我的,完全不敢怨我,就怕我去搶他們的道號,我打不過的道士,當然更不必怨我。至於仇家,哈,我就沒有仇家。」

  後世女子,出門梳妝換衣服,白景倒好,她每次離開道場,孑然一身行走人間,都是直接換道號的。

  恩怨情仇,謝狗說了三個字,故意撇開不談、剩下那個「情」字,當然就都送給小陌了。

  就像一封年限很長卻字數不多的情書。

  謝狗冷不丁說道:「青同鬧出這麽大陣仗,結果就收了這麽些上不了檯面的醃臢貨色?山主,咱們落魄山可別被牽累啊,畢竟梧桐山能夠成為宗門,是你幫忙往文廟那邊遞了話的結果。到時候我非要跟青同講一講道理,可別攔著我啊。」

  陳平安緩緩說道:「能教。青同性情再憊懶,也還是個愛惜羽毛的,只要他肯教,耐心好點,多加約束,就是另外一種景象,慢慢來吧。」

  謝狗追問道:「如果青同教不好呢?」

  陳平安說道:「不還有大伏書院盯著。」

  謝狗哦了一聲。

  雖然不是去往祖山的必經之路,很快又有一撥修士路過此地,其中有個狐媚子嬌滴滴詢問一句,前邊白色山頭,可是梧桐山。

  謝狗翻著白眼,搖頭晃腦。明知故問的浪蹄子,胸脯大了不起啊。

  陳平安只是盯著水面,說道:「不是。」

  謝狗忍俊不禁。

  那女修笑得花枝招展,拋了一記白眼給那青衫身影,姗姗然施了個萬福,「言語風趣的俊哥兒,以後說不得咱們就是同門呢,記得相互照拂啊。」

  陳平安的回答可謂言簡意賅,「不會。」

  謝狗捧腹大笑起來。

  那夥投奔梧桐山碰碰運氣的妖族修士,倒是覺得這種對話比較有意思,紛紛大笑而走。

  一開始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聽說此事,都覺得是某個膽大包天之徒精心設計的陷阱,好將他們騙過去。

  之後是玉圭宗和蒲山都通過山水邸報,證明這座梧桐山是文廟欽定的宗字頭仙府。

  可這些年擔驚受怕慣了的妖族,依舊小心謹慎,選擇保持觀望姿態,不敢隨隨便便往梧桐樹那邊湊近。

  等到得知那位老蛟出身的大伏書院山長程龍舟,都願意親自登山道賀,便開始信了梧桐山幾分。

  書院還定了一條規矩,允許妖族修士就近去各國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府邸,領取一份書院臨時頒發的特製關牒,並且嚴禁沿途各國修士阻攔他們去往梧桐山,如起糾紛,書院會親自處理。

  這才徹底放下心來。鬧哄哄,往那邊趕。生怕去晚了,吃不著個熱乎的,在梧桐山祖師堂就沒了座椅。

  近期趕來這邊的,或多或少帶著一些妖族獨有的蠻夷氣息,境界再低一些的,更是渾身腥臊味,甚至還有些尚未完全煉形成功的。虧得是在此地界,相互間道上相逢,見怪不怪,反覺親近。

  謝狗好奇問道:「青同咋想的,改了個道號叫青玉就算了,還對外宣稱自己只是玉璞境。他既然都選擇光明正大開宗立派了,為啥自降身份,假裝是個玉璞?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陳平安解釋道:「青同對於創立一個宗門,很有興致,但是如何處理宗門事務,其實沒什麽信心。比較擔心譜牒修士數量一多,時日一久,就適應了一個飛升境修士擔任宗主的環境,害怕人心不足,而他又比較嚮往那種『帝心難測』的狀態,就想出了個循序漸進的討巧法子。首先,一個橫空出世的年輕玉璞,本身分量就不輕,是妖族煉氣士,還能得到文廟點頭,在桐葉洲開宗立派,旁人看來,這裡邊肯定有說道,耐人尋味。其次,青同只需過個一兩百年,再對外號稱要閉關了,順利出關,成為仙人,足可證明他是一位大道有望的『年輕宗主』,再然後……」

  謝狗搶先說道:「再然後就是再過百年,青同假裝是飛升境?不對,這也不算啥假裝。」

  思量片刻,謝狗問道:「這是不是景清說的那個道理,做人做事不要起調太高?」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貂帽少女。心想你都開始跟陳靈均學為人處世的道理了?

  謝狗疑惑道:「咋了?」

  陳平安重新轉頭望向河面,隨她去吧。

  謝狗繼續先前的話題,「可是按照這麽個流程,青同在五六百年後,不就露餡了?還得是當個飛升境宗主。」

  陳平安說道:「誰說一次閉關就能夠證道飛升的,失敗一兩次,很正常。」

  謝狗瞪大眼睛,「青同這是比脫褲子放屁更過分,純屬不脫褲子拉屎啊。懂了懂了,青同這厮,心得是多髒,才想出這種損招。他娘的,以前我還覺得他是個不開竅的蠢貨,好嘛,原來連我都騙過了,說不得他無法躋身十四境,都是故意為之?說不定已經是十四境了?!不行,我得當面問他一問,如果還不老實,膽敢不承認十四境,我就問劍問得他現出原形……」

  陳平安微笑道:「有沒有可能你誤會青同了?說不定是有高人指點?當然,我也是猜的。」

  謝狗在落魄山可不是白混的,立即改口道:「錦囊妙計哇,必須是幕後高人在指點迷津!」

  陳平安一時無言。好傢夥,落魄山所有人的優點都快給你學到手了。

  謝狗沒來由說了句感慨語,「修道之人,看待山下的凡俗夫子,好像就會很難把人當人,也很難把自己當人。總而言之,前者很難將後者視為同類。」

  顯而易見,謝狗並不會將青同和那些煉化人形的妖族視為同道。

  陳平安對此沒說什麽,只是沒來由勸說一句,「在落魄山那邊,你不用刻意文縐縐說話,本來就沒誰把你當外人,你鬧這麽一出,反而彆扭。」

  謝狗有點茫然,「學問使然,脫口而出,厚積薄發才情如泉湧,話到嘴邊,根本擋不住啊。我覺得半點不彆扭,別人也不彆扭啊。山主,是我錯覺?」

  陳平安愈發無奈,只得敷衍一句,「好的好的,不是錯覺。」

  收起魚竿和空竹簍,一並放回咫尺物,繼續趕路去往那座祖山。

  謝狗樂呵呵道:「山主,我們像不像那戲文裡微服私訪、體察民情的八府巡按?」

  就是草鞋竹杖,略顯寒酸了點。

  陳平安說道:「你開心就好。」

  謝狗瞥了眼群山,說道:「好多空著的山頭,感覺地盤比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加起來還要大了,青同這傢夥真是好大喜功。」

  陳平安笑問道:「你幹嘛總是處處針對青同。」

  謝狗撇撇嘴,說道:「廢物飛升也配我針對他。」

  陳平安沒說什麽。

  謝狗說道:「山主,老規矩,還是當我沒說過你也沒聽見。」

  陳平安笑道:「我可以當沒聽見,這種話能別說就別說。」

  有那腦子靈光的,竟然在山道主路旁臨時搭建了間鋪子,在這邊售賣的各種仙家酒釀,都是從別處渡口批量購得,一轉手,價格略高,穩賺不賠的買賣,畢竟客人都是來這邊謀求前程的,說不定他們的一言一行,就在那位青玉宗主的眼皮子底下。酒鋪人滿為患,謝狗挑了張角落的空桌子,要了一斤散酒兩斤鹵肉和幾碟下酒菜,先前幾撥路過河邊修士,剛好都在這裡喝酒閒聊,那狐媚女子便眼睛一亮,剛要與那青衫男子搭訕調笑幾句,謝狗可就不樂意了,彎曲雙指,先後指了指自己和那騷娘們的眼睛。

  謝狗扶了扶貂帽,小聲埋怨道:「價格死貴,殺豬呢。」

  對待錢財開銷一事,謝狗並不如何大手大腳,否則當初進入浩然天下,她也不可能去擺攤賣藥材山貨。

  陳平安不置一詞。

  謝狗這才想起山主與鋪子掌櫃是同行,賣酒的行家,她便有幾分悻悻然,雙臂環胸,閉目養神起來。

  酒鋪嘈雜,甚至有修士開始劃拳起來,謝狗覺得他們的嗓門都快把屋頂給震飛了,不過問題不大,因為謝狗盯上了個獨占一張酒桌還不肯與誰拼桌的木訥青年,桌上橫放一把漆黑蛟皮鞘長劍,年輕人獨自飲酒,神色冷漠,那副派頭,彷彿在身後矗立起一桿旗幟,榜書「目中無人」四個大字。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這把劍,有點年頭了。鑄劍之法是門老手藝,記不清,不過眼熟。」

  陳平安點頭道:「是老物件無疑。此人雖然境界還不高,但是身上道氣凝練,有種返璞歸真的味道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青同應該會重用此人。」

  喝了酒,愈發言語無忌,除了聊起關於大瀆開鑿一事,諸多道聽途說而來的所謂內幕、真相,像青秘加入玉圭宗,太平山黃庭閉關,蒲山雲草堂新近一場比武切磋等,都被提及,也有大駡那桐葉宗臨陣倒戈向妖族畜生的。謝狗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唯一覺得得勁的,正好與自己山頭有關,就是有人說寶瓶洲那個姓陳的,不好好在家鄉作威作福,之所以跑來咱們桐葉洲開鑿那條大瀆,就是想要與大泉女帝討歡心,順便就近打壓曾有舊怨的桐葉宗,要讓後者徹底封山,再也抬不起頭做人……

  謝狗竪起耳朵,只恨細節描述不多,結果發現山主似笑非笑望向自己。

  謝狗趕緊裝模作樣喝酒,虧得小米粒和箜篌道友都不在這裡,那可是落魄山兩大耳報神。

  陳平安看了眼門外。

  很快走來一對男女,有夫妻相,不過女子因為是純粹武夫的關係,她顯得要比身為修士的男人年齡大一些。

  男子看了看酒鋪內的酒桌,約莫是一眼辨認出那橫劍在桌上的傢夥不好惹,便走向那張還有倆空位的角落酒桌。

  他走到陳平安跟前,用一口蹩腳的桐葉洲雅言,抱拳笑問道:「道友,能不能拼桌?」 。??。

  陳平安卻是用醇正的北俱蘆洲雅言回話,「當然可以。」

  婦人微皺眉頭,男人卻是直接落座,滿臉喜悅道:「竟然還能在這邊碰到老鄉?道友也是來這邊歷練的?」

  陳平安笑道:「拿腳力討生活。」

  酒客中似乎有人認出了這對夫妻的身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原來先前有個拳腳不弱的外鄉女子武夫,要以山巔境,與那個相傳跟已經躋身止境歸真一層的蒲山黃衣芸問拳,不知為何,蒲山這場切磋沒有關起門來,而且開啓了鏡花水月,故而看客極多。但是事後真正議論最多的,反而不是兩位女子武學宗師打得如何精彩,畢竟勝負毫無懸念,而是有個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法,據說是有人眼尖,瞧見了蒲山旁觀者當中,有個穿青衫的男子,便是寶瓶洲那個姓陳的年輕隱官,觀看這場鏡花水月的人數一下子暴漲,蒲山隨之很快就關閉了鏡花水月。

  事實上,陳平安在扶搖麓道場閉關,當然沒有去蒲山觀戰。

  店內客人,小心翼翼觀察那婦人,確定無誤,就是跟葉芸芸過招的那位不知名武學宗師,有人便聊起在蒲山觀戰的陳平安,給出一句評價。「如果是面對面,我可能還會敬他幾分。可既然是鏡花水月,那我就得說一句了,他還差點意思。」

  聽到這句厚道話,謝狗使勁綳著臉,這哥們必須是個可造之材啊。

  店內有個老成持重的妖族修士,實在是忍不住,一拍桌子,沈聲道:「休要聒噪!一個個光會過嘴癮,不知死活的東西,如今世道都是什麽光景了,真不怕被有心人聽了去,再與書院告狀邀功請賞?!那姓陳的,若他是只有個落魄山也就罷了,如今下宗就在桐葉洲,誰知道現在這裡,有無青萍劍宗的眼線?我說我不是,你們敢信嗎?我說我是,你們敢不信嗎?!」

  此話一出,鬧哄哄的酒鋪頃刻間噤若寒蟬。

  先前青同的那種擔心,不樂意陳平安在訪山之時顯露身份,招搖過市,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人的名樹的影,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真要來到梧桐山地界,不管訪山的表面理由是什麽,恐怕所有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都會鳥獸散,一處棲身之所和一場潑天富貴,比得過身家性命?陳平安如果真有殺心,豈不是整個梧桐山地界,隨地都是戰功等著撿?梧桐山就成了個火鍋店,被那姓陳的來個一鍋端走。

  陳平安不由得看了眼老者,後者察覺到視線,便點頭致意,一屋子缺心眼的,唯獨這位青衫客,話不多,喝酒就只是喝酒,瞧著年紀不大,卻還是比較穩重的。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老人在心裡表揚你了。」

  難怪都說咱們山主的長輩緣,一向頂呱呱。

  陳平安沒好氣道:「那你幫我去敬個酒,道個謝?」

  陳平安以心聲與那對夫婦笑道:「之前見過兩位在砥礪山的那場擂臺比試,如何都沒有想到你們會結為道侶,可喜可賀。」

  當年陳平安第一次遊歷北俱蘆洲,野修黃希和女子武夫綉娘,有過一場打生打死的擂臺。

  陳平安的兩個朋友,劉景龍跟黃冠,在砥礪山那邊也曾有過一場簽訂生死狀的問劍。

  事實上,大驪朝廷先前有想過招徠這個綉娘,補足地支十二人。不過最終還是選擇了相對更為合適的周海鏡。

  陳平安端起酒碗,「當年砥礪山中,黃仙師術法叠出,銜接緊密,能夠將數十種仙家手段熔鑄一爐,讓人大開眼界,至少我當時遙遙觀戰,就覺得受益匪淺,後來遊歷路上,經常反復揣摩。貴夫人拳走如龍,氣勢磅礴,毫不落下風,宗師風采,心神往之。剛好借這個同在異鄉相逢喝酒的機會,敬二位。」

  黃希大笑不已,倒是沒有將這些客氣話當真,不過仍是倒滿酒水,當場幹了一碗。沈默寡言的綉娘只是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水。

  放下酒碗,黃希打了個酒嗝,問道:「兄台是遊歷至梧桐山,還是投奔那位青玉宗主?」

  陳平安說道:「看看這邊情況再說。」

  黃希點頭道:「是得這樣,金玉譜牒上邊錄名字,又不是隨便找家客棧歇腳,不是什麽小事,要慎重。」

  陳平安點點頭,「在理。」

  這次換成黃希端起酒碗,「投緣,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端碗與之磕碰一下,「相逢即緣,不過如此。」

  黃希喝酒快且猛,很快就有點紅臉了,綉娘剛想勸幾句,自家男人便開始隨便跟人掏心窩了,「實不相瞞,我在梧桐山這邊還有點關係,有個好朋友,他境界算不得太高,但是劍道成就會很高,如今梧桐山正值用人之際,相信他一定可以成為祖師堂座位靠前的成員。你們如果還是決定在這邊落腳,萬一碰到難事了,可以找他幫忙。當然了,最好是沒有這個萬一。」

  綉娘輕輕嘆息一聲。他總是這個老樣子,喜歡見人就交心。還總有理由,說他的直覺很準,值不值得結交,隨便看一眼便知。

  不過綉娘沒有攔著,一半是對夫君修為和自身武學造詣有信心,一個玉璞境修士,一個山巔境武夫,在這桐葉洲遊歷,又不會主動招惹是非,夠用了。另外一半原因,則是她覺得那個光顧著埋頭啃鹵肉的貂帽少女,偶爾抬頭,眼神呆呆的,兩腮酡紅,比較可愛。

  扯了好些關於北俱蘆洲近況的閒天,黃希盤腿坐在長凳上,「從家鄉再到這邊,中間的那個寶瓶洲就更不必說了,如今哪裡都在聊那位陳劍仙,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這傢夥厲害自然是萬分厲害的,可真要計較起來,到底是個箭跺式人物。」

  那位青衫男子聞言似有感觸,點頭道:「人在江湖,名聲一物,不能沒有,也不能過高。德不配位,名不副實,虛名越多,就是堆雪人,見不得陽光。」

  綉娘聽到這裡,覺得此人就算只是說了句場面話,也還是不錯的。

  黃希猶豫了一下,剛想要與新認識的酒友說個內幕,勸他可以的話,就投奔那「玉璞境青玉祖師」,不必挪窩了,因為這位道號青玉的開宗之主,與桐葉洲鎮妖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只是這一次綉娘沒慣著自家男人,桌底下一腳踩在黃希鞋背上,綉花鞋再使勁一擰腳尖,提醒他別胡來,喝了點酒便不知天高地厚。在人家道場的山腳,隨便泄露一位山巔修士的大道根腳,你以為是喝幾碗罰酒就能揭過的小事?!何況你那朋友,還要在這邊長久修道,不為自己安危考慮,就不為你朋友著想?所幸黃希猶豫過後,自己就覺得此事不妥,已經將話帶酒一起咽回肚子。黃希以心聲與妻子叫屈不已,說他又沒喝高,心裡有數的。綉娘沒說什麽。黃希便病懨懨起來,喝酒喝酒。綉娘對此習以為常,身邊男人總說跟人起了衝突,必須殺伐果決,對仇家斬草除根,可平日裡做人,還是要心腸軟點……這種男人,小毛病一大堆,綉娘當然還是喜歡,一想到這裡,不善言辭的婦人,便眉眼柔和起來。

  綉娘發現那貂帽少女抬起頭,朝自己咧嘴笑。綉娘楞了一下,也對那嬌憨少女報以微笑。

  她心中猜測,莫非是那青衫男子的女兒?父女兩個,倒是長得不像。

  黃希起身告辭,青衫男子站起身,笑道:「這頓酒,必須由我請客。」

  黃希是性情中人,就大大方方當真隨意了。

  再說了,黃希在北俱蘆洲那邊,仰慕他的練氣士和崇拜他的女子,都不在少數。綉娘這些年就親手趕過不少花花蝴蝶。

  黃希笑問道:「還是忍不住,最後容我問句煞風景的,沒喝酒之前,最開始那幾句話,什麽受益匪淺,反復揣摩,真的假的?」

  陳平安微笑道:「桌上多說客氣話,桌外少說違心話。」

  雖然說了等於沒說,這個答案還是模糊,黃希還是覺得不錯,「咱倆都是懂喝酒的。」

  綉娘發現那貂帽少女眨了眨眼睛,好像同樣是忍了忍終究一個沒忍住,小聲道:「我爹不光喝酒,也賣酒。」

  黃希霎時間神色古怪,「難怪肯請客。」

  綉娘嫣然一笑。小妮子如此單純,想必她爹也不是什麽城府深沈之輩。

  夫婦走向店門口,不曾想那位獨占一桌的青年劍客也跟著起身,將酒錢放在桌上。

  青年劍客冷笑道:「黃仙師的朋友很多啊,出門喝酒都不用掏錢。」

  黃希得意洋洋道:「剛認識的,還是咱們老鄉,對我十分敬仰,跟境界高低、名氣大小沒關係,就是覺得我人品過硬。」

  綉娘也不拆除自己男人的吹牛皮,只是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記一件事了,人家都請你喝酒,你好意思?」

  黃希一拍腦袋,才想起一事,轉頭心聲問道:「對了,兄台,一直忙著喝酒,都忘記問你名字了,對不住對不住。」

  那位在櫃檯旁結帳的青衫客聞言轉頭,微笑道:「走江湖化名曹沫,真名陳平安。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你說的箭跺式人物。」

  黃希楞了楞,很快笑得不行,伸手指了指他,「果然是喝了酒,天大地大我最大,對味,咱倆一模一樣!有機會再喝頓酒。」

  陳平安點點頭,神色爽快道:「沒問題。」

  謝狗背對著門口那邊,雙手使勁按住臉頰,她怕自己笑出聲。

  走出酒鋪,開始登山,黃希沈默半天,好奇問道:「你們倆咋跟沒事人一樣?」

  綉娘疑惑道:「不然?」

  一場萍水相逢而已,比如之前他們在北俱蘆洲,還碰到過自稱是趴地峰火龍真人的老道士,關鍵還不止一回。

  青年劍客沒好氣道:「先前在蒲山,那場鏡花水月,不還有很多人誤認為我是陳平安。」

  黃希早已汗流浹背,扯了扯領口,苦笑道:「問題是你們不當真,可他真是那個他啊。」

  綉娘只是搖頭不信。

  黃希只好解釋道:「我自幼便會一門古怪神通,能夠瞧見他人的某種道化氣象,道行越高,神氣越足,那種氣象便會如一尊神靈真身、修士法相越高,你們都是知道的,同時還能大致判斷他人氣勢之清濁。」

  綉娘疑惑道:「那你也該一開始就認得他是陳平安才對,何必出了門才感到緊張。」

  青年劍客笑道:「姐,這就叫喝高了說酒話,看來先前聊得確實投緣。」

  原來他是綉娘的親弟弟,用黃希的話說,就是這小子眼睛長在腦門上的,有自己這麽個名動一洲的姐夫都不當回事,還說什麽玉璞境劍仙根本沒資格當他的傳道人。小小金丹境,口氣比天大。

  黃希無奈,不與這個一貫心高氣傲的小舅子扯閒天,道:「一開始,他確實是氣象極輕極低,差不多與洞府、觀海境煉氣士相當,但是他站在鋪子櫃檯那邊答話的時候,瞬間便別有神異奇觀了。」

  綉娘皺眉道:「一尊修士法相變得比梧桐山更高?」

  黃希搖頭道:「如果只是這樣,我還不會如此失態。真相是沒有了,一絲一毫,完全沒有。我那部家傳古書上邊的最後一頁,便記載了這種玄之又玄的情景,名為『真人對面不相識,道化天地咫尺間』。」

  黃希與那人素無交集,所以以黃希的性格,就算見了麵,知道對方是陳平安,也沒什麽,真正讓黃希緊張的,是對方身上的那種道氣。

  黃希一屁股坐在臺階上。

  青年劍客二話不說,轉身下山。

  綉娘擔心問道:「做什麽?」

  青年劍客沈聲道:「拜師!」

  黃希欲言又止。綉娘想了想,還是沒有攔阻弟弟去……就山。

  黃希問道:「綉娘,鄧劍枰這傢夥一直有跟陳平安拜師的念頭,我怎麽半點不知道?上次我們路過寶瓶洲,他為何不去落魄山。」

  綉娘無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劍枰從不跟我說任何心事的。」

  黃希笑道:「也對,臭小子只要跟你多說幾句話,你就跟過年似的。」

  沒法子,自己找的好媳婦,如今他們仨,就數黃希地位墊底了。

  綉娘其實本名鄧劍翹,姐弟二人很小就成為孤兒,相依為命。其實鄧劍翹一開始也有修道資質,最終成為純粹武夫,是因為登山之初,修道一事半途而廢,她強行以一口純粹真氣將天地靈氣打散,打爛了諸多竅穴。很多時候,當事情臨頭,由不得兩全。姐弟二人在年少時有過一段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慘淡歲月。但是這些過往的具體內幕,綉娘都不提,鄧劍枰更是當啞巴。

  綉娘說道:「我也不知道,他當年外出歷練,返山就開始閉關,問他也什麽都不說。只說這趟下山,是為了就山。」

  那次遊歷過後,鄧劍枰就變了個人,之前姐弟好不容易有份穩當家業和山頭道場了,鄧劍枰對於修行和練劍,卻十分散漫,虛度光陰,鄧劍翹打小就最是心疼這個弟弟,她當然不會多說什麽。所幸那次遊歷,鄧劍枰就開始真正用心修道,再加上有個要啥給啥的好姐姐,故而煉劍神速,境界攀升極快。後來黃希便經常調侃一番綉娘,虧得鄧劍枰底子好,不然就按照你這麽個寵溺法子,當姐姐的半點規矩不講,什麽事情都順著他,早就成為一個無法無天禍害一方的紈絝子弟了。綉娘便會笑顔如花回一句,也不看看是誰的弟弟。

  不過那次歷練,鄧劍枰還帶回了倆滿手凍瘡的孩子,收為親傳弟子。這件事,黃希跟綉娘成為道侶之後,當然清楚,還知道那倆孩子出生貧苦門戶,父輩賣炭為生,至於他們家鄉在哪,他們說過,具體名字,黃希給忘了,好像是北俱蘆洲東南邊的一個小國,是什麽城外邊的一個村子,他們見著黃希的時候,已經居山修道有些年頭,分別長成面如冠玉的少年和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可哪怕成為了山上的修道之人,他們好像還是喜歡聊些小時候的事情,比如經常跟著爹坐著一輛牛車去城裡邊,趕集或是年關,賣炭換了錢,就有新衣服新鞋子了。雖說他們明明資質極其一般,可是當師父的鄧劍枰,還是十分看重,不惜耗費天材地寶頗多,鄧劍枰甚至再沒有收徒的意願,說有一個開山弟子和一個關門弟子,足夠了。

  黃希為此沒多想,更不多問,只認為是這個面冷心熱的小舅子,當年遠遊路上,看到倆孩子,同病相憐,便起了惻隱之心,才將他們帶回山中。

  綉娘柔聲道:「其實劍枰對你這個姐夫,還是很滿意的,就是臉皮薄,不願意說在嘴邊。」

  黃希笑道:「知道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

  綉娘說道:「這麽冒冒失失去拜師,能行嗎?」

  黃希笑道:「成不成,不知道,我只確定劍枰走錯路了,不該下山去拜師,得上山找師父嘛。」

  綉娘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憂愁起來,「總這麽一根筋,缺心眼。以後怎麽找媳婦呢。」

  黃希說道:「我們不用擔心這個,這小子桃花運很好的。」

  果不其然,青年劍客神色黯然返回山道這邊,坐在姐姐身邊,鄧劍枰駡了自己一句蠢貨,看見那綠竹杖,就該上心的。

  黃希打趣道:「平時挺機靈一人啊。」

  綉娘給了他一手肘,都什麽絲毫不了,還在這邊說風涼話。

  鄧劍枰不以為意,只是神色悵然。

  黃希問道:「上次路過,怎麽不去落魄山瞧瞧,聽說了那邊封山,覺得會吃閉門羹?就不去自討沒趣了?」

  鄧劍枰說道:「當時我自慚形穢,覺得自己暫時還沒資格,去登上那座山見他。」

  黃希沈默下來,綉娘又是一肘,示意繼續問,她也好奇呀。

  黃希只好繼續問道:「是因為你是劍修,他又有個隱官的頭銜?因為他在劍氣長城建功立業,讓你特別高看一眼?」

  鄧劍枰搖搖頭,「不是這些緣由。」

  黃希正色道:「劍枰,那我就更奇怪了,你從來不是那種誰境界高就佩服誰的人,為何獨獨想要拜他為師?如果沒記錯的話,白裳都有收你為徒的念頭,只是被你拒絕了。」

  鄧劍枰默然不言。

  有些習以為常的不公事,天不管地不管神仙都不管,我鄧劍枰學劍小成之後,偏要管上一管閒事,願隨前人腳步,道上直行,不惜性命。

  黃希問道:「既然在寶瓶洲不肯去落魄山,為何今天見了他,又臨時改變主意了?」

  鄧劍枰急眼了,駡駡咧咧,「老子是一根筋,又不是個缺心眼的傻子,能見為何不見?能當面拜師為何錯過?!」

  黃希跟綉娘對視一眼,相視而笑。

  陳平安確實在梧桐山上,見到了那位青玉祖師,就在一處彷彿藏在雲窟中的書樓內,謝狗嘖嘖稱奇,不曾想青同道友還是個正經讀書人呐。

  書山之中,陳平安時不時抽出一本書翻一番,旁邊青同眼神就跟防賊似的,這讓陳平安有點吃不消,「當真只是看看而已,跟賊不走空八竿子打不著。」

  青同說道:「那就客隨主便,換個地方閒聊。」

  謝狗開始搖頭晃腦,吹起口哨。再這麽囂張,都給你搬空。如今我不光喜歡看書,山主還誇我那部山水遊記寫得樸實無華,聽口氣,有機會版刻出書麽。

  陳平安笑道:「哪有主人說客隨主便的道理。」

  話是這麽說,仍是將手上書籍放回原位。

  一起走向樓外廊道,陳平安說了點自己的見聞感受,說青同道友在這裡開宗立派,真心挺好的,那些妖族修士,不管他們聊什麽內容,言語中,還有臉上和眼睛裡,在他們原本灰濛濛的世道裡,如今好像都帶著一種明亮的光彩。至少都敢期待明天了,可以先不管明天會不會失望。

  藏書樓自然被青同施展了山水禁制,他們走到欄桿旁,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給你介紹倆混飯吃的客卿?」

  青同嘖嘖道:「不會是先前我見著的那倆貨色吧?」

  陳平安當真臉皮不薄,笑容爽朗,「巧了不是。」

  青同無所謂道:「好辦,山中某處衙署,添兩副碗筷的小事。」

  青同問道:「如此安置他們,隱官大人不會覺得自己面子不夠大吧?」

  陳平安笑道:「能夠跟大人物聊些小事情,我覺得面子足夠大了。」

  青同與謝狗異口同聲道:「反諷?」

  謝狗氣啊,竟然跟青同想一塊去了,恨不得將那兩字吃會肚子。

  陳平安取出旱煙桿,開始吞雲吐霧。

  青同說道:「聽說山主擅長取名,有一事相求。」

  謝狗扯了扯嘴角,「那你真是找到行家裡手了。」

  陳平安笑了笑,「好說。」

  青同說道:「梧桐山地界,總計山峰九十六座,大型宮闕樓閣兩百多,群峰間較大的嶺崗三十有九,適宜修行的岩洞石窟十八,竹海、桃林十二處,三條大河,十六條山中溪澗,湖潭瀑布更多,還需各色崖刻、石碑……」

  陳平安給旱煙嗆到了,咳嗽不已,連忙說道:「下次再說,手邊趕巧有事,要立即走一趟清境山青虎宮,約定好時辰的。」

  青同笑呵呵道:「巧了不是。」

  陳平安嘆了口氣,「誰說不是呢。」

  青同見到祖山主路神道那邊,有三人聯袂登山,其中年輕劍修卻又匆忙下山去了。

  在自家地界,青同一個飛升境,別說言語內容,就是修士的心聲都聽得見,不過他才懶得如此作為。

  梧桐山大門就開著,管你們是誰,什麽身份背景,何種修道資質,愛來來愛走走。

  謝狗埋怨道:「青同道友,你是東道主,作為客人,我只是給個建議啊,你說話別總是陰陽怪氣的,怪傷人嘞,下次不來了。」

  青同有些奇怪,劍修白景何時變得如此好說話了?

  樓外雲聚雲散,恰似人生離合。

  青同本想說一句不送客了,不曾想陳平安並未移步,謝狗也就趴在欄桿上,耐心等著。

  山道那邊,綉娘輕聲道:「劍枰,姐夫方才在你下山的時候就說了,那人當下多半就在山中,我們看看能不能幫你引薦給他。」

  黃希拍胸脯說道:「為了小舅子的大道前程,當姐夫的,自然豁得出去臉皮,與那新認識的朋友說幾句求人幫忙的好話。」

  不知為何,黃希發現氣氛不對,先是綉娘沈默下來,然後便是鄧劍枰稍微側過身,開始發呆。

  黃希有些摸不著頭腦,仍是以心聲問道:「綉娘,我說錯話了?那我跟劍枰賠個不是?」

  坐在兩人中間的綉娘眼神溫柔,輕輕拍了拍他的骼膊,「沒呢,別瞎想。」

  之後黃希更是嚇了一跳,眼角餘光發現鄧劍枰這小子,竟然皺著臉,張著嘴巴,滿臉淚水,卻始終不哭出聲,或是哭不出聲。

  綉娘幾次想要說話,卻不知道如何安慰弟弟,便紅了眼睛,她竟是先哽咽起來,可能是心疼,興許是委屈。誰知道呢。

  鄧劍枰深呼吸一口氣,也不擦拭滿臉淚水,顫聲道:「姐姐,小時候我就對不起你,所以你殺了那些畜生過後,帶著我過上了安穩日子,我還是會故意不好好修行,因為好像境界每高一點,就證明我越不是個東西。後來學了點劍術,就自以為可以跟以前撇清關係了,結果在一個叫隨駕城的地方,我又逃了一次,當時我在街上,見到那兩個孩子就覺得親近,就像看到了我們自己,後來那倆孩子被蒙在鼓裡,依舊站在那輛牛車旁邊,他們就那麽看著我,我撇下他們,天劫要落在頭頂,我就獨自逃難了,有什麽錯呢……好像誰都可以逃,憑什麽我不行,可我就覺得唯獨鄧劍枰不可以啊,我騙不了自己……」

  青年劍客輕輕捶打心口,一下又一下,「姐姐,我心裡難受。這麽多年,我覺得自己什麽都是錯的,練劍是錯的,吃飯喝酒是錯,都是錯的。姐姐,你有我這種人當弟弟,更是錯的。對不起……」

  鄧劍枰止住話頭,既好像萬分失落,又好似如釋重負,將那把長劍遞給姐姐。

  鄧劍翹哪敢收回這把劍,她下意識轉頭望向自己男人,黃希眼神堅定,點點頭,「你先幫劍枰代為保管就是了。」

  婦人接過長劍,以心聲哽咽道:「黃希,怎麽辦啊?為何會變成這樣?」

  黃希輕聲答道:「沒見過,還能躲,還能自欺欺人。等到真正見了麵,才知道自己逃不掉了,我覺得很好,長遠看不是壞事。」

  鄧劍枰站起身,率先下山去了。

  年輕劍客這趟上山下山都走在最前。

  綉娘小聲問道:「真沒事?」

  黃希幫她擦拭眼淚,輕聲道:「信我的,真沒事。綉娘,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綉娘點點頭,但是接下來說了句讓黃希哭笑不得的傻話,「你說如果我們去求陳平安,他會答應嗎,哪怕讓劍枰當個不記名弟子也好啊。」

  黃希又鬱悶又心疼,只得說道:「山上拜師收徒,涉及法脈道統,豈是兒戲。」

  綉娘看了眼鄧劍枰的落魄背影,霎時間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她以前不覺得日子過得如何苦,反倒直到這一刻,鄧劍翹才覺得人生真苦。

  黃希雙手攥拳,輕輕放在膝上,舉目遠眺,好像所有少年在年少時,都覺得山不來就我,我可以去就山,便能做成很多事情。

  他沒來由想起一句偈子,人在橋走上,橋流水不流。

  大概人生道路的那些難關和苦頭,就是人走橋上吧,人過了橋,橋一直在,教人不敢回頭望來時路。

  鄧劍枰到了山腳,好似收拾好了情緒,就想要轉頭,喊上姐姐和姐夫一起,回家。

  年輕人勉強擠出了一個笑臉,正要開口招呼,刹那間卻是目瞪口呆。

  只見那山路更上邊,站著一位雙手籠袖的青衫男子,笑容溫和。

  那人開口問道:「事到臨頭,不拜師了?」

  鄧劍枰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不拜師了,我就是想要替自己兩位弟子,與陳劍仙道當面一聲謝。」

  陳平安笑道:「那我也跟你道一聲謝。」

  鄧劍枰一頭霧水。

  陳平安說道:「我說過的很多道理,很多時候我自己都未必敢信,但是至少其中有個道理,如今的金丹境劍修鄧劍枰,讓我知道是對的。」

  鄧劍枰問道:「什麽道理?」

  陳平安笑道:「你不缺這個道理,不必知道。」

  鄧劍枰有些發窘,果然,想要跟他多說幾句話都是難事嗎?

  只是陳平安很快補了一句,「你缺的是劍術和境界,缺一個既能講道理又能傳授劍術的高明師父。」

  鄧劍枰整個人都懵了了。

  一襲青衫,緩緩下山,劍仙雙袖微擺如在春風裡,「鄧劍枰不肯拜師,陳平安卻肯收徒。」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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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0-19 20:47:0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三三得幾


  桃花最宜行船水上看,明月便要躺在屋頂賞。

  這是崔東山的歪理。

  馮雪濤就像粘上了一塊牛皮糖,只得跟著白衣少年到處亂逛。

  馮雪濤其實耐心和脾氣都不算好,攤上崔東山這麽一號人物,沒轍。關鍵崔東山還是個惹人煩的話癆,先前在船上酒沒喝飽,話倒是聽了個十足飽。

  崔東山沒有跟謝狗扯謊,他確實是照著刑部檔案的名單,將所有出示過關牒的煉氣士,都給粗略過了一遍。

  山中司署選址都已經完備,這就導致官帽子、空椅子比譜牒修士還多,青萍劍宗實在是缺人手啊。要怪就怪自己這個宗主威望不夠,沒辦法振臂一呼就群雄薈萃。

  好在先前在桐蔭渡船,先生和謝狗各自推薦了一名練氣士,理由不同,謝狗是說那小女娃兒,資質還行,先生則說那名修士心性不錯。

  拉著馮雪濤逛了一圈下來,崔東山已經決定將那個臉上有雀斑的年輕女修收入麾下,至於那個叫簡綉的漂亮姑娘,待定。

  崔東山神秘兮兮問道:「馮兄,你覺得況夔資質如何?」

  誤以為自己看走眼的馮雪濤,再施展神通打量了那況夔一眼,確定無誤之後,給出一個相對委婉的評價,「十分尋常。」

  崔東山說道:「馮兄就沒有看出,這小子家學淵源深厚,精通望氣手段?」

  馮雪濤照實說道:「沒看出來。」

  就算看出來了又如何,煉氣士若是擅長望氣一途,確實是錦上添花,可對馮雪濤這種飛升境而言,況夔的這點能耐,確實可以忽略不計。

  崔東山問道:「一直沒有問馮兄有無高徒?」

  馮雪濤說道:「只有一些個不記名的弟子,大半都老死了,剩下少數幾個,已經多年未見,我也沒打算去找他們。崔宗主問這個做什麽?」

  崔東山抬了抬下巴,「代徒收徒,美談啊。」

  馮雪濤搖搖頭。亂七八糟,什麽跟什麽。

  崔東山一臉震驚道:「莫非馮兄是想代師收徒?」

  馮雪濤臉色僵硬,沈聲道:「崔宗主莫要說笑了。」

  崔東山搓手嘿嘿笑著。

  馮雪濤問道:「崔宗主,能不能與我說幾句明白話?」

  崔東山使勁一拍掌,「這就對了嘛,馮兄不要猜我的心思,直接開口問就是了。」

  馮雪濤說道:「洗耳恭聽。」

  崔東山難得用一種認真神色說道:「況夔心性好,是我家先生的評語,馮雪濤,你當知道,我先生看人,說心性好,那就真是一個很高很高的評價了。說句難聽的,你就得不到這種評價,至少暫時是。當然,你看待我家先生,亦是差不多的觀感。接下來我肯定會帶況夔去往青萍劍宗修行,但是身份如何安排,我自有打算。如果沒有記錯,馮兄有個不記名弟子,叫殷藝,在皚皚洲有個山頭名界山,如今是玉璞,志向高遠,苦於戰功不夠,始終無法開宗立派,此外他還有個女兒,是修道胚子,還是劍修,她年少起便嚮往劍氣長城,但殷藝心疼女兒,捨不得她去那邊歷練,殷鶯兩次離家出走都被老古董父親殷藝帶回山中,所以這幾十年來,父女關係鬧得很僵,等到劍氣長城舉城飛升至五彩天下,殷鶯心知自己此生注定再無法與兩位本洲劍仙一般,去戰場殺妖,她大失所望,更是降到了冰點,揚言要捨棄劍道修行,殷藝為此焦頭爛額,要說該如何解開心結,當然是解鈴還須繫鈴人。他殷藝可以先認了況夔為親傳弟子,有了這層關係,我就可以幫他為殷鶯介紹一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仙,認作師父。但是殷藝必須付出一點不是代價的代價,他和界山必須分別成為青萍劍宗的供奉和下山。代價是他再沒有機會單憑本事和運道,當那開宗立派的祖師了。不是代價,是因為以殷藝的修道潛力、資歷和人脈,這等志向,本就是奢望。當然,見了麵,我可以讓他徹底死心,且心服口服。他殷藝就沒有開宗立派的命,但是與此同時,他的女兒,卻是大有機會,在那皚皚洲,時隔兩千年之久,大破天荒,建立起第一座劍道宗門。我跟青萍劍宗對此,樂見其成。青萍劍宗參與其中,那麽與皚皚洲一向不對付的北俱蘆洲,是不是就得稍稍多點寬容了,要掂量掂量,這件事,是不是得到了我家先生和落魄山的認可?在這段不短不長的時日當中,你馮雪濤既然是殷藝的傳道人,休想置身事外。先前你我談心,我崔東山說自己是個過渡宗主,難道你就不是玉圭宗的過渡供奉?姜尚真是把你當真正朋友的,很清楚習慣閒雲野鶴的野修青秘,與玉圭宗的風氣並不契合,他自然不願也不會將你徹底綁死在玉圭宗。」

  「我家先生,幫助青萍劍宗找了一個暗中的護道人,青同。那我這個給曹晴朗當小師兄,也當為下任宗主找個靠譜的護道人。」

  「聽到這裡,馮兄是不是一下子就豁然開朗了,兜兜轉轉,說來說去,我真正看上的,還是你啊,青秘道友。」

  馮雪濤怔怔無言,好像第一次認識身邊這個吊了郎當的白衣少年。

  崔東山繼續娓娓而談,「你大概聽過個小道消息,浩然天下城隍廟,秘密單開一份名單,用以記載功德在身的『紅人』。像我那位大師姐,名字就在其中,故而她遊歷浩然諸國,途徑大小城隍廟,都可以受到特殊的禮遇。至於馮雪濤,尚無這份待遇。但是在文廟那邊,卻還真不太一樣了,只因為曾經野修青秘曾經不惜性命,先是跟隨阿良趕赴蠻荒腹地,再與姜尚真搭檔,為曹慈在內那撥年輕人護道一程,與蠻荒天干一脈修士有過一場狹路相逢的捉對厮殺。但是馮雪濤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利用這種看似虛名的功勞,我卻知道如何將其利益最大化,而且還是用一種循規蹈矩、絕無殺雞取卵之憂慮的合理方式。」

  「先生是讀書人,我是個生意人。先生治學修身皆嚴謹,欲想兼仁義與事功,我卻是只追求事功,所以趁我還是青萍劍宗的宗主,你要珍惜這個千載難逢稍縱即逝的機會。馮雪濤,我已經將底價都挑明瞭,這樁買賣,你做不做?」

  「我數到十,過時不候。」

  馮雪濤在崔東山即將數到十的時候,開口說道:「我只有一個很野修的功利問題要問。」

  崔東山截住話頭,微笑點頭道:「就等你這句話了,放心,我會幫你指明一條合道之路,能否成事,保守估計,五五之間。」

  馮雪濤穩住道心,問道:「當真?!」

  崔東山說道:「醜話說在前頭,你肯定會耗時很久,短則八百載長則幾千年,都是有可能的。」

  馮雪濤沈聲道:「一言為定。」

  崔東山試探性問道:「這種坦蕩蕩的君子之約,不用發誓或是立個字據了吧?」

  馮雪濤說道:「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我們得找個中間人,幫忙見證此事。」

  崔東山小心翼翼問道:「比如?」

  馮雪濤笑呵呵道:「崔宗主學究天人,最擅長揣摩人心,你我心知肚明,何必多此一舉。」

  崔東山跺腳道:「我跟德高望重的火龍真人關係一般啊。」

  馮雪濤黑著臉,「我是說陳平安!」

  崔東山糾結了片刻,故作心聲言語狀,繼而如釋重負,信誓旦旦說道:「好說歹說,我家先生總算答應了。」

  馮雪濤面露譏諷,「崔宗主,能不能有點誠意,當我是傻子嗎?」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笑眯眯道:「行了,那我就開誠布公,與你說句頂天的實在話。做生意,哪有不冒風險的。再好心好意提醒你一句,敢拿我先生威脅我,我就弄死你。」

  好傢夥,翻臉比翻書還快。

  馮雪濤的此刻直覺告訴自己,白衣少年沒有開玩笑。

  刹那之間,崔東山腳底抹油,就要跑路。

  結果仍然被來者按住狗頭,同樣是笑眯眯道:「崔宗主了不得啊,就是這麽好心好意跟人做買賣的?」

  馮雪濤幸災樂禍大笑不已,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原來在崔東山假裝跟先生心聲言語之際,馮雪濤是真與陳平安心聲說了此事,不過將內容掐頭去尾,只說自己與崔宗主談妥了,願意在卸任玉圭宗供奉之後,立即轉投青萍劍宗擔任長久的記名供奉。陳平安雖然不清楚崔東山如何說服這位飛升境野修,不過到底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結果剛將心神投來此地,就聽到崔東山在那邊說什麽頂天的實在話,要弄死誰。

  崔東山縮著脖子,大駡馮雪濤一句「狗日的野修」。

  一板栗打得白衣少年嗷嗷叫,還訓斥一句,「都是自家人了,怎麽跟未來供奉說話呢。」

  陳平安抱拳笑道:「青秘道友以後多擔待些。」

  馮雪濤抱拳還禮,「好說。」

  陳平安微笑道:「以後到了青萍劍宗,可以常去落魄山喝茶喝酒。」

  馮雪濤聞弦知雅意,笑道:「告狀就免了。我信得過崔宗主的生意經。」

  陳平安點頭道:「東山平時說話不著調,大多時候做事還是靠譜的。」

  馮雪濤猶豫了一下,說道:「存疑。」

  陳平安哈哈大笑,「看來馮兄已經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很好很好。」

  不知為何,馮雪濤發現陳平安現身之後,崔東山就判若兩人,準確說來,是這對先生學生同時在場的時候,比如先前桐蔭渡船的酒桌,崔東山就會氣勢全無,並且沒有任何彆扭,就像一種心有靈犀的無言默契,自然而然,沒有道理可說。

  陳平安說道:「東山不必說他,青萍劍宗那邊,晴朗比我這個當先生的,要更像個醇正的讀書人,同時還比我更變通,求學問道之心堅定。希望馮兄以後多照顧多指點。我在這裡先行謝過。」

  馮雪濤嗯了一聲,「在京城這邊,我跟曹晴朗接觸過幾次,印象不錯。」

  切身感受到陳平安與崔東山、曹晴朗融洽的師徒關係,馮雪濤內心唏噓,小有感觸,自己是不是真該去趟皚皚洲,見一見那個只要自己不去見他、他都不敢來找自己的弟子殷藝了?

  一衆不記名弟子當中,資質各異,人心不一,有拉著自己的名號扯虎皮做大旗的,有漸行漸遠漸成陌生人的,既然你馮雪濤不把我們當回事,我們也就無所謂記名不記名了,卻也有殷藝這個異類,總想要好好修行,開山立派,終有一日會在師父那邊證明自己有資格當親傳弟子。

  好像聽說殷藝有想過聘請謝松花擔任殷鶯的劍術師父,想起這一茬,馮雪濤便問道:「謝松花怎麽沒有擔任青萍劍宗供奉?」

  崔東山嘿嘿笑起來。

  陳平安無奈道:「大概是謝劍仙喜好自由,不喜歡被宗門拘著吧。估計她之所以願意擔任皚皚洲劉氏的家族供奉,還是念著一份同鄉之誼。」

  崔東山還在那邊自顧自嘿嘿嘿,結果就又挨了一記結結實實的板栗。

  馮雪濤如墜雲霧,卻也沒有深究緣由。

  原來陳平安是真怕謝松花,每次見面都犯怵。這位皚皚洲女子劍仙,不是一般的言語無忌,喝酒說葷話,都是好手。

  「老娘真要找不著心儀的道侶,其實陳隱官也能湊合湊合,放心,我不要名分的,金屋藏嬌即可。」

  「你別看宋聘那婆娘在人前冷清,端架子端得老高了,其實私底下聊閨房話,全是虎狼之詞,連我都受不了,嘖嘖嘖……」

  陳平安就算膽子再大,哪敢……引狼入室?

  崔東山笑嘻嘻問道:「那位雲岩國皇帝陛下怎麽在巷子裡,領著一大幫子位高權重的朝廷大佬,當起了木頭人?」

  陳平安沒好氣說道:「巷子比館子更涼快不行嗎?」

  崔東山小雞啄米,「好好好,行行行。」

  馮雪濤一笑置之。

  陳平安收起一粒心神,返回那個蒼蠅館子,與范銅跟謝三娘繼續喝酒吃火鍋。

  隔壁桌起身結帳,離開了館子,結果很快就發現外邊巷子情況的不同尋常。

  一條不寬的巷子,大致分出了三個「小山頭」,最前邊是一個養尊處優的中年男子,腰懸龍紋玉佩。身邊站著兩位氣勢威嚴的老人,一位面白無須,雙手插袖,習慣性低頭彎腰。另外一人高冠古貌,滿身道氣,眼神淩厲。之後是七八個官氣很重、年齡懸殊的男人,他們皆穿便服。再往後臨近小巷轉角路口,都是身材魁梧、佩戴朝廷制式刀劍的青壯男子,月色下,其中有人袖口微微露出內穿甲胄的光亮。

  離開的館子的那夥人,見此景象,只得轉身從巷子另外道路走去,腳步不快。

  他們還沒有離開巷子,隊伍中便有一位女子激動萬分,顫聲道:「我認出有兩位國公爺都在巷子裡。」

  另外那位女子則神采奕奕,壓低嗓音說道:「好像還有禮部尚書大人。」

  至於幾位煉氣士,則以心聲交流,「中年男人身邊站著的,好像是那位雲岩國新任國師。」

  「如此說來,是皇帝親臨此地?」

  「總不能是等人?真要如此,奇了怪哉,如今誰能有這麽大的牌面?」

  「難道是玉圭宗的韋瀅宗主?」

  「韋大劍仙這麽閒,跟我們在一個館子裡吃火鍋?」

  「是青萍劍宗的那位崔宗主?不對啊,聽說那位宗主是駐顔有術的少年容貌,喜好身穿白衣來著。」

  反正他們就是百思不得其解。

  店內,陳平安看似隨意問道:「範銅,你們是想在山下某份差事,比如在某個小國官府裡邊撈個鐵飯碗,還是去山上,找個適合修道的仙家門派。」

  範銅大大咧咧說道:「挑啥,肯定都行啊,問題是誰肯收咱們呐,陳仙師,對吧?」

  謝三娘想了想,說道:「陳仙師,說心裡話,我們還是想去山上尋一份仙家緣法。」

  陳平安點點頭,「明白了。」

  站起身,陳平安抱拳告辭,笑道:「酒足飯飽,山高水長,有緣再會。」

  陳平安伸手虛按示意不用矯情起身送行了,「這麽熟了,都別客套。」

  範銅想起一件事,剛要開口,提醒陳仙師忘了掏錢,說好了我們請客你結帳的,就被婦人一腳踩在鞋背上,給她狠狠瞪了眼。

  漢子有點摸不著頭腦,陳仙師又不缺這幾個錢,這次他請客,下次咱們再請回去唄,陳仙師都說了,都是熟人不矯情。

  寂靜小巷中。

  走在隊伍最後的一個京城當地女子,鬼使神差,轉頭望向巷中。

  她混跡風月場多年,什麽風光、什麽富貴氣焰沒見識過,可還是瞧見了讓她畢生難忘、匪夷所思的一幕。

  記得先前由於是鄰座,她與隔壁桌最後一個落座的男人,便剛好背對而坐,有次她給那幾位仙師敬酒的時候,便覺得座位狹窄,她就想要提醒後邊那人,能不能往他酒桌那邊靠一靠,只是她敬完酒再回頭,發現那男人已經主動挪了挪長凳。

  但是,當館子走出那位窮酸青衫男子,巷中的中年男人便開始作揖行禮,與此同時,所有人或稽首或低頭彎腰,依稀有鐵甲錚錚作響。

  ────

  丹井派掌律趙鐵硯,是個洞府境煉氣士。百餘年的道齡,漢子身材矮小,目露精光。布衣草鞋,腰別一枝銘刻雷部符籙的鐵鐧。

  趙鐵硯他們這一行練氣士到了雲岩國京城,就跟溪澗小雜魚入了龍潭,沒有掀起半點波瀾,不似在那偏遠小國地界,還能被稱呼幾聲神仙。趙鐵硯在這邊,有一處師門産業,就在魚鱗渡開了一間雜貨鋪子,七彎八拐,不容易找,得問路。要問生意如何,估計還不如附近那個賣烤魚的夜宵館子。趙鐵硯見著了愁眉不展的同門商師弟,只得安慰一句,山上買賣,總是這樣的,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其餘兩撥同行的煉氣士,他們本以為可以沾點光,在京城好歹有個落腳的地方,不曾想還得自己去找客棧。

  其實雙方都尷尬,還要假裝都不尷尬,就更尷尬了。

  時隔數年,師兄弟重逢,商祚在酒桌上一直在倒苦水,原來如今京城裡邊的達官顯貴,別說皇親和九卿,眼界都很高,就連個郎官,門檻都不容易跨過去,他們根本不把下五境修士當回事。話裡話外,商祚都想回到門派,躲去山中,重新把修行一事撿起來。趙鐵硯對此也無可奈何,心中默默打定主意,實在不行,自己留在這邊,讓商師弟帶著那個新收的弟子一起返回門派。

  如今世道,山上仙師不富裕,山下諸國何嘗闊綽了,都在拴緊褲腰帶過日子。

  這次隨行下山歷練的幾個晚輩,他們修道晚,資歷還淺,對此還沒有太多感觸,只覺得外出修道,就該時常風餐露宿,多吃苦。

  掌律趙鐵硯卻是享過福的過來人,記得年輕時第一次跟隨師門長輩下山歷練,年少時在道書上說什麽紅塵萬丈、名利裹纏烏龜殼啥的,原來全是胡扯,修道之人到了山下,就是進了個花花世界,長輩們也開明,在山上是一套說法,在山下私底下又是另外一回事,並不迂腐古板,只是讓他們幾個,可以隨意一些,山中的清規戒律,其實不必嚴格遵守,只需記得回到山中,不要亂說話,免得被掌律一脈那邊聽了去,借機小題大做。

  商祚神色複雜,喃喃道:「趙師兄,本來好好的山居修道,怎就成了一門生意活計。」

  喝了一碗寡淡如水的薏酒,商祚扯了扯領口,抖了抖袖子,自嘲道:「滿身銅臭氣,洗都洗不掉。」

  趙鐵硯笑道:「這次我下山,就是掌門師兄讓我來代替你的。」

  商祚看了眼掌律師兄,擺擺手,「少扯這種蹩腳理由糊弄我,哪有一個門派掌律整年在市井開店掙錢的道理。我跟你吐苦水,不是想回去躲清靜,日子過得憋屈,是沒轍的事情,可你總不能讓我都不訴苦吧?」

  趙鐵硯愈發心酸幾分,還是笑道:「以後會好起來的。等到掌門師兄成為一位金丹地仙,我們這個門派就算在桐葉洲山上真正有一席之地了。」

  商祚直接悶了一碗酒,神色苦悶道:「前不久瞧見了一棵好苗子,資質那是真好,我覺得不比掌門師兄差,可惜沒爭過,給別家搶了去,老子認慫,屁都不敢放一個。」 。??。??

  趙鐵硯無言以對,猶豫了一下,問道:「還在京城?有沒有斡旋的餘地?」

  商祚搖頭道:「出手搶人的,是個年紀輕輕的元嬰境。其實對方還算厚道,比較客氣了。況且那孩子已經正式拜師,他還主動跑來跟我道了個歉。還說幫他師父捎句話,以後有機會,肯定會償還一份道緣給丹井派。」

  趙鐵硯嘆了口氣,當年門派歷代祖師中,境界最高的一位,就是元嬰。

  只是上次桐葉洲大劫臨頭,整座師門都帶著神主搬遷去了五彩天下,趙鐵硯他們幾個,是不願意離開,主動留下。除了掌門師兄和如今管錢的師姐,其餘像趙鐵硯和商祚幾個,當年連祖師堂嫡傳弟子身份都不是。聽說八十年後,五彩天下會開門一次,不知道到時候又是怎樣一種光景了。

  趙鐵硯說道:「下山之前,掌門師兄跟黃師姐喊上我,有了個決定,跟你通個氣,也想聽一聽你的看法。」

  商祚拈起一顆鹽水花生,細細嚼著,神色哀傷,語氣卻是異常堅定說道:「不管你們商量出個什麽,反正我是早就想好了,就算他們在八十年後回到桐葉洲,我也不認他們是祖師了。你們三個如果是想著認祖歸宗的,就幫我將丹井派譜牒勾銷,我就不回山挨白眼了,反正有我沒有,都沒兩樣。以前是,以後更是。」

  趙鐵硯笑道:「你想岔了,我們幾個,跟你都是一樣的看法。」

  借酒澆愁互說心聲的功夫,商祚的弟子來後院這邊禀報消息,鋪子裡邊來了個外出找財路的煉氣士,遞交拜帖,對方說自己有個小門派,精通機關營造和經濟一道,看看有無機會與貴派合作。趙鐵硯打開帖盒,看過那張拜帖上邊的文字內容,遞給師弟,最終趙鐵硯和商祚面面相覷,給整懵了。

  打秋風,也不找個家底厚的誑騙?

  商祚吩咐弟子說道:「好言好語,打發了對方便是,別起無謂的爭執。」

  不曾想那個不速之客,已經自顧自從鋪子來到後院,笑容掛滿笑容,伸手招呼道:「趙掌律,商兄弟,好久不見!」

  只因為對方過於熱絡,感情炙熱得就像與老友久別重逢,趙鐵硯看了眼商祚,商祚也在看趙鐵硯,都以為是對方的朋友登門。

  見過胡攪蠻纏的,還真沒見過這麽莫名其妙的。

  白衣少年好像沒有半點自知之明,滿臉誠摯神色,站在院中天井那邊自說自話,「傳聞丹井派山中有二十四潭,分別以節氣命名。真是一個山清水秀適宜修道、養眼又養心的好地方啊。在小子看來,不出個上五境的通天人物,真是沒天理了。」

  少年繼續說道:「我還聽說你們開山祖師是個行腳郎中出身,在那山市中販賣藥材,偶遇異人,因為宅心仁厚,得到一樁仙緣,就此走上修行道路。此後奇遇連連,也是受之無愧的。直到丹井派的香火道統傳到了這一代掌門手上,話該怎麽說呢,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門口那邊有個雙臂環胸的男人,聽到這裡,呵了一聲。

  商祚臉色不悅,說道:「有事說事。」

  少年說道:「我呢,也是有個自家山頭的正兒八經的譜牒修士,不過到底是個新興門派,底蘊不夠,就只好親自外出掙錢了,除了我是個營造高手,還有幾個農家、藥家修士,建造和打理園圃,栽培奇花異草,移植仙家古木,挑選和搬遷風水石,搞些青鶴白鹿雲中飛魚啥啊,都不難,能讓一個山上門派變得更有仙家風範,此外仿造牌坊古碑,托名山崖石刻,甚至可以擔任臨時供奉,紙面客卿,幫忙撐場面,或是牽線搭橋,與別家租借渡船,等等,只要是你們能想到的,我都會,你們想不到的,說句不吹牛的,我也會。總之,就是憑本事講良心,出門在外掙點辛苦錢。」

  少年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後某人,「比如身後這位朋友,就是個深藏不露的藥家練氣士,絕對是一把好手!」

  馮雪濤笑道:「手藝還行。」

  成為地仙之前,馮雪濤的老本行,確是農家手段。

  趙鐵硯忍住笑,「具體價格怎麽算?」

  白衣少年說道:「可以坐下來慢慢談。」

  商祚以心聲提醒道:「趙師兄,小心對方是衝著你那支鐵鐧而來。說不定他們早就來這邊踩過點了,就等你出現。」

  畢竟如今丹井派最值錢的物件,就是這件鎮山之寶了。

  趙鐵硯說道:「理當如此,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更怕這夥人與丹井派有舊怨。」

  少年踮起腳,伸長脖子,望向屋內桌上,「不如喝點小酒兒,弄幾個下酒菜?退一萬步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就當交個朋友。」

  商祚眼尖,問道:「這位仙師身上的法袍,可不便宜。」

  白衣少年雙手叉腰,「那必須的,打腫臉充胖子嘛。老話說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我輩學道之人,出門在外,難免遇到些狗眼看人低的,所以還是要講一講行頭和排場的。」

  那個商祚弟子兼任店鋪夥計的少年,剛學會心聲言語,與師父和掌律師伯說道:「這傢夥剛才在外邊賴著不走,蹲門口跟我聊了半天,是不是騙子不好說,反正脾氣蠻好的。」

  單純少年沒敢說那同齡人,一見面就誇贊自己根骨清奇,是百年一遇的修道仙材啊,為何淪落市井,不去山中求仙?

  這類話語,若是不管真僞,聽著總是舒服的。

  京城裡排得上號的富貴公卿,近期都領著一些個聰明伶俐的自家晚輩,走門串戶,有些已經認了好幾個師父。

  商祚倒也想收幾個不記名的便宜徒弟,奈何現如今丹井派的底細,根本經不起查詢,一查就露餡。

  否則像那些中五境的,只要登門,來者不拒,只需傳授一門粗淺的吐納術,或是教一篇東拼西湊而來的道訣,再給幾顆吃不死人的丹藥,就可以掙個盆滿鉢盈。

  至於這個新收的弟子,哪怕資質再一般,也是個能修行仙家術法的,能夠被自己找到,商祚已經心滿意足,屬於意外之喜。

  趙鐵硯耐心再好,也有了下逐客令的念頭。

  崔東山笑道:「不著急趕人,其實我之所以登門求見,買賣之外,還有一段緣法可講」

  趙鐵硯問道:「此話怎講?」

  崔東山說道:「先前我家先生,帶著一個頭戴貂帽的女子,在一處淫祠山神地界,見過你們。先生與我提及此事,說你們山規門風都好。」

  趙鐵硯稍微心定幾分,那貂帽少女抖摟過一份仙家手段,道行不低,相當不俗。若是她與那個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的青衫男子,真看上了自己那鐵鐧,在荒郊野嶺,他們要明搶都不難,沒必要弄得這麽曲折。道理再簡單不過,可以強搶,何必坑騙?

  趙鐵硯將那拜帖拋還給白衣少年,說道:「所求何事,懇請直言。」

  崔東山笑道:「寺廟有下院,仙府有上宗。是不是這個理兒?照理說,你們這些舊丹井派的棄子,哪怕受了委屈,還是要忍辱負重的,繼續守著個空殼祖業,以後他們返回,再乖乖雙手奉上。」

  「只是浩然文廟排行老四的亞聖,說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沒聽過?亞聖可沒教讀書人變得愚忠愚孝,君不君,臣便可以不臣,這才是正理,是有先後順序的。」

  「需知修行最怕錯走了道路,亂拜山頭,認賊作父。修道之人,七情六欲亂竄,不得誠心正意,千頭萬緒,猶如獅子身上蟲。自當整理山規,重振家風。大浪淘沙,淘盆沙盡之時,即見真金。我看你們就很好,上梁不正下梁反而不歪,好極了。」

  「修行求仙,修行向道,還是有點不一樣。滿身銅臭氣,怎就不是修道人,不是纖塵不染的字面仙人而已。」

  商祚以心聲道:「趙師兄,我說不過他。」

  那厮在發酒瘋,說胡話?

  好像不是。細嚼起來,頗有幾分道理?

  趙鐵硯說道:「可能跟掌門師兄有的聊。」

  崔東山眨眨眼,望向那個店夥計,「少年郎,我與你一見投緣,要幫你編寫一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精彩故事。」

  少年興高采烈,不敢置信,怯生生問道:「我真能修行得道,當那仙人?」

  崔東山嬉皮笑臉道:「你屬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後半截故事裡的主人公。」

  少年沒聽出話外話,神色懵懂,「啥?」

  崔東山拍了拍少年肩膀,「這麽聰明,難怪咱倆投緣。」

  趙鐵硯思量片刻,問道:「能不能說得再簡單一點?」

  崔東山大聲嚷嚷道:「既然咱們都是明白事理的敞亮人,我就明說了,今天親自登門,是要與一座煥然一新的丹井派結盟!」

  趙鐵硯愈發一頭霧水,好奇詢問那白衣少年,「敢問貴派名稱?」

  只見那白衣少年咧嘴笑道:「說過了,是個新興門派,叫青萍劍宗!」

  商祚嘆了口氣,以心聲說道:「師兄,我真心受不了這小子!」

  趙鐵硯笑道:「那敢問這位仙師,是不是姓崔名東山?」

  白衣少年使勁點頭,「對啊,我是崔東山啊。」

  趙鐵硯深呼吸一口氣,「滾!」

  崔東山轉頭說道:「青秘道友,瞧見沒,都猜出我身份了,腦子比你靈光唉。」

  馮雪濤笑著點頭,「好像是的。」

  青秘?

  玉圭宗那個新供奉,皚皚洲飛升境修士?確實,聽說這位老神仙如今就身在京城。

  商祚怒喝道:「都給老子滾蛋!」

  崔東山竪起大拇指,「敬你們是條漢子,我就不與你們計較什麽了,我們啥時候開始喝酒啊。」

  崔東山轉頭問道:「青秘道友,好像談崩了,怎麽講?」

  馮雪濤笑道:「我無所謂,留下喝酒也可以,滾也行。」

  崔東山抱拳,使勁搖晃了幾下,「後會有期。真要遇到事情,四處碰壁走投無路了,可以去魚鱗渡那艘桐蔭渡船找人,就說你們與謝次席打過照面,或是直接找我身邊這個馮雪濤。」

  趙鐵硯笑道:「那我與師弟就不送客了。」

  商祚突然說道:「不管你們是誰,有什麽企圖,我都想跟你們說明一事,我丹井派也有很多道心純粹的修道之人。」

  大概牽腸掛肚的想念,就像不善飲酒之人,悶下一碗烈酒。

  崔東山點點頭,「肯定的,否則也不會有你們幾個,能讓我來這邊說這麽多。害我喝酒都白喝了,口渴,真不能一起喝酒?」

  馮雪濤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率先轉身離開。

  崔東山學那台戲臺上的人物,翹起腳,作持鞭騎馬狀,喊道:「道友慢行。」

  出了鋪子,崔東山雙手籠袖,語重心長道:「青秘道友,雲遊四方,行腳萬里,人物事景,我們可不能只是走走看看啊。都說人身即是一座小天地,山澤野修,孑然一身,無牽無掛,當真沒有看輕了自身?」

  「能否遇仙,是否分心,是看過眼雲煙,還是當中流砥柱,何處不是心關,在那灘頭教人啞口無言。心猿跳躍意馬馳,我輩登山修道之士,面壁而行,如何自處?」

  「我知道這些話,你道心足夠堅韌,是聽不進去的,但是作為斬雞頭燒黃紙的朋友,我還是要與你說上一說。」

  「馮兄,是不是被感動了?突然覺得我這人怪好嘞?」

  馮雪濤板著臉說道:「滾。」

  崔東山果真獨自走了,「好嘞,得令!我有一頭小毛驢,從來也不騎,噠噠噠。」

  ────

  在那對誰而言好像都是異鄉之地的光陰長河,陸沈找到鄭居中,「何必做到這一步?」

  鄭居中淡然道:「陸掌教,你覺得我需要用言語恐嚇誰嗎?」

  陸沈裝傻扮癡,「啊?鄭先生說了啥?」

  鄭居中置若罔聞。

  要與青冥天下兌子。

  至於你們信不信,那是你們白玉京的事情。

  陸沈驀然瞪圓眼睛,伸手指向自己的臉,「鄭先生,你看看貧道的眼神和臉色,真誠不真誠,信不信?」

  陸沈捶胸頓足,「說句不誇張的,貧道比你還信啊!」

  鄭居中只是沈默。

  某一局約定好的棋局,棋盤就是整個青冥天下。

  對弈雙方,各有先手。

  鄭居中的先手,是率先躋身十四境。

  大掌教寇名的先手,是一座白玉京。

  陸沈神色黯然,「自度自修,不好嗎?」

  「何必主動入局,當那攪屎棍。唉,話也不能這麽說,青冥天下不是一座糞坑,鄭先生更不是攪屎棍。」

  陸沈喃喃重複說道:「鄭居中和青冥天下自然都不是如此。」

  鄭居中終於開口說道:「記得上古歲月裡,對游士和修道之人來說,一個人的出生之地,是謂鄉國。居止和侍奉之國,名為家國,祖籍所在則為祖國。」

  陸沈問道:「你不是偏心,在幫誰?或是更早跟誰達到了某種秘密約定,不得已為之?」

  鄭居中搖搖頭,「皆否。」

  陸沈破天荒暴跳如雷,指著鄭居中鼻子駡道:「仗著自個兒聰明就欺負人的王八蛋,說說看,你到底圖個什麽?這份天下大亂的因果,你鄭居中擔當得起?」

  鄭居中微笑道:「我本就是在自度自修,如果三個十四境勝不過余斗,那麽三個僞十五呢?」

  陸沈繼續大駡不已,「什麽算數,誰教你的,三三得九還是三三得一啊?!」

  鄭居中一揮袖子,「陸沈你駡歸駡,別唾沫星子亂濺。」

  陸沈頽然坐地,委屈萬分,抽了抽鼻子,「小道這不是急眼了,情難自禁嘛。」

  鄭居中緩緩說道:「在我看來,陸沈是整座酒缸裡的唯一清醒人。」

  陸沈卻是沒來由想起一句話,自言自語道:「不曾醉過,怨酒。」

  鄭居中微笑道:「明天如何明天見。既然今日無事,我們不如喝酒?」

  年復一年,野花開遍人間。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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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0-17 14:24:1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有個不用回答的問題


  呂喦率先告辭離去,陳平安預祝這位被譽為金丹第一的純陽真人歷練順遂。

  陳山主還說了句吉利話,希望前輩道心圓如十五月。

  馮雪濤疑惑不解,月有圓缺是常理,照理說盈滿則虧,真是一句好話?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只得以心聲與不開竅的馮大哥解釋一句,俗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馮雪濤一時無言,做人說話這一塊,陳山主確有獨到學問。

  陳平安去見邢雲、柳水兩位劍氣長城本土劍修,聊了些蠻荒那邊的風土人情。崔東山是個沒長屁股的,立即拉著馮雪濤下了桐蔭渡船,問這位飛升境有無興趣,在青萍劍宗那邊謀個差事,就當是幫自家兄弟一個忙,既然感情到門了,喝酒到位了,那就不談錢,免得傷了兄弟情誼。馮雪濤已經在姜尚真那邊吃了個大悶虧,只是一味婉拒推脫,何況他真沒覺得自己與這位崔宗主是一路人,雙方到了岸邊,走在燈火輝煌的大街小巷,白衣少年將兩只袖子摔得劈啪作響。

  裴錢收拾過酒桌,回屋子默默練習走樁。

  火龍真人找到了落單的貂帽少女,開門見山笑問一句,「敢問白景道友,在天看地,是何種風光?」

  謝狗撇撇嘴,「沒啥花頭精。」

  火龍真人微微一楞,才想起此語好像是陳平安那邊的小鎮方言,沈默片刻,微笑道:「見過了,才有資格說這種話。」謝狗伸出雙手,拽了拽貂帽,「你們都認為我修道資質很好,其實我自己覺得一般,並不算如何拔尖,我也就是占了幾個天大的便宜,生的早,僥倖見過很多老黃曆最前邊幾頁的人物,好像按照佛家的說法,屬於狹義上的『聲聞』?沒說錯吧?我粗略算過,見過,當面請教過,切磋過,打架輸過的,都快有百來號人物了,這些遠古道士,隨便將哪個放在今天世道,不是頂天人物?以前總把這些不當回事,只覺尋常,來到這邊,時常在山下晃蕩,再見道士們,修行苦悶,死活不得解惑,我就……」

  火龍真人靜待下文,謝狗揉了揉酡紅臉頰,憋了許久,才給出一個說法,「想哭。」

  火龍真人聽聞此言,驀然爽朗大笑,深表贊同,連說幾個好字。謝狗滿臉惆悵神色,「朱老先生是諍友,他就很不客氣批評過我,說我是生逢其時,歷劫修道,運氣好,總能有驚無險,看似一直在慢慢積攢道力,但是並不自知本心,境界高了,反而退大道心,故而只證小果,距離道熟,還差得很遠。所以我先前就出門散散心,去了一趟十萬大山,老瞎子對我的看法,跟朱老先生是差不多的。」

  火龍真人啞然失笑,「朱老先生?」

  來自藕花福地的武夫朱斂?那是一個罕見的妙人不假,可要說在謝狗這邊,朱斂如何都不得「老」吧?

  謝狗瞥了眼老真人,說道:「在我眼裡,你也很老。」

  火龍真人撫鬚而笑,這話說得就很落魄山,教人聽了,心情舒暢。

  謝狗看待道號青秘的馮雪濤,那就是晚輩裡邊的晚輩,就算是道號純陽的呂喦,至多就是修行路上的平輩,互稱道友即可。

  不過自家落魄山中的老廚子和身邊這位老真人,確有一種古怪本事,會讓人覺得他們就是心目中的那種長輩。

  他們講話,是教誨,是跟你說幾句過來人的老理兒。在這件事上,就算是最喜歡講道理的陳山主,好像都要差點道行。

  火龍真人笑道:「曾是道友私人地盤的大日落地,導致金烏酣眠萬年之久,恰好就在寶瓶洲,道友如此占理,還肯退讓一步,比較出人意料。」

  如果山上小道消息沒有傳錯,好像白景是將這處道場租借給了大驪朝廷。

  謝狗撇撇嘴,「一來強龍不壓地頭蛇,再者咱們山主就快要當上大驪國師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嘛。」

  只是她很快補了一句,「要是掉落在蠻荒天下,看我好不好說話,擱誰當那說客都不好使,就算是白老爺都不例外!」

  火龍真人點頭道:「貧道就喜歡聽實在人說實誠話。」

  關於謝狗的大道根腳,連姜尚真都倍感好奇,私底下詢問陳平安,謝姑娘有無可能,出身神道。

  有這種猜測,很好理解,畢竟山巔皆知白景的道場,就在一輪品秩極高的大日中,她曾仿刻、開闢出一座火精宮作為棲身之所。

  不過根據青同泄露的內幕,白景的出身的確是大地之上的妖族,並非遠古天庭神異之屬。因為小陌的關係,先前謝狗與陳平安閒聊過往,就比較隨意,她沒有否認自己起先想要將那輪「出身較好」的大日,占為己有之後,再試圖學那遠古天下十豪之一的女修蘭錡,將這輪大日煉為本命物。不過她很快發現大日竟然孕育出靈智,大道顯化為一頭金烏,白景便改變初衷,為其護道一程。

  所以謝狗當時提出要走一趟浩然天下,白澤哪怕明知道蠻荒會失去一份頂尖戰力,並沒有阻攔,這就是一個很重要的緣由。

  不單單是謝狗要去找小陌那麽簡單。按照蠻荒的規矩,涉及到了修道之人的大道機緣,往往一切利益計較,都要為其讓路。

  何況白景還是一位被白澤寄予厚望的十四境候補劍修。

  火龍真人笑道:「真要說起來,貧道與白景道友,純陽真人,在道統法脈上邊,還算有點淵源,說一句道友,十分恰當了。」

  謝狗使勁點頭,「以後咱仨時常串門,若是碰到扎手的硬釘子,相互間招呼一聲,保管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哈哈!」

  火龍真人撫掌笑道:「好說好說。」天外無垠太虛之中,懸浮著無數顆大日,而每一輪大日都像是一座渡口,皆可以通往那座被後世道家譽為帝室之一的丹霄絳闕火陽宮。純陽真人呂喦,歷史上就曾多次在這座遠古遺址內,傳授火法,當年在座虛心聞道者,多是身份尊貴的上古蛟龍之屬。

  火龍真人冷不丁問了一句,「好像白景道友對裴錢很上心?」

  謝狗笑容尷尬,「在山上拉幫結派,就像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的。」

  在白髮童子的攛掇之下,一起認郭竹酒為盟主,跟裴錢那夥人自立山頭。

  火龍真人笑眯眯,「哦?」

  謝狗乾笑道:「」

  火龍真人轉移話題,「不知道是誰第一個用香甜來形容美夢,絕了。」

  謝狗心領神會,她沈睡萬年,而火龍真人也一向以睡功名動天下。

  人心複雜的世道上邊,遇見幾個想法簡單的人,宛如好酒者遇見美酒。

  謝狗咧嘴笑道:「老真人,如果萬年之前在道上相遇,我們一定可以成為要好的朋友。」

  火龍真人拈須道:「同感。」

  謝狗說道:「老真人接下來是要?」

  火龍真人笑道:「重返蠻荒,找幾個真正能打的,切磋切磋道法。」

  因為陳平安和謝狗登船的時候,沒有刻意隱藏蹤跡,雲岩國在魚鱗渡這邊安插的耳目,不敢掉以輕心,立即通知朝廷。

  雲岩國疆域再小,仍然有一小撮本土煉氣士,渡口岸邊一處私宅的頂樓廊道內,有一夥少年少女遠眺那艘桐蔭渡船。他們平日裡無事可做,就是盯著整座魚鱗渡的動靜,不怕無事可做,就怕外鄉仙師跟本地人氏起糾紛,聽說禮部尚書每天都在提心吊膽,隔三岔五都要去寺廟燒香。所幸迄今為止,京畿地界還沒有鬧出什麽不可收拾的爛攤子,就是皇帝老爺和一大幫皇親國戚,愈發憧憬某人來此做客,與他見上一面。不過說來好玩,起先雲岩國皇帝陛下,京城裡邊來了個金丹地仙,就要親自設宴款待,之後是元嬰才行,金丹不夠看了,再往後就變成了上五境的玉璞,如今更是甚至聽說來個仙人,皇帝陛下好像都提不起興致,畢竟連那道號青秘的飛升境,都見過面了。

  有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盤腿而坐,橫劍在膝,皺眉問道:「是他嗎?」

  旁邊一個眉眼冷清的苗條少女,她翹首以望渡船放心,「不好說。」之前他們得到一個來自朝廷刑部的機密消息,青萍劍宗的上宗宗主親臨桐葉洲,米大劍仙很快就建功,找到了那幾個濫殺無辜的蠻荒妖族餘孽,風波四起的大瀆開鑿一事,終於可以順利進行下去了。如果沒有這條關鍵線索,他們幾個都不會將貂帽少女身邊的青衫男子,與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年輕隱官聯繫在一起。

  少年是雲岩國唯一一位本土劍修,修道心境難免有幾分自得,如今眼界一開,便覺壓力驟增,平日裡變得沈默寡言起來。

  京城內滿大街的奇人異士,曾經認為畢生追求所在的地仙算什麽,這讓少年劍修近期彷彿是修煉閉口禪似的。

  如果桐葉洲還是幾十年前的那座桐葉洲,以他的修道資質和劍修身份,不出意外的話,本該去往某座宗字頭仙府深造了。

  少年心情鬱鬱,低聲道:「那些修道有成的傢夥,路過咱們雲岩國,對他們這些人物來說,會不會就像路過一個螞蟻窩?」

  以前的桐葉洲,消息閉塞,煉氣士往往眼高於頂,對外界根本不感興趣,如今天變,便由不得他們繼續關起門來自高自大。少女聞言錯愕,將投向魚鱗渡渡船的視線收回,柔聲道:「種翠,那些個外鄉的宗門也好,用化名雲遊至此的陸地神仙也罷,面對這些高不可攀的龐然大物,我們敬而遠之就是了。

  名為種翠的少年喃喃說道:「請神容易送神難。」

  因為他不太相信青萍劍宗是個開善堂的山上門派。世間真有這種修道人,如此在意身外世道的好壞?

  怕就怕有朝一日,青萍劍宗在桐葉洲站穩腳跟,大瀆沿岸諸國,悉數淪為那座仙府的傀儡角色。

  有個武夫飛檐走壁,來到頂樓,順路買了一壇老字號鋪子的薏酒,身形翻過欄桿,中年武夫面容與那廊道少年有幾分相似。

  少女掩嘴嬌笑,「種叔叔,又趕跑一艘犯禁遊船啦,我都瞧見了,很英雄氣派。」

  漢子大笑道:「彩丫頭,何止,我還與桐蔭船上兩位異士打了個照面,約了喝酒。」

  一個靠牆打盹的高大少年趕忙問道:「不會是那個穿青衫的男人吧?他有沒有跟你自報身份?是不是姓陳?」

  漢子吹牛皮不打草稿,一本正經說道:「惺惺相惜,相約喝個酒而已,不必知道姓名。」

  屋頂那邊,白衣少年躺在,翹起二郎腿,一旁馮雪濤倍感無言,跑這兒來喝西北風,聽幾個孩子發牢騷,到底有什麽意思。

  那少年惋惜道:「可惜了,如果真是那人,再攀上了關係,種叔叔你就發達了。」

  漢子笑呵呵道:「年輕人不要總想著遇見了貴人,就可以飛黃騰達。」

  一拍少年郎的額頭,漢子打趣一句,「臭小子,知不知道,在那些有錢有權有勢的『貴人』眼中,你們這些生瓜蛋子的額頭上邊,都貼著價格呢。」

  屋頂那邊,馮雪濤笑道:「這話說得有點嚼頭。」

  腦袋枕在手背上的崔東山晃蕩著腿,「是個知情達理的。」

  馮雪濤問道:「崔宗主有想法拉攏誰?」

  青萍劍宗跟落魄山不太一樣,後者對外宣稱封山二十年,明擺著沒想要壯大聲勢,反觀下宗這邊,崔東山就一直在招兵買馬。

  崔東山笑道:「馮兄不要總把我想得這麽勢利嘛,就只是跟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賞月而已。」崔東山解釋道:「我就是個過渡宗主,只需要負責打好底子,搭好框架,再故意留下一些缺漏,所以不用擔心濫竽充數的情況,以後青萍劍宗是肯定要交到曹師弟手上的,到時候曹晴朗接手,他就有事請可以做了,至少不必束手束腳,亦步亦趨。」

  馮雪濤點點頭,「如果青萍劍宗過於崔氏風格,曹晴朗就會為難。」

  崔東山嗯了一聲,「這話說得有點嚼頭。」

  馮雪濤無可奈何。

  廊道那邊,雖然覺得漢子的說法,有點道理,可他們嘴上總是不服氣的。

  昨天今天明天,月有陰晴圓缺,少年們各自少年著。

  京城並無夜禁,兜裡有錢、還有精力的年輕人,跟神完氣足的修道之人,往往都是夜貓子。

  許多店鋪為了生意,都臨時雇傭了夥計照看鋪子,等於一天能掙兩份錢,何樂不為。

  一雙半路結為露水夫妻的道侶也來到了雲岩國京城這邊,漢子面如白紙,容貌凶悍,身邊帶著個身材玲瓏的膚白婦人,他們純屬閒逛,長長見識。有理能不能走遍天下不好說,但是有錢確實可以走遍天下。先前他們得了一大筆意外之財,原先寄人籬下的心思就淡了,就沒有去那座山神府討生活。他們正是范銅和謝三娘,這一路,也聽說了幾件遠在天邊的大事,比如來自劍氣長城的某位米姓大劍仙出手,揪出了那幾頭興風作浪、亂砸符籙的妖族畜生。又例如玉圭宗多出一個通天人物當供奉,道號青秘,飛升境的老神仙!

  范銅和謝三娘自然不清楚,那幾個讓大瀆開鑿幾近停工的罪魁禍首,就是他們在破敗祠廟內遇見的那夥年輕男女。

  至於什麽米姓劍仙,到底是何方神聖,范銅問了一嘴,約莫是旁人見他不似良善之輩,就根本沒搭理。

  范銅倒是很想在魚鱗渡這邊找個仙家客棧或是鋪子,與仙師詢問認不認得一個叫「陳平安」的人物,或是買幾封山上邸報,看看有無機會,真能發現那個名字。

  結果被婦人一句「你有錢嘛你」給打消了念頭,范銅其實還真有私房錢,只是犯不著為了這點好奇心就露餡。

  他們住的還是京城內的尋常客棧,先前在渡口岸邊散步的時候,瞧見了一艘停泊渡船,體型最為巨大,總有些年輕貌美的仙子,對著那邊指指點點。扎堆的鶯鶯燕燕,又都是些譜牒女仙,范銅一個血氣方剛的大老爺們,當然沒能管住眼睛,於是就被氣不打一處來的婦人給一掐再一擰,疼得男人直冒汗,疼歸疼,看照看,兩碼事。

  范銅相信那位陳仙師若是與他們結伴遊歷,肯定會是差不多的光景。

  就是不曉得那位自稱是劍仙的陳仙師,遇見了如今被議論紛紛的米大劍仙,有幸面對面聊幾句,會不會犯怵?

  今夜他們夫婦二人又出城,來魚鱗渡這邊下館子,這類開銷有數,他們先前還是攢下幾顆雪花錢的。

  以前婦人就喜歡逛各色胭脂水粉鋪子,到了這邊就更誇張了,范銅就奇了怪了,她挑挑揀揀,又不買,開心個什麽勁?

  謝三娘選了個蒼蠅館子,打算吃火鍋。

  范銅一落座,老闆就開始擔心這對夫婦會不會吃白食,只是再一想,如今官府腰桿硬,不至於?

  隔壁桌是些從山上往山下跑的,雖然他們沒有用上心聲言語,但是所聊內容,都是仙家事。

  不過范銅心知肚明,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身邊帶了幾個濃妝艶抹、珠光寶氣的凡俗女子。

  那幾個女子瞧見了好似通緝犯的范銅,便有些鄙夷,再看凶神惡煞漢子身邊的謝三娘,她們眼神就有些女子才懂的意味了。

  謝三娘神色得意,我如今可是正經的良家婦人,你們呢,上床睡覺能掙錢是吧?

  范銅哪裡曉得這裡邊的暗流湧動,更多興趣,還在那幾個譜牒修士略帶顯擺嫌疑的聊天內容上邊。他們正在跟那幾個女子講解一些仙家內幕,說山中煉氣士的出門行頭,可以分出三六九等,第一種,能夠馴服仙禽異獸作為坐騎,要麽是自身機緣好,要麽就是身世夠硬,由師門和長輩賞賜下來。第二種,便是有艘價格不菲的符舟,這種仙家寶物,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養得起的。第三種,就更誇張了,可以擁有一條上了天便時時刻刻在吃神仙錢的私人渡船……

  謝三娘拿手肘輕輕一敲身邊男人,眉頭一挑,范銅笑呵呵,說這三種神仙氣派,自己都夠不著,做夢都得找個好睡姿才行。

  所有女子都直勾勾望向一個喝酒很慢的年輕男子,桌上只有他沒有女伴跟隨。

  那位口若懸河的男人,便將話頭一轉,說我們洪公子,就有一條祖師堂恭賀他躋身洞府境的符籙寶舟。

  洪姓年輕人笑容淺淡,抿了一口酒水,說自己這點微末道行,根本不算什麽,比起真正的修道天才,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越是如此自謙,那些同桌女子的眼神越是炙熱。

  心甘情願為洪姓男子擔任幫閒的那位繼續言語道:「最過分的,當然還是自己就有一座私家渡口了。」

  吃著火鍋,謝三娘時不時就偷偷翻白眼,范銅只是覺得這種薏酒,滋味軟綿綿的,勁道不夠。

  就在此時,婦人眼角餘光發現門口那邊多出個熟悉身形,她趕忙起身,見身邊男人還在那狼吞虎咽,就踹了一腳。

  范銅茫然抬頭,漢子霎時間笑容燦爛起來,竟是與那位陳仙師在這兒重逢了。

  陳平安笑著坐在他們對面長凳上,「厚著臉皮跟蹭頓吃喝。你們請客,我來結帳。」

  范銅抹了抹嘴,到底是個沒讀過書的講究人,「這哪裡好意思。」

  謝三娘嫵媚笑道:「我們跟陳仙師瞎客氣個啥。」

  范銅壯起膽子問道:「陳仙師,冒昧問一句,到底是混哪個行當的?」

  陳平安笑道:「行行出狀元。」

  范銅赧顔。婦人忍俊不禁。

  她其實想要給陳平安夾菜,幫著往火鍋裡燙菜,只是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算了。不討喜的吧。

  桌上添了副碗筷,陳平安不多話,埋頭大快朵頤起來,老規矩,火鍋就酒,天下我有嘛。

  方才聽到「陳仙師」這個稱呼,隔壁桌不約而同瞥了眼青衫男子,但他們也只是一眼帶過而已。

  范銅壓低嗓音問道:「陳仙師來這邊做啥子?」

  陳平安端起酒碗,跟夫婦二人磕碰一下,都是一飲而盡,陳平安先拿著勺子從鍋裡撈出幾片毛肚,分別放到夫婦二人的碟子裡,這才笑著解釋道:「剛好這邊有熟人,忙點小事。」

  范銅哦了一聲,就沒如何上心。

  婦人呆呆看著碟子裡的毛肚,等到回過神來,她便一下子轉頭去跟老闆說再打一斤薏酒。

  外邊的巷子裡,急匆匆出宮微服私訪的雲岩國皇帝陛下,屏氣凝神,耐著性子站在牆角根。

  桐蔭渡船那邊,謝狗雙手叉腰,得意洋洋,她當下更加期待小陌的返鄉了。

  在自家山主說要去見倆朋友的時候,謝狗讓他稍等片刻,說有事相求,跟作學問沾點邊哈。

  治學一事,陳平安自少年起,始終信奉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一路上都在描摹各種山川景象、市井風情和建築營造制式的手稿。

  約莫是被陳山主感染,也可能是找點樂子,貂帽少女也會有樣學樣,沿途休歇時掏出一本冊子,背對著陳平安,經常寫寫畫畫。

  陳平安從不過問此事,只是偶爾看到謝狗在那邊偷摸著抓耳撓腮,覺得比較有趣。若是修行事,肯定不至於讓謝狗如此糾結。

  當時謝狗揉了揉貂帽,難得流露出幾分靦腆神色,試探性問道:「山主,聽說你有寫山水遊記的習慣?」

  陳平安頓時心生警惕,自家山頭,可藏不住事,便反將一軍,「有話直說,別拐彎抹角,別學崔東山。」

  謝狗低聲說道:「哈,我這不是見賢思齊嘛,這一路遊歷大好河山,就想要記錄下來,好與小陌說道說道。」

  「嘿,書上不是有個說法,叫作身臨其境,描摹物態,形容情景,栩栩如生,就想著請山主幫忙潤色一番。「像那老瞎子,當初讀書那麽多,就煉不出一個本命字。難怪會對咱們山主額外的青眼相加。

  陳平安略帶疑惑,哦了一聲,一聽這個就來了興致,「手稿拿來看看?」

  謝狗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雙手奉上,高過頭頂,「獻醜,獻醜。」

  陳平安接過冊子,翻開一看,字倒是蠻大的,一頁紙也寫不了幾個字,也好,可以免去故作認真瀏覽狀。

  某某日出了某某城,不清楚或是約莫走了幾里地,見著了一座高山,真的好高啊,到了山頂,再看城鎮,就覺得好小。

  那麽一大片的雲海,雪白雪白,就像棉花……某某寺廟旁邊,有棵不知道叫啥的樹木,瞅著年紀真心不小了,快成精嘞。

  某天路過一座破敗驛站,發現牆壁上寫了幾首打油詩,抄錄如下……

  謝狗輕聲問道:「山主,看過之後,感覺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卻是心思急轉,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個說法,「文字比較質樸。」

  本想再加個「粗淺可愛」的說法,可實在是說不出口,太昧良心了,總不能因為避免對謝狗澆冷水,打消她在行文立言一途的積極性,就這麽睜眼說瞎話吧。

  謝狗自顧自點頭道:「果然是文如其人,哪怕捏碎筆管,也搗鼓不出那些花俏的內容。」

  陳平安忽略掉這些言語,問道:「怎麽滿篇的某某日、某某地?」

  謝狗瞪大眼睛道:「日期地點,也要一一寫明?我也不想靠這個版刻賺錢啊,就想著寫得簡明扼要些,只寫重點。」

  陳平安儘量保持微笑,「重點倒是都很重點。」

  謝狗試探性問道:「還有改進的餘地,對吧?」

  陳平安只得乾脆席地而坐,從方寸物中取出紙筆,當場幫忙潤色文字起來,「稍作修改,沒意見吧?」

  謝狗笑道:「只管隨便寫,唯一的宗旨,就是山主把我和這場遊歷寫得怎麽好怎麽來。」

  她蹲在一旁,見那山主只是思量片刻,便下筆如飛,開篇就是「餘好遊歷」一語,貂帽少女見狀,輕輕點頭,深得我心。

  主要是內容同樣很質樸嘛,看來我與山主的才情,旗鼓相當呐,不用給潤筆費了。初二日,與友結伴下山,一筇一笠,腳踩草鞋,問道心堅,雲水縹緲,遊行自在。二十里,過清平府地界,道旁界碑坍塌,一洲山河陸沈,近二十年來諸國洪澇,乾旱,蝗災,兵戈,接踵不息,山下百姓命猶不如草芥,山中亦難言太平。二十餘載光陰,如石火電光,刹那過矣,我輩如何敢不珍惜道行,敢不積攢道力耶。府中城民生雕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出城十里,在一小驛歇腳。三十里,沿湖岸而行,楊柳依依,步行綠蔭中,過分界嶺,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頽敗,入內借竈生火,飯後登頂眺望,見大湖汪洋一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頃刻間風起雲湧,彌漫不見。遙想當年,行腳頗苦,往往不得見人間煙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異獸、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餘里,停步楊家鋪,略作休整,購買乾糧,耗銀錢八分,過遇仙橋,天驟雨,道路泥濘,走出十五里,至啞巴灘,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談鬼怪事,卻不知撐蒿舟子即是河伯所化。下船陸行八十里,黃花隴上,道旁桂樹連綿,惜不是秋日至此,遇朝山敬香歸客數人,此地山無主峰,各自為尊。去峰頭打坐一宿,眼見紅日升天,大江如帶,心胸為之一闊。初五,至柳河鎮,被當地冒稱兵丁者勒索二兩銀錢。七十里外,見一名山,山氣雄而不散,與友沿山中溪澗而行,水中游魚歷歷可數。半山腰處有小心坡,此後登山之路唯有羊腸鳥道,險峻異常,鑿壁為階,蜿蜒而上,幾無立足之地,只能面壁而行。途中見古鬆一,老幹如傘,群猴呼躍於枝葉間。絕頂之上為平陸,中有一湖,蘆葦蕩旁有茅棚數處,皆是行道之士,雖神色木訥,身形枯槁,實則雙眸湛然有光。與之問道,暢談山中歷代仙佛真人、奇跡神異,極為精詳,發心要編撰山志。借助月色,臨崖觀景,始知山河大地,全露法王身。初七日,天霽快行,再入大山,古有開國皇帝讀書處,歷來高真棲隱地。山腰之上,氣候如冬,諸多形勝古跡皆埋雪中,惜不得見。初九,過戰場遺址,於一小山坡上,見一高冠道人,閉目坐於蒲團,鼻有兩道白毫,與雲霧相接,風氣動蕩,猶凝不散。不敢冒昧打攪,停於二十步外,道人睜眼主動言語,高語叠出。道人宅心仁厚,離別之際,反復叮嚀,我等學道之人見欲,必當遠離,如被乾草,火來須避。仙凡無異,知錯能改,如病得汗,便可漸次痊癒。務必一心向道,努力修行,萬萬不可為名利所轉。切記切記。十二日,大日炎炎,宛如酷暑時節,入山避暑,山間竹柏森森,蒼翠欲滴,蔭蔽天關,途中聽聞遠處暮鼓聲響,方知有寺在其中。有先朝敕建古刹,香火凋零,寺內有二僧,皆形似羅漢,道行頗高。山中物産貧瘠,生活寒苦,道糧全靠下山募緣。兩僧擅談禪淨,言說末法之中,唯有淨土一門,極穩極捷。十五日,官道之上遇遷徙外鄉的流民百餘人,結伴而行百餘里,遇粥鋪而別。二十里,天色晦暗,白晝如夜,於兩縣邊界一酒鋪午食,店內遇一佩刀遊俠,身材魁梧,道氣逼人,邀請同桌飲酒,提醒如今道上賊匪多如麻,殺之不絕,需繞道而行。遊俠自稱四海為家,牽一瘦且跛老馬遠遊,身影落拓。唏噓之餘,結帳之時,才知遊俠冒稱好友,借機賒帳遁走矣,余與好友相視一笑而已,不以為意。十六日,天黑時分,過關至別國郡城,市井繁盛,人煙稠密,物産豐富,與先前所見,判然有別。借宿城內曇花觀,當家觀主待客熱情,親自帶領禮敬諸殿,言語懇切,說妄來如漚生大海,欲生如大火燎原,我輩道人不可不察此理,又說幾句現成話,說之最易,行之最難。在城內逗留一日,十八日,繼續行腳遠遊,山山水水,走走停停,在一無名大山之腳,見少年三人,信誓旦旦,不成仙決不還鄉。後見一蝌蚪碑,石刻漫漶,碑文模糊,停步摹拓。有云水僧在此題字,慚愧此生難再到。

  山巔有石如老僧突兀而立,古有茅棚,今荒草一片,唯留古跡水井,旁猶有青韭叢生。漫漫雲海一峰獨出,中流砥柱,似山動而雲不動……

  裴錢走樁完畢,走出屋子,月色清明,見那謝狗還站在船頭那邊,自顧自偷著樂呵。

  謝狗回頭看了眼年輕女子,朝後者做了個鬼臉。裴錢不以為意,習慣就好。

  謝狗躡手躡腳湊到她跟前,做了個抬手喝酒的姿勢,笑嘻嘻問道:「裴錢,咱們邊喝邊聊?有些事情,是時候讓你知道了。」

  裴錢好像故意避重就輕,滿臉疑惑不解,「剛剛我們不是喝過酒了?」

  謝狗學山主唉了一聲,「第二攤嘛!」

  裴錢搖搖頭,「免了。」謝狗還要說什麽,裴錢已經轉身走向自己屋子。謝狗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出言挽留。她跳上船欄,晃著雙腳,自言自語起來,嘀嘀咕咕,跟說醉話似的,不得時則大野龍蛇,得時則人間大行。

  謝狗轉頭望向那個背影,問道:「我有個問題,你可以不用回答。這些年過得還好吧?」裴錢轉過頭,一雙明亮的眼睛裡,似乎已經有了答案。遇到師父之前,生活如何,不必說它,遇到師父之後,就是最好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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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0-16 17:33:30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今宵明月


  魚鱗渡一直在擴建,方便停靠更多桐蔭這類大型渡船,好將一座臨時渡口變成永久渡口,聽說雲岩國朝廷已經將官辦陳醋、薏酒和制墨外包出去。有些膽大的京城少年在此夜釣,不遠處就是飄溢脂粉香味的彩船,觥籌交錯,東道主多是山下權貴,在此宴請山上仙師。賞的是月色,聊的是交情,喝的是金銀,酒桌上的稱兄道弟,雙方都姓錢。河邊少年們竊竊私語,說那幾條能夠在此開張做買賣的彩船,分別屬於哪位皇親國戚、哪部正印官的公子哥。少年們偶見女子腳步踉蹌來到船欄旁,掏出帕巾擦拭嘴角,稍稍整理妝容一番,她猶豫再三,沒有將帕巾收入袖中,還是丟了它,便匆匆返回燈紅酒綠處。

  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桐蔭渡船的主人,是一個宗字頭的仙府,再加上朝廷也有戒嚴,不許閒雜人等靠近桐蔭渡船,打攪那些劍仙們的清修,所以桐蔭渡船附近這片水域,還是相對幽靜的。偶有小船靠近此地,很快就有如野鳥竄出蘆葦叢似的供奉武夫施展輕功,蜻蜓點水,提醒那艘小船趕緊掉頭離開,那位武夫心中駡駡咧咧,身形折返,低頭弓腰,提氣踩水,飄若鴻毛,如履平地,就想要靜悄悄去往岸邊,途中瞧見船欄那邊剛好有兩人望向自己這邊,一青衫男子,神色溫煦,一長髯道人,秉拂背劍。

  武夫嚇了一跳,趕忙停下腳步,與船上那兩位陌生面孔的仙師作揖賠罪,那青衫男子竟然笑著抱拳還禮,這讓近期在魚鱗渡吃飽閒氣的供奉武夫楞了楞,想必對方境界不高,身份一般。只是武夫難免又納悶,身份一般,如何去得那艘桐蔭渡船?

  整個雲岩國京畿地界,外松內緊,作為重中之重的魚鱗渡,便有同行開玩笑,如今就算魚鱗渡路邊有條狗拉了屎,誰踩到了,他們都要上報朝廷備錄。

  呂喦笑道:「怎麽沒有認出你的身份?」

  陳平安無奈道:「聽東山說雲岩國朝廷這邊可能是為了表達謝意,連所有青萍劍宗、玉圭宗等譜牒修士的錄檔,都只留文字,不存留任何圖畫形象。」

  呂喦打趣道:「不是一般的積威深重。」

  陳平安沒有解釋什麽,以前的桐葉洲,任何一座宗字頭仙府,就是當之無愧的老天爺,仙師的喜怒哀樂,就是霽晴雨雪一般。

  山河靈秀,如一位含情脈脈的貌美啞女。

  人身飄若陌上塵,世事恰似水波紋。

  呂喦繼續先前的話題,說道:「爭取不會耽擱陳山主太多的修行光陰。」

  陳平安說道:「護道何嘗不是修道。」

  道人出山,除了紅塵歷練,砥礪自身道心,此外無非是尋訪仙緣,搜集天材地寶,積攢功德、增長道力。

  還有三件身外事,雖然偶爾為之,卻關係重大,比如第一件,便是替人守關,如青神王朝國師姚清,為鬼物徐隽護關。

  再就是度人,接引上山。說得直白些,就是外出尋找修道胚子,收為弟子,壯大門派,接續道統。

  然後就是幫人護道。例如當年在藕花福地,姜尚真化身春潮宮周肥,便是想要幫助鳥瞰峰陸舫,勘破一道情字關隘,姜尚真為此耗費光陰不少,問題在於劍修陸舫始終未能打破心魔,估計至今還在一處藕花福地內鬼打牆。事後按照周首席的說法,陸舫如果早年願意進入玉圭宗,完全不必去一趟藕花福地。強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啊,可惜陸舫這榆木疙瘩就是不開竅,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先前在扶搖麓私人道場,老觀主對半個鄰居的荀淵,有兩句評語,一貶一褒。

  一句是嫌棄荀淵心胸不夠大,是導致一洲陸沈的罪魁禍首之一,「修道何事,只成門戶私計,桐葉洲之弊,荀、杜各半。」

  另外一句褒獎,評價不可謂不高,「如鄭居中、荀淵這種弟子,確實是多多益善。」

  呂喦撫鬚笑道:「陳山主若是如此客氣,那貧道可就真要與陳山主半點不見外了。」

  陳平安點頭道:「不必見外。」

  呂喦之所以讓陳平安當護道人,當然不是呂喦只能找到陳平安一人而已,獨自行腳天下,雲水生涯三千載,呂喦還是有幾個道友的。

  就像這次跟他一起趕來桐葉洲的火龍真人,便是投緣多年的好友,不過就像火龍真人自己所說,省心省力的守關一事,貧道如今境界尚可,當仁不讓,絕不推脫,可要說勞心勞力的護道一事,就得換一個了,貧道耐煩的本事,真心不高。

  山上有人打過一個比方,幫人守關是打短工,替人護道是打長工。

  陳平安說道:「希望結果就是一場護道,晚輩沒有什麽功勞,卻有微薄苦勞。」

  呂喦會心一笑,「果真如此,最好不過。」

  此語言外之意,寓意極好,陳平安護道越是輕鬆,越是不必親身入局,出工不出力,自然就意味著呂喦的這場修行越是順遂。

  呂喦建議道:「陳山主不妨只以一副分身,進入那處福地,大概就夠用了。」

  到底要以何種姿態進入那邊,陳平安暫時還不敢妄下定論,說道:「我對那地所知甚少,前輩有沒有類似志書的詳細檔案,晚輩好早做功課。」

  呂喦搖頭道:「貧道也只有一些道聽途說而來的消息,給不了太多內幕,只曉得那邊因為是頭等洞天,中等福地,故而歷來有那『頭重腳輕』的說法,門禁極嚴,關隘重重。貧道能夠去那邊歷練,還是至聖先師幫忙斡旋,才得以網開一面。至聖先師也與貧道明言,破例就會有破例的代價,不過代價是什麽,至聖先師並未明言,只是讓貧道考慮清楚了再做決定。」

  陳平安心中暗自掂量,一塊中等品秩的福地?說明煉氣士數量不會太多,境界高得有限?

  當年遊學路上,李寶瓶曾經跟崔東山討論過類似問題。

  那會兒白衣少年嬉皮笑臉,反問紅棉襖小姑娘一個問題,在那市井的路邊攤,買過熱騰騰的豆腐吃嗎?

  原來在精通數算的術家眼中,大到浩然天下,小到任何一座福地,天地靈氣、王朝氣運,其總量都是某個定額的一。

  因此每一位武夫成為江湖宗師,修士成就地仙境界,就是在砧板上邊切豆腐,先到先得,豆腐塊的斤兩,就是成就高低……

  接下來李寶瓶的反問,讓吊兒郎當的崔東山竟然有點措手不及,「必須掏錢才能切走一塊豆腐嗎?任何人與攤主買豆腐的價格,都是定好的,有沒有折扣?」

  陳平安問了個關鍵問題,「前輩知不知道,那座洞天裡邊,誰說了算?」

  呂喦猶豫了一下,說道:「三教祖師最早只是訂立了一些規矩,並不插手具體事務,聽說真正管事的,只有幾位,各有神號。」

  登天一役,改天換地,其中一部分遠古神靈,如封姨等,得以保留神位,後世山巔修士只知道這些神祇往來人間的通道,多是各洲兵家祖庭山頭。但是他們棲息、或者準確說來被囚禁在何地,始終只有某些猜測。畢竟三教祖師不可能放任這撥神靈散落在天外,否則周密登天,招引諸神歸位,導致條條大道漸次崩塌,人間早就大亂了,別說風調雨順,恐怕連幽明殊途、四季更替都成了奢望,三教祖師別說以道外身堵門,就該是被迫散道,縫補那些大道空缺了。

  而這撥遠古神靈,還有跟隨四座天下一並孕育而出的那批嶄新神靈,「金身」就被固定在那座洞天福地相銜接之地的「雲上」。

  所以呂喦才會說一句「那邊規矩重」。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前輩遊歷過青冥天下,最大的觀感是什麽?」

  呂喦微笑道:「那邊青天呈現出來的顔色,當得起『青翠欲滴』一說,好像真要滴落在大地上。」

  陳平安點頭道:「就像我家鄉某種瓷器的釉色。有機會是要去看一看那邊的別樣風景。」

  呂喦輕揮拂塵,笑道:「以前在某山中,遇一異人,說這天地間無形的光陰,便是從金身碎片中熔煉而出。」

  陳平安問道:「何謂熔煉?」

  呂喦說道:「香火。」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奇思妙想。」

  呂喦說道:「此君又言夢境即是香爐之一。」

  陳平安搖頭道:「難以置信。」

  呂喦從袖中摸出一只不起眼的黃綾袋子,遞給陳平安,大略說明這只袋子裡邊的情況,「十來樣物件,各自以小袋子裝載,除了浩然、青冥大岳的五色土,還有幾件不如何貴重、卻也不算常見的法寶,回頭陳山主可以自行清點。就當是接下來那場護道的酬勞了。」

  陳平安伸手輕輕推回那只袋子,婉拒道:「無功不受祿,等到將來哪天護道功成了,前輩再談此事不遲。」

  「只是定金。以後那份,屆時另算。」

  呂喦將那那只袋子交到陳平安手上,微笑道:「來時路上,火龍真人說送禮,尤其是給陳山主送禮,最好是一件件分開送,顯得禮數更足、情意更重些,貧道嫌麻煩,就免了。」

  陳平安將袋子收入袖中,與純陽真人打了個道門稽首禮。

  火龍真人哈哈笑道:「數錢嘛,盯著桌上孤零零一錠銀子,哪有瞅著一大堆銅錢來得開心。」

  崔東山小雞啄米道:「是極是極,一顆穀雨錢,哪有一堆小山似的雪花錢瞧著喜慶。」

  裴錢說道:「穀雨錢和小暑錢折算成雪花錢,是有溢價的,師父務實不務虛,肯定選前者。」

  崔東山故作恍然大悟,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摺扇,擊打掌心,「棋差一著,看來還是大師姐更懂先生啊。」

  言語之際,眼角餘光瞥向那只袋子,崔東山以心聲提醒自家先生,「最值錢的,是那只袋子。」

  火龍真人則以心聲說道:「你既有的五行本命物,品秩已算不俗,這位純陽道友,最是喜好遊歷名山大川,所贈之物,於五行各有對照,說是雪中送炭,可能稍微過了,可要說是錦上添花,卻也將這份禮物說得輕了。返回山中道場,好好用心煉化,相信裨益不小,助你在仙人境更上一層樓,半點不難,這就叫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火龍真人猶豫片刻,還是沒有點破某事,實則陳平安真正該索要的「酬勞」,便是與純陽真人好好問道一場,討教某些「家學秘傳」的道家心法。遇見了純陽道人,卻不切磋道法,聊幾句金丹大道,與入寶山空手歸何異?

  說一千道一萬,這小子與人做買賣,顧忌這忌諱那,到底還是臉皮薄了,嫩豆腐一塊。

  陳平安與呂喦重返酒桌。

  謝狗方才已經跟崔東山說了那位修道胚子的事情,讓崔宗主自行決定,要不要接她上山。

  不料崔東山卻將那位女修以及同行道友的家底,道號、門派,如數家珍,一一道出。

  謝狗疑惑不已,問他是不是早就看中了那女子的根骨資質。崔東山哈哈大笑,說自己哪有這種未卜先知或是開天眼的本事,只是還算消息靈通,那一行十幾人,比你跟先生更早到了京城裡邊,自己閒來無事,經常逛諸部衙門的,翻了翻刑部關牒檔案,掃了幾眼便記住了,本來沒上心,差點就要錯過這個大漏了,謝次席放心,既然是謝次席親自舉薦的人才,自己和青萍劍宗必定重點栽培。

  崔東山好奇詢問謝狗一事,難道就沒有想過自己哪天開山立派?

  謝狗興致缺缺,說有了親傳弟子,一大撥徒子徒孫,找見了開山道場,創建門派,成了宗字頭,再有下宗,又如何,修行不還是自家修行,能讓別人代勞麽。

  崔東山小雞啄米,點頭不已,連連念叨人各有志,都好都好,都是好的。

  火龍真人的到場,就像給馮雪濤灌了一大碗醒酒湯。

  馮雪濤雖然緊張,可還算硬氣,到底沒有說半句軟話。

  好歹是位老字號的飛升,皚皚洲又與北俱蘆洲關係交惡,於情於理,都不合適在火龍真人這邊流露出任何諂媚姿態。

  再說了,作為野修,拿捏人心,還是有些火候的。

  果然,老真人對此不以為意,反倒高看了一眼馮雪濤,笑著落座,還真就幹了一碗酒水,抹了把嘴,老真人臉色和善道:「青秘道友,貧道把罰酒喝了,不過北這個字,看樣子還得留下。雖說你們皚皚洲,劉財神和韋天才,如今確實多出新晉兩位十四境,但是你們什麽都好,賺錢的本事更是九洲第一,可就一點不太好,打架不行。」

  涉及鬥法,馮雪濤不敢說三道四,皚皚洲青秘,從不在浩然那一小撮強飛升之列。

  尤其是等到親身走過一趟蠻荒天下,馮雪濤的心氣就更低了。

  崔東山以心聲道:「馮兄,趕緊順桿子問一嘴,同樣是十四境,前輩當真能夠一打二麽?」

  馮雪濤置若罔聞,老子又不是個二楞子,敢問這種話,一心討頓打嗎?

  謝狗就沒啥顧慮,徑直問道:「合道了,你們眼中天地,是怎樣一番場景?」

  火龍真人拈須沈吟片刻,緩緩道:「此間玄妙,不可多說,只能說其中一點,貧道眼裡,天地為竈,至於你們,都是木柴。」

  謝狗問道:「天地間流轉的無形靈氣,就是隨時隨地拿來用的火星?」

  火龍真人不置可否,微笑道:「道友竟然沒有躋身十四境,反而是一樁不小的怪事。當個次席供奉,屈才了。」

  謝狗順桿子問道:「趴地峰缺首席?」

  火龍真人公認是那種話不落地的聊天高手,什麽話都能接,什麽冷場都能暖,「要是陳山主不介意貧道挖牆腳,當個掛名的首席供奉,有何不可。」

  謝狗咧嘴笑道:「算了,一女不嫁二郎。」

  火龍真人立即以心聲言語道:「白景道友只要當了趴地峰首席供奉,就可以與貧道一起光明正大走趟皚皚洲,去會一會劉財神和韋天才,二打二,再公平不過了,而且師出有名,只要別大動肝火,文廟那邊便不好說什麽。」

  聽得謝狗眼睛一亮,「打頭陣,讓我先試試看能不能一挑二?見機不妙,你再搭把手?」

  如今這些個新十四,有幾斤幾兩,謝狗萬分好奇。

  火龍真人放下酒碗,一抹嘴,笑道:「有些事,想一想就開心,開心之後,也就可以了。」

  約莫是覺得難得今夜酒桌無俗人,老真人談興頗濃,將一些自家的修行心得,娓娓道來,「不管水到渠成,還是純屬僥倖,修士只要成功躋身了十四境,就等於找尋到了一條無限接近長生的大道。接下來就慢慢熬吧。純粹武夫,還有那拳怕少壯的說法。可修道之士,臨近山巔,還是要講一講道齡越長、道法越高的。新十四熬成了老十四,等到辛苦媳婦熬成婆,自然就有了瞧不起下一撥新十四的資格。」

  「許多形神老朽的飛升境,歲月悠悠,往往都會誤以為修道,就只是這般事了。貧道也曾有過這麽一段道心退轉的慘淡歲月。」

  「能夠躋身飛升,誰不是天之驕子,證道飛升之初,哪個沒有勇猛精進之心。可惜時日一久,修行受阻,難免心生懈怠,繼而自認大道無望,徹底心灰意冷。殊不知修道總計十五境,就像上中下三部書。元嬰境破境躋身上五境,便自以為來到了此書的第三部,等到了仙人境,又會驚駭發現,莫非自己才在第二部?」

  聽到這裡,馮雪濤接話道:「更可怕的地方,在於自己躋身了飛升境,唯恐自己身在第一部書。」

  呂喦微笑道:「以此類推,合道過後,就要生怕自己的修道生涯,只是一篇序言了吧?」

  火龍真人爽朗大笑,只是舉起酒碗,「萬事不如杯在手,杯外全無煩心事。」

  謝狗附和一句,「一覺睡到自然醒,睡到人間飯熟時。」

  崔東山贊嘆道:「好詩啊,無平仄格律,有韻味啊。」

  只有裴錢目不斜視,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喝酒。其餘人等,下意識都望向那位傳聞才情橫溢、詩名遠播數座天下的陳山主。

  趁著純陽道人和火龍真人都在場,馮雪濤也覺得酒桌氛圍不錯,酒壯慫人膽,順著先前的話題,問了個比較俗氣的問題,「飛升境就一定無法勝過十四境嗎?」

  據他所知,阿良在青冥天下的天外天,與真無敵余斗有兩場切磋。這是飛升境劍修與十四境之間的鬥法。觀戰者唯有化外天魔。

  在南婆娑洲海外,陳淳安攔截蠻荒劉叉。這是一位肩挑日月的飛升境圓滿醇儒,與一位新晉十四境劍修的搏命厮殺。

  寶瓶洲老龍城戰場,真龍王朱與那蠻荒王座緋妃、朱厭有過一場點到即止的交手。

  托月山地界,年輕隱官與蠻荒大祖首徒元凶,屬於兩位十四境之間的鬥力。只是雙方都不算真正意義上的純粹劍修。

  有些結果,合乎情理。有些勝負,出人意料。

  火龍真人笑呵呵道:「何謂勝過?是低一境的打平手,或是打退,還是斬殺?青秘道友的措辭,可要準確些,否則就很難掰扯清楚。」

  馮雪濤疑惑道:「難不成一位飛升境,還有機會斬殺十四境?」

  火龍真人拈須沈吟片刻,「今年之前,休談半分勝算,一境之差,就是天壤之別。今年之後,就說不準了。」

  「以前與朋友聊起此事,達成一個共識,飛升境面對十四境,前者能夠全身而退,不傷道本,就算贏。」

  火龍真人沈默片刻,說道:「比如純陽道友,走在路上,與某座天下的某位新十四起了爭執,道理講不通,必須大打出手一場,純陽道友與之打出了真火,便有不小的勝算。」

  呂喦啞然失笑,緩緩搖頭,「這種假設,當不得真。」

  謝狗笑得合不攏嘴,「哈哈,假設白也是一位純粹劍修,如果雞湯和尚擁有一種類似四把仙劍的攻伐至寶,若老瞎子當初煉出一兩個本命字,再如果周密再偷摸吃掉兩三個十四境,又比如蠻荒天下的十三、十四境大妖死了大半,如果小夫子不被規矩束縛,如果碧霄洞主遇上了蛤蟆不吃水的世道,人間太平萬萬年……再如果被我躋身了十四境,歸攏了二十來條大小道路,如海陸相通,一條劍氣浩蕩如瀆,哈哈哈……」

  火龍真人看了眼貂帽少女姿容的劍修白景。

  她當真能夠一身兼備二十幾條高深道法脈絡?

  哪怕早就知道她資質卓絕,底蘊深厚。可等到白景親口說出真相,火龍真人還是難免驚訝幾分。

  見過大風大浪弄潮兒,火龍真人眼中的修道天才,屈指可數,遠如韋赦,近如左右。

  陳平安笑著以心聲提醒道:「聊這個做什麽,行走江湖,財不露白。」

  謝狗理直氣壯答道:「山主,你有所不知,我如今說話做事,那叫一個心機深沈,城府可怕得很呐,此語障眼法,用上了兵法的,這就是三十六計裡邊的示敵以弱。」

  陳平安對此將信將疑。遠古劍修白景有無城府,城府深淺如何,不好說,單論落魄山的謝次席,一個肯給自己取別號「狗子」的人物……陳平安找了個參照,問道:「白帝城韓俏色所修道法,其中有幾種能入你的法眼?」

  謝狗乾笑幾聲,含糊其辭一句,「背地裡不說道友的壞話。」

  老真人拈須思量片刻,「雨前光景,真要計較起來,確有些說頭,比如寧姚與那蠻荒斐然,作為各自天下的共主,先前他們的飛升境,就是獨一檔的。故而哪怕是十四境修士,能不招惹他們就絕不招惹,否則就算十四境贏了他們,長遠來看,還是會落個兩敗俱傷的境界,畢竟此舉近乎與整座天地為敵,當然後患無窮,大道消磨多矣。」

  其實這一檔,還有閏月峰辛苦,蠻荒晷刻之類的存在,五座天下,剛好一手之數。

  「接下來就是純陽道友和鄭城主,這些個想要如何合道便可如何合道的。」

  「再稍遜一籌,便是趙天師、姚清他們,早已身負氣運,功德圓滿,合道一事,實屬瓜熟蒂落。」

  「又下一層,便是謝道友與陌生道友,以及豪素等人,劍心純粹,身為劍修,占據先天優勢,殺力巨大,但是關隘更加難破。此次雨後景象如何,便是明證,有幾位劍修,更上一層樓了?」

  「又往後,則是蠻荒桃亭這些擅長厮殺的飛升境。數量便多了。至於更往後,就沒什麽可聊的了。」

  這四種修道之人,就是山巔籠統言之的強飛升,對上十四境,前兩層足可自保,後兩者,猶有一戰之力,可具體結果如何,是分勝負還是分生死,很大程度上還是掌握在十四境手中,得看十四境下不下死手,飛升境肯不肯搏命,舍不捨得以真身的大道性命換取對方的損耗道行。

  在這期間,又有少數特例,足可讓十四境都感到棘手,比如陸芝的本命飛劍之一。能夠讓本該立於不敗之地的十四境,都要仔細掂量代價大小。

  裴錢比較意外,因為她沒有想到,火龍真人會將謝狗、小陌先生放在趙天師他們之後。

  老真人撫鬚而笑,「至於十四境之間,貧道也是剛入行,小年輕一個,不好胡說八道。」

  吳霜降,為何苦心孤詣,謀劃極久,就為了煉製四把仿造仙劍,才肯開啓亂世氣象,率先揭竿而起?

  就是吳霜降覺得他的十四境,殺力有所欠缺。

  鄭居中與做客白帝城的余斗,有過一場火氣不小的切磋。

  鄭居中一人三位十四境,余斗也不在白玉京,可鄭居中還是輸了一籌。

  火龍真人突然站起身,使了個眼色,陳平安默默起身,跟隨其後。

  老真人走上渡船頂樓,雙手扶攔,笑問道:「陳山主,當年島上一別,如今有何感想?」

  登山途中,八面來風。由元嬰躋身玉璞,需過心關,遇心魔,關鍵在於道心無漏。

  由飛升再合道,關隘在於一技之長,能否與天地大道相契。到了山頂,獨樹一幟。

  酒桌那邊,裴錢悄悄問道:「小師兄,師父好像見著了老真人,有些緊張?」

  崔東山裝傻道:「錯覺吧?」

  老真人幫忙給出一個說法,「千頭萬緒,百感交集,五味雜陳?」

  陳平安老老實實說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

  老真人抬頭望天,笑道:「欲想還天下於天下,便要就一身了一身?不著急,慢慢想。」

  陳平安趴在欄桿上,陷入沈思。

  明月當空,老真人伸手指向天幕,說了一句看似廢話的言語,「如果沒記錯的話,遠古天庭有四座天門。」

  陳平安好像回過神,給出一個簡明扼要的說法,「出山。」

  老真人嗯了一聲,輕輕點頭,「有點意思。」

  今宵天心月正圓。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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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9-12 16:31:1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十)


  鄒子此言一出,無異於平地起驚雷,好個震撼人心的開場白。

  就好似四季無客至的春深幽山,一路落松花,雲霧繞門窗,驀然驚起笛聲。

  在座議事成員,都不是傻子,極為清楚,人間同時擁有三位十五境,與只有一位十五境存世,不啻天壤。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正襟危坐起來。連那毫不怯場、一直神色憊懶的杜山陰,都開始屏氣凝神,竪耳傾聽。

  他們本以為三教祖師散道之後,未來千年之內,群雄並起,爭渡的關鍵,在於仙人境的證道飛升,更在老飛升們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合道十四境。就像如今境界還不值一提的劍修杜山陰,便極為自信人間未來山巔,必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不說與那些宛若神龍變化的老十四們平起平坐,但是與新十四、或者至少與飛升境還是可以說上幾句話的,他們也要認真聽聽看自己說了什麽,到底有無道理。不曾想短短三五百年之內,人間就有希望出現一位嶄新十五境,不管是誰,不管出身何座天下,得此大道,相信此人都可以憑藉一己之力,影響到五座天下的走勢。

  不愧是如今儼然金甲洲第一人的大劍仙,徐獬率先開口問道:「禮聖?」

  當年邀請徐獬擔任掣肘者之人,原來就是這個鄒子,就算對方形貌有變,神態道氣如一。

  鄒子搖搖頭,「肯定不是禮聖。」

  徐獬疑惑道:「為何?」老道士張腳幫忙解釋道:「一來周密尚存,雖然他被三教祖師的道外身堵住了舊天庭遺址,但是以周密的心性和手段,肯定在人間留有後手,斷然不會坐視禮聖得此大道,再者以禮聖自身的十四境合道方式,確實不適合更進一步。」

  鄒子補了一句,「哪怕如此,禮聖是否躋身十五境,不在於行不行,功德夠不夠,周密攔不攔阻,只在於禮聖自身願不願意。」

  為此鄒子還曾趕赴天外,早就與禮聖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交心言語,當年鄒子為禮聖展示過自己對未來世道的一番推衍。

  就在天外。世人至多知曉龍虎山上代大天師等數位先賢,在天外身死道消,於人間功德極大,卻很少有人清楚,鄒子與三山九侯先生,可謂是那場輔佐禮聖一起游狩遠古神靈餘孽的幕後主力。一旦禮聖代替至聖先師,在儒家道統內部再上一個臺階,成為整座浩然天下的道主,那麽禮聖的規矩,就會用一種極快的速度,道化浩然九洲,規矩無處不在,變得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看似大道循環愈發無缺漏,可是在鄒子眼中,世道卻會在將來變得死水一潭,腐朽僵化。這就是個悖論,鄒子將這種情況形容為「大道止步」,失去了所有的可能性。

  洛衫對此倒是不如其他人那麽倍感意外,只因為曾經有一次陪著蕭愻巡視城頭,碰到了老大劍仙,聽他們偶然聊了幾句題外話。起先是蕭愻孩子心性,想要詢問老大劍仙如今世道上邊,老的,相對年輕的,有幾個能打的,比如白玉京那位叫囂著無敵的道老二,還有那個在浩然名氣很大的白帝城鄭居中。反正蕭愻報了一連串的名字,大概她給出的這份榜單,要比各家山水邸報的評選,含金量更高。

  老大劍仙沒有順著蕭愻的言語做任何延伸,大概在陳清都看來,打架本事,殺力高低,就那樣吧。

  作為浩然蠻荒邊界線所在的劍氣長城,身為這座萬年之城的主心骨,陳清都只是有兩句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

  蠻荒有白澤,是妖族的不幸,是人間的大幸。人間出禮聖,是儒家的幸運,是餘客的不幸。

  當時蕭愻坐在城頭上,雙手攥著倆羊角辮,直楞楞盯著老大劍仙,問了一句,「那你呢?」

  洛衫當時就覺得氣氛不對。

  老大劍仙笑呵呵摸了摸蕭愻的腦袋,「不要這麽沒大沒小,對錯功過如何,等我死了你還活著再說。」

  陳清都的言外之意,倒也簡單,確實不難猜,就兩層意思。

  這符合洛衫心中老大劍仙的一貫印象,說話從來直截了當,不用劍修們去揣度猜測。

  在他還管著劍氣長城的時候,你蕭愻心裡有委屈就憋著,在他死了之後,就管不著誰,你想駡就可以隨便駡了。

  但是這裡邊有個前提,你蕭愻這個劍氣長城的當代隱官,得活著才行,不能死在我前頭。

  或者說得直接點,是提醒蕭愻不能死在他陳清都手上,不能以隱官身份做出不符合隱官的出格事情。

  敲打,威脅,勸誡?其實都無所謂了。反正蕭愻就只是咧嘴笑著,她輕輕伸手想要推開那隻手,當時沒能推開而已。

  始終抬手按住羊角辮丫頭片子腦袋的老大劍仙,遙遙望向十萬大山的那個老鄰居。

  興許在眼高於頂的老大劍仙看來,人間真正能打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如今天下的年輕人,只是自以為知道那個老瞎子很能打而已。

  萬年之前的登天一役,發生了很多當時不作任何文字記錄、後世便不清楚的意外,其中一件事,就是之祠竟然打破神靈金身無數,單開一條登天道路。

  如今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謝狗,或者說白景,為何上次到了十萬大山,在老瞎子這邊,就比較規矩,表現得十分入鄉隨俗?

  心高氣傲的白景,她當然不是只因為之祠道友活得夠久。

  白景對於沒有參加過登天之役的碧霄洞主,其實就不會如此收斂,打不過歸打不過,但是老觀主還不至於讓白景內心……欽佩且敬畏。

  她客氣,更多是老觀主與小陌關係好,哈,自家夫君為數不多的摯友,她得給面兒!

  如今跟碧霄洞主關係處好了,以後萬一她哪天跟小陌鬧彆扭了,小陌找人喝悶酒,碧霄洞主不得幫自己說幾句好話?

  哇哈哈,好計謀!當個次席供奉,果然綽綽有餘。

  洛衫笑著以心聲說道:「杜山陰,我們隱官邀請你師父什麽時候得空了,去蠻荒找她喝酒,放心,就只是喝酒。」杜山陰對那座外鄉人扎堆的新避暑行宮觀感一般,從不否認或者掩飾自己對陳平安的不待見,但是對老隱官一脈的劍修,卻十分尊重,無奈解釋道:「師父離開浩然之前,並沒有留下任何山上手段,可以讓師徒臨時說上話。」

  洛衫點點頭,也不為難杜山陰,惋惜道:「隱官這些年心心念念白玉京的仙家酒釀,看來這個小算盤是要落空了。」

  早年在劍氣長城,蕭愻的確經常偷摸去老聾兒管事的那座牢獄,主要就是找那個最不管事的刑官豪素一起喝酒。

  杜山陰說道:「洛先生,將來只要有機會見著師父,我一定幫忙把話捎到。」

  洛衫笑道:「洛先生?怪不怪,反正我聽著彆扭,跟誰學的,什麽臭毛病。」

  杜山陰啞然失笑。

  洛衫對家鄉晚輩出身的杜山陰,她自然是願意親近幾分的。

  何況杜山陰是為數不多在舊避暑行宮甚至可以說杜山陰能夠與同齡人幽郁,得到老大劍仙的授意,一起進入牢獄,分別擔任豪素和甘棠的親傳弟子,都是早有伏筆的,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上代隱官一脈劍修的挑選眼光。比如最年輕一輩劍修當中,洛衫就選擇了幽鬱,劍仙竹庵則相中了杜山陰。再往上幾代,亦是如此,都離不開避暑行宮的暗中支持和資源傾斜。往往蕭愻看到了合適的人選,便會在那部冊子上邊大手一揮,寫下兩個字,栽培!偶有例外,還會再加上「重點」兩字。

  只是有此殊榮待遇的,寥寥無幾,例如愁苗,一般來說都是一代人,至多一人,甚至一個都沒有。這些劍修,幾乎都是出身不好的。用蕭愻的話說,就是那些投了個好胎,落在大門大戶裡頭的,既然練劍不差錢,就不用避暑行宮去錦上添花了,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的好事。不過也有例外,比如家境不差的郭竹酒。

  杜山陰猶豫了一下,好奇問道:「阿良和左右的去處,有沒有定論?」

  他腰間繫掛著一只銀絲編織袋子,透出絲絲縷縷的金光,在座皆是奇人異士,一眼便知是如今有價無市的金身碎片。

  洛衫搖頭道:「不知所蹤,生死難料。好像很難說清楚。」杜山陰是劍修,會羨慕阿良,也會由衷敬重左右。他們一個是聖人後裔,一個是聖人高足,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為人處世風格,一個處處自吹讀書人,可在劍氣長城做的每一件勾當都跟讀書人不沾邊。一個沈默寡言,生人勿進,卻將治學一途看得比練劍更重。

  杜山陰出身貧寒,年少窮苦,跟他們不是一類人。

  而且雙方差著輩分和年紀。

  何況他們都打光棍啊。

  所以對待陳平安,杜山陰就要更加糾結,興許這就是嫉妒心作祟吧。由於算是同齡人,難免就有了比較心。他們好像都是在無可依靠的臭水溝、爛泥潭裡,於人生處境谷底奮然掙扎起身的路數,此後運道都不差,各有機緣造化。憑什麽他陳平安就可以得到寧姚的青睞?憑什麽他就可以連劍修都不是,卻能夠入主避暑行宮?憑什麽他可以隔三岔五就去城頭,得到左右的劍術指點,還能與老大劍仙說上話?憑什麽我們所有的本土劍修,就要聽從他的排兵布陣,決定我們的生死?

  杜山陰去過戰場殺妖很多次,還曾差點死在那邊。所以他一直對某個結論,始終難以釋懷。覺得你陳平安去戰場殺妖,是因為你明知自己不會死,是新隱官,老大劍仙就會出手救你。所以置身於戰場,你永遠沒有後顧之憂。你跟我們所有說死就死的本土劍修,連同你那些浩然同鄉劍修,都不一樣。憑什麽。

  老道士從袖中摸出一只包漿錚亮的白皮酒葫蘆,望向鄒子,後者點頭,算是認可了老道士的心中猜測。張腳拔出酒塞,仰頭灌了一口自釀酒水,遙想當年,尚未去往西方佛國,就曾與一位來自外鄉的同道中人,聯袂遊歷某州諸島,他們也曾壯舉二三,雙方道心相契,和那呂姓真人,遊戲人間,醉捋黑鬚,怒抽霜劍……收起思緒,張腳這才繼續說道:「先前貧道看不真切,只能遙見蠻荒天下如一艘渡船,氣勢洶洶撞向你們浩然天下,想必就是周密暗中布局的陰險手段,試圖讓兩座天下鑲嵌在一起,要讓天時地利人和,攪和在一起,打成混沌一片,估計是想要讓某些棋子好趁機渾水摸魚。成了,既能拖延至聖先師的散道,又能讓蠻荒新主的斐然漁翁得利,偷摸浩然天下這邊分走一杯羹。不成,就憑此消磨禮聖的道行,讓禮聖無法完全放開手腳,去蠻荒那邊牽制道力與日俱增的白澤。那麽蠻荒大妖們那般興師動衆,圍困阿良和左右,就很好理解了,正是幫助更換蠻荒天下青道軌跡的一記關鍵手,好讓兩位十四境劍修的充沛劍氣,作為驅使蠻荒這艘懸空之舟的強勁動力之一。」

  陸虛滿臉震驚道:「兩舟相撞?這麽大的動靜,為何我輩毫無察覺?」張腳伸手指了指天,笑道:「世人皆言一句談天鄒子說地陸,可如果貧道沒有記錯的話,陸氏家族除了擁有一座司天臺,可以跟負責測地的芝蘭署配合,此外黃輿道友還是天臺司辰師的話事人?」

  老道士這就是明擺著在陸虛傷口上撒鹽了,陸氏家族那座用以觀測天象的司天臺都塌了。

  陸虛訕訕而笑,也不敢與這老道做半句口舌之爭。

  總不能因為今天在座十四境修士比較多,就不把十四境當回事。尤其是陸虛還知曉一樁山巔密事,青冥天下那邊的老十四,不比自家浩然的規規矩矩,常有出手攔人「躋身同輩」的的舉動,關於此事,白玉京不是次次都管的,就曾有一位已經半步踏入十四境、結果卻一路跌到仙人的大修士,憤恨至極,不惜敲天鼓,與白玉京某位掌教告狀,討要一個公道,可惜結果就是沒有結果。

  負責掌管那一百年天下事務的陸沈,根本不管事。

  田婉本想說幾句雪上加霜的譏諷言語,卻發現師兄看了自己一眼,她立即將到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老道士撫鬚笑道:「陸神道友,確實當得起天資英發一說。」

  多年之前,曾經見識過秘密以陰神姿態神遊西方佛國的陸神。

  道號「天邊」的陸氏家主陸神,負責觀天者這條家族最重要的道脈。

  陸虛雖說頂著一個天臺司辰師領袖的頭銜,其實是沒有什麽實權的。

  按照那位仙槎道友的說法,你道號黃輿,卻名「陸虛」,天虛地實,名字沒取好,得怨你爹娘生你那會兒就沒翻字典。

  看看那位道號「大矩」、同樣寓意是大地的陸載,名字寓意地載萬物,這就很好嘛,所以她掌管土地官一脈,名正言順。

  要不是看在顧清崧是陸沈不記名大弟子的份上,陸虛非要跟這厮好好掰扯一番。

  臨了,顧清崧還撂下一句,你這人氣量不行,想必去祠堂燒香祭祖,不靈的,我那師尊肯定不願意搭理你。

  他們這一支陸氏的本族始祖,是儒教文廟六官之一的太蔔,負責保存那部號稱萬經之祖的道書。

  此書相傳是遠古某位道士的修行心得。憑此衍生出來的兩部輔助經書,一部「天書」藏在文廟功德林的麟台,據說經生熹平便是此書的大道顯化而生,所謂司職看管,就只是個幌子。而另外那部「地書」便歸陸氏芝蘭署看管,經年累月,憑藉一代代陸氏祖師苦心孤詣的推衍,又出演化出地鏡篇,別開生面,宗旨異於鄒子的五行相生相剋學說。

  相傳陸沈年少時曾經看過一遍,合上書籍之際,便已不知不覺滿臉淚水,有了有涯無涯之嘆。就像道士張腳在那蓮花天下,曾見一位不諳修行煉氣的尋常老僧,五十年間行腳萬里山河,一路隨緣利益衆生,臨終前返回小寺廟,與僧寥寥七八人,升座開示,最後老僧神色悲憫,環顧四周,老淚縱橫,哽咽道出「衆生皆苦」一語,便閉目坐化。

  與狂狷之人乘車作窮途末路之哭,想來三者皆有相通之處。 俗子很難理解此等心情。 若以修道之人的每層破境,比喻為花開一瓣,那麽人間未來萬年之內,注定花開無數。

  唯獨最新十五境,這朵花落誰家,卻是山上修士和凡俗夫子,所有有靈衆生,無一例外,誰都繞不過去的。

  畢竟這位存在的個人喜惡,就決定著天下格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雨龍宗鼻祖劉晝問道:「有沒有可能是白玉京那位失蹤多年的大掌教?」

  大龍湫開山祖師宋泓笑道:「也不算『多年』吧。」

  張腳點頭道:「滿打滿算,都沒有超過兩百年。」

  就像韋赦所說,現在的十四境,跟以前的飛升境,相差不大。

  三教祖師選擇散道,道法機緣如雨下。

  只是「雨前」茶,味道就會更好。

  鄒子點頭道:「只能說可能性很大,但是變數也不小。」

  這趟青冥天下之行,就是嘗試著追本溯源。

  而之前去驪珠洞天那座小鎮擺攤,鄒子就是在靜觀其變。

  謝石磯終於開口說話,問道:「是鄭師侄?」

  恐怕除了她自己,聽到這個稱呼,絕大部分議事成員都會覺得心情古怪。

  就像那個穿一件粉色道袍招搖過市的柳道醇,總會招惹非議,何德何能,能夠認陳清流當師父,喊鄭居中一聲師兄?

  更何況鄭居中還是謝石磯的師侄。

  鄒子說道:「不好說。」

  既然至聖先師和道祖都曾到過白帝城,就算認可了鄭居中選擇的某條道路?

  張腳以心聲問道:「那個陸神能否合道?」

  鄒子答道:「只要我一年當中,有幾天雙腳行走在地上,他就注定無法合道。」

  以陸神的資質,再出類拔萃,想要閉關成功,依舊不是一兩年可以達成的。

  好不容易抓住機會,等到談天鄒子「不著地」,陸神就要立即閉關,可等到鄒子「落地」,就要被迫出關。

  試過幾次,陸神就不得不放棄了。好似認命,「不與天斗」。

  簡而言之,鄒子不讓道,早已飛升境圓滿的陸神就是在竹籃打水。

  陸神就這麽被攔在門外,駐足不前,境界停滯,足足耗費將近千年光陰了。

  張腳問道:「是因為有大道之爭,故意噁心他?」

  鄒子說道:「不至於,只是等他主動來找我談天。」

  「談天」之說,一語雙關。張腳試探性問道:「鄒先生是在覬覦那部初本初刻版的經書?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順勢打破『天地本不全,萬物皆有缺』的定理,好補缺大道,主動躋身一種前所未有的十四境圓滿境地,既不必十五,卻可以始終維持僞十五的玄妙境地?」鄒子搖頭道:「一來志不在此,再者我必須保持旁觀者的立足點。我若是進入十五境境地,有一半可能,會被強行拽向十五境,那種身不由己的恐怖,不足為外人道。」

  問得直截了當,答得誠意十足。

  張腳便換了個更輕鬆的話題,笑問道:「見過那個話癆幾次了?」

  鄒子說道:「只有兩次。浩然青冥各有一次。」

  張腳說道:「此地光景,在貧道陣法遮蔽之下,開始直呼其名,瞞得過某些十四境,卻未必瞞得過這位耳聰目明的陸掌教啊。」

  那些一口一個陸沈、陸掌教的,顯然都被這位老道士給坑了,姜還是老的辣。

  鄒子說道:「他和鄭居中,就算聽了去也無所謂。一個最怕麻煩,一個最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心無旁騖。」

  陸沈那種舉世無雙獨一份的逍遙游,誰不羨慕。

  貧道不給這個世界添麻煩,這個世界也不會來麻煩我。

  從不自尋煩惱,為人處世得體,飲食起居有度,得法,故而是合道修士中最天地無拘的那個。

  貧道做事講究,做人不遷就。你只要不當面駡貧道,貧道就全當耳邊風。你如果敢當面駡人,那就別怪貧道還嘴駡你。

  至於鄭居中,不招惹他就是了,他反正不屑針對誰。

  可他如果刻意針對誰,就算鄒子也會覺得十分棘手。

  比如鄭居中將白帝城清空,此刻悄然行走光陰長河,就是堵路去的,不讓陸沈返回白玉京。

  青冥天下之亂,已經不是什麽風吹草動的跡象和苗頭,而是已經明擺著亂象橫生,白玉京內外人間道官都很清楚,亂世已至。

  哪怕二掌教余斗坐鎮白玉京,動用一座玉京山,躋身僞十五境,面對第二場聯袂問道,余斗依舊只身一人,劍斬數位十四境。

  這等壯舉,確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看似暫時壓下了亂象,實則愈發暗流湧動。

  大掌教寇名依舊未能三教合一,如果陸沈再被鄭居中攔在光陰長河之中?

  以余斗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風格,白玉京與各州,只要起了任何衝突,就會沒有半點回旋餘地。

  老道士心情複雜道:「說實話,時隔多年,貧道依舊怵他。」

  已經離開青冥天下這麽多年了,每每想起余斗,一位老十四竟然還是心有餘悸,由此可見,余斗的積威深重。

  鄒子說道:「光明磊落,無私心者,最有威嚴。」

  老道士神色悲苦,喃喃道:「思來想去,總覺得自己沒有錯啊。」

  若說自己捏著鼻子,不得不承認余斗恪守規矩行事,法不容情,那到底是什麽地方出錯了?

  鄒子給出兩個比較玄乎的說法,「天心觸地,自然而然就會生髮變化。余斗默認所有人都是理性的。」

  就像猶有某些人,相信所有人都是可以改過向善的。

  鄒子並不會刻意針對誰,但他會遠遠看著那些世道的岔路口。

  陸虛試探性問道:「可是陸掌教?」

  陸沈畢竟是自家祖師。哪怕陸沈不太看得起他們這些徒子徒孫,不管陸氏祠堂年年歲歲如何祭祖敬香,歷史上從無成功請神降真的例子,有幾次苦不堪言的難關,都是陸氏家族自己熬過去的。可哪怕如此,牆裡開花牆外香,有個在白玉京當掌教的老祖宗,終究不是壞事。就像某個狗日的所說,你們家族祠堂裡邊掛這麽一副祖宗畫像,哪怕不管用,但是最少好看啊。

  那厮說得信誓旦旦,神色誠懇,「陸姑娘,話糙理不糙,對吧?」

  當時陸載臉若冰霜,將那梁上君子抓了個正著,伸出手,說道:「這不是你把祖宗掛像換成你的理由,將舊掛像交出來!我要放回祠堂原位!」

  這種不當人子的事情,也就他做得出來了。

  那次偷偷造訪陸氏家族,阿良是想要找在陸氏當清客的劍術裴旻切磋切磋,否則外界總說他的勝績,水分太大。

  之所以翻牆而入,沒有遞帖子走正門,是免得陸氏對自己久仰大名,太好客,待客過於熱情。至於陸氏祠堂,只是順路走一遭。

  鄒子笑了笑,「陸掌教沒有那麽容易勘破心關、認清自己的。」

  想要認清自己,就需要一面鏡子,一個坐標。這就很難了。

  洛衫笑問道:「是寧姚?」

  她對杜山陰尚且親近,何況是對寧姚,真心當自家晚輩看待的。

  哪怕是對陳平安和新隱官一脈劍修,洛衫也發自肺腑覺得那些年輕人,做得很好,比他們這些老人,都要更優秀。

  鄒子沒有說什麽,只是搖頭。

  段青臣皺眉問道:「總不能是斐然吧?」

  寧姚跟斐然,這兩位年輕劍修,都是名實兼具的天下第一人。

  照理說,他們確實很有機會,比任何人都有先天優勢。

  仙人蔥蒨沈聲問道:「劍修斐然成為蠻荒共主,是不是一種預兆?屬於周密的一種長遠布局?」

  果真如此,今日我們是不是就該早作謀劃了?

  聽說斐然是蠻荒妖族的異類,極為推崇禮聖學問。

  鄒子淡然說道:「我早就見過斐然,他沒有改天換地的心思,至多只有縫補和完善的念頭。」

  韋赦卻不願意輕輕揭過此事,追問道:「畢竟時過境遷,境界不同,身份有變,斐然難道就不會改變心思嗎?」

  鄒子好像答非所問,「你且放心,斐然肯定不是周密的身外化身。否則斐然就無法與晷刻結為道侶。」

  韋赦笑了笑,不再多說什麽。

  雲杪聽得心驚膽戰,以前議事,好像也不聊這種事啊。

  怎麽聽鄒子幾人的口氣,好像只要斐然有此心,今天就會給出方案,明兒就要對斐然動手了?

  韋赦說道:「要小心蠻荒的那個無名氏。」

  鄒子點頭,「他確實深藏不露。白澤要不要喊醒此人,先前估計是有所猶豫的。」杜山陰突然問道:「聽說三教祖師遊歷別座天下,就像走門串戶,會被別家的『天意地氣』壓勝頗多,所以很大程度上必須入鄉隨俗,謹守主客有別的規矩,否則兩位十五境哪怕沒有見面,也會道氣相激,被迫引發一場大道之爭。唯獨蠻荒天下是異類,大道根祇與三教皆不同,那我是不是可以這麽理解,一旦蠻荒有煉氣士率先躋身十五境,人間幾座天下,就該合並了?誰都擋不住?」

  鄒子點頭道:「可以這麽說。」

  張腳撫鬚而笑,眯眼問道:「好大見識,誰家兒郎?」

  韋赦笑著介紹道:「他是劍氣長城上代刑官,劍修豪素的親傳弟子。」

  張腳點頭道:「豪素大名,貧道在西方佛國那邊,都是有所耳聞的。」

  三教祖師,合道各自天下,但是萬年以來,幾乎在自家都從不露面,自然更不串門。

  就是為了避免道化天下。

  比如道祖,好像就只公開行蹤,以少年道童姿容騎青牛,單單去過一次蠻荒天下。

  在後世某些大修士眼中,道祖此舉,是有點欺負人的。

  正因為如此,儒釋道三座天下才會相安無事,保持一種大體上鄰里和睦的狀態。

  如果將四座天下看作四家門戶,那麽就是各有各的家風。

  浩然天下這邊尊崇儒家,文廟卻沒有罷黜百家,卻也怕道路上皆是一個個自認無私心的腐儒道學家,占據要津,喜好處處事事以理殺人,問心無愧,刻薄天下。

  就怕規矩過於死板,讓所有人動彈不得,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禮聖是絕不會跨出那一步的,大概處境類似白澤。

  難怪他們會是摯友。

  青冥天下那邊,因為講究陰陽相濟,故而站在山巔的女子大修士,相對數量最多。

  道祖置身事外,選擇讓三位掌教弟子,輪流管事一百年,就是一種流水不腐戶樞不蠹的選擇。

  人間曾有三個充滿變量的天地劫數。一是蠻荒大祖偷偷煉化其中一座飛升台為托月山,試圖重新串聯大地與天庭,循序漸進,勾連陰冥,幫助妖族練氣士,和某些戰死在登天一役中的英靈,將他們收入麾下,再造神靈,重塑天庭。

  二是大妖初升開創英靈殿,為蠻荒天下指出一條更加極端、並且切實可行的道路,削弱天下衆生而強健一小撮大妖。

  最後一場劫難,當然便是失望至極的浩然賈生,變成蠻荒天下的文海周密。暗中吃掉了一衆大妖,瘦天下而肥自身。

  既然未能一鼓作氣吞並浩然,借助機會一吃再吃的周密,就只好登天離去,更換戰場。這就給蠻荒天下帶來了一個巨大的隱患,如果不是白澤重返蠻荒,叫醒那撥沈睡萬年的遠古大妖,再加上白澤自身的古怪合道方式,讓任何一位十四境修士都倍感忌憚。那麽新蠻荒,頂尖戰力的缺失,就會讓浩然天下的反攻蠻荒,變得勢如破竹,勝負毫無懸念。

  第一場劫數,是被三位劍修擺平的。

  第二場,道祖親自出場,一手壓下。

  所以後世山上,難免感觸不深。

  第三場,就讓兩座天下都吃痛了。

  遙想當年,三位劍修聯袂離開劍氣長城,趕赴托月山。

  有人詢問,「既然怨氣這麽大,為什麽還肯跟上?」

  有人回答,「我不是幫那幫儒生,甚至不是幫你陳清都,我是覺得那些個死了的老朋友,肯定不會願意被迫給人當打手。」至於那個一直沈默的劍修,在他可以遙遙看見托月山的那一刻,終於開口說話,自言自語道:「修道路上,一直被你們所有人保護,也該我保護人間一回了。好不容易有此人間,總不能重新走條老路。」

  他們就是陳清都,龍君,觀照。

  各自本命飛劍,名為浮萍,大墟仙冢,光陰長河。

  曾先生笑問道:「鄒先生是不是遺漏了個人?」

  在座衆人,瞬間恍然大悟,一下子便氣氛詭異起來。

  鄒子笑道:「我?」

  他自顧自搖頭,自嘲道:「自詡為曬網補網之人,豈能同時是一條漏網之魚。」

  當初配合禮聖,一起遠遊天外,鄒子便帶了五袋子泥土,聯手三山九侯先生的符籙,最終成功鋪設出了五條道路漫長到無法計算的天路歸途。

  故而當鄒子的五色泥土用完之際,就是那場追殺的道路盡頭,禮聖他們必須就此轉身返回。

  只是在座也有人心思微動,網漏吞舟之魚,若鄒子就是,豈不更好?

  就在「隔壁」,別有一座祖師堂,在座人物,都是候補,人數暫時還不到十五人。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邵本初,北俱蘆洲的徐鉉,正陽山茱萸峰的蘇稼,中土神洲的懷潛,還有桐葉洲扶乩宗的那棵獨苗等人。

  有個曾經在倒懸山黃粱酒鋪當店夥計的年輕修士,名叫許甲。

  猶有幾個來自別座天下的,比如一位身披大霜甲的中年男子,雙手拄刀,打著瞌睡,家鄉在扶搖洲,如今真身卻在五彩天下,繼續當皇帝。

  有個道號正形的遊方道士,正在跟一個喜好釣魚的南婆娑洲修士閒聊。

  本來是各說各話,但是很快因為某個話題,就讓所有人都參與其中,各抒己見。

  有人說只是兩個劍修,就能肆意深入蠻荒腹地,切割天下。妖族如此不濟事,如今這場仗還怎麽打,早點投降算了。

  那許甲就聽到這個說法,立即就不樂意了,說他們又不是普通的飛升境劍修。

  雖說阿良還欠了自家鋪子很多錢,又辜負了自家小姐的一片癡心,可在這種事情,許甲還是要為那傢夥說幾句公道話的。

  很快便有人附和許甲的觀點,還補充了一句,說重回蠻荒的某位,他和那撥遠古大妖,好像都沒有參加那場圍剿。

  名叫王屋的年輕道士,跟著笑言一句,說如果小道沒有算錯的話,他們身陷重圍期間,大概都躋身了十四境。

  雙手拄刀、身披大霜寶甲的男人睜開眼,問道:「如此一來,那撥蠻荒畜生,還怎麽打?受傷慘重?算不算出,死了幾個?」

  道士王屋喟嘆一聲,說道:「不知為何,參加圍剿的蠻荒妖族,連同叛出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在內,總之就是一個都沒死。」

  另外那邊,張腳說道:「現在開始談第二件事,有誰願意介入青冥這場亂局?」

  韋赦好似對此毫不意外,笑道:「總得讓人選一邊吧?」

  鄒子說道:「當然,兩邊都可以選。」

  桐葉洲,魚鱗渡,素月流光。

  那艘渡船桐蔭上邊,一張酒桌,家鄉各異卻聚在一起。陳平安只是喝酒微醺,馮雪濤卻被崔東山一直勸酒,明顯喝得有點高了,說話就開始不把門了,說劉聚寶和韋赦就是倆廢物,都搶不來一個北字。陳平安面帶微笑,絕不搭話。裴錢神情古怪,畢竟這樁兩洲的私人恩怨,涉及某位北俱蘆洲黑白兩道的扛把子,而這位老真人恰好又與自家落魄山很有淵源,崔東山可不管這些,打著酒嗝,作義憤填膺狀,說是啊是啊,就該由藝高人膽大的青秘前輩來帶頭牽線,尤其要與北俱蘆洲那座趴地峰討要一個說法……就在此時,馮雪濤只覺得背後有點涼颼颼,很快就有一隻手掌按住自己的腦袋,笑呵呵道:「盡說些傻話,什麽搶不搶的,這話說得傷和氣了。貧道道行微末,人輕言微,走路上瞧見了劉財神和韋赦,向來是屁都不敢放一個。來來來,貧道給你道個歉賠個不是,自罰幾杯酒……」

  馮雪濤縮了縮脖子,噤若寒蟬。

  崔東山見機不妙,就要溜之大吉,結果才起身就僵在原地。

  老真人拈須微笑道:「想跑?拉屎不擦屁股的嗎?」

  除了按住馮雪濤的腦袋、再對崔東山施展定身法的火龍真人,此刻現身渡船的,還有一個風神瀟灑的長髯背劍道士。

  正是純陽呂喦。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站起身,與道士呂喦走往別處,後者以心聲笑道:「貧道已經選好砥礪道心的地方了,馬上就會動身,你不著急,等哪天真正得閒,再去那邊幫忙護道,有勞費心了。」

  陳平安好奇問道:「何處?」

  呂喦說道:「人間唯二之一,洞天福地銜接。」

  如今五座天下,除了蓮花洞天與藕花福地,是洞天福地相銜接,此外其實還有一處。(注,320章,《井口邊的老道人》)

  陳平安點點頭,這個選擇,確實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呂喦猶豫了一下,提醒道:「那邊規矩重,陳山主可能需要與貧道一般,暫時忘卻前身。」陳平安笑道:「這沒什麽好為難的,入鄉隨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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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8-26 20:02:1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之二)


  而老道士,就是這場大劫的始作俑者。

  總計天地人三劫,分別起自天上,山中,人間。

  道祖曾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卻揚言,自然法道,道法天,天法地,地法人。

  分明就是要跟道祖反著來。

  若他只是袖手清談的一介書生,或只是喜好標新立異的狂徒,也就罷了,可問題在於這個化名張腳的青冥道官,曾經憑真本事贏過一場三教辯論。

  此人生平志向,在於隨方設教,歷劫為師。既然在青冥天下道不行,這位道士就去了西方佛國。

  除了兩把主位椅子,其餘該來的,可以來的,都已到齊。

  此刻依舊空著的三個位置,是注定不會來了。

  除了桐葉洲的荀淵和韓玉樹,還有曾經的金甲洲第一人,與妖族勾連、選擇叛出浩然的完顔老景。

  只是阻攔完顔老景的功臣之一,今天也在場,便是金甲洲劍修徐獬。

  當年如果不是他跟韓光虎一起出手,金甲洲戰場局勢恐怕只會更加糜爛不堪。

  這是一位不到兩百歲的仙人境劍修,在山上有那「劍仙徐君」的美譽。

  在那之前,徐獬別說什麽名動天下,就是在家鄉金甲洲那邊都是籍籍無名。

  徐獬端坐,橫劍在膝,閉眼默然。

  他如今是皚皚洲劉氏的客卿,在桐葉洲南邊的渝州驅山渡,負責接引劉氏的跨洲渡船。

  徐獬對落魄山觀感不錯,還曾參加過青萍劍宗的開宗典禮,尤其是對曾經在他家鄉那邊出拳殺妖的裴錢,極為欣賞。

  上次見到裴錢,這位心高氣傲的劍仙,說法謙虛,說自己金甲洲山上還有點關係,讓裴錢下次遊歷金甲洲的時候,在那種不宜泄露身份的時候,就報他的名號。

  徐獬是在百來年前進入此地,占據一席之地,當時他剛剛躋身上五境。

  曾經遇到一個莫名其妙的中年男人,對方瞧著貌不驚人,看不出道行深淺,那人只說自己在尋找一位合適的壓勝之人,擔任一個掣肘者。

  徐獬拒絕了對方的買賣,哪怕對方給自己指明了一條飛升道路。

  對方也沒有強人所難,退而求其次,將徐獬引薦至此,說可以來這邊長長見識,換個角度,看看人間的天高地厚。

  徐獬與那人一起結伴遊歷過數年光陰,後者一路長久沈默,極少言語,偶爾發問,都是天大的問題。

  徐獬根本不覺得自己一個劍修,能夠解答那幾個疑惑,甚至覺得那些問題,就不可能有確切的答案。

  曾經有過一場問答,那人先問一句,「天地間,美之所以為美,是因為有醜的襯托。善之所以為善,是有惡的存在。徐獬,你認可這個道理嗎?」

  徐獬覺得這個道理還算粗淺,便回了一句,「當然認可。孤陽不生,獨陰不長。」

  「那你覺得怎麽樣的世道,才算好世道?」

  那人問過問題,很快就再補了一句,「你可以完全不考慮能否實現,只說你心目中的某種理想狀態。」

  徐獬試探性說道,「人間太平,政通人和,山上清淨,各自修行。仙凡融洽共處,陰陽運轉有序,人神鬼仙無爭。衆生各司其職,萬物各得其所?」

  聽到這個答案,那人笑著反問道:「我能不能如此理解,換個通俗易懂的說法,世間沒有壞人,都是好人?」

  徐獬猶豫不決。如何界定這個「好壞」?誰來界定?

  好像猜出徐獬的心思,那人笑道:「那就交由你來界定好了。假設你可以一言決之,再假設整個人間就是有一百個人,那麽我又有兩個問題,都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了,在那一百人的心目中,當真身邊九十九個人當中,便沒有壞人了?這是第一問。第二問,就是你此刻心中所想,留下幾個壞人?一個,還是兩個?這一二人,當真能在這種『大好』世道中生存嗎?若是十個,十幾個,二三十個,你又如何保證他們的人數,會不會越來越多?乾脆來個反客為主。還是越來越少,重返為十,為二,為一,最終為零,繞回到第一問的境地?」

  徐獬直接被繞暈了。

  那人自顧自說道:「道祖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那麽我就又有一問了,試問大道循環,生生不息,既然無生有,有生萬物,那麽萬物又會生出什麽?是不是一個『無』?無是什麽境地?到時候我們『人』,有無一席之地,面對這種趨勢,春江水暖鴨先知,最先察覺這種走向的修道之人,該如何自處,是人定勝天,或是盡人事聽天命,還是如道祖所言,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

  徐獬很想回他一句,我一個純粹劍修,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

  那人說道:「如果我假設徐獬就是人間第一位十五境純粹劍修,同時此外再無第二位十五境,天地走向,世道起伏,衆生生死,甚至是他們如何是人,如何為人,一切都按照你的意願去運轉,那你徐獬還會覺得這些問題,毫無意義嗎?」

  徐獬只能是無言以對。

  「追求無錯,想要盡善盡美。」

  那人自言自語道:「萬人一面?無限面皮兒,都是一般好。我覺得反而是一種潛在的莫大危險。當然,這只是我的個人見解。道路上,就有人與我意見不同,說我是杞人憂天,總覺得天會塌下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比如東海觀道觀的那位碧霄洞主。

  「飛升境的劍修徐獬,可以不考慮這些。十四境的徐獬,就躲不過這些了。」

  徐獬聞言便問道:「我能夠躋身飛升境,甚至是十四境?」

  那人笑道:「不能。」

  徐獬當場就給氣笑了,逗我玩呢,說得著嘛。

  「不是徐獬,總會有別人的。」

  那人抬頭望天,說道:「總要未雨綢繆。」

  徐獬是前不久,才開始理解「未雨綢繆」這個說法的一部分深意。

  今天跟徐獬差不多沈默的,還有個神色鬱鬱的老人。

  他對一位新十四境修士直呼其名,「韋赦,我已經見過陳平安了。」

  韋赦似乎習以為常,微笑問道:「何時何地?」

  老人說道:「就在雨龍宗的羽化台。」

  韋赦點點頭。

  原來老人就是那個覬覦雲簽美色的元嬰境供奉田粟,憑藉精湛的演技,矇騙過了生性謹慎的納蘭彩煥。

  卻依然被一個外人釣魚一般給釣上了岸。

  這位化名田粟的雨龍宗開山祖師,不由得提醒了一句,「全椒山那邊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如今又被顧璨占據,以陳平安的性格,肯定會挖地三尺,深究這裡邊的隱情,你小心留下把柄。留在全椒山修道的,畢竟只是你的陰神。」

  他與大龍湫宋泓,都是這裡的元老成員了,雖然輩分、資歷不如韋赦,但是比起陸虛在內幾張老面孔,還是要懂得更多內幕。

  韋赦笑道:「沒什麽,我前不久主動走了一趟落魄山,只是沒有上山,在山腳那邊坐了會兒,沒見著正值閉關的陳山主。」

  沒有瞧見陳平安,倒是與一個目盲心不盲的道士,同桌喝茶,相談甚歡。

  田粟神色古怪,憋了半天,沒好氣道:「你倒是藝高人膽大。」

  先前有個背琴囊的消瘦老者,孑然一身,風塵僕僕造訪落魄山。

  與負責待客的賈老神仙聊得投緣,便自報身份,來自全椒山,道號空山,書房名繭齋。

  還說自己剛上山修道的時候,年少輕狂,目空天下煉氣士,只讓三山一個人。

  道士賈晟當然不知道何謂「只讓三山一個人」。

  山主陳平安卻是一清二楚。

  只因為三山九侯先生,曾經於皚皚洲韋赦有「側身讓路」之恩。

  所以這趟寶瓶洲之行,韋赦是很有誠意的。

  等於是明白無誤告訴陳平安,扶搖洲全椒山的舊主人,就是皚皚洲的韋赦。

  不過韋赦之所以願意現身落魄山,更多還是與吳霜降有關。

  韋赦問道:「劉晝,既然泄露了身份,你接下來打算在何處落腳?」

  田粟瞥了眼韋赦附近的那個婁藐,再看了張空椅子,嗤笑道:「我可沒有你的手段,也沒有荀淵的魄力。隨便逛吧,腳踩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

  天曾雨粟。

  在自己一手創建的雨龍宗裡邊,卻要化名田粟,不管如何,還是被他躲過了那場刀兵劫數,得償所願,羽化飛升。

  劉晝也好,宋泓也罷,或是曾先生,這些在修行道路上渡過重重劫的老人們,總有各種路數,各自苦求長生,得個不死。

  劉晝轉頭望向某個空位,沒來由感嘆一句,「如果荀淵有你的修道資質。」

  韋赦搖頭笑道:「他要是有我的修道資質,就不會那麽聰明了,因為沒有必要。」

  劉晝說道:「這種話,真欠揍。」

  韋赦微笑道:「有這種感覺的人,曾經有很多。」

  荀淵與完顔老景,是差不多輩分的修道之人,後者剛來這邊的時候,唯唯諾諾,帶著幾分怯懦,境界漸漸高了,心性就變了樣。

  反觀荀淵,起先意氣風發,是一個內心極為驕傲的人,等到境界越高,越收斂鋒芒,最後變成一個幾無棱角的人。

  就像一個越活越年輕,一個越老越悲觀。

  老道士睜開眼,自我介紹道:「貧道俗名張腳,道號『黃天』,僥倖躋身的十四境,過往經歷,不值一提,就是條喪家之犬。」

  可能除了修道百多年就站在山巔韋赦,和消息靈通的田婉,其餘在座十幾個,都不清楚這位老道士的真正來歷。

  田婉就知道師兄鄒子,頗為推崇此人。說這個道士的路數,至少是別開一境的水準。

  百年一屆的三教辯論,文廟和白玉京贏下的次數,加在一起都不及西方佛國……的一半。

  所以後世讀書人,難免都會心生疑惑,為何佛家寺廟「方丈」多,宮觀道士裡邊的「方丈」少。

  而唯一一個「連莊」贏下兩場辯論的人,歷史上只有一個,就是文聖。(注,961章少年最匆匆)

  但是在三教辯論之前,其實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就開始展開辯論。

  不過青冥天下輸得比較慘,尤其是其中一場,白玉京和當時的天下七大道脈,總計派出十七位道官,十七場辯論,竟然全輸了。

  這十七位道士,必須摘下道觀、去除道服,剃髮為僧,他們就是後來的「戊午十七僧」。(注,734章逢雪宿芙蓉山)

  後來文廟儒生加入辯論,變成了三教之爭。張腳橫空出世,雖說贏得很艱辛,好歹是為青冥天下扳回一局。

  再後來,陸沈則贏得很漂亮,很輕鬆。

  就因為陸沈的出現,才讓三教辯論不得不訂立一條新規矩,開始限制參與辯論之人的身份和境界。

  陸沈為此還跑去蓮花小洞天找師尊訴苦,說這個規矩,太過針對自己了,懇請師尊幫忙說句話……

  結果道祖來了一句,說這條規矩就是他訂立的。

  所以老秀才上次在自己學生的村塾那邊,碰巧見著了那個成天瞎逛的陸掌教,酒桌上,與後者推心置腹,說自己這個破天荒的連莊殊榮,本該是陸掌教的。陸掌教一個勁說哪裡哪裡,不敢不敢。老秀才眼神誠摯,說敢的敢的,這裡這裡……

  再後來,約莫是喝高興了,就有了老秀才拉著陸掌教,要吵一架,練練手。實在不行,你可以認輸輸一半。

  議事成員,各有各的地盤,除了中土神洲,一般來說一洲至多二人。例如北俱蘆洲和東寶瓶洲,就分別只有婁藐和田婉。

  等到所有人都顯出真身,竟然還有幾個,依舊是生面孔。

  比如作為這座祖師堂表面上的東道主,每次負責燃香和住持議事之人,大龍湫的仙人,身份就讓人一頭霧水。

  小龍湫上任山主林蕙芷的師尊,曾經在山巔古松下,與萬瑤宗韓玉樹共同下出一局殘棋,後世修士始終無法在棋盤上落子破局。

  這是桐葉洲膾炙人口的山上趣事。

  直到做客小龍湫的年輕隱官,下出兩手,以新換舊,終成定局。

  「確實好棋,不愧是綉虎師弟。」

  「宋泓,你就不怕被順藤摸瓜?據說那位隱官疑心病很重,我們可別被一鍋端了。」

  「哪怕不打上山來,只需與文廟告狀,也夠咱們吃一壺的了?」

  「我們又不是什麽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就算身份泄露出去,別說反賊,功臣才對吧?」

  宋泓終於開口說道:「有司徒夢鯨在,他不太可能會懷疑到我們大龍湫頭上。退一步說,就算他有所猜測,沒有任何證據,能奈我何?」

  田婉冷不丁說道:「除非有人與陳平安來個裡應外合。」

  洛衫彎曲手指,摩挲著鮮紅顔色的指甲,也不看那田婉,冒出一句冷嘲熱諷的言語,「可別是做賊的喊捉賊。」

  田婉霎時間臉色冷若冰霜。

  宋泓笑道:「何況有了證據又如何,難道能夠證明什麽嗎?」

  陸虛一拍椅把手,大笑不已,「說得好,機緣巧合之下,暴得大名驟然顯貴的貨色,手伸得夠長了,寶瓶洲,劍氣長城,如今再加上桐葉洲,管天管地的,不是處心積慮養望山中,便是出了門就到處邀功,當自己是誰呢?」

  洛衫笑眯眯道:「怎麽不說是時無英雄使竪子成名?」

  陸虛冷哼一聲。

  不與劍修之流的莽夫,一般見識。

  中土大龍湫,自祖師開山以來,香火綿延三千載。

  大龍湫雲岫府,是龍髯仙君司徒夢鯨的山中道場所在。

  明面上擁有兩位仙人、一位玉璞境,但是上宗連同下山,大小龍湫,已經兩百多年不曾出現一位新的玉璞境了。

  唯一的玉璞境,道號「懸鐘」的大龍湫掌律祖師,是宗主與司徒夢鯨的師弟。與此同時,幾乎所有元嬰,都是這輩子躋身上五境希望渺茫的人物,陷入了一種青黃不接的處境。

  其實大可不必有此憂慮,還有這個主持議事多年的宋泓,早就是仙人了。

  宋泓在大龍湫,就是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金丹境,名聲不顯。準確說來,宋泓在大龍湫,已經當過七八回「金丹地仙」了,一次次「兵解轉世」,一次次更換身份,返回大龍湫繼續修道。

  其實大龍湫還有個秘密身份,便是屬於扶龍一派。

  在太平山地界,韓玉樹之所以會借機勸說陳平安加入他們,就在於更早之前,韓玉樹就跟這位大龍湫仙人通了氣。

  可以一舉兩得。

  韓玉樹有一份邀請之功,宋泓和大龍湫也有了更多施展手段的餘地,順利接近真龍王朱。

  韋赦幫忙打了個圓場,岔開話題,笑道:「多年不見龍髯小友了。」

  一向淡泊名利的司徒夢鯨,在山上的人緣,極好。跟韋赦便是相逢投緣的忘年交。

  畢竟就連老觀主與陳平安提及司徒夢鯨,都說那「龍髯小兒」是個不錯的人。

  韋赦看了眼兩人,他們都點點頭,表示無所謂。

  韋赦便開始介紹他們兩位的真實身份,「劉晝,雨龍宗開山祖師。宋泓,大龍湫初代山主。」

  扶搖洲那尊名聲不顯、信衆不多卻實屬神通廣大的淫祠神靈,自封神號「紅粉道主」。

  他朗聲笑道:「果然能夠在這裡坐穩位置的,都不是什麽無名小卒。」

  雲杪揪心不已,很想告訴這些人,你們提防來戒備去、嘗試拉攏卻又不敢貿然行事的那個年輕隱官,其實就是白帝城,鄭居中,鄭先生!

  但是雲杪根本不敢說出這個天大秘密。

  「各方勢力,如今都在悄悄搜集金精銅錢,行情暴漲,在座各位,誰有多餘的?」

  「聽說蜀洞主志在必得的那座長嶼洞天,就連荊蒿都沒了爭奪之心,只因為冒出個越女劍術一脈的女鬼鄭旦,給攪黃了?這算不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蜀南鳶哈哈笑道:「暫時得失,不算什麽,那高逸總有缺錢和碰到難事的時候。」

  陸虛笑話過了雲杪,又與兩袖清風的婁藐做完了買賣,便開始望向那個手腕系有紅繩的婆姨,才是玉璞境的田婉,她的位置能夠靠近宋泓,當然是有個好師兄的緣故。

  陸虛嘖嘖道:「你跟白裳合夥處心積慮謀劃千年,功虧一簣,一步錯步步錯,他就這麽錯過了衝擊十四境的機會。可憐,真是可憐,竹籃打水一場空。」

  田婉冷笑道:「一位飛升境純粹劍修,擱在哪座天下,不是一方豪傑。」

  「白裳到底怎麽回事,為何不乾脆宰了賀小涼?她都找上門,分明是要壞他的閉關,這在山上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怨,於公於私,白裳都可以痛下殺手,這都能忍?如果沒記錯,曹溶當時還不是飛升境吧,哪怕有天君謝實和顧清崧助陣,當真攔得住白裳出關遞劍?」

  田婉只能是裝聾作啞。只因為牽扯到了那個純陽呂喦。

  有人望向洛衫,玩味道:「能不能說一點關於蠻荒天下新王座的內幕?」

  洛衫頓時神色彆扭起來。

  只因為先前那場白澤先生住持的蠻荒「山巔議事」,有人竟然看穿了她的這一層身份,非但沒有興師問罪,反而問她能不能舉薦自己。

  周清高甚至親口承諾,可以主動泄露一些蠻荒軍帳的情報,用相當於浩然半洲版圖山河的戰功,來換取這個隱秘身份。而且他保證絕對不會有任何既然陳隱官不太願意見我,我就主動來見他。

  這位曾經的甲申帳領袖,後來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簡直就是陳平安的頭號擁躉。

  關於此事,已經是兩座天下山巔衆所皆知的事實了。

  他為何如此喪心病狂,是個謎。

  老道士突然說道:「諸位道友,你們要多留心近期的武運流轉。不要總端著山上神仙的架子,爭取在百年之內,各自門派多挑選一些有學武資質、尤其是有一定希望聚攏武運在身的孩子,不敢說有多大的賺頭,至少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旱澇保收的。」

  關於此事,有立即上心的,或是心思急轉,開始考慮培植傀儡,或是已經有了計較,敲定了合作方。也有一番權衡利弊過後,對此不太當真的。

  韋赦也給出一個建議,「此外道友們可以注意那些兵家修士比較多的中小門派,有可能的話,可以入手幾個。」

  所謂「入手」,當然就是各憑手段去鳩占鵲巢了,或是自身以秘術一舉成為某座仙府門派的掌門,或是暗中扶植這類門派。

  身為此地唯一一位神靈的男子,對這些事情都沒興趣。

  在他看來,衰世信鬼,愚人修道求仙。

  老道士瞥了眼這尊故意不求封正的淫祠神靈,笑了笑,這厮倒是所謀甚大。

  察覺到老道士的視線,那尊神靈立即收束心念。

  先前桐葉洲山上評選出了本洲武道歷史十人。(注,895章《今宵爽快》)

  活著的,在世宗師只有一男一女,高居第四的吳殳,和排在第六的葉芸芸。

  雖然如今浩然八洲,好像只要是個練氣士,就都瞧不起桐葉洲。

  但是為家鄉一洲評選出歷史十人的武學宗師,確實比較新鮮,故而此舉很快就風行天下各洲。

  除了中土神洲和寶瓶洲,其餘七洲,都開始翻檢自家那部題簽「武道」的老黃曆。

  各洲各宗的山水邸報,銷量暴漲。

  有了排名,就肯定會有爭吵,有了異議,山水邸報就會附帶有一些高人的解釋和見解,又會促進各家邸報的銷量。

  只是仙師的點評,確實很難服衆。外行看熱鬧,內行才有資格說門道。

  修道之人境界再高,來說純粹武夫的高下,終究有一種隔行隔山的嫌疑。

  其實最服衆的辦法,肯定還是山巔境宗師、最好是止境武夫來評判。

  只是這種事,如果都是山巔境宗師、尤其是一位止境武夫了,誰還願意摻和。

  有錢如皚皚洲劉氏,也一樣請不動雷公廟沛阿香,出來說幾句個人看法。

  比如金甲洲,誰敢去請教「韓萬斬」,讓他老人家,吃飽了撐著想要挨拳嗎?

  但是還真有一個止境宗師,肯說話,通過獅子峰的山水邸報公開發表意見,就是北俱蘆洲的王赴訴。

  詳細解說了八位不在人世的止境宗師,各自武學的長短所在,拳法優劣,這些當然都是正經話。

  又說桐葉洲那份十人榜單,在世兩人,吳殳排名太高,名不副實,得往後挪幾個位置,倒是葉芸芸排名太低,他王赴訴若是桐葉洲武夫,肯定至少能排在第五,他打得過葉芸芸?肯定打不過嘛,雙方若有機會砥礪一番,切磋絕學,太晃眼,他會心神不定,但是沒關係,願意連輸三場,至多與她解釋幾句,以前不這樣的,今天狀態不好……

  此話一出,數洲嘩然。據說黃衣芸已經北上遊歷了,要與這個為老不尊、滿嘴葷話的前輩問拳一場。

  王赴訴繼續讓邸報幫忙傳話,她黃衣芸只管跨洲來與老夫問拳。

  說是這麽說,其實王赴訴已經躲去皚皚洲雷公廟,找那阿香妹子喝酒去了。

  畢竟葉芸芸剛剛躋身止境歸真一層,正是拳意最盛、鋒芒畢露的時候。

  桐葉洲蒲山雲草堂的開山祖師,葉裕固,位列第五,號稱一人兩甲子拳壓三洲,在東邊的桐葉洲、寶瓶洲和北俱蘆洲無敵手。

  這位葉氏的不遷之祖,雖然氣壯山河,早就開始遊歷各洲,但是依舊停步於止境歸真一層,始終未能躋身神到一層。

  葉裕固確實是一位天縱之才,憑藉六幅仙圖悟拳理,幫助葉氏開創出仙術、武學兼修的一條陽關大道。

  桐葉洲除開南北對峙的桐葉、玉圭兩宗之外,真正值得別洲修士說道的人與事,屈指可數,太平山女冠黃庭的福緣,姜尚真在北俱蘆洲的浪蕩生涯,此外大多也會知曉那座蒲山雲草堂,蒲山啊,是個既能修仙、也能習武的門派,那位黃衣芸是位女子宗師。

  葉裕固在瓶頸時,不得不轉去重新撿起修行一事,想要靠著躋身玉璞境來續命延壽,希冀著借助這條道路,將武學、仙法分出一個主次,繼續慢慢打熬武夫體魄,繼續增長拳意。確實被葉裕固做成了,躋身玉璞境,出關第一件事,不是與書院和中土文廟報備,要求晉升宗門,而是去與一位山上摯友敘舊,大概是要與對方聯手,一起抗衡那座行事跋扈、門風不正的桐葉宗。

  說得簡單點,其實就是葉裕固打算與仙人境的玉圭宗摯友荀淵,一起對抗桐葉洲唯一一位飛升境的杜懋。

  可他還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或者說是把人心想得太清澈了。

  葉裕固下山之時,何等躊躇滿志,不曾想回山之時,已經命懸一線,奄奄一息。

  在那之後,這麽多年以來,尤其是在山主葉芸芸躋身玉璞境之前後,蒲山雲草堂的武夫和修士,都覺得這可能就是天意了。

  都認為蒲山就沒有成為山上宗字頭門派的那個命。所以至今蒲山都沒有成為宗門的想法。

  一場天災一場人禍。

  天災是指葉芸芸成為玉璞境,便有蠻荒妖族入侵浩然天下。

  人禍是說當初祖師葉裕固下山訪友,中途被杜懋設伏重傷,境界跌回「兩金」,導致回山沒多久便身死。

  葉裕固至死都沒有跟任何人說起偷襲之人是誰。

  敘舊?

  確實是一場敘舊。只是殺機重重。

  連同葉芸芸在內,時至今日,整個桐葉洲,都理所當然認為當年是杜懋重傷了葉裕固。

  痛下殺手,免得一洲中部再多出個「小桐葉宗」或是「玉圭宗第二」,多分走一杯羹。

  誰能想像,真凶會是荀淵。

  這也是葉裕固,至死都不敢與任何人提及凶手的原因,反而叮囑葉芸芸不要追究此事。

  葉裕固心知肚明,荀淵是故意讓自己活著返回蒲山的。

  他更清楚,在自己躺在病榻上的時候,荀淵一定就在蒲山之中。

  至於荀淵為何多此一舉,毫不擔心橫生枝節,葉裕固始終不得其解。

  直到葉裕固兵解的前一刻,荀淵才悄然現身,告知真相,說將來有人會親自接引他進入玉圭宗修道,已經幫他鋪好了一條道路。而這個人,不是他荀淵就是了。

  如今這座祖師堂之內,是有高人知曉此事的,曾經給出一個蓋棺定論,「真正梟雄,不過如此。」

  相較於桐葉宗那位中興之祖杜懋,論心計,論手段,真是給玉圭宗荀淵提鞋都不配。

  早年荀淵有過估算,桐葉洲的氣數總和,至多只能支撐本洲出現一個十四境修士。

  荀淵當然希望是花落自家。

  可以不是自己,可以是姜尚真,可以是韋瀅,也可以是輩分更低的某人,但必須是在玉圭宗。

  若是葉裕固的仙法、武學,有朝一日,能夠各自提升一步,同時由玉璞躋身仙人,尤其是由歸真提升為神到。

  再往後,葉裕固有機會做成此事嗎?

  有不小的機會。

  至少機會要遠遠大過杜懋。

  荀淵當然清楚襲殺葉裕固一事,此舉有傷天和,更有礙道心。

  再加上被宗門事務拖累太多,荀淵才遲遲無法破境,證道飛升。

  蠻荒妖族侵占桐葉洲,一洲舊有局勢悉數被打爛,等到大戰落幕,玉圭宗雖然元氣大傷,總好過都只剩下一棵獨苗的太平山和扶乩宗,也遠勝不得不封山的桐葉宗。按照一般的形勢發展,躲在三山福地的萬瑤宗,想要在桐葉洲創建下宗,野心勃勃的韓玉樹就必須與玉圭宗同氣連枝,阿忠負責處處掣肘、打壓北邊的桐葉宗,要讓後者在未來千年之內抬不起頭來……

  荀淵在慷慨赴死之前,卸任宗主,讓位給姜尚真,讓這個憊懶貨,不得不挑起大梁。

  但是荀淵真正寄予最大希望的「桐葉洲十四境候補」,是韋瀅,或是那個葉裕固轉世之身的丘植。

  總之一件件身後事,都被老人安排得清清爽爽,甚至都無需諸多真相告知姜尚真、韋瀅等人。

  老話所謂的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大概就是這種了。喝水可以不必知道挖井人。

  荀淵這輩子最大的感慨,或者說是心結,便是三個字。

  「餘家貧」。(注,631章《淡淡風溶溶月》)

  荀淵在修行路上,是吃過大苦頭的,此間辛酸,大概只有姜尚真知道一些不為人知的內幕。

  故而荀淵不得不執拗於「掙錢」一事,老人卻不是為了自己的享受,而是為吾家子孫稻粱謀。

  故而以荀淵的心智和資質,當年為了幫助玉圭宗續香火,仍是不得不以旁門左道強行破境,才躋身的飛升。

  荀淵曾經與未能入主九弈峰的姜尚真,有過一場開誠布公的交心,雙方一起坐在神道山路的臺階上,姜尚真一開始誤以為荀老兒是打算勸自己想開些,要說些類似大局為重的屁話,不料荀淵三兩句就打發了一肚子牢騷的姜尚真,老人更多是在那邊訴苦,不過說得比較含糊,並不涉及具體的人和事,讓當時姜尚真憋屈得不行。

  「這就像過日子,『後天』是有可能掙著一筆大錢,但是『明天』怎麽辦。」

  「玉圭宗好歹是個宗門,再窮也沒窮到揭不開鍋的地步吧?」

  姜尚真的言外之意,十分淺顯,他還是不太認可荀老兒的急功近利。

  「有些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容不得你思來想去,瞻前顧後,慢慢琢磨出個所謂的萬全之策。」

  「荀老兒,今天的大道理說得有點多啊,都不像你了。」

  「希望以後玉圭宗在你們手上,好好修行,能夠少做幾件違心之事,可以隨心所欲一些。」

  人人皆是一部書,相互出現在別人書中,只是有些人像主人公,有些人像路人。

  主人公又像某些書中的路人,路人又是某些書中的主人公。

  若覺此語是廢話,尚未知己便是書中人。倘若覺得此語最辛酸,諸君已是翻書人。

  盤腿而坐的老道士,晃了晃身子,放下雙腳。

  韋赦說道:「如果誰有自認合適的候補人選,現在就可以提出來。這件事,不需要納入正式議事的流程。」

  他們在甲子之內,吸納了一部分年輕人成為「祖師堂嫡傳」,擔任候補。

  比如婁藐推薦了同洲劍修徐鉉,白裳的唯一弟子。

  豪素推薦了流霞洲那位夢遊客,夜航船容貌城城主,化名邵寶卷,真名邵本初。

  田婉前些年也推薦了一人,重返正陽山的蘇稼。

  荀淵則早早舉薦了一個扶乩宗弟子。正是此這個少年,後來無意間撞破了那樁蠻荒妖族的陰謀,讓他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兩座天下大戰的那個揭幕者。

  劉晝曾經有意栽培一個叫傅恪的雨龍宗譜牒修士。可惜是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可憐蟲,實在是不堪大用。

  曾先生提名一個叫黃師的北俱蘆洲武夫,是個無名小卒,被否決了,曾先生也就沒有堅持己見。

  可惜那大驪王朝陪都的禮部尚書柳清風,不能為他們所用。

  此人當年婉拒了曾先生的舉薦。這座祖師堂本來十分期待此人的加入,沒有任何異議。

  秦不疑這邊,本想推薦公孫泠泠。

  結果公孫泠泠先是被逐出櫻桃青衣一脈,跑去玉宣國馬氏府邸當了廚娘,又被殃及池魚,給陳平安拘押了起來,可謂命途多舛。

  此外還有幾個好苗子,陸陸續續都成為了候補。

  例如懷潛。

  他祖師是昔年中土神洲十人之一的懷蔭。

  當年依仗自身資質和顯赫家世,孤身遊歷北俱蘆洲,名義上是逃避一樁娃娃親的婚事,實則悄悄收攏劍氣,增長道力。

  但是懷潛那趟遊歷的結局,就是家族祠堂點燃一盞本命燈。只因為遇見了一位嫌棄懷蔭小骼膊細腿的「孫道長」。(注,544章舟中之人盡敵國)

  又有廖青靄。

  她師父是裴杯。

  還有個名氣幾乎與他們師父持平的師弟,曹慈。

  婁藐率先開口道:「我提議補上林素。」

  田婉本來也有幾個相中的候補人選,但是都沒成。

  有神誥宗的高劍符,曾與賀小涼是一對金童玉女。

  還有一個曾經是自家正陽山的少年劍修,便是那個被譽為「寶瓶洲小魏晉」、「李摶景第二」的吳提京。

  她甚至差點還把算盤打到了龍泉劍宗的那位「謝家寶樹長眉兒」頭上。

  只因為已經舉薦了蘇稼,再加上她被崔東山和姜尚真纏上了,自顧不暇,田婉就沒了這份心思。

  婁藐解釋道:「之所以選擇林素,是因為他以前修行過於順遂,反而成了障礙。林素死活堪不破元嬰境瓶頸,現如今已經兩次閉關失敗了,就有了出現心魔的跡象。此刻押注在他身上,想必未來收益極大。」

  早年瓊林宗評選年輕十人榜單,林素高居榜首。

  第二的徐鉉,如今已經躋身玉璞境。而且已經是候補。

  齊景龍,更是當上了太徽劍宗宗主。

  獅子峰嫡傳,李柳。她也不在榜上了。

  野修黃希和女子武夫綉娘,這對曾經在砥礪山擂臺打生打死的年輕男女,竟然結為夫妻了,且各自破境。

  此外還有更換身份為武夫楊進山的楊凝真,他弟弟崇玄署小天君楊凝性,同樣各有前程。

  至於水經山仙子盧穗,得到了一枚品秩極好的養劍葫。

  好像北俱蘆洲這撥萬衆矚目的天之驕子,在修行路上,偏偏就只有最被看好的林素出人意料,始終停滯不前,反觀其餘九人,各有造化。一個個趕超了林素。

  田婉皺眉道:「你已經舉薦過徐鉉了。」

  陸虛笑著打趣道:「婁宗主真有本事,就把白裳拉過來,補上荀淵或是完顔老景的空缺,我絕無異議。」

  開口答話的,竟然不是婁藐,而是韋赦,微笑道:「我可沒有這份本事。」

  韋赦言語之際,婁藐起身走向韋赦,一副陽神身外身歸於原位,與真身合而為一。

  扶搖洲全椒山的崔承仙,北俱蘆洲瓊林宗的婁藐,便是皚皚洲韋赦的陰神陽神。

  絕大部分議事成員,見此光景,都是面面相覷。

  當年火龍真人做客瓊林宗,停步於曝書亭。

  老真人自然不是想要看看瓊林宗到底多有錢。

  仙人芹藻直勾勾望向洛衫,問道:「請教一事,蠻荒天下那場半點消息都沒有傳出的鑿陣和伏殺,結果如何?」

  洛衫抬起手,笑眯起眼,雙指搓動。

  芹藻笑道:「隨便開價!」

  洛衫說道:「蠻荒天下當時可以調用的山巔修士,幾乎可以說是傾巢而出了,總算困住了阿良和左右。」

  芹藻追問道:「之後呢?!」

  洛衫眨了眨眼睛,說道:「我這種上不了檯面的爛魚臭蝦,可沒資格參加那場精心布置的伏殺,哪能知道更多真相。就算聽了只言片語……」

  她又搓動雙指,「就得提一提價格嘍。」

  芹藻氣不打一處來。

  此時便有人嗤笑,不以為然,「倆飛升劍修,劍術再高,殺力再大,他們還能捅破天去?」

  洛衫嫣然笑道:「這種話,也就在浩然天下說說便好,千萬不能跑去蠻荒講的。」

  此話一出,有些冷場。

  洛衫想了想,伸出兩根手指,緩緩道:「只能說些就我所知,第一,左右在那場戰事中,臨時破境了。」

  她收回一根手指,「第二,阿良也重返十四境了。」

  霎時嘩然。

  便是韋赦都覺得倍感震驚。

  老道士撫鬚而笑,「何止。」

  這次輪到洛衫感到好奇了,神采奕奕,望向這位老道士。

  老道士笑道:「初升、斐然、蕭愻他們,若非得到大陣庇護,占盡天時地利,能夠起死回生,差點就都死絕了。」

  鴉雀無聲。

  老道士說了一句難以理解的怪話,「大概這就叫浩然天下蠻荒天下吧。」

  除了左右的縱橫劍氣,所向披靡,遍布天地間。

  還有那個叫阿良的劍客,終於祭出了本命飛劍,名「飲者」。

  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就三個字:皆死盡。

  只有韋赦瞬間明白了這句話的深意。

  道士張腳此語,其實說得並不晦澀。

  「蠻荒天下」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名詞,「浩然」是個形容詞,用以比喻阿良和左右的劍氣,「天下」則是一個動詞。

  老道士站起身,笑道:「我們該議事了。」

  一座稀奇古怪的祖師堂,先前擺放二十張椅子。

  舊二十人。

  道士張腳,老十四。

  劍氣長城,刑官豪素。如今已將位置讓給了弟子杜山陰,金丹境劍修。

  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女子劍仙洛衫。

  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祖師,陸虛,仙人境。

  賒刀人,曾先生。飛升境鬼物。

  洗冤人一脈,櫻桃青衣上任魁首,秦不疑,女子鬼仙。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內,九真仙館,仙人雲杪,道號綠霞。

  大龍湫開山鼻祖,仙人宋泓。

  道士張腳,道號「黃天」。老十四。

  流霞洲,天隅洞天蜀南鳶,新飛升。

  遼水宗主,仙人芹藻。

  金甲洲昔年山上第一人,完顔老景。已死。

  桐葉洲,玉圭宗荀淵。戰死。

  三山福地,萬瑤宗韓玉樹。已死。

  扶搖洲,淫祠神靈,自號紅粉道主。

  寶瓶洲正陽山,茱萸峰田婉。鄒子師妹。

  雨龍宗開山祖師,化名田粟,真名劉晝,已是飛升境。

  北俱蘆洲,瓊林宗婁藐,玉璞境。韋赦之陰神。

  南婆娑洲,段青臣,自號「離經」。

  金甲洲,大劍仙徐獬。

  新十四境大修士,皚皚洲簬山韋赦,終於落座。

  至於「婁藐」空出的那個位置,無所謂誰坐了。

  道士張腳打了個稽首,微笑道:「鄒先生,青主道友,可以現身了吧?」

  鄒子。

  斬龍之人,道號青主的陳清流。

  田婉錯愕不已。

  她確實毫不知情。

  但是來者之一,卻讓人如墜雲霧。

  不是陳清流,而是一個極為身材魁梧,肌膚黝黑的女子。

  她與那道士張腳,同樣是以真身莅臨此地。

  不同於老道士那種好似「悄然翻牆而入」的現身方式,這位陌生女子幾乎就是強行破門而入,毫不在意主人的態度。

  女子神色木然,說道:「我家公子有事要忙,就讓我來這邊占個位置。」

  除了三千年前的早期那幾場議事,陳清流其實沒有參加議事太多年了。

  韋赦點頭道:「你師弟同樣是發起人之一,既然所有老規矩都是我們幾個訂立的,今天無非是再加上一條新規矩,允許謝道友給青主道友代勞。」

  聽到「師弟」一說,姓謝的女子皺了皺眉頭,可還是沒說什麽。

  鄒子是從青冥天下來到這邊,中年容貌,布衣草鞋,乍一看就是個路邊的攤販,他淡然道:「據我推演,短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人間會出現一位嶄新十五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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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8-26 20:00:2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九之一)


  天地悠悠,夜光杳杳。翠微草木獻奇怪,忽於水底見青山。

  等到韋赦與那氣象驚人的矮小老道士一同現身,四把空椅子,還剩下兩位「東道主」尚未露面。

  看來還需要繼續等人。

  前邊他們還在聊皚皚洲那邊,新晉兩位十四境,其中可能就有韋赦,不料韋赦竟然就是這座祖師堂的幕後人物之一,這讓不少在座成員都吃了顆定心丸,畢竟如今風雲變幻,修道之人,趕上了好年景,明裡暗裡,陸陸續續多出了接近雙手之數的證道飛升者,他們這座祖師堂,若是再無一位十四境坐鎮,好像就差點意思了。

  第一次參與議事的劍修杜山陰,只覺得不虛此行。

  有人直截了當詢問一句,「前輩已經合道了?」

  韋赦說道:「以前的飛升境,現在的新十四,其實差別不大。」

  這種大話,沒幾個人可以說的。

  既然正主都這麽說了,他們就沒好意思道賀幾句。

  一炷香尚未燃盡。

  總計二十二把椅子,還有幾個空位。

  依舊站著的韋赦笑道:「你們還可以閒聊幾句。」

  能夠在此落座,都不是膽小的,便有人好奇詢問:「這位道長是?」

  那個盤腿坐在「主位」之一椅子上的老道士置若罔聞,時不時伸手撫過袖子,手心滿是金色的碎屑。

  韋赦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說了句籠統言語,「我也要喊一聲前輩的。」

  老道士閉著眼睛,說道:「方向一致,同道而行,互稱道友即可。」

  韋赦笑道:「前輩道齡長,更早合道,稱呼一聲前輩,怎麽都不為過。」

  老道士撐開眼皮子,看了眼對面還不肯落座的韋赦那邊。

  仙人雲杪心中震動不已,又是一位十四境?!

  而且聽韋赦的口氣,這道士還是一位老十四?

  韋赦此言一出,等於是坐實了衆人的猜測,一時間神色各異,畢竟猜測歸猜測,等到他們知道了事實,難免又是另外一種心情。

  如此一來,他們愈發好奇其餘兩把椅子的主人。

  皚皚洲韋赦,道場位於簬山,全山有三十六座山峰,諸峰逶迤如圓環,所以韋赦才會自號「三十七峰主人」。

  韋赦在年輕那會兒,修道資質太好,故而喜歡雲遊四方,交友廣泛,遍及天下。韋赦更是鋒芒畢露,毫不在意四面樹敵。

  可惜這麽一號在大道上一騎絕塵的天之驕子,竟會從一個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年輕飛升境,一步步淪為了最不可能合道成功的老飛升。

  要知道當年輸給韋赦的,以及與之同時代修行路上,跟在屁股後頭吃灰的,勉強可以稱為望其項背者,可都不是什麽泛泛之輩。

  與韋赦同處於一個時代的修道之人,風采都被韋赦所掩蓋,變得黯淡無光,無一例外。

  大概韋赦這樣的人物,才稱得上是那種真正不世出的人物。

  那會兒韋赦有一個流傳很廣且狂妄至極的說法,是在一次單挑贏過數位同境修士之後。

  「你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他是百年難遇的人物,我也是,大夥兒都是,我們真是為難這個『百年』了。」

  舉世公認韋赦是「上古以降,仙材第一」,大名在蘇柳懷周等群仙之上。

  而這「蘇柳懷周」,就是蘇子與柳七,還有懷蔭,劍仙周神芝。況且還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也曾輸給韋赦。

  山上或切磋論道或厮殺爭勝,韋赦連勝九十六場。

  不是同境鬥法,便是越境對敵,手下敗將無弱手。

  只是當年那場爭奪一個「北」字的風波中,面對俱蘆洲劍修的那場跨海問劍,韋赦從頭到尾,始終沒有現身。

  在外界看來,是韋赦當初太過心比天高,才飛升沒幾年就敢閉關貪圖十四境,導致合道失敗,就此心灰意冷,不問世事。

  而韋赦的缺席,就讓主持大局的劉財神顯得有些獨木難支,所以這些年來皚皚洲練氣士,對韋赦和簬山都有幾分怨氣。

  如果說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好去處,那麽中土鐵樹山,與皚皚洲簬山,就都是精怪之屬練氣士的絕佳道場。

  如今擔任太平山護山供奉的於負山,就曾對韋老神仙的那處道場,心心念念,對那煉日峰、拜月山在內幾座山頭,垂涎已久。

  別看後來者居上的火龍真人,經常調侃韋赦一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可在弟子袁靈殿那邊,對韋赦的評價卻是極高,大致意思就是柳七和周密的柳筋境,呂喦的金丹境,還有韋赦與姚清的元嬰境,都是蠍子拉粑粑,獨一份的。

  袁靈殿覺得師尊這個「獨一份」的說法,好像不太妥當?

  老真人就批評這位不開竅的嫡傳,做人不能太死板,說話不要摳字眼,懂得大概意思就行了。

  而那第九十七場鬥法,韋赦到底輸給了何方神聖,一直是個讓人好奇萬分的未解之謎。

  陳平安卻是為數不多知道答案的人,因為上次在劍氣長城重逢,吳霜降主動提及過此事,自稱在離開浩然天下去往青冥天下之前,跟韋赦打了一架。

  吳霜降當時說得比較含蓄,說自己如今有些後悔,不該對韋赦雪上加霜。

  韋赦以心聲問道:「前輩,能否推衍一下韓玉樹那邊的境況?」

  老道士點點頭,「將那道友生辰八字之類的消息,都與貧道說一說。」

  片刻之後,老道士縮手在袖,探出手來,抖了抖袖子,說道:「人歸道山矣。」

  將這個文雅說法換成通俗易懂的,就是死了。

  韋赦倒是沒有太大意外,只是說了兩個字,可惜。

  老道士緩緩說道:「天機不可泄露太多,貧道只能說他招惹了不該惹的老人物。那韓玉樹繼承祖業,坐擁三山福地,誤以為是天命所歸,身在福中不惜福,殊不知他真正離開福地之際,就是命中該受此劫之時。說到底,還是當慣了井底之蛙,眼界窄了,不知外邊的天高地闊。」

  韋赦對此不予置評。

  老道士說道:「趁著其餘兩位還沒到場,韋道友與我說說這邊的百年形勢。年長的,年輕的,可以各挑十人說說看。」

  韋赦在心中盤算著篩選人物之時,讓在座衆人都可以撤掉障眼法了。

  除了婁藐和杜山陰,其餘十幾人都收起了各種神通術法,選擇以真容示人。

  雲杪心情複雜,一切謎底,終於在今天水落石出了,一覽無餘。

  只見一位眉眼如畫的背劍女子,身穿一件圓領靈鷲紋錦袍,頭頂簪花,白晰如雪的脖頸,環有一條黃色綉繩的龍形金項飾。

  對她多有側目。

  因為她的身份特殊,舊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女子劍仙洛衫,她與竹庵同是蕭愻的左膀右臂。

  洛衫離開劍氣長城之時是玉璞境劍修,如今已經是一位大劍仙。

  先前便是她提醒某些人聊起陳平安的時候別太隨意了。

  雲杪視線偏轉幾分,又有幾個在各洲俱是地頭蛇的「熟人」。

  流霞洲,有四個公認的大山頭,荊蒿的青宮山,蜀南鳶的天隅洞天,曹袞所在的方寸宗,還有就是出了兩位仙人的遼水。

  現任遼水的掌門,仙人芹藻,道號「新蟬」。瞧著就只是一個提籠架鳥白衣翩翩的俊俏公子哥。

  他的師妹蔥蒨,也是仙人。一宗兩仙人,聲勢不弱。

  但是上次參加中土文廟議事的,卻不是他這個宗主,而是掌律蔥蒨。這本身就是一種文廟的表態。

  此刻白衣少年翹著二郎腿,意態閒適,朝那籠中鸚鵡,吹著口哨。

  芹藻身邊,則恰好是自家宗門的近鄰,天隅洞天的主人,蜀南鳶,道號「焦冥」。

  蜀南鳶還有很多雅致的自署、別號,例如壯思,寒人,翠等。

  這位新飛升境,是一個極為富態卻雙眼狹長的男子,若是與他那位道侶,走在市井,估計就是典型的郎財女貌。

  據說曾經有個外鄉人,膽大包天,竟敢與他當面說了句自認公道的「肺腑之言」,總覺得我那侄兒蜀中暑,不是你親生的,不搞個滴血驗親?

  但是蜀南鳶的大道根腳,極為隱蔽。

  不過那老道士卻是一眼看穿此人的真身。

  傳聞東海漁者曾見有小蟲築巢於蚊睫,而書上又言「佛觀一鉢水,四萬八千蟲」。

  還有一位氣態雍容的儒衫老者,段青臣,自號「離經」。

  年紀輕輕就成為南婆娑洲一座書院的副山長,好像後來與陳淳安頗多抵牾,性格急躁的他便一氣之下,主動離開書院。

  便是此人,某次議事期間,曾經說過一句作壁上觀的風涼話,他要看看陳淳安怎麽個獨占醇儒。

  其中又有高瘦老者,好像故意針對雲杪,明知故問,「綠霞道友的那支白玉靈芝呢?」

  此人身穿黃色法袍,來自中土陸氏,名為陸虛,道號「黃輿」,道齡長,輩分高。

  與出身宗房一脈陸尾,輩分相當,關係莫逆。此外陸虛還是陸氏天臺司辰師的領袖。

  雲杪冷笑道:「自家物件,願意送給誰就送給誰,道友何必管東管西,管天管地,管得著麽。」

  陸虛冷哼一聲。

  顯然被雲杪這句言語中的「管天管地」,給戳中了軟肋。「鄒子談天,陸氏說地」,各占陰陽家半壁江山,如此說來,中土陸氏確實管不了「天」。

  文廟議事途中,受累於某位喜歡打水漂的得意弟子,仙人雲杪與那位年輕隱官起了衝突,衆目睽睽之下,鴛鴦渚一役,作為賠罪禮,雲杪交出了那件半仙兵品秩的白玉靈芝。

  這位九真仙館的主人,也是一位極負盛名的美男子。

  雲杪本就生得面如冠玉,白袍白鞋,骼膊上再搭著一把玉柄的雪白拂塵,再加上一支白玉靈芝,仙氣與賣相,奇絕。

  道侶魏紫,同樣是仙人境,她的福緣要比雲杪更好,擁有大半座破碎的煙瘴福地。她正值閉關,此次若非點燃九炷香,作為護關的雲杪,是肯定不會分心來此議事的。

  如今宗字頭仙府,哪家沒幾個閉關的祖師爺、年輕天才?

  又有一位魁梧男子,座位與陸續相鄰,頭戴一頂金冠,覆面具,不見面容,臉上只露出一雙黑漆漆空目如幽暗深井,兩條手臂,從手腕至肩頭,滿滿噹噹纏繞著一連串的手釧,各繪男女面目,兩邊手釧珠子之間的男女,或眼神怨毒或纏綿,或臉龐猙獰或柔情。每一對「隔海相望」的癡男怨女,相互間有一條暗紅色光亮相互牽引,使得兩股衝天怨氣與繾綣情思,同時縈繞這面具男子的全身,星星點點的光亮,匯入頭頂金冠內。

  此人陰惻惻說道:「綠霞道友確實仗義,南光照暴斃,留下一座群龍無首的宗門,立馬就趕過去幫忙處理後事了,九真仙館送出的靈幛,真是顯眼。能夠托孤與義士,南光照看人真準。」

  陸虛大笑不已,「仗義?好胃口才對吧。不是嫡傳猶勝嫡傳,不是親兒子勝似親兒子,雲杪館主先繼承了偌大一座宗門的遺産,再幫忙照拂後人,就是不知道何時兩宗並為一宗,到時候咱們可得準備賀禮,好好慶祝慶祝。」

  雲杪抖了一手撇開事實不談的手段,直接轉移話題,一挑二,「聽說司天臺被人砸塌了?建在荒郊野嶺的那座冷廟子,也被高玄度盯上了?」

  陸虛一時語噎。說沒塌,好像也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

  有座冷廟子淫祠的魁梧男子,也不願在這件家務事上多聊半句。

  雲杪當然知道這兩位為何針對自己,是九真仙館在扶搖洲那邊的作為,擋人財路了。

  如今陸氏諸房,跟他平輩或是比他高一輩的,就只有家主陸神和陸載、還有陸尾這三位了。

  先前被那陳平安攜手兩位劍修,斬開層層禁制,現身司天臺,一起登門挑釁,動靜極大,紙包不住火,以陸氏家族出了名的內部不合,果然很快就消息外露了。(注,1006章《開戰》)

  當時負責待客的一撥陸氏掌權者,從芝蘭署聯袂走出,其中少年容貌的家主陸神,道號「天邊」。兼掌控觀天者一脈。

  身邊姿色平平的女修陸載,她道號「大矩」。負責陸氏家族身份更為隱蔽的另外一條法統道脈,被山巔修士稱之為「土地官」。

  這撥陸氏子弟,能夠往來於陽間陰間,持法牒行走於酆都冥府,勾連幽明,與浩然天下的各大城隍廟都是極有香火情的。

  在戰事慘烈生靈塗炭的扶搖洲和金甲洲,陸虛雖然並非出自這一脈,只是為了積攢外功,便主動請纓,同時交出一大筆堪稱天文數字的神仙錢,才讓陸載那個婆娘點頭,得以躺在功勞簿上賺一筆陰德。率領那些尊她為祖的陸氏土地官,去往兩洲破碎山河,引渡數以千萬計的鬼物英靈,過鬼門關,走黃泉路,爬過三尺坡,登勾銷山,再去那座懸掛億兆棺材組成的奈何橋,見那位同時擁有百萬分身的「孟婆」,這便是俗語所謂的不見棺材不掉淚,喝過了一碗孟婆湯,便與今生今身做了一場道別。

  陸氏家族內部,有十多條道脈,是出了名的山頭林立,但最主要的是三脈。

  除了宗房一脈的陸神,其餘兩脈的話事人,就是陸載跟陸虛,尤其是陸載,跟陸神最不對付,一向是陸神說什麽就反對什麽。

  陸虛問道:「跟在陳山主身邊的那個貂帽少女,她真實身份,確定了沒有?在座道友,誰清楚?」

  按照這裡的規矩,跟人購買「消息」,是要花錢的。但是具體的價格,可以私底下以心聲商量。

  被那貂帽少女駡了一句賊老兒,這讓陸虛頗為記仇。

  只因為陸神下了一道殺氣騰騰的家主法旨,未來百年,誰都不許擅自推衍與陳平安相關的陰陽術,一經發現,逐出家族。

  按照家法,修士會被刪除記憶,「裁剪」掉全部的陸氏術法支脈,再隨便丟到一洲山野,成為一具保持些許真靈的行屍走肉。

  其實這句話,也就是對陸載和陸虛說的,陸神當時就盯著他們兩位,等到他們兩個點了頭,陸神才轉去說別的議題。

  洛衫微笑道:「我知道。」

  買一送一,洛衫再以心聲給出貂帽少女的身份之後,附帶提醒了陸續一句。

  「以後陸道友出門要小心點,最好別在外邊單獨現身,白景最喜歡,也最擅長偷襲。她是劍修不假,精通的手段卻極多。」

  白景可不光光是只搶道號那麽簡單。

  洛衫有意無意,看了一張換人落座的椅子。

  曾是那刑官豪素的座椅。而被這位飛升境劍修,盯上的老飛升南光照,已經死了。

  陸虛其實對那貂帽少女的境界,早就心裡有數了,一個仙人境劍修,絕無可能在陸氏地盤上,劍斬陸神的陰神。

  但是等到明確她的身份,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活了萬年多的老怪物,再加上「白景」這個道號,這讓陸虛,很虛。

  洛衫突然問道:「上次年輕隱官做客陸氏,你們傾盡全力,幫他推演了扶搖洲那邊的運勢?」

  陸虛皺眉不已,有這門子事?陸神該不會是暗中跟陳平安達成了某種默契,唱雙簧演自己跟陸載?比如陳平安私底下答應陸神,允許後者觀道一場?

  洛衫心中有了計較,無奈道:「隱官這張嘴,真是連水鬼都能騙上岸。」

  雲杪神色淡然,幾句輕飄飄的噁心言語,何必在意。

  以前陸虛喜好與之針鋒相對的人,是田婉那個婆娘。

  一個是獨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的談天鄒……的師妹,一個是說地陸的老祖師,不吵幾句才是怪事。

  無妨,只等道侶魏紫出關,九真仙館就會驚駭天下眼目,有了一位飛升境坐鎮,九真仙館便可真正躋身頭等宗門之列。

  雲杪雖非山神,但是他的那位道侶魏紫,她卻是有資格點燃一炷山香的,遙遙禮敬桐葉洲。

  他們曾經略盡綿薄之力,暗中幫助那位鄭先生……陳山主補缺一洲。

  道侶魏紫身為「地主」,持有那座煙瘴福地,方圓萬里地界,看似鬼氣森森,瘴氣橫生,鬼物群居,但若是以望氣術觀之,卻是一派天地清靈、道氣沛然的大好河山。

  福地最中央,是一座設置了山水禁制的高臺,高聳入雲,主人魏紫可以在此巡視整座煙瘴福地的動態,剝離濁氣,祛除煞氣。

  辛苦經營多年,往裡邊砸下不計其數的神仙錢,夫婦二人,已經建造起數座井然有序的雄偉城池,陰靈鬼物居住其中,亭臺樓閣,繁花似錦。境界不高的陽間修士,若是誤入其中,簡直要分不清生死與幽明。分明是一種再造陽間的通天手段。

  等到大戰落幕,雲杪曾經攜手道侶,偷偷去過好幾趟金甲洲和扶搖洲,打掃戰場,收拾殘局,用各種秘法手段,聚攏那些已經喪失陽間活人祭祀的鬼物,搜集那些即將真靈泯滅淪為厲鬼的凶悍陰靈,一次次將數以萬計孤魂野鬼帶回門派。期間他與道侶耗費自身靈氣無數,在途中自行崩碎的寶物多達百餘件。

  讓萬千鬼物有個「去處」,此舉自然是有大功德的。

  當時跟著年輕隱官一起做客煙瘴福地,青同道齡悠久,見識更廣。猜測福地當中,有高人搭建起了一座銜接陽間與冥府的渡河之橋,而那作為福地之主的女仙魏紫,是傳說中的山上「槓夫」。

  雲杪當下底氣很足。

  道侶借助於那座煙瘴福地積攢,趨於功德圓滿,仙人境瓶頸鬆動,將破未破之際,魏紫已經開始閉關。

  只要她成功出關,便一定可以順利渡劫,有望霞舉飛升!

  但是真正讓雲杪覺得此次道侶閉關必然功成的底氣,還是一件「禮尚往來」的外來助力,幫助魏紫真正做到了天時地利「人和」兼備。

  不然任何一位仙人的證道飛升,誰敢言「一定」二字?一定不成嗎?

  當時鄭先生與那飛升境扈從悄悄而來,秘密而走,關於陳山主與鄭先生的身份真僞,魏紫信了大半,她到底還是不敢全信。

  但是白帝城的琉璃閣柳赤誠,前不久隱匿行蹤,親臨九真仙館,悄悄帶了一個口信給這雙道侶。

  柳閣主都不帶正眼看雲杪館主的,只看那鬼仙魏紫,說是即將出任他們白帝城閽者的劍修鄭旦,她會在關鍵時刻,幫忙遞出一劍,助魏紫在最後關頭跨出一步,順利兵解渡劫。

  幫助鬼仙魏紫證道飛升,劍仙鄭旦也會有所收穫,各有大道裨益。

  一般來說,誰敢讓一個外人在旁指手畫腳?護關者的人選,重中之重,閉關者在這件事上,必須慎之又慎。

  山下的文壇宗師托付斯文。

  修道之人更是等於托付全副身家性命。

  護關者此人既要境界高,又要講道義,肯攬事,也要能擔事,在關鍵時刻不能掉鏈子,比如既願意也有實力分攤天劫。

  替人護關,按照慣例,只要那位修士成功出關,不管有事沒事,有無出手護陣,都是可以拿個「大紅包」的,算是討個好彩頭。

  歷史上,不乏其人,本以為是走個過場,拿個紅包就可以了,不料閉關中途出了意外,在大劫臨頭之際,護關者見機不妙,便抽身而退。

  他不過是送出去一支白玉靈芝,道侶魏紫再順著心意點燃一炷山香。

  鄭先生便要「還給」九真仙館一位飛升境!

  這種買賣,多多益善!

  既然都幫了道侶魏紫,鄭先生不如再順帶幫自己一把?

  指點迷津,撥雲見日,不吝一兩句真傳,給出一條直達仙人境瓶頸的道路也好。

  當時仙人館主可憐巴巴,望向那位柳閣主。

  柳赤誠一臉茫然看著這位神色古怪的仙人。

  一個不敢得寸進尺,多說半句,只是關涉大道前程,不願就此放過一絲渺茫希望。

  一個如墜雲霧,到底啥事,你倒是說啊。

  雲杪的師尊臨終曾有一番類似讖語的遺言,大致意思是說九真仙館的道統,會在雲杪這一代手上發揚光大。

  並非直指雲杪本人,而是多出「這一代」三個字,這讓雲杪是既放心,又揪心。

  放心是因為宗門香火注定更勝往昔,揪心的,自然是「點燃香火」之人,並非雲杪自己。

  等到道侶魏紫在福地,點燃一炷心香,雲杪便知原來師尊早就算到了這一步。

  有人好奇問道:「宗房一脈的陸尾,他號稱陸氏內部治學太蔔和地鏡最精通者,沒能證道飛升也就罷了,怎麽還差點掛了。」

  若非一位身負絕學的奇人異士,陸尾也不可能代表中土陸氏進入驪珠洞天。

  熬過了那場洞天轉為福地、在山上稱之為一種「天地接壤劫」,照理說,早就在中土神洲小有名氣的陸尾,不說一定可以證道飛升,怎麽都不至於淪落到跑去家族祠堂「點燈」的地步。

  山上的「掛了」一說,其實流傳開來才不到兩百年,據說是某個狗日的的首創,意思就是身死道消了,成為了牆上的掛像。

  陸虛憤憤然道:「被某人從中作梗,劍斬了大道前路。」

  田婉明知故問,笑道:「不知某人是誰?」

  陸虛可不慣著這婆娘,便譏笑一句,「是你爹,滿意了吧?」

  田婉撇撇嘴,她總不能跟這老東西來一場潑婦駡街。

  一個身穿棉袍的中年男子,佩劍。(注,447章《這麽巧,我也是劍客》。986章《武夫見我竹樓》)

  正是那位賒刀人,曾先生。

  相鄰座位,是一位英姿颯爽的女子,她轉頭與之對視。

  秦不疑苦笑道:「是你?」

  曾先生微笑道:「是我。」

  秦不疑心情複雜,誰能想像自己揣測身份多年、始終沒有任何線索的座位相鄰之人,雙方竟然前不久才一起結伴同行多時,跨洲遊歷,從寶瓶洲去往桐葉洲。

  曾先生自嘲道:「大概我這就叫陰魂不散?」

  秦不疑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

  昔年總計二十把椅子,秦不疑都以數字標記。

  有些人,身份、山頭都不用猜。參與議事的次數多了,憑藉這些人的說話內容、做事風格,其實就等於自報身份。

  比如來自三山福地的萬瑤宗宗主韓玉樹,開口議事,話題集中,多是圍繞桐葉洲,絕口不提別洲事務。

  至於北俱蘆洲的婁藐,又屬於特例,那是這邊每多出一個陌生人物,便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瓊林宗的宗主。

  有些議事成員,則要循著一兩條蛛絲馬跡,去按圖索驥,也能猜出身份,至多就是無法十分確定。

  比如秦不疑先前就猜測「洛衫」,她不是來自倒懸山,就是劍氣長城。

  剩下的那撥,藏得很深,一個比一個油滑,如今的身份背景,最早的大道根腳,皆滴水不漏。「曾先生」就在此列。

  秦不疑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問道:「玉宣國崇陽觀內的那場襲殺,該不會是曾先生的手段吧?」

  若果真如此,就會很麻煩,讓本來已經趨於清爽的局面,變成一團亂麻。

  洗冤人前腳才邀請陳平安擔任要職,她後腳就與刺殺之人相鄰而坐?這算怎麽回事?

  秦不疑不敢說自己是光明磊落之人,卻也做不來兩面三刀之舉。

  曾先生伸手輕輕一拍劍鞘,笑道:「我雖是常年行走在他人影子中的鬼祟之輩,卻也講究一個買賣公道,實在不願玷汙『劍客』二字。秦道友只管放心,那場陰謀,與我無關。」

  秦不疑鬆了口氣。

  秦不疑靈光乍現,繼續問道:「先前曾先生提及兩位武學宗師,自言不敢與其中一位的崔誠做買賣,是擔心被那綉虎算總帳,另外那個張條霞呢?」

  張條霞作為裴杯之前的浩然武學第一人,突然轉去修道,道號龍伯,好像從此就以練氣士自居了,放棄了純粹武夫的身份。

  為何如此,山上對此衆說紛紜,雖然不敢直說張條霞貪生怕死,但這確實大多數練氣士能夠想到的最合理解釋。

  至於張條霞如何能夠做到半途轉去修道、還可以留下武學境界,又是一個天大的謎團了。

  若非張條霞的實力擺在那邊,讓飛升境修士都不敢輕易招惹,相信會有很多大修士願意去探究此事真相。

  曾先生笑而不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秦不疑問了個比較犯忌諱的問題,「敢問曾先生道齡。」

  不料曾先生如實回答道:「大道無望,虛度光陰四千載矣。」

  言語之間,頗多唏噓。

  飛升與合道,看似只有一境之差,但是這道天塹到底有多難以逾越,如果自身不是飛升境圓滿,恐怕便永遠無法感同身受。

  秦不疑小有訝異。

  如她這般鬼仙之屬,只要離開道場,就必須慎之又慎,尤其不敢過多沾染陽間的滾滾紅塵。

  像她始終無法飛升,很大程度上,就是涉世過深的緣故。可要說讓她潛心修道,不問世事,追求飛升,那她就不是秦不疑了。

  秦不疑追問道:「曾先生是飛升境?」

  曾先生微笑道:「秦道友今天的疑問比較多。」

  秦不疑與那位人間最得意,是同時代的同國人氏。白也曾經為之寫詩。

  而她也是竹海洞天的貴客,是極少數能夠出入自由的存在,只是秦不疑不參加青神山酒宴而已,她曾經傳授純青技擊之術。

  秦不疑啞然失笑,致歉道:「曾先生,對不住,實在是太過好奇了。」

  曾先生不愧是賒刀人,喜歡禮尚往來,反過來詢問秦不疑,「崇陽觀內的那場刺殺,道友可知出手之人是誰?大致手段如何?」

  秦不疑無奈道:「被襲者是陳山主,當時事出突然,措手不及,那是一位得道鬼物,借助一位師妹的身軀作為渡口,暴起殺人。虧得陳山主……謹慎,並無大礙。」

  曾先生點頭道:「多半是要以外功圓滿行合道之舉了。」

  此舉雖非上乘的合道路數,可好歹是一條大道。

  這就是鬼物的自身局限性所在,練氣士修道長生,在某種意義上,本就是一種以下犯上的逆天行徑,鬼物更甚,故而他們境界越高,可走的道路就越窄。

  他前些年收了個不記名弟子,一個寶瓶洲石毫國年輕修士,自號「越人歌」的簡明。

  正是在這位曾先生的授意下,簡明將那把自己偷來的鎮國之物法刀「名泉」,又歸還給了大泉姚氏。

  少年覺得此舉是脫褲子放屁,百思不得其解,用意何在。

  曾先生卻說在行竊、歸還之間,屬於天地間的「利息」,此中有大學問。

  賒刀人最喜歡做買賣的對象,還是純粹武夫。

  畢竟學武之人,陽壽有限。武夫長壽如大端王朝女子武神裴杯,也難與一位中五境練氣士比「長生」。

  但是只要武道成就足夠高,賒刀人就可以一本萬利。完全不必放長線釣大魚。

  比如金甲洲武道第一人,拳壓一洲江湖百來年的韓光虎,擔任了大泉王朝的國師,約定三十年期限。

  一樣是曾先生的手筆。

  分明是已經押注姚氏女帝,賭她不肯歸還國姓給劉氏皇室了。

  如果不是青冥天下汝州那邊,出了個「林師」,裴杯就是當之無愧的數座天下武道第一人。

  曹慈,畢竟還是年輕了點。

  純粹武夫,二十歲的年輕人,想要贏過一個兩百歲的「老怪物」。

  公認難度要比二十歲的練氣士,打敗一個道齡兩千年的,大得多。

  以前浩然與青冥天下,兩邊極少往來,便是有些大修士「串門」,返回各自天下,也不太喜歡言說別家事。

  只有一個最例外。

  不但跑得勤快,話還多。

  當然就是我們的陸掌教了。

  正是這位白玉京三掌教,一有機會就大肆吹捧裴杯,說人間武道第一人,終於是位女子豪傑了,快意事耳!

  再跑去鴉山,主動與那位林師道歉。林江仙自然不會計較這種虛名,卻也不會給陸掌教上山落座自罰三杯的機會。

  陸虛以心聲問道:「婁藐,你那邊,到底有沒有藏著某人的一片本命瓷碎片?」

  被問話的婁宗主,其實可以不用回答。

  這裡的規矩,就是每一個消息,都必須保證是「自知」的全部真相,絕對不能撒謊,甚至不允許用部分的真實,誤導任何議事成員。

  婁藐答話,都會習慣性起身,畢恭畢敬說道:「有。不過是曾經,因為我已經讓人帶去五彩天下,交給了一位道門中人。」

  陸虛追問道:「什麽時候交出去的?」

  婁藐答道:「得知他當上末代隱官的時候。」

  陸虛譏笑道:「確實燙手。」

  陸虛笑問道:「那頭綉虎就沒有跟你討要此物?」

  驪珠洞天的本命瓷買賣,瓊林宗是最大的買家,可作為賣家的大驪王朝,當家做主的,還是國師崔瀺。

  照理說,脫離文聖一脈的崔瀺,依舊算是陳平安的半個師兄,沒理由會在這種事上故意刁難陳平安才對。

  婁藐搖頭道:「綉虎從始至終,都不曾向我們瓊林宗索要這片碎瓷片。」

  陸虛繼續問道:「根據你手上那瓷片,推測完整本命瓷,是何種器物?」

  婁藐猶豫了一下,還是回答道:「大概是一方鎮紙。」

  陸虛問道:「用來壓書的鎮紙?具體是什麽形狀?」

  婁藐苦笑道:「難以推斷。」

  陸虛見問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買賣消息的價格一事,只字不提。

  與你這個號稱玉璞境無敵手的婁宗主聊幾句,就已經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了。

  我陸虛的面子,不比幾個穀雨錢,更值錢。

  陸虛不主動提,好似秋後軟柿子的婁藐也就不問。

  以往議事,看似位於墊底位置的瓊林宗婁藐,與對面那位倒數第二的,出身三山福地的萬瑤宗韓玉樹,就像一對看門的門神。

  只是跟婁藐不同,韓玉樹好歹是一位底蘊深厚的仙人,位置靠後,當然不是他的境界不夠,而是來到此地較晚,資歷淺。

  再加上封山太久,宗門譜牒修士極少外出遊歷浩然,桐葉洲消息閉塞,韓玉樹掌握的有用消息極少,所以很難跟人合作,交換利益。

  現在陸虛覺得最古怪的一件事,就是韋赦始終站著,不肯落座,而且座位恰好與那婁藐挨得很近。

  聽著韋赦的臧否人物,再將那些心聲言語悉數收入耳底,老道士懷捧那桿袖珍幡子,伸手摩挲著椅把手,感嘆不已,「不過是短短百來年,浩然、蠻荒和青冥三座天下,就發生了這麽多事情,冒出了這麽多的新人。」

  道士雖然面容老態,雙手卻是晶瑩如玉。

  他曾是青冥天下的正經道官,此次屬於跨越天下而來,卻不是亂象已發的青冥天下,而是來自西方佛國。

  約莫是老道士覺得他們一個個言語謹慎,對那些十四境修士,都不敢直呼其名,太不爽利了,老道士便祭出一件本命法寶,是一幅繪有五星二十八宿神形圖的長卷,畫卷瞬間舒展開來,首尾相連,如一圓環,剛好將整座「祖師堂」圍繞起來。

  老道士再從袖中摸出一桿高不過手臂的萬壽燈,將其隨手往空地一丟,插在地上,並沒有引發什麽異象,之後就開始閉目養神。

  韋赦笑道:「接下來你們說話就不用太過拘謹了。」

  知道他們都很好奇這位老道士的身份,韋赦卻沒有幫忙解惑。

  青冥天下歷史上出現過三場大劫。

  化外天魔作祟,秘密潛入人間,竟然直接道化一州山河,最終導致一州陸沈,是一劫。

  蘄州玄都觀弟子宋茅廬,率領百萬衆米賊,聲勢浩大,差點動搖白玉京根基,又是一劫。

  此外猶有一劫,席捲數州疆域,殃及百餘國,死傷無數。後世史書上所有關於戰亂的慘況描寫,都曾在數州大地之上出現。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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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8-11 20:58:3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二十人與候補們(八)


  如今的雲岩國京城,是一座燈火輝煌的不夜城,大街上,白衣少年將兩只袖子抖得飛起,彷彿落地的兩片白雲,甩袖如囊螢。

  路過一處脂粉香氣彌漫的銷金窟,樓上有憑欄紅袖招客的鶯鶯燕燕,等到她們瞧見了街上那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或紈扇遮臉,或是秋波流轉,小了嗓音。

  裴錢問道:「虛張聲勢,胡說八道?」

  崔東山唉了一聲,道:「出門在外,以誠待人,必須是拋卻一片心的真話。」

  裴錢可不信大白鵝這番說辭。

  崔東山便換了說法,「酒桌上談事情嘛,無外乎『可以』,『小事情,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喝了這杯酒就是朋友了』,『下次我請客』。」

  裴錢說道:「陳靈均那麽好酒,恨不得成天泡在酒缸裡,他也不這樣啊。」

  崔東山笑呵呵道:「不一樣的,他就沒喝過酒。」

  裴錢不太理解這個說法。

  崔東山也沒有解釋什麽。

  若是修道之人御風蹈虛,俯瞰大地,夜幕沈沈,一座城市裡的萬家燈火,就像被關起來的一籠螢火蟲。不像玉圭宗、蒲山雲草堂這些個頂尖勢力,青萍劍宗始終沒有在京城內買宅子,雲岩國皇帝和禮部倒是早有預備,不敢怠慢了這座桐葉洲獨一份的宗字頭劍道宗門,只是被種秋婉拒了,選擇在魚鱗渡那邊落腳,住宿、修行都在自家渡船上邊對付一下。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上下兩宗,如今擁有兩艘令人艶羨的跨洲渡船,分別從中土玄密王朝和大泉姚氏「購買」而來的風鳶和雷車,前者走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這條南北商貿航線,後者走桐葉洲、南婆娑洲和扶搖洲這條東西商貿線,分工明確。而龍舟「翻墨」,與劉財神作為觀禮贈送給青萍劍宗的「桐蔭」,都在本洲境內跟著錢走,經營一條財路的同時,也可以擴大門派在沿途各國的影響力。

  至於那艘大驪劍舟「丙丁」,如今就停靠在魚鱗渡。

  桐葉洲這邊,只是聽聞這種劍舟,殺妖如剪花芟草。

  這艘劍舟,是在霽色峰祖師堂勢單力薄的崔宗主「哭」來的,算是暫借給下宗。

  可憐崔宗主總覺得自己在落魄山,是越來越不受待見了,自家先生防他如防賊。

  崔東山轉頭回望了一眼城門。

  福與禍同門,利和害同城,高柳蟬鳴一般的喜怒哀樂,冰下流水似的悲歡離合,人間一夜花開花落知多少。白衣少年稍稍抬高視線幾分,望向城頭。記得老王八蛋當年忙完公務,挑燈夜讀雜書一宿,放下書籍,偶爾會在天將亮未亮的時分,來到外城頭之上,看著那些等候出城和入城的各色人等。

  到了渡口,崔東山瞧見那艘渡船,難免觸景傷情,自從當了這個任勞任怨的過渡宗主,就跟落魄山變得生分了。

  一路長籲短嘆,雙手負後,踱步上了渡船,種夫子帶著那撥劍仙胚子出去歷練了,如今船上只留下幾個老的。道號青秘的馮雪濤是這邊的常客,前不久陪著姜尚真去過一趟落魄山,更早還曾被某個狗日的拖去蠻荒天下,只是戰事將起之際,竟然還被嫌棄是拖累,只會妨礙出劍。想當初在中土文廟,一天之內,被左右和阿良同時問劍。馮雪濤自己當然臊得慌,不願提及此事,如今反而成了一件被外界津津樂道的壯舉。隨著九洲山水邸報的解禁,青秘這個道號的名氣越來越大,幾乎可以與鴛鴦渚一役暴得大名的「嫩道人」相媲美。

  「憑藉一己之力,接連接下兩場問劍,那位青秘老神仙都沒受傷,毫髮無損!你們行嗎?」

  馮雪濤再野修再厚臉皮,也說不出這種話,當然歸功於某位摯友的鼓吹造勢了。

  昔年除了中土神洲,一洲境內,出現一位嶄新玉璞境修士,都不算什麽小事,可以大談特談好幾年光景。

  像那書簡湖劉老成,當初以野修身份成為寶瓶洲第一位玉璞境,各家邸報,不大書特書,感覺都屬於不敬。

  怎料如今再有某位元嬰境修士成功躋身上五境,邸報何等吝嗇筆墨,甚至連提都懶得提了。

  崔東山撇撇嘴,自言自語道:「不曉得要出現多少位新十四和飛升境,才算補足三個天大的窟窿。」

  兩位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邢雲和柳水,當下都在船上,擺了一桌,待客馮雪濤。

  老嫗的廚藝很一般,被邢雲念叨了幾句,就撂了挑子。結果就變成了馮雪濤這個客人,得去廚房炒幾個拿手的下酒菜。

  山澤野修,大多是比較會過日子的全才。

  馮雪濤也樂得有人不把他當飛升境看待。

  劍修的眼界都高,更何況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再加上馮雪濤是飛升境,所以他們湊一起聊閒天,多是山巔的人物事。

  浩然天下,已經出現了一撮有據可查的新飛升,例如扶搖洲那位道號虛君的王甲,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等人。

  哪怕是半山腰的練氣士,通過各種邸報和小道消息,都猜到人間極有可能出現了一兩位新十四。

  只是花落誰家,還要拭目以待。

  崔東山落座,坐在邢雲身邊,與老劍修勾肩搭背。

  裴錢默默坐在柳水那邊,老嫗眼神和藹,笑著幫年輕女子捋了捋鬢角。裴丫頭明明是個漂亮女子,就是太不愛妝扮自己了。

  柳水繼續先前的話題,「聽你們這麽聊天,怎麽感覺米綉花的仙人境,一下子就變得沒那麽值錢了?」

  馮雪濤搖頭說道:「再過百年千年,一位仙人境劍修,走到哪裡都還是很值錢的。」

  柳水隨口問道:「一萬年以後呢?」

  馮雪濤笑道:「哪裡能想到那麽遠的事情。」崔東山笑嘻嘻道:「是的嘞,那麽遠的事情,誰知道呢。說不定到時候一個四五境的山野精怪,就是橫行萬里的大妖。一位僥倖躋身洞府境的練氣士,就是傳說中過了天關、得以常駐人間、世人眼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地仙啦。」

  柳水朝馮雪濤抬了抬下巴,「方才聊起武學,青秘道友說曹慈之於武道,巍巍哉山岳之高。再看陳平安,浩浩乎江河之長。」

  邢雲點頭道:「馮兄言外之意,真正登頂武道,還得看曹慈,咱們隱官,至多就是占了同時還是修道之人的便宜,證道長生。」

  馮雪濤有些鬱悶,喝點小酒的桌上閒聊,你們較真什麽。馮雪濤看了眼裴錢。

  崔東山滿臉震驚道:「原來青秘前輩也會拽文,不止會說些大白話啊?」

  察覺到馮雪濤的視線,裴錢灑然笑道:「師父自己也沒信心贏過曹慈。」崔東山舉碗豪飲狀,只是放下酒碗的時候,高度不減,砸吧砸吧嘴,「陸芝有可能在近期出關,當然是那種不假外力的閉關了,可以一舉破開瓶頸,躋身飛升境。

  」

  邢雲問道:「陸芝怎麽跑去龍象劍宗跟著齊廷濟混,不來我們這邊當供奉?聽米裕說陸芝當年跟隱官關係處得挺好的。」

  崔東山揉了揉下巴,「是啊是啊,要是陸芝能來我們青萍劍宗,米大劍仙就可以不用頂著個首席頭銜到處亂跑了,美滋滋。」

  崔東山冷不丁問道:「馮大哥,有沒有信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以後我在外邊,也好吹噓自己的山頂人脈有多廣,認得幾個十四境大佬,有幸同桌喝過酒。」

  馮雪濤倍感無奈,「就憑我這塊料?不材之木,觀者如市,只是給人看笑話的。」崔東山唏噓不已,「老兄飛升弟仙人,可憐俱是不如人。再加上個周首席,和每天躺著?太陽的米大劍仙,兄弟幾個要是哪天湊一桌喝酒,估計喝著喝著就要抱頭痛哭。」姜尚真是從飛升境跌回仙人的,要想重返飛升,難度可想而知,米裕則是躋身了仙人境就開始問心無愧了,在落魄山私底下編了本菜譜,跟鐘大宗師每天忙著點菜。一頓酒足飯飽,叼著牙籤,打著嗝走出老廚子的宅子,就開始合計著下頓吃什麽。

  馮雪濤不接這種好像往酒裡兌水的話。

  說實話,馮雪濤不太願意跟崔東山聊天,太費腦子,總覺得對方每句話都話裡藏話,自己像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大概真如姜尚真所說,太過聰明的人,哪怕他們不說話,只需保持沈默,不必耀武揚威,他們本身就有一種鋒芒。

  由於御風少,徒步行路多,略顯風塵僕僕的陳平安帶著謝狗一起現身渡船。

  瞧見那個平時略有耳聞的貂帽少女,柳水便立即起身,邢雲猶豫了一下,與年輕隱官點頭致意,才跟著老嫗一起離開。

  陳平安對此沒有說什麽,不必強求人人處處事事的一團和氣。

  謝狗是全然無所謂的。可要說這倆玉璞,以後遇見了小陌還是這麽見外,就別怪自己不把他們當一條船上的人了。

  裴錢想要起身,陳平安伸手虛按兩下,示意坐著喝酒就是了。大姑娘家家了,又是走慣了江湖的,如今喝點酒算什麽。

  先與馮雪濤禮節性寒暄幾句,陳平安好奇問道:「是你跟范先生說了什麽?怎麽聽謝狗說他在一條巷子拐角處,徘徊了很久,遲遲不肯走出巷子。」

  崔東山含糊其辭,儘量讓自己不扯謊又不敢說全部事實,「我賭范先生走出巷子就可以躋身十四境,看來范先生不太有信心。」

  陳平安微笑道:「范先生沒有信心,崔宗主就有了?」

  崔東山故意略過那個傷感情的稱呼,試探性問道:「先生不如跟禮聖問句準話?不管成與不成,范先生肯定都會承這份情的。」

  陳平安瞪了一眼,真當天外盯著兩座天下青道軌跡的禮聖,跟你一樣閒?!就在此時,陳平安心湖中響起一個火急火燎的嗓音,「速速去小巷見一見財大氣粗的范先生,什麽都不用說,這份白賺的人情,先小賺那財主幾千顆……我們讀書人不談錢,有辱斯文,都是一見投緣、志同道合的朋友而已。」

  畢竟是先生發話了,陳平安不敢有任何猶豫,徑直施展縮地山河神通,去向那條小巷,去見那個猶豫不決要不要走出那一步的范先生。

  崔東山小聲嘀咕道:「先生還是以身作則、言行一致的,又學了一手。」

  謝狗趕緊轉頭望向裴錢,「記下,趕緊記在帳簿上邊。」

  裴錢微笑道:「你跟郭師妹是一個山頭的,我跟小師兄是一夥的。」

  謝狗笑哈哈道:「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小巷那邊,范先生瞧見陳平安,後者抱拳而笑,好像與前者道賀一般。

  范先生本以為陳平安是幫著崔宗主來賠禮道歉的,或是來這邊找自己談買賣的。

  但是等到他見陳平安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便一瞬間心中了然,范先生依舊穩了穩道心。

  他不說話,陳平安只是同樣不言語,范先生就愈發明確了那個猜測,心思急轉,認真思量。

  陳平安很佩服這位商家祖師爺的堅韌道心。

  范先生抬頭望向天幕,緩緩說道:「如果禮聖當真點頭了,假設我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那就不妨先緩一緩,預留到浩然天下打贏這場仗,我再合道。」

  陳平安聞言,作揖行禮。

  范先生神色肅穆,作揖還禮。天外星河,倆老頭翹首以待人間小巷那邊的一舉一動,于玄以心聲問道:「老秀才,是不是直到過了這一心關,范先生才算真正功德圓滿?禮聖才算真正點頭答應他將來的合道一事?」

  商家在諸子百家中的地位,文廟抬升再高,如果祖師爺范先生境界有限,跟范先生有朝一日能夠合道,境況是一個天一個地。

  其實在文廟內部,不單單是亞聖、伏勝等人,再加上七十二賢,就連老秀才自己,始終都不贊成過高抬升商家的地位。

  老秀才撫鬚而笑,「善。」

  于玄問道:「你先前沒有提醒陳道友什麽,暗示范先生什麽吧?」

  老秀才瞪眼道:「於老兒,放你的狗屁,你當禮聖是誰,真有這種見不得光的勾當,他會看不穿?!」

  于玄憋屈道:「咋個還急眼了,我這不是怕你畫蛇添足嘛,只會連累陳道友在禮聖那邊惡了印象,被誤會是見利忘義之輩。」

  說到這裡,老真人忍不住瞥了眼老秀才,不是打腫臉充胖子,沒有此地無銀三百兩吧?

  老秀才笑了笑,拍了拍于玄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

  其實雙方以前關係一般,一個是窮怕了的,一個是這輩子沒為錢發過半點愁的,怎麽聊天?難道商量著把財運勻一勻啊?

  如今就不一樣了,哥倆關係老好了。

  兩人趕緊起身,原來是禮聖親臨此地。禮聖說道:「有人曾經給過我一個比較功利的建議,文廟要麽大大方方抬升商家的地位,但是將商家幾位祖師爺的境界,全部壓在仙人境,連飛升境都是奢望。要麽文廟單獨給范先生讓出一條合道之路,但是讓商家在諸子百家當中永遠墊底。」

  于玄說道:「真夠狠的。」

  雖說老真人猜出此人給出的建議,是免得人間未來的大道與財路近乎重疊。

  可是稍稍設身處地,換成范先生或是商家弟子,恐怕一旦哪天知道此事的真相,都要一個個道心崩潰了吧。

  老秀才只是聽著,沒說什麽好與不好,善或不善。

  禮聖問道:「你們認為陳平安當時站在巷口,內心深處是怎麽想的?」

  于玄臉色微變,「不敢想。」

  當師弟的,是亦步亦趨學崔?,還是不學崔?反其道行之?

  老秀才淡然道:「不必想。」

  ――――

  中土神洲,一座不被史書記載的洞天秘境。

  一把巨大的青銅古鏡,占地方圓百丈。

  鏡面上擱放著二十把椅子,就像一座用不著金玉譜牒的祖師堂。

  有煉氣士悄然進入秘境,點燃九炷香。

  列席議事的修士不必真身親至,甚至都不用分出一粒芥子心神。

  歷史上的議事,就從沒有人數湊齊的時候。多則十四五人,少則五六人。

  按照最早訂立的規矩,一炷香,有空就參加,有事就不用理會。

  三炷香,儘量參加,若是連續三次不參加這類議事,就會被自動剔除身份,失去議事資格。九炷香,必須參加。除非是剛好閉生死關,或是面對某些涉及大道根本的緊急情況,又比如身邊站著一位容易察覺端倪的飛升境修士。可如果有誰連續兩次不參加這類議事,後果自負。因為會被其餘十九人,視為共同的大道之敵。

  近三百年來,點燃九炷香的機會,其實屈指可數。

  時間由近到遠,劍氣長城被蠻荒妖族攻破,齊靜春護持驪珠洞天,還有劍氣長城與蠻荒天下的那場十三之爭等。

  而位置最靠前的兩把椅子,幾乎次次空缺,不見身影。

  就算難得現身,他們也極少開口言語,至於是否曾經與誰心聲說話,天曉得。

  來此議事的成員,或者一團雲霧,籠罩全部身形,或者用上了障眼法易容術,畢竟沒有誰願意公然以真身露面。

  今天最不同尋常的事情,還是出現了兩把處於居中位置的主位座椅,與之相對。

  來此議事的,身份沒有高下之分、貴賤之別,只是相互合作,各取所需,不可強買強賣。

  當然被猜出了身份和境界,私底下的買賣,如何討價還價的具體光景,另說。

  不到一炷香功夫,這座「祖師堂」就來了大半修士,紛紛落座椅子。

  總計二十二條椅子,其中位置最為特殊的新舊四把椅子,此時依舊空缺。尚未正式議事,就有女修笑著詢問,「司徒夢鯨當初連送上門的宗主都不肯當,怎麽願意跑去下山當山主了?在小龍湫祖師堂,給那些晚輩掛像敬香的時候,場面豈不是很有趣?」

  道號龍髯的司徒夢鯨,是小龍湫現任山主。

  這就跟一部尚書跑去地方當刺史差不多,典型的官位高配。

  便有幾位修士眼神玩味,瞥向主持儀式的那位仙人,這座古怪祖師堂明面上的東道主。那位仙人置若罔聞,端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片刻,轉移話題道:「已經可以大致確認,韓玉樹並未出現意外,前不久他被溫煜喊去了天目書院,萬瑤宗收到了一封措辭嚴厲的書院『請帖』。」很快就有人幸災樂禍,「溫煜這小子可不簡單,與那淶源書院高玄度在內的幾個年輕君子,都是文廟重點栽培對象,以後都是山長起步、要當學宮司業、祭酒的人物,韓玉樹不會交待在那邊吧?可別過幾天,天目書院就傳出個消息,韓玉樹已經被帶去中土功德林喝茶了。」

  有人也替韓宗主說了句公道話,「溫煜好像還是一位劍修,飛劍神通不同尋常,韓玉樹還真不一定脫得開身。」

  「情有可原,但是既定的規矩不能改。再有一次,他就不用到會議事了。若是一直被關押在功德林也好,至少不必死。」

  不同於始終無人落座的四把椅子,看著那幾個「老熟人」的空位,已經趕來此地的在座諸人,心情各異。

  這些位置,就算以後有人落座,也換人了。

  比如刑官豪素已經去往青冥天下,如今身在白玉京神霄城。

  何況豪素主動讓出了位置,由親傳弟子杜山陰補位。上次議事,其中一項議程就是商量此事,通過了。

  所以豪素的那個位置,此次換由杜山陰補缺落座。

  是個劍氣長城出身的少年劍修,名叫杜山陰。

  他是頭回參加議事,杜山陰並不怯場,懶洋洋靠著椅背。

  他既想在這裡見到那位年輕隱官,也不想陳平安現身此地。

  有修士詢問這個新人,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卻依舊沒有道破名字,「我想要那個跟在你身邊的婢女汲清,你出個價,只管往高了開價,不用擔心嚇到我。」

  杜山陰說道:「只要能夠保證讓我在百年之內飛升,我今天就把汲清轉贈給你。」

  那人嗤笑道:「老子如今才是仙人境,你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退一步商量,保證你成為劍仙,可能性不小。」

  仙人傳授飛升法?

  年輕人做夢去吧。

  這杜山陰,不愧是豪素的唯一嫡傳,有個好師父當靠山,說話就是硬氣。

  在劍氣長城牢獄內,與長命形影不離的少女汲清,前者是金精銅錢的大道顯化,汲清則世間穀雨錢的祖錢化身。

  杜山陰主動問道:「那枚『祖泉』化身,如今隱匿在何處,你們誰有確切的消息?」

  人間第一枚錢幣,被譽為「祖泉」。

  萬年以來,出現過寥寥數次,在青冥天下和西方佛國都有過驚鴻一瞥的蹤跡,上次他露出馬腳,是在斬龍一役之前,被大修士發現原來躲在海底龍宮藏經樓中。

  杜山陰答應過師父,在自己劍術大成、證道飛升之時,就是山上采花賊死絕之日。

  好像是因為師父當年逃難途中,得到過百花福地的幫助,欠了一份天大人情。

  豪素去了青冥天下,這筆債務,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杜山陰頭上。

  到底是資歷淺的緣故,沒有人願意搭理這名年輕劍修。

  杜山陰自討沒趣,神色如常。耐心聽著那些山水邸報上很難瞧見的消息。

  「五彩天下那位,她來到浩然天下沒多久,就又走了一趟酆都地界。出劍極狠。」

  自然不敢對寧姚直呼其名。

  「可以完全確定,皚皚洲劉財神已經躋身十四境了。」

  「北俱蘆洲那位老真人,合道成功。」

  「皚皚洲那邊,除了劉財神在自家祠堂內合道成功,不還有一位新十四,差不多時候合道?是不是那個姓韋的?」

  「扶搖洲全椒山那邊動靜不小啊,聽說出現了多位奇人異士。」

  「寶瓶洲那座山頭,底蘊愈發深不見底了。哈哈,與人家當鄰居的某個婆姨,不知如今作何感想。」

  「嘿,反正她有個手眼通天的好師兄,想必不會介意這種小事的。」

  「靠師兄橫著走這種幸運事,看遍數座天下,沒幾個能比她強的。那柳騷包算一個?好像可以跟她掰掰手腕。」

  一般來說,此地言語,除去不對十四境大修士直呼其名,大可以無所忌諱,但是當聽到有人冷嘲熱諷柳赤誠,便又有人連忙咳嗽幾聲。

  沒辦法,別說是鄭居中這個名字,他們提都不敢提,就連要不要說到白帝城,都要好好掂量幾分,而且這種情況,還是在鄭居中躋身十四境之前。

  儘量不談與白帝城沾邊的人或事,好像是這邊一個極有默契的規矩。

  在他們閒聊之餘,又有修士陸陸續續趕來落座。

  田婉對於參加議事一向熱衷,總是早早來到此地,今天卻是姗姗來遲,她好像還用上了某種秘術。這個心傲氣高的婆姨,難得流露出歉意神色,與衆人解釋她為何會多此一舉,「先前著了崔東山和姜尚真的道,尤其是前者,心思縝密,心腸歹毒,會定期翻檢我的神魂、記憶,我不得不小心些。」

  這位手系紅繩的婦人,望向對面那邊某個暫時還沒有補缺的空位置,她不由得感嘆道:「荀老兒,可惜了。」

  「若論師兄,某人豈不是更誇張?」

  「何止是師兄,先生,道侶,自身運勢,此人哪個差了。」

  「洪福齊天,艶福不淺,我們羨慕不來啊。」

  一直托腮聽他們扯閒天的某位女子,微笑道:「提個醒啊,你們談到新任隱官,說話都給我客氣點。」

  有人冷笑道:「奇了怪哉,你跟他不是對立的陣營?」

  確實,隱官一脈劍修,是分前後的。避暑行宮的兩任主人,先是本土劍修卻選擇叛出劍氣長城的蕭?,之後才是作為劍氣長城外鄉人的陳平安。

  她笑道:「我就是提個醒,當不當真,是你們的事。」

  有一個位次不高不低的中土仙人境,他內心正在天人交戰,在猶豫要不要與那位鄭先生……哦不對,是那位陳山主通風報信。

  他思來想去,好像沒必要多此一舉?以「他們二位」的心智,估計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就在此時,那位主持議事的東道主仙人站起身,沈聲道:「今日議事,不同以往。首先,位置相對的四把椅子主人,都會現身。其次,我們今天都會以真實面容現身,不願意如此面對其他人的,現在就可以離開了。」

  雖說各懷心思,各有各的權衡利弊,最終還是沒有一人選擇起身離開此地。

  有人比較猶豫,問了個貌似始終沒有人去深究的關鍵問題,「當初創建此地,宗旨是什麽?」

  相對的四把空椅子,兩邊已經各自出現了一位,其中一位渾身道氣磅礴的矮小道士,手持一桿袖珍幡子,道士是跨越天下而來。

  道士沙啞開口道:「不曾想故人凋零至此,敘舊幾句都成了奢望。」另外一位,則讓人大吃一驚,竟是皚皚洲那位七十二峰主人的韋赦,三千年來幾乎從不外出的他此刻站在椅子旁邊,好像不著急落座,只是伸手扶椅,微笑道:「早年我也問過這個問題,好像緣於陸掌教的那部著作,內外各有一篇,分別名為《齊物論》和《?篋》。所以答案就是內齊物,外?篋。」

  衆人開始仔細咀嚼此中深意。在某地與那閽者嬉皮笑臉套近乎、攀關係的某位道士,霎時間呆若木雞,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開始捶胸頓足,痛心疾首道:「道友你們可莫要坑害貧道啊!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貧道就沒有寫過什麽齊物論和?篋!你們這是栽贓嫁禍,是中傷好人,是陷害忠良哇!貧道也是有師尊師兄可以依仗的人,退一萬步說,我們還是同鄉,走路上見了麵要兩眼淚汪汪的,豈可如此……」

  陸沈突然停下話頭,因為他發現那位閽者頭回露出沈思神色,遙遙望向光陰長河的某處隱蔽漩渦。

  在那邊,鄭居中找到了一位很難界定是處於當下還是未來境地的十四境修士,微笑道:「道友耐心真好,除非面對面,否則陳平安是如何都猜不到是你的。」

  「馬苦玄在這件事上,確實給陳平安出了個很好的謎題。」「畢竟就因為當年沒有討要到的那幾十兩銀子,這件事,嚴格意義上,跟陳平安沒有直接關係,跟你同樣沒有直接關係。你們兩個走到對立面的當事人,其實一句話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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