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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2 20:25:2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陳清都劍術一般

  「看兵書可以避暑,百竅清涼,讀好詩亦可驅寒,通體舒泰。此時此景,咱哥仨必須來一碗藕粉。」

  崔東山笑著從袖中摸出兩碗冰鎮藕粉,給姜尚真和馮雪濤遞過去,馮雪濤道了一聲謝,覺得自己總是跟不上崔宗主的想法。

  崔東山詢問要不要勺子,姜尚真說不用,單手托碗,仰頭吃著藕粉。崔東山再變出兩碗,一手一隻,左一口右一嘴的。

  一飛升兩仙人,就是這麽神仙氣。

  魚鱗渡岸那邊,有些慕名而來的仙子,沒瞧見米裕,卻發現了那個白衣飄搖的少年,意外之喜。

  崔東山一邊與她們揮手打招呼,一邊與姜尚真聊了些下宗近況。在山上,招惹誰都不能招惹這些喜好品藻人物的仙子姐姐們,跟境界高低沒關係,作為過來人的老廚子說得好,只要與她們處好關係了,門派的口碑差不了。

  青萍劍宗已經跟大淵王朝袁氏新帝搭上線了,原本一分為三的袁氏王朝,如今終於複歸一統,袁盈登基稱帝,袁礪和袁泌自降為藩王。青萍劍宗與大淵王朝是近鄰,袁氏新帝承諾未來一國境內,不光是那種能否碰見得看運氣的劍修胚子,只要是適宜修道的孩子,都會先送到仙都山,只要青萍劍這邊肯收,他們都會自動成為外門弟子,至於能否留下,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

  除了客卿「稗官」,還有女修汪幔夢,綽號錢猴兒的錢俊,如今他們都已經成為青萍劍宗的外門弟子。

  一個在釀造局任職,給老虬裘瀆擔任副手,錢猴兒則在花月局那邊撈了個差事,算是給米大劍仙搭把手。

  此外磷河那邊,也會有幾個心思活絡的河伯水府胥吏,會進入仙都山地界,暫時不入譜牒,只是在崔東山的吾曹峰那邊掛名。

  如果說落魄山是藩屬山頭多,譜牒成員少,機構也少,均攤起來,就是一座山頭幾個人。

  那麽青萍劍宗的「衙署」都快要比「官員」都多了,平均下來,差不多一人一衙門?

  何況姜尚真一眼看出,功過司和運轉司這樣的大司,很快就會衍生出一系列下轄衙署。

  難怪崔東山要這麽著急招兵買馬了,落魄山可以無所謂人數多寡,下宗這邊卻不行。

  只是這種下宗家務事,他姜尚真一個上宗首席就不攪和了,免得以後在霽色峰祖師堂裡邊少條椅子,何況還要講究一個親兄弟明算帳嘛。

  姜尚真調侃道:「就這麽不挑嗎?」

  崔東山笑道:「篩選篩選,總要先有得篩才能選,不然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了。」

  姜尚真問道:「是想要用一個現成的例子,教你先生如何打理一座宗門?」

  崔東山怒道:「我哪敢有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周首席休要血口噴人!」

  姜尚真笑道:「真羨慕你,可以從頭再來過,東山再起。」

  許多少年朝氣和雄心壯志,被世事那麽一嚼,就淪為了滿地甘蔗渣。

  以姜尚真的境界和手段,哪怕撇開玉圭宗譜牒修士和姜氏家主的身份都不談,他不是不可以換個地方,改頭換面,開山立派。

  只是心性不允許,實在是懶得折騰了。就像一條道路,重走一遍,走得穩當不假,只是沿途風景過於相似。

  馮雪濤有點羨慕姜尚真和崔東山的關係,在山上,想要找到這種志同道合、性格相投的真正朋友,不但同富貴共患難,還能一起共事,久處無厭,並非易事。道號青秘的馮雪濤,自己是野修出身,家鄉就在皚皚洲,與劉財神和韋赦可謂相識已久,卻都不投緣。

  崔東山說道:「仰止如今就在京城,她換了個身份,改名景行,成了大泉王朝的供奉。」

  姜尚真笑道:「雲岩國京城又不是那條夜航船,拉上馮兄和米裕?」

  崔東山搖頭道:「她跟嫩道人,接下來都會出一把力,幫著遷徙水脈和搬山移峰。」

  姜尚真呵呵笑道:「都是修行嘛,總是這樣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崔東山仰頭吃著冰鎮藕粉,呲溜一口,「青衣櫻桃籃內幾番好夢。」

  姜尚真說道:「這邊還有沒有需要我出面的事情?沒有的話,我就直奔落魄山了,再不去,我都要擔心首席座位不保。」

  那個小陌先生,是勁敵呐。

  有小陌在落魄山,不是哄抬物價是什麽!

  這讓姜尚真憂愁不已。

  崔東山說道:「去吧去吧,再不去就真晚了。」

  姜尚真點頭道:「剛好文廟住持五岳封正一事,我可以大展拳腳。」

  崔東山嘖嘖道:「仙子姐姐們好像都在竊竊私語,你到底是不是姜老宗主呢。」

  姜尚真吃完了藕粉,開始舔碗,碗朝下臉朝上,光是這麽個噁心動作,就讓渡口仙子們,篤定此人絕對不是姜尚真。

  崔東山壞笑道:「你猜倪元簪會不會主動去找隋右邊?」

  姜尚真點頭道:「這個盧生,多半會去一趟謫仙峰掃花台。」

  崔東山問道:「老觀主怎麽想的,既然都將盧生已經請出了觀道觀,順勢讓藕花福地多出一個類似刑官豪素的劍修不好嗎?非要這麽坑倪元簪,壓制他的修行。」

  姜尚真說道:「老觀主是出了名的性格古怪,大概並不覺得一位飛升境修士算根蔥吧。更看重那些有希望獨力走出一條新路的道友?」

  崔東山點頭道:「老觀主喜好新鮮事物,確實厭棄訓詁小學之流的故紙堆學問。」

  小陌,是因為跟在陳平安身邊。

  劍修白景,是因為有小陌在落魄山。

  蠻荒桃亭,是因為有個喜怒無常的老瞎子,才會變成浩然嫩道人。

  仰止,是戴罪之身,因為有文廟規矩,準確說來是有那個小夫子在。

  不然這些桀驁不馴的蠻荒大妖,單說凶性,可不是真身是一棵梧桐樹的青同所能媲美。

  崔東山雖然有兩碗藕粉,卻是第一個吃完。

  等到姜尚真都吃完了,馮雪濤竟然還剩餘半碗藕粉。

  崔東山沒來由笑道:「君子言心,小人攻心。我算不算心達而險,沽名釣譽?」

  「那麽馮兄是行僻而堅,憤世嫉俗。」

  姜尚真笑道:「我屬於記醜而博,順非而澤。」

  崔東山說道:「好在我們都不喜歡言僞而辯。『就是這樣,能奈我何。』」

  崔東山等到馮雪濤吃完藕粉,收回空碗放入袖中,說道:「忙正事去了,你們都隨意。」

  青衫長袍的姜尚真,一手負後,一手扶欄,玉樹臨風。

  見此風景,岸上女修們就又吃不準了,難道真是姜尚真?

  崔東山找到了邢雲和柳水,道齡相仿的兩位同鄉劍修,卻是少年與老嫗的容貌。

  崔東山作揖抱拳,笑道:「這麽晚才來拜見兩位劍仙前輩,姗姗來遲,恕罪恕罪。」

  先前屋內議事,種秋提議,由米裕出面邀請兩位劍修列席,結果被他們婉拒了,說是沒有這樣的習慣。

  別看米裕在兩位老劍修那邊說話硬氣,到了崔東山這邊,還是幫忙解釋了幾句。

  劍氣長城那邊,只有大劍仙參加城頭議事的傳統,劍修確實沒有什麽列席旁聽的傳統。

  邢雲和柳水只是與這位年輕宗主點頭致意。

  畢竟真正讓兩位劍修感興趣的人,還是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他們各自在蠻荒,都聽到了不少關於陳平安的「趣聞」。

  比如有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又比如周密的那個關門弟子,周清高從不掩飾自己是陳平安的崇拜者。

  崔東山在他們這邊,跟在姜尚真和馮雪濤身邊,判若兩人,再沒有半點嬉皮笑臉,開門見山道:「南婆娑洲龍象劍宗那邊,如今已經多出劍氣長城本土劍修高爽,玉璞境郭渡,他的道侶淩熏,卻是蠻荒劍修出身。其中高爽,相較於你們,無論曾經達到的劍道境界,還是年齡,都算是你們的前輩。此外,僅就說我知道的遠遊再返鄉劍修,還有太象街的金鋯,曾是齊家的家族供奉,玄笏街的女子劍修竹素,曾經分別擁有城外劍仙私宅『金剛坡』和『白毫庵』的黃陵和宣陽,此外還有一雙師徒,女子劍修梅龕,弟子道號震澤,卻是蠻荒妖族劍修,梅龕是玉璞境,弟子卻是劍仙了?我暫時就知道這麽多。」

  邢雲笑道:「崔宗主的小道消息很靈通啊。」

  柳水皺眉不語,看來那個姓陳的年輕外鄉人,當年在避暑行宮沒少翻閱他們的秘檔。

  崔東山解釋道:「兩位前輩不要誤會,這些消息,都是我自己找門路打探而來,跟我家先生沒有任何關係。」

  米裕點頭道:「我可以作證。」

  除了齊廷濟,好像他們這些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如今都沒有在浩然天下這邊開宗立派的想法。

  崔東山說道:「我除了誠心邀請兩位前輩擔任青萍劍宗的供奉,還希望你們可以在黃陵和梅龕那邊幫忙引薦一番。」

  黃陵如今是仙人境,屬於劍氣長城的那種「私劍」,他離開家鄉之時,其實就已經是一位玉璞境,與岳青和孫巨源關係莫逆。

  此人好飲酒,喜彈鋏長歌,佩劍「三窟」,據說此劍傳自一位遊歷劍氣長城的馮姓劍客,舊主人手持此劍,在浩然天下斬妖除魔極多,劍氣凝結,纏繞在劍柄的長繩,就是一條天地間品秩最高之一的捆妖繩。佩劍銘文「日月行天,神州舊主」,那位以劍換酒的馮姓劍客曾以「太平老人」自居。

  至於梅龕,屬於這撥遠遊劍修當中的晚輩,很年輕,傳聞她當年是受了情傷,才離開劍氣長城這處傷心地,不過最早不是去蠻荒,而是通過倒懸山走了一趟浩然天下,只是沒過幾年就重返劍氣長城,南下蠻荒。

  崔東山說道:「兩位前輩在成為青萍劍宗的記名供奉之後,不耽誤以後五彩天下再次開門,你們去飛升城那邊任職,密雪峰祖師堂譜牒留名即可,哪怕一去不返都無所謂。當然了,你們在這之前,哪天覺得在山上待得不舒心了,隨時可以與青萍劍宗撇清關係,我們只有挽留,不敢強留。」

  茅小冬這個正事不幹、天天整些有的沒的禮記學宮司業,先前在文廟建議浩然宗門與五彩天下不掛鈎,倒是有個好處。

  只是五彩天下下次開門過後,就不會再有這樣的好事了。

  練氣士再想往返兩座天下一趟,就只能是飛升境修士才能做到。

  「你們成為宗門供奉之後,肯定少不了要出門散心,外出遊歷,仗劍九洲。」

  「浩然天下,除了梧桐細雨,還有扶搖風,霞滿天,皚皚雪,各洲有各洲的風景,短短百年之內,不至於看厭。」

  「浩然不平事,茫茫多。」

  「只要你們出劍占理,將來不管鬧出多大的爛攤子,我這個當宗主的來負責兜底,你們只管與人出劍說理,不必有後顧之憂。」

  聽到這裡,柳水打斷崔東山的豪言壯語,老嫗神色淡然道:「都能兜底?崔宗主即便是一位仙人,口氣是不是太大了點?只說我以後遊歷別洲,路上招惹了個飛升境,或是與一座老字號宗門啓釁,結果一路打官司打到文廟那邊去,興許陳平安能兜底,你崔東山真能擺平?還是說出了事情,咱們就找上宗落魄山?」

  若是劍氣長城的家鄉劍修,如此言語,她也就信了。

  按照米裕的說法,這位姓崔的年輕宗主,是一位仙人境練氣士,並且可以視為半個劍修。

  崔東山笑道:「真攤上事了,肯定不會去找落魄山求助的,只要是下宗事務,我們青萍劍宗就都能夠自行解決。我崔東山,不敢,不宜,也不用麻煩先生。」

  邢雲笑道:「崔宗主,你可千萬別沒有劍修的本事,光有劍修的脾氣了。我這個人說話難聽,習慣就好。」

  柳永瞥了眼邢雲,難得說句順耳的人話。

  崔東山微笑道:「你們這種說話風格,不用我去習慣,已經很好了。」

  邢雲和柳水對視一眼,這個姓崔的,好像還算對胃口?

  雙方以心聲言語,「邢雲,要不要先去一趟落魄山,見過陳平安,再來決定要不要加入青萍劍宗?」

  「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犯不著這麽彎來繞去,就像崔東山自己說的,哪天待得不舒心了,一走了之。」

  「那你去跟梅龕聯繫?我來找黃陵?」

  「可以,還有金鋯和竹素,一並聯繫好了。省得都被齊廷濟拉攏過去。戰場之外的齊廷濟,怎麽看怎麽礙眼。」

  「呵,嫉妒人家皮囊比你好?」

  「好好談正事,你老扯這個做什麽。對了,好像宣陽與你師父關係不錯,他如今才是龍象劍宗的客卿而已,你可以跟他聊聊看,願不願意來這邊當供奉。」

  「若是梅龕和竹素都來這邊,你得高興壞了吧?」

  「兒女情長,無甚意思,只會耽誤練劍。」

  「當年周澄與你說的原話?」

  「柳水,你有完沒完?!」

  在崔東山告辭之後,柳水沒有立即離開屋子。

  邢雲想起一起家鄉故人舊事,其實他與劍術傳承屬於龍君一脈的高魁,雙方是關係極好的摯友,經常一起駐守城頭,每次出城厮殺,更是次次並肩作戰,說是過命兄弟都不誇張。

  高魁有師傳,可惜是那種有不如無,邢雲則出身市井底層,一步步成長起來,祖宅在妍媸巷,練劍途中,與高魁相互扶持,相互借錢賒帳,都說各自有本帳簿,別想著賴帳,事實上就只是嘴上說說而已。在家鄉,有個劍修身份不算什麽,殺妖積攢戰功也沒什麽,都是平常事。來來去去,以前劍氣長城大大小小的酒樓,哪家賬房那邊,沒有留下一大堆欠了不還的糊塗賬?

  好像就只有後來的那座小酒鋪,六親不認,堅持概不賒帳?

  柳水在家鄉那邊,是有師門的,劍修人數不少,在劍氣長城還算比較風光,她還記得離鄉之時,年紀最小的一名劍修,是個孤兒,好像是叫韓融?

  孩子的練劍資質一般,不過脾氣還挺強,每次只要聞著師門長輩身上的酒氣,哪怕是師公輩的老劍修,孩子就要黑著臉。

  好像別人只要喝酒,就是跟孩子結仇。

  所以柳水才會對這個孩子有點印象。

  之前柳水問過米裕不少問題,其中就有問米裕,知不知道一個名叫韓融的劍修,此人如今在不在飛升城。

  只是米裕在倒懸山春幡齋和避暑行宮,都是個當門神的,只知道上五境和一些地仙劍修的檔案記錄,所以米裕並不清楚韓融是不是跟著去了五彩天下飛升城。其實米裕心知肚明,柳水就是想要問韓融活沒活著。所以米裕說隱官大人肯定知道這件事,他可以幫忙飛劍傳信到霽色峰問一下,但是柳水卻說不必了。

  米裕有自己的打算,問還是要問,如果隱官大人那邊的回信,韓融早已戰死了,米裕就只當不知道這件事,可如果還活著,就與柳水說一聲。

  邢雲打開桌上一壺酒,望向柳水,老嫗點點頭,邢雲就到了兩碗酒,聽米裕說,是劍氣長城名氣最大、銷量最好的酒水。

  鋪子的這種酒水,分出三種檔次,滋味最淡的,只需一顆雪花錢,還有一種賣五顆雪花錢,最貴的,得十顆,別稱青山神酒,而且每天只賣一壺,先到先得。

  渡船上邊,竹海洞天酒只有兩種,按照米裕的解釋,最貴的青神山酒水,早就不賣了。

  端起酒碗,輕輕抿了一口酒水,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沒有喝過酒的邢雲,誤以為自己喝到了假酒,疑惑道:「你覺得滋味如何?」

  柳水嘗了一口酒水,皺眉道:「不像是多地道的仙家酒釀。」

  邢雲擰轉酒壺,看著上邊的紅紙黑字,確實寫著「竹海洞天酒」,邢雲氣笑道:「良心被狗叼了麽!」

  邢雲喝完一碗,再打開另外一壺據說是售價五顆雪花錢的酒水,同樣是竹海洞天酒,與前者唯一的區別,就是壺身紅紙上邊的酒水名字一旁,以蠅頭小楷寫就「上等」二字,在旁邊的旁邊,再寫有一句「劍仙醇酒喜相逢」,邢雲再倒了一碗,砸吧砸吧嘴,點頭道:「就這酒水味道,也敢賣五顆雪花錢,狗都不叼!」

  一陣敲門聲響起,米裕在門外廊道,笑問一句,「方不方便?沒打攪你們吧?」

  邢雲沒好氣道:「又沒栓門。」

  米裕只是推開門,沒有跨過門檻,笑道:「柳水,隱官大人那邊傳回一個消息,韓融如今是龍門境,就在飛升城,身份是泉府一脈的劍修。」

  柳水板著臉點點頭。

  米裕瞥了眼桌上打開的兩壺酒,笑道:「隱官大人還說,韓融是他那個酒鋪的老主顧,只要不用去城頭,每天早晚兩次,喝兩壺酒,雷打不動。是個缺了酒水就跟要他命一樣的窮光蛋,每次只喝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喝酒不喜歡上桌,有空位都不肯落座,經常跟隱官大人一起蹲在路邊喝酒,還喜歡蹭酒喝,但是韓融的酒量,跟酒品都不錯,有句口頭禪,酒量是天生的,練不出來。偶爾請他喝好酒,韓融只說不用,說不喜歡欠人情。」

  老嫗眯眼而笑,嘴上卻在埋怨米裕多此一舉,說好了不用詢問隱官大人,你偏要多事。聽聽,好像老嫗是第一次喊陳平安為隱官大人?

  米裕笑眯眯道:「隱官大人最後說了句,韓融當年在酒鋪上邊的無事牌,寫了句話的,邢雲,要不要聽聽看?」

  邢雲擺擺手,「免了。」

  柳水卻好奇道:「說說看。」

  米裕笑道:「『邢雲不知好歹,他敢回鄉,老子得賞他一個大嘴巴子。』」

  邢雲不怒反笑,「一個龍門境的小王八蛋,境界不高,口氣不小。」

  米裕轉身就走。

  柳水突然指了指桌上一壺酒,問道:「也沒寫名字,叫什麽?」

  米裕停步轉頭,看了眼酒壺,笑道:「是一種土釀燒酒,叫啞巴湖酒。」

  米裕徑直離去,屋門自行關上。

  屋內沈默許久,柳水揭開那壺酒的泥封,晃了晃,再低頭嗅了嗅,「好名字。」

  邢雲雙指拈起酒碗,再輕輕一敲桌面,示意倒酒。

  酒桌旁,劍仙對醇酒,老嫗對少年。

  人景心境俱清絕。

  去國離鄉千年,吾心猶然少年。

  一行人風塵僕僕趕到魚鱗渡,鐘魁,鬼仙庾謹。李寶瓶,鄭又乾,談瀛洲,這趟聯袂遊歷,去了不少地方,逛了小半個桐葉洲。

  他們不著急登上那艘桐蔭渡船,在庾謹提議之下,先在渡口就近找了個館子,準備吃頓河鮮生醃,鐘魁實在吃不了這個,就跟李寶瓶再點了份火鍋。

  鐘魁手裡多了一把油紙傘,先前是在一處山腳撿到的。如今魚鱗渡不愁掏錢的客人,每天來雲岩國京城的都要比走得多,館子生意好,店夥計又不是個腿腳勤快的,胖子姑蘇催了兩次,就被年輕夥計頂了一嘴,胖子怒道:「眼睛長在屁股上,只認衣冠不認人。擱在當年,這種貨色,弄臣都當不好,早就被拖出去砍頭兩次了。」

  鄭又乾打圓場道:「姑蘇前輩,消消氣,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何況還是一個當過皇帝的。」

  談瀛洲其實一直納悶,這個總喜歡嘴邊掛「寡人」一語的胖子,好像除了長得醜,其實是個頗有風雅情致的人物呐。

  這一路同行,吟詩作對,摹拓古碑,敲冰煮茶,撥火煨芋,和雪嚼梅花……明明叫庾謹卻自稱姑蘇的胖子,樣樣拿手。

  白衣少年摔著兩隻袖子,大搖大擺走進館子,一巴掌重重摔在胖子後腦勺上邊。

  瞧見崔東山,同樣是文聖一脈的李寶瓶和鄭又乾,稱呼卻不同,鄭又乾是喊一聲小師兄,李寶瓶卻是喊大師兄。

  換成別人這麽喊崔東山,崔東山早就不樂意了,非要掰扯一句,你才是大師兄,你全家都是大師兄。

  可既然是李寶瓶這麽喊,崔東山就忍了。

  李寶瓶說道:「小師叔說了個日期,讓我們都去一趟落魄山。」

  崔東山一臉茫然,「先生沒有跟我說這檔子事啊。」

  李寶瓶笑呵呵道:「不奇怪,你是小師叔的得意弟子嘛。」

  崔東山乾笑道:「是啊是啊。」

  桐蔭渡船上,嫩道人跟青同「敘舊」過後,一起來到船頭,欣賞魚鱗渡燈火如晝的繁華夜景。

  其實他們先前就沒什麽交情,就像青同說的,嫩道人在自己和仰止這邊,屬於晚輩。

  仰止還好,萬年之前就留在了蠻荒,與桃亭這位攆山犬的老祖宗,雙方常有交集,青同卻是被分在了桐葉洲這邊。

  嫩道人沒來由感慨一句:「畢竟跟蠻荒不同,不會說沒就沒。」

  青同想起一事,「道友當真追殺過董三更?」

  嫩道人拈須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什麽追殺,就是一場誤會,不打不相識,惺惺相惜罷了。」

  其實真相是董三更當年在蠻荒腹地,手刃一頭飛升境大妖後,割掉對方的頭顱,裝入竹筐帶回劍氣長城。因為剛剛脫離一場圍毆沒多久,董三更身受重傷,在返鄉途中,桃亭見有機可乘,就想要上去咬兩口,畢竟老瞎子不管飯。再加上當時背著竹筐趕路的董三更必須隱匿氣息,而且桃亭依稀記得那個年輕劍修,去蠻荒腹地的時候,好像還只是個螻蟻一般的金丹劍修,百年光陰,境界能高到哪裡去?想來一口下去,吃掉個元嬰?桃亭當時都不知道能不能塞牙縫……

  當時董三更著急趕路,懶得跟桃亭過多糾纏,就被桃亭抖摟了些許威風。

  等到桃亭剛想要祭出幾手殺手鐧,老瞎子就提醒它一句,那個年輕人是飛升境劍修了,你認不得他董三更,但是竹筐裡的那顆腦袋,你們肯定相互認識,想湊一堆做個伴?

  桃亭被嚇得當場與姓董的年輕劍修道歉幾句,不等對方言語,便施展出一門本命遁法,恢復真身模樣,夾著尾巴逃回那座高山茅屋旁,桃亭剛想著與老瞎子誠心誠意道謝幾句,難得發善心,提醒此事……

  結果就看到老瞎子身邊,站著個極少做客十萬大山的某個鄰居,陳清都!

  陳清都當時雙手負後,只是笑眯眯說了句,桃亭道友好大的威風呐。

  老瞎子讓桃亭滾遠點,別礙眼。

  桃亭如獲大赦,趕忙跑遠。

  老瞎子說道:「不殺那頭妖族劍修,董三更就不必傷及大道根本,他以後的劍道成就,想必不會低。等董三更躋身十四境,你不就可以輕鬆幾分了?」

  言下之意,為了所謂的城頭刻字,幫助家族揚名這種事情,太過可惜,董三更的這筆買賣,意氣用事了,不劃算。

  陳清都笑著反問一句,「不殺那頭畜生,董三更還是董三更嗎?」

  老瞎子沈默許久,才冒出一句,「虧得劍修需純粹。」

  陳清都笑道:「所以你注定無法成為劍修。」

  老瞎子問了個積攢很多年的心中疑惑,「那個傢夥,到底怎麽回事。一些個明明能殺的貨色,偏不殺,像碧霄洞主這樣完全沒必要問劍一場的,反而主動跑到落寶灘挑釁。」

  那是一個連面容都看不清楚的古怪劍修。

  陳清都隨口說道:「喜歡藏頭藏尾,悶葫蘆一個。當年這傢夥就牛氣哄哄的,好像看誰都不順眼,龍君、元鄉幾個,誠心與他請教劍術,他都是從來不搭理的,我問觀照看不看得出他的大道根腳和劍術脈絡,觀照也是笑著不說什麽。記得有次跟我打照面,你知道這傢夥做了個什麽動作?」

  老瞎子好奇道:「怎麽講?」

  陳清都笑道:「擦肩而過的時候,這傢夥竟然故意放緩腳步,瞥了眼我一眼,然後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老瞎子愈發納悶,「有深意?」

  陳清都氣笑道:「一開始我也琢磨,結果還是觀照率先猜出了對方的心思,有個屁的深意,約莫是跟我說一句,你陳清都的劍術,只到我肩頭這邊。」

  當年老瞎子難得有個笑容。

  米裕坐在桐蔭渡船的一處欄桿上,免得魚鱗渡口那邊又有動靜,見著他就跟見了鬼似的,他就故意挑選一個僻靜地方。

  米裕摘下腰間那枚平時用來當酒壺的「濠梁」養劍葫,裡邊裝著好幾斤的啞巴湖酒。

  已經身在此地的劍修邢雲,流水。此外還有高爽,竹素,金鋯,郭渡,黃陵,宣陽,梅龕……

  XIASHUBA。COM青萍劍宗的密雪峰,有一座陡峭如劍削出的平整石壁,以後劍修可以崖刻文字,內容隨意,各憑喜好。

  思來想去,米裕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寫什麽。

  客鄉遊子,浮萍聚散,米裕默然喝著一壺啞巴酒。

  青青翠翠草木,年年歲歲舊人,朝朝暮暮相思。

  ────

  青杏國,酒花渡店鋪林立,熙熙攘攘。

  兩撥人由散而聚,先前裴錢拗不過韓俏色的勸說,就挑選了兩件略帶脂粉氣的奇巧靈器,打算送給暖樹和小米粒。

  韓俏色看下下去,掏腰包結帳後,問了裴錢打算送給誰,得到答案後,這位白帝城女子仙人便乾脆從袖中摸出兩件法寶,一架掛劍草樣式的彩釉瓷器筆架,一隻九尾狐形制的玉石席鎮,說前邊兩樣算你裴錢送的,這兩件算我給那倆小姑娘的見面禮,人未到落魄山,禮物先行,嗯,這就叫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段時日的兵書沒白讀。

  陳平安說道:「我跟靈驗道友小聊兩句。」

  子午夢瞥了眼顧璨。

  顧璨無動於衷。

  子午夢心中腹誹一句,大豬蹄子麽,男人就是靠不住。

  只得跟著那位背劍少年容貌的年輕隱官一起散步,在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後,留在原地的顧璨提醒道:「不要窺探那邊的對話。」

  韓俏色笑著點頭,「畢竟是能夠讓師兄親自出門待客的陳先生,我有數。」

  陳平安開口說道:「既然留在了顧璨身邊,就少出餿主意,遇到事情不要拱火,儘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子午夢施了個萬福,「隱官有令,靈驗自當銘記在心,須臾不敢忘。」

  陳平安不用猜,都知道她不會當真,說道:「不要覺得我是在多事,別忘了顧璨是鄭先生的親傳弟子,這百年期限之內,你作為顧璨名義上的貼身婢女,朝夕相處,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其實很簡單,就是自保,儘量保住自己的大道性命,將來不要被鄭先生過河拆橋,視為棄子。一旦被鄭先生算帳,別說你是什麽玉璞境,就算是飛升境又如何,還是會吃不了兜著走。」

  子午夢一臉錯愕,你這麽說鄭居中,合適?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你既然沒有參加入侵浩然的那場大戰,在蠻荒天下都屬於新面孔,也就沒什麽舊賬好翻的,這是好事,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明天』如何,功夫都只在這一百年內的每個今日,鄭先生是全天下算帳算得最好的幾個人之一,你留在顧璨身邊,盡心盡力幫助他建立下宗,不是沒有因禍得福的機會。百年期限,護道有功,相信鄭先生不會虧待你。」

  子午夢嫣然笑道:「隱官的意思,我懂了,其實就兩件事,第一,不要生事,與蠻荒天下的子午夢,劃清界線,第二,在不給顧璨惹事生非的前提下,一點點積攢功勞,以後好在鄭城主那邊討賞。」

  陳平安說道:「有我在,等到百年之約到期,顧璨就不會任意找個由頭卸磨殺驢,把你宰掉。這麽說,能夠理解?」

  子午夢斬釘截鐵道:「能!」

  怎麽不能理解,很能!換個說法,就更好理解了,將來陳平安執意要殺子午夢,作為她主人的顧璨也不會攔阻唄。

  陳平安說道:「我過不了多久,會遊歷中土神洲,白帝城是肯定要去的,如果到時候有機會見到鄭先生,會聊到你的事情。」

  說到這裡,陳平安揉了揉眉心,確實頭疼。

  十四境修士假想敵,最不敢有鄭居中,不是開玩笑的。

  「在蠻荒天下,你可以不用如何害怕一個城頭刻字的元嬰境劍修。」

  「但是在浩然天下,你反而要更加忌憚這種人。這就叫入鄉隨俗。」

  「這裡邊的道理,靈驗道友以後自己多加琢磨。」

  陳平安轉身道:「談完事情了,我們原路返回,預祝你們一路順風。」

  重新見到了顧璨他們,陳平安笑道:「剛得到的消息,劉羨陽可能要擺酒了,到時候我們倆一起給他當伴郎。」

  顧璨笑著點頭,「只要劉羨陽沒意見,不覺得我當伴郎,會跌他的份,我就沒意見。」

  陳平安瞪眼道:「少說幾句混帳話。」

  顧璨有點委屈,他們仨,都跟陳平安關係最好,簡而言之,如果在家鄉那會兒,沒有陳平安每次在中間當和事佬,如果說顧璨喜歡記仇,那他劉羨陽就大度了?一樣小心眼,顧璨跟劉羨陽都鬧掰幾十回了吧。

  顧璨看似隨口問道:「是在小鎮那邊擺酒,還是?」

  陳平安說道:「劉羨陽說家鄉小鎮和龍泉劍宗,都會各擺一場。」

  顧璨點點頭,不再多問什麽。

  想讓我主動詢問此事,你劉羨陽想吃屁呢。不得是你發請帖,給句話?

  如果說找不到我顧璨,就不會寄信到白帝城?一封飛劍傳信,能花你劉大宗主幾個錢。

  韓俏色提醒道:「搜集兵書一事,陳先生別忘了啊。」

  陳平安笑道:「保證在最近幾年之內,都是每半年寄書往白帝城一次,最近一次,就定在今年穀雨這天好了,韓仙師等著收書就是了。」

  韓俏色點頭道:「我可以先拿出五百顆穀雨錢作為定金,現在就可以給陳先生。」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交情歸交情,買賣歸買賣,韓仙師還是收到書再說,屆時錢貨兩訖,比較清爽。」

  這不是擔心第一次寄往白帝城的兵法書籍太多,五百顆不太夠嘛。

  除了自家的蓮藕福地,還有那些個擁有私人福地的宗字頭仙府,關係還不錯的,例如姜尚真的雲窟福地,韓晝錦所在的清潭福地,以及符籙白玄等等,陳平安都會寄信一封,討要兵書,反正摹本即可。當然只是先將能夠收集到的兵書都落魄山,質量這一塊,陳平安會親自把關,這種細水流長的買賣,不能壞了陳平安那塊童叟無欺包袱齋的金字招牌。

  陳平安說道:「我跟裴錢去一趟京城,你們登船便是。」

  顧璨笑道:「那個溫仔細如今就在程虔道觀內養傷,如今這位武學宗師比較可憐了,想要屏氣凝神都難,臨行之前,我建議他不如捨棄煉氣一途,專心武道登頂,既然心氣那麽高,資質又那麽好,說不定有機會在裴錢這邊找回場子。」

  裴錢會心一笑,說話這麽損,難怪覺得顧璨順眼。

  陳平安疑惑道:「之前在合歡山大門口那邊切磋,裴錢的拳也不重啊。」

  裴錢點頭道:「不重。」

  顧璨以心聲說道:「蠻荒一役,對手當中,劍修流白表現得並不出彩,但是直覺告訴我,她很危險。」

  陳平安點點頭。

  雙方分開後,陳平安與裴錢笑道:「走過京城,你就先回落魄山,我們文聖一脈弟子,近期會聚一聚。」

  ────

  仙都山謫仙峰,掃花台那邊,隋右邊收拾好心緒,將一把癡心劍歸入鞘內,御風至山腳的那座仿落寶灘,作揖道:「弟子隋右邊,拜見先生。」

  站在淺灘茅屋旁的老者拱手還禮,「雲窟福地姜氏清客倪元簪,見過隋道友。」

  老舟子化名倪元簪,手持竹蒿,在黃鶴磯那邊撐船擺渡,每天做著一人一顆雪花錢渡河的小本買賣。

  先生有意相見不相認,隋右邊對此不以為意,只是好奇問道:「先生當年成功飛升之後,就一直待在雲窟福地潛心修道?黃鶴磯那邊,江上斬蚊一事,可是先生做出的事跡?」

  這就叫明知故問,沒話找話了。

  隋右邊當年執意要由純粹武夫轉去修行仙法劍術,作為畫卷主人的陳平安,並未阻攔,她由老宗主荀淵帶去神篆峰,成為一位玉圭宗祖師堂嫡傳弟子,還曾與當時的九弈峰峰主劍修韋瀅,鬧出過不小的矛盾。對於名義上歸屬玉圭宗、實際上由姜氏掌控的雲窟福地,哪怕近在咫尺,隋右邊始終不曾踏足,福地那邊的傳聞軼事,她倒是聽說過不少,比如其中就有一位醉酒劍仙口吐劍丸、江上斬蚊這麽一樁被傳得玄之又玄的山上美談,只因為與劍修有關,隋右邊就格外上心。

  後來姜尚真就將所有內幕與隋右邊開誠布公,竹筒倒豆子給說清楚了。

  就像倪元簪跟一位白衣少年說的那般,知道了不如不知道。

  師徒雙方,時隔多年,同在異鄉,一個在雲窟福地撐船擺渡,一個曾經就在玉圭宗神篆峰修行,俱是寄人籬下,相見不如不見。

  這場久別重逢,隋右邊之所以明知故問,還是擔心先生道心出現了問題,她就挑選一些好話作為開場白。否則在隋右邊看來,以自己先生的資質,早就該是一位屹立山巔的飛升境劍仙了,先生的大道成就,絕對不會輸給那個差不多出身的刑官豪素。

  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真名,是盧生,字西洲。

  這位讀書人,在家鄉那邊,既是隋右邊的授業先生,也是她武學和劍術的傳道者。

  此刻儒衫老者身穿一件既是法袍又是牢籠的羽衣鶴氅,肩頭趴著只三足金蟾。

  姜尚真幾次開口出價,想要與倪元簪購買金蟾,都未能得逞。

  倪元簪自嘲道:「何談成功飛升,只是被碧霄洞主丟出藕花福地而已,不再那麽坐井觀天了,不曾想離開水井後,更覺天地大自身渺小,道心不純,證道飛升一事,依舊遙遙無期,空耗光陰已久。」

  先前陳平安幾個攜手遊歷雲窟福地,他們在乘船渡江之時,倪元簪被一個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看穿身份。

  準確說來,是雙方各自道破對方的半個「大道根腳」,與各自拿來示人的皮囊來歷有關。當下倪元簪這副老者體魄,是一位真身是仙鶴的遠古大修士遺蛻。而崔東山的少年皮囊,曾是一頭能夠遨遊星河的古蜀老龍。

  追求煉氣長生的修道之人,某個長久解不開的心結,往往就是心關劫數所在。

  若非倪元簪如今到了搖搖欲墜、將破未破的玉璞境瓶頸,其實老人並不願意趕來仙都山,主動見一見隋右邊這位昔年福地的得意學生。

  此外,倪元簪更擔心已是元嬰境劍修的隋右邊,以後閉關,所見心魔,會是自己。

  畢竟夫子盧生,在學生隋右邊心中的形象和地位有多高,她遇到的心魔道法就只會更高。

  那就見過一面,了結宿緣,從此各自修行,有緣再會,無緣便就此別過,不必強求。

  月光如雪,涼風習習,一起散步在落寶灘,盧生問道:「可曾見過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也就是遠古歲月道場位於落寶灘的碧霄洞主?」

  隋右邊點頭道:「見過一次,老觀主在遠遊青冥之前,去過一趟落魄山。」

  當時老觀主還曾讓隋右邊捎話給陳平安,說是無所謂金頂觀的存亡,但是必須留著那個邵淵然。

  老觀主的言外之意,再淺顯不過,青萍劍宗可以跟金頂觀打打殺殺,拆了對方的祖師堂都沒關係,但是唯獨不能壞了那個邵淵然的大道修行。

  盧生說道:「寶瓶洲有位道號純陽的道士,在浩然天下名聲不顯,道士呂喦只是在後世山巔,被譽為『金丹第一』,道士曾經遊歷藕花福地,我年輕那會兒,機緣巧合之下,剛好與這位純陽道人有過一面之緣,贈予一場黃粱美夢。」

  當年盧生在進京趕考途中,在邯鄲道左的一座客棧,偶遇一位在那歇腳的雲遊道人,後者以黃粱一夢度化盧生。

  正是在那之後,盧生就逐漸有了更高的眼界,並不局限於讀書人的三不朽、學武之人的登頂。

  隋右邊出身福地的豪閥世族,盧家與隋氏是世交,她的名字,就是作為家族塾師的盧生幫忙取的,與自命為「邯鄲道左人」的盧生,剛好相反,盧生是希冀著這位學生,將來能夠另闢蹊徑,自立門戶。

  但是盧生這個用心深遠的取名,當初老觀主對此卻頗為惋惜,私底下給了一句評價,「畫蛇添足,可惜道破」。

  隋右邊說道:「這位純陽道人也曾去過落魄山,與陳平安關係不錯。」

  不得不承認,陳平安的長輩緣,一直不錯。

  盧生笑道:「你能夠順利轉為劍修,舍武夫體魄去登山修道,我並不覺得奇怪。」

  同樣是畫卷四人,魏羨和盧白象就注定做不成此事。

  隋右邊說道:「都是拜先生所賜。」

  盧生搖頭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不必自謙。若論學武資質,你當然是家鄉歷史上的第一流人物,可以進入前十。要說心性,你更勝一籌,足可躋身前三甲之列。在我看來,可以與後世的貴公子朱斂和湖山派俞真意並列,你們三人不分高下。」

  每一個時代都有各自的天下第一人,武夫壽命有限,就會有很多的「天下第一人」。

  朱斂是藕花福地的武學集大成者,南苑國京城一戰,單憑一己之力,殺掉其餘天下九人。

  其中兩位享譽江湖的女子宗師,甚至還是朱斂的愛慕者,也沒見武瘋子朱斂如何手下留情。

  隋右邊說道:「其實我們都不如先生你。」

  盧生不置可否,說道:「我身上這件仙蛻法衣的舊主人,來歷非凡,曾是世間第一隻證道飛升的黃鶴,只差半步就可以躋身十四境,性格孤傲,與碧霄洞主以道友相稱,他在閉關之前,冥冥之中似乎就已經察覺到那次閉關的凶險,他就秘密走了一趟落寶灘,之後碧霄洞主幫忙守關,他合道失敗之後,便留下了這件鶴氅,還有一顆澄澈無瑕的金丹。碧霄洞主代為保管,按照承諾,幫他尋找一位能夠繼承衣鉢法脈的合適弟子。」

  隋右邊問道:「就是先生?」

  盧生神色複雜道:「只能說曾經是。」

  隋右邊想要刨根問底,好知道先生為何境界停滯不前的癥結所在,只是又擔心觸及先生的傷心處,她一時間猶豫不決。

  盧生卻已經轉移話題,笑道:「如今我擔任寶瓶洲黃粱派的記名客卿,以後就準備在那邊收徒傳道了,這趟返回桐葉宗,就是想要跟姜尚真商量,辭去福地客卿一事。」

  隋右邊笑問道:「是師弟還是師妹?」

  盧生說道:「未必有師徒名分。」

  那夢粱國,也是純陽呂喦的結丹之地。

  至於那顆藏在黃鶴磯崖壁間的遠古金丹,崔東山最先猜測是倪元簪贈送給隋右邊的,姜尚真則猜測是留給金頂觀邵淵然,結果這麽兩個一等一的聰明人,都猜錯了。老觀主給倪元簪留下了一條線索,就在那夢粱國境內。

  盧生一語道破天機,「那個大泉王朝能夠保住國祚不斷,除了女帝姚近之的運籌帷幄和調兵遣將,還因為蜃景城之內,有一口不起眼的水井,與東海觀道觀相通。」

  簡而言之,就是蠻荒天下,必須得給這位道齡很長、境界很高、脾氣更差的碧霄洞主一個面子。

  而這位老觀主最早的道場,那座落寶灘的遺址,如今就在北邊的金頂觀地界,後者法統傳自「結草為樓,觀星望氣」的樓觀派。

  在去往寶瓶洲之前,盧生秘密走過一趟金頂觀,找到那個邵淵然,送出了一部失傳已久的道書,再贈予年輕金丹那支竹蒿。

  金頂觀的邵淵然,修行路上,相較於家鄉修士,不管是「臭名昭著」卻修行順遂的姜尚真,還是那個福緣深厚的太平山女冠黃庭,邵淵然都可謂順風順水,悶聲發財,其實什麽事情都沒做,不動聲色,躺著享福。先是與師父一起,擔任大泉王朝的供奉,後來那場導致一洲陸沈的大戰,從頭到尾並未殃及金頂觀,被觀主贈送法寶,再順利結丹,而且還是丹成二品,只是金頂觀故意隱瞞此事,邵淵然就像一路踩狗屎運,不斷占便宜,分開看,不算什麽洪福齊天,但是勝在修行穩當,一件件福緣積少成多,就很可觀了,如今已經是一位元嬰修士。

  何況此人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就得到了好像被老觀主貼在他腦門上的一張護身符。

  行走在落寶灘的這對師徒。

  都不簡單。

  所謂的不簡單,不僅僅是他們都先後當過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

  被陸沈一口一個「西洲先生」「西洲兄」的盧生,確實是福地第一位擁有道心雛形的半個練氣士。

  作為雲窟福地的主人,那個姜尚真,與他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言談。

  姜尚真,也就是福地春潮宮的周肥,後來落魄山的周首席,曾經在藕花福地那邊翻檢史書、秘錄無數,最早得出一個塵封已久的驚人結論,精通三教百家學問的那個西洲先生,當年只是因為受限於當初福地的下等品秩,才未能成功飛升。所以姜尚真戲謔一句,如果俞真意看到了倪元簪,得喊一聲師父才對。

  盧生的生前,曾經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問道,問道對象,正是老觀主。

  所以才會被老觀主「請出」福地,與純陽道人一起來到桐葉洲,桐葉洲大泉王朝那邊便有了一座仙氣縹緲的騎鶴城。

  而盧生在生前傾囊相授教出來的弟子隋右邊,同樣做成了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樁壯舉,她獨自一人,武學登頂的同時,竟然汲取了天下半數武運在身。後世的朱斂和丁嬰,雖然武學境界明顯比隋右邊更高,卻都未能做成此事。

  最終隋右邊便以純粹武夫之身,卻如女子劍仙,仗劍飛升,她彷彿是與整個天地遞出三劍,最終落敗,血肉消融殆盡,形銷骨立化塵,就此魂飛魄散。

  用陸沈的比喻,就像是藕花福地的「第一場屍解」。

  隋右邊的飛升落敗,就像佐證了一事,天道不可違,人難以勝天。

  在那之後的天下武夫,好像就再沒有跟老天爺較勁的胸襟氣魄了,只在人間江湖兜兜轉轉。

  盧生笑問道:「當年我留給你的那些書籍,何必敝帚自珍,秘不示人?是怕有人跟你爭天下第一?」

  先前陸掌教對這位西洲先生是高看一眼的,畢竟盧生曾以武夫的一口純粹真氣嘗試「填海」,最終營造出「肝膽相照」的,摸索出來了一條煉氣得長生的修道之路。原來盧生在習武練劍途中,對福地歷史上所有官書、野史「涸澤而漁」,陸陸續續搜集到一些零星的道訣、心法,拼湊殘片斷章,最終羅列出幾條登山道路,寫出幾本讀書筆記,都交給了弟子隋右邊,希望她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發揚光大,並且開枝散葉,傳承下去,在武學道路之外別開生面,結果隋右邊一心執著於劍術,對於這種「仙法」並不感興趣,只是得其形未得其神,她未能真正走上煉氣一途。

  隋右邊臉色尷尬,默不作聲。

  她確有私心,卻不是擔心誰跟自己爭第一,只是不願外人翻閱書籍而已。

  隋右邊當初並未銷毀書籍,在她「仗劍飛升」失敗之後,書籍夾雜在隋氏藏書當中,後世一路輾轉,最終只有不足半數的手稿秘本,落入湖山派俞真意手中。

  與隋右邊恰好相反,天縱之才的俞真意屬於得其神意,可惜形不全。但是憑藉自身努力,俞真意依舊成為了藕花福地真正意義上的第一位練氣士。

  返老還童,御劍飛行,仙人之姿。

  所以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藕花福地,存在著一條無形的道脈傳承,起於純陽真人呂喦,傳給盧生,再傳隋右邊,最終在俞真意那邊開花結果。

  雖然香火飄搖,若隱若現,可是始終一線不墜。

  等到隋右邊來到浩然天下,再成為練氣士,才真正知道自家先生留下那些書籍的分量。

  盧生笑道:「什麽都想要,結果貪多嚼不爛,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隋右邊小心翼翼問道:「先生的境界?」

  盧生說道:「歸根結底,還是自身道心不夠堅韌,導致在玉璞境停滯太久。直到上次姜尚真出言提醒,我才知道某個真相,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只是為時已晚。」

  不過盧生離開福地這麽多年,卻始終至今未能躋身仙人,不是修道資質不夠,而是碧霄洞主故意「刁難」這個盧生。

  當初那場沒有第三人知曉內幕的問道失敗過後,「死了一次」的盧生,杳杳冥冥,渾渾噩噩,等到再睜眼,就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雙方坐在無盡銀河中,一起俯瞰人間。

  自稱碧霄洞主的老道士,說他修道資質其實不錯,算不得「天生」一語,只能算是「地生」適宜修道,但是受限於皮囊和福地品秩,就幫他換了一副身軀,換個靈氣充沛的地方繼續修行。有個約定,下次雙方再見,若是盧生能夠憑藉自身劍術打破牢籠,就有資格與他以道友相稱,那顆金丹就算是一份臨別贈禮,是你盧生的囊中物了,再不必多此一舉,轉贈他人。

  只可惜盧生在雲窟福地內,雖然一步一步走到了玉璞境,還是劍修,始終未能打破鶴氅道袍的先天禁錮。

  法袍即洞天,恰似一句白也詩家語,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這就是老觀主故意為之的一種考驗。

  若是盧生能夠打破一件法袍的限制,破而後立,就可以天高地闊,才算真正離開那座「道觀古井」,盧生再不是什麽井底之蛙,才有資格成為碧霄洞主認可的一位道友。

  可惜盧生畫地為牢,穿著一件法袍,枯守照看一顆遠古金丹,肩頭趴著一隻財運濃郁的三足金蟾。

  其實當年也正是盧生,建議姜尚真帶著山上摯友陸舫,走一趟藕花福地。

  結果福地那邊就多出了一座春潮宮和鳥瞰峰陸舫,但是陸舫依舊未能勘破情愛關,不曾真正做到心死如灰,先死後生。

  在雲窟福地那邊,姜尚真跟倪元簪有過一場對話。

  「我今欲借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並無此劍,絕非誑人。」「你這個人就是劍。」

  當時盧生不解真意,只當姜尚真是埋怨自己耽誤了好友陸舫的修行,所以故意駡人,只是盧生何等才智,很快就嚼出餘味來。

  姜尚真的說法,大有深意,是說他倪元簪的這副體魄,正是老觀主親手鑄造一半、半途而廢的棄劍。

  故而剩餘一半,就需要倪元簪自己來鑄造和煉製,繼續「以身煉劍」。有朝一日,煉成了,盧生自然就可以打破那座法袍牢籠。

  青冥天下十四境修士,女冠吾洲,就是走了一條「萬物可煉」的合道之路。

  藕花福地的讀書人盧生,等於一人開闢出煉氣、煉物兩條大道。

  但是造化弄人,都是半途而廢。

  盧生看了眼隋右邊所背長劍,微笑道:「長生二字,顛倒順序,就是生長。」

  陳平安得自蛟龍溝的那件法袍金醴,以及借給隋右邊的這把癡心劍,最大妙用,就在於可以不斷提升品秩。

  而那顆金丹的最大妙處,在於能夠讓一位練氣士憑空多出一顆品秩極高的金丹。

  得此金丹,天衣無縫,修道之人就像額外開闢出一座真實的洞天,多出諸多本命洞府,並且還可以繼承一位飛升境圓滿大修士的完整道統。

  十四境之下,練氣士面對這麽一顆金丹,誰不眼饞?

  盧生略帶幾分傷感,「身不由己,不再是純粹武夫了。」

  最後盧生笑言一句,「日落江湖白,是曹慈。潮來天地青,陳平安。」

  ────

  嚴州府遂安縣的村塾。

  因為如今多出一個在意料之外的學生寧吉,再加上弟子趙樹下總在竈房打地鋪也不像話,陳平安就在隔壁那個都姓陳、堂號是尋玉堂的村子,租了一棟有天井的老宅子,三間屋子,剛好一人一間,二樓用來堆放雜物,檐下還有去年燕子搭建的幾個窩。寧吉已經想著買倆豬崽兒了,過年殺年豬,更有年味兒。至於村塾這邊的住處,陳平安若是晚上備課或看書太遲,就繼續住著。

  宋和在這邊接連住了幾天,終於準備啓程,要返回大驪京城了。

  除了皇后余勉,少女余瑜,竟然身邊都沒有一個扈從,陳平安對此倍感意外,宋和笑道有陳先生在村子裡,還用擔心有什麽刺客嗎。這位皇帝陛下,在村子這邊確實每天都很閒,就像之前村裡的客姓老人走了,那晚上那戶人家的晚輩們,鬧著要去祠堂設靈堂放棺材,宋和就一直等著看看會不會打架,結果還是沒有硬闖祠堂大門,好像是被村裡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給勸回去了。那幾條早先見著皇帝陛下就狂吠不已的土狗,如今都會跟著宋和身邊搖頭晃尾了,關係很熟了。

  拂曉時分,陳平安一路送到浯溪村口,兩輛馬車停在一棵村頭老樟樹下邊,刺史裴通和鄆州將軍褚良,都在道旁等候已久。

  陳平安問道:「陛下當真真想好了,我如果擔任大驪國師,有利有弊,比如只說墨家修士,就可能會中斷跟大驪王朝的合作。」

  大驪王朝的崛起,墨家出力極多。只說墨家遊俠許弱,如何還是大驪宋氏的次席供奉。

  但是墨家钜子,對這位年輕隱官的觀感,可談不上有多好。

  大概可以算是那種雙方素未蒙面、也不想著有任何交集的關係,以至於老秀才恢復文廟神位,這位在蠻荒天下一人即一城的墨家钜子,返鄉參加文廟議事,都沒有去功德林道賀,可事實上,墨家钜子與文聖其實頗有私誼,顯而易見,就因為老秀才找了這麽個關門弟子,再加上陳平安當時身在功德林,這位墨家钜子便乾脆不去見老秀才了。

  一旦陳平安成為大驪新任國師,就意味著墨家一衆技藝超群的機關師,極有可能都會立即撤出大驪王朝。

  宋和點頭道:「這些事情,都考慮過了。」

  余瑜苦著臉。

  察覺到陳先生轉移視線,余瑜立即笑得陽光燦爛。

  陳平安問道:「我崔師兄那邊,他有沒有與陛下提及過自己的學生,比如覺得誰是他認可的親傳,可以算作入室弟子。」

  宋和搖頭笑道:「好像除了處州刺史吳鳶,大概可以算是國師的入室弟子,其餘的,連同我在內,都沒什麽先生學生的正式身份,按照文脈道統來算,只能勉強算是尚未登堂入室的外門記名弟子?」

  陳平安點點頭。

  宋和好奇問道:「陳先生這是準備梳理文聖一脈的師承脈絡?」

  說到這裡,宋和自顧自笑了起來,「要真是如此,我就得改個口了,我可以算是崔國師親口承認的學生!」

  「沒有這個必要。」

  陳平安笑著抱拳道:「恕不遠送,就此別過。」

  宋和先將余勉扶上馬車,再與陳平安拱手作別。

  余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施了個萬福,趕緊躲入馬車。

  本來想要跟余瑜說點事情的陳平安,只好轉去與裴通跟褚良拱手致禮,兩位封疆大吏笑著抱拳還禮,乘坐另外一輛馬車離開。

  陳平安帶著弟子趙樹下和學生寧吉,一起緩緩走向學塾,山清水秀,他們一左一右,陳平安走在中間。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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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2 20:22:3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此間山水如賊窟

  謝狗必須為陳平安打抱不平了,「魏檗今天怎麼不強了?在咱們山主那邊鐵骨錚錚,見著了這撥有點來頭的書生,就見風轉舵,分明是骼膊肘往外拐嘛。」

  披雲山與落魄山是隔著幾步路的近鄰,北岳山君府稍微有點風吹草動,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有事沒事就去那邊逛蕩的謝狗,所以魏檗自擬神號「靈澤」一事,謝狗是知道的,而且她還知道陳平安勸過魏檗,勸不動而已。

  小陌微笑道:「遇到了由衷欽佩的仰慕之人,想來就會萬事好說,再犯倔的人都不會鑽牛角尖了。」

  記得朱斂說想要讓一個人聽勸,只有三種可能,要麼碰到被自己認為是強者或是貴人的言語點撥。或是親身經歷,遇到一些事情了,走過彎路吃過了苦頭,覺得自己的某些習慣,某個道理,不改不行。再就是看書。

  前者得碰運氣,後者靠宿緣和智慧,所以更多還是第二種情況,讓人不得不多加琢磨。

  謝狗笑呵呵道:「魏山君誠心仰慕的對象,不會有幾十號人吧?」

  小陌以心聲說道:「沒那麼誇張,大概只有一手之數。」

  曾聽朱老先生聊起過魏山君的大致生平,故事頗多,出身簪纓世族,魏氏有那「家住夷水六百春」的美譽,是一個文運顯赫、香火綿延的官宦大族,而魏檗本人,生前就做了大官,而且不靠祖蔭,通過科舉「官卷」的官場捷徑躋身仕途,而是以競爭堪稱慘烈、都不是什麼激烈的「民卷」奪魁,並且是連中三元,一步步躋身廟堂中樞,最終美謚「文貞」,追贈太子太保,魏檗死後更是成為庇護一方的英靈,得到朝廷封正,最後將「官位」做到了古蜀地界神水國的山君第一尊。

  論修身養性,魏檗最為敬仰文廟的大先生,論治學文章,崇拜詞中之龍辛先生,論為人處世,推崇那個出身亞聖府的劍客阿良,論兵法武略,是某個因為功業有瑕在武廟地位一降再降的殺神,但是要說多才多藝,無所不精,還得是近在咫尺的那位藕花福地貴公子……朱斂。

  謝狗以心聲說道:「山主架子這麼大,今兒好像都沒有以真身待客,不妥吧?讀書人可記仇,最受不得同行擺譜。」

  小陌解釋道:「正值學塾開課,所以大先生在山腳那邊就已經通知公子,不必專門為了迎接他們而請假,相較待客,還是授業要緊,大先生就沒有讓公子為難。居敬先生當時還曾調侃一句,身為開館授業的教書先生,請假這種事情,不能有第一次。」

  謝狗點點頭,「若都是這樣的讀書人,世道想不太平都難。」

  她突然咦了一聲,後知後覺問道:「小陌!為何道鄰和黎侯的心聲,就你聽得見,我連一個字都聽不見?」

  高冠佩鐵劍的魁梧男子,抬頭看了眼少女姿容的劍修白景。

  謝狗心中了然,頓時氣得牙癢癢,扶了扶貂帽,她抬起一條骼膊,再做了個以手掌拍打骼膊的挑釁動作。

  不就曾經問劍一場,沒能分出勝負嗎?氣性就這麼大嗎?

  小陌笑道:「你那也不叫問劍啊,朝至聖先師的車隊劈頭灑下一大片劍氣暴雨,結果你才出劍就收劍跑路了,周國能不動怒?」

  謝狗撇撇嘴,「追得上我,不就可以問劍一場了。」

  小陌黑著臉。

  謝狗立即察覺到自己說錯話了,勾起了小陌一些不堪回首的傷心事,她這個罪魁魁首趕忙主動認錯道:「這種偷襲行徑,是不太地道,不光彩,得改改,以後肯定改。」

  一行人緩緩登山,黎侯率先開口問道:「陳山主,落魄山作為上宗,如今譜牒修士加上純粹武夫,人數有無破百?」

  陳平安搖頭道:「人數不曾破百,就算加上被霽色峰祖師堂譜牒記錄在冊的記名客卿,準確說來,其實半百不到,因為對外宣稱封山的緣故,未來二三十年之內,相信成員增添還是會比較有限。」

  黎侯笑道:「靠著這麼點人,做成這麼大的買賣,實屬不易。」

  陳平安慚愧道:「布鼓雷門,貽笑大方。」

  閔汶笑道:「百劍仙印譜和Z劍仙印譜,居敬私底下珍藏了各十套,認為奇貨可居,值得待價而沽。」

  黎侯說道:「都是托山上朋友買的,陳山主手邊可有閒余的印譜?當然必須是劍氣長城晏家鋪子的初版初刻。」

  陳平安無奈道:「我自己就只留了兩本。」

  早知道這麼值錢,當年晏家臨時設置的書坊,那撥匠人刻工們就別想休息了,不帶回幾萬本就算陳山主這個包袱齋當得不稱職。

  黎侯惋惜道:「可惜是印譜,沒有雕版一說。」

  若有雕版,別說版刻個幾百幾千本,百萬本又有何難?

  周國終於開口說道:「我翻過兩本印譜,與劍氣長城風土人情有關的印蛻文字,還有為那些本土劍修量身打造的印章,無論是印文還是邊款,這兩種印蛻,內容都很好,實屬上佳,只是在這之外,純屬東拼西湊,縫縫補補,因為落在真正做學問的人,以及金石大家眼中,都很難有過高的評價。」

  言外之意,名氣大於內容,歸根結底,印譜既是借助劍氣長城,又是借助末代隱官的頭銜,才有如今浩然天下的風評和追捧。

  周國神色淡然道:「這些本該是相濟說的話,只是他對你的為人比較認可,想必不會直說,就只好由我來當這個惡人了。」

  閔汶笑著點頭,「既然有了私心,自然就不願苛責陳山主了。」

  陳平安笑道:「前賢早已用詩句道破癥結,文章最忌百家衣,火龍黼黻世不知。」

  停頓片刻,陳平安繼續說道:「於治學一道,我不曾上過學塾,既沒有家學童子功,後來一直在外遊歷,習武和練劍不敢懈怠,在道德文章這一塊下苦功夫不多,不敢說登堂入室。幸虧劍氣長城那邊的劍修們,不太講究這個。」

  只要劍氣長城那邊銷量好,能讓人掏錢購買,酒桌上吹捧幾句,就足夠了。至於印譜在浩然天下這邊的風評好與壞,與我何干。

  因為登山一行人,對話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的手段,所以高處山路臺階那邊,如麻雀坐成一排的衆人,都聽得見道路上的閒聊內容。

  最後聞訊趕來的落魄山財神爺韋文龍,此刻滿臉漲紅,反復喃喃自語,真是居敬先生,竟然真是居敬先生……

  同樣是賬房先生的張嘉貞,約莫是家鄉不是浩然天下的緣故,反而還好。

  恐怕一座落魄山,這會兒還不知道那撥書生身份的「機靈鬼」,就只有自認「但凡笨一點,早就被人一拳打死」的陳靈均陳大爺了。

  話說回來,景清道友確實是見過大風大浪的,畢竟先前在那槐黃縣城,他都見過三教祖師了,可曾有半點待客不周的地方?

  陳清流微笑道:「不錯不錯,硬話軟說,綿裡藏針,書沒白讀。」

  換成一般的讀書人,面對這幾個文廟掛像上邊走出的陪祀聖賢,能夠說話不打顫、舌頭沒打結,相信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暖樹有點緊張,下意識伸手攥緊裙擺,她不比陳靈均這個可能這輩子涉足文廟才一兩次的傢夥,她第一眼就認出了那撥讀書人的真實身份。

  「不用緊張,這就叫聖賢先忤後合,衆人先合後忤。」

  朱斂笑著安慰道:「要論世間讀書人,行的端坐的正,言行心皆一致,我們山主怎麼都能算一個,怕什麼呢。」

  陳清流說道:「聽說老廚子你精通十八般武藝,棍法一定高過劍術和槍法?」

  棍掃一大片嘛,朱斂這一記溜鬚拍馬,既吹捧了自家山主,又說了「端正」和「相濟」兩位至聖先師親傳弟子的好話。

  朱斂身體前傾,與那位斬龍之人雙手抱拳,學自家公子說了一句,「布鼓雷門,貽笑大方。」

  陳清流以心聲問道:「這裡只有四個陪祀聖賢,寶瓶洲五岳封正,需要五人,今天還有誰沒到場?」

  辛濟安說道:「我也不太清楚。」

  不出意料的話,照理說是周國住持北岳披雲山的封正典禮,大先生道鄰負責中岳封正、頒布神號一事,畢竟按照文廟禮制,中岳地位是要比其餘四岳高出一線的,當然也有可能雙方互換,關鍵就看魏山君的臉皮厚度了,或是陳山主願不願意從中斡旋,幫著魏檗說服大先生留在披雲山了。

  陳清流說道:「相信黎侯跟陳平安私底下一定聊得來。」

  一來雙方都是生財有道的賬房先生,再者他們兩個,對各自先生的推崇和維護,都可謂不遺餘力。最重要的,兩人都願意在書齋道場和聖賢書本之外,學以致用,在山下耗費精力。

  果不其然,周國點頭道:「若是劍氣長城如我們浩然一般,早就守不住了。來之前,我們聽先生說過,老大劍仙曾經對劍氣長城有過一個類似蓋棺定論的評價,說之所以能夠屹立萬年之久,學問根O在五字,不浩然而已。故而劍氣長城不必學浩然天下,浩然天下更學不來劍氣長城。」

  陳平安臉色古怪。

  算了算了,自己搬書那麼多,老大劍仙剽竊自己一回,也不算什麼。

  周國灑然笑道:「你要是見著了我們幾個,只會唯唯諾諾說好話,多有違心,處處附和,才會教人失望。需知文聖挑選親傳弟子的眼光,一向挑剔,足可自傲,如今選你作關門弟子,那麼老秀才在這件事上,就算晚節不保了。想必老大劍仙當初選你入主避暑行宮,異議不會太小,劍修們至多在明面上不敢質疑什麼,腹誹和牢騷,肯定不少,所幸陳山主不曾辜負兩本印譜的文字和末代隱官的身份。」

  說到這裡,曾經跟隨至聖先師一起走遍天下、周游列國的高冠男子,轉頭笑問道:「大師兄?」

  被魏檗尊稱一聲大先生的棉袍書生點點頭,微笑道:「總歸是文質彬彬,然後君子。回頭文廟那邊,我來建議此事。」

  陳平安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至今竟然連個賢人都不是,牆裡開花牆外香,豈不是教諸子百家看笑話。

  見陳平安欲言又止的模樣,似乎想要婉拒此事,周國直截了當說了一句,「要是真不願意當君子,你可以去跟禮聖商量。」

  陳平安一時無言。

  為了不當書院君子,就去專程找禮聖一趟?

  估計先生再偏心自己,都要嘮叨自己幾句吧。

  陳清流幸災樂禍道:「讀書人就是矯情。上桿子送了個君子頭銜,扭扭捏捏的,還不樂意收。擱我,別說君子,就是給個文廟教主都照收不誤。」

  一聽好友說自家老爺的壞話,陳靈均立馬就不樂意了,一手肘打在陳清流肩頭,「你不也是讀書人,被窩裡駡人吃悶屁!」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用上心聲手段,說出了一句積攢多年的心裡話,「鞫殷殷,晝夜不息。大先生辛苦了。」

  市井老話總說一句公道自在人心,又說老百姓心裡有桿秤……諸如此類,看似虛言,實則在這位人間第一個擁有本命字的書生這邊,半點不虛。人間道路之上,書裡書外,一切言行,所有因為一句話一件事延伸出去的善與惡,在大先生道鄰這裡,都歷歷在目,聲聲在耳,那種聲響,如世間百姓之衆,路上車馬之多,日夜行不絕,聲音響若雷鳴。

  棉袍書生腰懸一隻水瓢,可不是故意為了與世人顯露自己的身份,而是一種外顯的「道化」。

  極有可能,瓢內水之多寡,便是世間仁之深淺。

  當然這些都是陳平安的猜測。

  棉袍書生笑道:「與道為鄰,心甘如怡。」

  「在我個人看來,君子豹變有三,一變至於賢,二變至於聖,再一變,至於道矣。」

  「安貧樂道,想來齊先生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有些事,無論是聖賢之當仁不讓,還是豪傑之以怨報怨,你覺得必須要做的就只管去做,只是在心境上,不必太過拖泥帶水,相信齊先生也不願意你因此而道心凝滯,妨礙修行。」

  陳平安點點頭。

  書生突然問道:「陳平安,你怎麼看待亞聖的學問?」

  陳平安緩緩說道:「只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光憑這麼兩句話,就絕對有資格流傳後世萬年。」

  「還有呢。」

  顯而易見,你陳平安別想著這麼用一句話就給「糊弄」過去,遠遠不夠。

  你要不說我的好話,我也就不拿這個考校你了。

  見陳平安好像被問住了,他笑道:「換個不那麼空泛的具體問題,你不妨簡略說一下杞柳之辨和湍水之辯的看法。」

  陳平安說道:「在回答大先生的這個問題之前,我先說幾點自己的個人見解。」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沒有四端之心,人就會成為非人。登山修行的練氣士,必須比凡俗夫子更加理解此間真意。」

  「但是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我並不認同這個觀點,亞聖忽略了家庭、宗族、一地風俗對人的後天烙印,無視了一個人先天就有的趨利避害的本能。」

  「只有一句話,在我看來,是亞聖用心深遠、唯一一句山上神仙語,就是心之所同然……」

  聽到這裡,棉袍書生笑了笑,竟然不讓陳平安繼續說下去了,「就此打住。」

  這位大先生也沒說對,也沒說錯。

  陳清流站起身,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想念那個傻大個的謝師姐了。

  謝師姐在自己的幾個弟子當中,對那個腦子最不靈光的柳道醇,反而最為偏愛,她跟鄭居中反而沒什麼可聊的。

  那件扎眼的粉紅道袍,好像就是謝師姐送給柳道醇的見面禮,此外還送了一座琉璃閣給他作道場。

  約莫有這麼一層關係在,陳清流對如今叫柳赤誠的小弟子,就跟著偏心幾分了。

  柳赤誠只是小弟子,陳清流其實尚未收取關門弟子,不過柳赤誠一向是以自家師尊關門弟子自居的。

  關門?你那叫堵門。

  陳清流輕輕嘆息一聲,此山花木衆多,唯獨少了些桃樹,倒是小鎮桃葉巷那邊,桃花開得深紅淺紅不寂寞。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先前陳清流幫著開口討要兩幅字帖,其中留給落魄山的那幅,辛濟安是截取一篇詞牌名為水調歌頭的舊詞內容。

  客子久不到,好景為君留……喚起一天明月,照我滿懷冰雪,浩蕩百川流。

  不知不覺,此時此刻的落魄山中。

  僅是飛升境以及飛升境之上的修士,就有十四境劍修,斬龍之人,陳清流。辛濟安。小陌,白景。

  落魄山編譜官,如今化名箜篌的白髮童子,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

  躋身文廟陪祀十哲之列的道鄰,周國,閔汶,黎侯。

  如果再加上一個都沒敢冒頭的流霞洲飛升境老修士,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

  就有雙手之數了。

  嗯,作為東道主的此山山主,是個元嬰境。

  雲岩國京城,青同與仰止分開,繼續獨自走街串巷,漫無目的。

  突然在一處相對僻靜街巷拐角處,看到了一個白衣少年,背靠牆壁,手裡拿著彩色的折紙風車。

  說心裡話,青同寧肯跟陳隱官打交道,也不願跟此人碰面。

  崔東山快步走向青同,彩色風車緩緩旋轉,神色殷勤道:「能夠在山外,見到青同次席,老高興了!」

  青萍劍宗的首席客卿,是蒲山葉芸芸,而次席供奉,就是眼前的這個青同。

  先生曾經開誠布公,給予青同道友一個極高的評價,是青萍劍宗的第四座無形山頭。

  所以親自邀請他為下宗擔任一位身份隱蔽的護道人。

  陳平安還承諾會拉上他的先生,在文廟那邊替青同說幾句公道話。

  看看能不能在鎮妖樓附近,揀選一處風水寶地,開宗立派,爭取吸納、招徠一些身世清白的桐葉洲本土妖族修士,成為譜牒修士,讓青同好當個初代祖師。

  當時在密雪峰那邊,青同也沒敢說什麼大話,說是只敢保證會盡力而為,不作其他任何承諾。

  陳平安好像就等他的這句話,雙方就此一言為定。

  青同擠出一個笑臉,「見過崔宗主。」

  崔東山使勁點頭道:「他鄉遇故知,都是意外之喜。」

  青同沒說自己在燒烤攤那邊遇到仰止的事情。

  崔東山也只當假裝不知。

  青同問道:「崔宗主這次現身京城,是準備親自主持大瀆開鑿事宜?」

  崔東山搖頭如撥浪鼓,「不會不會,有種夫子、曹師弟和米大劍仙在,我就可以放心當個無所事事的甩手掌櫃了。」

  青同不會說那些客套寒暄的場面話,一時間氣氛就有些沈悶。

  崔東山說道:「這次趕巧碰見次席供奉,剛好,與前輩說件咱們宗門的要緊事,走,去桐蔭渡船那邊聊兩句。」

  青同好歹是個名副其實的次席供奉,委實是推脫不得,只好跟著崔東山徒步走向京城外的魚鱗渡。

  早知如此,還不如耐心陪著仰止和那個小河婆吃烤串呢。

  崔東山隨口說道:「青同次席可曾選好宗門的地址?」

  青同說道:「暫時還沒有,反正不著急。」

  其實是有幾個心儀選址的,但是不願跟這個崔宗主多聊而已。

  還是跟陳平安談事情做買賣,心裡比較踏實。青同總覺得這個「白衣少年」姿容的崔東山,是那種百無禁忌的人物。可能只是在作為他先生的陳平安那邊,才會收斂幾分,像個心智正常的人。

  崔東山高高舉起手臂,輕輕晃動,彩色風車旋轉不停,笑道:「這樣啊,我本來還想著你心智有了合適選址,剛好我近期也有了青萍劍宗的下宗選址,雙喜臨門呢。」

  青同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下宗?」

  青萍劍宗才當了幾天落魄山的下宗,你崔東山就想著擁有自己的下宗了?!

  崔東山確實沒有誑騙青同,已經想著如何籌劃建造屬於青萍劍宗的「下宗」了。

  而且並非是既定的五彩天下那座宗門,只因為近期文廟那邊頒布了一條律例,練氣士在五彩天下的基業,與浩然天下無關。

  崔宗主氣勢洶洶,寄了一封信到禮記學宮,與茅司業詢問到底是文廟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傢夥,昏頭了嘛,竟然有此建議。

  結果茅司業的回信就一個字,我。

  崔東山只好退而求其次,暫定選址就在桐葉洲的中部,位於河的入海口,所以暫時不用跟剛剛結盟沒多久的玉圭宗來個針鋒相對。至於河畔,青萍劍宗馬上就會正式破土動工,打造一座仙家渡口,名字都已經取好了,就叫滿霞渡。

  在那邊,南北兩岸,很快就會出現兩個小國,一方是女帝獨孤蒙瓏,首席供奉邵坡仙,護國真人吳懿。另一方是於祿,謝謝。

  崔東山何止是一擲千金,自掏腰包,買買買,除了宗門地界的三座山頭,還有例如本來屬於白龍洞藩屬山頭靈璧山的那座野雲渡,如今就屬於青萍劍宗的私人渡口了,崔東山就是花了一百顆穀雨錢買下的。

  此外崔東山還有一份大手筆,準備一鼓作氣搬遷更多桐葉洲各國舊山岳、仙府道場遺址,擱放在舊有三山的周邊地帶,就這麼一點一點向外擴張地盤,還要再為宗門購置許多的「飛地」,一座座散落在桐葉洲各地的藩屬山頭,終有一天,以點及面連成線,在地盤規模一事上邊,就可以跟玉圭宗掰手腕了。

  你有一座雲窟福地,我不也有一座長春洞天?何況雲窟福地是周首席的,不就等於是自家的?

  只是此外文廟還按功贈予玉圭宗一座額外的福地,崔東山就把主意打到了萬瑤宗的三山福地,當然難度是大了點,慢慢來就是。

  到了熙熙攘攘遊人如織的魚鱗渡,崔東山帶著青同登上那艘桐蔭渡船。

  青同發現除了米裕跟種秋他們幾個都在,一間屋子,坐了不少人,如此興師動衆,看來今夜商議之事,確實不是什麼小事?

  崔東山一拍腦袋,「忘了邀請一位山上前輩列席議事了,你們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崔東山縮地山河,重返雲岩國京城。

  嫩道人與道號龍髯的小龍湫山主司徒夢鯨,喝過了一頓酒,並無睡意,煉山訣也修煉到了瓶頸,就獨自坐在屋頂欣賞夜景。

  這麼一座巴掌大小的小國京城,竟然能夠在那場席捲一洲的戰事中保存完好,冥冥之中真有鬼神呵護耶?

  宅邸外的街道上,有個白衣少年使勁揮動手中的彩色風車,「嫩道長,嫩道長,這邊這邊!」

  嫩道人疑惑道:「道友你是?」

  難得碰著一個看不出道行深淺的練氣士。

  「我是東山啊。」

  白衣少年笑哈哈道:「自家人!論文脈的輩分,我跟李槐是同門師兄弟哩。」

  嫩道人其實已經猜出對方的身份,李槐提起過此人,是一個早年上桿子要當陳平安學生的傢夥,曾經一起遠遊求學。

  崔東山羞赧道:「今日拜訪,確是有事相求,就是有點難以啓齒。」

  嫩道人說道:「既然難以啓齒,那就別說了。」

  跟我客氣是吧,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崔東山正色道:「前輩有所不知,晚輩早年行走山下的時候,也有個響噹噹的別號,與前輩的嫩道人有異曲同工之妙,就叫垢道人」!」

  狗道人?

  嫩道人臉色陰沈,年紀輕輕的就不學好,找上門來,駡人?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憋屈憋屈。崔東山兜裡的神仙錢,早先還是有那麼一點積蓄的。

  但是那個老王八蛋,好像早就算準了自己會開闢一座宗門,留給崔東山的那幾件咫尺物裡邊,既不會捉襟見肘,也算不得如何寬裕,總之崔東山想要閉著眼睛大手大腳花錢,就甭想了。

  崔東山腳尖一點,踩在院牆之上,再一個蹦Q,飄落在屋頂,一屁股坐在嫩道人身邊,小聲道:「嫩道長,實不相瞞,如今我們剛剛建立宗門……」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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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2 20:18:4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47章 梧桐更兼細雨

  小小雲岩國京城,如今隨處都是奇人異士,騰雲駕霧的山上神仙,可謂藏龍臥虎。再加上前來此地共襄盛舉的各國顯貴、將相公卿,一時間滿大街,只要外鄉人,都是有身份的,大概相互間見誰都不好招惹?所以才會如此風平浪靜?只說那些呼風喚雨的練氣士,好似約定俗成一般,很有默契,言行舉止都極其循規蹈矩,與山下百姓相安無事,至今雲岩國刑部衙署那邊,竟是沒有收到任何一件糾紛需要他們去處置。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在朝堂上更是開始變著法子與陛下邀功了。

  一個開在陋巷裡的蒼蠅館子,烤魚是招牌菜,幾張桌子都已坐滿。

  館子裡邊的食客,說話嗓門多大,多在談著動輒幾千兩數萬兩銀子的大買賣。

  說話聲音最小的一桌,點了份烤魚,還要了幾斤京師特産的薏酒。

  先前一個看樣子是掏錢請客的傢夥,專程跟著夥計去館子後院挑魚,挑肥揀瘦的,最後說是四人份,那條撈起的青魚不用太重。

  不闊氣,一看就是兜裡沒幾個錢的,難得出門下館子改善夥食。

  此人一條腿踩在長凳上,整個人縮著,端碗抿了一口酒,小聲笑道:「聽說老祖親自領著吳瘦走了趟青萍劍宗?」桌對面是一雙中年夫妻模樣的男女,婦人微微皺眉,正在將那些用來點綴的香菜撥開,聞言嫣然笑道:「祖師爺明顯是幫著這個胖子奔著將功補過去的,不過依照靈角道友的脾氣,到了那邊,未必討著好,多半會水土不服。別的宗門仙府不好說,隱官大人的門派,會是怎麼個風氣,我肯定心裡有數。」

  男人將那些香菜都夾到自己碗碟裡邊,小聲說道:「咱們就別往吳胖子傷口上撒鹽了。」

  然後男人補了一句,「這頓飯還得等他掏腰包呢。這廝為了不結帳,臨了裝醉,或是逃去茅厠,那是一絕。」他與婦人,確是一雙山上道侶,分別名為陶弘行和羅巾,出身包袱齋,如今負責桐葉洲事宜,至於對面那個青年修士,是桐葉洲包袱齋負責管帳簿、度支細目的賬房先生,叫郭曼倩,雙方既是一起掙錢、又是相互監督的關係。浩然天下包袱齋的開山祖師,張直先前在青衫渡那邊與陳平安說他們仨,對隱官大人太過敬仰,不敢帶他們同行,容易把買賣談成人情。當時陳平安是當一句生意場上的客套話聽的,其實沒有什麼水分。在來桐葉洲這邊之前,陶弘行與那些昔年去倒懸山做買賣跨洲渡船的船主、管事們,大多關係都很好,而郭曼倩自身便是出身某個中土神洲的頂尖豪閥世族,他所在家族就有一條跨洲渡船,而且就掛在他名下,所以對當年春幡齋那場劍仙關門的議事,從過程到結果,郭曼倩其實一清二楚,如今想來,雖不曾至,心神往之。

  郭曼倩笑眯眯,焉兒壞,故意給婦人夾了一筷子魚肉,被陶弘行忙不叠一筷子打掉,瞪眼道:「她可是你嫂子,給我老實點!」郭曼倩收回筷子,放入自己嘴裡嚼著,問道:「祖師爺真就這麼看好大瀆鑿通之後的財源?換成是我,就算可以由著性子隨便花錢,恐怕都沒有這樣的魄力,足足六千顆穀雨錢呢。」

  先前在青萍劍宗,那位祖師爺承諾可以拿出六千顆穀雨錢,不過其中半數,是張直的私房錢。

  名義上,是青萍劍宗跟玉圭宗、大泉王朝等勢力,作為共同發起人,其實明眼人都清楚,其實就是年輕隱官用了一個青萍劍宗的名號來牽頭,再來攢局。

  桐葉洲開鑿大瀆,第一筆神仙錢,就是個天文數字。

  青萍劍宗那邊,給了三千顆穀雨錢。玉圭宗的財庫,掏出了五千。

  大泉姚氏,兩千,據說是與青萍劍宗和玉圭宗分別借款,無息。

  皚皚洲劉氏,玄密王朝鬱氏,分別是一萬顆,兩千顆。

  都已陸續到賬。

  再加上包袱齋的六千顆。

  此外,好像寶瓶洲披雲山,那個喜歡舉辦夜遊宴的北岳山君魏檗,前不久也掏出了兩千顆穀雨錢?

  天下事,只要有錢開路,就難也不難了。

  陶弘行佩服不已,「大手筆,大手筆,不愧是劉財神,出手不凡。」

  原來皚皚洲劉氏除了出錢,還額外承諾在一年之內,從數洲之地抽調渡船,會往桐葉洲這邊輸送三百條規模不等的山上渡船、符舟。

  郭曼倩酸溜溜道:「劉財神既然這麼有本事,乾脆連開船的仙師一起送過來啊,靈氣消耗的神仙錢,一並免了去。」

  中土浚縣郭氏,與皚皚洲劉氏,在生意場上,是有過節的。不過各顯神通,郭氏技不如人,大致結果,就是後者輸掉了一個大王朝和幾個中等國家的財源。

  從紙面上看,劉氏和郁氏出錢最多,而且據說都沒有立字據,只憑雙方口頭約定,屬於名副其實的君子之約。再者按照約定,劉鬱兩家,只掙本金的一成,哪天收回成本和得到那筆既定分紅,一條桐葉洲大瀆,不管將來是那種細水流長積少成多的收益,還是賬面上令人眼紅的那種財源滾滾的暴利,反正都跟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了。

  羅巾笑道:「這豈不是說,光是陳隱官的一個人情,在劉聚寶那邊,就能值一萬一千顆穀雨錢?」

  陶弘行點頭道:「值這個價。」羅巾有些奇怪,「這都一個多月過去了,青萍劍宗的那條渡船自從在魚鱗渡靠岸後,米裕就一直待在渡船上邊,沒下過船,好像這位大劍仙故意把拋頭露面的機會,讓給了賬房種秋和景星峰曹晴朗。」

  郭曼倩笑容玩味,瞥了眼陶弘行。

  劍氣長城的米裕,相貌皮囊,劍仙風采,那是真好。

  陶兄你可得悠著點,聽說那位米劍仙,沾花惹草的本事,半點不比劍術差。漢子咧咧嘴,滿臉無所謂,「漢子看身段女愛俏,都是人之常情,管不住心無所謂,管得住你嫂子的身子就行。哪怕床上打架的時候,你嫂子滿腦子想著米裕,也沒啥。」

  婦人眉眼含情,伸出兩根雙指,使勁擰著自家漢子的骼膊,「死鬼!」

  郭曼倩滿臉驚恐狀,倒抽了一口冷氣,趕緊起身彎腰,給陶弘行倒酒滿上一大碗,再諂笑道:「嫂子,你看我模樣可還湊合?」

  婦人斜眼那青年,「瘦了吧唧的,滾一邊涼快去。」

  郭曼倩端起酒碗,呲溜一口,「約好了啊,以後讓我來個當宗主耍耍,再出門,就有個可以顯擺的身份了。否則每次回家參加祠堂議事,我都抬不起頭。」

  躋身上五境,就可以嘗試著與文廟報備,開宗立派了。

  這裡邊還有一個類似山下朝廷吏部銓選的過程。

  只有上五境才能開宗立派,這是必備條件,卻不是說只要躋身了玉璞境,就一定可以創建宗門的。

  中土文廟那邊會有一個審核的過程,包袱齋不是沒有想過建立下宗,但問題在於,好像連包袱齋至今都還不是個宗字頭門派。

  陶弘行一聽到宗門,就是長長一聲嘆息。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別看包袱齋賺錢是多,但是真要說山上的地位,莫說是包袱齋,便是整個商家在浩然天下的聲望,又如何?

  當年商家差點直接被文廟從諸子百家當中剔除。錢能通神?在文廟那邊有屁用。

  郭曼倩幸災樂禍道:「換成我去青萍劍宗,都不用老祖師陪著,仙都山總歸是可以走上去的,總歸不至於在渡口那邊止步。」

  羅巾提醒道:「趕緊閉嘴吧,吳胖子來了。」

  三人當中,其實是婦人境界最高。一個斜挎包裹的胖子,進了館子,坐在郭曼倩身邊,嘴上埋怨著,「你們怎麼找了這麼個地兒,教我好找,換成是酒樓,不是更寬敞些。一邊痛快喝酒,一邊欣賞京城夜景,豈不美哉。」

  郭曼倩跟館子夥計多要了碗筷,笑道:「嫌棄地兒小,那就喝第二頓唄。」

  吳瘦坐在一旁,長凳頓時咯吱作響,「算了,我還跟兩撥人約好了的,咱們幾個回頭再約。」

  請外人喝酒,談買賣,一切開銷,是可以與郭曼倩這個賬房先生報銷的,但是請郭曼倩幾個喝酒,可就得吳瘦自掏腰包了。桐葉洲包袱齋這邊,跟劉聚寶、郁泮水他們一樣,虧了錢就當打水漂,掙了錢,同樣只收本金一成的分紅。總計六千顆穀雨錢,在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已經到賬,未來這一成收益,也就是六百顆穀雨錢,自然都是要落入張直口袋的。而桐葉洲包袱齋這邊,當然也不算白忙活,即便不提賬面上的收益,只說將來這條大瀆沿途,諸多渡口,不分新舊,都會建立包袱齋商鋪,按照祖師爺張直的授意,跟各國朝廷和當地仙府門派們商談此事,必須只賣不租,談定一錘子買賣。所以這段時日,陶弘行、吳瘦幾個,分頭行事,都在談這個事情,幾乎每天都有好幾個酒局,從早到晚,連軸轉呢。雖說包袱齋給的價格不高,簽得也是三五百年期限起步的長約,約定除非改朝換代,才會另議。但是各國朝廷、山上門派,能夠憑空多出一筆神仙錢,還能給自家渡口幫著聚攏人氣,對於各個窮得快要拴緊褲腰帶過日子的勢力而言來說,包袱齋願意在當地落腳生根,都是雪中送炭的好事,何樂不為。

  包袱齋,明擺著是搶地皮了。

  可就像張直的先前解釋一般,任何一座仙家渡口,有無個包袱齋,人氣是截然不同的。可與地主,互利互惠。

  除此之外,得了這筆好似及時雨的神仙錢,山上管錢的財庫負責人,各國戶部衙門,兜裡有了錢,腰桿就直,說話就硬氣。

  羅巾輕聲感嘆道:「且不說什麼功在千秋的好名聲,只說接下來十幾年之內,整個桐葉洲中部,便是遇到凶年荒年,也不至於落個民不聊生,遍地餓殍了。」

  郭曼倩點點頭。

  這與歷史上某位以詩詞著稱於世的儒家聖賢,靠著大興土木賑災成功,有異曲同工之妙。

  陶弘行問道:「聽說那些個不問世事的山中野民,終於願意出山了?」

  關於洛陽木客一脈,這是包袱齋衆多修士們一個心照不宣的禁忌話題。

  因為包袱齋的開山鼻祖,主人張直,就出身洛陽木客一脈,而且屬於那種欺師滅祖的叛徒。

  吳瘦小心翼翼說道:「好不容易吃個夜宵,就不聊這些煞風景的事情了吧?」

  郭曼倩脫了靴子,盤腿而坐,低頭瞧了瞧桌底下,還好,沒有那種見不得光的場景。

  桌底一隻綉花鞋驀然一翹,作勢要踹他臉龐一腳,羅巾笑駡道:「狗眼想看啥?」

  郭曼倩笑道:「這不是擔心嫂子跟陶哥不分場合的乾柴烈火嘛,傳出去影響不好。」吳瘦對此見怪不怪,嘿嘿而笑,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入嘴裡,抿了一大口滋味略顯寡淡的薏酒,「也不知道是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傢夥,故意對外宣稱說大泉女帝姚近之,蒲山黃衣芸,郁狷夫,還有皚皚洲的女子大宗師,柳歲余齊聚此地,還有十幾號艶名遠播的仙子,也都到了雲岩國京城,使得短短兩個月之內,湧入了一大幫花花腸子的修士和雲岩國周邊數國的文人雅士。」

  雖然吳瘦自打從青萍劍宗返回,在郭曼倩他們這邊,就一直故意表現得頗為志得意滿。

  其實在那山外渡口,那位年輕隱官,確實和氣,青衫渡的茶水……也是好喝的。

  不過不知為何,現在吳瘦有句口頭禪,「容我緩一緩。」

  郭曼倩,由衷佩服那個出身貧寒的陳山主,白手起家,在不惑之年,就已經積攢下偌大一份家業,一上山一下宗。

  一雙包袱齋的山上道侶,其中陶弘行是敬佩那位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婦人卻是最欣賞陳平安的「懼內」。

  如今一些個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經常大清早的,就可以看到那位二掌櫃,獨自坐在寧府的大門口那邊。館子外邊的小巷,來了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在門口那邊摔著袖子徑直走過,他驀然一個身體後仰,瞪大眼睛望向屋內,轉身大步跨過門檻,嬉皮笑臉道:「人生在世,總有那麼幾件多管閒事的無用功,比如醫死馬,扶爛泥,雕朽木,勸妓女從良,請屠子放下刀,讓商賈賺錢別黑心。」

  少年進了館子,一巴掌重重拍在胖子的肩膀上,滿臉震驚道:「靈角道友,心寬體胖麼,竟然還有心情躲這兒喝酒?!」

  身材臃腫卻叫吳瘦的「靈角道友」,身體僵硬,道心緊綳,苦著臉轉過頭,乾笑道:「崔宗主,哪陣風把你老人家給吹來了?」

  崔東山笑道:「是不是離開青衫渡,每天吃好喝好,終於緩過來啦?」

  吳瘦笑容尷尬道:「崔宗主說笑了。」

  崔東山使勁攥住胖子的肩膀,「說笑了?靈角道友是在含沙射影,說我為人輕浮?」

  吳瘦連忙賠罪道:「不敢不敢,誤會誤會。」

  崔東山挪步,再伸手推開吳瘦和郭曼倩,硬生生坐在長凳中間。

  郭曼倩微微皺眉,沒說什麼。關於這個根本不知道從那個旮旯蹦出的「白衣少年」,落魄山的下宗宗主,陳山主的嫡傳弟子……即便情報靈通如包袱齋,還是找不到任何線索,前不久祖師爺張直還專門提醒他們幾個,不要試圖去尋找有關「崔東山」修行根腳的蛛絲馬跡,對此人,保持敬而遠之即可。

  所以今天被崔東山主動找上門,除了吃過苦頭的吳瘦在心中暗自叫苦不叠,陶弘行幾個,都很意外。

  「認得麼?」

  白衣少年抬起袖子,摸出三顆神仙錢,放在桌上。

  是那三種山上錢,雪花錢,小暑錢,穀雨錢。

  崔東山伸出手掌,一根手指抵住一顆神仙錢,笑道:「我覺得你們都不認得它們,你們覺得呢?」

  陶弘行笑道:「崔宗主覺得如此,那就是如此好了。」

  既然有些人,會一見如故,極有眼緣。當然也有一些人,看著就不想見第二面,比如眼前這個故弄玄虛的崔宗主。

  只是可惜了那位陳山主,怎麼找了這麼個親傳弟子當下宗的宗主。

  換成那個口碑很好的大弟子裴錢也好啊,也對,她是純粹武夫,無法在山上開宗立派。崔東山彎曲三根手指,輕輕敲擊桌上的神仙錢,笑嘻嘻道:「我家先生,一直堅信講理不舉例,等於耍流氓。那我就舉個例子好了,比如你們認得范先生,范先生卻不認識你們幾個,那你們和范先生,就不算認識,對吧?同理。」

  郭曼倩冷笑道:「怎麼,這三顆神仙錢,就認得崔宗主了?」

  崔東山一拂袖子,將神仙錢重新收入袖中,「罷了,雞同鴨講,實在是教不會你們。若是張直在場,估計他就聽得懂了。」

  連同那個道號松脂的男人在內,總計有七撥洛陽木客開始下山遊歷,在各洲選址,挑選落腳的地方。

  聽說是商家的那位范先生親自登山,說服這幫洛陽木客打破祖訓,出山。

  其實包袱齋也好,洛陽木客也罷。

  在崔東山眼中,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個「他人」是兩人。

  一是商家祖師爺,范先生。

  二是皚皚洲通商天下的財神爺劉聚寶。

  上次文廟議事,禮聖終於開口,等於打開了一層禁制。

  使得諸子百家的祖師爺們,從今往後,各自修道登高,就再無瓶頸了。

  最終高度有多高,大道有多大,各憑本事就是了。

  羅巾笑道:「如果青萍劍宗都是崔宗主這樣的高人,我與夫君這些年心心念念的落魄山,不去也罷。」

  崔東山吃癟不已,好嘛,竟然被一個婆姨給拿捏了,欺負我最敬重先生,所以就搬出先生來嚇唬人?

  好,我怕了。

  畢竟如今是半個盟友。那就以誠待人,跟你們幾個,打開天窗說亮話,說幾句你們花錢都買不著的實在話好了。

  「有些買賣,是注定不能掙大錢的。比如糧食。」

  「知道你們包袱齋,都那麼有錢了,張直還那麼會做人,為何至今連個宗字頭都撈不著嗎?你們就不覺得奇怪?」「錯就錯在前人歪德,你們這些後人跟著遭殃。記得你們早年包袱齋的二把手,賺錢太凶了,本事太高,什麼錢都敢掙,結果在文廟那邊就被記錄在冊了。此人早已被張直譜牒除名,所以你們可能都未必聽說過他的名字。可憐張直,不管事後如何補救此事,不管他親自去功德林那邊,如何找門路托關係,都不成,結果就是三位正副文廟教主,一個都沒見著面。這種事情,家醜不可外揚嘛,張直是肯定不好意思開口的,所以你們都不太清楚吧?」

  「這就叫心腸不硬,掙不著錢。心腸太狠,守不住錢。真是苦了你們這些生意人哩,經手錢財如流水,嘩啦啦來嘩啦啦走。」

  「只有最後一次文廟之行,張直總算沒白走,在功德林門口那邊,從經生熹平那邊,聽見了一句勸誡,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所以這麼多年以來,包袱齋有幾樁買賣,是一直虧本的,老老實實從別處財路找補回來。又有幾門生意,是碰也不碰的。」

  「還好還好,不枉費你們祖師爺張直含辛茹苦,多年受氣的媳婦,終於要熬成婆嘍。只用三千顆穀雨錢,換個好口碑,劃算!」

  郭曼倩側過身,拱手道:「崔宗主真不是一般的見多識廣,連這些別家山頭的密事和文廟那邊的內幕,都能夠如數家珍?」崔東山一本正經道:「這算什麼,我連你家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君,跟皚皚洲韋赦的那點故事,早年她是如何夢遊鶯花洞天,怎就跟陰神出竅遠遊的韋赦不打不相識,又為何最終老死不相往來,遺憾未能結成道侶,都曉得嘞。怕不怕?就問你怕不怕吧。」郭曼倩一時語噎,連他這個浚縣郭氏的宗房子弟,都只是依稀聽說過些小道消息,跟這個崔宗主說的,不太一樣。家族內部,都是說那位自號七十二峰主人的大修士,對自家老太君屬於一見傾心。但是家族當年正值風雨飄搖之際,老太君不願留下一個爛攤子,遠嫁別洲,那會兒已是飛升境的韋赦,自然更不可能入贅浚縣郭氏,才導致這樁山上姻緣未能圓滿……至於那處始終無主占據的鶯花洞天,是山上極負盛名的形勝之地,因為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異於外界,故而天材地寶的孕育和生長速度,都要遠遠快於別處的風水寶地。

  也難怪會有大修士評價此地一句,「就這一畝三分地,隨便施點肥,澆點水,長出來的全是金子銀子。」「跟著張直混,三天餓九頓,連個宗字頭門派的祖師堂座椅都坐不上,能有啥意思,如今我那邊,正是用人之際,很缺能人異士,我覺得你們幾個,都是有真本事的,不如跟我一起精誠合作,披荊斬棘……不整這些虛頭巴腦的,反正就一句話,最實在的,哥幾個一起悶聲發大財?」

  吳瘦眼觀鼻鼻觀心,一言不發。

  敢情這是過江龍碰上地頭蛇了?

  到底是那位年輕隱官的授意,還是崔東山自作主張?

  陶弘行與郭曼倩對視一眼,俱是神色凝重。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小心上了一條賊船,船主就開始得寸進尺了?

  霎時間氣氛凝重起來,還是羅巾打破沈默,率先開口問道:「崔宗主是在說笑話嗎?」

  「是的!當然啊,不然我這麼公然挖牆腳,像話?」

  崔東山點頭道:「老弟這不是看你們既不下筷子吃菜,也不喝酒,就想著逗個樂子,緩解一下尷尬氣氛嘛。」

  郭曼倩幾個,心中都有個不約而同的想法,這個人腦子有病吧?

  吳瘦大致猜出幾位同僚的心思,你們才知道崔宗主需要找個郎中看病啊。崔東山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說道:「我就不坐下來蹭吃蹭喝了,只說這盤四人份的烤魚,憑空多出個下筷子的人,你們可以不介意,反正我是過意不去的。我今天來這邊,就是跟你們商量個事,別緊張,芝麻大小的事情,你們是爽快人,我也是有一說一的實誠人,馬上就可以談妥敲定的,小事,都可以繞過張直,比如以後我家山頭對外出售的貨物,建造在桐葉洲大瀆沿途的各地包袱齋,有一家算一家,都得專門騰出幾個貨架,幫忙賣東西,賺多少是多少,鋪子那邊不能抽成,都是能夠讓人見了就挪不開眼、兩條腿走不動道的鎮店之寶,大開門的尖兒貨,能幫你們吸引多少的人氣?!當然了,你們幾個不用謝我,都是一見如故的朋友,談錢就傷感情了。如果你們一定要給錢,無妨,傷我的感情,小弟我倒是也能勉強接受。」

  這是在跟我們桐葉洲包袱齋,明目張膽收取保護費了?「再者,包袱齋既然開門做生意,每天迎來送往,估計總能碰見一些個資質不錯的修道胚子,就勞煩諸位,幫老弟說幾句好話,引薦一二。其中若有年紀輕輕的天才劍修,那就更好了。」

  「接下來這第三點呢,又分幾個小的注意事項,算了,站著說話腰疼,我還是坐下聊吧,咱們邊喝邊聊……」

  好個崔宗主,你他娘的這也叫「商量個事」?

  崔東山笑道:「鄰里和睦,比啥都強。」

  羅巾說道:「不用聊第三件事了,我現在就可以直白無誤告訴崔宗主,根本沒得聊。」

  崔東山說道:「做買賣嘛,別意氣用事,漫天開價坐地還錢,有來有回,才有樂趣。」

  陶弘行搖頭說道:「用不著。」

  郭曼倩冷笑道:「今兒算是長見識了。」

  吳瘦難得硬氣一回,「崔宗主誠意不夠,確實很難繼續聊下去了,不過買賣不成仁義在,大家都別傷了和氣。」

  崔東山問道:「真不聽聽第三件事?」

  羅巾說道:「就別傷和氣了。」

  這就是下逐客令了,提醒崔東山再聊下去,桐葉洲包袱齋跟青萍劍宗可能就要撕破臉皮了。

  崔東山自顧自從兩邊吳瘦和郭曼倩,各取一根筷子,再俯身探臂,從桌對面拿來一壺羅巾手邊的薏酒,陶弘行身前的一隻酒碗。

  白衣少年倒滿了一碗酒,再將一雙筷子,擱放在白碗上,微笑道:「我們今夜有魚吃,好兆頭,肯定年年有餘。」

  一個手持行山杖的「青年」走入館子,笑道:「崔宗主,不妨說說看第三事,他們耐心不夠,我倒是願意聽聽看。」

  正主終於來了。

  崔東山微笑道:「未來桐葉洲中部,大瀆沿岸,幾十座仙家渡口幾十座包袱齋,你們吃得飽麼?」

  張直坐在桌對面,笑問道:「怎麼講?」

  崔東山說道:「不如讓這桐葉洲,一洲渡口皆有包袱齋?」

  張直問道:「注意事項呢?」

  崔東山說道:「比如讓一洲山河,各國京城亦有包袱齋。」

  張直再問:「還有嗎?」

  崔東山說道:「再比如同理,讓扶搖洲亦是如此。」

  張直沈默不語。

  崔東山笑道:「怕撐到?暫時吃不下的,可以餘著嘛。今年餘到明年,年年好過一年。」

  張直笑道:「作得準?」

  崔東山問道:「就不問我是誰?」

  張直果然問道:「你是誰?」

  崔東山掏出一把扇子,「我是先生的得意學生崔東山啊。」

  張直笑道:「陳先生挑學生的眼光,崔宗主選先生的眼光,看來都很好啊。」

  崔東山滿臉狐疑狀,「不是說反話?」

  張直笑道:「真心話。」

  有一位相貌極為俊美的青年修士,身穿一件碧綠法袍,獨自走在燈火輝煌的京城內,皮囊出彩,可謂雌雄莫辨,反正都當得起「美人」一說。

  故而此人走在路上,男子也看,女子也看。

  正是桐葉洲鎮妖樓飛升境修士,青同,反正閒來無事,他就來這邊湊熱鬧。

  這一路上,沒走幾步路,遠遠近近,就被青同發現了好幾股氣息深重的練氣士。

  「呵,水淺王八多。」起先雲岩國秦氏皇帝和滿朝文武官員,都不由得擔心作為首善之地的京師,一下子湧入這麼多的練氣士,會不會出現那種極容易變成裡外不是人的衝突,不曾想是他們多慮了,至今為止,竟然尚未出現一起外鄉修士欺淩本地百姓的官司,雲岩禮部和刑部官員,原本一顆心都快吊到嗓子眼,就怕今夜在這天子腳下鬧出點麼蛾子,明兒朝會就被皇帝陛下責罰丟了官,這會兒感覺終於可以把心放回肚子了。

  青同突然停下腳步,一臉匪夷所思。怎麼是她?來這裡做什麼?就不怕被砍嗎?只見道路前方的一個路邊燒烤攤子,有個姿色平平的婦人,荊釵布裙的寒酸裝束,帶著個精怪出身的少女,婦人吃得矜持,少女吃得滿嘴流油,兩隻手分別攥著一大把烤串,臉龐洋溢著幸福。

  婦人轉過頭,微笑道:「青同道友,又見面了。」

  舊王座大妖仰止,小河婆甘州,如今是她的記名弟子。

  飛升境修士,隱匿氣息的手段,堪稱爐火純青。同境修士之間,很難憑藉類似掌觀山河的手段獲知真相。

  青同立即壓下心中漣漪,坐在桌旁,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

  少女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青同前輩,這麼巧啊,放開吃,我請客!」

  青同搖搖頭,笑著婉拒道:「我就算了,吃不慣這麼油膩的。」

  「老闆,再來十串烤魷魚哈!」

  少女一邊用實際行動證明這份街邊美食的靠譜,一邊繼續勸說道:「好吃得一塌糊塗呢,青同前輩,你先嘗嘗看,這就叫不試不知道,一試嚇一跳!」

  青同欲言又止。

  因為並不清楚仰止跟陳平安到底是如何約定的,青同擔心畫蛇添足,落個兩邊不討好,還是不多說什麼了。

  仰止說道:「我又不蠢,一清二楚。」

  青同神色複雜道:「那你還來。」

  乖乖躲在那位小夫子幫你圈定的方圓千里之地,不好嗎?仰止神色淡然道:「我要只是一味躲著,你信不信,他遲早有一天會主動找上門去,我能在那邊躲幾年?一百年,一千年?如果假定那場問劍,一定會到來,我還不如趁著現在,還可以出門多逛一逛,吃一吃各地美食。」

  青同忍不住問道:「你就不怕路上遇到那個米裕?」

  仰止笑道:「畢竟暫時只是一個仙人而已,砍得死誰呢。」

  青同無奈道:「你倒是看得開。」

  仰止轉頭朝燒烤攤老闆那邊伸手招呼道:「各加十串羊肉和鴨胗,胡椒粉多撒些。」

  攤子老闆大聲笑道:「好嘞,客官等著。」

  仰止收回視線,「真不嘗嘗看?滋味不錯的。」

  青同還是搖頭道:「真別勸了,又不是桌上勸酒。」

  仰止打趣道:「我這徒弟,是想著你這個當前輩的大財主,回頭能夠順便把賬結了,我不一樣,是真心跟你推薦這種美食。」

  被師父揭穿那點小心思的少女河婆,她只是低頭,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青同問道:「難道你就是那個景行?」

  仰止點頭道:「在外遊歷,總得有個方便行走的身份。」

  原來化名「景行」的仰止,搖身一變,成了大泉王朝的記名供奉,外界只知道她是一位來自中土神洲的玉璞境女修。因為先有金甲洲武學第一人的韓光虎,跨洲至此,受邀擔任大泉姚氏的國師,故而這個憑空出現的「景行」,並非曾掀起太大的波瀾。即便山上修士聽說了此事,也只當是大泉王朝如今氣數鼎盛,不會多想。

  仰止突然說道:「桃亭也來了。」

  這廝故意放出了一點大道氣息,並未刻意收斂全部道氣,所以仰止一下子就察覺到對方的存在。

  青同笑道:「單論道齡,他算我們的晚輩吧?」

  仰止說道:「這種話,我當面說得,你還是算了吧。」

  青同雙臂環胸,「一棵庭中樹,一條看門狗,誰也不比誰好,怎就說不得了。」

  仰止自嘲道:「再加上個階下囚。」

  一個精神瞿爍的黃衣老者,雙手負後,散步在京城夜市。老神在在,默默查探著一些個練氣士的虛實,附帶點評一句,這個不濟事,紙糊的玉璞境,這個還是太弱,果然是浩然的元嬰只能當蠻荒的金丹看……咦,這個還算有點嚼頭,竟是一位仙人境的鬼修?他身邊兩個,好像也都不含糊,桐葉洲哪家山頭,有此底蘊?

  正是離開李槐身邊的蠻荒桃亭,如今名動浩然的嫩道人。此次「擅自」趕來桐葉洲,嫩道人動身之前,非要讓李槐在老瞎子那邊打好招呼,還幫李槐找了一堆正當理由,否則嫩道人根本不敢離開寶瓶洲,怕就怕離開李槐身邊沒幾步,就已經被神通廣大的老瞎子拽入夢中,至於後果如何,嫩道人都不敢多想。既然嫩道人是去桐葉洲幫陳平安做大事,李槐當然沒有異議,就用上老瞎子傳授的一門秘術,與十萬大山那邊聯繫上了,老瞎子一聽到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明顯就有點神色不悅了,一聽就不是自己弟子會說的話,虧得李槐見機不妙,就用上了自己的說法,說嫩道人既然是你給我安排的扈從,難道我還不能使喚他了?老瞎子一聽,覺得有道理,只是讓李槐捎句話給那條看門狗,如果李槐在此期間,有任何的意外,浩然嫩道人也好,蠻荒桃亭也罷,就自個兒去十萬大山,先挖個坑,再把自己埋了。

  在十萬大山之外,嫩道人說話做事,有多跋扈,在老瞎子那邊,嫩道人就有多狗腿,夾著尾巴做人。

  京城一處不起眼私宅內,李拔正在書房看著一幅掛在牆上的桐葉洲中部形勢圖,鬼仙黃幔就坐在一旁,內心微動。

  李拔問道:「有人暗中窺探此地?」

  黃幔懶洋洋說道:「吃不準。」

  東海水君府,設有三十六司官署,李拔就是經制司主官,而黃幔則是香火司的負責人。二月二龍抬頭。就是先前這天,就在巴掌之地的雲岩國京城內,組建了一座山上罕見的祖師堂。如今道號「焠掌」的李拔,就在祖師堂內占據一席之地。之前他們登岸好似遊山玩水散心一趟,在離開虞氏京城那座積翠觀後,身為東海水君的王朱,因為職責所在,仍需看著那條歸墟渡口航道,她就帶走了宮艶和王瓊琚,重新入海。她再讓李拔,鬼仙玉道人黃幔,武夫溪蠻,留在雲岩國京城這邊,按照與崔東山的事先約定,在那座滑稽的祖師堂裡邊,只需給自家水府的李拔,留一張椅子即可。至於仙人境的黃幔和九境武夫溪蠻,不用在那邊蹲茅坑不拉屎。

  當時王朱出手驚人,直接丟給崔東山一件青瓷筆洗樣式的咫尺物,裡邊裝著一萬五千多顆穀雨錢。

  這就意味著大瀆開鑿一事,中期所需的神仙錢,已經早早有著落了。

  除此之外,王朱跟崔東山提了個要求,多餘的穀雨錢,讓崔東山幫忙在積翠觀附近,幫水府建造一座陸地避暑別院。

  那個崔東山是個混不吝的,竟然直接就將那座積翠觀劃撥給了東海水君府。

  在屋外院子裡走樁練拳的溪蠻,笑道:「黃幔,找不找得到對方的蹤跡,我去會一會?」

  黃幔說道:「修士神識一掃而過,無跡可尋。真要順藤摸瓜,也不是不可以,就是難度不小,我得用上些獨門手段。」

  李拔搖頭說道:「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黃幔笑道:「虞氏王朝那邊,真就那麼算了?虞麟游如今好像就住在附近,一直提心吊膽。」

  李拔說道:「主人自己都說了是無聊之舉,我們就別小題大做了。」

  黃幔說道:「那這位太子殿下,就是虛驚一場了。」

  虞氏王朝的太子殿下虞麟游,如今就在京城內,他先前聽從了妻子的建議,先別急著寄信給天目書院告狀。

  事實證明,這個選擇無比正確,那位地位尊崇卻性情叵測的東海水君,好像就是根本忘了那件事。

  本會動搖虞氏王朝一國根本的大事,就這麼不了了之了?先前那個真龍王朱,咄咄逼人,非但沒有因為虞氏王朝新立年號「神龍」而領情,反而出言不遜,讓虞氏朝廷將那位曾經立下不世之功的武將黃山壽,告老還鄉!

  還威脅虞麟游如果不照搬,就不用當什麼太子了。言下之意,潛邸儲君都當不成,還怎麼坐龍椅。

  這次虞麟游壯著膽子趕來雲岩國京城,未必沒有與東海水君府主動示好的意圖。夜市那邊,黃衣老者眯起眼,對面走來的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就是瞧著有幾分憂國憂民,不錯,有幾分道行。又是個仙人?不常見。恐怕在蠻荒天下的家鄉那邊,這傢夥都算仙人裡邊能打的了。

  看不出來,桐葉洲還挺出人才啊。

  按照主人家鄉那邊的說法,就是糞堆裡出金子了?

  那人主動以心聲微笑道:「可是嫩道長?」

  嫩道人眯眼道:「你是?」

  對方自我介紹道:「我來自中土大龍湫,叫司徒夢鯨,道號龍髯。如今晚輩暫任桐葉洲小龍湫的代山主。」

  嫩道人點點頭,「哦,大小龍湫,聽說過。」

  看來鴛鴦渚那場鬥法,名氣不小,已經天下皆知了。是不是找個機會,再找個飛升境老修士幹一架?

  也就是跟著主人久了,耳濡目染,不然這句敷衍言語裡邊,可就要多出一個「沒」字了。

  嫩道人突然疑問道:「不是聽說小龍湫封山了嗎,司徒山主這是?」

  約莫是覺得這麼提問,有點打對方的臉了,要說自己那份結結實實的境界就擺在那裡,當然不怕對方一個仙人多想。只是今時不同往日,說話做事太不講究,容易連累主人李槐沒有好名聲,李槐要是受了委屈,老瞎子就會不開心,老瞎子不開心,他嫩道人不死也要掉半條命,反正道理就是這麼個道理。所以嫩道人立即變了嘴臉,擠出個自認為真誠的笑容,拗著性子拱手說著客氣話,「我只是隨口一問,道友切莫上心。若是有冒犯的地方,我在這裡跟龍髯道友賠個不是,真心實意道個歉。」

  其實司徒夢鯨也在疑惑,在鴛鴦渚那邊差點活活打死南光照的嫩道人,今夜怎麼如此好說話、懂得山上禮數了。司徒夢鯨按下心中納悶,笑著解釋道:「小龍湫確實封山,不過大龍湫聽說這邊要開鑿大瀆,就想著略盡綿薄之力,我在這邊處理過一些宗門事務,很快就會返回小龍湫。」嫩道人爽朗笑道:「龍髯道友何必著急趕回山頭,湊巧我也是剛到這邊,就沒什麼熟人,道友不如多待幾天,我們好好喝幾頓酒?敢問道友住在何處,可有空閒屋子,若是行個方便,我就不用費心思去找落腳地方了。」

  這趟出門,找機會多認識幾個山上朋友,以後陪著李槐出門遠遊,到哪裡就都混得開了。

  約莫是嫩道人表現得太過熱絡,讓司徒夢鯨有點措手不及。

  只是稍微思量一番,司徒夢鯨還是邀請嫩道人去自己住處飲酒。

  一個如今必然被文廟盯著的飛升境大修士,總不至於無冤無仇的,就來算計自己和大小龍湫。

  前些時候,青萍劍宗的仙都峰密雪峰,飛劍傳信一封,寄到了確實已經對外宣稱封山的小龍湫心意尖。

  看著那封署名青萍劍宗崔東山的書信內容,司徒夢鯨啼笑皆非,崔宗主你這是收破爛嗎?只是想到沸沸揚揚的大瀆開鑿一事,司徒夢鯨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位崔宗主的用意,在信上,對方建議他們小龍湫這邊,不用著急對外宣稱將那兩個譜牒除名的護山供奉,驅逐出境一事,可以丟到雲岩國這邊,不妨給它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不給工錢,當個十幾年的苦力就是了,這就叫小懲大誡。

  這是送上門的好事,司徒夢鯨若只是大龍湫修士的身份,可能還會覺得彆扭,不願將就。

  自己都將它們掃地出門了,沒理由再收回法旨。

  可既然如今當了小龍湫山主,就壓下心中那點不適,回信一封,答應此事,還在信上與崔東山致謝兩句。要不是已經封山,其實參與到大瀆開鑿當中,對小龍湫是個不錯的選擇。順著這個思路,司徒夢鯨只是稍作思量,就立即書信一封,寄到中土大龍湫,讓祖師堂派遣數位鏡工地仙,由他們領銜,各自帶一批親傳弟子和宗門外門弟子過來,一同到桐葉洲,為大瀆開鑿一事助一臂之力。用處不大,可多少是個心意,也算是桐葉洲小龍湫,在這件事情上邊表個態,好挽回一些山上口碑。

  已經擁有半部煉山訣的蠻荒桃亭,如今大名鼎鼎的浩然天下嫩道人。

  如果再加上秘密來此的曳落河舊主,蠻荒舊王座大妖仰止。

  這兩位飛升境大妖,一個搬山,一個倒海,俱是最拿手的本命神通了。

  魚鱗渡,一艘名為桐蔭的大型渡船,格外醒目。

  不單單是桐蔭渡船很扎眼,更因為如今這艘渡船之上,有個姓米的大劍仙,負責坐鎮桐蔭渡船。

  米劍仙只是偶爾會走出樓船散心,憑欄而立,白衣佩劍,風采卓絕。

  渡口這邊,常有各座仙府的女修在此徘徊不去,多是年輕女子,只求一睹米裕風采。

  每次米裕一露面,便有女子們的尖叫連連。

  作為大瀆開鑿一事的發起人之一,青萍劍宗此次出山,聲勢不小。

  由賬房先生種秋和首席供奉米裕領銜帶隊,景星峰曹晴朗,金丹劍修陶然,少年劍修何辜和於斜回隨行。

  元嬰境老虯裘瀆,來自上宗那邊的,有同樣是元嬰境的水蛟泓下,以及暫時還是龍門境的雲子。

  還有金師、摸魚兒和挑山工在內的傀儡,帶著一大撥用以開山卸嶺、開闢河道的符籙力士。

  今夜米裕正在親自待客。

  種秋和曹晴朗還真就不太合適。

  因為是兩位遠道而來的家鄉劍修,一少年模樣,一老嫗姿容。

  分別名為邢雲,柳水。

  他們剛來桐葉洲沒多久,先去了仙都山一趟,結果撲了個空,就直奔雲岩國京城。

  屋內,邢雲笑道:「你就是米裕?」

  米裕點頭道:「我就是。」

  幸好米裕在避暑行宮那邊待過,還經常給隱官大人打下手,做些秘錄歸檔的雜事,否則換成劍氣長城一般的劍修,還真未必知曉這兩位老劍修的來歷。

  兩位離鄉多年的老劍修,先前在米裕這邊,亮出了各自的本命飛劍,再給出一封齊廷濟的親筆信。

  密信末尾的花押,齊廷濟以劍氣做筆墨。米裕勘驗無誤,就算確定了他們的身份,再飛劍傳信一封,寄往落魄山霽色峰。

  邢雲疑惑道:「記得米祜小時候,模樣可不太湊合。」

  柳水點點頭,直言不諱,「比較醜。」

  邢雲忍不住問道:「你們兄弟倆,真是同父同母?」

  米裕微笑道:「是親兄弟。」

  這類不中聽的話,米裕在家鄉,早就聽得耳朵起繭了,從不上心。

  何況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言語都糙。

  如孫巨源那般喜好附庸風雅的,畢竟是少數。

  至於太象街陳氏家主陳熙,那是真有學問。只是米裕比較奇怪一件事,邢雲和柳水,是一個輩分的劍修,兩人年齡相仿,雙方的本命飛劍,「高燭」與「新月」,「祠廟」與「香火」,亦是絕配,但是兩人卻各自看不順眼,按照避暑行宮的秘錄檔案顯示,他們若是結為道侶,各自境界修為都可以拔高一大截,但是他們當年離開劍氣長城的理由,竟然都是因為不願看見對方。

  柳水猶豫了一下,還是坦誠說道:「在蠻荒天下,我見著了隱官蕭愻,她沒有為難我,否則我根本沒辦法活著瞧見城頭。」

  邢雲顯然也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嗤笑道:「誰不知道你小時候就是隱官蕭愻身後的跟屁蟲,她放過你,不奇怪。」

  他們好像還是習慣稱呼蕭愻為隱官。

  柳水冷笑道:「你比我好到哪裡去了,就會對董老兒溜鬚拍馬,求著他傳授上乘劍術,傳給你了沒有?學到幾分了?」

  米裕不願意摻和這種拌嘴。

  屋內就這麼沈默下去。

  邢雲緩緩道:「高承怎麼死了。」

  柳水說道:「你怎麼不說周澄怎麼死了,如今都快心疼死了吧。」

  邢雲再次默然。

  米裕問道:「喝點酒?」

  柳水朝邢雲那邊抬了抬下巴,說道:「給他來兩壺,好借酒澆愁。」

  邢雲冷哼一聲,站起身,離開屋子,去船頭那邊透口氣。

  老嫗瞥了眼掛在牆壁上的一把佩劍,目露贊許神色,說道:「不錯。」

  米裕說道:「醇儒陳淳安,曾經贈予月色,還幫忙煉劍,我這把佩劍才有如今的品相。」

  老嫗疑惑道:「陳淳安那樣的讀書人,願意跟你這種人有交集?」

  米裕笑道:「歸功於隱官大人。」

  老嫗問道:「你好像很認可陳平安?」

  米裕說道:「柳前輩最好稱呼一聲陳隱官。」

  老嫗笑呵呵道:「就因為他是你們上宗的宗主?」

  米裕答非所問,「論戰功,按照避暑行宮的計算方式,你們兩個加起來,都不如我一人。論境界,我是劍仙,你跟邢雲都只是玉璞境劍修。」

  老嫗故作恍然道:「原來如此。」

  米裕微笑道:「在劍氣長城,道齡當不了飯吃,也當不了酒喝。」

  老嫗站起身。

  米裕跟著起身,「兩位前輩,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可別因為自己的待客不周,把柳水和邢雲趕去龍象劍宗了。

  柳水笑道:「再看看。」

  到了船尾那邊,老嫗抬起手,輕輕捋過鬢角。

  誰年輕那會兒,還不是個美人呢。

  一座京城鴻臚寺名下的公館,幾乎每隔幾天,劉幽州就會更換一處風景不同的「螺螄殼」道場。

  書房內,鋪有一張竹席,劉幽州正一手持筷,一手捧著螺螄粉,在那兒狼吞虎咽,視線卻是盯著牆上的一幅地圖。

  一條未來大瀆的綿延河道,在地圖上用不同顔色標注出來,就像一根五顔六色的繩子。每段好似竹節的,就是一段水域,各方勢力,各自負責一段大瀆的開鑿事宜,定下工期,不得延誤,如果某方勢力進展順利,可以受邀幫忙其餘力有未逮的勢力,花錢消災,免得被祖師堂追究誤工。至於「合龍」之事,祖師堂那邊,安排有專門的仙師負責此事。當時在場的各國官員,幾乎都是人精,在心中迅速盤算了一下,一下子就看出這種評定功績的算法,極其有利於他們這些山下勢力。所以他們,各有先後,看了幾眼坐在祖師堂對面的那些山上神仙,你們真就沒有一點異議?

  禮部刑部,出供奉仙師,工部派遣各種匠人和服役百姓,戶部掏腰包出錢。

  大瀆水路,儘量繞開各國五岳和那些山神祠,免得犯了山水相衝的忌諱,當然如果有某國朝廷願意更換舊址,另說。

  大大小小,大瀆途徑五十二國,即便近期又有新國建立,也不會超過六十。

  其中又有三十四個擁有宗主國的藩屬朝廷,若非特殊情況,是無法參與祖師堂議事的。

  所以此次「祖師堂」議事,就有不少小國君主、將相公卿來此,或與宗主國打點關係,希冀著能擁有一席之地,或是乾脆來這邊抗議,駡街的都有。位於一洲中部的大伏書院,有副山長魯縞親臨,帶著個賢人楊朴。南邊的五溪書院,是副山長王宰帶著一位君子,唯獨北邊的天目書院,比較奇怪,竟然只來了一位君子。照理說那個氣勢淩人的副山長溫煜,於公於私,他怎麼都該露面的。

  不過這幾位桐葉洲書院副山主、君子賢人們,其實就只是走個過場而已,列會旁聽。

  不出所料,除了賢人楊朴,他們陸陸續續都已經離開雲岩國。

  還有幾件意料之外的趣事,比如小龍湫那邊,請來了一批來自上宗大龍湫的鏡工。再就是如今連同山主加供奉才三位的太平山,竟然也出現了一撥氣象不俗的練氣士,看樣子,境界都不低,而且肯定來自別洲,因為他們剛剛才開始學才開始學習桐葉洲雅言。

  當然最為矚目的,還是那條由過江龍變成地頭蛇的青萍劍宗。一般情況,外鄉勢力在一洲開宗,想要站穩腳跟沒那麼容易的,也就是桐葉洲了,北邊,桐葉宗形同封山,昔年那場聲勢浩大的桃葉之盟,如今就變得有點尷尬了。由於大泉王朝與蒲山雲草堂,而金頂觀和白龍洞等仙府,則好像被排除在外,一下子就有了貌合心離的跡象。而且一旦錯過這場盛事,金頂觀與,在桐葉洲山上說話的分量,自然而然會大為削減。

  在那座祖師堂擁有兩把椅子的,都在情理之中。所以一些個中途臨時增添座椅落座的,反而比較惹人注意,比如中土玄密王朝鬱氏的女子武夫,郁狷夫。

  尤其是那劉幽州。好傢夥,這可是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劉聚寶的獨子!

  有好事者評論,如果說那幫吃飽了撐著的男子,都是奔著蒲山黃衣芸、大泉女帝她們來的。

  那麼至少半數的仙子,可就都是奔著劉幽州而來!什麼榜下捉婿,算個屁,能跟直接給劉氏當兒媳婦媲美?

  此外還有大崇王朝的工部侍郎師毓言,一個據說已經浪子回頭的昔年癡情種。

  為了給雲窟福地的花神山胭脂榜一位仙子捧場,不惜動用公款,差點被震怒的皇帝陛下,直接下令拖出去砍頭拉倒。

  就是這麼個出身官宦世族的年輕人,本該細皮嫩肉才對,不曾想曬得漆黑,身材結實,讓人一下子都沒認出來。

  書房內,還有皚皚洲唯一一位止境武夫沛阿香的嫡傳弟子,出身雷公廟的女子宗師,柳歲餘。

  她站在桌旁,看著桌上一幅出自劉幽州手筆的「傳世畫作」。柳歲餘笑道:「這幅畫要是被陳平安或者曹慈看到,估計你要吃不了兜著走。」

  原來劉幽州畫了一幅名動天下的功德林「青白之爭」。

  白衣曹,青衣陳。

  倆止境武夫,就跟市井潑皮鬥毆一般,扭打在一起,其中曹慈,鼻青臉腫。

  劉幽州咧嘴一笑。

  柳歲餘問道:「跟雲岩國秦氏皇帝談好了,你真打算將一國出産的墨錠都給包圓了?」劉幽州點頭道:「墨出雲岩,獨步一洲。這麼好的墨,肯定不愁銷量,以前不太掙錢,只是受限於銷路太過單一。剛好我們劉氏最不缺的,就是商貿航線,無非是在家族渡船的單子上邊,加上雲岩墨一項,又不占多少地盤。我粗略算過,利潤不低。我只擔心幾十年過後,銷路徹底打開了,雲岩墨的産量反而跟不上。」

  柳歲餘打趣道:「生意經真是天生的?」

  劉幽州笑道:「只是看得多了。」

  柳歲餘一笑置之。劉幽州突然問道:「柳姨,除了幾個洲是想要跟蠻荒天下報仇雪恨,中土神洲、流霞洲呢,你說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那麼願意打仗?他們怎麼一點都不怕死呢。

  」柳歲餘隨口說道:「血性,利益,名譽,總歸是各有各的理由。只說山上的練氣士,能夠被祖師堂年譜記錄在冊,就是個不容小覷的理由。至於山下朝廷的武將士卒,自然想著能夠在沙場建功立業,大概覺得可以進族譜和地方縣志,是一件很光耀門楣的事情吧。」

  劉幽州輕輕嘆息一聲,繼續吃著螺螄粉,書房內響起呲溜聲。

  柳歲餘好奇問道:「顧璨說的那件事,考慮得怎麼樣了?」

  劉幽州說道:「再等等看。」

  柳歲餘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多嘴一句,最好別跟顧璨這種人走得太近。你如果不是劉幽州,還好說。」

  劉幽州說道:「我要不是劉幽州,顧璨還找我做什麼。」最近柳歲余又從郁狷夫那邊套出些話來,知道了更多的內幕,那場發生在蠻荒天下的狹路相逢,浩然這邊,是曹慈負責先手,勢不可擋。不過最後收官的,奠定勝局的修士,卻是白帝城的顧璨,正是他的一記神仙手,配合曹慈遞出的十一境一拳,才打破僵局。心性堅韌如郁狷夫,與柳歲餘聊起這件事,都有幾分心有餘悸,由此可見,那場廝殺的凶險程度。

  蠻荒天下那邊,占盡天時地利,有竹篋,流白,秋雲,魚素,窈窕,子午夢,金丹,元嬰,玉璞,瀲灩。

  浩然天下這邊,唯有人和相對占優,有曹慈,傅噤,元雱,顧璨,郁狷夫,純青,趙搖光,須彌,許白。

  當然還要外加一位道號崩了真君的姜尚真,和一個飛升境散仙,道號青秘的馮雪濤。

  風來海立,雲抱山行。

  拂曉時分,一身道士裝束的劉茂,與一位儒衫男子,在桐葉洲西海邊並肩而立,帶著淡淡腥味的海風撲面而來。

  後者做出一個古怪姿勢,他伸出一隻手,掌心朝上,再抬起一隻手,掌心朝下。

  先前在那雲岩國京畿之地的一處赤縣,被崔東山找到了一位由桐葉洲文運凝聚而成的書生。

  此人給自己取了個不知是化名還是道號的說法,稗官。

  如今他已是仙都山密雪峰的客卿,比較古怪,並非是青萍劍宗的記名客卿,有點類似家族清客的身份。

  崔東山承諾此人,以後可以一起去中土文廟,找經生熹平請教學問。

  劉茂從懷中摸出一本經由文廟許可刊印的天象列星圖。他們身後不遠處就是那座海龍山。在山中道觀內,作為最大香客和金主的崔東山,秘密建造出兩座建築,分別用來夜觀星象和測量東海水運。劉茂如今已經結丹,等到大泉王朝工部公務結束,他就會來此修道,幫助崔東山秘密打造出一架天象儀和地動儀,圖紙當然都是崔東山繪製而成,精通術算的劉茂至多就是負責……打雜和兩架儀器的後期維護。

  稗官問道:「龍洲道人,你何時歸還那些雕版?」

  劉茂憋屈不已,總不能說那崔宗主是在血口噴人,故意栽贓嫁禍吧?

  稗官退讓一步,「我可以花錢買回。」

  劉茂既然不能解釋什麼,就乾脆破罐子破摔了,「免談。」

  稗官皺眉道:「真是你偷走的?!」

  好似滿褲襠黃泥巴的劉茂,深呼吸一口氣,「隨你怎麼說。」

  稗官蹲下身,掬水在手。

  唯有大水通海,才能稱之為瀆,但這還只是必備條件之一。就像大泉王朝的埋河,蒲山附近的入海沛江,「東海婦」寇渲渠,與當地水神青洪君,就未能成為江水正神,再有那條長達萬里的磷河,就只有幾位河伯,金玉譜牒上邊的神位,最高只有從七品而已。但是浩然天下,有兩條水脈不過三四千里的入海江河,依舊獲得了大瀆稱號。

  稗官將手心海水重新歸還大海,說道:「聽說劉觀主所在的大泉王朝,有一座極具規模的山上船塢?另外還有一座正在建造?」

  劉茂點頭道:「陛下雄才偉略,眼光極遠。」這種建造仙家渡船、尤其是跨洲渡船的船塢,極其耗費國力,可能需要耗時五年到十年,才能建造出一個渡船胚子,距離真正「下水」,更有很長一段時日。自己來打造跨洲渡船,這在桐葉洲是開創性的舉措,可謂破天荒了。

  稗官說道:「比起寶瓶洲的大驪王朝,差距仍然不小。」

  劉茂說道:「這麼說,沒意思。」

  別說是大泉王朝,就算是浩然天下的舊十大王朝,又有誰能夠像大驪宋氏那樣,持續不斷打造劍舟和山岳渡船,就跟……放風箏和下餃子似的?

  劉茂想起一事,先前崔東山帶他去往雲岩國途中,曾有一問。桐葉洲曾經屬於大洲,本土修士一個個眼高於頂,但是偏偏這麼個地方,既無一艘跨洲渡船,也從不想著擁有一條大瀆,這般閉關鎖州,難道真的只是喜歡窩裡橫?桐葉宗杜懋也好,玉圭宗荀淵也罷,他們都不是笨人吧?如果將一座桐葉洲陸地,看成是一座山,你覺得此舉?

  當時劉茂不假思索,便有兩個字脫口而出,「封山。」

  崔東山點點頭,「誰說朽木不可雕,分明可以嘛。」桐葉洲的宗門,故意不去劍氣長城,未能從劍氣長城那邊搬運劍道氣運反哺一洲,久而久之,使得劍修零落,不成氣候。三千年前,尚未出現斬龍一役,北邊的寶瓶洲,只說古蜀地界,便是劍仙如雲,劍光四起。劉觀你當真以為桐葉洲的修道之士,不羨慕,不嫉妒?之後寶瓶洲氣數衰減,三千年河東三千年河西,風水輪流轉,桐葉洲開始俯瞰寶瓶洲,在這足足三千年期間,是有些謀劃的。只因為有人想要,靠著一種遠古的封山之法,鎖住一洲山水氣數,以便催生出一位類似合道地利的十四境。

  當然是個笨法子了。不過勝在穩當。如果不是那場蠻荒攻伐浩然的戰事來臨,桐葉洲被打成了一個八面漏風的篩子,否則這裡確是有幾分機會的。可能是杜懋,也可能是荀淵選中的姜尚真,或者是韋瀅,總之都有機會去爭一爭。

  離開京城之前,負責督造雞距筆的劉茂,與皇帝陛下又見了一面。

  姚近之抬頭望向天幕,當時與劉茂笑問一句,「你看過黑雲嗎?黑雲壓城的那種黑雲。」

  劉茂被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給問住了,好在皇帝陛下沒有賣關子,繼續說道,據說大驪王朝的浮空劍舟,數量足夠多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畫面。

  劉茂孩子的大泉蜃景城有個說法。

  女帝姚近之,曾經在御書房,她手持一根泛黃的竹制畫桿,重重敲打在大泉王朝在內的數國版圖上,邊境,腹地,京城。

  她與一衆廟堂重臣,疾言厲色道,一個強國的基礎,是領土,領土,還是領土!

  桐葉洲北方,天目書院。

  副山長溫煜外出一趟,將北地王朝、諸多小國都逛了一遍,除了極個別朝廷,溫煜都沒有顯露身份。

  就像一場不動聲色的京察大計。

  得知溫山長返回書院,原本還有幾分輕鬆的求學氛圍,頓時為之肅然。

  溫煜在書院,主要是負責兵略、術算兩科的教學,其實他並不是那種板著臉授課的道學家,相反,溫煜開課授業時,言語風趣。

  但是書院上下,從君子賢人到所有學子,就是對這位溫山長最是心生敬畏。

  溫煜下船後,沒有返回自己書齋,徒步去往書院後山,等他來到一座僻靜院落,山長范簡淡和副山長康闓,兩位老夫子,都已在院門口等著。

  溫煜與他們作揖行禮,在門口閒聊了幾句,其實詳細情況,範山長已經通過書信與溫煜通過氣。

  那個真名「龍宮」的呂碧籠,她表面上是積翠觀的觀主,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更為隱蔽的真實身份,是萬瑤宗的祖師堂嫡傳弟子。

  她早年離開宗門,孑然一身來到桐葉洲,就是奔著將來躋身上五境、為萬瑤宗創建出一座宗門去的。為此宗主韓玉樹不惜私下傳授給她兩門極其上乘的古老道法,呂碧籠才可以躋身元嬰,還與她承諾,事成之後,不但允許她自主擴大她那條道脈,將來萬瑤宗也會按時送給她一撥撥修道胚子,在萬瑤宗祖師堂內,她這條道統法脈,可以至少擁有兩個席位。等到妖族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攻占桐葉洲絕大部分地盤,按照三山福地萬瑤宗的授意,是讓她儘量保住虞氏王朝的元氣,躲入青篆派那座山水秘境避難。等到妖族退出浩然天下,萬瑤宗又下了一道旨令給她,暗中吞並那個只有兩位金丹修士的青篆派,希望她能夠在此基礎上,再起一座宗門。如此一來,等到萬瑤宗,憑藉神仙錢砸出來的「戰功」,在桐葉洲創建下宗,再等呂碧籠將來成功躋身玉璞境,青篆派就可以順勢更換為青篆宗了,而她「閉關破境」之前,先找機會加入萬瑤宗,成為譜牒修士,到時候萬瑤宗就可以順勢升為「正宗」,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

  之前書院已經「提審」過龍宮一次,已經豁出性命去的「積翠觀呂碧籠」,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只是天目書院這邊尚無定論,龍宮對此心知肚明,是在等那個副山長,溫煜。

  之前在積翠觀,那個至今不知真實身份的白衣少年,就曾用了個溫煜的身份來嚇唬她,而且效果很好。

  因為溫煜三人都懸佩有一塊象徵身份的山長玉牌,得以無視院子的山水禁制,步入其中。

  被拘押在此的龍宮,事先得到通知,已經站在正屋門外,恭迎三位書院山長,與他們施了個萬福。

  等到龍宮見到了這個真正的書院溫煜,不知為何,第一眼,龍宮就對這位年輕儒生感到畏懼。

  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窟,有一種不由自主的背脊發涼。

  她當然也怕那個白衣少年,但是更多的感覺,還是荒誕多於敬畏。

  所以溫煜看了眼龍宮,她便下意識低下頭去,不敢與之對視。

  兩位老夫子對視一眼,都覺得好笑。

  果然還得是咱們溫副山長出馬才行啊。

  雖說是囚犯,可龍宮在書院這邊,除了無法離開院子,其實並無一位階下囚的該有「待遇」,院內書籍頗多。

  當下桐葉洲山上山下,已經有了個心照不宣的共識。

  做了虧心事,就別落在天目書院溫煜的手裡。

  山下,在可輕可重之間,天目書院興許可以從輕發落,可是山上修士一旦違禁,書院卻是一律從重從嚴。等到三座書院陸續重建完畢,尤其是溫煜擔任天目書院的副山長,很快桐葉洲這邊就琢磨出些門道了,所以桐葉洲北方的山上修士和本土妖族,做賊心虛又覺得紙包不住火的,都會主動去中部的大伏書院或是南邊的五溪書院,寧肯繞遠路,冒風險,也不去有個溫煜的天目書院,那不叫自首,簡直就是自投羅網,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

  因為所有定罪和責罰,三座書院都會第一時間對外公布。

  毫無懸念,天目書院對待練氣士的懲罰力度,要遠遠重於大伏和五溪書院。

  跨過正屋門檻,三位山長坐在一排,龍宮單獨站在對面。

  等到范簡淡和康闓落座,溫煜這才坐下,朝對面的元嬰境女修伸手虛按兩下,「既然尚未定罪,不用太過拘謹,坐下聊。」

  龍宮聞言便是瞬間心弦緊綳起來,溫煜這句話,其實不說更好。

  她坐在椅子上,如坐針氈。

  「萬瑤宗要麼是與蠻荒妖族早就暗中勾結,要麼是有意瞞報情報,屬於知情不報,在我看來,明顯前者可能性更大。」

  今天溫煜的第一句話,就等於為今天尚未開始的審問,提前下了個結論。不光是龍宮,更加針對萬瑤宗和宗主韓玉樹。

  山長范簡淡一言不發。溫煜繼續說道:「龍宮離開萬瑤宗之時,距離蠻荒妖族大舉進攻劍氣長城,這中間隔了太久,萬瑤宗派遣她來到桐葉洲,化名呂碧籠,進入洛京積翠觀,擔任虞氏王朝的護國真人,再領著一大幫人躲入青篆派,這一系列作為,環環相扣,萬瑤宗和韓玉樹,顯然是有備而來。」副山長康闓忍不住說道:「韓宗主是一位老資歷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處歷史悠久、傳承隱蔽的古老秘境,韓宗主就不能是通過秘術、卦象來推測出……天時有變?然後為此早作謀劃?雖說三山福地有獨善其身的嫌疑,只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來韓玉樹並非儒家子弟,再者萬瑤宗又與文廟素無聯繫,溫山長如此斷言,會不會有點不妥?」

  畢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腳,外界不清楚,文廟和書院這邊還是有點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遠古道場之一,所以可能有些術法神通的玄妙傳承,是外界修士無法接觸到的獨一份學問。假定韓玉樹確實推算出後來的那場戰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結果,清晰還是模糊,在這麼個天大事情上,要求萬瑤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廟,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真當中土陰陽家陸氏是酒囊飯袋嗎?就你一個地處偏遠的萬瑤宗,算得準天機,看得清楚星象?

  何況不談整個浩然天下,只說中土神洲,奇人異士極多,除了陸氏,精通天象、占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萬瑤宗坐擁三山福地的底蘊,想要有朝一日打開大門,同時擁有上下兩宗門,再通過你在外邊的鋪墊,完成一鼓作氣躋身正宗祖庭的壯舉,不是不可能。」

  只是通過這一系列縝密謀劃,就以此來斷定萬瑤宗和韓玉樹暗中勾結蠻荒妖族,終究沒有證據。

  山長范簡淡,出身亞聖一脈,是亞聖的入室弟子。

  副山長康闓則出身春秋學宮一脈,文脈屬於在顯學隱學間更替數次的公羊派。

  所以溫副山長的第二句話,就很溫煜了,「我已經通過不同的渠道搜集資料,仔細研究過萬瑤宗,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你們勾結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從有,疑罪從無,兩種判案方式,是一個天一個地。

  溫煜的行事方式,很簡單,不是書院來找證據,最終定你韓玉樹的罪。

  而是你韓玉樹必須自己去找證據,再主動來與書院證明自己的清白。

  龍宮霎時間臉色慘白。

  溫煜語氣淡然問道:「韓玉樹如何保證你無異心,不會投靠桐葉宗或是玉圭宗,選擇在外邊自立門戶?」

  龍宮答道:「萬瑤宗能給的,桐葉洲宗門給不了。」

  她詳細解釋了自己為何有此說。龍宮的傳道人,是位老元嬰,是萬瑤宗的祖師堂供奉,逝世已久,作為大弟子的龍宮,就成了她這支道統法脈的頂梁柱,要替師父幫著守住家業,只是香火凋零的這一脈,如今連同龍宮在內,就只剩下六人了,而且其餘五人,都是中五境練氣士,資質最好的一位師侄,也才是龍門境,所以龍宮才會這麼想著重新將自家道統發揚光大,要說她轉去依附桐葉宗或是玉圭宗,以韓玉樹的手段,恐怕她這一條道脈就算徹底斷絕了。

  溫煜問道:「韓玉樹在你身上既然設置了一道宗門秘傳的禁制,稍有異心,就會被他察覺到蛛絲馬跡,能夠讓你立即身死道消,你為何還是主動趕來書院?」龍宮雖然心有疑惑,因為這些事,康副山長之前是詢問過的,不過她還是老老實實重述一遍,說是龍虎山外姓大天師,梁老真人幫忙抽絲剝繭。先前那個性情叵測的白衣少年,在積翠觀離別之時,傳授給她一個錦囊妙計,在書院溫煜這邊,遇到所有「說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這位大天師梁爽身上推。有了這個擋箭牌,保管性命無憂,何況你屬於自首,書院不會打死你的。

  溫煜與龍宮說道:「跟你同一法脈的萬瑤宗旁支修士,都會跟著韓玉樹一起來到書院。」

  龍宮鬆了口氣。

  等於是天目書院贈送給她的一張護身符了。

  免得萬瑤宗那邊與她秋後算帳,不敢跟書院掰手腕,就拿她這一脈修士撒氣。

  范簡淡說道:「溫煜,此事關係甚大,我們是不是需要立即稟報文廟?」

  副山長康闓點點頭,這麼做比較穩妥。

  溫煜卻說道:「當然需要稟報,只是龍宮這一走,很容易打草驚蛇,等到萬瑤宗回過神來,黃花菜都涼了。」

  「雖說洛京積翠觀那邊留了個傀儡,但是瞞得過一般的萬瑤宗修士,卻未必可以瞞過一位仙人境的韓玉樹。」

  「以書院的名義,寄信一封給韓玉樹,就說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讓他親自趕來天目書院,交代清楚所有問題。」

  范簡淡有點猶豫,「畢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韓玉樹還管著那座歷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們書院這麼做,會不會?」

  溫煜微笑道:「若是個十四境修士,我可能還真就請不動了。」

  言下之意,別說是仙人,就是一位飛升境大修士,也得趕來天目書院,與我溫煜說清楚。

  康闓說道:「從目前龍宮給出的證據來看,並不足以定萬瑤宗韓玉樹的罪。」

  溫煜說道:「等我問過了韓玉樹,自然就有證據了。」

  康闓趕緊看了眼範山長,好傢夥,這就開始低頭喝茶了,剛才咱倆都聽得聚精會神,也沒見你舉杯飲茶啊。

  康闓嘆了口氣,「溫山長,這麼做,好像不合乎規矩。」

  溫煜反問道:「文廟有哪條規矩,不允許一位書院副山長,邀請一位宗主來書院喝茶了?」

  在這桐葉洲,書院的讀書人,跟你講道理,就好好聽著。

  范簡淡跟康闓對視一眼,兩位老人都有些無奈。

  至於溫煜為何執意要讓韓玉樹親自趕來書院,兩位山長自然是知道緣由的。

  溫煜自有手段,勘驗真相。

  就像今天溫煜「多此一舉」提審龍宮,可不是什麼過過場子的事情。

  只是龍宮境界不夠,故而她渾然不覺,其實當下他們幾個,都置身於溫煜的小天地之內。

  溫煜的書齋,曾經懸掛有一幅真跡字帖,內容截取自一首詞。

  「吾廬小,在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當下他們就位於這座書齋之內。所有的言語和心聲,都會被溫煜一一記錄在冊。

  溫煜除了是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實還是一位劍修。

  先前王宰造訪天目書院,在溫煜的書齋內,翻到一頁,鈐印有溫煜親手雕琢的一方藏書印,底款有八字:書山有路,高天觀海。溫煜今天現身,除了腰別君子玉佩,還有一節青竹筒,裡邊其實飼養了一隻大如拳頭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輸翻書風,墨猴天生以墨汁為食物,只會孕育於某些「經」書當中。

  一是書山,一為墨海。

  需知溫煜同時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三闕」,「讀書聲中」。

  最關鍵的,還是溫煜暫時並非文廟陪祀聖賢,卻已經擁有一個本命字!

  走出宅子,溫煜告辭一聲,率先離去。

  康闓神色無奈道:「年輕氣盛。」

  天目書院攤上這麼個行事強勢的副山長,不得閒了。

  范簡淡笑道:「我們也是這麼過來的。」這位山長伸手拍了拍康闓的骼膊,「再說了,都曾年輕是不假,可咱倆,在那段年輕歲月裡,除了念書做學問,在訓詁一道,勉強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地方了。」

  范簡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溫煜傲氣,自有他傲氣的理由和底氣,他們兩個只是年紀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溫煜沒法比。「老康啊,跟你說個內幕,記得別外傳,先前文廟那邊,有兩位學宮大祭酒,聯袂舉薦溫煜破格升遷,直接擔任某個書院的山長,是溫煜自己拒絕了,說他的治學本事,只能當個書院副山長,文廟那邊當然答應了,後來溫煜就自己挑了我們天目書院,文廟還問他心目中有無合適的山長人選,這才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檔。」

  康闓笑道:「好個溫煜,是看我們沒脾氣好說話嘛?」

  范簡淡與康闓分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找到溫煜。範山長輕聲說道:「溫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鋒芒畢露,反而會很欣慰,由衷覺得這才是儒生該有的氣象,甚至對你還有幾分羨慕,年輕人就得有年輕人的銳氣,但是與此同時,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運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當然,這句話說得有點重了,別覺得難聽就是了。」

  溫煜作揖致謝,沈聲道:「銘記夫子教誨。」

  范山長會心一笑,點點頭,可惜康老兒不在場,瞧不見這一揖。

  在溫煜走後,老人撫鬚而笑,年輕真好。

  欲隨少年強春遊,終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清境山青虎宮,一座高聳入雲的羽化台。

  陸老真人手捧拂塵,舉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雲海。

  老元嬰身邊站著一位腰懸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腳踩一雙躡雲履,形容俊美。他欲言又止,低頭看了眼腳上的躡雲履,把言語咽回肚子,只是當他抬頭看著略顯疲憊的師父,青年道士還是一個沒忍住,小聲說道:「師尊,弟子最是曉得你與陳山主的交情,可陳山主總這麼求丹藥,這才幾年功夫,就已經開口討要三次了,何時是個頭,再這麼下去,師尊簡直就是他們落魄山的御用煉丹師了,如今陳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們桐葉洲,以後若是青萍劍宗再有開口,答應還是不答應?」

  他是陸雍的得意弟子,沒有之一,名為趙著,道號「仙岫」。

  是陸雍親自帶上山的徒弟,當年差點就要代師收徒了,只是師尊天性憊懶,連個只是名義上的弟子都不願意收取。

  上次給蒲山雲草堂送去一爐羽化丸,就是這位嫡傳代勞,趙著也是青虎宮最有希望躋身元嬰的一位年輕金丹。

  莫說是每一爐珍貴丹藥,就是只有一顆,在如今山上桐葉、寶瓶兩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陸雍微笑道:「答應,為何不答應?」

  趙著一咬牙,「師父若是覺得為難,怕傷了和氣,就讓弟子來當這個惡人,下次我婉拒陳山主或是青萍劍宗的請求。」

  陸雍一揮拂塵,轉過頭,笑望向這個言語誠摯且眼神堅定的弟子,「那你有沒有想過,我不親自拒絕,只是讓你露面,對方只會心知肚明,更加傷了和氣?」老修士重新轉頭望向雲海,微笑道:「在這個充滿爾虞我詐、缺少真誠待人的複雜世道裡,我們往往不是那麼在意被一個聰明人矇騙,但是我們永遠會憤怒於自己被一個傻子當傻子騙。」

  趙著思量一番,點頭道:「是弟子想得簡單了。」

  老修士笑著搖頭道:「只說對了一半,是你想得還不夠簡單。」

  原來上次那艘風鳶渡船路過清境山渡口,那位陳山主再次厚著臉皮,硬著頭皮,跟青虎宮和陸老神仙,又又又預定了一爐青虎宮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說是幫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藥,大泉新任國師,韓光虎。

  如今與青虎宮求丹之人,多如過江之鯽,陸雍只能是挑選著答應下來,而且從不與各方勢力保證交予羽化丹的確切日期。桐葉洲最南邊的玉圭宗,北邊的金頂觀,小龍湫,白龍洞等,若是再往北,寶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數,大驪陪都那邊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誥宗,還有風雪廟和真武山兩座寶瓶洲兵家祖庭,老龍城苻家,雲林姜氏,長春宮,道門仙君曹溶的那座靈飛觀……桐葉洲山下這邊,最新評選出來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沒忘記青虎宮,或者是帝王御筆書寫,不然就是國師、護國真人代為書寫,全是跟陸雍預定丹藥的,少則三百年,長則五百年,陸雍都別想閒著。即便如此,先前陳平安開口預定丹藥之時,陸老神仙還是沒有任何猶豫,不假思索便答應下來,「有什麼為難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劉宗,本來就跟貧道求過一爐丹藥,當時用了個拖字訣,就當是提前給大泉姚氏了。」

  陳平安當時汗顔道:「陸老哥,我儘量保證事不過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幫著蒲山雲草堂,這次是幫著韓光虎討要。

  陸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陳老弟就別跟我客氣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其實青虎宮重建一事,陸雍按照先前與陳平安的約定,沒有任何客氣,給出了一長串的清單,讓路過三洲之地的風鳶渡船幫忙購買所需物品,陳平安當時說得也實在,不掙錢,也不虧錢。

  可陳平安還是過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塊珍藏已久的無事牌,篆刻數字,八。

  陸雍沒有任何矯情,當場就收下了。

  其實陳平安與青虎宮和陸雍,確實是極有淵源和善緣了。

  要知道陳平安的第一件煉物重寶,就是用五十顆穀雨錢買來的那件五彩金匱竈,之後才能在老龍城雲海之上,又有範峻茂的護道,才能成功煉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範峻茂說話直接,你這不叫買,是撿才對。

  「趙著,最後為師教你兩條為人處世的秘訣,牢牢記住,多多揣摩,是會受益終身的。」

  「弟子願聞其詳。」

  「為人處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細算,不然他不騙你騙誰,同時還需要跟聰明人待人以誠,切記你笨一點,就是聰明兩點。」

  趙著默默記住這條經驗之談,然後靜待下文,師尊卻沈默下來。

  趙著疑惑開口道:「師尊,還剩下一句處世警言呢?」

  陸雍撫鬚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賴臉抱緊一條大腿,打死不撒手!」

  趙著臉色尷尬。

  陸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還嫩得很吶,如今臉皮薄,以後就會好起來的。」

  不是親傳弟子,老真人豈會口傳秘授這等千金不賣的修行秘訣?

  趙著愈發尷尬。

  老元嬰抬起拂塵,輕輕一揮,打散那片雲海,再以一柄拂塵遙遙指點兩處,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氣象的障眼法。

  「瞧見沒?」

  「你以為陳先生就只是花了點人力物力,幫著青虎宮重建事宜,購買那些仙家木材與各色器物嗎?」

  「這才叫真正的禮尚往來。」陸雍感慨不已,好徒兒,需知清境山這塊風水寶地,殊勝所在,可不是天地靈氣的充沛程度,只是靈氣濃郁,哪座宗門沒有,玉圭宗,桐葉宗,清境山青虎宮怎麼跟他們這些大宗門媲美?但是整個桐葉洲,唯有我們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遺留下來的恩澤,才能在靈氣中蘊藉功德,有香火,有武運。而且出奇之處,在於大修士都帶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雲根雨腳落地生根一般,否則以當初桐葉宗杜懋的行事作風,早就讓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師爺傳下來的煉丹秘訣了,讓我開價,他來出錢買嘛。

  可要說杜懋胃口大,想要連人帶口訣,再連同青虎宮在內,一並成為桐葉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風評。

  何況杜懋,沒什麼,其實師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說到這裡,不管是為尊者諱,還是為逝者諱,陸雍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聖,能夠讓這位老元嬰如此忌憚?

  如果不是陸雍想要一鼓作氣多煉出幾爐丹,否則即便是作為山主的老神仙,也無法發現這裡邊極具玄妙的「細水長流」。

  所以真要談錢,其實是清境山賺了才對,越往後收益越大。

  老真人只是話頭一轉,「畢竟師父早年無償送給太平山的那些丹藥,不是白送的。畢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葉洲,誰都不敢肆意欺辱我們青虎宮。」

  提及那個宗門覆滅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嘆息一聲,傷感神色,溢於言表。

  一洲山河,有無一座太平山,實在是太不一樣了。

  只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黃庭,真的能夠成功重建宗門的同時,等到以後開枝散葉了,還可以真正繼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種風骨。

  既風骨凜凜,又道法高深,雖然山中修道,仙人卻有俠氣!

  陸雍轉頭瞪眼道:「還有臉穿著人家小陌先生贈送的躡雲履?」

  趙著笑道:「穿鞋用腳,又不用臉。」

  陸雍唉了一聲,稱贊道:「有長進!」

  「之前還擔心你會水土不服,如此一來,我就放心了。」

  趙著一頭霧水。

  陸雍笑道:「為師打算幫你謀求一個落魄山的記名客卿,而且是在霽色峰祖師堂有位置的那種。」

  趙著問道:「為何不是師父自己索要這個身份?」

  陸雍笑駡道:「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麼!」

  趙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

  師父哪裡需要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青虎宮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

  這條與大海相通的萬里磷河,吳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確實是塊龍興之地,在此開山立派,錯不了。

  她身為老蛟程龍舟的長女,道號洞靈,元嬰境。

  她這種極為血統純正的蛟龍之屬,大道親水,可能要比望氣士更能夠勘驗水脈分布、流轉,精準分辨水性之輕重濁清。

  不過她未來如果想要走水,這條磷河還是不夠看,一來磷河水勢過於平緩,與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來水運不夠濃厚,支撐不起一條元嬰境水蛟的走江證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葉洲即將開鑿大瀆,吳懿是決然不會趕來這邊落腳的。

  之前吳懿跨洲南游桐葉洲,為父親道賀,搬空了半座紫陽府財庫。

  雖說父親程龍舟如今擔任大伏書院山長,可是家法猶在,吳懿和那個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們姐弟兩人,這輩子注定都會活在父親的陰影裡。等她重返黃庭國紫陽府,又掏空了剩餘半座財庫的家底,再讓府主黃楮拿來一本譜牒,她圈畫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無幾的中五境洞府、觀海境修士,更多是資質比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隨她一起南下,在桐葉洲另立門戶。

  在吳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誤,皮囊神魂皆幾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輕的下五境練氣士,雕琢不多,她還有機會糾正,走上正途。

  然後這撥練氣士就跟著洞靈祖師,一起南下桐葉洲,另起爐竈,與紫陽府劃清界線,即將在異鄉重新開府立派。對於他們這些練氣士來說,其實是喜大於憂,新門派建立,就會重新訂立譜牒,據說一小撮幸運兒,可以直接晉升為洞靈祖師的親傳弟子,一些個在紫陽府祖師堂沒有位置的,也有機會在新門派裡邊有把交椅,畢竟有了座位,就等於多出一大筆神仙錢薪水,這是最實在的好處。

  浩浩蕩蕩,八十餘位練氣士,跟隨祖師一起離鄉背井,趕赴桐葉洲中部,在磷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實的白手起家了。

  這要擱在桐葉洲別處,一位元嬰境修士領銜,擁有將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門派,直接就躋身頂尖「宗門」之列了。

  不知為何,吳懿在躋身元嬰境之後,總會想起當年那位黃衫麻鞋、背劍執拂的雲遊道士。

  那也是吳懿首次看到心高氣傲的父親,如此禮敬一位人族練氣士,可惜不知對方姓名,父親更不願意與她多說幾句根腳。

  只是說了些如同啞謎的讖語,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軀,煉無涯火院。」

  若非作為山上近鄰的白鵠江水神蕭鸞,正是這位道士丟擲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呵呵,吳懿還真不慣著她。

  建議吳懿來輔佐寶瓶洲舊朱熒王朝獨孤氏在這磷河畔立國,是陳平安親自當的「媒人」,當時吳懿嘴上說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慮。其實也就是一句場面話,考慮個屁的考慮,在那好似彈丸之地、難以施展手腳的黃庭國,撐死了就是當個護國真人,真要投身官場,與黃庭國捆綁在一起,在那彎彎繞繞的山水官場,她需要看臉色的貨色多了去,大驪朝廷的規矩要不要遵守?那個沒事就舉辦一場夜遊宴的北岳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燈?再來一場夜遊宴,怎麼辦?

  而那位擔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與她這個姐姐,從來都是表面和氣的關係,當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吳懿也沒覺得自己就好到哪裡去。

  至於紫陽府那邊,估計如今黃楮更是高興得滿地打滾吧。

  終於當上了貨真價實的紫陽府府主,頭上再無開山祖師,更不用擔心跟隨歷代府主的腳步,經常閉關閉著閉著就把人給閉沒了。

  此刻吳懿身邊,還有幾個「地頭蛇」,化名邵坡仙的舊朱熒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嬰境劍修。

  獨孤蒙瓏,未來那個小國的女帝。

  還有一個名為石湫的年輕女修,竟然連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計。

  吳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帶著這麼個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來當花瓶,也不找個好看點的。

  吳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難怪湊一堆。」

  曾經在寶瓶洲中部稱王稱霸的舊朱熒王朝,實在是運氣不好,遇到了一個竟然可以占據一洲的大驪王朝。不然邵坡仙這位曾經的太子殿下,即便因為登山修行,練劍資質太好的緣故,注定無法繼承獨孤氏大統,也可以當個比山下皇帝更逍遙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張龍椅輪流坐,邵坡仙始終是個老祖宗。

  至於吳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劍丸,換來一個小國護國真人的位置,不算太虧。

  何況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國而來?

  蛟龍之屬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壞。

  在這一點上,吳懿是極有先天優勢的,她屬於天生水蛟,無需水族走江化蛟這個極其凶險的環節。

  如果用一個比喻,就是吳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問題在於得道之蛟,涉世過深,利弊皆有,只說根據浩然各國歷史顯示,山下王朝的一國氣運,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規律,一國擁有三百年綿延國祚,不算短了,絕對算不得什麼短命王朝,可對天生長壽的蛟龍來說,短短三百年歲月,算得了什麼長久,這也是作為萬年老蛟的父親程龍舟,再加上舊錢塘長曹湧,為何他們都不願意輕易離開道場,輔佐人間君王。

  一旦與某國氣運牽連過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龍舟,也只是在黃庭國擔任過禮部侍郎,更多像是閒來無事,出門散個步,透口氣。

  一般只有那些無法結丹的蛟龍後裔,才會涉險行事,而且都喜歡揀選立國沒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離那個三百年大限越遠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們陛下會幫助洞靈道友,換取一個大瀆走水的名額。」

  吳懿扯了扯嘴角,「這種口頭承諾,說幾句順耳好話,很輕巧的。」

  邵坡仙說道:「只要洞靈道友願意出力,關於這個內定名額,我可以在崔宗主那邊,幫忙討要一個確切答覆。」

  吳懿問道:「不是直接找陳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葉洲這邊的下宗事務,陳山主是打定主意當甩手掌櫃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夠了。」

  吳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問道:「洞靈道友,可曾想好新門派的名字?」

  吳懿眼神熠熠光彩,沈聲道:「先叫純陽府,等我躋身玉璞境,就該是純陽宗了。」

  艶陽天。

  一位雙鬢微霜的青衫儒士,卻手持一把油紙傘,沿著一條山路,漸次登高。

  身邊跟著一個出身皚皚洲的野修,道號青秘,真名馮雪濤,身穿蟒服系白腰帶,腰懸一支鐵鐧。

  他習慣了四海為家,不立門派,不收弟子。所謂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雙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脈。

  儒士旋轉著手中油紙傘,微笑道:「馮兄,真不後悔,不光光是擔任我們姜氏雲窟福地的家族供奉,還願意成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萬別勉強啊。」馮雪濤笑道:「能夠留下一條命,甚至都沒有跌境,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別說是這兩個身份,就是給誰當貼身扈從,秘密護道幾百年,都不算什麼,沒有什麼不甘心的。」

  說來慚愧,就數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時候,堂堂飛升境大修士,而且還是野修出身的馮雪濤,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只是到了後期,相互間熟悉了,馮雪濤才幫上一點小忙。

  山巔有涼亭,名為滴翠,又懸一塊匾額,「天設精良」。

  位於龍尾陡峭的山峰上,相傳曾有大瀆龍宮之主在此駐蹕。

  姜尚真伸手抵住鬢角,感嘆道:「富貴榮華,功名利祿,一場春夢耳。不得長生者,此生此身猶是蜉蝣。」

  馮雪濤笑道:「姜老弟修道資質這麼好,以後躋身飛升並無懸念。」

  姜尚真當年未能入主被視為玉圭宗「潛邸」所在的九弈峰,鬱鬱不得志,備受排擠,就走了一趟北俱蘆洲。

  在那會兒,姜尚真信口開河,自稱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傳弟子,一來二去,不少山上譜牒仙子,就都被姜尚真給唬住了。

  以至於火龍真人每次遊歷中土神洲,忙完正事,只要得閒,都會去找馮雪濤敘舊,說你收了個好徒弟啊,在我們北俱蘆洲闖下偌大的名頭。

  所以先前在蠻荒天下,自稱道號是「崩了真君」才會有那麼一句,「晚輩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馮雪濤好奇問道:「姜道友,我們這是要去山頂見誰?」

  姜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當初能夠擔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極多。」

  剎那之間,山頂雲霧彌漫,馮雪濤眯起眼。

  到底是姜尚真的什麼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虛?只見山巔那座涼亭內,蹦跳出一個白衣少年,抬起兩條骼膊,高舉傾斜,只見道路一側,便出現了鶯鶯燕燕的美艶女子,或撫琴,吹笛子,彈琵琶……白衣少年再向前蹦跳一下,換個方向伸長骼膊,便有吹玉簫,奏箜篌、敲編鐘玉磬等仙子……

  馮雪濤雖然暫時不知對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確定一事,對方肯定是姜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種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搗鼓不出這種排場。

  姜尚真快步走去,與那白衣少年擊掌,抵肘,各自擰轉身形,互換位置,再重複一遍,最終握手,一氣呵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來,我都要強忍著心中悲痛萬分,給你準備嗩吶了!」

  姜尚真臉色僵硬道:「真心沒這個必要。」

  崔東山小聲說道:「你收到書信了吧?」

  姜尚真點頭道:「收到了,知道,山中來了個很有人緣的小陌先生嘛。」崔東山痛心疾首道:「他們喜新厭舊,見異思遷,一個個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攔都攔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裡,急在眉頭,心裡苦啊,不管我如何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反復說周首席的好,還是怎麼勸都沒用啊。」

  白衣少年使勁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姜尚真揉著下巴,又是一場大道之爭?不知此次有無勝算。

  崔東山問道:「這位是?」

  姜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難之交,皚皚洲那邊的山上前輩,道號青秘,你肯定聽說過。」崔東山滿臉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個到了鸚鵡洲可惜卻沒能參加文廟議事、被我左師伯一路追著砍、都砍不死的那個雷法造詣不輸龍虎山天師府的青秘前輩?」

  馮雪濤臉色尷尬。

  一見面就這麼聊天?你當自己是那個顧清崧嗎?

  不過白衣少年這句言語裡邊,「左師伯」三個字,就足夠讓馮雪濤閉嘴不言了。

  崔東山氣呼呼道:「顧清崧這個老小子能算個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龍王陳靈均,還有一個叫劉袈的老朋友,都差遠了。」

  馮雪濤瞬間心弦緊綳。

  姜尚真笑道:「馮兄,習慣就好。」

  崔東山撤掉那些排場,一起走入涼亭落座。

  崔東山沒頭沒腦問了個問題,「如今的姜尚真,都半點不像姜尚真了,就不會覺得遺憾嗎?」

  姜尚真似乎並不意外,微笑道:「說實話,多多少少,確實有那麼點的不甘心。」

  崔東山點點頭,我們周首席還是以誠待人,好兄弟。

  姜尚真微笑道:「沒什麼,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圓花半開,不是很好麼。」

  崔東山以拳擊掌,「聽君誠心一席話,真覺娉娉裊裊。」

  姜尚真坐在欄桿上,崔東山有樣學樣,一起眺望遠方。

  馮雪濤坐在靠近臺階那邊的位置,不打攪那兩人的敘舊。

  沒過多久,天地間細雨朦朧。

  姜尚真打開油紙傘,手指擰轉傘柄,往外一丟,如花旋轉飄落人間。

  「仁知之樂,雲水之間。」崔東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萬里可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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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30 07: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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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終究美夢成真

  李槐回到了家鄉,身邊跟著那個叫韋太真的女子狐仙,她頭戴冪籬,遮掩了容貌,一起走向楊家藥鋪,這些年早已習慣了帶著嫩道人走南闖北,嬉笑怒駡,言語隨心,那叫一個輕鬆愜意,結果驀然換成了韋仙師跟自己結伴遊歷,她喜歡一口一個公子,喊得李槐渾身起雞皮疙瘩,彆扭不已,每次讓她直呼其名,別再喊公子了,他一個打小吃頓雞腿就跟過年差不多的窮小子,到了家鄉,被街坊鄰居聽了去,不是被人笑話嘛,可每次只要李槐這麼建議,她便咬著嘴唇,也不反駁什麼,只是眼簾低斂垂首不語的黯然模樣,好像比李槐還要委屈幾分,李槐一看到她這般模樣,就頭大如鬥,自己這種受苦命,哪裡消受得這般清福,艶福?我李槐可是正經讀書人!

  這要是被那個葷話連篇的鄭大風瞧見了,如何是好?韋姑娘臉皮薄,可別被鄭大風說得惱羞成怒了,到時候自己幫誰都是錯。

  到了再熟悉不過的藥鋪,李槐快步跨過門檻,喊了聲石靈山,左看右看,奇了怪哉,沒能瞧見蘇店。

  石靈山對這個李槐,很是心情複雜,沒什麼好套近乎攀交情的,有事說事,「二郎巷那邊的胡灃,前不久寄了兩封信到鋪子,一封是給我的,在信上讓我捎句話給你,他如今在南邊的新雲霄洪氏王朝那邊,跟朋友搭夥,建立了一個山上門派,讓你有空去那邊坐一坐,敘敘舊,他有事要跟你當面商量。」

  李槐一頭霧水,內心惴惴,「欠我人情,我怎麼不知道,不會是胡灃搞錯了吧?」

  對那比自己大幾歲的胡灃,李槐其實沒什麼印象,只是模糊記得胡灃經常跟著他那個開喜事鋪子的爺爺,一起走街串巷,做些修碗補盆磨刀之類的掙錢活計。雖然是同鄉,好像都沒聊過一句半句的,怎就多出一筆稀裡糊塗的人情債了?可別是那種陰陽怪氣的正話反說,要跟自己討債吧?只是再一想,記憶力的那個胡灃,好像瞧著挺憨厚,不至於吧?

  石靈山說道:「你都不知道,我怎麼知道。我只管把話帶到,其他事情一切不管。寄給你的那封書信,就放在你常住的東邊廂房桌上,自己看去。」

  石靈山想起一事,掏出一把鑰匙放在櫃檯上,「還有,後院柴房那邊的所有物件,雜七雜八的,師父他老人家都留給你了,我跟蘇師姐不敢隨便開門打掃,你得空就搬走吧,總留在這邊也不是個事。趕早不如趕巧,就今天好了,鋪子就有板車,估計兩三趟就能搬完了。」

  李槐一陣頭大,搬?搬到哪裡去,自家祖宅就那麼點大,要是哪天被娘親曉得了,自己屋子裡邊堆滿了從楊家藥鋪搬來的「破爛」,娘親還不得破口大駡,什麼難聽話駡不出來,死者為大,為尊者諱這類道理,娘親一向是不太講究的。李槐就與石靈山打個商量,將那些物件先放在原地,如果石靈山覺得占了藥鋪後院的地方,他可以每年給一筆租金……石靈山看著這個滿臉誠懇的儒衫青年,嘆了口氣,擺擺手,說租金就免了,不用這麼生分,何況整個後院都是師父的地盤,你要真懶得搬以後再說就是了。

  李槐連連道謝,就要去後院瞧瞧,低頭彎腰掀開竹簾子,石靈山瞥了眼那頭怯生生想要跟隨李槐去後院的狐魅,臉色淡漠道:「前店後坊,閒人止步。」

  呵,一頭出身不正的狐狸精,也敢去後院閒逛?誰借你的膽子!

  韋太真臉色微白,性格軟綿的狐魅,趕忙斂衽屈膝,與櫃檯那邊施了個萬福,與那武夫無聲致歉。

  不知李槐作何感想,反正那位年輕武夫在韋太真眼中,身後宛如有一尊神靈庇護,金光絢爛,大放光明,好像能夠天然壓勝一切鬼魅精怪。

  韋太真一進鋪子就察覺到了那份氣勢淩人的異象,一尊金身粹然的神靈緩緩睜眼,俯瞰那頭狐魅,韋太真根本不敢與之對視。

  李槐轉頭笑著解釋道:「石靈山,藥鋪的老規矩,我當然清楚,不過韋姑娘是我的要好朋友,不用這麼墨守成規,放心,我保證韋姑娘跟著我到了後院,不會亂翻東西的。」

  見石靈山不置可否,李槐拱手行禮,嬉皮笑臉幫著求情,「變通一二,勞煩變通一二。」

  既然李槐都這麼說了,石靈山只得點點頭。

  倒不是石靈山有意為難那頭來歷不明的狐魅,或是想著什麼讓李槐沒面子,而是石靈山很清楚,這座藥鋪的後院,確實不是誰都可以隨便踏足的那種遊覽之地,如今師父老人家不在了,石靈山就想要盡力守住這份傳統。

  李槐以心聲解釋道:「韋姑娘,別生氣,石靈山就是這麼個人,把老一輩傳下來的規矩,看得比什麼都重,對事不對人。」

  韋太真使勁點頭。

  至於純粹武夫的聚音成線,練氣士的心聲言語,李槐都是莫名其妙就學會了的。

  偶爾李槐就會感慨,自己要是讀書都這麼開竅就好了。至於為何如此,李槐想得開,想不明白的事情多了去,費那腦筋做啥子。

  藥鋪後院有一口天井,想來每逢下雨時節,便是四水歸堂的畫面了。

  與高出地面好幾步臺階的正屋,相對的檐下,擺放著一條長條木凳。

  此刻韋太真有一種玄之又玄的直覺,也可能是一種錯覺。

  一進入此地,便有幾分呼吸不暢,自身顯得格外渺小,彷彿置身於一座高不可見天、深不可見底的巍峨寶殿。

  她甚至覺得好像自己在此的每一次呼吸,都屬於一種其罪當誅的犯禁。

  若非李槐同在,就會有一道天雷降臨在她頭頂,就此魂飛魄散。

  當年來自骸骨灘寶鏡山的韋太真,躋身金丹地仙之後,她謹遵主人一道秘密法旨,跟著李槐和一個叫裴錢的少女,一起遊歷北俱蘆洲,記得那會兒裴錢還是一位六境武夫,不曾想如今就已經是天下屈指可數的止境大宗師了。

  而在寶瓶洲大隋山崖書院的李槐,竟然也變成了一位浩然天下的書院賢人。

  韋太真私底下覺得,好像還是裴姑娘從六境「跳」到止境,更容易接受幾分?

  雖然李槐不可謂不治學勤勉,可真不是什麼讀書種子啊。記得遊學途中,李槐總是背一篇忘半篇的記性,當年負笈遊學途中,別說是裴錢,就連韋太真都背得滾瓜爛熟了。除了讀書用心,肯下苦功夫,李槐在求學一道,韋太真曾經很認真尋找這位公子的,思來想去,辛苦尋覓,答案就是,李槐讀書,沒有任何優點!

  如今韋太真其實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元嬰境狐仙了。

  先前之所以離開李槐身邊,是因為主人,也就是李柳,擔心韋太真在臨近金丹瓶頸、又未可以閉關破境之時,道心不穩,收攏不住一身狐魅氣息,就真是一個勾人心魄的狐媚子了,只會影響弟弟李槐的讀書治學,就讓她乖乖留在獅子峰道場內潛心修道,何時破境何時下山,再繼續隨侍李槐身邊,悉心照顧弟弟的衣食住行。

  上次躋身金丹,李柳贈予韋太真兩件法寶,讓她可以與劍修之外的元嬰修士換命。

  此次成為元嬰,李柳再次送給韋太真一雙攻伐法寶,可與玉璞境換命。

  只是她因為天生性情軟弱,又從無跟山上練氣士切磋道法的經歷,使得她一看就好欺負。

  元嬰境修士的境界,下五境野修的架子。

  突然有人掀開竹簾,一個男子的嗓音打斷韋太真的思緒。

  「這位姑娘,敢問芳名,家住何方,有無婚嫁?」

  韋太真趕緊轉過頭,看到一個頭髮鋥亮的漢子,正在那邊搓手而笑,滿臉靦腆神色,「小生鄭大風,是李槐的……大哥!尚未娶妻,只因為一向潔身自好,眼光又高,一拖再拖,就耽擱了。只是面相顯老,其實年紀不大。實不相瞞,李槐這小子的學問,都是我手把手教的。」

  那漢子一屁股坐在長凳上,挪了挪屁股,身手拍打凳子,「姑娘到了這裡,無需拘束,當成自己家就可以,坐,咱倆坐下聊。」

  雖然她頭戴冪籬,遮掩住了容貌,但是她身姿婀娜,剪水精神,怯春-情意,鄭大風篤定一事,只要有這般姿態,都不用看臉了!

  見那位姑娘約莫是乍見俊俏郎君便羞赧的緣故,鄭大風拎起長褂,翹起二郎腿,微笑道:「鄭某人也是讀書人,一生好作書山遊,偶遇佳句心已醉,何況美人顔如玉。」

  瞧瞧,我這相貌,這談吐,一下子就把那位外鄉姑娘給鎮住了。

  李槐看過了胡灃的那封書信,聽到外邊的動靜,走出廂房門口,拆臺笑道:「你咋個不說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帶大的。」

  真要這麼說,其實也沒說錯。李槐小時候,確實跟鄭大風最親,經常背著李槐往返於西邊祖宅和楊家鋪子。

  鄭大風急眼了,「我哪有那麼大的歲數,二十啷當的青壯小夥子……」

  韋太真手足無措。

  虧得對方只是油嘴滑舌,沒有毛手毛腳,不然她就只能是一巴掌摔過去了?

  李槐憋著壞幫忙介紹道:「韋仙子,他叫鄭大風,我從小喊他鄭叔叔,按輩分算,是我爹的師弟,以前都在藥鋪這邊討生活當夥計,後來楊爺爺嫌棄他遊手好閒,每天就知道不務正業,不是跟人在路邊下棋,就是去龍窯逛蕩,楊爺爺氣不過,就把他趕出去了,鄭叔叔還在小鎮東邊兼-職看門,人是好人。」

  鄭大風眼睛一亮,「姑娘姓韋?韋編三絕的韋?好姓氏啊!何況古書上早就寫了那麼一句,『是日大風,拔甘泉畤中大木十韋以上。』緣分,由此可見,我與韋姑娘真是有緣分的!」

  韋太真將信將疑,難道真有這麼一本書,有這麼一句話?

  李槐指了指柴房那邊,說道:「鄭叔叔,剛才聽石靈山說,楊爺爺把柴房裡邊的傢夥什都留給我了,我也沒個放的地方,不如送你,你來搬走?」

  鄭大風在小鎮最東邊,是有一棟黃泥宅子的。

  跟石靈山關係沒好到那個份上,但是李槐對鄭大風,從來都是當做自家長輩看待的。

  鄭大風正色說道:「這是師父的安排。你小子敢送,我可不敢收。」

  李槐說道:「那就先放著。」

  鄭大風點頭笑道:「如此最好。」

  李槐問道:「怎麼來這裡了?」

  鄭大風說道:「落魄山那邊來了一幫半熟不熟的書生,我膽子小,就讓仙尉道長對付著待客了。」

  李槐疑惑道:「啥?」

  鄭大風不願多說此事,問道:「那位嫩道人呢?」

  李槐說道:「他跑去桐葉洲了,說是陳平安親自邀請他出山,要做一件缺了他便不成的大事。」

  鄭大風無奈道道:「你真信啊?」

  李槐笑道:「當然不信,只是這種吹牛皮不打草稿的事,較真個什麼,聽聽就好了嘛。」

  鄭大風竪起大拇指,「心田寬闊能容福。」

  李槐問道:「蘇店人呢?」

  鄭大風說道:「她出門遠遊了,托你的福,沾你的光,去找個師兄,官場上朝中有人好做官,走江湖,有個已經混出名堂的同門師兄當靠山,想要在異鄉立足就簡單了。」

  李槐疑惑道:「蘇店找師兄,跟我有什麼關係?」

  鄭大風笑呵呵道:「天何言哉,緣來如此,說甚道理。」

  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

  道士仙尉看清楚了那撥讀書人的面容之後,落魄山的第二任看門人,就開始兩條腿打擺子。

  眼熟!實在是太眼熟了!畢竟道士身份是假,從無授籙,年景卻是正兒八經讀過好些年聖賢書籍的。

  怎麼會不眼熟呢,一洲各國各郡縣的各地文廟,京師之地,文廟裡邊掛像的數量就多,七十二賢都全,地方郡縣,文廟規模不大,掛像就少,多是至聖先師、禮聖、亞聖和文聖之外,按例再掛上十幅畫像,是謂文廟十哲。

  眼前四位讀書人,今天聯袂來到山腳,仙尉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的身份。

  那腰懸水瓢的棉袍書生。

  道鄰,字然君,浩然文廟陪祀七十二賢之首。傳說此人是第一個擁有本命字的儒家聖賢。

  那個身材魁梧的高冠男子,懸佩鐵劍。

  周國,字端正,傳聞是一衆弟子當中,侍奉至聖先師最久者,跟隨至聖先師一起遊歷天下,讓遠古人間「道士」不敢口出惡言。

  閔汶,字相濟。性格外柔內剛,以孝入道,擅長「文學」。

  黎侯,字居敬。能言善辯,治國有方,生財有道,被後世讀書人推崇為儒商的祖師爺。至聖先師曾經稱贊其「可與言《詩》」。而黎侯更是公認對至聖先師最為敬重的弟子,可能都沒有之一,如果尚武豪勇的周國,還會與先生說一句「何必讀書然後為學」,黎侯卻會說一句「吾先生學問之不可及,猶天之不可由階而升。」

  大概是因為黎侯擅長商賈貨殖一道,在至聖先師弟子當中,相對涉世最深的緣故,後世書上流傳的事跡和贊譽都是最多,都說他是將所學和言行結合最好的讀書人。

  這四位好像從文廟畫卷中走出的讀書人,都是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皆在文廟十哲之列。

  然君貧而樂道,居敬富而好禮。

  文武之道,未墮於地,在人。文在閔汶,武在端正。

  黎侯笑道:「我們不會又被當成是騙子吧?」

  原來他們在到了槐黃縣後,沒有就近去往披雲山或是落魄山,而是臨時起意,先去了一趟大驪京城,是想去人云亦云樓那邊看看,再去一趟作為山崖書院前身的春山書院。

  不曾想在那條小巷口,有人攔路,最後說是此路不通,諸位請回。

  名叫劉袈的老仙師與弟子趙端明嘀嘀咕咕一番,老元嬰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原來自家弟子每瞧見一個讀書人,就說認得一個,都是文廟掛像上邊的陪祀聖賢,趙端明信誓旦旦,說自己肯定不會看錯。劉袈起先聽著還是震驚和心慌多些,聽到後來,老仙師就開始惱火了,如今京城的騙子都這麼猖狂了嗎?要說只是來了一位傳說中的陪祀聖賢,劉袈說不得就真信了,至多兩位,老人難免就得犯嘀咕,吃不準真假,可要說一口氣來了四個,那還猶豫個什麼,而且全部都是浩然文廟陪祀十哲裡邊的第一等聖賢……這就有點過分了!

  你們這幾個,當我劉袈是三歲小孩嗎,這麼好騙?!

  吃了閉門羹的一行四人,相視而笑,他們也沒解釋什麼,就此轉身離去。

  老仙師還在那邊感慨一句,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現在的讀書人啊,有辱斯文!

  少年忍不住開口,師父,萬一他們沒騙人,是真的呢?

  老仙師拈須沈吟片刻,小心翼翼反問弟子一句,不能夠吧?

  最後老人不再糾結真相如何,灑然而笑,若他們真是他們,那麼崔國師當年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就算應驗了。

  自己既然得償所願,真能夠見識到那些書上的古人,從不輕易拋頭露面的山巔的修士,以後他劉袈就不在這邊看門了。

  只是離開巷子之前,得與那綉虎好好道一聲謝。

  老人回頭看了眼略顯寂靜冷清的巷子,彷彿看見了一位雙鬢雪白的青衫老書生,一手兜著些花生米,偶然拈起丟入嘴裡一顆,細細嚼著,緩緩而行,自顧自想著心事,國事天下事。孑然一身,走在身邊無人的世間道路上,好像從不講究什麼修身齊家,卻能夠治國平天下。

  道士仙尉倒是不會懷疑他們的身份。

  既然他們敢來落魄山,就算坐實身份了。

  端正疑惑道:「是他?」

  大師兄已經給出答案,棉袍書生,與那位道士率先作揖行禮。

  其餘三位書生,鄭重其事,與那位道士同樣作揖。

  畢竟萬年之前,世間若無此人率先開路,恐怕萬年以後的天下,就不會是這樣的人間了。

  頭別木簪的看門人仙尉,迷迷糊糊還了一個道士稽首。

  等到陳平安出現在身邊,仙尉頓時如釋重負,原來是他們與山主作揖行禮呢。

  霽色峰的山路臺階上邊,青衣小童被陳清流拉著坐在這邊,沒有去山腳那邊待客。

  先前外出遊歷,剛剛重返落魄山的辛濟安坐在一旁。

  遠遠蹲著一個落魄山的編譜官,白髮童子激動萬分,年譜上邊的今天這一頁,分量足夠!

  陳靈均總覺得山腳那撥客人,瞅著有那麼點半生不熟的意思,好像見過,卻又記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陳靈均拿手肘撞了撞一旁好兄弟,小聲問道:「你朋友?」

  陳清流笑道:「高攀不起。」

  陳靈均說道:「我家老爺都親自下山迎客去了,我陪著你在這兒坐著,不太像話吧?」

  陳清流嗤笑道:「你又不是讀書人,去了那邊能做什麼,跟人家聊之乎者也?」

  陳靈均不樂意了,道:「你不是一向以斯文人自居嘛,咋個不去湊熱鬧,好歹混個熟臉也好啊。」

  陳清流笑眯眯道:「我早就過了需要跟誰介紹自己是誰的歲月了。」

  辛濟安點頭笑道:「陳道友從離開家鄉福地的第一天起,就偷偷給自己立過一個規矩,從不參加那種需要跟人介紹自己姓甚名甚的無聊酒局。好像唯一一次例外,是見著那位墨家高人?」

  因為陳靈均坐在旁邊,辛濟安就沒有說破高人的真實身份,正是墨家鉅子。

  陳清流點點頭,「沒記錯的話,就只有那次是例外。只因為他有句話,深得我心,『原濁者流不清,行不信者名必耗。』」

  陳靈均自動忽略那些吹牛皮的內容,好奇問道:「濁流老哥,你竟然出身某座福地?難道不是北俱蘆洲本土人氏嗎?」

  陳清流流露出幾分緬懷神色,點頭道:「其實我來自流霞洲的一座無主福地。」

  辛濟安問道:「忘了問,那位謝姑娘如今身在何處了?」

  當年跟隨他們一起遊歷倒懸山,她一直以婢女自居,拳法極重。

  陳清流笑道:「當年事成,就分道揚鑣了,她跟我那幾個弟子不對路,就去了西方佛國,確實好久沒有她的音訊了。」

  陳靈均愈發好奇,壓低嗓音問道:「你弟子當中,有沒有一個姓鄭的,就是出門喜歡穿白衣服的,個兒挺高,瞧著就不缺錢。」

  陳清流點頭道:「是我的開山大弟子,確實姓鄭,在中土神洲那邊混得還不錯,至於其餘幾個,都不成材。」

  像那韓俏色、柳道醇之流,見著自己,還有臉喊師父?

  陳靈均一下子就放心了,如此說來,當初自己喊對方一聲鄭世侄,不算失禮。

  只是實在想不通一件事,為何當初在山腳那邊,老秀才和大白鵝好像與那個鄭世侄,聊得不錯?僅僅是客氣?

  陳清流嗤笑一聲,「姓鄭的那小子,實在是太聰明了,我當年都沒敢傳授給他劍術,免得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陳靈均拍了拍陳清流的骼膊,勸說道:「哥幾個都是自家兄弟,相互間知根知底的,酒桌外少扯這些有的沒的閒天。」

  被一旁那個當了落魄山編譜官就每天翹尾巴的箜篌聽了去,她會笑話自己找了幾個做事不靠譜、說話不著調的朋友,豈不丟臉。

  白髮童子嘖嘖稱奇,這就算知根知底了?

  好個景清道友,你當真知道那個被你得了兩幅字帖、卻說成是「字寫得不錯,詞作得還行,瞧著蠻有氣勢」的辛先生,他到底是誰嗎?

  陳靈均靈光乍現,小心駛得萬年船起見,伸手擋在嘴邊,問道:「你與我說句掏心窩子的實話,那個鄭世侄,不會是那誰吧?」

  陳清流笑呵呵道:「那誰是誰?因為姓鄭,又喜歡穿白衣服,所以就是白帝城的那個鄭居中?」

  陳靈均哈哈大笑起來,抬手就給了陳清流的腦袋一巴掌,「咱哥倆不去天橋底下說書掙錢,真是可惜了。」

  黃帽青鞋的小陌,帶著貂帽少女出現在一旁,然後都隨意坐在臺階上。

  剛才在拜劍台那邊,謝狗與小陌保證,肯定不會跟那幾個訪客鬧彆扭,見了麵一定和和氣氣。

  其實謝狗有自己的小心思,既然有唱紅臉的,就有唱白臉的,這才像話嘛。

  只是等到小陌沒怎麼猶豫就答應下來,甚至都沒跟陳平安事先通氣打招呼,謝狗就心軟了,她不怕身為東道主的陳山主難做人,卻不捨得讓小陌為難。

  山路臺階上,坐成一排,從左到右,依次是提筆握書的白髮童子,單手托腮打著哈欠的謝狗,將綠竹杖橫在膝前的小陌,好奇暖樹那笨丫頭怎麼還沒出現的陳靈均,雙手輕拍膝蓋的陳清流,意態閒適的辛濟安。片刻之後,朱斂帶著粉裙女童一起趕來此地,就坐在辛濟安身邊。

  得到陳平安的心聲提醒,魏檗急匆匆從披雲山讀書處,趕來落魄山這邊。

  若非陳平安事先有說,魏檗不敢信以為真。

  魏山君與那幾位讀書人作揖行禮,心情激蕩,久久無法平復。恍恍惚惚間,美夢成真。

  腰懸水瓢的棉袍書生微笑道:「於暗昧中秉燭夜遊,良有以也。魏山君神號夜遊,實至名歸。」

  魏檗微微錯愕,沈默片刻,立即沈聲道:「大先生所言極是,小神正有此想!」

  陳平安一時無言。敢情我先前苦口婆心勸你那麼多,魏山君你都是在夢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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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27 20:03:56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20:10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45章 那麼些師徒們 

  一大兩小,剛剛成為師徒的三人,走在中土神洲的一處仙家渡口,渡口地處偏遠,加上附近有座名動一洲的大渡口,自然爭不過生意,所以此處就顯得有幾分冷清。

  再往北去,就是相鄰的大端王朝了。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啃著新鮮出爐的一張大餅,含糊不清問道:「師父,據說這種仙家渡口,只有渡船是真的。」

  白衣青年微笑道:「沒那麼誇張,就是價格貴了點,假貨贋品有是有,不多。地價貴,物價就跟著不便宜了。」

  另外一個與師兄年齡相仿的小女孩嗤笑道:「呆阿鹹,你現在啃了張假餅?」

  男孩點點頭,「有道理,翩翩你說得很有道理,看來除了山上渡船,大餅也是真的。」

  男孩繼續問道:「師父,這座渡口的名字很怪啊,為什麼叫掌紋渡口呢?」

  白衣青年笑著解釋道:「據說是有位上古真人,與人切磋道法,一招落空,以掌按地,掌心紋路就形成了現在的山谷和河床。」

  男孩咂舌不已,「原來真有神仙啊。是了是了,都有鬼了,就肯定有捉鬼的神仙嘛。師父,路上走的,都是傳說中的山上神仙嗎?好像看著不像啊。」

  女孩繼續拆臺,「阿鹹,你才去過幾座渡口,說什麼怪不怪的,上過幾年學塾而已,說說看?寫字都寫不端正,裝什麼見多識廣的學問人。」

  小名阿鹹的男孩子有點生氣,「翩翩,你再這麼處處針對我,我可就要跟你爭搶開山大弟子的名頭了啊。」

  白衣青年一手按住一顆腦袋,笑道:「同門之間別慪氣,都好好說話。」

  昵稱翩翩的小女孩朝那阿鹹做了個鬼臉。

  阿鹹假裝看不見,「師父,怎麼路上行人,看你的眼光都不太對頭啊,難道你是山上的大名人嗎?可你明明是個純粹武夫啊。」

  女孩呵呵一笑,「才發現啊。」

  他們的師父說道:「大名人,肯定算不上,勉強可以說小有名氣吧。」

  小女孩嘆了口氣,然後她很快就精神抖擻起來,劈裡啪啦說了一大通,「師父都這麼說了,那就很小很小的那種小有名氣了。唉,攤上你這麼個師父,算了,既然是我自己找的師父,師父的本事再不高,也怨不著師父什麼。不打緊,以後等我拳法大成了,師父就可以沾我的光了,走哪哪都是一驚一嘆的嘀嘀咕咕,哇,沒看錯吧,那個就是白雨的師父唉,了不起,這個曹慈別的本事沒有,收徒的本事,羨慕羨慕,真是了不得!」

  被弟子直呼其名也不生氣,真名「曹慈」的白衣青年眯眼而笑,本就英俊非凡的男子,愈發顯得眉眼溫柔了,「好的好的,師父一想到這個場景,現在就很期待了。」

  男孩子難得說一句師父的不是,「師父,我們家隔壁的武館老師傅,他給弟子們傳授武學的時候,本事高脾氣大,可凶了,所以誰都怕他,你得多學學。」

  孩子就不想想,師父就倆徒弟,真凶起來誰可憐?

  曹慈點頭笑道:「沒問題啊,凶人還不簡單,習武是苦事,以後你們誰敢偷懶,我肯定也會板起臉教訓你們的。」

  分別小名阿鹹和翩翩的兩個孩子,正是曹慈新收的兩位親傳弟子。

  前不久遇到他們,是一場偶然相逢。兩個才七歲的同齡孩子,打小就是鄰居,出身一個小國的縣城市井,只因為他們家附近有一座武館,從小就喜歡架梯子趴在牆頭那邊偷看練拳,才「看了」幾年最粗淺的武把式,根本沒人教他們真正的口訣和樁架,就是這麼倆孩子,就敢結伴去一座數十里外的山中荒廢淫祠,看看世上到底有無神鬼了,當時曹慈恰好御風路過,察覺到地上的異樣動靜,低頭一瞥,曹慈就立即落下身影。

  小男孩手持一把短小木劍,女孩則拿了把竹制匕首,他們雖然被占據淫祠的一鬼一妖,給嚇得臉色慘白,但是真遇到凶險事情了,他們的出手,半點不含糊。身形輕靈,腳步矯健,兩個孩子,隱約間竟然已經有了拳意在身的跡象。

  其實那一鬼一妖,境界本就不高,都是下五境修為,起先就只是想著嚇唬嚇唬兩個孩子,也沒想著真把他們如何了,倆小屁孩,加起來還不到一百斤肉,還不夠它們塞牙縫的,如今處處都風聲緊,官府管得嚴,犯不著為了開個葷打個牙祭,就賠上性命,豈不是陰溝裡翻船。

  不曾它們抱著逗著玩的心態,只是打著打著,就真打出了幾分火氣,實在是那倆小兔崽子太過古怪,要說木劍劈砍,匕首刺撩,都沒什麼,根本不痛不癢,可等到它們折斷木劍和捏碎匕首,等到手中沒了「兵器」的孩子,赤手空拳迎敵,小女孩的第一拳,就打得那頭妖物皮開肉綻,它怒不可遏,忍不住殺心一起,就是一拳狠狠砸向那個黃毛丫頭,不料她一個後仰跳躍,翻滾數圈,瞬間便靈巧躲過那一拳,不但如此,好像算準了落點,小女孩懸空的嬌小身軀,剛好踩踏在牆壁上,雙膝微曲再驟然發力,整個人快若一枝箭矢,又是一拳砸在那頭妖物的額頭上,她再一腳踩踏在後者胸口,借勢再退。

  與那鬼物糾纏的小男孩,始終眼神堅毅,呼吸甚至要比平時更加沈穩且綿長,無形中陷入一種玄之又玄的空明境地。

  只說那頭妖物挨了一拳一腳,後退數步,差點當場氣炸了,先前暴怒一拳砸向那小姑娘,它有意無意放緩速度和減輕力道,免得一個不小心,就打得對方腦袋開花,更多還是想著一拳突然停在小姑娘的腦袋附近,好教她知道輕重利害,結果就是這麼個回報……它揉了揉胸膛,大口深呼吸,最後甕聲甕氣,與那也沒討著半點便宜的道侶鬼物,說了句喪氣話,走了,點子扎手,說不得是那種暗中有高人護道的譜牒練氣士。

  那頭鬼物卻是氣不過,以心聲言語一句,放你個屁,就這麼走了?不把這倆小王八蛋結結實實打一頓,老娘得好幾年氣不順!

  就在此時,廢棄多年的祠廟門口,走入一個白衣青年。

  好像一停下出拳,那倆孩子就又露出符合年齡的驚慌恐懼了,他們相互牽手,背靠著牆壁,兩張稚嫩的臉龐,滿是汗水。

  曹慈說道:「既然能夠壓得住本性,處處克制凶性,就不算修道走在岔路上,以後好好修行,不會白費的。」

  那女鬼陰惻惻駡道:「臭小子,你算哪根蔥?!也敢在此大放厥詞,教我們修行……」

  妖物立即挪步走到她身前,扯了扯她的袖子,再小聲提醒道:「我就說吧,定是那倆孩子的護道人。」

  結果白衣青年笑著自報名號一句,「我姓曹名慈,不是什麼山上的練氣士,只是純粹武夫,來自北邊的大端王朝。」

  女鬼呸了一聲,以心聲說道:「你要真是曹慈,我們還能活著?!」

  曹慈笑了笑,只是腳尖一擰,便有天地異象,彷彿整座祠廟的光陰流水都出現了扭轉,就此改道一般。

  妖物怯生生道:「就當你是曹慈好了,我給你磕幾個頭,今夜能不能放過我們夫婦二人?」

  曹慈說道:「放過你們的,不是我,是你們自己。還是那句話,以後好好修行,修道之士,願意禮敬天地,自然心誠則靈。」

  那女鬼怯生生赧顔,道:「我們算哪門子的修道之士,你肯定不是曹慈,對了,你肯定是在虛張聲勢,其實打我們不過,想要嚇退我們……」

  妖物都快被嚇破膽了,轉過頭,哭喪著臉道:「娘子,就莫要逞強了,啥事都聽你的,只是這件事,聽夫君一句勸,走吧!」

  曹慈笑道:「再不走,我可就真要留下你們聊幾句的。」

  女鬼化作一股濃煙穿過窗戶,身材壯碩的妖物顧不得什麼了,轉身縱身而躍,直接撞破窗戶,女鬼嬌叱駡一句敗家貨。

  曹慈單膝跪地,笑問道:「我叫曹慈,你們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的嗓音還帶著哭腔,仍是滿臉倔強,高高揚起腦袋,「行走江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白雨,就是很大的雨,那種黃豆大小的暴雨,整個天地間白花花一片。」

  男孩跟著顫聲說道:「我叫嵇節。不是四季的季是,禾字旁,加尤山,節儉的儉。」

  曹慈輕聲說道:「別害怕,我是大活人,跟你們一樣,而且也習武,就是練拳要比你們多出好些年月,所以才能嚇退他們。」

  見他們不說話了,曹慈起身笑道:「趕緊回家,你們倆記得以後別這麼冒失了,山水間多有神異存在,各有性情脾氣。」

  曹慈率先轉身離開祠廟。

  兩個孩子竊竊私語,商量過後,還是打算跟著那個確實不像惡人的白衣男子。

  曹慈走到山腳就停步,笑道:「我就護送你們到這裡了。」

  小男孩攥著斷成兩截的木劍,而小女孩默默流淚,正在心疼那把破碎殆盡的竹制匕首呢。

  嵇節壯起膽子說道:「你也會武術拳法?」

  曹慈點點頭,「會。」

  嵇節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你的拳法很高?」

  曹慈啞然失笑。

  他還真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白雨擦了擦臉,沒好氣道:「呆阿鹹,他能夠嚇退山神廟裡邊的邪祟,肯定拳腳厲害啊。」

  曹慈笑道:「不管是上山入水,還是訪仙問道,記得要注意一些忌諱,不可隨便有『邪祟』這類說法。」

  小姑娘楞了楞,點點頭,「不管有理沒理,都聽你的。」

  嵇節滿臉憧憬神色,問道:「那你認識江湖高手嗎?就是書上說的那種大俠!綽號都很長的那種,人送外號啥啥啥的,威風。你有外號嗎?」

  好像又是一個比較無奈的問題,曹慈想了想,「還算認識一些高手。不過我沒有什麼外號。」

  白雨說道:「你要是打得過我們隔壁武館的劉老師傅,我就認你當師父!咋樣?」

  嵇節附和道:「最好只是跟劉老師傅練手,可別是那種踢館啊,有江湖講究的,好像踢館就等於上擂臺,只差沒簽生死狀了,聽著就太嚇人了。」

  曹慈笑道:「我還要繼續趕路。趕緊回家,你們爹娘會擔心的,估計挨一頓板子是少不了。」

  只是到最後,曹慈還是認了他們做徒弟。

  那晚先是去了一趟縣城,親眼見著倆孩子一個被雞毛撣子打得小手紅腫,偏不哭,一個更是躺在板凳上,屁股開花,嚎啕大哭。

  曹慈當然跟兩家長輩說了自己要收徒的想法,說他們很有習武天賦,再去了最近的一處仙府,再讓那位觀海境老仙師,幫著連夜走了一趟縣衙,請動縣令老爺親自出馬,幫著說服那兩戶人家,放心把兩個孩子交給自己……反正過程就比較曲折了。至於曹慈說不說自己的名字,來自大端王朝什麼的,在這與世無爭、長久消息閉塞的僻遠縣城,光說這些,都是沒什麼用處的。

  此刻師徒三人走在渡口,越來越多的渡船乘客,當地鋪子的掌櫃,來這邊踏春賞景的遊客,不知是誰率先開口喊出「曹慈」的名字,一發不可收拾,「好像是曹慈!」「真是曹慈,千真萬確!」「曹慈來這裡做什麼?不會只是相貌像那曹慈吧?」「放肆,喊什麼名字,我們必須敬稱一聲曹武神才對!」

  整座渡口緊接著此起彼伏的大嗓門言語,就是誰都不敢湊近,只敢遙遙的自報名號,叫什麼,來自何處,師承如何……

  嵇節從沒見過這種稀奇古怪的陣仗,就有點緊張,扯了扯師父的袖子,小聲問道:「師父,他們說的曹慈是誰啊?」

  曹慈笑道:「不出意外的話,就是說你們的師父吧。」

  白雨一跺腳,「師父,原來你名氣這麼大啊?以後我咋辦,出門在外,不得都被說成是曹慈的徒弟啦?!」

  曹慈笑容溫柔,點點頭,打趣道:「攤上這麼個師父,是有些難辦唉。」

  落魄山。

  青衫陳平安最近時日,都在精心編撰一部硯譜。

  書頁紙張都是老廚子搗鼓來的,既然是一部有些年月的「古書」,自然必須泛黃,古色古香才行。

  沒法子,自從郭竹酒到了落魄山之後,陳平安就敏銳發現這個小弟子,跟他生悶氣呢,她還得努力假裝自己沒有置氣,師父依舊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

  陳平安又不好直接問她緣由,思來想去,都沒有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陳平安只好偷偷找到朱斂,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裡,果然還得是老廚子出馬,只是問了些問題,再加上裴錢小時候沒少說郭竹酒的事跡,朱斂很快就猜出了那個答案,不過先賣了個關子,說公子你還記不記得郭竹酒腰間懸掛的那方抄手硯?陳平安被這麼一點撥,瞬間就恍然大悟了,確實,得怪自己,當年在劍氣長城,陳平安跟郭竹酒說了個謊,說她那方抄手硯的綠端材質,在浩然天下那邊,是一種極名貴的硯材。

  要說全是假話,也不算,在浩然山下,端硯確實名貴,當然了,其中綠端在端石裡邊,價格是相對低了些。

  陳平安就問老廚子如何補救,朱斂笑言一句,這還不簡單,公子自己編寫一部硯譜就成了,取名百硯齋拓譜之類的,湊足一百方傳世的名硯,綠端材質的古硯不用太多,一百方硯臺裡邊,有個五六方就足夠了,主要是前十的絕世名硯,得有兩方傳承有序遞藏清晰的綠端硯台,不能多了,也不能少了,多了沒人會信,少了就不夠分量了。

  陳平安大為佩服的同時,斜眼老廚子,造假,還是你最在行。

  朱斂笑著擺手道,足足一百方硯臺呢,還得親手雕琢、再摹拓出不同的形制、銘文,再加上編寫與之對應的精彩故事嘛,好大的工程量,還得是公子你親自出手才行。

  於是陳平安返回竹樓一樓,當晚就開始默默編寫這部硯譜了。

  可憐當慣了甩手掌櫃的山主,還得關起門來,偷偷摸摸的,不能被暖樹和小米粒瞧見。

  必須等到大功告成了,再讓她們瞧見,然後再通過耳報神小米粒,稟報給郭竹酒,才算天衣無縫。

  不曾想等到陳平安好不容易編成硯譜,暖樹打掃房間的時候明明都瞧見了,粉裙女童也沒能心領神會。

  至於時常跟著暖樹姐姐一起躺在檐下廊道玩耍、陪著好人山主一起曬太陽的小米粒,就更沒注意到這個細節了。

  陳平安只好在一天暖樹縫製布鞋、小米粒在廊道滿地打滾的時候,故意說一句拿本書瞧瞧,起身拿來那部硯譜。

  約莫是陳平安手裡拿本書,她們太習以為常了,而暖樹做手頭的事情又太專注,至於小米粒,蹦蹦跳跳,黑衣小姑娘自顧自眺望崖外白雲,只是滿懷期待著有沒有三顆腦袋再次飄過……

  陳平安都有點急眼了,所幸暖樹咬掉線頭的空隙,抬頭看見了那部硯譜名稱,終於開口問了一句,老爺,這本書是剛買的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再咳嗽幾聲,用來提醒小米粒往這邊瞧,小米粒探過腦袋,瞪大眼睛片刻,驀然驚嘆出聲,書名叫百硯譜嘞,跟好人山主的百劍仙印譜,名字很像!

  陳平安使勁點頭,微笑道是啊是啊。

  暖樹若有所思,她低頭忍住笑。

  然後陳平安將硯譜遞給小米粒,隨便翻翻看。

  小米粒晃了晃手掌,雙手接過硯譜,開始認真翻閱起來。

  果不其然,沒過幾天,郭竹酒就來到竹樓一樓這邊,大晚上的,她站在門口那邊,敲了門,也不進屋子,郭竹酒站在門外直不隆冬就是一句,師父,弟子愚鈍,犯了大錯,具體是啥錯就不說了哈,就罰我今天不是師父的弟子好了,要是師父氣不過,兩天都成!

  陳平安打開門,摸了摸郭竹酒的腦袋,笑道,犯了什麼錯就不問了,反正責罰一天就夠了。

  「暫時還不是師徒」的師徒二人,坐在崖畔石桌旁,隨便閒聊而已。

  一直掐著時辰的郭竹酒,驀然大聲喊道:「師父!」

  陳平安笑著點頭,「嗯。」

  ────

  天下山連嶺成洲,世間水同流入海。

  南婆娑洲的海濱,有雄山峻嶺綿延。

  一處山峰之巔,古松枝幹勁如龍脊,屈曲撐距,意色酣怒,鱗爪拿攫,松針怒張如細戟攢簇。

  有個姿容平平的女子,坐在松蔭中的石桌旁,桌上放著只木盒。

  她高高瘦瘦,雙眉細長,就讓她的氣質顯得有幾分清冷。

  一旁站著幾個道齡不大的劍修,他們目不轉睛,盯著木盒內的景象。

  正是龍象劍宗的首席供奉,陸芝。

  其餘站著的劍修,都躋身龍象劍宗十八劍子之列,因為各自遇到了不同境界的瓶頸,需要留在宗門內練劍閉關尋求破境。

  起先絕大多數的年輕劍修,都想要跟隨宗主一起上陣殺妖。

  齊廷濟對此,倒是並無意見。只是提醒他們一句,願意去蠻荒戰場就去好了,能不能活著離開戰場,各憑本事,不要奢望他會幫忙護道。

  結果陸芝只用幾句話,就像給滿腔熱血的劍修們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出於好心,意氣用事輕生死,可以理解。但是以你們目前的境界,頭上還頂著個齊廷濟親傳弟子的身份,根本不夠看,去了蠻荒戰場,最多兩三次,就會給妖族白白送人頭。你們戰死之後,龍象劍宗的年譜上邊,肯定不會記錄這些「豐功偉績」。

  此外劍宗剛剛收取了一撥暫不記名的外門弟子,人數有六十餘人之多,年紀最小的,才五歲,最大的,也不過十六歲。

  他們都是南婆娑洲各國朝廷主動送來的劍胚,無一例外,動身之前,家族長輩或是一國之君,都反復囑咐這些孩子,到了龍象劍宗,一定要珍惜機會,好好修行,爭取將來成為劍宗的記名弟子,名錄譜牒,繼而躋身宗門祖師堂。

  若是有幸能夠成為齊宗主、或是陸首席的嫡傳,當然更好。還有不少家主、皇帝,不約而同地順帶提及一句,以後如果那位年輕隱官出門跨洲遠遊,拜訪龍象劍宗,你們遇到了,可以厚著臉皮邀請陳隱官來自家做客。成與不成,無所謂,必須開這個口就是了,反正你們年紀小,不用忌諱太多,談不上什麼冒昧不冒昧,反正萬一成了,那就是一樁山上美談。

  松蔭裡,桌上一隻袖珍劍盒,其實就是一座廣袤無垠的小天地,內裡氣象完全可以媲美一座傳說中的洞天道場。

  如果只是將劍盒打開,放在桌上,盒內八劍,細弱絲線,如小龍蜿蜒其中。

  小小劍盒,別有洞天,舊主人陸沈,用上了芥子納須彌的神通,使得盒內八把長劍,小巧袖珍若飛劍。

  它們並不靜止懸停在某地,而是悠哉悠哉,浮游其中。

  這八把長劍,分別被陸掌教命名為秋水,游鳧,刻意,鑿竅,南冥,遊刃,蜩甲,山木。

  一個扎馬尾辮的少女劍修,身形躍出那座劍氣縱橫交錯的「洞天」。

  御劍途中,劍光凝為一線,大放光彩,虹光筆直破空,美如畫,如劍仙證道白虹飛升的光景。

  被兩把長劍追著,臨近木盒「天幕處」,那兩把不依不饒追趕少女的長劍就驟然停止,各自劍光一閃,倏忽間「打道回府」。

  少女飄然落在石桌旁,擦去額頭汗水,她一陣後怕,「差點挨劈,這要是砍在身上,不得變成兩截啊。」

  一旁少年劍修趕忙說道:「師姐你別說這種不吉利的混話。」

  名為吳曼妍的馬尾辮少女,白了一眼少年,她坐在石凳上,以手扇風,好奇問道:「陸先生,這麼件寶貝,哪兒來的,是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靠積攢戰功,從衣坊換取而來?」

  在龍象劍宗之內,大家都喜歡跟隨宗主,喊陸芝為陸先生。

  陸芝沒有藏掖,大大方方介紹木盒的來歷,道:「是上次去托月山途中,隱官大人跟白玉京陸掌教借的,隱官大人再送給我。」

  言下之意,這只劍盒已經跟陸沈沒關係了,歸她陸芝。

  陸沈哪天想要取回這件重寶,反正得先過陳平安那一關。

  在劍氣長城一衆劍仙當中,陸芝是公認的殺力極高,可惜防禦相對太過薄弱。

  如今她得了這只劍盒,等於一口氣多出八把可以結陣成就小天地的佩劍,陸芝無形中就補上了這個短板。

  吳曼妍恍然道:「那就是不送歸還劍盒的意思嘍?」

  聽酡顔夫人說過,陳隱官在那邊與劍修做買賣,無論賣酒還是坐莊,從不虧錢只有賺!

  不過邵劍仙卻說,隱官大人在劍氣長城其實從沒賺過一顆錢。

  陸芝笑了笑,「可以這麼說。」

  吳曼妍贊嘆道:「隱官大人還是向著自己人啊,骼膊肘從不往外拐!」

  少年賀秋聲翻了個白眼,心裡邊泛著醋味。

  那師姐你呢,隔三岔五就嚷著要出門歷練,長長見識,誰不知道你所謂的下山,就是奔著寶瓶洲落魄山去的。

  吳曼妍忍不住感嘆道:「白玉京的寶貝真多,陸掌教隨隨便便拿出一件,就這麼價值連城了。」

  陸芝笑著解釋道:「可不是什麼隨便拿出的物件,不說陸沈做主的南華城,恐怕就算是整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如此品相的重寶,都是數得著的稀罕物件。何況這八把劍,都是陸沈親手鑄劍而成,名字也不是瞎取的,每一把劍的鑄造鍛煉成功,都寓意著陸沈對一條劍道的個人理解。」

  吳曼妍聞言驚嘆道:「這些劍竟然是陸掌教親手煉製而成?難道陸掌教除了當道士官兒大,寫書厲害,還會打鐵鑄劍?」

  要是加上師父說陸掌教擁有五夢七心相,白玉京陸掌教,就這麼多才多藝嗎?

  陸芝雖然不太情願,可還是說了句公道話,「陸沈可能除了殺力不夠高,沒有任何缺點了。」

  當然陸芝所謂的不夠高,是拿陸沈跟老大劍仙、擁有法劍「道藏」的余斗作比較。

  賀秋聲小心翼翼問道:「陸先生,既然這些劍都是陸掌教搗鼓出來的,難道他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劍修?」

  劍修眼中,多是劍修。

  陸沈是劍修?

  陸芝還真是頭回思考這件事,想不出個所以然,她搖搖頭,懶得多想,反正跟她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管他是不是劍修,陸芝笑道:「就算不是劍修,單憑陸沈撰寫過《說劍篇》,以及陸沈將建造在玉樞城的書齋,命名為觀千劍齋,想必他對於劍法劍道的理解,肯定不低。至於陸沈到底是不是劍修,天曉得,這種問題,別問我,你們以後有機會,問陳平安去,他跟陸沈關係很熟,而且他們雙方一向言談無忌。」

  上次跟隨年輕隱官趕赴蠻荒,其實齊廷濟和陸芝,就跟遊山玩水順帶一路撿錢差不多,收穫頗豐,尤其是將一個宗字頭的白花城洗劫一空,之後在仙簪城等地,還有驚喜,這使得龍象劍宗的家底,財庫的底蘊,一下子就厚實了。不少蠻荒妖族,在陳平安和寧姚那邊得以逃過一劫,結果就碰到了後邊的齊廷濟和陸芝,沒有任何懸念,不是被齊廷濟送「上路」,就是被陸芝出劍斬殺,至於那撥妖族修士斃命後的真身屍體,以及滿地破碎的法寶靈器,還有一些英靈骸骨,都被齊廷濟收入囊中。

  最後齊廷濟動用個人積蓄,花重金從陸沈那邊買下三張玉樞城洗劍符,再轉贈首席供奉陸芝,所以陸芝近期才會安心留在南婆娑洲的宗門,在這龍象劍宗,她除了看顧這些指不定何時就需要閉關破境的劍修,就是煉化那三張白玉京大符,用以磨礪淬煉本命飛劍「北斗」的劍鋒。

  陸芝自己也承認,她是不太會教他人劍術的,可能只是玉璞境劍修的邵雲岩,都比她更會傳授劍術。

  她這一點跟晚輩寧姚差不多,當一位劍修的自身練劍資質太好之後,就完全無法理解一般人的那種完全不理解……

  怎麼可能這都不懂?這都不懂,你讓我怎麼教?

  所以陸芝雖然身為有資格參加城頭議事的巔峰十劍仙之一,可她在劍氣長城,是從沒有收徒的。

  老大劍仙對此也從不多說什麼,事實上,哪怕返回了這座她並不承認是家鄉的浩然天下,陸芝還是沒有任何收取弟子的念頭,實在是一想就心累的苦差事。

  有個方臉大耳的少年好奇問道:「陸先生,青冥天下的白玉京,既然那麼厲害,劍仙數量多嗎?」

  少年劍修,名叫黃龍,練劍資質要比吳曼妍差一大截,比賀秋聲稍遜一籌,跟其餘同門不太一樣,他最喜歡打聽劍氣長城的小道消息。

  久而久之,同門之間,就有了一個「有事不知問黃龍」的說法,當然還是師姐吳曼妍先說出口的,少年自己覺得蠻好。

  陸芝笑道:「想來數量不少吧。可如果用玄都觀孫道長的話說,若是只論劍道造詣,白玉京其實也就只有兩個,稱得上懂劍術。真無敵余斗之外,加上玉樞城正副城主,郭解和邵象。」

  吳曼妍疑惑道:「這不就是三個人了嗎?」

  賀秋聲說道:「肯定是郭解和邵象他們倆加在一起,才能算一個唄。」

  吳曼妍沒好氣道:「就你懂得多,啥時候玉璞境啊?」

  賀秋聲默不作聲。

  先前在中土文廟的鸚鵡洲渡口,這雙時常鬥嘴的少女少年,曾經湊巧遇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年輕隱官,陳十一。

  名叫賀秋聲的天才劍修,之前見膽大包天的師姐,在宗主師父那邊都沒個尊卑的,結果在陳平安那邊,她竟然那麼嬌柔得跟大家閨秀似的。少年就有點酸,一個頭腦發熱,他就與頭回見面的年輕隱官,約好了,等他哪天躋身上五境,要與陳平安問劍一場。

  結果等到他們返回宗門沒多久,賀秋聲就得了個「牛犢」的綽號。

  少年都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師姐傳出來的說法,被師兄弟們用這個綽號開涮,少年不生氣,就是每每看到師姐,見了麵,聊著天,少年就有些堵得慌,傷心。

  「是這麼個意思。」

  陸芝點頭,淡然笑道:「反正都是陳平安說的,我對這些不感興趣。」

  陸芝說道:「黃龍,輪到你進去練劍了。」

  黃龍點點頭,屏氣凝神,少年穩了穩道心,身形化做一道劍光,一頭撞入木盒之內。

  賀秋聲先前留在這邊,只是擔心師姐會不會受傷,至於黃龍這小子,既然有陸先生幫忙盯著,肯定死不了。何況這小子是出了名的命大福大,劍宗十八子當中,就只有家在扶搖洲的黃龍,是背井離鄉的野修出身,事實上,除了師姐,賀秋聲與黃龍私底下關係最好。就連執掌錢財大權的邵劍仙都說黃龍是個命硬的,讓少年看待破境一事,根本不用著急。

  山間半腰處有條瀑布,水流不大,宛如一幅白練垂下。

  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蹲在水邊,眼前一座碧綠幽幽的深潭,內有大魚如舟,偶爾擺尾游曳,一閃而逝。

  道士掰碎手中的乾餅,丟入水中餵魚。

  陸芝一口一個直呼其名的「陸沈」,都沒用上心聲的練氣士手段,道士無異於響若耳畔起驚雷,不得不來湊個熱鬧。

  獨自散心至此的賀秋聲遠遠停下腳步,以心聲問道:「這位道長,是我家客人?」

  道士轉過頭,開口笑道:「你這少年真愛說笑,來者都是客,所以你該換個問法,貧道是那種不請自來的來者不善呢,還是與陸先生相熟的朋友才對。」

  賀秋聲說道:「那道長就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嘍。」

  道士笑道:「怎麼講?」

  賀秋聲抬起一隻手,晃了晃,「誰不知道,整個浩然天下,我們陸首席就沒幾個朋友,至多一手之數。」

  道士也跟著抬起骼膊,搖晃手掌,最後竪起一根手指,「巧了不是,貧道剛好在此列。」

  賀秋聲沒好氣道:「可拉倒吧,找親戚攀關係,好歹換成邵劍仙,我還能信你幾分。道長別廢話了,趕緊報上名號,是哪國的國師,護國真人?」

  雞同鴨講一般,道士自顧自笑問道:「怎麼不去稟報師門長輩,還有閒情逸致擱這兒跟貧道嘮嗑,你小子的耐心,著實是好。好!只要耐心好,出息就不小。」

  賀秋聲神色淡然說道:「別管是何方神聖,只要到了我家宗門,進了山,還能折騰出什麼麼蛾子不成。退一步說,道長若是真有這份本領,就算你的本事,我既然見著了道長,就肯定跑不掉。」

  道士朝少年竪起大拇指,「心思細膩更是好,大出息跑不了。」

  說話還挺押韻。

  少年嘆了口氣,道士就這德行,想來境界高不到哪裡去。

  那位首席供奉,脾氣可不好。想來道士境界不高,反而是件好事,因為陸芝就不會親自出劍趕人。

  年輕道士丟掉僅剩的一點乾餅,拍了拍手掌,「少年郎,你別看貧道年輕,臉嫩,呵,說出來不怕嚇著你,貧道不但與陸先生有私誼,與陳平安都有過命交情,是好友!」

  一聽到那個年輕隱官的名字,賀秋聲便悶悶不樂起來,不怪師姐,得怪陳隱官才對。

  道士咦了一聲,「怎的,同門當中有師姐或是師妹,喜歡那陳平安不成?」

  這句話都說得少年不是傷感,而是揪心了。

  賀秋聲怒道:「啥都不知道,瞎說個什麼勁!」

  「可不敢瞎說,書本上的文字,嘴上的言語,一句句話,都是有力量的。」

  年輕道士擺擺手,給出個大道理之後,道士輕喝一聲,腳尖一點,一個蹦跳,身形斜著飄向水邊青石上,落地時候貌似一個沒站穩的崴腳,關節發出細微的咯吱作響聲,道士咬緊牙關悄然悶哼,使勁抖動兩隻道袍袖子,膝蓋彎曲,一個盤腿而坐,輕輕拍打膝蓋,面帶笑意,故作輕鬆。

  能夠進入龍象劍宗,成為十八子之一,賀秋聲又不是個傻子,所以少年才會百思不得其解,只聽說天底下有假充高手的傢夥,還有這種故意裝……「低手」的人物?

  可要說對方真是那種遊戲人間、作逍遙游的陸地真人,至於這麼「賣力」作踐自己嗎?

  年輕道士點頭,雙手撐在膝蓋上,「不錯,眼光相當不錯,想來你已經看破真相了,貧道確實是一位資質堪稱驚才絕艶、學什麼是什麼的絕頂高手,是書上那種遊戲紅塵、性情古怪、喜好用雙腳丈量山河萬里、以冷眼熱心腸看遍人間百態的……世外高人!這次貧道路過貴地,是見你根骨清奇,道氣不淺,山上仙緣深,貧道便忍不住現身,與你多聊幾句……嗯,聊得有點口渴了,有無酒水?」

  賀秋聲冷笑道:「道長的演技,真心不錯。」

  道士問道:「貧道這副高士做派,外人瞧在眼中,不會覺得噁心人吧?」

  賀秋聲都給這個年輕道士天馬行空的思路整懵了。

  「只能把話關在心扉內,就叫不開心。」

  道士輕拍膝蓋,微笑道:「願意把話送出心門之外,就叫開心。」

  少年一聽到這兩句話,就覺得自己可能碰到了知己。

  陸芝神情冷漠,站在那條瀑布頂部,居高臨下,看著那個看來確實很閒的陸掌教。

  之前在城頭那邊,陸芝確實說了句不用較真的「客套話」,說歡迎陸掌教登門討債,反正宗門就在南婆娑洲海邊,很好找。

  你還真來啊。

  都是當白玉京掌教的人了,就這麼小家子氣嗎?

  這才幾天功夫,你陸沈就親自登門道賀討債來了?

  陸沈立即站起身,朝高處打了個稽首,「貧道不請自來,請陸先生恕罪個。」

  陸芝從袖中摸出那只劍盒,打算拋還給這位開始搓手賠笑的陸掌教。

  既然對方有臉登門討債,陸芝倒是沒那臉皮,搬出陳平安來擋人家。

  陸沈趕忙伸出手,「日月可鑒,貧道不為這個而來,絕對不是!所以陸先生只管收下,這筆糊塗賬,貧道真要討,也需要跟陳平安先打好商量。」

  陸芝說道:「既然不是為了劍盒,陸掌教來這邊做什麼?」

  陸沈伸出手心,抵住下巴,眼珠子急轉,起先是想要試試看,看看陸芝願不願意見著自己,就主動歸還那只仙兵品秩的木盒。

  可是事到臨頭,陸沈反而改變主意,可不能因小失大,誤了正事。

  沒法子啊,誰讓自家師尊有令,讓他這趟返回家鄉,幫著白玉京當一回說客,邀請陸芝去玉樞城那邊煉劍。

  陸芝見陸沈假裝啞巴,說道:「陸掌教有事說事,沒事走人。齊宗主不在山上,恕不待客。」

  陸沈說道:「無需待客,貧道可以自己逛,修道之人,天地為家,風餐露宿慣了,龍象劍宗不用給貧道安排個住處。」

  賀秋聲滿臉匪夷所思,直楞楞盯著那個吊兒郎當的「年輕道士」。

  陸沈?真是那個全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白玉京陸掌教?

  陸沈腳尖一點,身若飄羽,去往陸芝身邊,笑道:「等到下次開門,會走一趟五彩天下?」

  陸芝說道:「當然。」

  陸沈使勁點頭道:「那貧道就得跟師弟打好招呼,少去招惹飛升城了。」

  陸芝沒好氣道:「有寧姚在那邊,不用我多事。」

  陸沈笑呵呵道:「招呼還是要的,免得不小心與龍象劍宗傷了和氣,因為一點蠅頭小利,樹敵太多,終究不美。」

  何況如今飛升城裡邊,除了寧姚,其實還有個改名為陳緝的陳熙。

  幾位刻字老劍仙當中,其實論口碑,還是陳熙最好,做人,練劍,心性,為人處世,近乎……完人。

  陸芝猶豫了一下,問道:「左右?」

  既然是與陸沈詢問左右何時返鄉,其實陸芝就等於一並問了某個狗日的處境。

  陸沈說道:「那場架,很古怪,照理說早就打完了,但其實一直拖著沒個結果。所以你這個問題,還真把貧道問倒了。」

  陸芝說道:「禍害遺千年,想來沒什麼問題。」

  陸沈聽到這個評價,都不敢點這個頭。

  你陸芝敢這麼說阿良,貧道可不敢。

  一個能夠跟余師兄打得有來有回的……劍客,貧道必須和和氣氣,與之稱兄道弟。

  再說了,整座青冥天下,當然主要是玄都觀孫老哥了,都說貧道是塊牛皮糖,那只是你們沒領教過阿良與人死纏爛打的本事啊。

  陸沈說道:「回頭我會走一趟蠻荒腹地,親眼看看那處戰場遺址。」

  陸芝問道:「你不怕身陷圍毆的境地?」

  陸沈哈哈笑道:「殺力不夠,遁法來湊。」

  打不過,貧道還不能跑路?

  陸芝說道:「那幫蠻荒畜生,如今本就不好受,確實犯不著再來挑釁白玉京,免得腹背受敵。」

  陸沈小雞啄米,「所以說有個好師父,比啥都強。再有一兩個好師兄,當然就可以單槍匹馬橫行天下了,遇到惹不起的山上前輩就報名號,比什麼都管用,一招鮮,屢試不爽!」

  記得剛到白玉京那會兒,有幾次在外遊歷,陸沈實在是被對方糾纏得煩了,就與他們亮出身份,先前打生打死的,立即停手,有臉色陰晴不定,也有臉色鐵青的,更有道歉說是誤會的,總之,就是好玩得很。

  唯一……準確說來是兩次例外,是碰到了孫觀主,還有華陽宮高孤,不說身份還好,陸沈一說自己是白玉京的新任掌教,好傢夥,本來還收手幾分的兩位道友,真就徹底放開手腳,只管祭出一種種壓箱底的殺手鐧了。

  所以陸沈跟他們,反而就成為了朋友。別看那玄都觀孫老哥說話,難聽了點,是損了點,打是親駡是愛嘛,關係好著呢。

  陸芝不再開口說話。

  陸沈小心翼翼看了眼陸芝的臉色,她的眉宇間都是陰霾。

  該不會是?

  她與那阿良,莫非在劍氣長城,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陸沈轉頭朝那水邊的少年揮揮手,戲謔道:「貧道又不是什麼容華絕代的美人,少年郎作甚呆頭鵝。」

  賀秋聲呆呆離開,有些魂不守舍。

  少年驀然興高采烈起來,快步登山,要去跟師姐說一說,自己方才遇見了白玉京掌教陸沈,還跟這位十四境大修士聊了不少閒天,陸掌教還親口說自己以後出息大呢……

  當年的劍氣長城,太象街齊氏家族的家主齊廷濟,常年獨自待在城頭煉劍的吳承霈,擁有一座劍仙私宅的孫巨源,再加上有個大劍仙兄長罩著的米裕,他們四個,都是劍氣長城公認的美男子。

  起先某人想要拉上董三更,說憑咱哥倆的相貌,都不能占據一席之地?董老哥你擠掉齊廷濟,老弟我讓米大劍仙滾蛋,這個排名,豈不更加名副其實?

  約莫是董老兒覺得臉不配位,沒好意思答應。某人還是不死心,後來就又去找了老聾兒,商議此事。

  老聾兒確實爽快,說這算什麼,沒啥問題,只要阿良兄弟你高興,只管把話放出去就是了。

  這一下子,反而輪到某人在心裡邊打鼓了,橫看竪看老聾兒的相貌,拍了拍老人的腦袋,說還是算了吧,免得連累老哥一大把年紀了,還攤上駡名。

  就是這麼一號混不吝人物,竟然也有難得承認自己相貌稱不上英俊的時候。

  是在陸芝那邊,撂下一句肺腑之言。

  我也不英俊,你也不漂亮,陸芝姐姐,你自己說說看,我們倆登對不登對?

  結果陸芝都沒開口說話,只是一個動作,就讓那人悲憤離去,下了城頭,去城內找兄弟們喝酒了。

  原來她當時只是伸出手,擱放在頭頂,然後橫移手掌到那人頭上空中,結果陸芝的手掌,離著那顆腦袋,還有不小距離。

  這還是那廝悄悄踮起腳尖了。

  在那之後,沒過多久,劍氣長城的舊五絕之一,其中就有了陸芝的傾國傾城。

  陸芝懶得搭理這話閒話。

  反正只要別被她當面聽到,你們只管在酒桌上隨便嚼舌頭。

  好像那間小酒鋪牆上的無事牌裡邊,好像也有幾塊無事牌的文字內容,與她有關。

  陸芝同樣沒理會。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

  其實在陸芝這個外鄉劍修眼中,他們很多人,臉皮太薄,心腸太軟,膽子太小。

  有太多該早早與誰說出口的話,都來不及說。

  除非喝酒。

  陸芝知道五彩天下的飛升城裡邊,那間酒鋪還在,桌子凳子,酒碗都照舊。

  察覺到陸芝細微的心境變化,沒去探究她具體的心事,於禮不合嘛。

  但是陸芝那種情緒的起伏,就像那條瀑布入潭水的場景,陸掌教的道行就擺在那邊,閉上眼睛都瞧得見。

  陸沈輕輕嘆息一聲。

  難怪陸芝在劍氣長城那麼有人緣,除了戰場殺妖從不手軟,更因為她是真心將那邊當家鄉的。

  陸芝說道:「除了都姓陸,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我們都習慣把異鄉當做家鄉?」

  陸沈笑道:「你是如此,我其實還好,異鄉是心鄉,休歇處,可故鄉始終是故鄉,長長久久,心神往之的地方,哪怕再過七千年,想必萬年過後還是如此。陸芝,你要是不信,不妨七千年後,再有當面此問,我肯定還會這麼個答案。」

  陸芝說道:「一個道士,我我我的,不自稱貧道?」

  陸沈說道:「也看人。」

  就像在浩然天下,至聖先師府,亞聖府在內,這些個家族的聖人後裔,到底身份尊貴,所以是不太適合說「免貴」二字的。

  至於青冥天下,雖說三位掌教並無子嗣,但是寇、余和陸三姓的道官和老百姓,作自我介紹的時候,也都不說免貴一語。

  比如阿良,就不宜見人就說一句「免貴姓孟」。

  阿良的真名,姓孟名梁。

  不管是楣謂之梁,棟樑的那個梁,還是水闊者必木與木相接,水橋謂之粱。

  亞聖對這個兒子,光是這個取名,顯而易見,都是寄予厚望的。

  但是與此同時,亞聖給這個兒子取的字,卻是「不炗」,炗這個字,相對生僻,古文同「光」,但是按照小學訓詁解義,炗從廿火,廿,古疾字,意速也,合在一起,即是寓意火速則光明盛大也。那麼姓孟名粱字「不炗」,就有一種希望兒子大器晚成、更甚至是乾脆一輩子韜晦不明都無妨的意思了。

  因為是亞聖,所以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夠挑起重擔,成為那文廟的橫梁一般。

  為人父者,卻又希望兒子這輩子無災無難,一生安穩,將來若無出息,便無出息好了,不用太過想著如何光耀門楣。

  至於阿良為何行走江湖的時候,喜歡自稱一句「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想必一來「良」字與「梁」諧音,再者亞聖的學問根祇之一,就在「性本善」。

  那麼阿良當年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為何刻字「猛」,就更好解釋了。

  陸沈笑吟吟問道:「看樣子,鄭城主來過龍象劍宗了?」

  陸芝瞬間神色淩厲。陸沈笑道:「別緊張,天不怕地不怕,與誰為敵,都莫要與鄭先生啓釁。」

  除非迫不得已。

  陸沈說道:「我只是方才瞧見了吳曼妍身上的那件『青曈』法袍,眼熟,分明是用上了金翠城的編織手段。再加上我聽說鄭城主帶回了整座金翠城,就半點不難猜了。」

  陸芝點點頭。

  「青曈」是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只是在蠻荒天下,當初陸芝出劍太狠,修繕起來需要耗費不少的精力和物力。吳曼妍是十八劍子當中公認資質最好的一個,陸芝就隨手送給了小姑娘。本來陸芝還頭疼怎麼幫著修補法袍,不曾想剛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過來,就如陸沈所料,先前鄭居中返回中土白帝城,順路經過南婆娑洲,確實來過一趟龍象劍宗,他身邊還帶著一個名氣不小的蠻荒女修,金翠城道號「鴛湖」的城主清嘉,仙人境。

  鄭居中讓她出手幫忙修繕法袍「青曈」,自然是手到擒來的小事,還幫著法袍給錦上添花了,給「青曈」增添了不少門道。

  陸沈玩味道:「不知道這位擁有『水煉』、『蕉葉』在內一大堆法袍的鴛湖道友,以後見著了小陌先生,是怎麼個有趣光景。」

  按照輩分和道脈,小陌能算是她的半個祖師爺?

  小陌作為道齡極長的遠古大妖,除了劍修身份之外,還擅長編織法袍,在以一輪皓彩明月作為道場長眠之前,曾經留下了六洞道脈,結果萬年之後,只剩下其中一脈,還能夠勉強維持著香火。倒是牆裡開花牆外香,金翠城兼並了其中一條道脈,將以煉製法袍見長的這一脈給發揚光大了。

  只不過在蠻荒天下,都不認這類道脈傳承就是了。

  但是有意思的地方來了,如果沒有跟隨陳平安去往浩然天下,相信只要小陌再度現身蠻荒大地,金翠城那邊,不認也得認。

  說不定金翠城還要興高采烈,終於有了個可以依賴的天大靠山。

  陸芝難得主動提問,「那個小陌,怎麼跑去落魄山了。」

  陸沈笑道:「是小陌先生與誰有過什麼約定,他最後用了一種遠古神通,主動剝離出去了凶性和戾氣,所以才會顯得格外友善,不能算是假的,也不能說是裝的。否則以萬年之前的那些履歷和戰績來看,假如道心完整的小陌先生重返蠻荒,脾氣好不到哪裡去,只說他僅剩一條道脈的所有敵人,怎麼都得往上回溯個幾千年,有一個算一個,都要被小陌問劍一場。」

  陸芝說道:「好像撐死了也是一位飛升境劍修。」

  陸沈搖頭笑道:「是飛升境巔峰劍修,問題是還得再加上一位飛升境圓滿劍修的白景啊,他們兩個如果並肩作戰,還能精誠合作,可不就是無敵手了。」

  陸芝想了想,疑惑道:「白景?」

  陸沈笑道:「賊能打,跟你一樣,是位女子劍修,在那無法無天的遠古歲月,她就是出了名的見誰都不虛。舉個例子,你把她視為一個女子身份的董老劍仙好了。」

  如果說白澤重返蠻荒,就立即喚醒這撥遠古大妖,是一種能夠讓蠻荒天下紙面戰力暴漲的被迫舉動。

  那麼還有一層更深的用意。

  白澤同樣是被迫,不得不與周密的一樁秘密謀劃作配合,參與者,或者說執行者,正是大妖初升。

  相信蠻荒天下的南部地界,這些年已經莫名其妙消失許多不服管、或者是不願參戰的上五境修士了。

  吃掉它們的,可能是一小撮百年之內名不見經傳的年輕妖族修士,暗中大開殺戒,管飽。

  而這撥年輕修士在吃飽過後,估計周密會給他們每人都安排好一位傳道人,陸沈猜測最終結果,在某個節點上,要麼是他們吃掉各自的傳道人,要麼是傳道人吃掉他們。

  陸沈晃了晃袖子,「不談這些與你我無甚關係的天邊事……」

  陸芝說道:「終於聊完了?什麼時候走?」

  陸沈吃癟不已,趕忙找個話頭,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看了眼山下一處道場府邸連綿的建築群,贊嘆道:「依山傍海,一宗氣象,蒸蒸日上,可喜可賀。」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一看咱們齊宗主就是個有潔癖的,有強烈的掌控欲。

  城府深的齊廷濟,與陸芝相處得融洽,只因為她純粹。大概能算是一種性格互補吧。

  所以齊廷濟與陳平安,雙方心思都太重,是注定尿不到一個壺裡去的了,不會成為那種名副其實的道友,其實也沒什麼,條條大道登山頂,無非我行我素,各行其是。

  陸沈轉移視線,瞧見了一片梅樹成海的絢爛美景,全是白梅花。

  風景美極了,美啊,瞧著就像一大坨白雲,慵懶趴窩不動了。

  最早,春幡齋劍仙邵雲岩,跟梅花園子的酡顔夫人,都只是龍象劍宗的客卿,外出一趟,等到返回劍宗,就都換了身份,一個職掌財庫、管錢百年,一個從客卿變作供奉。

  想來那些樹齡都不長的梅樹,便是那位酡顔夫人手植。

  「既然這位梅藪道友,如今都敢公然自號梅花主人了,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陸沈點點頭,抬手抖了抖袖子,掐手算卦狀,「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陸芝難得有些笑意,「反正是抄書,多說幾句?」

  今天陸沈多說一句吉語,甭管是不是書上與古人借來的,對酡顔夫人來說,都是不小的道緣和福運。

  陸沈故作掀髯狀,笑道:「好話不用多,有這兩吉慶言語,大概足夠酡顔夫人順利破境,躋身仙人了。」

  哦,貧道忘記自己沒鬍子了。

  回了白玉京,貧道就開始蓄須,滿臉絡腮胡就挺好,顯得不那麼臉嫩,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出門在外總被人當騙子。

  陸沈咦了一聲,「新面孔?」

  在浩然天下,每一位上五境劍仙,哪怕是散修,都很難名氣不大。

  原來龍象劍宗來了三位老劍修,如今他們已是記名客卿。山中各有私宅,都是玉璞境劍仙。

  其中有一雙道侶,男子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女子卻是蠻荒出身。豈不是就跟做生意一樣,買一送一?

  另外一個,是個形容枯槁的大髯老者,看來曾是仙人境,跌境了,如今還在養傷,得靠靈丹妙藥吊著命。

  陸芝說道:「之後可能陸陸續續還會有幾個新面孔,但是不一定選擇這邊落腳。」

  這撥遠離家鄉劍氣長城、動輒千百年的劍仙,各自藏身在蠻荒天下各地多年,如今齊廷濟聯繫上的,為數不少。

  其中多數劍修,都曾是與愁苗、董不得一般的身份,常去蠻荒巡狩。也有些劍仙,秘密離鄉之時,境界並不高,多是金丹、元嬰境界。既是身負任務,需要潛行蠻荒,最好在那邊扎根。猶有一些心傲氣高的劍修,可能是想要模仿和追隨董三更當初的那趟遠遊。很多劍修去了,就再沒能回來。

  即便是在劍修如雲的劍氣長城,仍然只有一個董三更而已。

  一趟出門,百年遊歷,去時金丹,回時飛升。

  而且董三更還帶回了一頭蠻荒飛升境大妖的頭顱。

  作為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卻又長久隱匿在蠻荒的那撥遠遊劍仙,在避暑行宮那邊的檔案,對於他們,曾經有一種專門的稱呼,「私劍」。

  陸沈笑道:「是得親眼見一見年輕隱官再做決定。」

  這些攪亂蠻荒後方戰場的劍修,很多都戰死了。

  至死未能看到家鄉的城頭一眼。

  有個大劍仙,見著了家鄉,但是可能對這位劍仙而言,不如不見。

  而那撥活著返鄉的老劍修當中,他們到底是在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落腳,還是去東寶瓶洲的落魄山,確實各有各的猶豫。

  其中就有兩位劍修,齊廷濟曾經秘密飛劍傳信給他們,說了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情況,相信兩位劍修如今已經身在桐葉洲。

  齊廷濟準備近期將下宗選址在扶搖洲。

  雖說扶搖洲是小洲,在浩然天下,版圖只比寶瓶洲略大。

  但是那場大戰打得太過慘烈,老宗門、大仙府,十不存一,下宗在此選址,更容易打開局面,一來齊廷濟在那邊的山上山下,口碑極好,再者扶搖洲本土大修士劉蛻,曾經差點被一頭王座大妖打殺在戰場,就是被齊廷濟出劍救下。故而上次中土文廟議事期間,劉蛻就已經與齊老劍仙談妥,願意主動擔任龍象劍宗的首席客卿。以宗主身份,擔任別家門派的首席客卿,在浩然歷史上屈指可數,首席客卿不同於一般記名客卿和普通供奉,名字是需要錄入祖師堂譜牒的。

  扶搖洲碧霄山,曾是一洲之內最大的宗門仙府,山主劉蛻,在戰事中從飛升跌為仙人。碧霄山同時擁有下宗,卻是位於隔著一個金甲洲的流霞洲,下宗擁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白瓷洞天。當初除了一小撮年紀不大、境界不高的修士,當年往北邊跨洲至流霞洲避難,進入白瓷洞天修行,幾乎上下兩座宗門全部的祖師堂成員,都在扶搖洲和金甲洲戰場現身。

  所以哪怕劉蛻在戰後跌境為仙人,可他在浩然天下的口碑,卻是流霞洲荊蒿之流的飛升境老修士,遠遠無法媲美的。

  如今龍象劍宗與同洲醇儒陳氏的關係不錯,現任家主陳淳化,與齊廷濟更是好友。

  就在前不久,龍象劍宗剛剛先後與元青蜀所在的宗門,以及海上雨龍宗締結盟約。

  新任宗主納蘭彩煥,除了退位讓賢的雲簽,納蘭彩煥還故意帶上了那幾個口服心不服的老頑固,都是些境界不高心氣不低的地仙修士。如果不是雨龍宗實在沒有幾個能打的,納蘭彩煥早就讓這幾個老王八蛋捲鋪蓋滾蛋了。

  結果等到他們戰戰兢兢進入龍象劍宗地界,尤其是親眼瞧見了陸芝,一個個就跟瞧見了自家祖宗差不多。

  畢竟老話說得好,人的名樹的影。

  陸芝不太喜歡虛頭巴腦的人情往來,跟納蘭彩煥更是沒什麼私誼可言,唯一的印象,就是納蘭彩煥喜歡錢也很會掙錢,在戰場上,不怕受傷,敢死,她每次出劍都不輕,跟上五境之前的米裕,後來的齊狩,當然還有那個性格異常孤僻、常年孤身住在城頭刻字筆劃裡邊的老元嬰,大致是一個路數的。

  所以明知道納蘭彩煥是在狐假虎威,陸芝仍是拗著性子沒說什麼,反而給足了納蘭彩煥面子。

  見著了那些譜牒地仙,陸芝第一句話,就是明知故問的一個問題,「你們幾個,有誰殺過蠻荒妖族?」

  一個個瑟瑟發抖,只有一個膽大的,開口顫聲說了兩字,不曾。其餘都是咬緊牙關,閉嘴不言。

  陸芝接著說道,「既然都是『不曾』,以後就別來這邊晃蕩了。我下次去你們雨龍宗做客,記得躲遠點,誰都別噁心誰。」

  她瞥了眼滿臉幸災樂禍的納蘭彩煥,還有那個好像比幾個地仙更緊張的雲簽。

  陸芝淡然說道:「好歹是一座老字號的宗門,多少講點名聲,你們自己都不把臉皮當回事,還有臉奢望別人將你們當回事?」

  陸芝最後對兩位女修冷笑道:「說你們呢,納蘭宗主,雲簽掌律。」

  納蘭彩煥臉皮奇厚,不愧是在春幡齋賬房歷練過的,倒是雲簽,滿臉漲紅,羞愧難當。

  陸沈笑著建議道:「如果你們跟碧霄山互換一下福地,就更好了,都有好處。」

  上次議事,文廟一口氣拿出四座福地,贈予四個勢力,除了劉蛻那座已經名存實亡的碧霄山,同樣淪為廢墟的老龍城,還有玉圭宗,再就是龍象劍宗。

  按照戰功的大小,福地的品秩略有高低。

  陸芝皺眉道:「具體的理由?」

  這件事情不小,總不能在齊廷濟那邊,簡單說一句陸沈是這麼說的,我們就得這麼做吧。

  陸沈說道:「隨口一提,不用當真。」

  呵,你還欠了我一隻劍盒呢,貧道可是有氣性的,氣性還不小。

  陸芝也不慣著陸掌教,不樂意說就別說了。

  嘿,瞧貧道這暴脾氣,你不問是吧,貧道還真就要說出個一二三所以然……

  但是陸芝接下來的一句話,讓陸掌教乖乖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肚子。

  「陸沈,你這趟來,本意是想勸我去白玉京煉劍?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沒有任何算計,這件事,我肯定領情。」

  陸沈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忍不住扶了扶頭頂道冠,感覺先前許多的鋪墊,都要付諸流水了。

  不愧是老大劍仙親自開口都勸不動的陸芝啊。

  這樣的女子豪傑,青冥天下那邊也有,比如玄都觀,孫觀主的師姐,王孫。

  陸沈笑道:「不去就是不去,貧道此次無功而返,沒什麼不甘心的。」

  她們這樣的女子,人間每多一個,就多出一份美好。

  見之心儀是常理,男子為之目眩神搖,那叫有眼光!

  所以說,劍氣長城的陸芝,怎麼就不傾國傾城了?

  陸芝嘆了口氣。大概是從不糾結的人,偶爾糾結起來,就會格外難受。

  陸沈趕忙出言勸慰道:「陸芝,可別這樣,你不習慣,我更彆扭,不至於,去不去白玉京,不妨走一步看一步,比如將來哪天,不管是一百年,還是一千年,只要你臨時起意了,大可以仗劍離鄉遠遊玉京山……」

  陸芝疑惑道:「玉京山?不是白玉京?」

  陸沈立即閉上嘴,使勁搖晃手掌,「貧道沒說過,你也沒聽過。」

  陸芝點點頭。

  齊廷濟早就勸說陸芝,將來有機會就去一趟白玉京,去那邊好好煉劍。

  哪怕是脫離宗門譜牒,轉投白玉京都無妨。

  能夠讓內心深處極為推崇事功學問的齊廷濟,跟一個外人如此開誠布公,可能陸芝屬於獨一份。

  劍氣長城跟白玉京素無仇怨,甚至還有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只說倒懸山,與劍氣長城畢竟是當了幾千年的老鄰居了,雙方處得還行,那座幫著浩然天下與劍氣長城銜接的倒懸山,世間最大的一枚山字印,就由余斗嫡傳大弟子坐鎮。而且小道童姜雲生,以及師刀房一脈的女冠,常年還幫著看門。所以劍氣長城的劍修,對白玉京和青冥天下其實並無什麼惡感。

  就像先前老劍修程荃帶隊,先有董畫符在內的一撥年輕劍修去了神霄城,後有刑官豪素進入白玉京修行。

  只是有了這層關係在,就又使得這座倒懸山,曾經被某些浩然練氣士駡了很多年的「看門狗」。

  當然這類論調,只是私底下的腹誹,絕不敢公開揚言。

  陸芝自認其實自己沒有外界傳聞的那麼強。

  比如她當年就聽從老大劍仙的建議,那把本命飛劍「北斗」,陸芝始終深藏不露,一直不曾在歷次戰場祭出殺敵。

  大概是老大劍仙早早從陸芝身上,看到了她比董三更、齊廷濟、陳熙他們幾個,擁有更多的「不確定」和「可能性」。

  至於陸芝另外一把飛劍「抱朴」,廣為人知,但是按照齊廷濟的猜測,存在一種可能性,陸芝可以通過對白玉京靈書秘笈的閱讀和鑽研,就可以幫助她找尋出這把飛劍的第三種本命神通。

  陸芝的性格,既是天生的緣故,也有被兩把本命飛劍影響道心的成分在,使得本就清心寡欲的陸芝,瞧著愈發冷冷清清。

  問題在於,陸芝的這次聽勸,是因為老大劍仙撂下過一句重話和一句心裡話,都很難得。

  「陸芝,你在劍氣長城,只有祭出一次本命飛劍「北斗」的機會。」

  「在我們這裡,說走就走的,還有一言不發就死了的女子劍修,夠多的了,不缺你一個外鄉人。」

  老大劍仙的言外之意,再淺顯不過,你陸芝只有不聽勸一次的機會,之後就可以離開劍氣長城了。

  好歹活著。

  敢賴著不走?

  劍修的道理,都在劍術上。

  你陸芝的劍道很高嗎?有多高?

  一個遲遲無法躋身飛升境的仙人境劍修而已,不如使勁蹦跳幾下,看看腦袋夠不夠得著我陳清都的肩膀?

  不單單是陸芝,對待所有的外鄉劍修,老大劍仙一向願意破例多說幾句。

  當然前提是他們敢湊到自己跟前。比如寶瓶洲風雪廟神仙台的劍修魏晉,不就在城頭結茅練劍了?

  陸沈微笑道:「陸芝,貧道跟陳平安的看法,大致相當,就是有一點小小的出入,他覺得你未來的劍道成就,有可能比齊廷濟更高,但是貧道覺得不是『有可能』,而是『一定』,等到你真正煉化了兩把本命飛劍,再將劍匣內的八把道門法劍蘊藏的八條劍脈,融會貫通,熔鑄一爐,就跟擰麻花一般,你的劍道氣象,會很可觀。此外,貧道就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一直不曾開拓氣府,貧道就算看遍天下的仙人境,像你這麼氣府寥寥的,說句毫不誇張的,堪稱獨一無二。」

  所以在陸沈眼中,陸芝的真正可能,是可能在那躋身飛升境之後,還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陸芝有可能獨自占據一條寬闊劍道。

  陸芝笑道:「按照你的說法,那我欠你的人情,豈不是太大了,以後怎麼還?」

  陸沈反問道:「貧道只是隨性隨緣、隨喜隨心而行,與你陸芝又有什麼關係?還個什麼呢?你還的,貧道又不收,何必還?」

  陸芝總覺得哪裡不對,可一時間就是不知如何反駁,只得說道:「說不過你們。」

  陸沈突然說道:「貧道還有事要忙,就不久留了,後會有期!」

  不等陸芝說什麼,陸掌教身形就已經消逝不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心不在焉的陸芝走著走著,她終於回過神來,我如果要還人情,你陸沈收不收,關我屁事?!

  只是又一想,陸芝覺得好像還是哪裡不對勁。

  ────

  這天落魄山門口,來了幾個從小鎮那邊徒步走來的儒衫男子。

  有魁梧男子,高冠佩劍,神色剛毅,不怒自威。

  也有腰懸水瓢的木訥書生。

  今早小米粒巡山完畢,就來山腳陪著仙尉道長聊天,是她每天的功課之一嘛。

  仙尉突然眯起眼,緩緩站起身,嗓音溫柔,讓小米粒坐著就是了,然後他走在小姑娘身前。

  道士仙尉,雙手籠袖。

  只是出於一種直覺,讓道號仙尉、真名年景的假冒道士,覺得自己必須站在前邊,今天得親自待客了。

  大驪京城,火神廟花棚下。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後仰躺在石磴上邊,雙手作枕頭,怔怔看著花棚。

  封姨坐在石桌那邊,嗤笑道:「就不嫌硌人?」

  陸沈說道:「聽說遠古歲月,有專門的高位神靈,司職閽者,負責攔截後世那些試圖逆流而上的練氣士?」

  封姨默不作聲。

  陸沈轉過頭,望向封姨。

  封姨幽幽嘆息,「老黃曆了,還說它作甚。」

  而槐黃縣城那邊,從山崖書院返回家鄉的李槐,他身邊少了一個嫩道人,多出一個自己姐姐的山上朋友,但是不知為何,這位女修,總說自己是他的婢女,這讓李槐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勸不動她,趕又趕不走,還不能說什麼狠話,UU看書 WWW.UUKANSHU。Com李槐叫苦不叠,這要是被陳平安知道了……陳平安知道倒也沒啥,可要是被裴錢知道了,本就不多的一世英名,可能就真沒剩下啥了,還怎麼升官當舵主。

  楊家藥鋪的女子武夫,蘇店已經身在異鄉,她順利找到了那個所謂的師兄,正是家鄉小鎮的「謝新恩」。

  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一人,林師,鴉山「林江仙」。

  林江仙確定了她的身份後,笑問道:「楊老頭有無交待什麼?」

  蘇店沈聲道:「師父只是說了一句,『都對你們小師弟好一點,就當報答師恩了。』」

  林江仙好奇問道:「小師弟?」

  蘇店說道:「他叫李槐,師父說李槐就是他老人家的關門弟子。只是李槐並不清楚這件事,其實師父一直把他當親孫子看待的。之所以這麼說,可能還是師父擔心換個說法,林師兄你就算聽見了,還是不會上心吧。」

  林江仙點點頭,笑道:「李槐?我記住了。」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24 07:48:03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8:04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道上不敢有鄭

  陳平安帶著裴錢,離開合歡山地界後,先去拜訪了一趟楔子嶺清白府,暗示白茅別將那本花鳥冊束之高閣,有空多翻翻,說不定有意外之喜。再揀選最近一處名為嘉禾的仙家渡口,乘坐一艘山上渡船「鳳髻」,拂曉時分,這艘渡船在青杏國柳氏京畿之地的酒花渡靠岸。 

  既然敢叫酒花渡,自然不缺美酒仙釀,說句不誇張的,整座渡口都飄著酒香。 

  幸逢太平世道,青山春水,新朋舊友,出門俱是飲酒看花人。 

  街上熙熙攘攘,分身之一的陳平安,打量著四周店鋪,隨口問道:「你知不知道白玄有本秘不示人的冊子?」 

  裴錢點點頭,扯了扯嘴角,「知道,編撰了一本英雄譜嘛,白玄很有想法,拳法不夠人數來湊。」 

  先有太徽劍宗翩然峰的白首,再有自家落魄山白玄,怎的,你們姓白的,就一個個這麼豪橫嗎? 

  陳平安訝異問道:「你連這個都知道?」 

  裴錢笑道:「懶得跟個小屁孩一般見識。」 

  既然師父提及此事,她就放過白玄一馬,假裝不知道有這檔子私人恩怨了。 

  可事實上,那本冊子上邊的所有江湖好漢,裴錢都一清二楚。否則裴錢肯定會讓白玄切身體會一下,什麼叫真正的江湖險惡。 

  陳平安卻是唉了一聲,糾正道:「怎麼能算一般見識,辛苦謀劃一場,總不能讓白玄竹籃打水一場空。」 

  裴錢楞了楞,「師父,我真要揍他一頓,好讓白玄得償所願?」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怎麼能叫揍呢,切磋而已,不過記得下手別太狠。」 

  裴錢懂了,笑容燦爛。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路的時候,抬頭挺胸,很有幾分睥睨風采,年紀不大的草鞋少年,既滿身窮酸氣,又顯得格外老氣橫秋,如那初出茅廬的仙府弟子,頭回下山歷練,不知天高地厚。 

  陳平安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我從劍氣長城帶來的那撥孩子當中,為何唯獨白玄沒有拜師?」 

  裴錢搖頭道:「這個真不清楚。」 

  陳平安就給她大致說了白玄在家鄉那邊的師承。 

  裴錢聽完之後,點頭說道:「白玄還是很不錯的。」 

  那次跟著崔東山遊歷劍氣長城,還是小黑炭的裴錢,就光顧著害怕了。 

  事後想來,城頭、路上和酒鋪遇見的劍修,尤其是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女子劍修,不論相貌,各具神采。 

  陳平安笑道:「一事歸一事,這個小王八蛋到了落魄山,三天兩頭說我的壞話,他還覺得盡是些好話來著。得有人管管,我不好說他什麼,免得被人誤會是心虛,此地無銀三百兩來著。」 

  白玄隨口那麼一說,小米粒再那麼一聽,可不就是整座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個個都覺得自己心裡有數了? 

  裴錢點頭道:「師父放心好了,我會教他什麼叫真正的守口如瓶,至少也得讓白玄明白如何才算惜字如金。」 

  酒花渡口的一處老字號酒樓雅間,一個臨窗而站的儒衫青年立即後退幾步,停下身形後,似乎猶豫要不要重返窗口那邊,可最終他還是轉身坐回原位,悶了一口酒,再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起來。似乎在想著心事,青年臉上逐漸又有幾分笑意。好像街上的那個陳平安,瞧著有些陌生,與自己印象中與之年齡相仿的、真實的陳平安,很不一樣了。 

  屋內有施展障眼法的韓俏色,今天又換了一身裝束的侍女靈驗。 

  韓俏色看了眼顧璨的臉色,靈驗卻是直接起身走到窗口那邊瞥了一眼,就被她瞧見了一個背劍的草鞋少年,和一個扎丸子髮髻的年輕女子。明白了,原來是故人重逢不相見。 

  裴錢當即就察覺到高處的游曳視線,抬起頭,她與那漂亮得有點過分的女子對視一眼。 

  靈驗皺了皺眉頭,感覺古怪,只是被那女子武夫瞧了眼,霎時間自己就像沒穿衣服一般。 

  不愧是裴錢。 

  如此年輕的止境武夫,真嚇人。 

  裴錢聚音成線,不動聲色說道:「師父,酒樓那邊有個女修,她的心境,有點詭譎,景象陰冷,有無數白骨懸掛在空,一看就不像是個良善之輩。」 

  陳平安問道:「她有無殺心?」 

  裴錢答道:「這倒沒有。」 

  陳平安皺眉道:「是不是隱匿在此的蠻荒妖族?」 

  裴錢想了想,「有點像。師父,不如我去酒樓一探究竟?」 

  陳平安點頭道:「多加小心。」 

  裴錢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師父自保還是沒問題的。」 

  就在此時,韓俏色出現在窗口那邊,以心聲笑道:「隱官大人,好久不見,登樓一敘?」 

  陳平安抬起頭望去,竟是暫時撤掉障眼法的白帝城仙人女修,鄭先生的師妹,韓俏色。 

  心中了然,韓俏色在山上,與喜好在外揚名、惹是生非的師弟柳赤誠截然不同,她是那種深居簡出、潛心修行的得道之士。 

  她既然在此異鄉露面,肯定是與返鄉的某人同行了。 

  陳平安點點頭,帶著裴錢一起進入酒樓,發現顧璨已經站在大堂的樓梯口,陳平安走到他身邊,輕聲道:「怎麼來了。」 

  顧璨側過身,讓陳平安先登樓,他再跟上,沒有心聲言語,只是壓低嗓音說道:「來這邊隨便看看。」 

  而裴錢則有意無意放緩腳步,讓顧璨先行走上樓梯。顧璨回答過陳平安的問題後,笑著轉頭,與裴錢拱手抱拳,無聲致謝。 

  裴錢只是咧嘴一笑。 

  其實裴錢對這個被師父當作親人、卻也讓師父吃盡苦頭的傢夥,她在內心深處,從來沒有什麼惡感。 

  而顧璨雖然是第一次見到裴錢,同樣對陳平安這個名義上的開山大弟子,只是憑藉一些傳聞,就對她印象極好。 

  陳平安走上樓梯,問道:「是奔著合歡山的那場熱鬧而來?」 

  顧璨笑道:「就是閒來無事,想要遠遠看個熱鬧,結果還是沒趕上,都吃不著一口熱乎屎。」 

  陳平安只是稍微放緩腳步,顧璨立即改口道:「當我放了個屁。」 

  靈驗趴在酒樓頂樓欄桿那邊,她低頭看到這一幕後,嘖嘖稱奇。 

  同時發現那位末代隱官和自家主人身後的年輕女子,抬頭看了眼。 

  靈驗笑眯眯不說話,保持原先的姿態,止境武夫了不起啊,可你又不是曹慈? 

  我可聽說你與曹慈接連問拳四場,都是輸了的。 

  給那隱官當徒弟,就得這麼有樣學樣嗎? 

  陳平安進了屋子,瞥了眼桌上的碗筷,就近挑了張椅子落座,裴錢就坐在一旁。 

  韓俏色直截了當問道:「陳山主的落魄山那邊,有沒有兵書可以借閱?不用管學問深淺,名氣大小,我都願意跟陳先生借書,如果覺得咱們關係沒好到那份上,我可以花錢買書看,一本書一顆穀雨錢,多多益善。不用講究書籍的版本,刻本即可,摹本也行,稿本更好,主要是怕翻刻本上邊的文字有錯訛、脫漏。」 

  陳平安看了眼不像是開玩笑的女子仙人,笑道:「可以,只要韓仙師不覺得花冤枉錢就行。」 

  自家落魄山的藏書還算豐富,此外青同的桐葉洲鎮妖樓,裡邊也珍藏有一些價值連城的孤本。要說韓俏色對書籍版本有要求,可既然刻本摹本都無所謂,那這份神仙錢,就相當好掙了。 

  每本兵家書籍,開價一顆穀雨錢,這是送錢呢。 

  尤其是蓮藕福地內的每種兵法書籍,對於浩然天下而言,本本都是獨一無二的孤本。 

  不過陳平安大致猜出,韓俏色搜尋兵書,是她師兄鄭居中的授意,估計與她遲遲無法「證道飛升」有關。 

  韓俏色爽朗笑道:「早年在劍氣長城那邊,陳先生不是說了嘛,錢算什麼。只可惜今天不是陳先生請喝酒,將來到了五彩天下的飛升城,我一定要去那邊喝個酒,看看到底能不能喝酒破境!」 

  韓俏色好似打啞謎一般,讓靈驗聽得雲裡霧裡。 

  這位道號「春宵」的蠻荒女修,自然不知先前中土文廟議事,衆目睽睽之下,禮聖讓浩然衆多聖賢豪傑們,都瞧見了一座劍氣長城的小酒鋪,以及鋪子門口的對聯和橫批。 

  酒鋪不大,對聯的口氣卻很大,至於橫批內容,如今更是讓不少浩然天下的酒鬼們津津樂道,「飲我酒者可破境」。 

  裴錢看似正襟危坐,只是時不時用一種裴錢金字招式斜眼,看那女修。 

  顧璨笑著介紹道:「我們寶瓶洲有地支修士,她則是蠻荒天下天干修士之一,名義上歸屬周清高管束,她的妖族真名,叫子午夢,道號春宵,如今被我賜名靈驗,方便她在浩然九洲遊歷,在百年之內,子午夢都會待在我身邊充當婢女,每天服侍飲食起居。」 

  子午夢眼神幽怨,我的好主人唉,你跟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說這等密事做什麼,真不怕我被他暴起行凶,當場活活打死麼。 

  如今誰不知道年輕隱官有一門詭譎手段,可以縫製大妖真名在身?聽說曾有一位玉璞境妖族練氣士過路城頭,就被手撕了。 

  顧璨說道:「至於等到百年期限結束,是怎麼個境遇,到底能否返回蠻荒,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子午夢微笑道:「夏之日冬之夜,即便如此,妾身依舊心甘如怡。」 

  陳平安笑道:「你竟然還曉得葛生篇,就是用在這裡,不太妥當。」 

  子午夢嫣然一笑,「不光是生同衾死同槨的葛生篇,便是你們浩然史書遺落不載的幾篇詩文,我都一清二楚。」 

  顧璨解釋道:「只要是涉及男女情愛的文字,她幾乎都有所涉獵。」 

  陳平安笑道:「既然靈驗道友的學問這麼大,不如以後由我牽線搭橋,讓文廟邀請你去功德林治學?」 

  子午夢露出無語凝噎狀。 

  顧璨會心一笑。 

  記憶中,在家鄉那還會兒,陳平安好像從沒有跟誰撂過狠話。 

  陳平安望向韓俏色,以眼神詢問一事,這麼一號危險人物跟在顧璨身邊,當真合適? 

  韓俏色說道:「子午夢先後立了兩個誓言,有師兄把關,肯定出不了紕漏。」 

  只要是真正關心顧璨的人,韓俏色都願意跟他做朋友。 

  所以韓俏色主動與陳平安敬酒,陳平安喝過酒,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作罷。 

  就怕鄭居中有意將子午夢當做一塊砥礪顧璨道心的磨刀石,故而早晚有一天,會有大苦頭等著顧璨,而且任由顧璨如何未雨綢繆,不管何等思慮細密,試圖早做準備,都沒用。簡而言之,鄭居中越是重視顧璨這個嫡傳,那麼顧璨的修行路,就肯定不會如何順遂了。 

  在這種事上,給崔瀺當師弟的陳平安,確實很有發言權。 

  可既然顧璨如今已經是白帝城譜牒修士,陳平安就得遵守約定俗成的山中規矩,不宜多嘴。 

  其實陳平安更怕畫蛇添足,讓鄭居中加重「籌碼」,再額外壓一壓顧璨的道心。 

  子午夢一臉驚恐模樣,不似作僞。 

  女修內心翻江倒海,我什麼時候見過鄭居中了?! 

  顧璨說道:「我們一行人在蠻荒天下那邊,之所以能夠脫離困局,主要是靠曹慈,必須承認數他功勞最多,至少占了一半,我只是在收尾的時候,誤打誤撞,無意間想起師父的一句提醒,才能夠幫上曹慈一點小忙,僥倖打破了相持不下的均勢。」 

  子午夢聽到這裡,心有餘悸。 

  置身於一座天時地利皆無的陣法天地內,戰場上臨時破境、有武運傍身的曹慈,最終遞出好似可以開天闢地的一拳,恰好拳指擋路在前的子午夢。 

  陳平安點頭道:「鄭先生思若有神,心思若神。」 

  在青萍劍宗的那座長春-洞天道場內,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幽居山中修行問道的陳平安,曾經有過一個極為膽大的推衍和假設,假設自己有朝一日,躋身了十四境,會有哪幾位可能會起大道之爭的假想敵。

  假想敵中,不敢有鄭。 

  韓俏色略帶幾分教訓和埋怨的語氣,道:「小璨,偌大一樁壯舉,天大的功勞,你別說得這麼輕巧。如果不是你,許願和那位龍虎山小天師,還有純青,他們仨根本沒辦法活著離開蠻荒天下。」 

  陳平安其實先前在陸沈那邊,就已經聽說過那場狹路相逢的大致過程,連同顧璨拐來子午夢一事,都是清楚的。 

  顧璨笑道:「歸功於那兜一直如同雞肋的家鄉槐葉。幸好趙,許,曹,都是常見的姓氏。」 

  年幼離鄉之前,就在那條泥瓶巷,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曾經私底下叮囑過小鼻涕蟲,一定要藏好那兜槐葉。 

  陳平安卻岔開話題,問道:「聽說你跟曹慈打了一架?」 

  顧璨點點頭,輕描淡寫一句,「好玩而已。」 

  陳平安問道:「曹慈不但躋身了止境神到一層,還遞出了十一境的開道一拳?」 

  顧璨點頭說道:「為了幫我們開道,曹慈配合姜尚真的本命飛劍,他遞出了不符合自身境界的一拳,受傷不輕。」 

  陳平安皺眉問道:「會不會留下後遺症?」 

  顧璨答道:「我事後問過曹慈,他親口說不會。」 

  陳平安鬆了口氣。 

  以曹慈的性格,只要他願意開口,肯定只會有一說一。 

  雖說文廟一別,自己從止境歸真一層跌為氣盛,曹慈卻從止境一層躋身神到,就此距離一下子就拉開了。 

  哪怕極有可能雙方距離會越拉越開,再難並肩而行,但是陳平安由衷希望曹慈在武學道路上,勇猛精進,越遠越高。 

  即便跟不上曹慈的腳步,那是陳平安自己本事不濟,也不希望曹慈因為某些意外,滯緩武道登頂腳步。 

  陳平安問道:「這次返回寶瓶洲,回過家了?」 

  顧璨搖頭,一五一十照實說道:「我是在老龍城遺址那邊登岸,先去了一趟書簡湖,見過了師姐田湖君和黃鸝島仲肅,聽田湖君說如今的寶瓶洲,竟然還有合歡山那麼個地兒,就有點好奇,結果來晚了,聽說天君曹溶已經離開,我就去了趟護國真人程虔的道觀,順便還見到了靈飛宮的湘君祖師,把事情談妥了,他們願意割愛,換我花錢買下了合歡山地界,算我欠他們靈飛宮一個人情。」 

  陳平安點頭道:「既然見也見過了,買也買下了,事情已了,那就別在外邊晃蕩了,早點回家。」 

  顧璨嗯了一聲。 

  他乾脆脫了靴子,盤腿而坐在椅子上,抿了一口酒水,眼神熠熠。 

  在與不在陳平安身邊,顧璨簡直就是判若兩人。 

  果然是那句老話,英雄豪傑最怕見鄰居。 

  就像一個看著穿開襠褲長大的,運氣好在外邊混出名堂,出息了,到了家鄉,在知根知底的街坊鄰居這邊,瞎擺闊個什麼勁。 

  潦草喝過酒,還是韓俏色善解人意,提議去酒樓外的渡口走走。 

  出了酒樓,她又讓顧璨和陳平安單獨散步,自己帶著裴錢和子午夢,去別處閒逛,還讓裴錢瞧見了心儀物件,只管拿,別問價格,她來結帳。 

  兩人走在酒花渡的一條河邊,顧璨以心聲問道:「你要做的那件事,我能不能幫忙。」 

  顧璨不是問一句,需不需要我幫忙。 

  因為陳平安自然是不需要他出手幫忙的。 

  以前是這樣,如今更是這樣。 

  陳平安反問道:「怎麼猜出來的?」 

  顧璨笑道:「你為人做事那麼小心,不會隨隨便便分身遊歷。」 

  陳平安點點頭,「這是我跟杏花巷馬家的私怨,你不用插手,先做好自己的事情。」 

  顧璨輕聲道:「被我猜中了,真是這件事啊?」 

  陳平安抬起手,雙指彎曲,大概是想要打賞一個板栗,只是猶豫了一下,就鬆開手指,約莫是想要拍一拍顧璨的腦袋,可最終還是放低手掌,輕輕拍了拍儒衫青年的肩膀。 

  陳平安習慣性用家鄉方言說了一句,「搬去州城那邊的老街坊多,路上遇見了,記得按照輩分喊人,主動打招呼,別德殺人。」 

  顧璨有些不情願,仍然點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陳平安看著顧璨。 

  就知道騙不過他,顧璨滿臉無奈,只好保證道:「說到做到。」 

  陳平安耐心叮囑道:「沒讓你跟那些不做人的爛酒鬼擠出個笑臉,書裡書外都沒這樣道理,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他們這些人,從小就沒家教,長大成人,如今再變老了,一輩子喝什麼,吃什麼,都還是一肚子壞水。別說是你,我見著了他們,也會一肚子火氣。你看我這麼多年,去過州城幾趟?就是眼不見心不煩。所以我只是說早年那些關係還過得去的街坊鄰居,你可以客氣些,尤其是那些早年對你家還算厚道的,瞧見了他們的晚輩,小孩子,可以打個紅包什麼的,袖子裡備著一摞紅包,不用裝神仙錢,約莫他們如今都曉得你家的家底不薄,是跟山上沾邊的,所以紅包裡邊只有幾顆銅錢,太過小氣,還是有德殺人的嫌疑,還不如不送,可能每個紅包裡邊裝兩片金葉子,就比較合適了……」 

  聽到久違的絮絮叨叨,顧璨雙手抱住後腦勺,或輕輕點頭,或嗯一聲。 

  陳平安停下言語。 

  顧璨說道:「苦日子只能熬,別無學問。但是有錢以後,過上了好日子,講究就多了,家風若好,哪怕一時不顯,必定子孫晚發,不會受窮,會有晚福。不僅僅是道理如此,事實就是這樣。只說我們家鄉,短短三十年,那麼多驟然有錢的門戶家庭,搬去州城,以後是長貧還是久富,就已各自水落石出。」 

  陳平安點點頭,「你能這麼想就很好。」 

  顧璨問道:「你知不知道馬苦玄的大道根腳,他好像出身遠古雷部?而且馬苦玄比起那個職掌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可能神位更高?」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想要父債子還,就由著他去。」 

  馬苦玄已經身在玉宣國京城了。 

  顧璨說道:「你可能還需要小心一人,真武山那個輩分很高的餘時務。師父說過,除了真武山,位於青冥天下雍州水底的那座藕神祠,還有西方佛國一個叫歙山火霞寺的古廟,不遠的將來,都有可能出現異象。」 

  陳平安說道:「這些山巔事,你不用多想,知道些內幕就行了。」 

  顧璨有些憋屈,「陳平安,我好歹是個還算年輕、未來大道可期的玉璞境修士,還是即將走馬上任的一宗之主。」 

  陳平安笑道:「白帝城是正宗祖庭所在,你師兄傅噤是上宗之主,對吧?」 

  顧璨嘆了口氣。 

  但凡是講理,在陳平安這邊,打小就難聊。 

  顧璨問道:「大概什麼時候跟馬苦玄碰頭?」 

  陳平安說道:「不用多久。就在今年的清明前後。」 

  顧璨想起一事,說道:「我記得以前馬苦玄身邊,跟著一位護道人,就是他帶著馬苦玄離開驪珠洞天,帶回宗門。此人在真武山祖師堂的譜牒上邊,輩分一般,他的境界也一般,都是不高不低的樣子,所以看上去什麼都很正常。但如果拎出馬苦玄的身份,回頭再看這場護道,就發現這其實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陳平安說道:「以前就見過那人,當時對他的觀感不錯,一看就是那種持身很正的修道之士。可能他為馬苦玄一路暗中護道,再往回真武山,更多是一種師門有命的不得已而為之。」 

  顧璨說道:「隨口一說,就是提個醒。至於真相如何,相信遲早都會一清二楚。」 

  陳平安臉色認真道:「既然言者有意,聽者需更有心。」 

  顧璨無奈道:「又駡我呢。」 

  陳平安笑道:「等你哪天證道飛升了,看我還敢不敢說三道四。」 

  顧璨自嘲一笑。 

  其實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時候,曾經托付一位私誼不錯的浩然劍仙,幫忙轉交兩封密信給白帝城柳赤誠。 

  其中一封書信就是寄給琉璃閣柳赤誠的,信上內容,除了敘舊的客套話之外,末尾是讓柳赤誠在顧璨將來躋身元嬰境之後,以及顧璨準備閉關破境之前,再讓柳赤誠再將第二封「家書」轉交給師弟顧璨,故而不宜早送,同時更不可晚給。 

  但是鄭居中卻故意將其攔截下來,瞞著顧璨。 

  鄭居中同時讓師弟柳赤誠只當沒有收下這封信。 

  哪怕師兄沒說什麼後果自負的話,柳赤誠對此當然是不敢不從,師兄做事,一向不與任何人解釋什麼前因後果。 

  他這個當師弟的,哪敢說什麼,天大地大,師兄最大麼。 

  顧璨說道:「聽說劉羨陽已經是玉璞境劍仙,龍泉劍宗的第二任宗主了。」 

  陳平安笑道:「是不是比你強一些?」 

  顧璨扯了扯嘴角,「他年紀比我們都大嘛。」 

  遙想當年。 

  家鄉路邊那座行亭也好,小廟也罷,顧璨拿出木炭,陳平安負責架梯子,劉羨陽用炭筆寫下他們三人的名字在牆壁最高處。 

  大概誰都想不到,可能連同他們自己,都想不到他們仨,會有今日的光景。 

  顧璨說道:「本來以為,我買下合歡山地界,會挨一頓臭駡。所以先前就沒敢跟你主動打招呼。」 

  其實有些心裡話,長大以後,跟小時候想啥說啥,不一樣,顧璨就不那麼敢直說了。 

  要是還在書簡湖,顧璨就會說,咱倆的仇家,有一個算一個,都記著呢,我以後一定把他們祖宗十八代的祖墳都給刨了,湊不齊十八代,我就幫忙他們在族譜上邊一一補上。做成這件事,在旁邊再造幾座茅厠,不管是誰,去那邊拉屎可以給錢,被刨了祖墳的子孫,只要願意去蹲茅坑,就給雙倍的錢,嫌少就再加價……我顧璨一定說到做到! 

  顧璨其實嘆了口氣,終究是回不去了。 

  家鄉故鄉,到底不同。 

  陳平安說道:「這種事有什麼好駡的。」 

  顧璨委屈道:「不是被你駡得實在多了,落下心理陰影了嘛。」 

  陳平安氣笑道:「知道你打小做事就有長性,這是好的,但是氣性別麼大。」 

  顧璨小聲說道:「這不就來了?」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顧璨的後腦勺。 

  顧璨只是嘿一聲。 

  陳平安輕聲說道:「各自修行,難免聚少離多,今天再跟你嘮叨幾句。一個男人,最好能夠先對自己負責,再對整個家庭和更大的家族負起責來,最後,要是還願意的話,再對這個世道,做點有意義的事情。如果一件事有意義的同時,還能讓做事情的人覺得有意思,就更好了。既然都是準備要當宗主的人了,做事情就得思前想後,謀而後動,偶爾遇到難關,不妨作退一步想。」 

  道理聽不聽,聽了做不做,是顧璨自己的事,但是講不講,卻是陳平安的義務。人生道路上言之有物行之有理,即是道理。 

  顧璨長久沈默無言。 

  最後顧璨用家鄉方言輕聲問道:「什麼時候,你才可以活得輕鬆些。」 

  陳平安驀然提高嗓門,同樣是土話,瞪眼道:「那你就讓我省點心!是個姓顧的人,做事情別顧頭不顧腚的。」 

  顧璨習慣性皺了皺鼻子。 

  陳平安突然伸出手,動作輕柔,拍了拍顧璨的骼膊,說道:「蠻荒之行,做得不錯。」 

  昔年陋巷的小鼻涕蟲,已經長成玉樹臨風的青年。 

  大概是沒想到會從陳平安嘴裡聽到這麼一句嘉獎的話。 

  氣態溫和的儒衫青年人如美玉,粲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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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21 19:00:18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8:01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頭頂三尺有誰

  陳平安自認對皇帝宋和的性情還算了解,所以就算對方親臨村塾,也談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種情理之中的感覺,當然陳平安也沒有那種三請三辭的想法,只是如何都沒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這麼住下了,看架勢,既然你陳平安在飯桌上,說了要考慮那件事,那咱們就等著你的確切答覆,等你考慮好了再說。這不是耍無賴嘛。

  一開始陳平安並不清楚這件事,先前吃過飯,就只是送到了門口而已,只當宋和他們會去縣城、或是嚴州府城那邊落腳。

  大致安頓好住處,當然都是余勉和餘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將軍褚良已經返回各自官署,侍郎趙繇也已離開,宋和就獨自在村裡散步,這邊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黃泥屋子,家境殷實些的則是白牆黑瓦,有那四水歸堂的天井,村裡都鋪著長條青石板,年復一年,被來來往往的鞋子、車輪和牛蹄,摩挲得極為鋥亮,月色一照,更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輩分排下來的,名字裡邊的居中某個字,就是輩分。

  宋和出門後,還沒幾步路,光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說實話,宋和心裡邊還真有幾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總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見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著走著,確有幾分膽戰心驚的宋和,一邊自我解嘲,一邊四處張望,然後宋和就看到村頭那邊,正陪著幾個老頭一起抽旱煙的陳平安,青衫長褂的教書先生,意態閒適,翹著二郎腿,露出一隻千層底布鞋,微微歪著頭,斜著肩,聽著一旁老人們的閒天,時不時笑著點點頭,看樣子,陳平安雖然是個外來戶,但是跟當地人很聊得來。

  更遠些,是些婦人女子,聊著些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宋和只是遙遙掃了幾眼,就發現其中有幾位少女,對那位氣態儒雅的教書先生,瞧著頗為在意。

  看見了宋和的身影,陳平安直接嗆了一口旱煙,好歹是個當皇帝的,做事情這麼不厚的嘛,當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梁上挑走豬肉條-子的登門討債呢?

  宋和瞧見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陳平安身邊,所謂長凳,其實就是一塊長木板,擱放在兩摞青磚上邊,可憐皇帝陛下,半片屁股懸空著呢。

  陳平安只得挪了挪位置,給宋和騰出些地盤。

  宋和聽不懂這邊的土話,陳平安就幫著解釋一番,原來他們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裡有個老人走了,算是壽終正寢,但是只因為老人並不與村子同姓,按照這邊的鄉俗規矩,是不可以進村祠堂設靈堂的,那個老人的晚輩們就不樂意了,揚言如果祠堂再不開門,今夜就破門而入,誰敢攔著,他們打也要打進去。

  宋和問道:「如果是陳先生,該怎麼解決?」

  陳平安搖頭笑道:「一方是孝心,一邊是習俗。這種事情還能怎麼解決,就沒辦法解決。」

  有個光腳少年從祈雨很靈的烏泥潭那邊,釣著了一條兩條長鬚、頭顱碩大的怪魚,通體金黃色,得有成人的一條骼膊那麼長,蜷縮在少年腰間的魚簍裡邊。

  路過村頭,陳平安看了眼魚簍,喊出那少年的名字,招招手。

  少年快步走向陳平安,喊了聲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桿旱煙撥了撥魚簍,少年看了眼陳平安身邊的宋和,誤以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開個小竈,一起吃個宵夜什麼的。少年就毫不猶豫將腰間魚簍摘下,遞給陳先生。

  陳平安擺擺手,用宋和聽不懂的土話說了一通,少年聽得一楞一楞的,看了眼陳平安,使勁點點頭,重新別好魚簍,飛奔離去。

  宋和小聲問道:「陳先生,這又是怎麼回事?」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只是提起煙桿,指了指遠處一個山頭方向,給宋和大致說了那烏泥潭的祈雨靈驗,那座山頂水塘裡邊的鯽魚、泥鰍等水族,確實都背脊帶有一條淡淡的金線,陳平安再拿煙桿指了指身後的山,說那地兒,最高,當地百姓稱之為嘯天龍,都是世代相傳下來的說法。

  宋和卻是一個較真的人,要說志怪傳說,作為大驪王朝的一國之君,沒少聽說,更沒少見,問道:「真是那類早年陸地龍宮貶謫左遷的蛟龍在烏泥潭歇腳,需要自囚一地,行雲布雨多少年,好將功補過?」

  陳平安笑道:「都是這邊一代代流傳下來的說法,真真假假,事實如何,很難說了。如果早知道你會這麼問,我先前就跟陸沈刨根問底了,讓他幫著推演推演。」

  宋和穩了穩心緒,輕聲問道:「陸掌教來過這邊了?」

  陳平安點點頭,「剛來過,差不多可以說是陸掌教前腳走,你們後腳就來了。」

  宋和霎時間心中明悟,先前隊伍當中織造局佐官朱鹿的失蹤,多半與這位白玉京陸掌教脫不開干係。

  宋和好奇問道:「陳先生是勸說少年放了那條魚?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講究?」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其實跟山上沒太大關係,是我家鄉那邊的一個老說法,裡邊確實有點忌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這個,何況不信這個,還能信什麼。很多事情,是出門之後,才發現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鄉跟這邊,都是有誰上山沿著溪澗抓那石蛙,逮著第一隻,都會折斷一條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帶回家的。」

  宋和說道:「算是一種禮敬山神的方式?」

  陳平安點點頭,「對嘍。如果之後再在山上碰到三條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類似那少年,若是釣著了一眼望去便覺得古怪奇異、甚至有點被嚇著的大魚,要看那條怪魚的面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殺了吃掉,不打緊。若是瞧著是那笑臉的面相,最好放掉。」

  宋和沈默片刻,沒來由感嘆一句,「歸根結底,無論靠山靠水,還是靠天吃飯。」

  陳平安默然不語,吞雲吐霧。

  家鄉方言,與本地土話,也有個玄之又玄沒道理可講的相通處,每每聊起時節氣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會習慣鄉言一句,用三個字或開頭或收尾,這天公。

  語氣也談不上埋怨,至多無可奈何,抬頭看一眼天,嘆口氣而已。

  面朝田地背朝天的莊稼漢,遇上好時節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顯然這邊的濃重煙霧,只是一直忍著。

  陳平安收起煙桿,跟那幾個老人道一聲別,就帶著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問道:「陳先生方才跟一個青壯漢子聊了什麼?」

  陳平安說道:「那個人,人很好,是一個村塾蒙童的父親,家裡比較貧苦,是個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掙錢的活計都願意做,背樹燒炭養蠶採茶,什麼都做,酒量不行還特別喜歡喝酒,而且酒品差了點,我方才就在勸他在酒桌上稍微克制一點,喝酒別那麼衝,一上酒桌就先幹一杯幾杯的,攔都攔不住,喝高了就發酒瘋,什麼話都敢說。」

  「我就開了一句玩笑話,說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聽了也不生氣。」

  「再勸他在酒桌上,別總說別人的不是和不行。一個村子鄉里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可能連被窩裡邊的悄悄話,都會被人聽牆根聽了去,何況是這種酒桌話,犯不著幾句醉話,就惡了別人,白白被人記仇,時日久了,同輩的一代人不去說,還要讓下一代跟著受累。」

  聽到這裡,宋和覺得十分有趣,笑問道:「他覺得有無道理?」

  陳平安說道:「當下約莫是聽進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記不記得住。」

  不說別的,只說喝酒,連同陳平安自己在內,真得多學學景清,在酒桌上,覺得誰都了不起,都是世間第一條的英雄好漢。

  關鍵還是真誠。

  因為陳靈均的酒話,就是他的心裡話。

  宋和自顧自說了一通道理:「諺所謂『室於怒,市於色。』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其類然後可也。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於約則謂之不宜。」

  陳平安笑著點頭。

  宋和這是變著法子說自己先生的好話呢。

  宋和露出幾分緬懷神色,目視前方,輕聲說道:「當年先生曾與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兩句話說得極好,說那世間德勝者其心平和,見人長處短處皆可取,故口中所許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見人好事壞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棄者衆。先生最後說,前者可以將腳下道路越走越寬,後者只會越走越窄。」

  「大概一個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見著滿大街都是聖人,全天下無一不是個好人。」

  陳平安拿著煙桿的手繞到身後,輕輕敲打後背,點點頭,笑道:「還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學問,更斯文些。」

  宋和說道:「這些都是先生教誨。」

  陳平安說道:「你既然聽進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約莫是覺得今夜散步的氣氛和時機都不錯,便開始坦誠相見,說出自己的內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歡說江山風月無常主,唯有閒者是主人。說實話,我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邊止步,之所以改道來這邊,屬於一時衝動。我就怕陳先生對我們大驪王朝太過失望,說出來不怕笑話,我甚至不敢提醒鄆州裴通和處州吳鳶,這些個好似就在陳先生眼皮子底下當官的封疆大吏,就怕節外生枝,畫蛇添足,被看穿後,擔心只會惹來更大的笑話。我在來時路上,曾見橋邊河畔有梅樹,停車在那邊,我發了會兒呆,既怕陳先生如今的心態,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只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澗一枝梅,路遠深山自風流,等明月來尋我……倒也好了。哪怕會在陳先生這邊吃個閉門羹,我也算問心無愧了。」

  陳平安非但沒有表示半點認可,反而得寸進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這就問心無愧了?」

  宋和一時啞然。

  怎麼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酒品不太好的鄉野村民,來得讓陳先生有耐心,說話注意分寸?

  陳平安笑道:「一寸光陰一寸金,這麼好的道理,是說給誰聽的?恐怕讀書人能夠聽得進去,就已經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種錯覺,彷彿回到了少年歲月,聽那個擔任國師的授業恩師,帶著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間,遇到了什麼人事,就說什麼樣的道理。

  就在這邊的酒桌上,陳平安曾經聽了句話。

  「人生世,沒名堂。」

  那個老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既沒有喝多酒,也不是發牢騷,只是語氣淡然,神色平靜。

  宋和歉意道:「我這個人耳根子軟,陳先生千萬別介意。」

  宋和現在還是擔心妻子自作主張,因為那串靈犀珠的事情,讓陳平安心生不快。

  再就是,他們這次留在這邊,也是皇后宋勉的意見。只是這種事,宋和在陳平安這邊就不提了。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宋和。

  不是客套話,是心裡話。

  是了。想來劍氣長城那邊的所有諜報,都是師兄崔瀺親手手打理,不假他人。

  但凡這位皇帝陛下稍微知道一點劍氣長城那邊的消息,今夜就不會說這種話。

  呵,當年整座劍氣長城,別管避暑行宮的隱官,與酒鋪二掌櫃的口碑如何,只說他與寧姚,一個顧家,一個善解人意,哪個不伸大拇指,妻管嚴?沒有的事!

  記得有次跟宋前輩一起吃著火鍋,辣椒就酒,喝得少年滿臉漲紅,說一個男人,有權有勢有錢之後,被各色女子或喜歡或仰慕,那是難免的事,依舊能夠把持得住,這才算真正的本事。

  久而久之,讓她們明白一個道理,我是你們永遠得不到的男人,這就叫好男人。

  想我年輕那會兒,闖蕩江湖,身邊的鶯鶯燕燕何曾少了,就是靠著一身正氣退散脂粉氣。

  「娶妻娶賢。」

  陳平安笑道:「陛下好福氣。」

  如果不是某個細節,讓陳平安臨時改變了主意。我管你什麼皇帝陛下、刺史將軍,喝過茶,就可以送客了。

  絕對不會把宋和一行人留下來吃那頓飯。

  再若非是皇后余勉遞出手釧,讓太后南簪自己來學塾這邊試試看?看看陳平安會不會讓小陌撤掉劍術禁制?

  要知道陳平安當初在皇宮,還有意留下了一根青竹筷子,讓那婦人當簪子用來著。

  陳平安微笑道:「一個男人,有了家庭,過日子,千萬別讓自己媳婦一直為難。」

  「所有的婆媳矛盾,如果哪天鬧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說到底,肯定還是那個男人,不靠譜,沒主見,只會搗漿糊,才會落個兩邊不討好。」

  宋和覺得這番話,很有道理,就是聽著確有幾分心虛。

  陳平安問道:「趙侍郎還在村裡?」

  宋和搖頭道:「他已經離開鄆州地界了,要處理一件緊急事務,可能要帶上半數地支修士,分頭趕路,相約在陪都洛京那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什麼公務,需要一位刑部侍郎帶著地支修士一起出動?」

  宋和倒是沒有任何隱瞞,「住持大驪劍舟和山岳渡船事務的一位關鍵人物,這位老人都並未在工部掛職,難得偷閒,就帶著幾個弟子學生去南方散心了,在大瀆以南的某個舊藩屬國,遇到了一場糾紛,牽扯到了當地朝廷和兩座山上仙府。」

  陳平安問道:「因為不是特別占理?有多管閒事的嫌疑?」

  宋和點頭道:「若非如此,在寶瓶洲,在老龍城以北,還真沒誰敢與大驪王朝挑起事端。何況這位老先生脾氣強,遇到了麻煩,根本不願與京城刑部或是陪都洛京打招呼,就在那邊跟人僵持不下了。」

  陳平安又問道:「這麼重要的人物,刑部那邊就沒有頒發一塊太平無事牌?」

  宋和解釋道:「我好說歹說,老人依舊只肯收取一塊末等無事牌。因為老人擔心身邊人會被牽連,只得拗著性子,亮出了那塊無事牌。」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對方是不是一見著這塊末等無事牌,反而更來勁了?大概是想著借此機會,敲山震虎?」

  宋和點點頭,「一切正如陳先生所料。」

  陳平安眯起眼。

  說得難聽點,如今的大驪王朝,少了綉虎崔瀺,就等於少了主心骨。

  這其實是一個山上山下公認的事實,大驪王朝對此都是默認的。

  只說先前南邊那幾個大驪舊藩屬,復國之後,為何會主動放出消息,要搗毀那些轄境內仙府的山頂石碑?

  其實就是一種對大驪宋氏的試探。

  只要崔瀺還在,整個寶瓶洲,不管北邊還是南邊,就像皇帝宋和所說,一洲最南端的老龍城以北,誰敢說什麼?

  見一旁的陳先生沈吟不語,宋和笑道:「陳先生只管放心,這種事情,趙繇去了,就肯定能夠處理好的。」

  陳平安開口道:「當下在我落魄山做客的練氣士當中,有玉璞境劍修白登,剛剛從附近那座龍宮遺址走出,可算是半個大驪本土修士了,另外還有一頭鬼物,道號銀鹿,曾是蠻荒仙簪城的副城主,這廝境界不在了,心眼還在,可以與天生脾氣急躁的白登打配合。此外流霞洲青宮山荊蒿,這次身邊還跟著一個玉璞境的高徒,叫高耕,我可以請他們三個同去,再讓銀鹿與那位老先生,認個家族長輩好了,都不用趙繇他們露面,就可以擺平這樁可大可小的糾紛,對方願意鬧,就讓銀鹿跟著鬧大好了。到時候再讓高耕道友擺明身份,就說自己來自流霞洲青宮山,還是老先生的家族客卿。」

  一種是公事公辦,像頂著個侍郎頭銜的趙繇這樣的。

  還有一種辦法,就是私了,讓在山上也是每天遊手好閒的銀鹿,認祖歸宗。

  宋和聽得目瞪口呆。

  這都行?

  陳平安好像不再對此上心,已經岔開話題,指向前方的一處山嶺,笑道:「巧不巧,那處名為送駕嶺。」

  宋和緩了緩心緒,順著陳平安所指的方向,看著那處遠山,笑道:「當年每次跟先生談心,與先生請教學問,往往起先都是一頭霧水,先生解釋過後,便會豁然開朗,先生冷不丁再拋出一個問題,一頭霧水之上再添一頭霧水。」

  陳平安玩笑道:「你拿我跟崔師兄比,等於同時駡我們兩個。」

  宋和試探性問道:「陳先生,那我們就算約好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過得先等我出門遊歷一趟,可能要去不少地方,從未踏足的幾個洲,都需要走走看看,回來後,我再去大驪京城。這次遊歷,耗時長則四五年,短則兩三年。」

  宋和神采奕奕,一個沒忍住,抓住陳平安的骼膊,「就此說定。」

  陳平安拍了拍皇帝陛下的骼膊,笑道:「陛下不用這麼,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家落魄山又不長腳。」

  宋和回頭看了眼學塾方向,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教書育人必須長久見功,等到出門遠遊之時,我自會留下一個符籙分身在村塾這邊,開館授業一事,絕對不會半途而廢。」

  宋和停下腳步,正衣襟,側身而立,與陳平安作揖致謝。

  陳平安只得與之相對而站,拱手還禮。

  今夜又是一頓好喝。

  衆人結結實實喝過了酒,酒足飯飽,各回各家,陳靈均與好兄弟陳濁流一起出門散步,大夥兒約好了明天喝早酒的時辰,不見不散,不醉不歸。

  那幾個給陳仙君陪酒的,還能如何,都說好。

  陳靈均很久沒有這麼甩開膀子痛快喝酒吹牛皮了。

  落魄山就像多出了一座臨時的小山頭,陳靈均是東道主,負責待客,除了摯友陳濁流,還有幾個剛認識的新朋友。

  老神仙荊蒿,劍修白登,鬼物銀鹿,還有荊蒿的嫡傳弟子,玉璞境,名叫高耕,相對比較晚上山了,是個悶葫蘆,酒桌內外都不愛說話。

  所幸霽色峰空著的宅子比較多,這要歸功於周首席的一擲千金,不把神仙錢當錢,要說光靠周首席的撒錢,還不夠,得再加上老廚子是個頂會花錢的人,山中土木營造,俱是老廚子的手筆,使得山上的府邸,各有特色,拿來款待山上修士,還是很有面兒,絕不跌份。

  每次喝過酒,陳靈均和陳濁流,經常一路散步到集靈峰祖師堂那邊再往回走,哥倆好,聊得高興,就在路上偷摸喝兩壺。

  不管怎麼說,跟那幾個新朋友確實投緣,很聊得來,但是陳靈均與陳濁流,卻是患難之交,過命的兄弟,真正的交心了。

  走在山路上,陳靈均搓著手,有點難為情。

  陳清流雙手負後,笑道:「有事商量?就是開不了口?」

  陳靈均說道:「我家山主老爺無意間與我說起一事,好像魏山君對辛先生很仰慕,想要幫著討要兩幅字帖,好事成雙嘛。」

  其實直到現在,陳清流不提,陳平安不說,所以陳靈均也不曉得那位辛先生的來歷,也懶得問這檔事,只要認定是陳濁流的朋友就成了,問東問西沒啥意思,難道曉得對方是個家住某座大山頭的人,桌上敬酒就更殷勤些,沒背景,便要怠慢一分啦?有緣相聚在一張酒桌上,就沒這樣的狗屁道理嘛。

  陳清流看了眼青衣小童,笑道:「一百個景清加在一起,都不如陳平安一個人的心眼多。什麼好事成雙,他分明是有討要兩幅,自己再偷偷截留一幅的打算,事後魏檗還要對陳平安感激涕零。」

  如果沒記錯,在朱斂那邊,陳平安已經騙了一幅字帖去,好個好事成雙,倒是沒說錯。

  「別亂說。討要字帖,是我自己的想法,跟老爺沒關係,老爺就只是隨便提了一嘴,我記了一耳朵。」

  陳靈均埋怨道:「再說了,真是這般又咋個了嘛,老哥你別磨磨唧唧的,你就說幫不幫這個忙吧,若是為難,就當我沒說,多大事兒,就你屁話多。」

  做人得將心比心,我把你的朋友都當自己朋友,你怎能在背地裡埋汰起我家老爺來了。

  這麼多年,在落魄山,陳靈均自認就沒做點貢獻,心裡邊很不得勁。

  何況魏檗在自己這邊,小氣歸小氣,摳門是真摳門,可這位魏山君與老爺關係那是真好,光說牛角渡一事,就是披雲山與大驪宋氏牽線搭橋,自家落魄山才有份,這份情,陳靈均覺得得上心,惦念著,不能不當回事。一想到北岳披雲山,就會想到夜遊宴,就會那個名動天下的綽號,魏夜遊,陳靈均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陳清流點頭道:「是不多大事兒。」

  換成別人去討要字帖,看辛濟安搭不搭理。只不過自己開口,就兩說了,一籮筐都不難,而且不是那種酬唱應付之作,必須每個字都精神氣十足。

  陳靈均也不客氣,說道:「那就包在你身上了,說好了啊,這會兒可不是在酒桌上吹牛皮,你別放我的鴿子,到時候討頓駡,我駡起人來,可不會含糊。」

  陳清流笑問道:「既然開口求人了,不如多討要幾幅?」

  陳靈均揚起腦袋,問道:「真能成?不為難?」

  陳清流點點頭。

  陳靈均揉了揉下巴,搖頭道:「還是算了吧,兩幅字帖,夠夠的了,再多要,有點不講究了。老廚子說得對,跟書家求字,宜少宜精不宜多。」

  陳清流微笑道:「朱斂是個極少見的妙人。」

  陳靈均哈哈笑道:「老廚子學問再雜,不還是老光棍一條。」

  陳靈均從袖中摸出兩壺酒,遞給陳清流一壺,他自然不清楚,能夠讓極為自負清高的陳清流如此評價,有多難得。

  陳清流接過酒壺,揭了泥封,搖晃幾下,酒香彌漫,看著月夜山景,由衷感嘆道:「此山月色迷人,最能勾留人心。」

  陳靈均灌了一口酒,「有些時候,覺得你說話跟賈老哥挺像的。總能冒出幾句好話,比如酒杯內外兩天地。又例如酒桌之外爭不來第一,上了酒桌不得爭一爭?」

  陳清流笑道:「常聽你念叨這個賈晟,有機會見上一見。」

  陳靈均說道:「小事一樁。如果哪天,咱們哥幾個都齊乎了,同桌喝酒,那才叫痛快。」

  一張酒桌,連同他自己,老道士賈晟,車夫白忙,儒生陳濁流。

  陳清流說道:「近期可能還會有辛濟安的一個朋友要來寶瓶洲,如果屆時辛濟安還在落魄山,對方可能會登山拜訪。」

  陳靈均拍著胸脯,「不多大事兒,包在我身上了。」

  陳清流笑眯眯道:「來歷不小,脾氣很大,你悠著點。」

  陳靈均走路帶風,呵呵一笑,在自家落魄山,在這北岳地界,自己這些年啥奇人異士沒見過?何嘗慫過?

  都不談那三位了,反正想聊也開不了口,那就只說白玉京掌教陸沈,又如何,與他見了都好幾次面了,自己哪次不是風骨凜凜,不卑不亢?陸沈可是道祖的弟子,來歷夠大了吧。

  陳清流一笑置之。辛濟安的那個好友,論輩分,在山上跟陸沈是一樣的,此人是至聖先師的得意弟子,可以加上後綴「之一」,也可以不加。

  才從龍宮遺址走出沒幾天的白登,跟那位道號銀鹿的仙簪城副城主,也算混熟了,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實在是不敢說,感覺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準備喝下一頓酒。

  白登原本是想著通過這位酒友,多瞭解如今浩然天下、尤其是寶瓶洲的風土人情,結果一問就抓瞎,銀鹿亦是如此想法和感受。

  白登與銀鹿其實算不得如何投緣,只是在山中,總得找個聊天解悶的,否則實在是太憋屈了。

  荊蒿與嫡傳弟子高耕住在一棟宅子裡邊,今夜同在檐下,月夜閒坐,高耕小心翼翼詢問一句,師尊,我們難道就這麼耗著?

  總這麼陪著那位陳仙君喝酒,好像也不是個事啊。

  青宮山又不是什麼小門派,事務繁多,許多去年末議事堂既定的日程安排,早就滿滿噹噹了。

  師尊還好,在這邊酒桌上還能聊幾句,可憐在流霞洲山上也算一方豪傑人物的高耕,次次都是敬陪末座,別說每句話,就是每個字都得小心斟酌。現在的高耕,只覺得自己下山後,返回家鄉,興許數年之內都不想喝酒了。

  這裡,奇人怪事太多了。

  山腳的看門人,是個喜歡看不正經禁書的假道士。那個時常挑擔搬酒到宅子的漢子,好像是個武道境界極為可觀的純粹武夫,好像是驪珠洞天本土人氏,落魄山的上任看門人。

  有個姓岑的女子武夫,每天就在山路上練拳走樁,就算瞧見了年輕隱官,她都從不打招呼。

  每天早晚巡山兩趟的小水怪,竟是落魄山的右護法,一座上宗的護山供奉。

  而那個黃帽青鞋、笑臉溫柔的年輕男子,時常陪著黑衣小姑娘一起。師尊說這位和藹可親的小陌先生,必定是一位飛升境劍仙,確鑿無疑。

  還有一個腰懸綠端抄手硯的少女劍修,據說是年輕隱官的嫡傳弟子,她身邊一左一右跟著倆「幫閒狗腿子」,一個是讓師尊都忌憚不已的「貂帽少女」,還有個路上碰見了高耕就喜歡故意桀桀而笑白髮童子。

  這樣的一座宗門,高耕實在無法理解,更難入鄉隨俗。

  荊蒿與這位不成材的親傳弟子,坐在據說是落魄山大管家朱斂親手編織的竹椅上。

  聽著弟子的這句廢話,本來心情還湊合的荊蒿就一下子滿臉陰霾,察覺到師尊的氣息變化,高耕立即閉嘴。

  荊蒿何嘗願意在這邊浪費光陰,對那位對青宮山「法外開恩」的陳仙君,荊蒿早有決斷,務必敬而遠之,不曾想在這落魄山,每天至少兩頓酒,起先次次與那倆都姓陳的「老哥老弟」敬酒,恨不得把酒碗放在桌下,低得不能再低了。約莫是如此一來,把青衣小童給整迷糊了,如此一來,就礙了陳仙君的眼,以心聲警告荊蒿一句,你怎麼不趴在地上敬酒……

  沈默許久,荊蒿說道:「什麼陳仙君下山了,你再跟著我去跟陳隱官道別。」

  高耕點頭,有句話實在是不吐不快,以心聲說道:「師尊,這位景清道友,膽子真大,真是豪傑。」

  大略算過,元嬰境水蛟的青衣小童,拍陳仙君的肩膀不下三十次,彎曲手指,呵一口氣,就真敢往陳仙君的腦門上彈去的。

  荊蒿神色複雜,「各有各命,羨慕不來。」

  青衣小童與還兄弟從集靈峰返回霽色峰,分開後,使勁摔著袖子,打著酒嗝,路過一地,瞧見院門沒關,老廚子又躺在藤椅上邊晃著蒲扇,一個人,瞧著怪可憐的。

  陳靈均就晃蕩到了朱斂身邊,一屁股坐在一旁竹椅,搖晃肩頭,連人帶椅子「走到」朱斂身邊,故意張大嘴巴,朝老廚子吐著酒氣,「老廚子,嘛呢,長夜漫漫,睡不著覺,哈,想姑娘啦?」

  朱斂躺著不動,只是拿蒲扇驅散酒氣,「又跟陳濁流散步去了?」

  陳靈均還在那邊自顧自掏心窩子言語,「老廚子,真不是我說你,有些事情,咱們男人上了歲數,真就得認命,大風兄弟稍微捯飭捯飭,興許還能騙個媳婦回家,模樣嘛,反正也講究不來,大風兄弟有一點好,總說是個娘們就成,沒啥要求,憑眼緣,看著順眼,過得去就行了,燈一黑,被子一卷,床就走路了。」

  朱斂輕輕搖晃蒲扇,微笑道:「還有事情什麼比沒要求更有要求,大風兄弟心氣高著呢。」

  同樣是好飲酒之人,一般醉眼朦朧看世道,鄭大風是冷眼熱肚腸,有些人是純粹貪杯,人間有酒仙酒鬼之別。

  至於陳靈均,大概屬於第三種。

  只是別跟這個陳大爺講道理,都不是什麼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是不過腦子的。

  朱斂問道:「這些天酒喝過癮了吧?」

  陳靈均搖頭晃腦,「啥過癮不過癮的,喝多了吐,吐完了再喝,開心。」

  先前與陳濁流久別重逢,哥倆都是敞亮人,陳濁流沒藏著掖著,說自己這趟跨洲遊歷,就只是遊山玩水,沒碰到什麼難事,就是這盤纏嘛,確實小有欠缺。

  陳靈均聽到只是這麼點芝麻綠豆的小事,就鬆了口氣,替好兄弟高興呢,就像老廚子說的,今日無事,即是好事。

  同時小有遺憾,自己空有十八般武藝,可惜英雄沒有用武之地,真要攤上事了,怎麼都要幫好兄弟好好出一口氣。

  暖樹那個笨丫頭,這幾天表現不錯,端茶送水,炒下酒菜,送來蔬果……井井有條,都不含糊。

  一來二去,她也就跟陳靈均的那幾個朋友熟了,先前陳濁流就問她一句,聽你們山主說你,尚未結金丹。可是有什麼難處?

  陳暖樹只是笑著搖頭。

  等到粉裙女童離開宅子,陳清流就又問青衣小童一句,她不著急,你就不著急?

  陳靈均大笑不已,哈哈哈,哈哈,哈。

  青衣小童笑著笑著就收聲了,撓撓頭。

  陳清流笑眯眯說小丫頭是文運火蟒出身,想要走水成功,是不太容易。

  陳靈均當時就有點奇怪,自家老爺竟然連這種事情都說給自己兄弟聽了。

  思來想去,陳靈均終於得出個答案,想來是老爺在自己的朋友這邊,故意給自己面子了?加上雙方都是讀書人,與陳濁流同樣一見如故,格外不見外?

  若是老爺在場,自己不得先提三個?

  陳濁流最後問陳靈均,以後陳暖樹哪天走水化蛟的話,需不需要他幫忙給小丫頭護道一程。

  至於理由,就很陳濁流了,說是反正大家都姓陳,都是緣分,何況這幾天的酒菜,不能白吃白喝。

  陳靈均立馬給逗樂了,本來是站在長凳上捧腹大笑,實在是笑得肚子疼,趴在桌上,一手敲打桌面,一手指向那個好哥們,就憑你?

  然後陳靈均就開始給荊老神仙,白劍仙他們幾個輪番敬酒,就那麼把陳清流晾在一邊。

  卻不曉得那幾個被敬酒之人,一個戰戰兢兢,笑容尷尬,小心翼翼打量陳仙君的臉色,一個隨時可以去見自家老祖宗的,牙齒打顫,根本不敢瞧那位斬龍之人。這麼一雙酒桌上的難兄難弟,委實是有苦難言,景清道友,都是朋友了,為何坑我們。

  「景清老弟,有沒有你怕的人,需不需要兄弟……幫忙,這個,嗯?」

  言語之際,陳清流抬起手掌,做了個手起�落的姿勢。

  陳靈均最喜歡陳濁流這一點,上了酒桌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跟自己一個德行。

  真要計較起來,在老爺的家鄉這邊,哪個不怕?這麼多年來,陳靈均好像因為「言語耿直」而吃過的虧,一雙手都數不過來了?

  如今每頓酒,都是憶苦思甜吶。

  陳清流笑容玩味,「那就說了個名字,道號也行,比較怕誰?」

  陳靈均下意識望向荊蒿這種飛升境大修士,當然不是怕酒友荊蒿了,而是怕這些吃飽了撐著喜歡假裝自己是「路人」的老神仙。

  只說當年在小鎮那座打鐵鋪子,身為最後一任坐鎮聖人的阮鐵匠,瞅著就像個莊稼漢子,於是陳靈均心直口快,就鬧了個誤會。

  荊蒿給嚇了一跳。

  景清道友,你他娘的瞪我作甚?!

  陳靈均滿臉悻悻然,結果一想到某個人,不最怕的那個。

  陳靈均就打了個哆嗦,趕緊喝酒壓驚。

  怕,怎麼不怕。

  走瀆化蛟之後,尤其是聽說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對方現身了,陳靈均就一陣頭大,如今一直揪心某事。

  就憑自己的修道資質和勤勉作風,可別一個不小心就化作那啥真龍啊,到時候不得跟那位斬龍之人找上門?

  只是這種事,說出口到底丟人了點,他臉皮薄,都不好意思跟老爺聊這個。

  江湖經驗再老道,為人處世再機靈,也扛不住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之役的積威深重。

  故而陳靈均精心編撰的那部《路人集》的第一頁,就是空著的。

  都沒敢寫上那人的名字。

  後來乾脆用了漿糊,將那一頁與封面粘在了一起。

  好像如此一來,就都不用與那個傳說中的斬龍之人擦肩而過了。

  那會兒在酒桌上,青衣小童反過來教訓窮書生陳濁流,不要覺得自己學了點山上仙法,嘴上就總是嚷著打打殺殺,江湖不是這麼混的,咱們出門在外,要與人為善,求個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曉不得,知不道?

  陳靈均洋洋得意,「老廚子,我跟好兄弟談好了,回頭讓他請辛先生寫幫忙兩幅字帖,一幅算我留下的,送你了,如此一來,不會浪費你的人情。另外一幅,讓老爺轉贈魏檗,呵,我會與老爺事先說好,別說是我的功勞,魏檗這人,矯情,好面兒,知道是我幫的忙,估計要在肚子裡嘀嘀咕咕,就算他得了件寶貝,也沒那麼痛快了。」

  朱斂笑道:「你倒是做好事不留名。」

  陳靈均雙臂環胸,眉眼飛揚,「跟老爺學的嘛。」

  朱斂說道:「魏檗收到這份禮物,就算明知道是你幫的忙,他還是會喜出望外的。」

  陳靈均忙著自己開心呢,就沒有嚼出朱斂這句話的言下之意。

  朱斂知道魏檗此生仰慕之人,屈指可數,除了出身亞聖府的劍客阿良,還有暫時不在山上、出去遊歷的詞中之龍辛先生,以及某位被至聖先師說成「好勇過我」的得意弟子,作為最早跟隨至聖先師的那撥遠古「書生」之一,此人曾經留給後世一句彷彿萬年長鳴的錚錚之言,「君子死,冠不免。」

  陳靈均壓低嗓音說道:「老廚子,要說實打實的親身經歷,你是不濟事,可嘴上的大道理,總是一套一套的,你給說道說道,那個湖山派的高掌門,她咋個待著就不走了,怎麼回事,可別是瞧上我家老爺了?如果真是這樣,我可不慣著她。萬事好說,唯獨這個,不能稀裡糊塗的。」

  朱斂說道:「別多想,與男女情愛無關係,只是一個特別想要掙錢的人,突然進了金山銀山,眼花繚亂,總想要多摟點回家。」

  陳靈均疑惑道:「到底啥意思,說得明白點。」

  朱斂耐心解釋道:「高君如今是福地的天下第一人,雖說是名歸實不與的情形,但是在蓮藕福地之內,終歸是山上的執牛耳者,越往後,她境界越高,就越有威望,加上她很有那種在其位謀其政的想法,便會擔心自己德不配位,所以到了這邊,如井蛙觀海一般,見什麼都是新鮮事,她就想要瞭解更多的規矩,回去後好早作謀劃,盡可能多的聚攏山上勢力,將練氣士的人心,擰成一股繩,最終為福地在落魄山這邊,爭取到更多的……自由。心是好心。」

  如果沒有意外,高君返回福地,公子就會跟著她共同參加一場「山巔」議事,把一座天下的規矩框架先給定下來。

  小陌肯定會跟著,謝狗之前聽說有這麼一茬,她就躍躍欲試,理由很充分,我不得給山主撐個場子啊。

  「可以理解,高掌門確實有心了。」

  陳靈均嗯了一聲,又問道:「那個鐘倩呢,聽說是咱家蓮藕福地的第一位金身境武夫,不找山主老爺挨打就算了,就沒跟你這個同鄉,討教討教?」

  如果說松籟國湖山派的掌門高君,是正統意義上的福地第一位金丹地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庇護,那麼第一位金丹境武夫鐘倩,無形中就有武運在身,與那高君,兩人都是被老天爺青睞的幸運兒。

  只是鐘倩到了落魄山,跟高君截然相反,平時根本懶得露面,據說每天就在那兒蘸醬啃大蔥,只知道獨自悶酒。

  朱斂搖頭道:「他不敢來,就算來了,他以後就真不敢來了。」

  昔年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都是各自時代的天下第一人,大體上,就是那種表面和氣、心底卻又各自看不起其餘三人的主兒,關係過得去的同時,卻又暗流湧動。

  一般而言,山上的練氣士,若是年紀高,道齡長,可能占了先天優勢,身後的年輕人相對比較難出頭和冒尖。

  但是純粹武夫,朱斂覺得總得一山高過一山,才對。武學一道,完全不必厚古薄今。

  就像浩然天下,武道之巔的第一人,先有張條霞,後有裴杯。如今又有曹慈和自家山主。

  陳靈均嘖嘖嘖。老廚子強啊,不用喝酒,就能說這種大話。

  朱斂說道:「用大風兄弟的話說,就是鐘倩這麼不求上進的人,怎麼跟景清就喝不到一塊去呢。」

  鄭大風確實覺得鐘倩的拳法不夠分量,朱斂也覺得鐘倩對自己不夠心狠,有今天的武學成就,都是腳踩西瓜皮罷了。

  陳靈均一聽就不樂意了,「老廚子你這話說得傷情誼了。」

  朱斂問道:「鄭大風說的,怪我頭上了?」

  陳靈均咧嘴笑道:「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栽贓嫁禍,挑撥我跟大風哥的兄弟情誼。」

  朱斂抬起頭望向院外。

  青衫陳平安朝他擺擺手,示意老廚子不用起身。

  陳靈均連忙起身,邀功去了。

  朱斂笑著提醒道:「這次可別隨便拍肩膀了。」

  陳靈均一邊小跑向院門,一邊回頭好奇問道:「什麼意思?」

  朱斂重新躺回藤椅,搖著蒲扇,懶洋洋說道:「算了,你開心就好。」

  朱斂可能在一百件事情上邊,可以有資格教給陳靈均九十八個道理,唯獨在交友和待客兩事上,不用教,也教不來。

  山門口那邊。

  道士仙尉被隔壁鄭大風如雷鼾聲給吵醒了,沒了睡意,就乾脆搬了條椅子坐在山門牌坊下邊,借著月色翻書看。

  小米粒今天睡覺晚,閒著沒事就出門耍去,萬一一個不留神,就能見著回家的裴錢呢。

  反正不是巡山,黑衣小姑娘就沒帶金扁擔和綠竹杖,只是背好棉布挎包,蹦蹦跳跳到了山路那邊,突然瞧見了山腳那個身影,就學岑鴛機練拳走樁,臨近山門口,打完收工,抬起雙手一個氣沈丹田,笑著喊了一聲仙尉道長。

  仙尉答應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起書籍放入袖中,再從另外一隻袖子摸出一卷聖賢書籍。

  仙尉這才轉過頭,小米粒一路飛奔下山,仙尉就想要起身從桌子那邊搬來一條長凳。

  小米粒蹲在一旁,連連擺手說不用,蹲著就好嘞。

  小姑娘詢問一句,不會耽誤仙尉道長看書吧?

  仙尉笑著說怎麼可能。

  朱斂和米大劍仙,尤其是老廚子,至今還不知一事,因為早年雙方的某個關於什麼街上美婦、綉樓少女的「絕對」,前些時候被小米粒轉述給了回家的好人山主,這才有了相約南苑國京城相互問拳一事。

  你們一個比一個有口才是吧、在小米粒這邊都敢口無遮攔、就完全不怕教壞我家小米粒是吧?

  所以先前在青萍劍宗,米大劍仙總覺得隱官大人瞧見自己,時常面帶冷笑,米裕當時就有點摸不著頭腦,不曉得自己哪裡又做差了。只是米大劍仙對此也懶得深究,反正自己做好的地方也不多,就當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得了,不管是在春幡齋賬房,還是在避暑行宮,不就數他最閒散?更過分的,還是被那些年輕劍修調侃成「一半功勞歸米裕」,至於是誰先開的口,董不得或是林君璧,還是顧長龍的某句公道話,都隨意了。

  小米粒小聲問道:「仙尉道長,睡不著覺,是在想念故鄉麼?」

  「「書上說,不忘家鄉,仁也。不戀故土,達也。」」

  仙尉卷起本就是裝模作樣的書籍,想了想,微笑道:「所以按照這麼個道理,遊子思鄉是人之常情,只是在外討生活,同樣需要豁達幾分。」

  小米粒點頭,使勁鼓掌卻無聲,「有道理,仙尉道長這句話,說到我心坎裡去嘞。哈,這麼好的道理,我要關起門來,跟它好好相處,可不能讓它偷偷溜走哩。」

  仙尉咦了一聲,以書卷敲打手心,「小米粒的這個道理,貌似說得更好,學到了學到了。」

  小米粒見仙尉道長心情蠻好,就撓撓臉,問道:「仙尉道長,能拉二胡麼?好聽得很吶,總是想著,白天人多的時候,我不好意思開口。」

  仙尉笑著點頭,立即起身,「稍等片刻,我去拿二胡。」

  有人捧場,何樂不為。

  在自家落魄山,誰會不喜歡小米粒呢?

  以前獨自浪蕩江湖的年月裡,迫於生計,假冒道士、真名年景的仙尉,其實很是學了些手藝,跟人下賭棋掙錢,只是其中之一。

  二胡是很早就會拉的,但是到了落魄山這邊,道士仙尉其實沒想著、而且也沒啥機會重操舊業,只是某次在朱斂院子那邊,聽老廚子坐板凳上拉過一次,仙尉當時可謂聽得如癡如醉,驚為天人,就與朱斂虛心請教了幾次,朱斂就把那架二胡送給了仙尉。事實上,多才多藝的老廚子,莫說是二胡,便是那多是女子操-弄的一手琵琶,朱斂都彈得堪稱驚艶,尤其是可以用那軟糯的評彈的女子戲腔,極盡男女情愛之繾綣情思。

  只可惜據說朱斂有自己的講究,往往只有小米粒和陳暖樹在場的時候,沒有外人,兩個小姑娘開口說想聽了,他才會擺弄這些被他說成是不值一提的雕蟲小技。

  仙尉總覺得年輕那會兒的朱老先生,若是容貌稍好幾分,都不用如何英俊,只需相貌周正些,恐怕就有茫茫多的紅顔知己了。

  曾經旁聽過一場對話,景清道友詢問朱斂,「老廚子,就沒有你不會的事情嗎?」

  其實這個問題,落魄山中,很多人早就想問了。

  朱斂笑駡一句,「屁話,當然有。」

  陳靈均一臉不信,「比如?」

  老先生笑道:「生孩子。」

  明月夜裡,道士仙尉快步回屋子拿來二胡,坐在竹椅上,仙尉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低頭調弦幾下。

  道士撥弦幽幽唱,道士歌起山愈靜。

  當仙尉閉著眼睛,微微仰頭,面帶微笑,用一種據說是老生戲腔唱出那句「我本願將心單單向明月,奈何那明月卻只照溝渠」。

  小米粒哪怕聽過幾次了,還是次次覺得這會兒的仙尉道長,唱得可……好看了。

  關於這個說法,裴錢以前就笑話過小米粒,當年只有老廚子,說她的這個講法,很有學問。

  山路那邊,青衣小童抬起手臂,大聲叫好,陳平安直接一板栗敲下去。

  仙尉趕緊停下拉二胡,赧顔不已。小米粒轉過頭,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景清別打攪仙尉道長。

  陳平安只是在門口與仙尉閒聊幾句,看了眼小鎮方向,很快就帶著陳靈均重新返回山上。

  山上,方才小陌已經帶著謝狗去往拜劍台。

  小陌給出了理由,沒有任何藏掖,謝狗雖然不太情願,只是想到郭盟主就在那邊,也就捏著鼻子去了拜劍台。

  在御風途中,她還在埋怨那個小題大做的山主,不曉得自己在某本老黃曆的交情,她跟其中兩位即將到來的客人,關係老好了。

  小陌卻是對她知根知底,當場拆穿謝狗那個張口就好的的謊言,笑言一句,老好?老字沒問題,好可真算不上,當年你殺氣騰騰跟那兩位書生問劍,關係能有多好。

  只要有小陌陪著,就不跟陳平安計較啦。

  謝狗雙手扶住貂帽,沒話找話,小陌,你有怕的人嗎?

  小陌說不多,小夫子肯定能算一個。

  在那遠古歲月,劍修小陌跟白景,都是極有名不怕事的主兒。朋友少,結仇多。

  謝狗苦著臉,有點憋屈,說我可打不過禮聖,這個場子找不回啦。

  小陌笑道這種場子不用找回。

  謝狗說下次去蓮藕福地,我跟著一起啊。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我跟公子打聲招呼。

  謝狗在雲海上蹦蹦跳跳,貂帽搖晃,衣袂飄飄。

  小陌笑著與她同行,只是貂帽少女這種幼稚舉動,小陌自然是做不出來的,就只是跟著,看著。

  嚴州府遂安縣邊境,細眉河畔,大驪欽天監客卿的白衣袁天風,與一位姓劉名饗、字子駿、又字巨君的山上前輩結伴而行。

  後者是年輕容貌,滿身的濃郁書卷氣,哪怕刻意收斂都遮掩不住。所以不得不用上了一份隔絕天地、卻又絲毫不妨礙「井水河水」兩處光陰長河相通的神異手段。

  這種處境,有點類似出海訪仙的左右。

  劉饗走路的時候,習慣性身形佝僂,直不起腰的模樣。

  落在市井凡俗眼中,可能就是一個好相貌的後生,年紀輕輕的,怎就駝背了。

  先前袁天風看過了風水堪輿,就建議當地一位出身書香門第的鄉賢,造魁星閣以聚紫氣,最後還留下了三句讖語,「榜眼作先鋒,狀元自跟隨。」「一門登兩第,百里得三元。」「紫氣東來,魁星四射。」

  從頭到尾,劉饗都只是笑著袖手旁觀,不言不語。

  袁天風問道:「子駿先生,難道是覺得我與道祖以言語借紫氣,有點不妥當?」

  劉饗笑著搖頭,「沒什麼不妥,蠻好的,袁先生是高人。」

  袁天風無奈道:「別人說我是高人也就罷了,你說這個,總覺得是在譏諷晚輩學藝不精。」

  劉饗說道:「那就是袁先生想多了。」

  袁天風轉移話題,「先生為何喜歡以稗官自居?」

  劉饗答道:「被棄之不用的學問,越往後越難登大雅之堂,時也命也。」

  袁天風說道:「上古以降,後世學子,本不該如此走極端的。」

  劉饗灑然笑道:「以前的贊譽,我在當時就是無福消受。後世的駡名,一樣擔不起,後果嘛,就是我如今的模樣了。」

  就像小到一國官話,大到一洲雅言,其實文廟曾經有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頒布天下,一個浩然九洲通用的年號,初始元年。

  袁天風嘆了口氣,有個問題,實在是太過好奇,想要知道,偏偏不宜開口詢問。

  相傳浩然天下初定之時,曾有人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兩不相契,道不同不相為謀。

  好像猜出袁天風的心思,劉饗說道:「我是不是那個人,都不耽誤你我相見。」

  袁天風問了個稍微不那麼犯忌諱的問題,「子駿先生是不是曾經在驪珠洞天待過一段歲月?」

  劉饗點頭道:「當年受青童天君的邀請,是有過那麼一場觀道和……勉強能算是一種護道吧,只是時日不久,我很快就走了。」

  袁天風喟嘆一聲,得到這個確定答覆,一些個先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關節,就說得通了。

  「這沒什麼,萬年以來,用幾個不同身份,我走過的地方多了,在驪珠洞天的那點歲月,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劉饗笑道:「陸掌教的《天運篇》,有那蟄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我輩好酒之人,飲醇醪如蟄者蘇。走,找個小館子夜宵攤,喝酒去。」

  一行人在夜幕裡,悄然來到槐黃縣城。

  分成了兩撥,辛濟安帶著好友去見過了那口鎖龍井,再來到一條巷弄,笑道:「端正兄,這裡就是騎龍巷了。」

  被辛濟安稱為「端正」的魁梧男子,腰懸一把鐵劍。雖說身穿儒衫,卻更像是個混江湖的。

  此人就是中土文廟那邊,安排由他住持北岳山君封正典禮的讀書人。

  其餘三位同樣輩分極高的讀書人,則在那座被小鎮百姓俗稱為螃蟹坊的地方駐足。

  其中一位,來自天外。他曾經與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打過照面,是早年那撥書生裡邊專門掌管錢袋子的賬房先生。

  極其生財有道,所以在遠古書生當中,屬於異類。

  他身邊兩位,一人神色木訥,腰懸一隻水瓢。另外一人,一路行來,幾乎就沒有說話。

  腰懸水瓢的讀書人輕輕嘆息,「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如果端正當年不是身在蠻荒,肯定會趕來此地,助齊靜春一臂之力。」

  另外一位讀書人仰頭看著其中一塊匾額,「當仁不讓,不過如此。求仁得仁,書生底色。」

  隨後他瞥了眼天幕,喃喃自語,頭頂三尺有神明。

  除非不言,言必有中。

  他們三個剛剛從杏花巷、泥瓶巷那邊一一走過。

  所見所聞,與其餘兩位師兄弟不同,他除了看到了癡傻少年、草鞋少年和鼻涕蟲他們的一些過往事跡,皆與「孝」字有關。

  還聽到了劍仙曹曦在祖宅內的某句呢喃。

  他轉頭望向那位賬房先生,笑道:「你跟我們都不一樣,分身在青冥天下,待了那麼久,可有收穫?」

  賬房先生微笑道:「畢竟束手束腳。」

  除了擅長管錢一事,需知此人亦可算是世間第一等的縱橫家。

  「我們什麼時候去落魄山看看?」

  賬房先生自問自答道,「還是看端正什麼時候動身好了,聽說那邊山上有兩位故友,我們好勸架。」

  今天的白天,鄭大風下山去了趟小鎮,找到楊家藥鋪,也不知道頭髮上抹了什麼,油亮油亮的。

  鄭大風踱步進了鋪子,「胭脂那丫頭呢?」

  看鋪子的石靈山沒好氣道:「你也知道還有同門啊,回鄉這麼久了才來,師姐出門遠遊去了。」

  鄭大風斜靠櫃檯,「曉不曉得她什麼時候回?」

  石靈山臭著一張臉,這個名義上的師兄,整天沒個正行,還喜歡哪壺不開提哪壺,「腦袋往鍋裡晃兩晃,就能炒菜了,一年到頭都不用買半兩油。」

  這還是一個出身桃葉巷的兔崽子,說話就已經這麼中聽了。

  鄭大風這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這種怪話,無異於撓癢癢,「沒大沒小,怎麼跟師兄說話呢。」

  其實鄭大風早就已經猜出,師妹蘇店是得了師父的授意,去青冥天下找另外一個師兄「謝新恩」了。

  鄭大風在藥鋪跟石靈山隨便掰扯了幾句,走出門外,伸手擋在眼前,抬頭看著日頭。

  猶豫了一下,走出小鎮,路過石拱橋,來到一處與西邊高山接壤的小山嶺,腳下就是片片田壟。

  鄭大風坐在田埂上邊,身後就是一處沒有墓碑的小墳頭,孤零零的,壘石而成,很不起眼。

  從這邊望去,可以看到那條龍鬚河。

  背後墳頭就是那個娘娘腔窯工的,生前淒慘,好像沒有立錐之地,死了也沒占多大地兒。

  而他的侄女,就是蘇店,小名胭脂。

  鄭大風相信蘇店離開浩然天下之前,肯定來過這邊,與相依為命的叔叔,說些心裡話。

  鄭大風起身掏出一壺酒,蹲在墳頭,倒在地上,三次,倒完一壺酒。重新起身,隨手將空酒壺遠遠拋入河水中。

  再次坐在田埂上邊,鄭大風深呼吸一口氣,以心聲喊道:「陸沈,我知道你聽得見,過來坐一坐。」

  片刻之後,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便出現在山腳,撒開腳丫狂奔上山,跑得滿頭大汗,一屁股坐在鄭大風身邊。

  陸掌教抬起手掌,使勁扇風,氣喘籲籲道:「累死個人。」

  鄭大風朝陸掌教伸出大拇指。

  你他娘的都能一步趕來此地了,就不知道縮地山河到好哥們身邊?

  陸沈笑問道:「大風兄弟,要給老弟指點啥事?說好了,太大的事情,老弟細骼膊小腿的,興許挑不起扛不住拎不動……」

  鄭大風說道:「沒啥大事,就是想看一看胭脂那丫頭,遠遊臨行之前,說了什麼。」

  小書亭陸沈倒抽一口冷氣,「這種勾當,老弟做是做得到,只是不太好吧?」

  鄭大風伸手按住陸掌教的肩膀,笑呵呵道:「果然是幾天不見就生分了,當年咱哥倆一起去聽牆角……」

  「打住打住,過往事就讓它隨風而散了吧。」

  陸沈撥了撥鄭大風的手掌,紋絲不動,只得說道:「行吧行吧,老弟就卯足勁,竭盡全力,抖摟些山上手段。」

  鄭大風這才收回手,片刻之後,漣漪陣陣,一個年輕女子在墳頭掛紙過後,就坐在他們「不遠處」,她雙手撐在田埂上邊。

  蘇店離鄉之前,此地確實是她最後所見的故鄉風景,她與叔叔說了些心裡話後,最後哼唱起一支晦澀難明的古老鄉謠,即便是在小鎮土生土長的老人,可能都未必聽得明白。

  有點像是與天祈雨的禱辭。

  朝隮於西,崇朝其雨……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肯定是那個名叫蘇旱的娘娘腔,在四下無外人之處,時常哼唱的曲子,蘇店聽得多了,就跟著學會了。

  陸沈突然皺眉,鄭大風沈聲說道:「陸沈,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陸沈嘆息一聲,點點頭,「也別說什麼人情不人情的,就當欠我一壺酒。」

  片刻之後,蘇店手持一件重寶,她身形一閃,便已遠去青冥。可就在這幅光陰畫卷當中,極為突兀地出現了一個身形佝僂的儒衫青年,雙手負後,緩緩上山,來到蘇店和墳頭這邊,他抬頭看著日頭高照,晴空萬里,自言自語道:「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豈不欲早暮而行,懼多露之濡已。以此比喻違禮而行,必有汙辱。」

  「掌教者,看門人,是也不是?」

  最後他笑言一句,揮了揮手,「膠車倏逢雨,請與諸生解。」

  陸掌教的學問,不需多說,哪怕是鄭大風,當年在高人輩出的驪珠洞天裡邊,說他是「神華內秀,學問精深」,其實並不過分。

  所以蘇店的祈雨內容也好,後邊這個古怪書生的言語也罷,他們兩個都聽得懂,至於其中深意,更是心中了然。

  曾是女身,取名蘇旱。雨師燒火,豈不可憐。雨師祈雨,竟然還是求而不得。

  人生常有苦處,叫人欲哭無淚。反而只能是嘻嘻哈哈假裝無所謂,故作雲淡風輕說著某些不容易。

  就是這麼一個對世道滿是失望的男人,這輩子到最後,卻是希望打盹的老天爺開開眼,好讓某個無親無故的少年,一定要平平安安,好人有好報。

  長久沈默過後,鄭大風與陸掌教異口同聲說出口三個字。

  蹲在田壟旁,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雙手抱頭,嚼著草根,視線上挑看天,微笑道:「這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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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21 00:16:11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6:04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一花開天下春

  村塾在水邊,古澗一枝梅,人在樹旁雨腳雲根處,水聲山色梅花,競相來見君。

  山中青竹萬竿,想來夜幕降臨時分,又是別樣風景,流水明月光,融為一溪雪。

  學塾檐下,余勉施了個萬福,余瑜再沒有半點跳脫模樣,乖乖與年輕隱官抱拳致禮,聲若蚊蠅,跟著皇帝陛下喊了一聲程先生。

  陳平安與她們點頭致意,然後與兩位同行拱手抱拳,笑道:「程先生,馮先生,讓兩位前輩見笑了,蒙館教書,我這晚輩有不妥當的地方,還望不吝指教。」有外人在場,加上伸手不打笑臉人,兩位夫子板著臉點點頭。在這邊聽了小半個時辰的授課,這個陳跡,果然還是老樣子,年紀輕,口氣卻大,呵,一個都不曾在縣學鍍過金的教書匠,也敢說什麼誇逞功業,炫耀文章?為了招徠蒙童多掙幾個錢,奸計百出,也配說堂堂正正做人?看來為了能夠在這撥外鄉人跟前討個好印象,真是豁出去,什麼臉皮都不要了。鄆州刺史裴通和鄆州將軍褚良,各自默然行禮,都沒有著急自報身份。兩位封疆大吏,各懷心思,裴通心中所想,眼前男子,便是那文聖的關門弟子,國師崔瀺與山崖書院齊先生的小師弟了?武將褚良卻是在想,眼前這個溫文爾雅,青衫長褂布鞋的教書先生,真是那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最新刻「萍」字者?發現那傢夥斜眼瞥向自己,似笑非笑,趙繇有些無奈,你跟誰都好說話,偏偏跟我計較個什麼,就那麼記仇嗎?先前在大驪京城,自己不就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嗎?見對方沒打算放過自己的意思,趙侍郎只得硬著頭皮,輕輕喊了一聲「小師叔」。見那陳平安露出一臉「家中長輩瞧見出息後生」的欣慰神色,趙繇嘆了口氣,你輩分高,忍你一忍。下課休息一刻鐘的間歇,蒙童們因為來了這麼一大幫外人,而且瞧著都有錢,便有些拘束,孩子們沒有平日裡那麼鬧騰,膽子小的,都不敢走出學堂,坐在那兒一邊假裝翻書,一邊打量窗外的新鮮光景,男孩子們更多留心褚良脖頸間的一道傷疤,女孩子則偷偷觀察那兩位女子的衣裳樣式。陳平安領著衆人去自己住處大堂落座,一張老舊八仙桌,還是跟村裡人花錢買來的,讓趙樹下煮茶待客,陳平安給宋和介紹過這位弟子的身份後,略帶歉意道:「你們來得早了些,還沒到采摘明前茶的時候,這些都是去年的穀雨茶,將就幾分。」夫子韓幄和童生馮遠亭都捨不得太早離開,方才聽到陳跡的主動邀請,就順水推舟答應下來,一起進了簡陋堂屋,大概手邊那間房門關著的側屋就是陳跡的住房 兼書房了。

  寧吉沒敢打攪先生的待客,只是在曬穀場石刻日晷那邊站著。

  兩位弟子,趙樹下有點類似那種有事弟子服其勞,陪侍在旁。寧吉卻是正兒八經的守業學生,近期在村塾插班,與蒙童無異。

  陳平安朝寧吉招了招手,寧吉小跑進屋子,陳平安笑言一句,是我剛收的學生,安寧的寧,吉祥的吉祥,是個好名字。

  寧吉赧顔,與衆人作揖。

  屋內衆人,更多注意力,還是在這個叫寧吉的黝黑少年身上。

  唯獨趙繇,卻是多看了幾眼沈默寡言卻不給人孤僻觀感的趙樹下。因為有兩位鄰村的教書先生,主客雙方就都沒怎麼聊正事,陳平安喝過一碗茶,就致歉一句,得繼續去上課了,帶著寧吉一起走出屋子,讓趙樹下留下陪同客人 聊天。

  宋和在陳平安離開後,就主動與兩位老夫子問起浯溪村那邊的學塾情況。在同行陳跡那邊,兩個老人還會擺擺架子,但是在這幫摸不清底細的外鄉人這邊,兩位夫子就沒那麼隨意了,尤其是那個隱隱為首的宋姓男子,不知怎的,身上好像很有幾斤重的官氣,故而一番問答,倒像是被先生詢問課業一般。余勉在桌底下扯了扯皇帝陛下的衣角,宋和便停下話頭,轉去詢問農時以及本地鄉俗之類的閒話。今天村塾放學之後,兩位老夫子已經告退,離著學塾遠了,馮遠亭扯了扯儒衫領口,呼出一口氣,試探性說了一句,那個姓宋的,可別是一位在郡府當差的大官吧?韓幄故作鎮定笑了笑,回頭望了一眼學塾方向,說到底當多大的官不好說,倒是可以確定一事,此人必然是位來自北邊的世家子。馮遠亭忍不住好奇,這些個豪門世族子弟,怎麼會認識陳跡。韓幄思量片刻,說那人興許是陳跡的貴人吧。馮遠亭悶悶一句,好小子,真是踩狗屎運了。

  陳平安是東道主,自然坐在面朝門口的主位,宋和余勉,坐一條長凳,對面就是裴通、褚良和余瑜。

  趙樹下和寧吉與各自的師父先生相對而坐,跟他們一個輩分的趙侍郎,就坐在趙樹下身邊,相對靠近桌另一面的余瑜。寒暄幾句,到了吃飯的點,陳平安笑問道:「家常菜,吃得慣?山野之地,一年到頭的苦力活,難免重辣,口味偏鹹,我也是差不多的口味,都不算是什麼入鄉隨俗。」

  要是吃不慣,就沒法子了,在這邊就是個凡俗夫子的陳平安,可沒打算為這一行人破例,挪去落魄山那邊待客。

  宋和聞言立即望向一旁的皇后,她笑著點頭,宋和這才說道:「可以的,我們都沒什麼問題。」

  陳平安站起身,「那我就親自下廚,燒幾個小菜,可能手藝不精,見諒個。」

  見到這一幕,趙繇心中稍定。

  褚良是個大老粗,沒覺得有什麼。裴通卻是心細如髮的人,察覺到陳平安好像變了些氣息,沒有那種雙方公事公辦、說完就送客的冷淡意味了。

  沒有等多久,幫忙打下手的趙樹下和寧吉就端菜上桌,不好說色香味俱全,其中幾盤時令蔬菜,看著就清淡。

  陳平安在廚房那邊摘了圍裙,寧吉拿來了土燒和糯米釀兩種酒水,余瑜小心翼翼看著年輕隱官的臉色,她背著良心說自己喝點糯米酒就好了。

  陳平安拿起酒碗,笑道:「都隨意。我先乾一個。」

  宋和也跟著喝完一碗土燒,結果嗆得滿臉通紅,趕緊轉頭捂嘴。裴通和褚良想要說什麼,還是都忍住了。

  不知為何,到了學塾,見到教書先生之後,他們就像……離開了大驪國土和官場。

  陳平安也沒說什麼,率先拿起筷子,勸衆人都吃菜。

  宋和先解釋了自己為何會來此地,好將河神高釀和餘蕙亭「擇菜」出去,免得陳平安誤會他們。

  陳平安面帶笑意,耐心聽著,偶爾點點頭。

  宋和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說道:「陳先生,我這次冒昧前來,還是想要勸一勸,希望上次在京城婚宴酒局上的事情,陳先生能夠再考慮考慮。」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咽,點頭說道:「今天起,會好好考慮的。」宋和滿臉意外,本來都做好了今天吃閉門羹的準備,不曾想還能吃上一頓陳先生的家常菜,同桌喝酒,甚至都沒有直接拒絕自己的提議。要知道上次陳平安帶著「陌生」入宮,異象橫生,大驪欽天監那邊可是被嚇得不輕。宋和都誤以為陳平安跟大驪宋氏算是徹底鬧掰了,以至於這段時日,似乎有幾分心虛的太后南簪,不管是在自己這邊,還是在兒媳婦余勉那邊,都客氣得不像個……依舊當家的婆婆了。停頓片刻,陳平安繼續說道:「先前之所以猶豫,撇開一些個人恩怨和陳年舊賬,必須先捋順了,此外主要還是因為崔師兄曾經當面對我說過一些重話,話說得很直接,劈頭蓋臉就是那麼幾句,大意是說我根本不適合當大驪的國師,因為他覺得我對兩國廟算、沙場廝殺,就是個作繭自縛的門外漢,只有一副自了漢的『和媚心腸』,根本沒資格談什麼開拓局面,營造什麼新氣象,還說我在劍氣長城那邊,之所以僥倖小有成就,是與老大劍仙借勢,歸功於整座避暑行宮的排兵布陣,所以我之於劍氣長城,只是錦上添花,算不得雪中送炭,換成他在同樣位置上來做同樣的事情,那麼我在避暑行宮的定位,也就是某某人的角色,確實是有了更好,但是沒有也不打緊,總之就是無關大局。」這些話被陳平安一拋出來,約莫陳平安是在轉述崔瀺言語的緣故,也可能是「劍氣長城」與「避暑行宮」這兩個詞語的分量,都重重壓在所有人的心頭,所以不管是皇帝宋和,還是裴通、褚良這般志在上柱國、巡狩使頭銜的封疆大吏,都下意識屏氣凝神,挺直腰桿。

  陳平安自顧自笑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是我自認守業一事,還算湊合。受人所托,踐約而行,也不算太差。」

  今天在座的,沒有笨人,除了不諳世事的少年寧吉,都心知肚明,陳平安的言外之意,其實就是在說師兄崔瀺的言外之意。當大師兄的,說你不濟事,那就是不濟事,別做出點成績就跟我強,只不過這是師兄弟之間,關起門來說的自家話,是在就事論事,但你終究是我的小師弟,以後遇到什麼事情,還是得頂上。

  說你不行,到底還值得我崔瀺說幾句,其他人更不行,大驪王朝那幾個自以為行的,以及自以為不行的,其實都不行。

  所以陳平安上次去大驪京城,除了解決本命瓷碎片一事,就是想要親眼看看,崔師兄有無安排下任國師的候補人選,比如趙繇。

  一頓酒和晚飯,主動收拾碗筷的,是皇后余勉和覺得自己必須在年輕隱官這邊做做樣子的余瑜。

  下了飯桌,之後陳平安就邀請皇帝和執掌一州軍政的兩位地方重臣,當然還有趙繇這個師侄,一起去自己書房坐坐,喝茶閒聊。

  一聊才知道刺史裴通的祖父和父親,原來都出自齊靜春擔任山長的京城舊山崖書院,當然如今已經改為官府主辦的春山書院了。

  見那同僚裴刺史與年輕隱官談笑風生,褚良便有點乾著急,思來想去,確實沒啥好跟陳平安套近乎的東西。

  余勉站在側屋門口那邊,彎曲手指,輕輕敲門。

  坐在床沿那邊的陳平安轉過頭,笑著喊道:「余瑜,搬條長凳進來。」

  陳平安翹著二郎腿,雙手抱膝,言語之際,已經雙腳落地。

  屋內總計才兩條四出頭官帽座椅,陳平安和皇帝陛下就乾脆讓給了裴通和褚良,他們兩個則坐在床沿。

  褚良想要給皇后娘娘和余瑜她們讓出座椅,卻被裴通用眼神阻止,瞎講究,讓誰坐你屁股捂熱的椅子?成何體統!

  余瑜把八仙桌旁的一條長凳搬進屋內,跟皇后娘娘肩並肩而坐。

  猜出心思的宋和搖搖頭,示意余勉那件事可以暫緩。

  皇后娘娘卻難得如此堅持己見,眼神堅定,宋和輕輕嘆息一聲,只好點點頭。

  余勉說道:「有件事,得跟陳先生道個歉,再請先生幫忙。」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

  余勉從袖中摸出那只由一顆顆靈犀珠串成的手釧,余瑜趕忙撈到手中,起身遞給隱官大人。

  陳平安接過手釧,說道:「其中幾顆,確實被小陌以劍術設置了禁制,回頭我就讓他撤掉禁制,再讓魏山君幫著物歸還主。」

  余勉鬆了口氣,與陳先生道了一聲謝。

  宋和更是如釋重負。那筆糊塗賬,陳先生所謂的陳年舊賬,就算一筆揭過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很多事情,真就是清官難斷家務事了,哪怕他是九五之尊,大驪王朝的一國之君,可畢竟還是太后南簪的兒子。

  既然陳平安提及了魏檗,宋和就順勢聊起了五岳封正一事。

  陳平安沒有多說細節,反而是余瑜笑哈哈打趣一句,只需看一次魏山君的真容,就會明白為何山上的男人都喜歡看鏡花水月了。裴通只當沒聽懂那位余氏少女的戲謔,畢竟皇后娘娘就在屋內。褚良沒那麼多彎彎腸子,當場咧嘴笑,眼角餘光發現裴刺史端坐那兒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就有點犯怵,生怕自己「御前失儀」,只是等到這位鄆州將軍趕緊視線偏移幾分,見那年輕隱官,還有咱們皇帝陛下都在樂呵,褚良便大大方方傻樂呵起來,都是大老爺們,刺史大人你擱這兒裝啥正人君子呢。刀筆吏,別管腦袋上邊的官帽子有多大,反正就是不如他們這些馬背上真正用刀的來得爽利。

  趙樹下跟寧吉在竈房那邊忙活刷碗洗筷子。

  少年壓低嗓音,小心翼翼問道:「趙師兄,那些人?」

  趙樹下淡然笑道:「你沒猜錯,就是皇帝陛下跟皇后娘娘。至於他們身邊那兩位當官的,大概是鄆州這邊的裴刺史和褚將軍。」

  少年笑道:「趙師兄,先生這算不算書上說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趙樹下啞然失笑。

  寧吉立即改口道:「不對,先生既是人在深山有遠親,更是『我心素已閒,清川淡如此。』」

  趙樹下忍不住調侃道:「寧吉啊,很會現學現用,小師兄肯定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估計他以後免不了要教你幾手落魄山絕學。」

  寧吉伸出手掌,手心都是汗水。

  趙樹下笑道:「都見過了陸掌教,你不用這麼緊張的。」

  寧吉稍稍琢磨,覺得趙樹下的這個說法,確實有道理。

  寧吉好奇問道:「崔師兄明明是先生的第一個學生,為什麼喊他小師兄,喊裴師姐為大師姐?」

  趙樹下搖頭說道:「不太清楚,小師兄好像剛認識師父那會兒,他就不樂意當什麼大師兄,堅持讓裴師姐喊他小師兄,他就喊裴師姐大師姐,各算各的。」 ────

  春風滿山關不住,日落月起,鳥飛檐上,雲從窗出,風過為君起松聲。落魄山中,老廚子的院落,謝狗坐在臺階上,看著小陌跟著朱老先生一起編織竹簸箕,覺得神情專注做事情的小陌,好看得一塌糊塗了,她咽了咽口水,強忍著餓虎撲羊的衝動,伸手揉著頭頂貂帽,神采奕奕,沒來由蹦出一句,「小陌,上次我擅自離開落魄山,你沒有不放心我,由著我一個人去辦事,我很開心!」

  小陌猶豫了一下,還是實誠說道:「當時是公子讓我不跟著你的。」

  朱斂低著頭,翻了個白眼。

  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難教,你小陌在男女一途,但凡有自身劍術萬分之一的造詣,都不至於傻了吧唧說出口這個真相。

  謝狗好像依舊興高采烈,雙臂環胸,高高揚起腦袋,大聲道:「我不管這個,只要你沒有跟著,我就開心!」

  小陌說道:「公子是這麼勸的,我自己也覺得有些道理。」 都是實話。

  謝狗抽了抽鼻子,嗓音低柔道:「小陌小陌,你這麼說,我就更開心了!」

  朱斂搖搖頭,繼續嫻熟編織竹簸箕。

  別看這雙男女,一個比一個年紀大,一萬多歲的道齡了,其實在男女情愛之百花叢中,可不就是倆雛鳥嘛。

  一個必須用提高嗓門說話,來掩飾自己的失落,嘴上說不管這個,心裡能不管?另外一個也完全聽不出來,就是傻子麼。

  倒也般配,其實很登對。

  謝狗眼尖,疑惑道:「朱老先生,你有啥不同的意見?咱倆誰跟誰,說來聽聽。」

  朱斂笑呵呵道:「沒意見,就是覺得你們在我院子裡這麼卿卿我我,怪噁心的。」 小陌赧顔。

  謝狗哈哈大笑,晃著肩頭,對老廚子的這個評價,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嘿,膩歪死你。」

  朱斂也不跟貂帽少女計較,只是提醒小陌,「小陌啊,你只是瞧著相貌年輕而已,一大把年紀了,悠著點,別老房子著火啊。」

  小陌愈發尷尬,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謝狗以拳擊掌,朱老先生說話,就是有學問,乍一聽挺不順耳的,實則句句中聽,簡直就是字字落在心坎上吶!

  咱家這落魄山,好地方,老娘越待越舒心,每天愜意得很嘞,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趕人都不走了!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你覺得我跟那個陳濁流問劍一場,有無勝算?」

  朱斂笑著反問道:「拼不拼命?」

  謝狗咧嘴笑道:「來者是客,拼命做啥,切磋而已。」

  朱斂說道:「毫無勝算。」

  謝狗問道:「拼命呢?」

  朱斂說道:「毫無勝算。」

  謝狗眼神幽怨道:「廢啥話。」

  朱斂笑道:「你先廢話的。」

  謝狗竟然也不生氣,自顧自點頭道:「看來是得好好練劍了。」

  先是那個道號純陽的呂喦,再有那個書生李希聖,如今又來了個立下類似佛門宏願以證道的陳濁流。

  好嘛,儒釋道三教高人都齊全了。

  小陌問道:「朱先生,公子會擔任大驪新任國師嗎?」

  鄆州嚴州府地界的動靜,瞞不過落魄山山中的小陌。

  朱斂停下手上動作,想了想,「會的吧。」

  小陌疑惑道:「為什麼。」

  朱斂微笑道:「公子一向喜歡為難自己。」

  謝狗腹誹不已,這算什麼答案。

  高君獨自散步至此,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入院子,熟門熟路了,就自己挑了張竹椅坐在朱斂不遠處。

  朱斂跟她笑著點頭致意,繼續先前的話題,「要想當好一個好人,可不就是需要一直為難自己嗎。」

  小陌點頭道:「聞人善舉起疑心,聽人為惡則信之,此滿腔殺機也,這等殺心一起,善念就退。所以衆善奉行諸惡莫作,才會這麼好且困難。」

  朱斂點頭道:「知易行難,難就難在想要真正做成某個道理,需要在旁竪起太多另外的道理,拆掉原本的許多道理,一來二去,難上加難。」

  謝狗趕忙稱贊道:「小陌小陌,你不愧是親耳聆聽過佛祖說法的人唉!」

  小陌無奈道:「曾經只是過耳而已,始終未能落在心上,現在回想起來,確實比較遺憾。」

  高君聽得眼皮子直打顫。

  要說那貂帽少女,是極有可能胡說八道的。

  可是那個給任何人印象都極好的「小陌先生」,卻從不是那種好說大言的正經讀書人。

  然後朱斂問了個奇怪問題,「小陌,謝姑娘,高掌門,你們喜歡研究算術嗎?」

  小陌說道:「談不上喜歡,跟在公子身邊,耳濡目染,有過粗略瞭解,還是個門外漢。」

  謝狗難得默不作聲,只因為三教諸子百家,就數術算一道,她最不感興趣。

  其實山上練氣士,或多或少,幾乎都繞不開術算學問,不過謝狗可能是為數不多的例外,劍術嘛,閉著眼睛練劍就行了,又用不著翻書。

  高君說道:「門派內有類似的課業,但我平時只是偶爾研習術算和卦象。」

  朱斂淡然道:「可能所有自由的讓渡,都在追求一個最大公約數。」

  小陌若有所思。

  謝狗瞥了眼小陌,她就假裝若有所思。高君忍不住問出口一個憋在心裡很久的問題,這個問題,自打她離開蓮藕福地第一天,登上落魄山,得知老廚子名為「朱斂」那一刻起,她就想要得到一個確鑿無 疑的答案了。

  「朱斂,你真是朱斂?」

  謝狗忍不住笑出聲,這種傻了吧唧的問題也問得出口?

  朱斂反問道:「高掌門為何有此問?」

  高君竟是俏臉微紅,欲言又止。

  原來松籟國湖山派的密庫當中,藏有某人畫像,而且還不止一幅,俱是出自湖山派的前輩女子之手,而她們都曾是湖山派公認的大美人。

  貴公子朱斂,最是謫仙人,才情當世第一,風采無雙,無人匹敵。

  再加上這個「武瘋子」,是魔教丁嬰之前的天下第一人,距今的歷史不算太過悠久,所以湖山派那邊,經常聊起朱斂。

  朱斂笑道:「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應該就是高掌門所說的那個朱斂了。」

  高君看了眼「老廚子」。

  朱斂笑呵呵道:「朱顔辭鏡花辭樹,自古而然,年老色衰,不獨是女子嘛,讓高掌門失望了。」

  高君幽幽嘆息一聲,只恨自己晚生江湖一百年,不得見那位據說世間畫像千百都難以描繪真容一半風采的「朱郎容顔」。

  江湖傳聞昔年南苑國京城巔峰一役,天下第一的朱斂,與其餘天下九人相約漫天飛雪中。

  九人不敢單獨入城,聯袂而至。只見牆頭上,有人盤腿而坐,單手托腮,頭戴銀色蓮花冠。

  天地雪白如一片琉璃世界,等那人緩緩起身,九人當中的兩位女子宗師,尚未出手,便已暗自神傷。

  高君在湖山派,就是聽著很多類似「故事」長大的,像她一般的江湖女子,多是如此,概莫能外。換成丁嬰成為天下第一的江湖百年之內,又覺得那朱斂如何如何,必然是言過其實的,也有認為名不虛傳的,衆說紛紜,經常為了一個離開江湖百多年的人物而吵架,女子跟男人吵,女子也會跟女子吵。

  只管低頭編織籮筐的朱斂突然抬頭,氣笑道:「小陌,管一管你家謝姑娘!」

  小陌一頭霧水,只見身為「罪魁禍首」的謝狗在那兒裝傻扮癡,又見那高君,她呆呆望向朱斂,滿臉震驚模樣,甚至還有幾分……驚嚇。

  謝狗見瞞不過小陌,就伸手擋在嘴邊,邀功道:「小陌,我上次見著朱老先生的真實容貌,可不會像高掌門這般失態哩。」

  小陌氣笑道:「還不快點撤掉劍意!」

  謝狗撇撇嘴,收起那份如雨水般沖洗掉朱斂「面覆臉皮」的劍意。

  朱斂笑道:「高掌門,今年南苑國京城第一場大雪時節,我會與自家公子問拳一場,高掌門若是得閒,到時候可以在旁觀戰。」

  高君楞楞無言。

  謝狗咳嗽幾聲,提醒道:「高掌門高掌門,醒醒。」

  高君默然起身,她也不與朱斂告辭一句,只是徑直離開院子。

  謝狗還在那邊自顧自感嘆,「落魄山要是願意舉辦鏡花水月,得掙多少神仙錢吶。」

  謝狗輕聲問道:「小陌,有與落魄山結仇的十四境女修嗎?」

  到時候就可以讓朱老先生出馬了嘛,捯飭幾分,一揭臉皮,只需往那兒一站,保證比啥都管用。

  小陌瞪眼道:「朱先生大度,不跟你計較這種玩笑,你也識趣些,別得寸進尺。」

  謝狗哦了一聲,嬉皮笑臉問道:「陳山主可曾見過朱老先生的容貌?」

  朱斂笑著搖搖頭。

  小陌卻是知道一樁魏山君那邊聽來的密事,只是他在謝狗這邊沒有道破真相,免得她在山上大嘴巴亂傳。

  謝狗問道:「咋個想到要跟陳山主問拳了?」

  朱斂說道:「對公子而言,可能只是舒展筋骨。對我來說,就得全力以赴了。身份之外,拳分兩家,他山之玉可以攻石嘛。」

  門口那邊,有兩人躡手躡腳離開,郭竹酒以拳擊掌,「老廚子容貌不差,比起師父,差距只在毫厘之間!」屁顛屁顛跟在郭盟主身邊的白髮童子張大嘴巴,隱官老祖再好,可要說能夠跟院內那傢夥比拼相貌,就有點昧良心了,白髮童子再鐵骨錚錚,還是真心說不出口 沾光,沾光了哈,今夜無意間瞧見了老廚子的面容,白髮童子晃著袖子,嘖嘖稱奇,要是天下論道與問拳,比臉多好。

  別說那啥自稱第二沒人膽敢自稱第一,恐怕朱斂自稱第一,都沒人敢自稱第二嘞。

  高君心情複雜至極,走到了自己宅子門口,她還是沒有推門而入,就一路散步到霽色峰之巔的白玉廣場。

  倒不是說她一個修道之人,會對「朱斂」一見鍾情,只是一個男人,也確實長得太過好看了吧,根本不講道理的事情。

  她收起諸多思緒,逐漸清澈道心,高君笑了起來,雖說江湖相隔百年,不料還能在異鄉相見同鄉人。

  高君不由自主,重重一拍白玉欄桿,喃喃自語。得見此容顔,一花天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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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18 23:51:46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5:54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這個名字不錯

  陳平安走出祖宅泥瓶巷和槐黃縣城,帶著小陌一起徒步走向西邊大山最高者,北岳披雲山。

  到了山腳,香客絡繹不絕,車水馬龍,這邊還有個專門售賣山貨、草藥的山市,東西自然都是真的,山貨能假到哪裡去,就是價格談不上公道了,處州本地香客,都不會在此停步,只管直接登山敬香,求財求姻緣求平安,山中各有去處,外鄉的善男信女,在這邊沒少花冤枉錢,怪不得他們,實在是在這邊擺地攤的趕山人,一個比一個能說會道,不是從披雲山的後山那邊挖來的茯苓,從鰲頭峰山上砍來的雷劈木,只需放在家裡就能驅鬼辟邪,不然就是出自仙草山的靈芝,仙草山,總聽說過,曉得的吧?歸那落魄山管的小山頭之一,客官要問為啥別人不敢去,我偏可以去挖那邊的靈芝?問得好!巧了,我跟那個叫陳平安的山主,還是以前經常拜年串門的遠方親戚哩,咱倆關係可不一般,要是在縣城那邊的路上見著了,他得喊一聲大伯,每年大年三十夢夜飯那會兒,那小子在桌上沒少給我敬酒呢,不信?我可以與陳平安當面對質,只要路費你出,到了落魄山那邊,你看他敢不敢不露面,得不得喊我一聲大伯,認不認這門親戚……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地攤旁,聽得津津有味,頻頻點頭,那漢子見有人捧場,便對陳平安笑臉相向。

  黃帽青鞋的小陌,用小米粒的口頭禪說,就是聽得腦闊兒疼。

  施展障眼法的魏檗出現在兩人身邊,笑問道:「你們倆就這麼有閒情逸致?」

  陳平安站起身,以心聲說道:「剛剛在隔壁宋集薪的宅子裡邊,我找到了一塊本命瓷碎片,根據這碎片的大小,估計就只差最後一片,暫時還沒有任何線索了。」

  魏檗拱手笑道:「可喜可賀。」

  陳平安頭疼道:「不還差一片。」

  魏檗問道:「既然只差最後一片碎瓷片了,你心中就沒有一點感應?」

  陳平安搖頭道:「怪就怪在這裡,曾經有過一點,現在變得毫無頭緒了。」

  先前與陸沈暫借一身道法的時候,好像就離得近,歸還十四境修為之後,那種冥冥之中的微妙牽引,就蕩然一空。

  難不成最後一塊碎瓷片,就在青冥天下?

  問題在於陸沈確實不曾如此作為,陳平安也相信陸掌教做不出這種昧良心的勾當,那麼會是誰帶去青冥天下?

  陳平安笑道:「不說這個,神號一事,魏山君想好了?」

  「酒桌上聊這個。」

  魏檗也不帶著他們上山,去山腳「小鎮」的一座酒肆,是小鎮黃二娘開的,她雇了個人看鋪子,屬於分號了,她的兒子,叫白商,是個公認的神童,貨真價實的讀書種子,曾經在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念了幾年書,如今已經有功名在身了,去外地負笈求學了,以後出息不會小,說不得過幾年再去趟京城趕考,一轉身就是個官老爺了,家底殷實的黃二娘,已經算是熬出頭了,只是她這些年也沒想著找個男人,用家鄉土話說,被寡婦招贅的漢子,都被稱為「接腳」。早些時候,酒鬼們都覺得東邊看大門的鄭大風,有此機會,誰不知道鄭大風每次賒帳喝酒那會兒,別聽當時黃二娘嘴上如何尖酸刻薄,只看婦人的眼睛裡,有光彩,只是拖了這麼多年也沒擺酒的跡象,孤男寡女的,不是相互耽誤嘛。

  今天黃二娘就親自在這邊酒肆看著生意,魏檗挑了張酒桌,跟徐娘半老的婦人,要了三斤最好的酒水,輕聲笑道:「自打她知道鄭大風回鄉了,就常來這邊,間接幫著山君府禮制司省去好些山上酒水,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我都得照顧照顧這邊的生意,小陌先生,稍後就有勞你結帳了,我怕陳山主藉口去茅厠,一泡尿的功夫就沒影了。」

  小陌先點頭應承下來,再幫忙解釋道:「這就是魏兄誤會了,我家公子在酒桌上喝酒豪爽,結帳更是不含糊。」

  魏檗笑道:「哦?我怎麼只聽說二掌櫃在劍氣長城,桌上勸酒本事第一流?一概不賒帳的?」

  陳平安笑了笑,自顧自悶了半碗酒,抿了抿嘴唇,神色如常輕聲道:「也不是從不賒帳,偷偷破例過兩次。」

  只有兩次例外,在那之後,酒鋪想破例給誰賒帳,就都沒機會了。

  小酒鋪的酒桌酒碗和酒水,一直在。

  陳平安主動轉移話題,問道:「神號不是『夜遊』?」

  魏檗說道:「不是夜遊,我準備自擬神號『靈澤』。至於那本冊子,我補充了三萬多字,署名就算了,你今天在酒桌上,得跟我保證這個,我再把冊子還給你,不然以後朋友沒得做,陳平安,你別覺得我在開玩笑,是很認真說你說這個事兒。」

  陳平安點點頭,「魏山君官大,不敢不從。」

  魏檗瞪眼道:「不當真是吧?」

  陳平安趕忙舉起酒碗,道:「披雲山這還沒被文廟封正、贈予魏山君神號呢,氣性就見長,以後還了得,咱這窮親戚,還串不串門了?」

  小陌點點頭,跟著舉起酒碗,都不廢話半句,先幹為敬,一飲而盡,小陌這才說道:「苟富貴勿相忘,魏山君不應該。」

  魏檗端起酒碗,跟陳平安磕碰一下,轉頭望向小陌,滿臉無奈道:「小陌,你可別學這種人,酒量好,就是酒品太差。」

  桌上不勸你的酒,沒把你當朋友,情分不到門,喝酒是喝水。你不敬我的酒,就是沒把我當兄弟……聽聽,這種話是人說的?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默念著「靈澤」二字。

  按照說文解字,靈澤寓意天之膏潤,可以用來比喻一國德政。

  魏檗在擔任棋墩山的土地公之前,曾是古蜀地界大王朝神水國的大岳山君。

  神號「靈澤」,頗有幾分緬懷故鄉的念舊意味。倒不是說這有什麼山水官場的忌諱,只是對魏檗而言,有利有弊,說實話,其實是不如「夜遊」那般百利而無一害的。身為一洲北岳山君,神號卻與甘霖雨露有關,再者魏檗一旦選取這個神號,就算與大驪宋氏徹底綁死了,畢竟一洲半壁山河,都是大驪國土,所謂的德政,就是說如果大驪王朝以後長久太平盛世,政治清明,魏檗就跟著受益,但如果大驪宋氏未來遇到皇帝昏聵、朝綱不正的情形,山君魏檗的粹然金身,自然而然就會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

  於是陳平安再次問道:「真想好了?」

  魏檗說道:「身為山君,神號得水,豈不是兩全其美。」

  陳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這麼解釋,也是有幾分道理的。」

  既然魏檗心意已決,陳平安就不指手畫腳了,磕碰酒碗一下,各自喝完碗中酒水。

  陳平安說道:「皇帝陛下會感到很意外,驚喜,嗯,意外之喜。會覺得這麼多年對披雲山的信任和扶持,沒白費。」

  魏檗笑道:「說得直接點,陛下是會慶幸沒有養出一條喂不熟的白眼狼吧?」

  陳平安埋怨道:「這話說得也太難聽了點,沒你這麼貶低自己的,趕緊的,自罰一碗,趕緊滿上。」

  魏檗看向小陌,「你家公子的勸酒本事如何?我有誤會他嗎?」

  小陌二話不說,自己先喝了一碗,「公子這句話,勸酒是勸酒,在理也在理。」

  魏檗嘖嘖道:「陳山主,這樣的扈從,給我也找個?」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呲溜一聲,「獨一無二,別無分號。」

  小陌聽著高興,就要學鄭大風,與自家公子提一個,結果馬上被陳平安眼神示意別內訌,小陌便默默轉移酒碗,朝向魏檗,「我先提一個,魏山君提不提,提了願意喝多少,肯不肯滿飲一個,就都看咱們朋友情誼的深淺了。」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好傢夥,你們倆這是合夥砸場子來了,忘記這裡是誰的地盤啦?」

  陳平安晃了晃手掌,示意魏檗別磨蹭,喝個酒而已,就你屁話多。

  魏檗氣笑道:「小陌,我跟你不見外,今兒就把話先撂在這裡,你勸我一次酒,我都喝,反正每喝一次,咱倆情誼就淺一分。」

  小陌一時間有點束手束腳。

  陳平安笑道:「怕啥,你們倆情誼深如海,想要酒杯見底,得接連喝垮好幾間酒鋪才行,魏山君這是跟你使用激將法呢。」

  魏檗一時無言,只得舉起雙手,抱拳求饒。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如今齊渡的長春侯楊花,她是不是跟你出身相仿,屬於舊神水國的某位神靈轉世?」

  魏檗笑而不言。

  陳平安就不再多問什麼。

  魏檗嘖嘖道:「你們家那個陳大爺可以啊,自家喝酒不盡興,帶著那幾個朋友來這邊山腳逛蕩,就在這邊喝了頓早酒,就差沒扯開嗓門讓我露面幫忙待客了。」

  青衣小童大搖大擺帶著仨朋友,一位十四境的斬龍人,一位流霞洲飛升境,一個玉璞境劍仙,明顯是跟他魏檗擺闊來了。

  陳平安笑道:「誰讓你當年讓他吃了幾頓閉門羹,心裡邊憋屈著呢,不過必須跟你澄清一點,信不信由你,景清在我這邊,他可從沒說你半句不好,半句牢騷話都沒有,說出口的,反而都是些好話,你是不知道那副場景,滿肚子委屈的同時,還得拗著性子捏著鼻子說你好話,難為他了。」

  魏檗小有意外,還以為陳靈均這個小王八蛋會在自家老爺這邊,只會滿腹牢騷,說自己一籮筐的壞話。

  小陌點頭道:「景清在落魄山上,只說在我這邊,同樣從沒說過魏山君的不是,只說他跟你多年朋友,簡直就是失散多年再重聚的親兄弟一般,感情老好了。」

  魏檗揉了揉下巴,小有愧疚。

  魏檗突然說道:「提前離京南下的陛下,改變既定路線了,沒有就此返回京城,而是選擇繼續南下,當下已經進入鄆州地界,看架勢,會去嚴州府遂安縣,顯然是奔著找你去的。」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以後這種事情,你就當不知道好了。」

  曾經只是偷偷獨自喝酒的少年,到後來二掌櫃的酒鋪桌上和路邊,大概就像青衣小童的江湖一樣,各自喝酒,百般滋味,唯獨沒有「讓朋友為難」這一口酒水。

  魏檗笑道:「那個留在豫章郡的老車夫,就跟庭院裡一動不動的螢火蟲,獨一份,我想看不見都難。」

  陳平安說道:「這也算理由?你有本事再找個更蹩腳的?」

  魏檗舉起酒碗,意氣風發道:「老子想喝酒了,還需要找藉口?」

  陳平安哎呦喂一聲,趕忙抬起屁股,雙手端碗,滿臉諂媚道:「這話說得好,在酒桌上理兒最大不過了!小陌,別楞著了,咱倆必須陪魏山君走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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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鄆州嚴州府,遂安縣。

  青山連嶺,綠水長流,田壟綿延,山花欲燃。

  日頭正好,村野漿坊門外的曬場,遍地漿塊白得像是亮晃晃的銀子,驢子拉磨,扯著閒天,青壯漢子的視線,追隨著不遠處年輕婦人、小娘的鼓鼓胸脯和豐滿腚兒,漢子們咽了咽口水,說話嗓門無形中大了幾分,老人坐在屋檐蔭涼處,抽著旱煙,心算著入春以來的雨水多寡,想著一年的收成,房門上貼著孫兒輩寫的福字和春聯,用筆稚嫩,但是透著一股朝氣。道路上有人肩挑著兩隻扁圓竹籠,裡邊擁簇著毛茸茸的雞崽兒,嘰嘰啾啾。

  兩輛馬車緩緩路過兩縣邊界立界碑處,抬頭遙遙可見一座文昌塔。

  一條細眉河支流畔,路邊有黑瓦白牆的行亭,已經有人在此等候。

  行亭旁,有一棵數百年高齡的合抱榧樹,如巨大傘蓋,剛好遮蔽那座供人歇腳的小小行亭,涼蔭鬱鬱,滃滃翳翳,如在春水。

  亭內兩位大驪官員,裴通和褚良,皆身居要職,分別是鄆州刺史和將軍,屬於地方一州軍政的一把手。他們此次出行,離開戒備森嚴的衙署,身邊都只帶了一名扈從,按大驪律例,朝廷都會為這些執掌一方的封疆大吏,配備數量不等的隨軍修士,對後者在職官之外臨時授予「秘書郎」的散官,可以領取兩筆俸祿,年限不定,比較自由,多是三五年一屆。這可不是什麼花架子,寶瓶洲戰事落幕後,這些年間針對大驪南方諸州重臣的刺殺次數,明裡暗裡,多達百餘起,刺客既有當年未能逃離寶瓶洲的蠻荒妖族餘孽,也有一些對大驪宋氏充滿仇恨的各國修士。對於後者,大驪朝廷在國師崔瀺手上,就早有定論,不可株連他們的家族,不得遷怒藩屬朝廷。

  兩位修士扈從端坐在行亭門口,容貌都很年輕,分別來自真武山通天河和風雪廟大鯢溝。

  此次裴通、褚良這兩位起於貧寒的文武要員,前不久得了一道密旨,讓他們今天在遂安縣界尋一處地方接駕。

  兩輛馬車停在路邊,皇帝宋和掀起車簾,擺擺手,示意裴刺史和褚將軍無須多禮。

  既然不在京城的前殿后宮,皇帝宋和就很隨意了,伸手繞後,揉了揉屁股,玩笑道:「這一路乘坐馬車,顛得都快開花了。」

  裴通立即心領神會,轄下嚴州府內的官路,得好好修繕一番了。

  宋和也不介意裴刺史因此多想,徑直走入行亭,兩位秘書郎與皇帝陛下拱手行禮,宋和笑著報出他們的名字,隨便聊了幾句。

  提了提袍子,宋和隨意坐在亭內長條石凳上,鄰河那邊的牆壁破了個大窟窿,清風徐徐,反而有幾分涼爽,牆上有些鄉野孩童的炭筆塗鴉,宋和抬頭看了幾眼,伸手虛按幾下,笑著讓大家都坐下聊。皇后宋勉坐在皇帝身邊,地支戌字修士余瑜坐在她身邊,刑部侍郎趙繇和禺州織造官李寶箴坐在一起。

  大驪舊龍州,如今的新處州,不設一州將軍,所以身為鄆州將軍的褚良,與禺州將軍曹戊兼管洪州軍務一樣,也負責統率處州地界的那支駐軍和幾個關隘軍鎮。

  宋和笑道:「來時路上,我剛剛翻過幾本遂安縣志,發現近百年間開設的私家書院很多啊,大大小小,竟然有六十多家。」

  一縣之內,遍地書院,書聲琅琅。可能都算不上什麼高門世族,連地方郡望都稱不上,就只是地方上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故而嚴州府的文運不算太過濃郁,但是勝在流轉有序。可能在望氣士眼中,那些大的郡府,各種山水氣數凝聚於各個家門,宛如一顆顆五顔六色的各種寶珠,光彩奪目,只是相互間差異很多。那麼這遂安縣,就像一隻白玉盤,裝著大小不一的文運珍珠。

  裴通立即說道:「回稟陛下,遂安縣自古就是書香之地,雖說物産貧瘠,可是當地百姓很重視耕讀傳家,在整個鄆州地界數十個縣裡邊,稱得上是文風教化最好的縣之一,不過其實半數書院,都是最近二十年間新建,就像目前最大的石峽書院,就是剛剛籌建而成,此外還有梓桐的雲林書院和橫塘的蛟池書院,規模都不小,既有當地鄉賢湊錢創辦,也有在京為官多年然後告老還鄉的官員自己掏錢,然後不惜動用私人關係,邀請文壇名流和士林碩儒來此開課講學,久而久之,書院數量就冠絕嚴州府,而且遂安縣的書院,有個特點,只要開設了,幾乎就都可以延續很多年,書院內一直有夫子授課和學子讀書,不像別處,往往因為種種原因,半途而廢。」

  雖然同州為官,自認是大老粗一個的褚良,其實與科舉清流出身的裴通,打交道的機會不多,可今日只是聽裴刺史這麼一番話,鄆州將軍就開始佩服裴通的說話技巧,不愧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話裡有話,都是話外話。既然遂安縣書院多是近些年建立,可不就是皇帝陛下注重文治的教化之功嘛?至於陛下的「武功」,整個浩然,天下皆知,哪怕讓出寶瓶洲半壁江山,大驪如今都還是浩然十大王朝之一。

  宋和點點頭,說道:「記得一本縣志上有記載,曾經有位外鄉夫子在此授業,留下一句書院訓語,教書先教人,教人做真人?」

  裴通立即接話道:「如果下官沒有記錯的話,出自五峰書院首任山長,這句話有勒石碑刻。」

  宋和笑了笑,看來裴刺史在連續兩屆京察大計的吏部考評中,兩次都能夠得到一個不常見的「優」,不是沒有理由的。

  崔瀺既是大驪國師,也是皇帝宋和的授業恩師,在宋和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曾與宋和傳授一門官場「心訣」,說大驪京城的將種子弟,為官貪名不求財,因為他們覺得整個江山都是父輩打下來的,天生就有一種守江山的雄心壯志,但是如此一來,容易好大喜功,不諳地方上的鄉土民情,做事情就會勞民傷財,空有抱負而已,難在知不足,所以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驕與躁。

  而寒士出身的官員,起於市井鄉野微末之地,從小就窮怕了,更為難過一個錢字關,為官途中,步步升遷,就容易貪財,哪怕自己不貪,也擋不住身邊親眷和族人驟然發家,忘乎所以,人心難在知足,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橫行無忌,其實揮霍得都是朝廷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故而朝廷需要對他們戒之以清、廉。

  此刻皇帝陛下看著這位已經做到一州刺史的裴通,笑道:「離京之前,我專門與戶部的趙老爺子,討要了兩幅字,是他們天水趙氏的家訓,就擱放在馬車上,回頭送給你們。」

  裴通和褚良趕緊起身謝恩。

  宋和說道:「褚將軍是功勛武夫出身,如今治理兩州軍務,兵書之外,閒暇時也不耽誤多看幾本聖賢書籍。」

  褚良剛落座又起身,抱拳領命。到底是沙場武將出身,開口言語,顯得中氣十足。

  宋和繼續說道:「我看這鄆州地界,一路走來,當得起家訓上邊『氣象宜清宜高』的說法,至於裴刺史自己的治學深遠和立身剛誠,也都是毫無問題的,希望裴刺史以後切莫懈怠,持之以恒。」

  裴通臉色如常,立即起身謝過陛下的認可。

  只是這位還不到五十歲的封疆大吏,心中卻是掀起了巨大波瀾,陛下說了「自己」一詞?那麼他裴通的家族呢?況且戶部趙尚書是館閣體的創立者,至於天水趙氏的家訓,裴通自然早就爛熟於心,記得在「立身宜剛宜誠」一語之後,便是那句「顔色宜柔宜莊」,裴通心中立即有了計較,此次返回刺史官署,就立即寄家書一封,讓家族內部進行自查,一經發現子弟當中誰膽敢為非作歹,有任何與民爭利的舉動,以及有官司在身的,該法辦的就送去當地官府,沒什麼小懲大誡的說法,在祠堂內,一律就地逐出族譜。

  宋和笑道:「此次喊你們過來,是為了陪我一起去見個人。」

  武將褚良一頭霧水,文官裴通卻是一點就透,稍加思量便猜出了對方身份。

  能夠讓皇帝陛下如此興師動衆的人,除了那個人,沒有別的可能了。

  難道是因為那座細眉河龍宮遺址的歸屬,落魄山與朝廷起了爭執?以至於需要皇帝陛下親自出馬打圓場?

  之後皇帝宋和說要散步一段路程,讓他們各自乘坐馬車在前邊幾里路外等著。

  走出行亭,身邊只帶著侍郎趙繇和織造官李寶箴,宋和從袖中摸出一本巴掌大小的冊子,上邊是禺州織造局寫的密折內容。

  禺州將軍曹戊去往北岳披雲山,隨後山君魏檗去落魄山通知陳平安,最後雙方在山君府內的禮制司碰頭喝茶。這只是密折的正冊內容,副冊所寫內容更為詳細,算是對正冊要點的一種補充說明,這是大驪各州窯務督造署、織造局和采伐院的密折常例,時至今日,就只有洪州采伐院那邊,沒有與天子上書任何一道摺子。

  先前在采伐院主官林正誠那邊,皇帝也只是與這位驪珠洞天末代閽者扯閒天,說了些小鎮習俗,雙方就沒聊起任何官場事務。

  陳平安化名陳跡,在細眉河源流浯溪所在的村子開館蒙學,隱於鄉野,成為一個教書先生,根據最新諜報顯示,細眉河水神高釀,風雪廟女修餘蕙亭,雙方早已知曉這件密事,但是他們都沒有各自與大驪禮部和刑部秘密匯報,選擇故意隱瞞此事。而大驪朝廷之所以,還要歸功於流霞洲青宮山那位玉璞境修士的行蹤,刑部順藤摸瓜,給歪打正著了。之後就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飛升境老修士荊蒿親自趕到鄆州,荊蒿當然是與陪都洛京上空那座仿白玉京,打過招呼通過氣的,老修士的理由,是來寶瓶洲見一位處州境內的山上朋友。

  大體上,朝廷這邊還是後知後覺了。

  半路得知這樁密報的皇帝陛下,在洪州豫章郡那邊,就只是去了趟采伐院,見過林正誠,之後臨時起意,直奔鄆州嚴州府,太后娘娘則留在祖籍所在的家鄉,南簪的這趟「省親」,從頭到尾,也未如何大張旗鼓,使得整個洪州官場,至今還不清楚太后如今就身在豫章郡南氏家族,皇帝陛下來了又走。

  宋和笑道:「法不外乎人情。趙侍郎,在這件事上,你們刑部那邊就不用苛責高釀和餘蕙亭了,設身處地,我也不會跟朝廷主動泄密,嗯,是不敢。」

  關於細眉河首任河神高釀,管著整個北岳山水神靈的披雲山山君府,以及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都早有評語,內容如出一轍。

  由此可見,高釀是個極會見風轉舵的官場老油子。

  至於餘蕙亭,她在下山之後,擔任大驪隨軍修士將近二十年了,立下不少的戰功,此次由她和一位性格穩重的大驪本土老元嬰,一起負責龍宮遺址的解禁和開掘事宜,大驪朝廷這邊分明是有意讓她多出一筆光鮮履歷,不管她以後有意在大驪朝廷為官,還是返回風雪廟潛心修行,在吏部和山上祖師堂兩地,都是有說法的,再加上此次能夠提前打開龍宮禁制,讓京城欽天監那邊一衆地師省去開山所需的天材地寶,還要歸功於她主動交出的兩顆「龍眼」,屬於意外之喜,事後大驪刑部那邊自有補償,會按例從乙字秘庫當中揀選同等品秩的寶物,交給餘蕙亭,如今刑部就在商量一事,將來頒發給餘蕙亭的那塊太平無事牌,是三等,還是直接給二等。

  宋和說道:「我已經看過餘蕙亭的沙場履歷,刑部給她一塊二等無事牌好了,是她該得的,女子如此豪傑,是我大驪的幸事。」

  趙繇笑道:「陛下,當年刑部想要頒發一塊末等無事牌,她就沒收,說她的軍功都被自己早早分出去了,無功不受祿。」

  宋和同樣知曉此事,忍不住笑道:「不愧是風雪廟出身的兵家修士,你們刑部怎麼送禮比收禮還難了。」

  趙繇建議道:「其實讓她收禮也不難,但是可能需要陛下與尚書大人開個口,允許餘蕙亭轉贈無事牌,她就肯定願意收下了。」

  宋和說道:「這種事情,不多見吧?我記得大驪只是在五島派曾掖身上破過一次例?」

  書簡湖顧璨,曾經將屬於自己的無事牌轉送給曾掖。

  趙繇點頭道:「那就再增加一個附加條件好了,轉贈可以,但是二等無事牌必須降為三等,以餘蕙亭的性格,她還是樂意的。」

  宋和轉頭望向一旁的李寶箴,笑問道:「李織造,你意下如何?」

  李寶箴微笑道:「陛下英明,心中早有決斷,是在考校趙侍郎和下官呢。」

  宋和拍了拍李寶箴的肩膀,打趣道:「外界都說你們這幫從驪珠洞天走出的傢夥,誇人的話,張口就好,駡人的話更狠,都不用打草稿。」

  趙繇說道:「在這件事上,我們福祿街和桃葉巷,遠遠不如小鎮其它地方厲害,而且我們家鄉那邊,好像一直是男的不如女的,杏花巷的馬婆婆,泥瓶巷的顧家寡婦,小鎮最西邊李槐的娘親,還有賣酒的黃二娘,她們幾個,那才是公認一等一的高手,功力深厚,跟人吵起架來,個個無敵手。」

  李寶箴笑著點頭。

  宋和好奇問道:「那如果她們過招,勝負如何?」

  趙繇說道:「絕頂高手之間不輕易切磋。」

  李寶箴附和道:「各有各的地盤,見個面,斜一眼,估計就是過招了,常人無法理解此間學問。」

  沈默片刻,三人幾乎異口同聲說出兩個字,難怪。

  難怪泥瓶巷那個傢夥,如此出類拔萃,名揚異鄉。

  那座小鎮的民風淳樸,如今已經跟北岳魏山君的夜遊宴一般名動天下了。

  馬車內,趁著皇帝陛下不在場,餘瑜偷摸出一壺長春宮仙釀,開喝。

  皇后余勉也不攔著她,餘瑜擦了擦嘴角,「皇后娘娘,馬上就要見到隱官大人了,我萬分緊張唉,得趕緊喝兩口壓壓驚哈。」

  按家譜上邊的家族輩分,少女其實還是皇后余勉的長輩,余勉得喊餘瑜一聲小姑的。

  餘勉柔聲笑問道:「你就這麼怕陳先生?」

  上次陪著皇帝陛下一起參加京城那場婚宴,餘勉見過陳平安,印象中,是一個很有風骨的讀書人,要說那種山上修道之人的神仙氣,反而不重。

  余瑜靠著車壁,痛痛快快打了個酒嗝,還惡作劇般朝皇后娘娘那邊吹了一口氣,「少了個『們』字,可不是我一個人怕他,我們幾個都怕,反正是大家一起丟臉,那就誰都不丟臉了。」

  餘勉揮了揮手,打散酒氣,再掀起車簾通風,免得陛下登車後一車廂的酒味,「沒個正行,以後怎麼嫁人。」

  餘瑜學那年輕隱官的口氣,唉了一聲,「催婚這事兒,不討喜,再說了,我可是家族長輩,皇后娘娘,你這叫沒大沒小。」

  餘勉忍俊不禁,摸了摸少女的腦袋,餘瑜嚷著放肆放肆,轉過頭,嘴上哼哼哈哈,朝皇后娘娘打了一通拳法。

  宋和笑道:「寶箴,這次返鄉,你記得抽空與簡豐見一面,他好歹是一州窯務督造官,到槐黃縣不是一天兩天了,總這麼不得其門而入,也不是個事。行了,你留步,我跟趙繇繼續趕路。」

  簡豐是京城世家子,接替曹耕心擔任正四品的督造官,結果到了小鎮,處處碰壁,踩了不少軟釘子,處境比起當年的小鎮首任縣令吳鳶,好不到哪裡去。簡豐還是心氣高,打心底瞧不起遊手好閒的曹酒鬼,其實在大驪廟堂中樞的明眼人看來,遠不如曹耕心那麼「舉重若輕」,皇帝宋和對簡豐這些年在督造署的作為,不太滿意,只是他總不能親自教簡豐怎麼當官吧,剛好李寶箴要回鄉一趟,乾脆就讓這兩位天子心腹聊幾句推心置腹的言語,如果簡豐之後還是不見起色,宋和那就可以直接找李寶箴了。

  李寶箴躬身抱拳,駐足原地,默默離去。

  等到李寶箴悄然御風遠遊,趙繇收回視線,輕聲道:「織造局佐官朱鹿,她半路失蹤得有點蹊蹺了。」

  宋和揉了揉眉心,說道:「能夠讓老車夫都含糊其辭的事情,深究無益,既然對方極有可能是十四境修士,文廟那邊做事,注定不會如此藏掖,想來想去,就只有那一位了。」

  趙繇點頭道:「若真是他,合乎情理。」

  朱鹿出自福祿街李氏,被陸沈帶走就說得通了。

  宋和緩步而行,山清水秀,微笑道:「桃花梅花共杏花,片片飛落野人家。」

  趙繇笑道:「山中野人何所有,滿甕新釀陽春酒。」

  宋和突然問道:「我來這邊的消息,瞞不過披雲山,趙繇,你說魏山君會不會通知陳先生?」

  趙繇說道:「不好說。」

  確實不好說。

  並非答案的是與否,怎麼不好說,而是趙繇的身份,讓他不好回答這個問題。

  皇帝笑了笑,也沒有為難趙侍郎。

  從村口那邊繞出一位趕豬崽的村野老漢,約莫是見著宋和與趙繇走在路中央的緣故,豬崽兒叫聲連連就開始到處亂竄,宋和搓手,卷起袖子,低頭彎腰,試圖幫著攔阻滿路飛奔的豬崽兒,趙繇有樣學樣,張開手臂,一起跟著皇帝陛下堵路,結果覺得被幫了倒忙的老漢忍了又忍,還是沒能忍住,再這麼瞎攔下去,小豬崽們別說跑去田地裡,都快要往河水裡邊奔了,到時候你們賠錢啊?老漢急眼了,趕緊出聲讓那倆傢夥別忙活了,他自己好一通忙碌,好不容易才收攏起豬崽兒,宋和與趙繇便挨了一頓埋怨。

  宋和連忙拱手搖晃幾下,用大驪雅言與老農道歉幾句,老農臉色好轉,嘟囔幾句,皇帝陛下便轉頭望向刑部侍郎。

  這嚴州府,境內山陵縱橫,是典型的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音,所幸趕豬的老農與年紀輕輕的侍郎大人,一個聽得懂卻不會說官話,一個知曉土話卻不會說,倒是不耽誤雙方的溝通,一來二去,三人就攀談起來,他們腳邊就是一群臭熏熏的豬崽兒。等到皇帝陛下跟上車隊,進了車廂,餘瑜已經識趣讓出地盤,餘勉有些訝異,宋和與她解釋一番,自顧自爽朗大笑起來,心情不錯。

  ────

  睦州府的府城,也是鄆州州治所在。

  一座同時掛鄆州道正院匾額的鳳鳴觀,今天來了三位身份清貴的重要客人,他們都來自京城。

  兩匾同懸,意味著既是一處地方道觀,更是一座大驪崇虛局轄下的道門衙署。

  一位手捧拂塵的老道士,仰頭看著道觀門外的對聯,拈須笑道:「道觀門面兒大了一倍,就是對聯內容嘛,氣勢輸了咱們不止一籌啊。」

  一個相貌清俊的年輕道士調侃道:「洪道正,同為道正院,這種門戶之見,要不得啊。」

  被稱呼為「道正」的老道士搖頭道:「我輩道士,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哪來的門戶之見,你小子莫要上綱上線,在吳館主這邊給貧道下眼藥。」

  居中而站的中年道士,笑眯起眼,點頭道:「對聯內容,是不如你們道觀那邊有嚼勁。」

  門外三個不請自來的訪客,洪姓老道士,正是京師道正院的掌院道官。

  年輕道士,則是道錄葛嶺,他還有個隱蔽身份,大驪地支修士之一。

  他們所在京師道正衙署治所,所掛對聯內容,的確口氣不小,可謂古意盎然:松柏金庭養真福地,長懷萬古修道靈墟。

  那座衙署門外,階旁立碑。立碑人是如今大驪崇虛局的領袖道官,他有一串的頭銜,三洞弟子領京師大道士正崇虛館主歙郡吳靈靖。

  也就是這位名義上掌管大驪一國道教事務的中年道士了,吳靈靖,頭銜是「大道士正」,在大驪朝廷的分量,類似佛家的三藏法師。

  吳靈靖並非大驪「本土」道士,祖籍在那寶瓶洲東南地界,昔年大驪藩屬之一的青鸞國,曾經住持一座籍籍無名的小道觀。

  如今這個中年道士,卻是大驪崇虛局的領袖。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就是整個大驪王朝數十萬授籙道士當中,官最大的那個,沒有之一。

  吳靈靖與前些年獲得三藏法師頭銜、同時住持大驪譯經局的僧人,屬於同鄉,一樣出自青鸞國。一道士一僧人,都是昔年大驪陪都洛京禮部尚書柳清風鼎力舉薦,道士來自青鸞國白雲觀,僧人出身白水寺。

  很快有道士現身問詢,得知三人身份後,大吃一驚,趕忙領進道觀,與自家道正通知此事。

  眨眼功夫,除了鄆州道正,還有兩位剛好在道觀內當差、議事的道錄,領著一大幫朝廷記錄在冊的本州道官,一起屏氣凝神,腳步輕盈,快速趕來拜見吳靈靖一行人。

  這處鄆州道正院,與京師道正院同制,下設譜牒、詞訟、青詞、掌印、地理、清規六司,諸司道官的的朝廷官身,皆為道錄。

  但是各州道正院的一道正六道錄,總計七位領取朝廷俸祿的道官,品秩都要比京城低一級。此外六位道錄,往往在一州重要府郡內執掌某座大道觀事務。京師道正院,是一座門臉兒極小的道觀,京城老百姓一個不留神,走過就會錯過的那種地方,品秩稍低一籌的鄆州道正院衙署所在,反而是這麼一座恢弘氣派、堪稱仙家境地的道觀。當下管著一州道士的鄆州道正,是一位金丹境修士。大驪地方上的數十個州道正衙署,差不多都是這樣,掛靠在歷史悠久的某座道觀,由當地觀主兼任掌院道正一職。

  衆道士見著那位崇虛局領袖的第一印象,都是難免道心緊綳幾分,官場上,其實不怕那種道貌岸然端架子的,就怕這種笑眯眯看似平易近人的上司長官。

  吳靈靖也不以為意,鄆州道正說領著他們先逛逛道觀,那就跟著遊覽,再說喝茶,就喝茶好了。

  如此好說話,更讓掌院道正和兩位道錄內心惴惴,猜測吳靈靖這位管著一國道士升遷的大道士正,此次不打招呼就來,不知所為何事。

  這個習慣性眯眼看人看物的中年道士,上山修行其實很晚,沒有幾年「道齡」,是那種名副其實的機緣巧合,「中歲修道」。

  以前還是凡夫俗子的時候,吳靈靖是個名副其實的書癡,很喜歡挑燈夜讀,加上那些年看書又茫茫多,便不小心看傷了眼睛,以至於看什麼都視線模糊,所以才會習慣性眯眼,吳靈靖的這個習慣,修道之後,就一直沒能改過來。一來二去,以訛傳訛,崇虛局的吳館主,在京城就有了個笑面虎的綽號,據說最早是從人云亦云樓那邊小巷傳出來的,也有說是天水趙氏戶部老尚書那邊給出的說法,吳靈靖對此也頗為無奈,沒想到自己只是出於好奇和神往,去了趟小巷,都沒能走進去,在巷口就被攔下了,跟那個老元嬰劉袈閒聊了幾句,再與那個出門經常挨雷劈的少年,好心指點一番修行,結果就白得這麼個綽號。

  至於吳靈靖此次出京,是受到欽天監那位袁先生的邀請,說是要介紹一個朋友給他認識,對方身份特殊,不宜出現在大驪京城。

  吳靈靖就與袁先生相約在鄆州地界。

  劉子駿?

  吳靈靖心情複雜。

  只希望別是史書上的那個讀書人。

  關於此人,後世史書的評論都很極端,各執一端,褒貶不一。

  但是吳靈靖讀書多,而是一向讀書有自己的見解,如果讓他來評價此人,可能會比較嚇人,只有一句話。

  自從禮聖改制失敗之後的上古以降,經過此人率領一萬儒士編撰史書,風靡天下,浩然文脈道統,就此一變,面目全非。

  吳靈靖眯眼,輕輕嘆息一聲,袁先生何必如此,豈不是陷我於不仁不義的境地?

  只是他心中難免又有疑惑,文廟當初為何不管此事?

  今日之袁天風,意欲何為?

  由龍州改為處州的這個命名,源於星宿分野之說,便是出自京城欽天監的建議,事實上就是袁天風這位欽天監「客卿」的手筆,除此之外,處州一系列嶄新的郡府名稱,仙都縉雲武義文成等等,同樣是這位袁先生幫忙取的。

  而袁天風,此刻正在嚴州府某地,建議一位並無功名的老儒生,在他們縣城文廟的東南角,捐錢建造一座魁星閣,以聚紫氣。

  袁天風身旁有位年輕書生,對此不置可否,似乎在說,此舉很好,卻仍然不算最好。

  一處山腳村塾,教書先生正在開課授業,與蒙童們說了一番書上道理,然後就用更為通俗易懂的白話,給孩子們仔細解釋一番。

  「誇逞功業,炫耀文章,皆是靠外物做人,任你豪橫無忌,見人仍有低頭時候。宅心仁厚,與人為善,即使無寸功不識隻字,卻自是夜半不怕鬼敲門,堂堂正正做人處。」

  學塾外,來了一撥陌生面孔的外鄉人,此刻就站在窗外檐下,並沒有出聲打攪那位教書先生的授課。

  除此之外,還有兩位在浯溪村教書的老夫子,先前聽到村裡鬧哄哄的動靜,說是來了三輛馬車,氣派得很。

  實在是好奇那撥外鄉人的身份,就相約一同來這邊一探究竟,兩位上了歲數的老夫子,一個是浯溪村塾的夫子,老童生馮遠亭,另外一個叫韓幄,字雲程,如今給一個村子首富家當私塾先生,老人沒有功名,但是教出過幾個考中秀才的學生。畢竟如今大驪王朝、尤其是北方的舉人,實在不是一般的金貴。

  兩位老夫子一邊眼角餘光大量不遠處的那撥人,一邊竊竊私語。

  老童生低聲道:「韓老哥,一看他們就是當官的,是也不是?」

  韓幄是見過大世面的,點頭道:「官不小。」

  老夫子隨後補了一句內行話,「多半是那種世家子出身,在官場上歷練,說不定過幾年就會去京城六部衙門撈個官身,或是去大的京畿郡縣任職,同時得個試校書郎或是秘書省試正字之類的清美官職。」

  馮遠亭聞言頓時咋舌,將來不得是縣官老爺起步?

  大驪王朝,是劃出一條線的,剛好以處州為界,處州以北,屬於「老大驪」,處州以南,大瀆以北,屬於「新大驪」。

  那麼在鄆州以及北方當官,比起南邊任職,尤其是大驪陪都洛京周邊的一衆藩屬國,是要高一頭的。

  只是下課休歇,尚未放學。

  陳平安走出學堂,笑著拱手行禮。

  宋和作揖道:「宋和見過陳先生。」

  宋和?

  兩位老夫子聞言先是一楞,然後相視一笑,都覺得很有趣,可以可以,年輕人怎麼取了這麼個名字,有點大啊。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14 09:53:12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5:51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四十章 報導梅花消息

  陳平安站在祖宅門外的巷子裡,看了看兩邊的隔壁宅子。

  小陌心中了然,問道:「公子,本命瓷碎片就藏在附近?」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就是不知道在左手邊還是右手邊的宅子裡邊。」

  藏得不錯,真可謂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

  洪州邊境,那支隊伍在一處驛站停下,因為是官員,有「公務在身」,驛站那邊自有安排,按照規矩走就是了,按部就班,井井有條,十幾號官吏有條不紊下榻於這座草澤驛。若是官場熟人入住,想要睡得好,驛站的官舍客房都是有講究的,得按官職下榻,從上往下輪著來,如果人滿了,想要插隊之類的,肯定還是不成。不過想要吃得好,倒是沒問題,比如驛丞可以自掏腰包,請廚子開小竈,做出一頓豐盛酒宴,這種事,不算違例。國之善法,不在一味嚴苛,必然合乎情理,一向是國師崔瀺反復強調的。

  進了官舍屋內,皇帝宋和伸手抹過桌面,抬起手,並無灰塵,再去窗臺那邊,輕輕一抹,還是潔淨無塵,笑道:「以前關老爺子當面質疑先生,說國師你大事管得好,這是本事,但是那些小事管得太多太細,就不妥了,信不過六部衙署?」

  宋和拇指和食指輕輕搓動,「事實證明,當年先生那些反復推敲、一直作細微調整的『小事』,先生管得很好,久久見功,越往後推移,越有後勁。」

  綉虎崔瀺,除了大驪國師,其實還是宋和的授業恩師,在某種程度上,吳鳶跟皇帝陛下算是文脈相同的師兄弟。

  只不過他們這一脈的同門,與文聖一脈並無關係就是了。

  餘勉壓低嗓音,好奇問道:「陛下,你還沒說,當年國師是怎麼回答關老爺子的?」

  宋和微笑道:「記得先生當時只是回答一句,『我信得過你們的用心和初衷,信不過你們的手段和韌性』,就是這麼一句,把咱們關老爺子噎得不行。」

  驛站馬廄旁,老車夫看著那個坐在欄桿上邊的年輕道士。

  老人倍感無力,剛要開口言語,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便做了個手指抹嘴的手勢,示意對方別說話。

  陸沈雙手撐在欄桿上,笑道:「放一百個一千個心,貧道可不是找你敘舊的,找別人。」

  老人猶豫了一下,有了個猜測。

  陸沈立即伸出大拇指,再拱手搖晃起來,「前輩不愧是雷部斬勘司的頭把交椅,晚輩佩服佩服。」

  老人笑道:「陸掌教帶走她是最好,就當是給那個姓陳的找點樂子,將來兩個同鄉人,在異鄉重逢,仇家見面,分外眼紅,就有趣了。」

  陸沈在驪珠洞天擺算命攤十餘年,相互間都不陌生。

  可憐陸尾,還是個陰陽家的仙人境,處心積慮,算來算去,結果連自家老祖宗近在咫尺都算不到。

  陸沈埋怨道:「說好了不聊天的,前輩怎麼回事。」

  老人爽朗笑道:「陸掌教是個頂好說話的人,不會計較這些。」

  陸沈眼神幽怨道:「所以你們一個個就可勁兒欺負好說話的人,對吧。」

  老人搖搖頭,「小鎮十年,山上練氣士的彈指一揮間,我跟陸掌教可算好聚好散。她來了,不耽誤陸掌教你們敘舊。」

  老人離開此地。

  一對父女,牽馬而來。

  陸沈挪了挪屁股,落在地上,與那對父女使勁招手,殷勤喊道:「這裡這裡。」

  當然施展了些許障眼法,讓自己瞧著不那麼年輕,用阿良的說法,就是更有成熟男人的滄桑味道了!

  朱河覺得那個滿臉笑意的「中年道士」,瞧著有點眼熟。

  道士趕忙比劃了幾下,最後作出搖晃籤筒的手勢,笑道:「記起來了麼?我啊,在槐黃縣城那條主街路邊擺攤的那個。」

  朱河滿臉驚喜,笑道:「陸道長?!」

  朱鹿其實一眼認出對方,她只是依舊假裝不認得這個算命道士。

  父女兩個,當年在小鎮先後都慕名前往攤子算命,只是各有不同,一個是想要知道自己女兒何時起運,一個是測算自己的姻緣。

  陸沈笑道:「你是叫朱河對吧?朱兄,貧道有個朋友,托貧道問你個問題。」

  朱河雖然有點犯迷糊,仍然爽朗笑道:「陸道長請說。」

  陸沈微笑道:「他就是想知道一件事,當年離開小鎮的那趟遊學路上,你到底是怎麼讓陳平安覺得你是個高手的。我那朋友,說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困惑他很多年了。」

  朱河一頭霧水。什麼跟什麼?自己怎麼就是高手了,又跟這位陸道長的朋友,扯上了什麼關係?

  朱鹿臉色陰沈。

  她雙臂環胸,下意識做出一種防禦姿態,想要看看這個當年就讓她印象不佳的算命先生,今天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在織造局內,朱河是名義上的二把手,僅次於李織造大人,朱河管著所官、總高手在內一大撥胥吏匠人,負責幫忙主官盯著大大小小的具體織造事務。如今的身份,有點類似當年家鄉窯務督造署的輔官林正誠,所以朱河其實已經屬於閒散的養老狀態。

  女兒朱鹿卻是大不一樣,一州境內所有的錢糧、吏治和士子結社活動等等,都會秘密記錄在冊,她手底下管著的那撥人員,屬於名副其實的「吃皇糧」,卻不通過戶部,而織造局定時遞交給京城御書房的那道密折,幾乎都是出自她之手,織造官李寶箴只是負責潤筆而已。

  陸沈背靠著欄桿,笑望向他們。

  年近花甲的朱河,在金身境打熬體魄多年,有望躋身遠遊境。朱鹿在今年剛剛成為六境武夫。

  如果自己不出現,按照他們那個公子的安排和鋪路,或者說既定的依循人生軌跡,等到朱河成為遠遊境宗師,就轉任地方武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當然如果只是依循朱河內心想法,朱河當然更願意去南邊,在大驪以外的某個小國,開山立派,收取弟子傳授武學。至於朱鹿,會一步一步破境,然後有朝一日,她會老死在遠遊境這一層武道高度,她會怨天尤人,一直鬱鬱不得志。

  她的人生道路上,前方始終存在著兩個背影,一個是看似近在咫尺卻永遠求而不得的心上人,自家公子,李寶箴。

  另外一個是遙不可及的青衫背影,是泥瓶巷的那個同齡人,彷彿永遠穿著一雙草鞋,肌膚黝黑,手持柴刀,永遠是當年的那個泥腿子。

  朱鹿被那個道士瞧得瘮得慌,毛骨悚然。

  陸沈笑問道:「朱姑娘,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朱鹿綳著臉色,搖搖頭。

  陸沈微笑道:「這是青冥天下那邊的成語,流傳不廣,只在一個叫幽州逐鹿郡的地方,路人皆知。所以你沒聽說過,很奇怪。」

  朱河聽得一團漿糊,陸道長是不是說錯話了?

  所以,很奇怪?結尾不該是「不奇怪」才對嗎?

  陸沈緩緩道:「論出身,起步早,其實你比起桃葉巷的長眉兒,龍泉劍宗已經是玉璞境劍修的謝靈,還有那個爺爺是小鎮開喜事鋪子、實則是天下定婚店共主蔡道煌的胡灃,比起很多很多的小鎮同輩人,都要好,好很多。所以朱鹿,你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埋怨自己時運不濟,怨天尤人,實則不然,大錯特錯。」

  「因為某種程度上,你雖然出生於驪珠洞天,卻是一個極有來歷和背景的外鄉人,因為你甚至都不需要什麼靠山,你的靠山,就是你的前世,就是你自己。」

  「你甚至要比貧道更早進入小鎮,早早投胎到了福祿街李氏家族內,為的就是能夠有朝一日,水到渠成,再順水推舟,嗯,這個說法好,就是順水推舟了,為你家大公子,李希聖,護道一程。在這個過程裡邊,你會不斷成長,登高極快,打個比方,馬苦玄、劉羨陽他們幾個,這些年破境有多快,你就只快不慢。」

  陸沈竪起並攏雙指,「貧道可以發誓,要是有一句假話,就天打雷劈!」

  遠處那個曾經坐鎮雷部斬勘司的老車夫,實在是拿這個白玉京三掌教沒轍。

  其實在青冥天下那邊,有個流傳不廣的成語,叫做「朱陳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個比較生僻的說法,朱陳一家,永不相背。

  因為要論出身,今天陸沈確實沒有一句假話,哪怕在老車夫看來,朱鹿都是極好的「來頭」,甚至可以說在小鎮年輕一輩當中,只要撇開阮秀李柳、李希聖這一小撮人不去談,她就是當之無愧的佼佼者,確實要比桃葉巷謝靈、喜事鋪子的胡灃他們更好,因為朱鹿屬於半個驪珠洞天的「外鄉人」。

  至於機緣,也是早早給了她的。

  哪怕是陳平安,可能如今還不清楚,老車夫跟封姨,還有陸尾這些老古董,閒暇時聊得最多的幾個年輕人,朱鹿就是其中之一。

  都在猜測她的來路,雖然雲遮霧繞,但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如果來頭不大,豈會山水朦朧,讓他們都覺得霧裡看花?

  只是因為她出生在福祿街李氏,先有那個「桃代李僵」的李希聖,後有掌教陸沈進入驪珠洞天,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換個說法,就是誰都擔不起這份道門因果。

  朱河神色複雜。

  朱鹿咬緊牙關,牙齒咯吱作響,她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

  「青冥天下的幽州,你們可以視為浩然天下這邊的一個洲,例如……」

  道士跺了跺腳,「我們腳下的寶瓶洲,其實這個比方還不太準確。」

  陸沈指了指北邊,「應該說是那個版圖更大的北俱蘆洲,因為幽州在青冥天下,屬於一等一的大州。」

  「幽州地界,有兩個地方最負盛名。一個是地肺山的華陽宮,道士高孤,他如今是青冥天下的天下第八。」

  「另外一個就是逐鹿郡的那座古戰場。」

  「而你的前世,就是那邊的本土道官。而你的前身,做成的最大一件事,就是讓讓逐鹿郡變成戰場遺址,當時最後一個跟你交手的道官,就是這個被迫下山的高孤,要論咄咄逼人,你一直是高手中的高手。」

  朱河輕輕抓住朱鹿的骼膊,眼神示意她別怕。

  朱鹿面無表情,直勾勾盯著那個道士,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個字,「你,到,底,是,誰?!」

  陸沈只是自顧自說道:「貧道再打個比方好了,曾經有一張賭桌,有些人,手上只帶著幾顆銅錢的賭資,有些人兜裡有幾兩碎銀子,而你,是扛著一麻袋金錠銀錠的。」

  「結果呢,嘩啦啦一下,押錯注,很快就賭完了,輸完了。」

  「按照某條脈絡的發展下去,你會先認識李槐,經歷過一些事情了,再跟著李希聖一起遊歷北俱蘆洲,你還會得到一把篆刻『逐鹿』的匕首,而這只是你該得的衆多機緣之一。」

  「仔細回想一下,你在年少時,離開福祿街,有沒有遇到一個虎頭虎腦、可能當時還穿著開襠褲的窮酸孩子?嗯,你後來也見著他了,結果還是不喜歡,怎麼都喜歡不起來。」

  「是了,你早些時候,肯定是跟在李寶箴身邊。」

  「我猜測當年在李氏大宅內,你一定反復權衡,天人交戰,最後選擇了那位掌家夫人更偏心的二公子,而不是長公子。可能是因為李希聖的名字當中,沒有帶個『寶』字。」

  「因為這就是你的劫。」

  「我們這輩子的很多學識,都是從上輩子所讀之書中來,當然了,書裡書外都是書。所以我們這輩子讀的書,既是當下讀的,更是給下輩子讀的。」

  「你在前世,就是因為這般聰明,實在是太聰明了,不斷累積,最終在某一刻,開花結果,導致你因小失大,才錯失了一樁本該理所當然的合道機緣,最後反而釀成大錯。還是白玉京大掌教幫你求情,再幫你找補和改錯,你才得以免去一死。故而你此生,是重頭再來,既可以將功補過,也可以……一如既往。」

  「看看,你就是太聰明了,聰明得一點都不智慧,此刻心中又開始怨恨貧道為何不早些點撥你,為何袖手旁觀?」

  「你要知道,等貧道去驪珠洞天擺攤的時候,你已經是多大歲數了?你以為一個人已經定下來的心性,有那麼容易更改嗎?不然為何會有句老話,叫作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再說了,貧道跟你無親無故的,是你爹啊?」

  「你還是喜歡怪罪他人,從來不喜歡從自己身上找問題。這樣的你,貧道就算再早個十年進入小鎮……興許真就管用了,可惜貧道本事就那麼點,小骼膊細腿的,你以為說進入驪珠洞天就可以進的?說幫你就能幫的?再說了,我們人啊,總得遇到事情了,吃過苦頭了,就自己去回心轉意,起念發願,自求多福,總想著走在路上遇見貴人相助,這種心態,要不得。」

  「李寶箴讀的聖賢書上,一定有這麼一句,『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何況你家鄉的那座螃蟹坊上邊,不也有四個大字,『莫向外求』?」

  陸沈轉移視線,微笑道:「朱河啊朱河,你這個人,什麼都好,老實本分,宅心仁厚,就只有一點,得改改,喜歡代人認錯的習慣,以後改改啊。亡羊補牢為時不晚,也許,可能,大概吧。」

  一個老了的男人,時至今日,還對當年的那個少年滿懷愧疚,既對泥瓶巷少年以後獲得的成就,由衷感到高興,卻又不敢在自己女兒那邊流露出絲毫真實情緒,所以這麼多年下來,其實挺不容易的。

  陸沈雙手橫放,輕輕拍打著欄桿,抬頭望向遠處。

  什麼叫賭桌。

  你們不要的,有個人都要了。

  朱鹿問道:「你是誰?」

  陸沈笑道:「貧道姓陸,往大了說,往高處想。」

  朱鹿渾然不覺,淚流滿面。

  陸沈笑嘻嘻道:「朱姑娘,不用哭得這麼傷心,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嘛。不然貧道找你作甚,告訴你真相,只是為了讓你悔青腸子嗎?貧道可是山上數得著的大人物,很忙的!」

  老車夫呸了一聲。

  是數座天下屈指可數的大修士,這句話沒任何問題,只是你陸沈很忙碌?

  「人生行走一步步,如讀書作文寫字,必須一筆一劃,認認真真,從容寫去。」

  陸沈抬起一隻腳,腳尖輕輕擰轉地面,「說是三歲看老,其實只是各有各的文字工拙、腳步快慢,大體上,雖與人品、聰愚無涉,亦可觀人之福澤、功業。況且真肯用心,笨人願意多看多學點聰明處世,聰明人願意用笨法子做人,按照你們家鄉的說法,功夫到門了,就不會被人早早看死。徐徐見功,自有一番天地新氣象,可以讓旁人大吃一驚,可以嚇人一大跳。」

  陸沈站直身體,伸了個懶腰,笑道:「有個人的有句話說得那叫一個好。風波氣勢惡,稗草精神竦。別無他法,僅此而已。你我他和她,都共勉共勉。」

  「行了行了,別用那種吃人的眼神看貧道了,貧道就再給你一個選擇和機會,好好跟你爹道個別,然後跟隨貧道一起……返鄉。」

  「朱鹿,貧道都與你都這麼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醜話說在前頭,你如果還是沒辦法好好珍惜,貧道就只能呵呵且呵呵了!」

  陸沈抬起一隻袖子,晃了晃,懶洋洋道:「知道這是什麼嗎?貧道奉勸你一句,最好這輩子都別知道。」

  經過這一路的同行,太后南簪發現自己挺喜歡跟餘瑜聊天的,就拉著少女一起進了屋子,她主動倒水的時候,餘瑜問了個大概只有她才能問出口的問題,她做了個仰頭持杯的姿勢,小聲問道:「太后娘娘,有長春宮酒釀嗎?舟車勞頓唉,有點乏了,喝個小酒兒,提提神,才能陪著太后娘娘好好聊天!」

  「暫憑杯酒長精神嘛,我們就用碗喝酒好了。」

  南簪笑著點頭,從袖中取出兩壺仙釀,然後施展一門禁制術法,防止隔牆有耳,跟少女輕輕磕碰酒碗,一飲而盡,婦人主動說了些上次她設下酒宴款待「陳隱官」的內幕,當然都是被太后娘娘修改的過程,真真假假,混淆不清,比如她說自己極有誠意,當時給陳平安開出一個很高的「價格」,大驪宋氏願意竭盡全力付出人力物力財力,幫助他一路修行登高,直到飛升境瓶頸……

  南簪說著說著,便紅了眼睛,眼眶中依稀有瑩瑩淚花,她抿了一口酒水,伸出手掌,輕輕拂過桌面,喃喃道:「餘瑜,你說都這樣了,怎麼就談不攏呢。」

  之前跟陳平安面議,她嘴上說自己是金丹,實則元嬰。只不過還是被陳平安一眼看穿了境界高低。

  餘瑜是真敢說,「太后娘娘,你聽著別生氣啊,說真的,你不該這麼聊的,與生意人談錢聊生意,與讀書人就該聊聖賢道理,關係熟了之後,再找機會跟買賣人談情懷,與讀書人做買賣。」

  南簪一楞,抬頭笑道:「好像有理。」

  餘瑜小心翼翼問道:「太后娘娘,隱官大人沒有對你做啥不合禮儀的事情吧?」

  那個傢夥,好說話的時候可好說話,不好說話的時候……算了,不想,不敢想,就不去想。

  南簪又跟餘瑜扯了很久的閒天,各自喝完一壇酒,結果又被小姑娘拐走「好事成雙」的兩壇長春宮仙釀,餘瑜這才神清氣爽地大踏步離開屋子。

  南簪獨自坐在屋內,環顧四周,心中憤懣不已,她雙指拈住白碗,高高舉起,就要重重敲在桌上。

  只是想了想,南簪還是輕輕放下,犯不著跟一個白碗置氣。

  她下意識後仰靠去,差點就要摔倒在地,才記起所坐位置只是一條長凳,不是多年習慣了的椅子。

  氣得婦人使勁一揮袖子,將那只白碗砸向牆壁,她又頽然嘆息,將即將磕個粉碎的白碗駕馭回桌上。

  直楞楞看著空碗,越想越憋屈的婦人,氣得胸脯起伏不定。

  當時她篤定對方不敢在京城行凶。一個文聖的關門弟子,豈可悖逆行事。關鍵他但凡有點理智和腦子,又怎麼忍心蒸蒸日上的大驪基業,尤其還是師兄崔瀺一手造就的功業,在你陳平安這個師弟的手上,付諸流水?

  結果南簪的一顆頭顱被對方斬下,如果不是她立即使用了一門陸氏「家傳」秘法……

  南簪想到這裡,忍不住揉了揉額頭,再伸出手掌,輕輕拂過脖子。

  這個一路踩狗屎的傢夥,驟然富貴了,就輕了骨頭!就那麼帶著個黃帽青鞋的青年扈從,進宮一趟。當時帶路之人,正是自稱與陳平安可算半個同鄉的陸尾,這位老祖與本名陸絳的南簪,還有那個陸台,都出自陸氏宗房。那個姓陳的,不但為她點燃一張挑燈符,給陸尾上了一炷雲霞香。砍掉南簪的頭顱,還按住她的腦袋逼著她磕頭如搗蒜,最後乾脆掀了桌子。

  南簪這次之所以主動要求跟皇帝一起離京,可不是遊山玩水,而是為了兩件私事,而且都繞不開那個陳平安。

  一件事,是想要跟陳平安確定,手上的珠串,是否還剩下幾顆靈犀珠可以使用。

  第二件事,就是她想要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脫離中土陰陽家陸氏,與那個讓她感到心有餘悸的龐然大物,徹底撇清關係。

  就像先前老車夫在火神廟那邊,被封姨調侃一句,實在不行就跟陳平安認個慫,賣個好,在那邊揭了陸尾的老底。老車夫不是沒有動心,可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實在是覺得哪怕招惹劍修,都別跟算卦的結仇。招惹了劍修,挨幾劍而已,扛得過去就翻篇了。但是與陰陽家練氣士結仇,尤其是中土陸氏,可就不是一輩子兩輩子的事情了。老車夫尚且如此忌憚陰陽家,就更別提南簪這個棋盤上淪為一顆棋子的局內人了。

  只是不知為何,自從陸尾返回家族之後,就好像完全忘記了她這個「陸絳」。

  今天的南簪髮髻間,別有一支材質普通的青竹簪子。

  餘瑜發現了,只是沒有深究,只當是太后娘娘的閒情雅致,畢竟瞧著就很素雅嘛。

  先前在皇宮,她沒有,也不敢瞞騙那個城府深重的年輕隱官。

  她的確將那塊本命瓷碎片,偷偷放回了驪珠洞天。

  在南簪臉色變幻不定、浮想聯翩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一個陌生嗓音。

  「一個剛剛還是只能跟在馬車後頭吃灰塵的小小織造局官吏,突然就可以跟大驪王朝的一國太后平起平坐,滋味如何?」

  南簪緩緩抬起頭,結果看到一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至於道士身邊的那個女子,好像姓朱?是織造官李寶箴身邊的婢女?

  她瞧也不瞧一眼。

  婦人只有片刻的呆滯,很快就恢復常態,繼而熱淚盈眶,迅速起身,一退再退,站定,然後一下子跪地磕頭,砰砰作響。

  才想著與「陸絳」撇清關係,這會兒是半點心思都沒有了,梨花帶雨,帶著哭腔喊道:「陸絳拜見祖宗!」

  陸沈一個橫向蹦跳,伸出手掌,「別,千萬別跟貧道認祖歸宗,貧道已經欠了一屁股債了。」

  除了陸台那孩子,天機清澈,言語風趣,而且還算孝順,真沒幾個可以讓他這個老祖宗真正省心的主兒。

  遇到事情,就喜歡給老祖宗敬香磕頭,老祖宗我遇到事情了,給你們磕頭,行不行?就管用啊?既然反正都不管用,誰怨誰。

  陸絳置若罔聞,只是使勁磕頭。

  陸沈搬了條長凳落座,翹起二郎腿,笑道:「行了,沒有半點誠意的磕頭,意義何在,真當掛像上邊的老祖宗都是死人嗎?」

  陸絳還是不聽,只顧著磕頭,大概是為了顯示誠意,她的額頭已經紅腫。

  陸沈拍了拍膝蓋,說道:「怕了你了,起來吧,不讓你白白磕頭就是了,作為報酬,我會與陸神打聲招呼,以後陸絳這個名字,就從陸氏家譜上邊一筆勾銷了。我數到三,再不起來,我就走了,只當今天沒來這趟。至於想著靠陸絳跟我套近乎,南簪,你小心是在做白日夢,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一,二……」

  南簪迅速站起身。

  陸沈笑問道:「本來是不想來這邊的,只是有件事,實在好奇,說說看,那塊本命瓷碎片,被你命令楊花放在哪裡了?」

  南簪不敢有絲毫隱瞞,猶有哭腔,微微顫聲道:「回祖……陸掌教的話,那塊本命瓷,我已經讓楊花偷偷放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的隔壁了?」

  「哦?」

  陸沈眼睛一亮,笑得合不攏嘴,「隔壁,左邊還是右邊?」

  南簪說道:「就在宋睦書房的抽屜裡,夾在一本小學書籍之內。」

  陸沈好像有些失望,撇撇嘴,站起身,「打道回府,打道回府。」

  南簪欲言又止。

  陸沈伸出手指,敲了敲眼角,微笑道:「南簪,額外送你一句話,別再在心裡駡陳平安了,他其實聽得見的,懶得計較罷了。」

  南簪頓時如遭雷擊。

  這下子她是真慌了。

  論記性和隱忍的本事,尤其是記仇,那傢夥絕對是讓南簪刮目相看的。

  陸沈哈哈笑道:「你也真信啊。」

  南簪茫然。

  陸沈自顧自點頭道:「可以相信。」

  「不信了有可能吃苦頭,信了就不半點吃虧反而有賺的事情,為何不信。」

  陸沈將長條凳踢回原位,「天下學問最難夜航船。」

  帶著朱鹿無視牆壁,一路筆直走出去,陸沈雙手籠袖,「貧道倒是對此很不以為然。」

  「在我看來,最難是彎腰撿取滿地錢。」

  「明明俯拾即是,幾乎沒人肯撿,偏偏不願揣在自己兜裡,這世道,本該人人腰纏萬貫的,處處陸地龍蛇的,何其怪哉。」

  「道友,你知道滿地的銅錢,若有寓意,是什麼嗎?」

  朱鹿靈光乍現,臉色也隨之黯然,喃喃低語,「道理。」

  「這麼說,也沒錯。」

  陸沈笑了起來,「你原來知道啊。」

  天公作美,給了我們犯錯的機會。

  「行行遲遲,中心有違。回了回了。」

  陸沈伸了個懶腰,「山中道人報導梅花消息。」

  ────

  青杏國京畿之地,一座古柏森森的幽靜道觀,門庭冷落,好像根本就沒有人來此燒香。

  程虔畢竟只是一位護國真人,不曾擔任國師,在此幽居修道,遠離官場紛擾,極為適宜。

  溫仔細這些時日就在道觀內靜養。

  貌若稚童的程老真人,今日沐浴更衣,去往祖師殿點燃三炷香,紫煙裊裊升起,隨之從一幅畫卷中走出一位女子,正是靈飛宮宮主,洞庭祖師。

  一同走出祖師堂,程虔與湘君祖師詳細說了近況,原來前不久突然蹦出個攪局的貨色,看架勢是要跟靈飛觀爭奪合歡山地界。

  除了青杏國柳氏皇帝,其餘合歡山周邊的兩國君主,都有了改口的跡象。

  程虔說道:「一行三人,當下就在京城皇宮,要與陛下商議購買山頭一事。宮內傳信道觀,告知此事。」

  湘君疑惑道:「他們是什麼背景?先前就沒有泄露一點風聲?」

  至於開闢合歡山為私人道場和靈飛觀下山一事,被對方來了個半路截胡,湘君倒是沒有如何惱火,更多還是好奇。

  程虔解釋道:「前邊兩次,這夥人行事更加隱蔽,密不透風,對方都是直接找到皇帝,面對面秘密議事。這次似乎是他們故意讓道觀這邊知曉,我才能夠通知宮主。一男兩女,外鄉人氏,都用上了障眼法。看得出來,對方出價很高,否則那兩國皇帝,不會冒著與我們結仇的風險,賺這種燙手的神仙錢。」

  來到一處幽雅庭院,溫仔細就在這邊等著,正伸手逗弄著一隻水缸裡的錦鯉,這位近期有點病懨懨的武學宗師,冷笑道:「膽子不小,明知道是我們靈飛宮的買賣,只要不是個聾子,也該聽說曹祖師先前在合歡山地界有過露面,他們還敢這麼招搖過市,明目張膽跟我們爭地盤,我就納悶了,憑什麼?」

  湘君置若罔聞,程虔也沒計較,近期溫仔細心情不佳,自有理由。雖然程虔並不清楚粉丸府外的那場切磋,但溫仔細是被金仙庵刑紫「搬來」此地養傷的,傷得不輕,卻也不算太重,不曾傷及大道根本,服用靈丹和藥膳,悉心調養幾個月是免不了的,唯獨一事,讓程虔比較上心,好像溫仔細在這段時日內,幾次試圖坐忘,凝神煉氣,都無果,次數多了,整個人就開始情緒暴躁起來了。

  屋內有一副棋具,還有一些老舊棋譜。兩罐棋子,俱是溪澗中的黑白兩色鵝卵石細緻打磨而成,材質再尋常不過,卻很用心。

  湘君便在屋外脫了靴子,步入那間鋪竹席的室內,坐在棋盤一側,伸手邀請道:「程虔,手談一局。」

  程虔落座後,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溫仔細也不脫鞋,坐在門口那邊,背對著對弈雙方,心不在焉,眉頭緊鎖,神色無比陰鬱。

  要不是身在別家道觀,溫仔細早就破口大駡了,酗酒都有可能,借著酒勁,御風尋一處僻靜山野,非要打爛山頭無數。

  只因為近段時日,他實在是苦不堪言,每次閉上眼睛,作道門功課,稍稍凝神,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那名女子的臉龐,她那種略帶譏諷的臉色,尤其是她那種既炙熱又冰冷極為矛盾的眼神,讓溫仔細每次剛開始坐忘就不得不退出一粒芥子心神,導致他傷勢痊癒的速度,比起自己的預期慢了何止一天兩天?

  一位頭戴金色花冠的少年道士腳步輕盈,行若流水,飄然而至,在門口那邊站定,並不往庭院內多看一眼,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說道:「觀主,有客登門,三人,一女二男,都是練氣士,弟子看不出修為,他們自稱要與觀主商量一樁買賣。」

  程虔雙指拈子懸在空中,望向湘君祖師,她點點頭。

  程虔輕輕落子在棋盤,聲音清脆,說道:「帶他們過來。」

  百無聊賴的溫仔細來了興致,聽音辨位,聽腳步聲和呼吸聲,不像是那種修道有成之士,難道是兜裡有幾個臭錢的土包子,楞頭青,離著山巔太遠,反而敢不把剛剛晉升為宗字頭的靈飛宮當回事?片刻之後,溫仔細就看到了那三人的身形,為首一人,是個儒衫青年,頭別玉簪,面帶微笑,皮囊不錯,氣度也可以。左手邊,是個鄉野村婦模樣的女子,右手邊那位,讓溫仔細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髻螺分翠,身姿曼妙,穿著一件品秩不低的翠綠色法袍,她那盈盈一握的纖細腰肢,猶怯仙家銖衣重。

  湘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清楚這幾個不是易於之輩,過江龍無疑了。

  只說那年輕女修身上的翠綠法袍,連湘君都只在道書靈笈上見過,是道家所謂的「兜率宮銖衣」,極耗物力,煉製極難。

  按照書上記載,這種被譽為「百歲而一拂」的仙家銖衣,只在那撥陸地真人各有治所的上古歲月,才出現過一批,據說可以幫助練氣士接觸到光陰長河,滄海桑田,時過境遷,幾乎沒有女修穿在身上了。

  既然程虔這條地頭蛇,未必壓得住他們,作為上宗祖師的湘君也沒想著如何試探,將棋子放回棋罐內,笑道:「靈飛宮,湘君,道號洞庭。你們是?」

  為首青年神色和煦,作揖道:「白帝城,顧璨。拜見湘君祖師,程-真人,溫宗師。」

  一旁侍女,秋波流轉,默然施了個萬福,她只是這麼個無聲的動作,風情萬種。

  只有那個中人之姿的村婦,紋絲不動。

  溫仔細誤以為自己聽錯了,「你就是顧璨?!」

  白帝城鄭居中的高徒,跑到這邊入手一塊鳥不拉屎的晦氣地盤作甚?至於顧璨出身大驪王朝的那座驪珠洞天,溫仔細當然早就有所耳聞。顧璨年少時在那書簡湖的所作所為,因為某本山水遊記的關係,更是在寶瓶洲山上山下,路人皆知。怎麼,這算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了?

  顧璨作揖起身後,笑著點頭,「我就是。」

  溫仔細嘖嘖道:「竟然認得我?」

  顧璨點頭道:「江湖傳聞很多,想要不聽說都難。」

  溫仔細疑惑道:「你瞧著也不狂啊,為何都說你是『狂徒』?」

  顧璨微笑道:「如果等到今天談完事情,溫宗師還能這麼覺得就好了。」

  溫仔細大笑起來,朝那顧璨竪起大拇指,「總算有點狂徒的意思了。」

  湘君也不攔著溫仔細跟顧璨的閒聊。通過言行舉止,盡可能多瞭解幾分對方的心性,不是壞事。

  既然他是顧璨,身份確鑿無疑,那麼先前的疑問,就解釋得通了,在浩然天下,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還真不用如何賣面子給靈飛宮。

  顧璨瞥了眼屋內的棋局,說道:「不敢耽誤湘君祖師與程-真人的手談,晚輩就有事說事了。」

  湘君笑著點頭道:「請說。」

  顧璨站在小院庭內,氣定神閒,緩緩說道:「湘君祖師和靈飛宮,既然只是跟青杏國柳氏幾方,談妥了初步的意向,尚未白紙黑字簽訂契約,這種沒有板上釘釘的事情,晚輩就還有機會,天底下的買賣,無非是講求一個你情我願,價高者得。」

  「再說了,那塊合歡山地界,我是勢在必得,不存在哄抬價格的情況,反正你們每次出價,我只比你們多出一顆穀雨錢。」

  「所以你們要是氣不過,就可以一直喊價,讓我多花冤枉錢,什麼時候氣順了,什麼時候退出。」

  湘君微微皺眉。

  程虔更是神色不悅,你顧璨真當自己是師父鄭先生嗎?可以如此大放厥詞?

  溫仔細給氣笑了,率先開口道:「什麼時候,我們靈飛宮的面子,就只值一顆穀雨錢了?」

  顧璨說道:「溫宗師只管好好養傷就是了。」

  言下之意,雙方所談之事,你溫仔細還沒資格插嘴。

  身邊那個化名靈驗、道號春宵的侍女掩嘴而笑。

  讀過書的,含沙射影,陰陽怪氣,說話都這麼損?

  聽到嬌媚的竊笑聲,溫仔細視線轉移,望向那個婢女模樣的靈驗。

  霎時間,溫仔細眼前一花,心神不定,一顆道心如墜冰窟,氣機運轉不暢,臉色漲紅,所幸很快就恢復正常,只是他的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顧璨看了眼靈驗此刻的「臉龐」,他眯起眼,收回視線,神色玩味,以心聲說道:「湘君祖師,溫仔細這種資質的練氣士,任何宗門都會好好栽培,山上風大,道路崎嶇,可別一個不小心,說夭折就夭折了。」

  湘君神色淡然道:「你這是在威脅我?」

  顧璨搖頭道:「晚輩只是在擺事實,講道理,說個可能性。」

  「何況你我只要不搬救兵,回頭轉身找師父,你覺得我需要跟你廢話半句?本就是買賣而已,就是比個錢多錢少。今天來這裡,我就已經給靈飛宮和曹天君面子了。」

  「合歡山,小書簡湖?真要還是書簡湖,定下一紙生死狀,呵呵,老子就把你們幾個的腦袋都給擰下來。」

  韓俏色境界最高,又是白帝城有數的大修士,她是聽得見雙方對話的,嘖嘖稱奇,忍不住以心聲詢問靈驗,「不是說好了要跟那個湘君好好聊嘛,怎麼臨時改變主意了,顧璨都不像顧璨了。」

  靈驗以心聲嫣然笑道:「主人好像通過那個溫仔細的眼睛,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這個人又跟那個人關係不淺,所以就生氣了,很生氣的那種。當然了,這跟主人在蠻荒那邊跟我們打了那麼一場惡戰,又傻乎乎去跟曹慈打了第二場架,傷上加傷,難免道心不穩,都是有關係的,再加上玉璞境躋身仙人境,本就是一個『求真』的心路歷程,關係就更大了。」

  韓俏色笑道:「小賤貨,這麼懂顧璨?」

  靈驗嬉笑道:「別說得這麼難聽嘛,以後我說不得還要喊你一聲姐姐哩,放心,你作主婦,我可以當小的。」

  韓俏色移步來到靈驗身旁,擰住她的白膩滑手的脖子,晃了晃,「小娘皮,說話不把門的?滿嘴噴糞,在用屁-眼拉屎麼。」

  剎那之間,滿庭院彌漫著一股凝如實質的肅殺之氣。

  靈驗縮了縮脖子,連連討饒說不敢了。

  程虔有些震驚。

  這就內訌了?

  不愧是從白帝城走出的修士。

  顧璨說道:「忙正事。」

  韓俏色鬆開手指,靈驗揉了揉脖子,怯生生開口道:「主人,可不怨我,是你師姑欺負人。」

  溫仔細魂不守舍。

  程虔聞言卻是臉色微白。

  顧璨的師姑,豈不是白帝城鄭先生的師妹,仙人韓俏色?!

  在山上,某個境界的練氣士,能否稱得上是出類拔萃,其實門檻很簡單,就是可不可以視為一位劍修。

  靈飛宮祖師爺,道家天君曹溶,當然在此列。而白帝城韓俏色,一樣可以。

  山上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傳聞韓俏色曾經立誓要修成十二種大道術法,而她挑選出來的每一條道路,都是白帝城譜牒修士望而卻步的登山之路。不管傳聞真假,外界都有個共識,韓俏色是一定可以躋身飛升境的。

  湘君微笑道:「合歡山地界,讓給你好了,顧道友就不用多花那顆穀雨錢了。」

  顧璨小有意外,猶豫片刻,從袖中摸出一顆穀雨錢,雙指拈住,徑直步入屋內,腳不沾地,蹲在棋局旁,從程虔那邊的棋罐,換手拈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盤上,再將那顆穀雨錢放在棋盤邊緣,抬頭笑道:「就當顧璨欠了你們靈飛宮一個人情,你們用不用這個人情,我都記在心裡,大道高遠,世事無常,志在飛升久矣的曹天君也好,多半會去白玉京修行證道的湘君祖師也好,當不當得上下任宮主還兩說的溫仔細也罷,山水有相逢,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停頓片刻,笑問道:「需不需要晚輩代勞,捏碎這顆穀雨錢,好眼不見心不煩?」

  湘君笑容依舊,搖頭道:「不必。留著便是了。如你所說,將來不管是我去白帝城,還是你去白玉京,相信總有再見的機會。」

  顧璨一雙眼眸灼熱如兩隻火籠,直楞楞盯著這位道號洞庭的女冠。

  湘君竟然下意識轉移視線,好似避其鋒芒。

  只是不等她有所表示,顧璨已經笑著站起身,走出庭院,轉身作揖,「晚輩無禮,多有得罪。」

  離開道觀後,韓俏色問道:「小璨,想好了,就在這裡創建宗門?」

  顧璨搖頭道:「暫時沒想好。反正只是買下一塊地,開銷又不大。」

  韓俏色笑問道:「嗯?」

  顧璨哭笑不得,「沒那個意思,想什麼呢。」

  韓俏色其實根本無所謂這些男女情愛,就只是有些心疼顧璨。

  當年顧璨由元嬰境閉關躋身玉璞境,護關之人,就是韓俏色。

  失敗過一次,但是更讓韓俏色感到揪心的,是她打開門後,瞧見那個形容枯槁的青年,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

  至於顧璨的心魔是什麼,其實韓俏色早就猜到了。

  當時盤腿坐在蒲團上的青年,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失魂落魄,喃喃自語。

  「我並不喜歡這些……道理,我只是打不過它們,我只好跟它們低頭認慫。」

  「我就是我,顧璨永遠是顧璨,我可以改錯,但是偏不跟你認錯,我沒有錯!」

  「你是知道的,我從小就不會在你這邊說謊……我從來都沒有變,是你變了。」

  韓俏色哪裡知道安慰人,她只能站在門口,看著那個傷心欲絕的年輕人,好像一頭躲在陰暗角落獨自舔舐傷口的野獸。

  然後師兄鄭居中就出現在門口,韓俏色硬著頭髮想要讓師兄搭把手,好讓顧璨渡過難關,跨過這道心劫。

  鄭居中只是笑道:「就憑這點心性,也敢妄言要在白帝城修習大道登頂,就為了能夠證明陳平安沒有錯,你自己也沒有錯?」

  結果顧璨接下來的表現,讓韓俏色都嚇得不輕。

  強行壓制自己不暴跳如雷的年輕人,保持坐姿巍然不動,只是駡出一句,「滾你的蛋!」

  韓俏色當時都蒙了,敢這麼跟師兄說話的,真沒有。有過嗎?可能有,但是下場可想而知。

  所幸師兄並未動怒,只是搖頭微笑道:「人窮志短,河狹水激,真是可憐。」

  顧璨只是低頭,氣喘籲籲,閉關失敗的後遺症隨之顯現,滿臉血汙,從七竅源源不斷流淌而出,衝刷掉那些眼淚鼻涕。

  鄭居中一隻腳踩在門檻上邊,「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以道為度,故不任意。」

  顧璨緩緩抬起頭,轉過脖子,眼神森森,死死盯住那個師父,天下魔道第一人。

  鄭居中笑道:「這是陳平安見到你這般田地,有可能會跟你說的話,因為他會可憐你。但是你跟他都一直不敢承認,只要顧璨一天不死,陳平安就一天走不出書簡湖,你怎麼不去可憐他?因為你連可憐他的本事都沒有,你明明恨他恨得牙癢癢,甚至都不敢恨他,一點都不敢。」

  韓俏色聽得背脊發寒,堂堂仙人境修士,竟是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顧璨好像在那一刻,整個人都心氣都消失了。

  但就是在這一刻,鄭居中已經轉身離去,他只是問了這個弟子一個問題,以及同時給出一個不是答案的答案。

  「今日不殺心魔陳平安,以後怎麼保護陳平安?就靠顧璨的元嬰境嗎?」

  「你要去更高處,爬也要爬到最高處,有朝一日,還完債了,告訴陳平安,你就是錯的,我是對的。」

  鄭居中已經遠去,屋內沈默許久,顧璨沙啞開口道:「幫忙關門,我要閉關。」

  韓俏色記得很清楚,那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才閉關失敗的顧璨就已經成功出關。

  ────

  青冥天下,秘州,一望無垠的廣袤平原地界,孤零零矗立著一座閏月峰。

  有人在峰頂結茅數間,他自年幼起,就在此白眼看青天。

  因為閏月峰太過高聳入雲的緣故,山腳那條弱水,在眼底蜿蜒如小蛇。

  武夫辛苦,最新天下十人墊底,雖說是墊底,卻與那些候補拉開了明顯的距離。

  一向清淨的山頭,近期難得如此熱鬧,熱鬧得一向沒什麼情緒起伏的辛苦,都覺得有點煩了。

  最先登山的練氣士,是一個叫陸台的傢夥,牽了條不知道從哪個鄉野路邊順來的土狗,取了個大名叫陸沈,小名昵稱六兒。

  跟陸台一起登山的女子,叫袁瀅,道齡很短,身份卻很不簡單,如果不是竹海洞天出了個少女歲數的純青,那麼當初數座天下的年輕候補十人,她就是最年輕的那個。

  一座山頭,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一身拳罡真意。

  而且這份拳意,與日月輪轉晝夜變化契合,白晝拳罡陽剛雄渾,月光如水潑地之時,便轉為拳罡陰柔細密。

  一般來說,只有飛升境修士和止境武夫才能登山。

  當然也有例外,約莫是苦心人天不負,這些年有幾人境界不算高,還是偷摸上山了,當然跟辛苦不願傷及無辜有關係。

  對於人間生靈,武夫辛苦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心。除了人,尤其是修士。

  辛苦在此結草廬獨居,這個不修邊幅的青年武夫,身材消瘦,滿臉絡腮胡,邋裡邋遢,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往哪裡而去。

  年幼時,好像開竅記事了,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是一片空白,懵懵懂懂走在秘州平原,只因為一抬頭就可以看到那座高山,心生親近,就一路走到弱水之畔,也無半點疲憊之感,孩子是很久以後,才知道自己的奇怪,原來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呼吸即煉氣,只是徒步行走就有拳意自行上身,不斷壯大,好像沒有盡頭。

  平時唯一的愛好,就是制墨,這個過程,不耽誤辛苦練拳。

  先前就在辛苦的眼皮子底下,神仙道侶一般的年輕男女,帶著一條狗登山了。

  辛苦起先對此沒有上心,不管是什麼仙家手段,既然能上山就是本事,只要別在閏月峰逗留太久,辛苦一般都不會管。

  只是瞥了眼那個白衣飄飄的英俊男子,好像是陰神出竅遠遊的狀態。

  至於一旁那個長得好像還不如男子好看的年輕女修,看得出來,資質不錯,按照陸沈的說法,總有那麼一小撮天之驕子,別人都是爬山,他們是「山來就我」。

  山中古松蒼翠成林,走在道上,訪客衣袂皆綠。

  袁瀅驚嘆不已,「哇,好風景,好看,真是好看。」

  陸台一手牽陸沈,一手持綠竹杖,打趣道:「你好歹是柳七曹組教出來的唯一嫡傳,瞧見了風景,就只會哇哇哇?」

  袁瀅笑眯眯道:「這不是有你在嘛,輪不著我拽文。」

  她如今才二十多歲。出身詞牌福地,別稱「詩余福地」,袁瀅有兩個師父,柳七和曹組,都是來青冥天下遊歷的浩然修士,師父們都已經回家鄉了。袁瀅雖是玉璞境,卻不是道官。她登榜的時候,還沒有到二十,從柳筋境一步登天,直接躋身玉璞境。

  跟陸台,前些年在一處市井渡口魚市附近,合夥開了一家酒樓,袁瀅一直以老闆娘自居,誰喊她老闆娘,一律打八折!要是誰問她啥時候辦喜酒,六折!

  他們就這麼一路閒逛到了閏月峰頂,當時辛苦正在一件茅屋內打造松煙墨,陸台就懷捧綠竹杖,斜靠門口,只是笑,也不說話。

  袁瀅性格跳脫,直奔山崖附近的那處亂石堆,其中一片奇石浮寄它石之上,以紅漆崖刻「延壽道場」四個大字,在山巔,被譽為「道祖歇腳處」,袁瀅腳尖一點,身形飄向這塊墊腳石,在上邊蹦跳了幾下,她自顧自哈哈大笑起來。

  陸台笑道:「自我介紹一下,來自浩然天下的中土陸氏,姓陸名台,境界很低,但是人很風趣,解悶的本事,天下有數的。」

  那條土狗就乖乖趴在陸台腳邊。

  屋內青年只是坐在桌後專心制墨。

  陸台從袖中摸出一塊墨錠,輕輕丟到桌上,「終南山千陽縣的古松,比你的閏月峰古松材質更好些。事先說好,不是送啊,看過之後,記得還我。」

  青年瞥了眼墨錠,點頭道:「確實好,名不虛傳。」

  陸台笑呵呵道:「可以見好就收,你境界高,我就當是支付給你這個地主老爺的一筆租金了。」

  青年搖搖頭,只是聚精會神,反復搗練煙料團。

  陸台問道:「在山上,除了自釀的松花酒,有吃的嗎?」

  看架勢,就只能是松子山芋和茯苓之類的,口味會不會太清淡了些?

  辛苦默不作聲。

  陸台瞥了眼擱放在桌上的一支老舊竹笛,隨口問道:「還是打不過那個林師?」

  辛苦置若罔聞,光線陰暗的屋內只有杵打聲響。

  陸台抬腳輕輕撥動那條土狗,「陸沈,別楞著了,趕緊跟辛苦兄打聲招呼。」

  土狗悶悶出聲。山上夥食差了點,有點無精打采的。

  辛苦抬起頭,疑惑不解。

  你一個陸氏子弟,跟自家老祖宗較這個勁做什麼。

  在那之後,陸台就死皮賴臉留下來了,辛苦不是沒有猶豫,好言相勸沒用,下逐客令還是不管用,就跟拎雞崽兒差不多,將陸台和袁瀅,當然還有那條土狗,一並丟到山腳那邊,結果陸台他們又屁顛屁顛登山,辛苦想要給點教訓,那傢夥就一個後仰倒地,直不隆冬躺在地上裝死,辛苦難免奇怪,就問他到底想要做什麼,陸台說等人。辛苦問需要等多久,陸台說最多一個月,辛苦就不再言語。

  結果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等到陸台所謂的人。

  辛苦覺得這傢夥是不是在胡謅個由頭,好在這邊混吃混喝,結果陸台舉起手臂,雙指並攏,「對天發誓,如果有假,從老祖宗起到我這一輩,全部挨雷劈,天打五雷轟!」

  那個叫袁瀅的女修,還在旁邊起哄,嘴上說著轟隆隆。

  辛苦就說再讓你待半個月,再等不到,就下山去,以後你們都別想著登山了,信不信由你。

  陸台小雞啄米,答應得很爽快,然後坐在門檻那邊,語重心長道:「辛苦兄,你這閏月峰真不能繼續這樣了,一個個的,仗著身份嚇人境界高,當這是青樓呢,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還白嫖!」

  辛苦瞥了眼這個王八蛋,你呢。

  陸台斬釘截鐵道:「我就不走!」

  抬起腳,陸沈重重跺腳,「落地生根,不挪窩了。」

  屋內辛苦淡然說道:「那你還是白嫖吧。」

  陸台一拍掌,「我就說辛苦兄與我是一般妙的人,這麼投緣,不拜個把子真是可惜了。」

  辛苦說道:「只差一天了,再等不到人,就別怪我不客氣。」

  陸台點點頭,竟然燒香去了。

  不知是誤打誤撞還是怎的,第二天真就有人登山,而且不止一個。

  辛苦難得走出茅屋,跟陸台在崖畔並肩而立,望向山腳那邊。

  袁瀅蹲在不遠處,逗狗玩呢。

  上山之人,有三個,陸台笑著幫忙介紹起來:「白玉京玉樞城的張風海,只差半步的十四境,等到大雨傾盆時節到來,估計他就跨過剩餘半步了,厲害吧。走在張風海屁股後頭的,是天下候補之一的散仙呂碧霞,說是聶碧霞也行,差一點就是圓滿的飛升境巔峰。境界最低,反而跟張風海並肩而行的,是仙杖派女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雲』……哇,真是大美人唉。」

  袁瀅立即站起身,跑到陸台身邊,「哪裡哪裡。」

  陸台伸出手指,指向山路上,張風海身邊的一個女子,她身材苗條,卻是頭別木釵、麻衣草鞋的裝束。而且因為在鎮岳宮煙霞洞內,常年勞作的緣故,讓她顯得肌膚黝黑,要說美人,確實沾邊,但是從姿容俊美至極的陸台嘴裡說出來,好像就有點名不副實了。

  師行轅是三者當中境界最低的,所以無法知曉山巔那邊的對話。

  呂碧霞卻抬起頭,舉目望去,結果那個雌雄難辨的傢夥,就跑路了。

  她在青冥天下消失已久,長久借住、或者說隱匿在「師行轅」魂魄中。

  至於師行轅,是自己變著法子進入的煙霞洞。

  離開那座囚牢,師行轅當然暗自慶幸,她這輩子都不想故地重遊了。

  在那座煙霞洞內,師行轅的仙人境,已經被一點點消磨到了玉璞境。

  唯獨有一點遺憾,就是那塊長勢喜人的麥田,收成要比往年好三成,再見不著了。

  陸台蹲在地上,揉著土狗的腦袋,抬頭笑道:「辛苦兄,不如我們打個賭?」

  辛苦搖搖頭。

  陸台就是個話癆,哪怕不搭理他,都能一直絮叨下去,相處這麼久,辛苦還是沒能習慣。

  陸台就換了個法子,跟那個張風海打了個賭,賭他一定可以心想事成,成了之後,就得答應他陸台一件小事。

  張風海毫不猶豫就答應此事。這位主動捨棄白玉京道官身份的修士,甚至沒有詢問對方是誰,是什麼小事。

  陸台感慨萬分,「不愧是我們張宗主,大氣磅礡,跟著他混,肯定能吃上飽飯!」

  之後張風海就走到山頂,先將那「道祖歇腳處」的一片石給打落山腳,滾入弱水中,再去屋內找辛苦談事情。

  別說是師行轅,便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呂碧霞和一貫心大的袁瀅,都大吃一驚。

  唯獨陸台的驚嚇模樣是假裝的,朝張風海的背影伸出大拇指,「張宗主,霸氣無匹!」

  辛苦坐在桌後,身前桌上是一排成型的十萬杵墨錠,張風海雙臂環胸,斜靠門口,說道:「我打算以閏月峰作為宗門選址所在,你覺得呢?」

  辛苦皺了皺眉頭,「等你躋身了十四境再來談這個。」

  張風海說道:「你不用當宗主,你也不合適當,當也當不好,所以你只需要在宗門譜牒上邊掛個名即可,我來當宗主。」

  辛苦站起身。

  張風海笑道:「先別生氣,在道祖散道之後,青冥天下,還有一場變天,你躲不掉的,與其等,不如爭先。」

  辛苦問道:「你跟陸台是事先約好的?」

  張風海搖頭道:「頭回見。」

  陸台扯開嗓子附和道:「天地可鑒!」

  辛苦冷笑道:「如果沒有記錯,道祖親口說我有三寶持而寶之,在慈在儉,在不敢為天下先。」

  張風海沈默片刻,「你這個人腦子有點不靈光。」

  陸台跳腳怒道:「張宗主你放肆,不許這麼說我家辛苦兄!」

  張風海笑道:「不過你的脾氣是真好,這都能忍他這麼久。」

  陸台趴在窗臺那邊,解釋道:「我們張宗主的意思呢,不復雜,是說他已經脫離白玉京了,連玉樞城道牒都不要了,如今是不是道士,都兩說呢。然後就是道祖說的金科玉律,擱在青冥天下,誰都適用,都得聽,不服氣也得忍著,最好是心服口服,但是只有你做什麼都半點不辛苦的辛苦,可以不用管,唯獨是你,恰好是你,所以我才來這裡,張宗主是一樣的理由,不過我私心更重,就只是想著有個闊氣的待客處,以後跟朋友重逢了,有面子。張宗主就很……公道了,是要代替道祖,讓他覺得不對的某些事一一步入正軌。」

  呂碧霞深呼吸一口氣。

  師行轅更是道心不穩。

  如果不是那個傢夥道破天機,她們其實根本不知道張風海到底想要做什麼。

  山頂唯有松濤陣陣如潮水。

  還是那個傢夥打破沈默,「張宗主,畢竟是道祖歇腳處,咱們還是把那片石搬回原位吧。你要是覺得沒面子,我可以喊上呂姐姐一起去弱水撈石頭。」

  聽到這番混不吝言語,呂碧霞和師行轅,還有袁瀅,幾乎同時鬆了口氣。

  辛苦說道:「等你躋身了十四境再來談此事。」

  張風海點頭道:「可以。」

  其實是同樣一句話,兩個意思了。

  先前是說等張風海十四境了,再打一架。

  現在辛苦的意思,則是你如果能夠躋身十四境,就有資格在此閏月峰,開宗立派。

  陸台搓手道:「好,談攏了就好,得慶祝慶祝,不如我們殺狗吃肉吧,大冬天燉狗肉,那滋味……」

  袁瀅第一次與陸台有不同意見,瞪眼道:「陸台!」

  陸台笑容燦爛道:「就是看你們一個個這麼悶,開個玩笑,解解悶,看把你緊張的。」

  之後兩撥人就算在這邊住下了。

  有陸台在,雙方很快就混熟了。

  大概除了白玉京,天下此處最近月。

  這天夜幕中,陸台拉上辛苦,衆人很隨意挑選一塊石頭坐在上邊,各自喝酒,在陸台的帶領下,開始展望未來。

  莫名其妙就湊一堆的六個人,按照先後順序,辛苦。陸台,袁瀅。張風海。呂碧霞,師行轅。

  一座暫時還沒有宗門名稱的山頭,一個純粹武夫,五個練氣士。

  按照陸台的設想,宗主必須是張風海,掌律祖師呂碧霞,負責管錢的,是師行轅。

  首席供奉,本該是辛苦。但是這位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二人,直接拒絕了。

  於是陸沈就毛遂自薦,當仁不讓了。袁瀅就順勢成了次席供奉。

  「我們這座宗門,有十個人,足夠了。再多就是養廢物了。師姐姐,你瞪我幹嘛,又沒說你。」

  師行轅無奈道:「我都沒看你,瞎說什麼。」

  她確實沒覺得陸台說了什麼難聽的話。

  「那就是我誤會師姐姐了。」

  陸台哦了一聲,「我們這座宗門,以後最多最多,總計十一個人。然後每過百年,淘汰掉一人,增補一人。」

  「躋身了天下十人、候補十人之列,可以不動。成為天下前十的純粹武夫,也是同等待遇。」

  「總有一天,我們這座宗門,就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了,都別楞著了,給點掌聲。」

  張風海只是高高舉起酒壺。

  呂碧霞面帶微笑,這樣啊,確實有點期待了。

  師行轅抬頭望向天邊兩輪明月,神采奕奕,看來自己得好好修行了。

  只有袁瀅使勁鼓掌。

  結果陸台說了句大煞風景的言語,「師姐姐,如此皎皎明月夜,把你的肌膚襯托得愈發黑了。」

  師行轅氣笑道:「你總跟我過不去,只知道撿軟柿子拿捏,有本事說呂碧霞啊!」

  陸台羞赧道:「這個說法,旖旎了些,容易讓人誤會。」

  師行轅嗤笑道:「只會嘴花花的貨色。」

  呂碧霞點頭道:「色厲內荏,估摸著沒兩下功夫,就得來句『容我歇一會兒』。」

  陸台雙手抱拳,「怕了你們,認輸認輸。」

  張風海大笑起來。

  辛苦綳著臉色,眼中也有些笑意。

  陸台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水,抹了抹嘴,「古來聖賢天地之替身。當今豪傑者星宿之顯化。今夜有幸與諸位共飲,不夠不夠,遠遠不夠,相約千年後此月此日再飲,我先醉!」

  砰然一聲。

  原來是陸台後仰睡去了。

  袁瀅尷尬道:「我這夫君,酒品很好,酒量一般。」

  ────

  大驪京城的城頭之上,在一個在此賞景的老人身邊,滿頭霧水趕來此地的荀趣停下腳步,拱手道:「下官荀趣,見過洪郎中。」

  相貌清臒的老人點頭致意,笑道:「今天臨時把你喊來這邊,是因為有個人剛剛進京,由你露面接待比較合適。」

  老人沒有穿官服,事實上,除了參加朝會,這位正五品官位的禮部祠祭清吏司主官郎中,就不太需要那麼拘束了。

  這屬於大驪官場的特例,京城郎官一抓一大把,只有三個,是最符合既清且貴這個美譽的,除了吏部的考功司和兵部的武選司,就是老人的禮部祠祭清吏司了,名義上,兩位禮部侍郎可以共同決定大驪王朝各路山水神祇的功過考核,但真正管具體事情的,其實還是祠祭清吏司,所以老人的這個顯赫位置,是被稱為「小天官」的。

  荀趣以心聲問道:「師父,此人跟陳先生那邊有關係?」

  老人點點頭,伸手指向一個走在街上的外鄉青年修士,「他叫曾掖,其實不屬於落魄山修士,但是當年陳平安在書簡湖的時候,一直把曾掖帶在身邊,是青峽島的隔壁鄰居,靠著運氣和自身努力,如今曾掖已經是五島派的掌門了,好歹是一座仙府的頭把交椅,所以他這次入京的路線,刑部那邊的諜報,早就送到了我們的祠祭清吏司。因為他跟陳平安有這麼一層關係在,我覺得還是讓你出面,禮部和刑部那邊也沒多說什麼,異議不大,一次兩次的,就當是形成一個各個衙門默認的定例,挺好的。」

  荀趣笑道:「異議不大,就還是有異議的。」

  老人扯了扯嘴角,「各個衙署都在照規矩走,不算什麼,誰還沒點私心。」

  吳鳶,如今已經是處州刺史,他既是上柱國袁氏的女婿,還是國師崔瀺為數不多的學生之一。

  接替曹耕心位置的新任窯務督造官,簡豐,正四品。原戶部清吏司荊寬,前些時候出京擔任寶溪郡太守。

  諸如此類,朝廷之上和衙門之間,都是要爭一爭吵一吵的,山水官場更不例外。

  荀趣問道:「師父,我這就去見曾掌門?」

  老人說道:「毛躁!你就不知道再等會兒?人家才前腳進入京城,你後腳就去攔路,這不是明擺著告訴曾掖,朝廷在盯著他的行蹤?」

  荀趣微笑道:「故意這麼說的,弟子好久沒有聽到師父教誨了麼。」

  老人忍俊不禁,前不久,荀趣還只是南熏坊那邊,一個鴻臚寺暫領京城寺廟修葺事務的從九品小官,序班,貨真價實坐冷板凳的芝麻官。

  擱在大驪京城,都不叫官。

  如今荀趣已經轉任兵部武庫司,升官了,不過此次升遷,倒也不算毫無徵兆,早在鴻臚寺擔任序班的時候,荀趣就能夠兼管著京寺務司及提點所官務,再加上那位落魄山陳山主進京期間,都是荀趣跟著,所以只是往上提一級臺階,變成正九品,沒有任何波瀾。

  所以荀趣的傳道人,老人在菖蒲河那邊與弟子喝酒的時候,才會打趣一句,陳山主還是不仗義,都不曉得跟吏部打聲招呼,怎麼都該連跳三級的,否則都對不起隱官大人的官威。玩笑歸玩笑,在這位職掌禮部祠祭清吏司多年的老郎中看來,荀趣這個年輕人,是注定要在朝廷諸部、衙署之間不斷流轉的,以鴻臚寺作為起步,未來每個位置都坐不長久,長則三五年短則一兩年。

  當然官位會越來越高。

  這就涉及到了一個荀趣至今都不清楚的內幕,其實是國師崔瀺早就安排好的一幅「升官圖」。

  荀趣的直覺沒有錯,喜歡親自過目諸多「小事」的崔國師,不但知道他,而且一直盯著他。

  荀趣曾經有一句無心之語,說自己是個「留不住錢的窮鬼」,一語中的。

  他是神靈轉世。

  所以大驪朝廷,會一直「送窮鬼」。所以二甲進士出身的荀趣,才會鴻臚寺這個出了名的清水衙門待那麼久。

  老人曾經親口詢問崔國師,當真有用嗎?崔瀺笑答一句,肯定有用,雖說用處不大,不過時日久了,還是相當可觀的。

  荀趣拱手告辭,老人還是點頭致意。

  大街上,曾掖斜挎包裹,獨自散步,欣賞大驪京城的繁華景象。

  曾掖是好說歹說,才讓馬篤宜不跟著自己一起進京。

  馬篤宜就開始找各種不是理由的理由,什麼曾掌門畢竟是鬼修,在山上多不受人待見啊,你又是去大驪王朝的一國首善之地,沒有她幫著掌眼,就你這種口拙嘴笨的,遇到點事情都解釋不清楚,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容易變成大事……曾掖哭笑不得,一來五島派是大驪朝廷承認、禮部錄檔的正式門派,再者曾掖還有一塊太平無事牌,雖然是末等,但是含金量之高,當真是在這個寶瓶洲都可以太平無事了,有事都會沒事的那種。

  馬篤宜也知道是自己無理取鬧了,見曾掖異常堅持,她只得退讓一步,讓曾掖多逛逛京城那座琉璃坊,幫她買些她得手再轉手賣出就能翻倍的書籍、古董。

  曾掖稍稍放緩腳步,很快就又恢復正常步伐。

  只見道路前方,出現了一個玉樹臨風的年輕人,估計是個京官,當官不當官,曾掖一眼分明,不過這位年輕官員身上的書卷氣更多些。

  荀趣拱手,輕聲說道:「曾掌門,我叫荀趣,在兵部武庫司任職,剛剛得到消息,就離開衙署趕來見你。」

  曾掖一頭霧水,拱手還禮,因為不清楚對方的具體官職,就沒有多說什麼場面話。

  路上行人腳步匆匆,荀趣跟曾掖幾乎同時側過身讓路。

  荀趣為了避免對方誤會、多想什麼,直截了當與曾掖解釋了其中緣由,並且用上了表露練氣士身份的心聲言語,「先前我在鴻臚寺當差,因為跟陳先生的學生曹晴朗,是科舉同年,更是朋友,所以上次陳先生進京,鴻臚寺就讓我負責接待一事,其實從頭到尾沒出什麼力,倒是沾陳先生的光,在琉璃坊那邊得了好幾本價格不菲的善本古書。朝廷那邊早就知曉五島派跟陳先生的關係,所以你這次現身京城,鴻臚寺那邊考慮過後,決定還是讓我負責接待,屬於官場上的跨部借調,當苦力,沒工錢的。」

  畢竟涉及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官場內幕,荀趣就沒有完全說實話,終究是人在公門,身不由己。

  曾掖再次拱手稱謝道:「有勞荀大人了。」

  之後兩人結伴而行,一派掌門的曾掖,一口一個荀大人,荀趣忍不住笑道:「曾掌門,你不用這麼客氣,喊我名字就可以了,實在不行,荀兄也行。」

  曾掖笑道:「荀大人不也一直喊我曾掌門。」

  荀趣點頭道:「那我們就都改口,直呼其名好了。」

  曾掖咧嘴一笑,「這敢情好。」

  荀趣問道:「到了京城,有哪些地方想去嗎?」

  曾掖點頭道:「來之前,列了個單子,小二十個地方,都要好好逛逛。」

  荀趣說道:「可有親朋好友和落腳的地方?如果暫時沒有,我可以幫忙安排住處,鴻臚寺官舍,肯定不至於簡陋,但要說有多好,也肯定是沒有的,好處就是不用花錢,京城裡邊比較著名的大客棧,我可以帶路,附近就有,但是就我那點俸祿,是絕對不敢誇下海口,說什麼包吃包住的話。」

  曾掖笑道:「不用不用,陳先生幫忙推薦了個地方,是京城一處仙家客棧,我知道具體地址,打算去那邊住。」

  陳先生在信上說了,那座客棧的掌櫃叫改艶,去那邊住,同樣可以不用花錢。

  除此之外,陳先生還讓曾掖去一條街道,在人云亦云樓外邊的一條小巷口,自報名號,就可以見到一個叫劉袈的元嬰老神仙,和一個出身天水趙氏的少年,還可以讓後者帶著曾掖一起遊歷京城。陳先生做事情一向縝密,從客棧到那條小巷該怎麼走,在信上都寫得清清楚楚。

  曾掖猶豫了一下,再不清楚官場講究,也曉得人家好心好意到了這邊,如果就讓人家打道回府,不合規矩。

  不曾想荀趣點頭道:「既然陳先生已經有了安排,那我就不多事了,反正有事,就去武庫司衙署那邊找我。」

  荀趣從袖中拿出一隻篆刻有「天」字的袖珍劍匣,遞給曾掖,荀趣自己則藏有「地」字匣,便於雙方飛劍傳信。

  又派上用場了。

  荀趣停下腳步,笑道:「我就不跟著了,逮著機會好忙裡偷閒,這就去琉璃坊那邊看書,光看不買惹人煩,得經常換書鋪。」

  曾掖試探性說道:「回頭我能不能跟你約個時間,一起去趟琉璃坊,有朋友托我幫忙買書,我哪裡懂行,估計只會被坑錢。」

  荀趣點頭道:「都是公務嘛。」

  曾掖咧嘴一笑,這個在兵部任職的荀大人,跟陳先生有些像,當然只是相像了,天底下就只有一個陳先生的。

  荀趣以心聲道:「這個路費怎麼算?」

  曾掖一楞,畢竟是在陳先生那邊耳濡目染久了的,立即說道:「至少得是三本荀大人看上眼卻帶不回的書籍!」

  荀趣笑著拱手告辭。

  曾掖拱手道別。

  看著荀趣的背影,覺得跟陳先生更像了幾分。

  之後曾掖找到那個仙家客棧,要不是陳先生信上寫得詳細,還真不一定找得著,敲開門,有兩位年輕女修負責待客,稍遠點,又有兩位,繞過影壁,還有兩位,她們都很熱情,模樣自然都是俊俏的,鶯鶯燕燕,脂粉堆裡似的,言語熱絡,一口一個公子、仙師的,不過曾掖反而有點不自在,猶豫了一下,就沒有說自己是陳先生的朋友,也沒有詢問客棧老闆「改艶」在不在,曾掖老老實實交了一筆押金,就算住下了。

  在曾掖進入客房後。

  改艶正在自己屋內,翹著腿,在翻看賬本,打著算盤,不錯不錯,生意興隆。

  隱官大人做生意,果然有幾把刷子,只是幫忙提供了幾個思路,客棧生意就立馬好起來了。

  曾掖放好包裹,想了想,又重新挎好,離開客棧,去找那條小巷。

  人云亦云樓外的那條小巷,師徒兩個,劉袈和趙端明,有點無所事事,就在螺螄殼道場裡邊,一個喝酒,一個嗑鹽水花生。

  老人有點遺憾,自打那個陳平安離開京城,自家這條巷子,就沒有那麼熱鬧了。

  最早是文聖親臨此地,師徒兩個都沒認出來,畢竟與文廟掛像上邊的形象,出入比較大。

  後來……禮聖也來了!

  虧得趙端明這孩子有眼力,約莫是被雷劈多了,劈出的機靈勁兒,老元嬰才沒有如何失禮。

  在那之後,陸陸續續又來了些人物,有些老人做夢都不敢想的,有些是不認識的面孔。

  比如巷口這邊,先前還來了個自稱來自龍州槐黃縣的李希聖,跟陳平安是同鄉,這又如何?攔。

  在那之前,還有個身材魁梧的老道長,身邊有個小跟班,少年模樣的道童。

  這倆師徒模樣的道士,鬼鬼祟祟往小巷裡邊張望,劉袈能不攔?必須攔啊。

  當然還有白帝城的那個鄭先生。

  虧得老修士見過一連串的「大風大浪」了,境界不高,但是修心有成,一顆元嬰道心,磨礪得堅若磐石!

  在鄭居中離開後,一老一小,師徒倆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

  當時還是老人開口,「端明啊,你好像有點緊張啊,稱呼鄭先生的時候,好像牙齒打顫了?」

  少年沒有反駁什麼,只是指了指老人的額頭,「師父,趕緊擦擦汗,下雨呢。」

  今天老人拈起一粒鹽水花生丟入嘴裡,說道:「端明啊,你算一算,還有啥大人物沒來咱們這邊點卯了。」

  少年蹲在地上,沒好氣道:「師父,還點卯,你最近有點膨脹了啊,克制一下。」

  老人抿了一口酒,咦了一聲,「來人了。端明,睜大眼睛好了,是不是哪位了不得的山巔高人。」

  趙端明轉頭一看,是個風塵僕僕的青年修士,搖頭道:「不認識,反正文廟武廟掛像,都沒有對得上號的。」

  老人哦了一聲,等到少年低頭伸手去抓鹽水花生,竟然一顆都沒剩下。

  曾掖站在巷口,拱手心聲道:「五島派曾掖,曾經跟隨陳先生在身邊一段時日,陳先生讓我來這邊找劉老仙師和趙小仙師。」

  劉袈一聽,心情不錯,陳平安這傢夥還算有點數,曉得在京城裡邊,自己是罩得住的,所以都讓朋友來這邊主動打招呼了。

  打開道場禁制,劉袈站起身,拱手還禮,笑道:「小兄弟進來聊。」

  曾掖步入這處白玉道場,按照陳先生在信上的交待,跟老仙師說起了自己這趟京城之行的打算。

  趙端明開心得很,建議曾掖來都來了,在名單之外的意遲巷和篪兒街都可以一並逛了,雖說沒啥意思,但是不去一趟終究更沒意思。

  劉袈撫鬚笑問道:「曾掖,打算住在哪兒?」

  曾掖就說是那座仙家客棧。

  劉袈疑惑道:「這麼有錢,跑去那邊開銷了?如今京城都在說那地兒,專殺外鄉修士的豬啊,變著法子坑錢,你可得悠著點。」

  趙端明使勁點頭,「曾兄,是真的,聽說以前那邊是門可羅雀的慘淡光景,如今不知怎麼的,可了不得,往死裡殺豬。」

  曾掖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劉袈說道:「奇了怪了,陳平安上次來京城,他自己也不住那邊啊,怎麼把你騙去那邊花冤枉錢,難道是有抽成分紅?」

  趙端明小聲道:「不至於吧,陳大哥可是光風霽月的讀書人。」

  曾掖趕緊轉移話題,問道:「劉老仙師,敢問陳先生上次是住在哪裡?」

  劉袈抬了抬下巴,「離這裡就幾步路,市井客棧,寒酸是寒酸了點,但是花不了幾個錢,我看陳平安就住得很習慣。」

  趙端明笑道:「聽劉掌櫃說,陳大哥還跟從他那邊買了件瓷器。」

  曾掖就愈發好奇,想了想,說道:「我去那邊看看。」

  劉袈點頭道:「到了這邊,就都隨意。端明這孩子瞧著傻,其實人不壞,就是記得跟他一起走在路上,小心些,尤其是下雨打雷天,儘量離這孩子遠一點。」

  趙端明怒道:「師父,有你這麼埋汰弟子的?!哪次挨雷劈,誤傷旁人了,啊?!」

  劉袈點點頭,「也對。」

  曾掖一頭霧水,還是抱拳告辭離去。

  等到曾掖離開道場,趙端明一拍腦袋,記起一事,「差點忘了,說好要給那丫頭片子找本書,愁!別說京城了,外邊各地書商早就不版刻的那麼一本遊記,讓我上哪兒找去嘛,曹耕心這個王八蛋,嘴上說好好好,說是一定會幫我找找看,到現在也沒個消息,也是個不靠譜的……」

  曾掖很快就找到那座客棧,老掌櫃正拿著雞毛撣子打掃櫃檯。

  姓劉的掌櫃瞧見那個門口的青年,笑問道:「客官,是要住店?」

  曾掖已經仔細打量了一番客棧前堂,除了櫃檯上的那些瓷器,似乎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陳先生先前在此下榻,約莫是離著那條巷子的緣故,曾掖笑道:「就是路過。」

  老掌櫃點頭道:「無妨無妨。」

  既然開門做買賣,來者是客去者也是客嘛。

  小巷那邊,一個腰懸油亮酒葫蘆的傢夥,斜靠巷子牆壁,舉起手,晃著一本老舊書籍,笑嘻嘻道:「趙端明,過來給曹哥哥磕頭道謝。」

  趙端明一把搶過書籍,「道個屁的謝,這麼點小事,拖到這麼久才辦妥,你怎麼當的侍郎大人……你大爺啊!」

  原來少年發現那本書籍只有封面是對的,裡邊根本就是一本聖賢書籍。

  曹耕心打了個酒嗝,伸手按住少年的腦袋,「行了,在路上湊巧碰見,那本書已經送給劉姑娘了。」

  趙端明將信將疑,「當真?!」

  曹耕心一拍少年腦袋,「一邊玩泥巴去,我跟你師父有正經事聊。」

  趙端明一個踉蹌,思來想去,覺得曹耕心這傢夥再不做人,總不至於這麼耍自己,然後少年就看到那個說是要談正事的王八蛋,開始跟自己師父勾肩搭背,喝起酒了。

  曾掖略帶歉意,走出客棧。

  既然錢都花出去了,曾掖還是準備住在那座仙家客棧。

  街道上,走著一個少女,興高采烈,她竟是一邊走路一邊低頭看書。

  哈哈,終於到手了!心心念念這麼久的書籍唉。

  雖然其實早就看過這部山水遊記的內容了,但是有書沒書,能一樣嗎?

  以前都是跟朋友去書肆今天看幾頁,明兒看幾頁,不得勁!

  成天不著家的少女擔心進了鋪子,又得在老爹那邊挨頓訓,說不好還要雞毛撣子伺候,她就乾脆蹲在牆根那邊,翻書看嘍。

  少女伸出一隻手遮擋陽光,免得看書太過刺眼。

  看得入神了,一口氣看完很多書頁,她終於發現不對勁,好像沒太陽了,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一看,才發現附近站著一個陌生男子。

  好像他的影子剛好擋住一部分光線,卻又不耽誤她借著陽光看書。

  她其實大部分的思緒還沈浸在那部小說的山水故事裡,所以抬起頭後,還是有點懵。

  要是以前,她估計第一個想法,就是碰到登徒子了,只是上次遇見那個姓陳的自家鋪子客人後,覺得這樣誤會別人,不太好。

  少女在看書的時候,喜歡嘀嘀咕咕,自言自語,會說書裡的那個陳憑案也太風流了,怎麼就可以見一個姑娘就喜歡一個呢。

  但是少女喜歡跳著書頁看書,反正內容情節早就爛熟於心了,所以會挑選那些記憶深刻的段落,可能是某些美好的語句,比如書上那句今生智慧,前世讀書得來,來世祥福,今生讀書而去……今天又瞧見了,既然已經是屬於自己的書了嘛,少女就將書頁輕輕打個折角,也可能是某些看著看著就會傷感的內容,比如在故事的鄰近結尾處,書上那個修行鬼道的少年,一直沒有對心愛的姑娘說自己其實喜歡她。

  少女眨了眨眼睛。

  那個奇怪的男人,不知為何,一直轉過頭,長長久久,望向街對面。

  從書簡湖一路走到今天,走到這裡的曾經的少年,此刻使勁綳著臉,很努力地不去看她。

  可能是自己滿臉淚水的模樣,怕嚇到她。可能是不知道怎麼開口,怎麼差一點就擦肩而過了呢。

  少女啪一聲重重合上書籍,嘆了口氣,可惜這本書沒有續集唉。

  那她就更不知道那個少年,後來找到了那個心愛的蘇姑娘了嗎?

  她站起身,躡手躡腳就要回家,只是猶豫了一下,少女還是嗓音低低的,與那個又很奇怪的怪人道了一聲謝。

  那個人抬起手臂,約莫是擦拭汗水,輕輕咳嗽幾聲,轉過頭望向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敢問這位姑娘,附近有客棧麼?」

  少女呆住,咋個辦,可別是個傻子啊!

  就這麼幾步路,自家客棧的招牌瞧不見麼。

  少女嘆了口氣,抬起骼膊,用手上的書籍,指了指自家客棧的牌匾,「這裡就有。」

  曾掖燦爛笑道:「好的,謝了。」

  少女總覺得這事兒透著玄乎啊,認真想了想,有了!先不著急回家,她假裝沿著牆壁朝客棧相反的方向走去。

  曾掖走向客棧,轉過頭,少女剛好也轉頭。

  曾掖停下腳步,沙啞說道:「我叫曾掖。」

  少女眨了眨眼睛。

  難道跟書上的那個曾掖是同名同姓嗎?

  少女猶豫了一下,轉身走向他,揮了揮手中書籍,笑道:「好巧,客棧就是我的家。」

  曾掖使勁點頭,「是很巧。」

  他們在書裡書外,都是一場久別重逢。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14 09:28:48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5:43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醉裡挑燈看劍

  一張桌子,客人多,就只好擠一擠了。

  陳平安坐在小米粒和陳靈均中間,陳清流和辛濟安坐一條長凳,荊蒿和白登,可憐銀鹿不明就裡,竟然能夠獨占一條凳子。

  銀鹿雖然渾身不自在,可總不能強拉著誰坐在自己身邊,只看得出那位道號躁君的白衣青年,是個滿身龍氣的玉璞境劍仙,其餘荊蒿,尤其是那倆後到的落魄山客人,銀鹿可就看不出深淺了,既然看不出對方的道行,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銀鹿很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

  看出了銀鹿的尷尬處境,鄭大風雙手托盤,拉著道士仙尉入座,銀鹿還算有點眼力勁,趕忙挪到長凳邊緣,讓那頭別木簪、道士裝束的看門人坐在中間,小米粒用眼神詢問好人山主,陳平安笑著點頭,黑衣小姑娘就站起身,開始忙活起來,鄭大風將盤子推向小米粒,她就從袖中摸出一捧捧瓜子放在盤內,再打開棉布挎包,把兩包油紙包好的小魚乾倒入瓷盤,然後鄭大風再將盤子放在桌子中間,方便大家都伸手夠得著。

  別說是浩然天下,整個人間,敢這麽待客的,不多。

  小陌已經把謝狗勸走,準確說來是把貂帽少女拖走。

  千萬別覺得白景只會虛張聲勢,真要打起來,可就真打了。

  陳平安與辛濟安笑道:「美芹先生,我們先在這邊喝茶,等會兒上山喝酒,地方就寬敞了。」

  辛濟安端起茶碗,笑道:「沒事,這就很自在。」

  習慣了戎馬生涯,加上性格使然,辛濟安向來沒有荊蒿之流的仙師做派。

  荊蒿一聽那個「美芹先生」的稱呼,剛端起碗就手一抖,瞬間心弦緊綳起來。

  要說浩然字、號「美芹」的讀書人,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但是一個能夠與陳仙君結伴遊歷落魄山的「美芹先生」,還能是誰?!

  辛濟安看了眼已經猜出自己身份的荊蒿,微笑道:「來時路上,好友還跟我聊起青宮山的歸屬一事,我是不以為然的。當然,這是你們的家務事,我一個外人,無從置喙。」

  陳平安會心一笑。

  記得文廟曾有聖賢如此評價辛濟安,言語中有褒有貶。

  帥才,橫掃萬空,只是肆意縱恣時,更無一人敢道他半點不是。

  簡單來說,就是他在領兵打仗治國平天下的時候,旁人莫要絮叨聒噪。

  陳靈均的心思就沒在那個氣態儒雅的青年修士身上,忙著跟陳濁流擠眉弄眼呢,好哥們,咱倆以茶代酒,走一個走一個。

  陳清流端起酒碗,喝茶喝出了痛飲酒水的氣勢,陳靈均一飲而盡,抹抹嘴,啊了一聲,痛快痛快。

  辛濟安拈起溪魚乾,細嚼慢咽,點點頭,「好滋味。」

  小米粒撓撓臉,羞赧而笑,伸手指了指盤子其餘幾種溪魚乾,「美芹先生,還有趴地虎,黃辣丁,都蠻好吃的。」

  辛濟安眯眼而笑,果真再次伸手拈起兩條溪魚乾,「好的,我都嘗嘗看。」

  小米粒也跟著眯眼而笑。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美芹先生,她叫周米粒,是我們落魄山的右護法。」

  辛濟安點頭道:「聽濁流說了,很好,這才是山上該有的氣象。個人之見。」

  《仙木奇緣》

  先前陳清流專門提醒過辛濟安,如今身份是個北俱蘆洲的寒酸書生,叫陳濁流,到了落魄山,可別在景清道友那邊漏了馬腳。

  荊蒿眼角餘光發現那個一直咧嘴笑的陳靈均,愈發吃不準了,是根本不清楚「美芹」的分量,是讀書少,心大,還是知道了,也不在乎?畢竟這個青衣小童,在這短短幾天之內,帶給荊蒿太多的意外了,但凡是個正常人,好像都得被陳靈均搞迷糊。

  陳清流笑眯眯道:「景清,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有個姓辛的朋友,以後幫你引薦引薦。」

  早就脫了靴子盤腿而坐的陳靈均一臉茫然,「啊?」

  他娘的,我們喝過那麽多頓酒,聊了那麽多有的沒的,早忘了啊,又不能胡扯說自己記得,你這不是讓我難堪嗎?

  陳清流抬了抬袖子,雙指並攏,指向桌上的白碗,打暗號一般,笑道:「杯,汝來前!」

  「早這麽說不就整明白了嘛。記得,怎麽不記得!」

  陳靈均一拍膝蓋,哈哈大笑起來,朝那個美芹先生竪起大拇指,「辛老哥,酒桌上有一手,是這個!」

  也就是坐的遠,不然非要拍肩一拍,以表敬意。

  辛濟安笑道:「喝高了,別當真。」

  陳靈均捧腹大笑,抬起一隻手,作推門狀,樂不可支,「陳老哥還說了,你這人酒量一般,有次松邊醉倒,以手推松曰去,推了半天……」

  辛濟安啞然失笑。

  結果青衣小童就挨了自家老爺一巴掌。

  陳靈均悻悻然,立即收斂笑意,「辛老哥,可不是笑話你,我這個人一喝酒管不住嘴,別介意,自家人不說兩家話。」

  小米粒輕聲提醒道:「景清景清,你還沒喝酒呢。」

  陳靈均學自家老爺唉了一聲,「你這就不懂了,江湖兒郎,萍水相逢,一見如故,如飲醇酒。」

  小米粒不願意當衆反駁景清什麽,只是偷偷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雙手端起白碗,低頭喝茶。

  陳靈均曉得自己說錯話了,趕忙改口,轉過頭伸手擋在嘴邊,小聲說道:「小米粒,回頭我幫你找十個謎語。」

  小米粒咧嘴一笑,趕緊低頭。

  辛濟安看了眼那個只是自顧自喝茶的道士仙尉,再看向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點頭。

  荊蒿長久無言,老修士這輩子參加過數以千計的典禮宴會,真沒碰到過如此兒戲的「酒局」。

  桌對面,就是斬龍之人,白登如臨大敵到了極點,直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

  與一位「人間有蛟龍處斬蛟龍」的仇家,同桌喝茶,這是白登想都不敢想的局面。

  而銀鹿,更不清楚,他這個曾經仙簪城的副城主,身邊坐著的道士仙尉,就是那座仙簪城的真正主人,更是那枚遺落人間的道簪主人。

  喝過茶,就分成了兩撥人。

  陳平安和小米粒,負責帶著辛濟安繞路上山,去祖山集靈峰隨便走走看看,至於陳清流就跟著陳靈均就近上霽色峰喝酒去了。

  一個白髮童子始終沒有上桌,只是蹲在山門口那邊,掏出了一本冊子,開始記錄年月日和某某某。

  走在祖師堂所在集靈峰的山路上。

  辛濟安主動說道:「這次文廟封正寶瓶洲五岳山君,不是亞聖、文聖,也不是文廟教主、學宮祭酒他們住持典禮,而是由至聖先師的五位弟子出面,他們如今的姿態,跟你當下,有點類似。其中一位,此次跟我在蠻荒天下那邊現身,他是至聖先師毫不掩飾自己偏心的一位愛徒。還有天外那位,聽陳清流說你先前跟隨禮聖去阻攔蠻荒天下,你們可能已經見過面了,在很久以前,他就是那些遠古書生們的賬房先生,治學艱深之外,還負責管錢和掙錢。」

  陳平安恍然,點點頭,「只是打過照面,當時晚輩沒能認出那位聖賢的身份。」

  如果早些知曉對方的身份,用陳靈均的酒桌行話,就是高低得整幾句。

  先前蠻荒大地之上,靈氣稀薄之地,有兩人相鄰結茅而居。

  離開道場之前,大髯漢子找出鐵劍一把,高冠一頂,穿上儒衫,正冠仗劍。

  辛濟安則歸攏好三千首破陣子,從牆上摘下一把長劍,與好友聯袂趕赴蠻荒腹地。

  陳平安笑問道:「美芹先生,稍後喝過酒,晚輩能否與你討要一幅字帖。」

  辛濟安搖頭道:「陳山主,喝酒就算了。」

  到了集靈峰祖師堂外的白玉廣場,山河如畫,辛濟安憑欄遠眺壯闊景象。

  小米粒發現好人山主好像在等著什麽,等到那位美芹先生默然挪步,好人山主就有點失望的樣子?

  懂了,好人山主想要鬥詩詞?

  呵,魏山君說了,好人山主的打油詩,是一絕!

  他們沿著山路去往霽色峰,陳平安沒好意思帶著辛濟安去自己的竹樓「書房」,朱斂出面,幫著山主一起款待稀客。

  風過庭院,檐下鐵馬,似錚錚作嘶鳴聲。

  先前說是不喝酒的辛濟安,在繫著圍裙的老廚子端上幾盤下酒菜後,就板著臉來了一句,不用山上仙釀,市井土燒就可以。

  除了嗑瓜子的小米粒,都喝了個微醺,辛濟安笑問道:「那幅字帖的內容,是從故紙堆裡翻檢舊詞,還是即興作新詞?」

  陳平安有點難為情。

  這不是覺著舊詞新詞都可以有嘛。

  只是多拿一張空白宣紙的小事。

  辛濟安畢竟還不熟悉酒鋪二掌櫃的脾性,自顧自說道:「那就舊詞好了。」

  陳平安笑道:「一句話即可。」

  辛濟安疑惑道:「哪句話?」

  陳平安笑望向小米粒,做了個一手持杯一手擰腕的手勢,如謎語,小米粒略作思量,就曉得謎底了,立即舉起手,「我知道我知道,好人山主希望美芹先生寫下一句話,就六個字!」

  詞中之龍辛濟安。

  實在是寫過太多膾炙人口的絕妙好詞,既可豪邁也可婉約。

  小米粒潤了潤嗓子,挺直腰桿大聲給出那個謎底:「醉裡挑燈看劍!」

  辛濟安沈默片刻,笑道:「那就勞煩朱先生再炒倆菜,多拿兩壇酒。」

  ────

  陳靈均神采煥發,帶著新舊朋友去自己宅子喝酒,機會難得。

  登山之前,與鄭大風心聲言語幾句,勞煩他去跟魏山君說幾句好話,求幾壇仙家酒釀,名氣越大越好,價格貴不貴的無所謂,反正他可以花錢跟山君府那邊購買。大風兄弟平時不靠譜,關鍵時刻還是很牢靠的,點頭答應下來,說等會兒他挑著擔子親自給陳大爺送過去,保證都是好酒,必須是披雲山禮制司那邊珍藏多年的山上酒釀。

  也就是有朋友在場,不然陳靈均非得給咱們大風哥敲敲腿揉揉肩。

  走在山路上,陳靈均兩隻袖子甩得飛起。

  陳靈均因為見著了陳濁流,實在開心,時不時拍一拍陳濁流的袖子,嘖嘖,這腱子肉,怪結實,大風兄弟說得妙,年輕夥子火力壯,屁股可以烙大餅啊。

  就是不曉得五百年前是一家的陳老哥,如今找著媳婦沒,估計不太可能,兜裡沒錢,腰桿不硬,光靠一副出彩皮囊,在山下騙騙那些喜歡才子佳人小說的小姑娘還行,在山上,不吃香的。除非……模樣長成周首席和米劍仙那樣的?至於老廚子這樣的,磕磣,打光棍,實屬正常。

  雖說都是朋友,可在陳靈均內心深處,還是分出了明顯的親疏遠近。

  陳濁流跟賈老哥,白忙,禦江那位水神兄弟,濟瀆龍亭侯李源等人,他們是都是陳靈均心中的頭等摯友。

  至於荊老前輩和白登道友,畢竟剛剛認識,還得看桌上怎麽個喝酒,桌外日久見人心,不管怎麽說,朋友總是越喝越有。

  陳清流斜眼那個走在陳靈均右手邊的荊蒿,以心聲微笑道:「又見面了。」

  這個荊蒿還是有點腦子的,知道主動來這邊拜會陳靈均。

  荊蒿絲毫不敢泄露自己與陳仙君的山上淵源,只得以心聲答道:「晚輩不曾想能夠在這邊再遇陳仙君,喜上加喜。」

  陳清流扯了扯嘴角,怎麽看這厮怎麽不順眼,就開始在荊蒿的傷口上撒鹽,「在左右那邊認慫也就罷了,他陳平安如今就只是一個十境的小元嬰,跟你一個飛升境修士橫啥橫,還敬而遠之,呵呵,境界不高,口氣恁大,你能忍?」

  荊蒿欲言又止。

  很想說句實誠話,前輩,我可以的。

  劍開托月山,一個才不惑之年的城頭刻字者。

  別說跌境為元嬰,就是陳平安完全沒了修為,我荊蒿在人家地盤,聽幾句陰陽怪氣的言語,算得了什麽。

  陳清流嗤笑一聲,「不過是身邊多出兩個妖族出身的飛升境劍修,到底在怕什麽?你又沒主動挑釁落魄山,難道他們還敢一劍砍死你,真當文廟的規矩是擺設?怎麽,山上趴窩久了,修得一門烏龜法,能縮頭之時且縮頭?」

  荊蒿默不作聲。

  怕就怕自己開口,稍微說句硬氣話,結果陳仙君轉頭就把自己賣了,那麽今天就真不用離開落魄山了。

  先前是不敢信,現在被陳仙君一語道破天機,荊蒿就是道心一顫,果然是兩位飛升境,劍修!

  關鍵他們還是蠻荒妖族出身。

  需知蠻荒的飛升境大妖,與其餘幾座天下的飛升境修士,是絕對不能一般看待的,這是山上公認的事實。

  荊蒿看了眼身旁的青衣小童,虧得這位,自己才有上山的機會。

  無法參加中土文廟議事,卻能夠到落魄山中喝杯酒,這要是傳出去,青宮山的名聲,可以挽回不少吧。

  陳靈均察覺到陳濁流跟荊蒿的臉色,疑惑道:「鬼鬼祟祟,你們是在聊啥?」

  陳清流笑呵呵道:「斗膽跟荊老仙師隨便攀扯幾句,就怕有哪裡說得不對的地方,不小心觸動前輩的逆鱗,就要與我動怒了。」

  荊蒿是有苦自知卻難言。

  只有被蒙在鼓裡的陳靈均還在那邊打圓場,苦口婆心勸說道:「別這樣,都是朋友。咱們還沒上桌開喝呢,你就說這種傷感情的話啦?這樣不好,聽我的,忍住,喝了酒再敞開了聊,酒桌上邊無輩分。」

  青衣小童同時以心聲提醒陳濁流,「怎麽回事,之前不是跟你說了荊老仙師的身份背景嗎?你這點境界修為,就別在荊蒿這種前輩跟前說啥直言了,這些飛升境大修士,都有自己的脾氣,聽我的,你說話別那麽衝。」

  陳清流以心聲說道:「我還以為有了荊蒿這種山巔大修士當朋友,就忘了我這種拉出去喝酒都嫌丟人現眼的舊友了。」

  陳靈均最受不了這個,有點惱火,一瞪眼,心聲道:「咋個好賴不分,就你屁話多!等會兒我先自罰三碗,你記得跟上!」

  猶豫片刻,陳靈均還是擔心陳濁流這傢夥脾氣臭,喜歡書生意氣,管不住嘴,容易吃虧。

  「一個人在外邊闖蕩江湖,有多不容易,我是曉得的,你這傢夥,本事不多大,最好面兒,我也清楚!」

  「所以有些矯情的事情,什麽要不要我幫個忙,幫你在北岳地界安排個譜牒身份啥的落腳地方,我就提也不提了,可是要說神仙錢,都是身外物,咱哥們分開後,我這些年還是攢了些的,你都拿去,事先說好,我分成了兩份,一份給你,另外那份得給同樣是好兄弟的白忙留著,誰讓我朋友不多,兜裡沒幾個錢還喜歡充大爺的,更是只有你們倆了。」

  「別嫌我話多,更別不好意思,咱倆誰跟誰,鐵打的患難交情就擺在那裡,所以你要是碰到難事了,兩份錢,就都給你,白忙那份,我再重頭攢錢就是了,保管不差他一顆雪花錢。要是錢不夠,我就跟人借去,說句不吹牛的,我在落魄山這邊,甭管跟誰,管誰借錢都是一句話的小事,都不用欠人情,披雲山的魏山君,就是喜歡舉辦夜遊宴的那位,跟我,那也是只差沒有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哥們,你自己說說看,既然我的錢就是你的錢,錢什麽的,算個事兒?肯定屁事不算啊。」

  「還有,我只是說如果啊,遇到花錢都無法解決的事兒,你今天也別跟我藏著掖著,犯不著,瞧不起我呢,發句話,我就陪著你離開落魄山,哪怕是去北俱蘆洲都無妨,我在那邊地界兒,有茫茫多的山上朋友,個個都頂事兒,以前是覺得你這傢夥心氣高,再窮也還是讀書人,骨子裡清高嘛,未必喜歡聽這些,所以才不樂意跟你顯擺這些一說出口就賊能嚇唬人的香火情。」

  說到這裡,陳靈均輕輕拍了拍身邊好友的骼膊,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我曉得跟人求情,關係再好,心裡邊還是會不好受。可能恰恰關係更好,就更不舒坦了,沒事,等會兒到了酒桌,咱哥倆好好喝。」

  陳靈均覺得自己又不是個傻子,不是真遇到困難了,以陳濁流這個窮光蛋的強脾氣,絕對不會千里迢迢,跨洲趕來落魄山這邊見自己。

  不管別人是如何,反正陳靈均一向覺得天底下最為難的事情,就是跟朋友開口幫個忙,會讓朋友覺得為難。

  陳清流笑著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

  陳靈均一巴掌拍掉這傢夥的手掌,怒道:「老子跟你在這兒掏心掏肺,都快把自己聊感動了,你倒好,沒大沒小,找喝呢你。」

  「咋個不感動,老哥我也很感動啊。」

  「哈,那就給兄弟哭一個,趕緊的。」

  只敢默默跟在他們身後的白登,這會兒雙腿打擺子,這個青衣小童,是真敢聊啊,他真不知道死這個字是怎麽寫的嗎?

  陳清流察覺到心聲流轉,轉頭微笑道:「小傢夥,就這麽想見你那些祖宗了?」

  白登滿頭汗水,啞口無言。

  身為龍子龍孫,卻要跟一位斬龍之人同桌喝酒。

  不該出山的,果然是不該出山走這一趟山外的。

  推開宅子從不上鎖的大門,陳靈均領著幾個朋友在正廳酒桌落座,很快鄭大風就挑來了一擔酒水,身邊還跟著個拎糕點食盒、水果竹籃的粉裙女童。

  陳暖樹與衆人施了個萬福,將糕點和水果放在桌上,說道:「仙師們稍等片刻,下酒菜,馬上送過來。」

  陳靈均滿臉尷尬。

  陳暖樹看了眼陳靈均,柔聲道:「好好待客。」

  陳靈均都不敢正眼看她,只是使勁點頭。

  落魄山上,除了老廚子,其實陳暖樹的廚藝也不差,何況她還跟老廚子學了幾手拿手菜。

  手腳伶俐的陳暖樹去了自己宅子竈房,很快就給這邊拎來一隻大食盒,七八樣佐酒菜,色香味俱全。

  離開宅子,她輕輕關上大門。

  很快裡邊就開喝了,青衣小童的大嗓門震天響,看樣子是與朋友們劃拳了。

  根本不用看,她就知道陳靈均是站在板凳上的。

  鄭大風在外邊等著,笑問道:「不生氣?」

  陳暖樹輕輕搖頭,笑道:「他難得忙正事,怎麽會生氣。」

  鄭大風開始告刁狀了,「聽說在山下,小鎮那邊,陳靈均喝了好幾頓早酒。」

  陳暖樹一挑眉頭,咬了咬嘴唇,「懶得管他!」

  酒桌那邊,自罰三碗過後,陳靈均果然已經站在凳子上,雙手晃動,「兄弟跟我心連心啊。」

  陳清流跟著晃手,哈哈笑道:「我跟兄弟動腦筋啊。」

  「我怕兄弟過得苦,兄弟挨打我袖手啊。」

  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酒話,荊蒿和白登就只能在旁邊乾瞪眼。

  陳靈均跟陳清流開始用小鎮方言劃拳,哥倆好,五魁首,六六順……

  青衫陳仙君,茫然四顧書劍皆不成,且將百千萬事,付於兩三杯。

  悠悠三千載,一劍橫空,飛過浩渺洞庭,再過古蜀萬青山,又來此地,不為斬蛟龍,只與摯友求一飽醉,酒戰分高下!

  ────

  禺州與洪州接壤的邊境,在一條去往豫章郡的官道上,三輛裝飾樸素的馬車,並不顯眼,居中一輛馬車,皇帝宋和,皇后宋勉,俱是身穿便服,肩並肩坐在車廂內,她時不時掀起車簾,欣賞著外邊的沿途風景。

  最後邊那輛馬車裡邊,坐著隨駕的刑部侍郎趙繇,以及半路趕來的禺州首任織造局主官,李寶箴,從四品。

  一個是炙手可熱的京官,一個位於官場邊緣的地方官。

  李寶箴笑道:「沾你的光,我才能坐著趕路。」

  趙繇微笑道:「還是要感謝陛下的平易近人才對,我們才可以不用講究那些繁文縟節。」

  李寶箴嘖嘖出聲。

  趙繇一笑置之,雖然雙方關係親近,官場客套話還是要說幾句的。

  他們是實打實的舊識,都是槐黃縣福祿街的大戶人家子弟,不算嚴格意義上的同齡人,最少雙方是不差輩分的。

  這些年,趙繇跟李寶箴一直有書信往來。

  李寶箴以心聲說道:「聽說京城內大朝會,由袁正定牽頭,建議遷都?」

  如果大驪當真遷都至現在的陪都洛京,對如今身在蠻荒的某位藩王而言,可就真是被釜底抽薪了。

  書簡湖首任湖君,是大驪朝廷英靈出身的夏繁,還有佐官吳觀棋,後者曾經掌管大驪朝廷在一洲中部的情報搜集和整理,與負責東南部諜報的李寶箴,屬於品秩高低、權柄大小皆相仿的同僚。大驪宋氏,公認有三座官場,京城和地方組成的山下王朝,各路神靈組成第二座官場,而第三座官場,就是龍泉郡窯務督造署、禺州織造局、洪州采伐院這些主官品秩都不高的機構了,但是每一位主官,都是當之無愧的天子眼目。

  當然,采伐院林正誠,恐怕是唯一的例外。

  趙繇看了眼李寶箴,笑著不搭話。

  李寶箴後腦勺靠著車壁,伸手指了指趙繇,「你這傢夥,從小就喜歡肚子裡說話。」

  要論官運亨通,從四品官身的李寶箴,自然遠遠不如被陛下破格提拔為刑部侍郎的同鄉趙繇了。

  小鎮走出去的年輕一輩,不談修行當山上神仙,要說當官當得最大的,還是趙繇。

  但是如果只說禺州境內,官最大的,當然是刺史大人和禺州將軍,他們倆都管不著織造局和李寶箴,但是李寶箴和織造局,卻能讓軍政兩位封疆大吏睡不安穩。

  因為禺州是一處軍事重鎮,兵家必爭之地,所以身為禺州將軍的曹茂,兼管隔壁的洪州軍務。

  曹茂這會兒就沒資格坐車,只能跟著一撥隨軍修士,在前邊騎馬開道。

  而李寶箴去禺州織造局赴任時,李寶箴帶了兩名心腹,都姓朱,是父女。

  此刻朱河和朱鹿,就在後邊騎馬,遙遙跟著車隊。

  皇后娘娘小聲問道:「餘瑜那邊?」

  宋和笑著輕拍她的手背,安慰道:「放心,你的這個家族長輩,只是看著缺根筋,說話不著調,雖然年紀不大,實則聰明得很,否則她如何成為地支修士的幕後軍師?」

  為首那輛馬車內,一婦人一少女,相對而坐,小姑娘一直拿眼睛瞟婦人手上的珠釧。

  貴為一國太后的婦人,氣態雍容,對此不以為意,抬起白藕一般的手腕,晃了晃手釧,笑問道:「認得?」

  少女搖搖頭,說了句怪話,「必須假裝不認識,就算沒見過了。」

  南簪很清楚這個小姑娘的性格,瞧著大大咧咧,實則焉兒壞著呢,便繼續問道:「余氏家藏沒有這樣的東西,咱們大驪的乙字寶庫裡邊也沒有?」

  上柱國餘氏,在大驪官場不顯山不露水,名義上只是管著地方官營絲綢、茶務,家族歷史上,既無名相,也無名將。

  不過撇開第一檔的袁曹關三家大姓,不提面子,只論底蘊和裡子,余氏其實跟天水趙氏和紫照晏家差不多,扶風丘氏和鄱陽馬氏反而不如餘氏,不過這些內幕,就真的只是內幕了,沒幾個大驪官員敢說自己摸清楚其中的脈絡和深淺。

  至於大驪朝廷的乙字寶庫,是一處戒備森嚴的禁地,便是婦人這般的身份,別說進去,找人問詢都是犯禁的事情。

  餘瑜臉色複雜,使勁搖頭,「沒法子啊,崔國師敲打過我們幾個,誰都不允許使用此物,不然就連這一世的記憶都被抹掉,變成個白癡。聽袁化境說,早些時候有個不聽勸的可憐蛋,屬於地支一脈修士的元老,是我的前輩呢,就因為私底下找尋到了一顆珠子,然後就被崔國師親自收拾了,下場很慘的。」

  小姑娘拍了拍「戌」字腰牌,「本來就是他的東西,我屬於補缺,要是他不明知故犯,我如今估計還在家學女紅刺綉哩。」

  南簪假裝頭回聽說此事,笑道:「你是兵家修士,哪怕不頂替此人的地支位置,你也會去真武山或是風雪廟修道。」

  南簪玩笑道:「如今我們大驪的國師位置,已經空懸數年之久,你不用這麽緊張,何況崔國師對你們幾個,一直器重有加,是格外寄予厚望的。」

  小姑娘唉聲嘆氣,可憐兮兮道:「官場上,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當然也懂,可問題在於崔國師不在了,他還有個衣錦還鄉的隱官師弟啊。太后娘娘,你是不知道,我們幾個,被那個隱官大人在京城,給往死裡教訓了幾頓,一個個被他收拾得可慘可慘了,慘不忍睹,如今我們都有心理陰影了!」

  南簪瞬間臉色微白,倒不是餘瑜的言語,大逆不道,犯了什麽官場忌諱,而是現在婦人一聽到那個隱官的稱呼,她就頭疼。

  餘瑜見狀不妙,立即乖乖閉嘴。

  南簪下意識輕輕摩挲著手上的珠串,臉色陰晴不定。

  余瑜知道陳平安曾經走入皇宮,只是發生了什麽,哪怕她是地支一脈修士,依舊不得而知。

  能夠假裝不知道某些不該知道的事,就是一門學問。

  上次陳平安帶著小陌一起入宮,去跟大驪太后南簪見面,是為了跟「陸絳」索要那份本命瓷碎片。

  當時婦人手上戴著這串山上秘制的手釧,每一顆珠子都是價值連城的「靈犀珠」。而這種寶珠,因為能夠讓人記起前世回憶,一顆即一世,練氣士凝神坐定,按照道訣,摩挲此珠,收斂心神芥子一粒,就可以靈犀一點通,跨越光陰禁制,身若彩鳳雙飛翼,心神翩躚於一部記錄前世畫卷的光陰畫冊當中,前世記憶深刻的場景,那一頁畫卷就會五彩繽紛,與真相無異,某些記憶淺淡的人事,一頁畫卷色彩隨之淡化,記憶模糊的,畫面枯墨淡筆,只剩下個輪廓。

  南簪幽幽嘆息一聲,擠出一個笑臉,只是一想到這趟離京,極有可能,要碰到那個得勢便猖狂的泥瓶巷賤種,她就又臉色陰沈下去。

  幾乎任何一座底蘊深厚的宗門都會常備此物,哪怕是白玉京,都不例外。

  為的就是能夠將一些兵解離世的祖師爺,不惜大海撈針,從茫茫世俗紅塵中找到這一世,再將其接回山上,重續道緣,若是可以記起前世記憶,修行路上,自然事半功倍。白玉京紫氣樓的姜照磨,桐葉宗的於心,都是這種情況。

  所以靈犀珠一向是有價無市的珍稀存在,一經現世,都是修士必須爭奪的,不惜一擲千金,開出天價,或者乾脆就是大打出手。故而這種山上寶物,不管誰留在手上,都屬於有備無患,絕對不會沒有用武之地。因為那些自家寶庫無此物的仙府,不管是無緣,還是沒錢,遇到急需一顆靈犀珠幫助某位「祖師」開竅的時候,就得跟有靈犀珠的門派去求了,這就是山上香火情的重要性。

  而南簪的手釧,串起的靈犀珠,有十二顆之多。除了被她用掉的幾顆,其餘絕大多數蘊藏記憶的寶珠,先前都被陳平安身邊那個道號「陌生」的扈從,以淩厲劍光消磨殆盡,淪為……廢物。

  但是南簪也吃不準一事,似乎其中兩顆靈犀珠,雖然同樣寶光黯淡,但好像只是被那個「陌生」施展了一種劍術禁制?

  憑藉一顆寶珠,記起的,只是前世前身的一部分人事,都是那些相對刻骨銘心、記憶清晰的畫卷,如果上輩子是得道之士,遇到和走過的修行關隘,在靈犀珠的幫助下,自然不會忘卻,所以此舉才能夠成為一條沒有後遺症的登山捷徑。

  那個這些年給大驪太后駕車的老車夫,以心聲提醒道:「得小心元嬰境瓶頸遇到的心魔了,如果真是那個姓陳的,你這輩子就別想著躋身玉璞境了。」

  老車夫的真實身份,是遠古神靈,雷部斬勘司主官。

  老人繼續說道:「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

  南簪眼睛一亮,微笑道:「謝過前輩提醒。」

  老人說道:「沒啥,是一本神魔志怪小說上邊寫的句子,瞧見了,覺得有幾分道理。早年在山下市井很暢銷的,價格還便宜,銷量不比陳憑案是主人公的那本山水遊記差。」

  南簪忍住駡人的衝動。

  餘瑜又變成那個傻憨傻憨的神色模樣。

  南簪察覺到車廂內的凝重氛圍,收拾好複雜心緒,看似漫不經心問道:「餘瑜,你們都是從乙字秘庫裡邊,找尋合適的寶物。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些有無事牌的刑部供奉修士,各自憑藉軍功,可以與刑部換取等價的寶物,刑部官員都是從各色天材地寶堆積成山、品秩卻相對低一籌的丙字寶庫挑選?」

  照理說,肯定還有一個更為深藏不露的「甲」字庫。

  餘瑜神色玩味,看著太后娘娘。

  南簪自知失言,「當我沒問。」

  餘瑜咧嘴一笑,「太后娘娘,這件事,倒是沒什麽不可以說的,不犯忌諱。崔國師曾經跟我說啦,如果以後有人當面問起,就告訴她答案。」

  南簪臉色慘白無色,虧得婦人本就肌膚白晰,才不是那麽顯眼。

  餘瑜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婦人,然後給出那個答案,「大驪王朝的甲字庫,是我,是你,是我們,是所有的地支一脈修士,是太后娘娘所在的大驪宋氏宗室成員,是所有山上的譜牒修士,一位位山水神靈,更是……」

  停頓片刻,小姑娘眼神堅毅,沈聲道:「更是詳細記錄大驪王朝戶口版籍的每一本黃冊,每一個大驪王朝的普通百姓。是詳細記錄地籍的每一本魚鱗冊,每一寸大驪山河國土。」

  南簪默然。

  餘瑜笑了笑,輕輕呼出一口氣,少女開始閉目養神。

  哈哈,只是學國師崔瀺說話而已,就累得不行!

  ────

  披雲山,松蔭濃郁的讀書處,山君魏檗合上那本分量極重的冊子,單手托腮,以拇指輕輕敲擊耳邊的那枚金色耳環,在猶豫神號自擬一事。

  落魄山的藩屬山頭之一,拜劍台,小陌稍稍放心幾分,謝狗正在和那個擔任編譜官的白髮童子,與被她們奉為盟主的郭竹酒,竊竊私語,好像在一起商量大事。至於山門口被挑釁一事,謝狗已經完全拋之腦後,沒事人一樣。小陌內心微動,移步離去。

  大驪京城,一個叫曾掖的青年修士,年紀輕輕的五島派掌門,打算按照陳先生在信上的指示,先去一家據說報上他名號就不用花錢的仙家客棧落腳,再去人云亦云樓外的小巷,找一對叫劉袈和趙端明的師徒。

  老廚子宅子那邊,喝過酒,搖搖晃晃的陳平安只帶著小陌,悄然離開落魄山,來到小鎮的泥瓶巷祖宅。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8-1 13:58:35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9-2 15:40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有失遠迎

  今天魏檗來到落魄山竹樓這邊,陳山主說有要事相商,有勞魏山君來這邊一趟。

  陳平安在崖畔石桌旁起身相迎,笑道:「老廚子讓我幫忙捎句話,能不能在披雲山那邊買塊地,入夏好去那邊避暑。」

  魏檗疑惑道:「就為了這個?」

  這種小事,何必專門把自己喊過來。

  原來魏檗在披雲山僻靜處置別院一處,建築精巧,一路迤邐如長卷,其中山君讀書處,有盧氏王府舊邸兩老松移植於此,樹蔭濃密如松棚,在樹下遠眺,每逢白雲起於山腳,群峰俱失,僅餘南方落魄、仙都等地僅露髻尖而已,宛如一幅米家山雪景圖。書堂外有藕花一塘,荷葉亭亭,酷暑時節在這裡停舟,投二三西瓜入水,然後就可以午睡,香氣染衣,做過白日夢,撈瓜登岸,剖而食之,如冰窖中物,宛如人間無三伏。

  陳平安笑著開門見山道:「當然還有正事,按照我先生的說法,你們五位寶瓶洲山君的神號,其實可以自擬神號,當然最後還需要文廟那邊點頭認可,才作數。你和晉山君這邊,有沒有想法?如果有,可以早做準備,我就提前跟先生,還有茅師兄,打聲招呼,回頭在文廟那邊議論此事,興許可以幫上一點小忙。」

  魏檗有些意外,「文廟那邊好像沒有說這件事。」

  事實上,封正五岳、贈予神號一事,文廟暫時還沒有對外泄露任何消息,只是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文廟至今一個字不提,不代表浩然山巔沒有得到小道消息。都說寶瓶洲五岳山君即將擁有神號,外界傳得有鼻子有眼的,但是文廟始終沒有跟他們幾位山君打招呼,中岳山君晉青就曾專門飛劍傳信至披雲山,詢問此事,在信上說你跟陳平安熟悉,陳平安又跟文廟關係好,讓他幫忙確定一下,如果真有這檔子事,你就不用回信了,他晉青好早做準備,打算大辦一場夜遊宴。如此一來,魏檗都沒辦法假裝沒有收到這封信,回了一封,說自己忙,陳山主更忙,關於這件事的真假,晉山君要麽自己跟陳山主詢問,要麽另尋門路打探消息。

  「你們要是不提這茬,文廟那邊也不會說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陳平安笑道:「由文廟頒布五岳、大瀆神號,是禮聖在上古時代訂立的規矩,後世沿襲已久,就給當作一條不可更改的金科玉律了,其實在文廟檔案那邊,不是這麽記錄的,我們不仔細翻查檔案,就根本不知道山君、大瀆公侯其實可以自己擬定神號。」

  魏檗沈默片刻,與陳平安作揖致謝。

  哪怕外界都傳他魏檗和披雲山,與落魄山關係好到穿一條褲子。

  只是這等大事,跟陳平安關係再好,朋友間再不見外,也得正兒八經道個謝。

  陳平安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起來,「事情緊急,文廟那邊催的急,所以我就擅作主張了,與先生說你覺得『夜遊』神號就不錯,先生也覺得確實好,屬於衆望所歸,長久以往,對整個北岳地界的山水氣運,裨益極多,只說將來整個浩然天下的練氣士,他們嘴上言語提及披雲山,或是心中起念,又或是山水邸報上邊的文字,次數會越來越頻繁……」

  魏檗臉色鐵青,忍住破口大駡的衝動,不等陳平安說完,魏山君猛地一摔袖子,劈啪作響,就要返回山君府。

  披雲山得趕緊傳信文廟,就說除了「夜遊」,隨便給什麽神號都可以。

  陳平安趕緊一把拽住魏檗的骼膊,強行挽留下魏山君,笑道:「魏山君咋個還急眼了,修心養性的功夫沒到門不是?」

  魏檗咬牙切齒道:「非要我丟臉丟到文廟和中土神洲才高興?」

  陳平安有幾分心虛,可能事實上,寶瓶洲鼎鼎大名的北岳夜遊宴,如今連青冥天下都有所耳聞了。

  何況有個看熱鬧不嫌大的陸沈在,以陸掌教的一貫脾氣,這趟返回白玉京,肯定會幫忙揚名。不行,得提醒陸沈一聲,可別連累自己被魏檗誤會了。

  陳平安拉著魏檗一起坐在桌旁,「真就這麽反感『夜遊』?」

  魏檗冷笑道:「你說呢?」

  陳平安說道:「一拳就倒二掌櫃,遠看是阿良近看是隱官,諸如此類的說法、綽號,一大籮筐裝不下,你看看我,多學學我。」

  魏檗嗤之以鼻,「做人是不能死要面子,但是也不能死不要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真不再考慮考慮?書上可是說了,大喜之時不可輕易許諾他人,大怒之時不宜答覆他人,我覺得這兩個說法,很有道理。」

  魏檗說道:「免談。你要是沒事,我就回了,別覺得我閒,文山會海不是開玩笑的,不談山外的北岳地界,只說山君府二十四司,我每天都要連軸轉參加議事。」

  陳平安說道:「我之前答應禮聖,要給出一份詳細的策略。這段時間除了自己的修行,幾乎全部心思都花在這件事上邊,已經寫了將近三十萬字,稍作修改,就會送往文廟。署名可以加上你,如此一來,披雲山這邊自擬神號,文廟通過的可能性會大上幾分。」

  魏檗臉色和緩幾分,「免了。文廟那邊又不是傻子,我這種濫竽充數的勾當,只會貽笑大方。」

  陳平安笑道:「你傻麽,真要添加魏檗的名字,你能不親自動筆寫個幾萬字?」

  魏檗好奇道:「寫什麽?」

  陳平安說道:「之後我把那份初稿給你看看,你要是願意動筆,就爭取在一旬之內寫完,到時候就由你交給文廟,收信人就寫經生熹平好了。如果覺得沒什麽可寫的,又不願意在末尾增添自己的名字,就把初稿還給我。最好,我再勸你一句,真就最後一句,關於披雲山獨占『夜遊』,我,先生,還有陸沈,我們三個都覺得很好,沒有之一。」

  魏檗點點頭,「我先看過初稿再做決定。」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三本厚厚的冊子,「帶回去看,記得小心保管。」

  魏檗將三本冊子收入袖中,點頭道:「還有事嗎?」

  陳平安笑道:「皇帝陛下近期可能要微服出京,走一趟豫章郡采伐院,到時候我會去那邊看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番茄小說魏檗猶豫了一下,說道:「陛下比預期提前出京了,這會兒估計都已經進入禺州地界。」

  陳平安說道:「知道了。我自己趕過去,就不拉上你一起了。」

  等到魏檗返回披雲山,落魄山的後山小路上,與青衫陳平安同行的,還有一個魁梧青年模樣的鬼物,好不容易重見天日,它覺得在這牢獄外「陽間」的每一次呼吸都得好好珍惜。

  它正是蠻荒那座仙簪城的副城主銀鹿,被陳平安拘拿了一魂一魄關押起來,這些時日一直在勤勤懇懇書寫蠻荒密事,可謂絞盡腦汁,任勞任怨,楞是被銀鹿寫出了一部「鴻篇巨制」,當然銀鹿為了湊字數,也是沒花心思,寫了不少雞毛蒜皮的廢話,虧得那位年輕隱官不計較,反而對一些銀鹿覺得一定會被對方刪除的細節,頗為贊賞。

  一來魂魄不全導致修為暴跌,再者就算修為還在巔峰,又能如何,在這個將仙簪城打成兩截的年輕隱官這裡,銀鹿是怎麽諂媚這怎麽來,沒走幾步路,銀鹿就把這輩子積攢下來溜鬚拍馬的詞語給抖摟乾淨了,就像此刻就說隱官大人的道場,真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好地方。

  聽的人,毫不尷尬,就由著銀鹿在那邊噁心人。

  這就導致銀鹿自己逐漸尷尬起來,實在是技窮了,也確實有點膩歪。

  銀鹿小心翼翼說道:「隱官大人,說句肺腑之語,我這鬼物姿態,每走一步,都怕汙賤了這方青山綠水。」

  陳平安微笑道:「哦?那就回去待著?」

  銀鹿一時語噎,再不敢廢話半句。

  雙手籠袖的陳平安伸出一手,手腕一擰,骼膊上便搭了一把名為「拂塵」的拂塵。

  銀鹿見到此物頓時心一緊,顫聲道:「隱官大人,不如我還是回了吧。」

  委實是吃牢飯這些日子裡,銀鹿苦不堪言,陳平安這厮隔三岔五就去查閱那本書的進展,每次悄無聲息出現在伏案寫作的銀鹿身後,一言不合就抬起手,手持青磚,一板磚砸在銀鹿的腦袋上,次次打得銀鹿七葷八素,抱頭滿地打滾。陳平安只有偶爾看到銀鹿所寫書頁,入了法眼,才會將那塊青磚放在書案一旁,提醒銀鹿,寫的不錯,逃過一劫。

  陳平安微笑道:「難得出來透口氣,就這麽緊急回去待著,是不給我面子?」

  銀鹿低頭哈腰,趕忙澄清道:「只是擔心被外人瞧見,誤會與鬼物厮混在一起,丟了隱官大人的面子。」

  陳平安說道:「真不知道那枚道簪的主人,還有你們歸祖師,見到你們這些徒子徒孫,會作何感想?」

  銀鹿嘆了口氣,「想必會不忍直視,眼不見心不煩吧,就算路過了仙簪城,都不樂意去城內坐一坐。」

  仙簪城的開山祖師,歸靈湘,女修無道號,她也是那枚遠古道簪的第二任主人。

  第二代城主,道號「瓊甌」的鬼物,真身竟是一隻蚊子,她長久隱匿在黃泉路上,那把拂塵就是她用來避開酆都鬼差視線的傍身至寶,只是得手兩千年,老嫗始終未能將其大煉,否則早就從陰間重返蠻荒了,去爭一爭王座位置。

  然後就是當時走出畫卷、再被師父瓊甌坑了一把的大妖烏啼,按照仙簪城的譜牒輩分,它也是銀鹿的祖師爺。

  之後是被刑官豪素砍掉頭顱的當代城主,飛升境修士玄圃。

  萬年以來,蠻荒最高地,不是托月山,而是仙簪城。

  結果等到身邊這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走了趟蠻荒天下,就都沒了「最高」一說,故而如今最高的,變成了那座劍氣長城。

  手上這把拂塵,屬於當之無愧的山上仙兵重寶,紫色木柄,三千多根雪白絲線,銜一枚小金環以綴拂子。

  陳平安打算將拂塵贈送給飛升城祖師堂。

  銀鹿壯起膽子問道:「隱官大人,先前路過門外的修士,與我打了個照面,是什麽來頭?」

  陳平安換手挽拂塵,「叫陸尾,仙人境瓶頸的陰陽家,來自中土陸氏,算是我的半個老鄉。舊賬新賬一筆糊塗賬。」

  銀鹿噤若寒蟬,當然不是什麽陸尾和中土陸氏的名頭,而是年輕隱官手上的那把拂塵,讓銀鹿越看越扎眼,難道那位被自家師尊說成是窮盡造化的太上祖師瓊甌,莫非也遭了毒手?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要是與中土陸氏為敵,會怎麽做?」

  盡整些虛頭巴腦的,銀鹿覺得光是跟這個年輕隱官閒聊,就老費勁了,只是他都這麽問了,銀鹿只得認真思考這種混帳問題,思量片刻,試探性說道:「我就算在仙簪城,也對中土陸氏久聞大名,跟他們不對付,豈不是等於跟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為敵?換成我,就找個地方躲起來,必須得是那種能跟陸氏掰手腕的大靠山,若是那種死仇,被陸氏追殺,我就去十萬大山,與桃亭前輩為伍,好歹能夠留下一條性命。當然,隱官大人是無所謂的,換成陸氏頭疼才對。」

  陳平安不置可否,說道:「你別跟著了,自己散步去落魄山的前山,記得別離開山門太遠,否則後果自負。」

  銀鹿哪敢自己隨便亂逛,畢竟是陳平安的道場所在,別說擔心一句話說錯了,銀鹿都要擔心自己離開陳平安身邊之後,走在去前山的路上,興許一個眼神,一個臉色,不討誰的喜了,不遂誰的心意了,就會被當場打殺。銀鹿思來想去,小心起見,還是待在陳平安身邊比較穩妥,只是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畢竟在仙簪城,都是別人拍他的馬屁,哪裡需要他這個具體管事的副城主審時度勢,字斟句酌?

  陳平安說道:「入鄉隨俗,客隨主便,這點道理都不懂?」

  銀鹿心中悲苦萬分,陳平安你要這麽說,我可就沒話說了。

  你去仙簪城,咋個就不講一講客隨主便呢?

  這一路走來,涼亭座座,光是亭子的名稱,就讓銀鹿大開眼界。

  翼然,高坐,雲中,月滿,虛心,雨下,八風……

  名字最長的,是一座「長生長樂放眼看青山同不老」亭,名字最短的,更有意思,「亭」亭。

  視線中出現一棟宅子,白牆黑瓦掩映在竿竿綠竹中,陳平安收起拂塵,說道:「去吧。」

  銀鹿只得打了個稽首,「謹遵隱官法旨。」

  落魄山的後山這邊,有一對年紀輕輕的曹氏子弟在此修行和習武。

  大門敞開,少女正在院內演武場走樁練拳,陳平安還是站在門口,輕輕屈指敲門,少女走完一趟拳樁,瞧見那位山主,她顯然還是很緊張。

  這是雙方第三次見面。

  第一次是她陪著自家公子去竹樓那邊覲見陳山主,其實沒聊幾句。

  上次是陳山主親臨此地,甚至還為曹鴦教拳一場,切磋過後,曹鴦輸得心服口服,事後反復琢磨,讓少女武夫受益匪淺。

  就在曹鴦手足無措的時候,曹蔭快步走出書房,下了臺階,作揖道:「陳先生。」

  陳平安笑道:「鳳生,聽說梧桐躋身五境了,就來這邊給道個賀,不會久留,稍坐片刻就走,不打攪你們的修行。」

  眼前少年,是上柱國曹氏偏房子弟,名蔭字鳳生,更是一位觀海境瓶頸的劍修,絕對當得起少年天才一說。

  也就是曹氏不願少年成名太早,否則曹蔭早就揚名大驪了。至於小名梧桐的曹鴦,少女剛剛躋身五境。既歸功於陳山主的親自教拳,也要由衷感謝朱先生這段時日的經常來此餵拳。尤其是陳山主上次在演武場,一口氣給曹鴦演練了四十多個樁架、拳招,簡直就像給曹鴦打開了一扇嶄新武道天地的大門。

  所以由不得曹鴦不緊張,如今再見陳山主,何止是敬若神明?

  陳平安步入正廳,曹鴦很快端來茶水,手都是抖的,陳平安假裝沒看見,與曹蔭聊了些修行近況,等到少女將茶杯放在一旁花幾上,這才轉頭笑著道了一聲謝,曹鴦綳著臉,勉強擠出個笑容,少女額頭布滿細密汗水,輕輕走到曹蔭身旁,她沒有就坐,豪閥世族裡邊的禮儀規矩,不會因為到了家族之外就會懈怠。曹蔭也曾勸過她,在落魄山這裡不用那麽計較,只是不管用,說不動,少年只得作罷。

  在這邊,陳平安問過了他們的修行事,就只是與曹蔭拉家常聊閒天,聽多了平常話,久而久之,曹鴦也就隨之放鬆了。

  銀鹿與年輕隱官分道揚鑣,獨自走在路上,戰戰兢兢,看那架勢,生怕踩到道路上的一片落葉。

  然後銀鹿就在小路盡頭,瞧見一個古怪的黑衣小姑娘,兩條疏淡眉毛,斜挎棉布包,肩扛金色小扁擔,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她在山間小路上蹦蹦跳跳,雙方打了個照面,幾乎同時停下腳步,銀鹿沒了仙人境修為,但是眼界還在,發現對方好像就只是一頭下五境的小水怪,銀鹿稍稍心定幾分,倒是那丫頭片子身上的黑色法袍,品相不俗,只是銀鹿一有這個念頭,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想啥呢,找死嗎?

  那個黑衣小姑娘怯生生停步後,就稍稍挪步,走向路邊,然後默默側過身,就跟面壁思過,罰站一般。

  雖說郭姐姐傳授過江湖經驗,遇到事情不要慌,要立馬跑路。可是小米粒覺得自己在巡山,沒道理如此露怯。

  銀鹿其實也心慌,生怕這頭小水怪,是哪位落魄山仙君的身邊侍女,端茶遞水的小丫鬟之類的,或是丹爐燒火的童子。

  所以銀鹿儘量讓自己的臉色更加慈祥和藹,微笑道:「我叫銀鹿,是隱官大人帶來落魄山的練氣士,你是?」

  周米粒如釋重負,轉過頭,笑容燦爛道:「是這樣啊,銀鹿仙長你好,我叫周米粒,米粒的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是山主老爺欽點的巡山使節,小官,哈哈,米粒小的芝麻官哩。」

  銀鹿一楞,巡山使節,啥玩意兒?落魄山還有這種官職?不過既然是年輕隱官欽點的,銀鹿就愈發笑容和善,緩步向前,雙手負後,一邊走一邊解釋道:「原來是負責巡山的周道友,我剛剛與隱官大人散步至此,隱官大人念我初來駕到,人生地不熟的,就讓我自己隨便逛逛,去前山那邊看看。」

  周米粒咧嘴一笑,趕緊閉上嘴巴,提醒自己笑不露齒,挺直腰桿,清清脆脆說道:「這敢情好,我給銀鹿仙長帶路!咱們落魄山,所有的大道小路,我熟得很嘞。」

  銀鹿一番權衡利弊,覺得可行,帶著這個腦子好像不太靈光的小姑娘一起,也好表現得自己平易近人些,給那撥落魄山仙君們的第一印象,不至於太糟糕,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一大一小,路過山間形制各異或樸拙或精緻的涼亭,小米粒滿臉雀躍,一一為銀鹿仙長介紹起那些涼亭名稱的由來,順便誇一誇自家山主老爺的取名功底之深厚,銀鹿當然不敢不附和,期間小米粒伸出手,詢問銀鹿仙長要不要嗑瓜子,銀鹿低頭一看,啞然失笑,便婉拒了小姑娘的好意,小米粒撓撓頭,也不好獨自嗑瓜子,便放回袖子。

  高處,一處名為如夢令的八角攢尖涼亭內,黃帽青鞋的小陌,斜靠亭柱,懷捧綠竹杖,臉色溫柔,看著那個嘰嘰喳喳說不停的黑衣小姑娘。

  一旁貂帽少女怒氣衝衝道:「好傢夥,這個銀鹿,給臉不要臉,小陌小陌,要不要我去教訓教訓它?」

  小陌輕聲說道:「用不著。你就別妨礙小米粒的待客了。」

  謝狗委屈道:「我是見不得小米粒受委屈嘛。」

  先前小米粒在竹樓那邊,數崖外過路白雲一朵朵的時候,郭竹酒曾經帶著謝狗和白髮童子,一起惡作劇,早早御風雲海中,三顆腦袋「飄蕩」在白雲上,一起抬頭朝崖畔翻白眼做鬼臉,果然把小米粒給嚇了一大跳,然後她發現真相後,開心得很,捧腹大笑,樂不可支。

  小陌笑道:「你別再去玉液江水府嚇唬那位水神娘娘了,下不為例。」

  那位本就每天擔驚受怕的玉液江水神娘娘,先前水府「鬧鬼」,雞飛狗跳,愈發鐵了心要更換地盤,只要能夠離開落魄山周邊地界,哪怕降職補缺都沒問題。

  謝狗轉頭看了眼小陌,她心中暖洋洋的,悄悄挪步再挪步,歪著腦袋,想要靠向小陌的肩頭,小鳥依人,相親相愛。

  結果被小陌伸手擋住腦袋,不讓她得逞。

  謝狗踮起腳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臉蹭了蹭那只溫暖的手掌,小陌收回手,輕輕嘆息一聲,自家公子和朱先生,真不是坑自己嗎?

  謝狗已經心滿意足,說道:「流霞洲那個荊蒿,還有那條叫白登的小蛟,已經跟陳靈均混得很熟了,在小鎮騎龍巷那邊已經喝了好幾頓酒,陳靈均怎麽不直接帶他們上山。」

  小陌笑著解釋道:「因為上次下山,屬於偷摸出去,景清怕在公子這邊漏了馬腳,就跟荊蒿、白登商量好了,雙方先假裝在小鎮那邊初次相逢,再來這裡做客,如此一來,非但不用挨訓,之後他領著兩位高人上山,說不定還可以被公子表揚幾句。」

  謝狗揉了揉眉頭,「這個陳靈均,是真心覺得陳平安什麽都不知道,還是假裝的?」

  小陌眯眼微笑道:「不用懷疑,景清是真心這麽覺得的,公子也一定會假裝事先不知情。」

  謝狗收回視線,「說來就來,陳靈均剛剛從小鎮那邊動身返山了。」

  早年在騎龍巷那邊,賈老神仙曾經一次,在酒後吐真言,喝高了,就坐在桌底下,目盲老道士扯開嗓門,竪起兩根大拇指,說除了山主之外,他最佩服兩個人,一個是山上的右護法周米粒,還有就是喜歡下山來小鎮這邊逛蕩的陳靈均,一個在山上,一個在山外,他們倆,正是我們落魄山安撫人心的大功臣,其餘神仙,哪怕是當大管家的朱老先生,都得靠後……

  不可謂不真知灼見。

  謝狗突然問道:「如果剛才銀鹿管不住念頭,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起了心思,還不知收斂?」

  小陌淡然道:「那我就送它去見它的師尊玄圃。」

  謝狗疑惑道:「你家公子會由著你出手?」

  小陌笑道:「我家公子把銀鹿放出來,本就是讓銀鹿自求生死。」

  謝狗恍然道:「這傢夥,運道不錯。」

  道路上,銀鹿仙長陪著那個小姑娘,看樣子聊得還挺投緣。

  小陌說道:「才是起步,道阻且長。」

  謝狗小聲嘀咕道:「讀書人,心都髒。」

  背靠亭柱的小陌站直身,謝狗察覺到小陌的氣機變化,趕忙找補,給自己打圓場,笑哈哈道:「好話,絕對沒有不好的意思!」

  小陌率先走下臺階,「白景,我覺得朱先生有句話說得對,天底下沒有絕對好或是絕對壞的性格,都是雙刃劍。」

  謝狗使勁點頭,蹦跳著下了臺階。

  朱老先生,說啥都對。

  畢竟是一個視容貌如糞土的男人。

  今天青衣小童一大早就下山,大搖大擺去了趟騎龍巷,雙手負後踱步進了壓歲鋪子,看一眼掌櫃石柔,嘆一口氣,擺起山上前輩的譜,撂下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言語,「冥頑不靈不求上進,都懶得說你了。」

  一向跟石柔親近的小啞巴,立馬就不樂意了,直接跟陳靈均吵起來,陳靈均吵了幾句覺得沒意思,不與毛頭孩子一般見識,走去隔壁,如今賈老哥不在店鋪,高升了,從一個小小騎龍巷的鋪子掌櫃,成了一艘跨洲渡船的二管事,少了個絕佳酒友,陳靈均就有點寂寞,進了草頭鋪子,以半個師叔的身份自居,提點田酒兒幾句修行事,然後離開騎龍巷,去主街那棟酒樓,擺了一桌,等著青宮太保和躁君兩位道友,來這邊相約喝個早酒。

  喝過一頓早酒,陳靈均帶著他們一起進山。

  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陳靈均發現小米粒正坐在桌旁喝茶,她對面坐著個陌生面孔的客人。

  至於仙尉道長,還是老樣子,坐在門口竹椅上,看一本換了書面的書籍,鄭大風那個憊懶貨,估摸著還在睡覺做春夢呢。

  陳靈均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晃了晃袖子,「小米粒啊,來客人了。」

  小米粒趕忙起身,與他們打過招呼,就去燒水煮茶,小姑娘開開心心,有的忙了。

  道號躁君的白登,在小鎮那邊待了幾天,這會兒已經懵了。

  雖說山上山下,仍然涇渭分明,但是白登還是通過與青衣小童的酒桌攀談,知曉了這座驪珠洞天的一點內幕。

  才知道原來三千年前,那場斬龍一役的落幕地,就在這裡!

  而如今世間的唯一一條真龍,東海水君王朱,她就發跡於那條泥瓶巷。

  難怪當白登獨自行走在福祿街和桃葉巷,既覺得陰氣森森,寒意凍骨,又覺得如墜油鍋,大火烹煮魂魄,導致他一顆道心不穩。

  按照陳靈均的說法,以前西邊大山裡邊,還有個龍泉劍宗,如今搬遷去北邊了,上任宗主阮師傅,是玉璞境的兵家聖人,如今又多出幾個玉璞境,其中現任宗主劉羨陽,四十歲的劍仙,這傢夥跟自家老爺是發小,跟自己也是好哥們,輩分嘛,各算各的……

  此地只是七十二小洞天之一啊,就已經這般駭人膽魄了嗎?

  白登尚且如此「步步為營」,作為飛升境大修士的荊蒿,自然可以看出更多端倪,更是驚懼萬分。

  杏花巷的馬苦玄,泥瓶巷的顧璨,有小道消息說是白也半個弟子的福祿街趙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的子孫,桃葉巷的謝靈……

  一個個名聲鵲起的年輕一輩修士,他們就擁擠在這麽一塊巴掌大小的小鎮裡邊?

  一襲青衫長褂,陳山主不知何時,就坐在落魄山霽色峰這條主道的臺階頂部。

  站起身,一步跨出,徑直來到山腳,陳平安與陳靈均微笑道:「來客人了?你的朋友?」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有點心虛,只是在新朋友身邊,不能顯露出自己在家中的在酒桌那邊,可是把牛皮都吹出去了的,作為落魄山的元老,尤其在自家老爺這邊,說話很管用,面子,杠杠的!

  可事實上,陳靈均心知肚明,在落魄山上,地位還不如暖樹她們幾個小笨蛋呢。

  只是喝了幾頓酒,陳靈均吹噓自己的江湖履歷,甚至吹噓自己跟魏山君的拜把子兄弟情誼,只是唯獨在酒桌上,從不說自家老爺的事跡。

  好像你們知道是最好,你們如果暫時還是不知道,那你們就以後自己去知道。

  陳平安揉了揉青衣小童的腦袋,「既然是你的朋友,就是落魄山的朋友了,先在這邊喝過茶,我們再上山一敘。」

  陳平安這才轉頭望向兩位客人,笑道:「兩位道友,有失遠迎。」

  陳靈均後知後覺,才記起一事,能讓自家老爺主動出面迎接的貴客,沒幾個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這麽一想,陳靈均心裡邊便有些空落落的,覺得剛認識沒幾天的朋友,不該這麽帶回落魄山,勞煩自家老爺親自待客。

  陳平安在說客氣話的時候,心聲言語卻是極不地主之誼了,「荊蒿,聽說過,一個都不敢離開流霞洲往南走的飛升境修士,如果今天不是陳靈均帶路,你就算來了落魄山也沒意思,反正誰都不求誰什麽,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以各自敬而遠之。」

  「白登,以後你可以登上一艘夜航船,那邊有位你的故友,與你當下的狀態差不多,他就是那個曾經道上斬白蛇的泗水亭亭長,如今是夜航船中四城之一的垂拱城城主。」

  荊蒿臉色一滯,很快恢復如常,立即以心聲笑答道:「陳隱官光明磊落,快人快語,這趟落魄山之行,今天就算吃了閉門羹,都無所謂了。」

  白登臉色晦暗不明,壓下心中憤懣,忍住掉頭就走的衝動,以心聲說道:「有機會一定去見見此人。」

  比起陳平安與荊蒿的那番言語,聽在耳朵裡的白登覺得還能接受。

  不管心情如何,荊蒿與白登,此刻都對那個青衣小童刮目相看。

  陳靈均聽不著陳平安與兩個道友的心聲言語,只是自顧自以心聲說道:「老爺,我保證下不為例啊。」

  陳平安說道:「我可信不過你,再給你兩次『下不為例』的機會。」

  一聽這個,比啥安慰言語都管用,陳靈均立即重新精神抖擻起來,眉宇間的陰霾一掃而空。

  哈,果然只要老爺在山上,自己就有人撐腰。

  陳靈均屁股挨了一腳踹,轉頭望去,是那個吊兒郎當的鄭大風,他手裡拎著一隻水壺,嬉皮笑臉道:「來朋友了?是那心心念念的白忙和陳濁流?」

  陳靈均雙臂環胸,沒好氣道:「不是!」

  年輕車夫白忙,跟窮書生陳濁流,都是北俱蘆洲人氏,那倆窮光蛋,雖說分別之前,陳靈均都留了一筆神仙錢給他們當跨洲遠遊的路費盤纏,好來寶瓶洲這邊找自己敘舊,不過陳靈均覺得就他們倆那花錢如流水的德行,估計懸。

  陳平安瞬間眯起眼,望向山間道路盡頭那邊,一個屬於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另外一個,不認識,但是與前者並肩而行,竟是一身氣象絲毫不落下風。

  陳清流。

  至於與陳清流同行之人,身份暫時不明。

  小陌隨之出現在山門口,還有神采奕奕的貂帽少女,輕輕搓手,躍躍欲試。

  白登只是看了那緩行道上的青衫男子一眼,霎時間便覺得肝膽欲裂,出乎一種本能,只想跪地磕頭。

  荊蒿更是神色尷尬,就像被主人抓了個正著的梁上君子。

  陳靈均順著衆人視線,轉頭一看,嗯?再定睛一看,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起來,摔著袖子,大步前行,一個蹦跳起來,高高舉起手掌,與那久別重逢的好兄弟,重重擊掌。

  這一幕看得荊蒿與白登俱是眼皮子直顫。

  陳靈均雙腳落地,就是一記猴子摘桃。被滿身窮酸氣的書生伸手擋住,結果還是被陳靈均擰轉身形,一腳橫掃腰部。

  陳清流拍了拍衣衫,陳靈均收回腳,點點頭,「好兄弟,是個聽勸的,沒有把錢都花銷在青樓裡邊。」

  荊蒿知道陳靈均與那位斬龍之人關係很好,卻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關係會這麽鐵,他現在都想補救補救,給青衣小童磕幾個頭。

  白登已經渾然不覺,接連後退數步,撞翻了身後長條凳都不自知。

  陳靈均雙手叉腰,「我剛想著你這傢夥是不是光顧著自個兒喝花酒,就忘了好兄弟了。」

  被那窮書生埋怨道:「老弟你說什麽屁話,等會兒自罰三杯。」

  陳平安站在陳靈均身邊。

  陳清流在陳山主這邊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了,神色淡然,以心聲介紹起身邊的好友,「他叫辛濟安,是我的多年好友了,跟朋友遍天下的隱官大人沒法比,我的朋友,屈指可數,身邊這位,就是其中一個,他跟白也、蘇子柳七是一個路數的讀書人,當年他要去劍氣長城,我就一路送到了倒懸山,在那之後,才開始出劍斬龍。他前不久陪著至聖先師的一位得意弟子,就在蠻荒天下那邊,跟三頭殺力不低的畜生狹路相逢,狠狠-幹了一架,要不是對方數量越打越多,關鍵其中還多出個古怪貨色……」

  謝狗就要向前跨出一步,被小陌拉住骼膊。

  陳清流面帶冷笑,斜眼那個貂帽少女模樣的劍修白景。

  這個剛剛從蠻荒返回浩然的讀書人,好像不願陳清流說更多內幕,主動開口,微笑道:「在蠻荒天下,久聞隱官大名,如雷貫耳。」

  陳平安與之作揖行禮,後者亦是作揖還禮。

  一在劍氣長城,一在蠻荒天下,晚輩與前輩,有早有晚,各自出劍,都是浩然讀書人。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7-26 10:3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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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天公作美

  月兒彎彎照九洲。

  大驪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內,月光透窗如閱書,桌上,一張材質微澀的紙張上邊,寫著一句「遠離顛倒夢想」。

  竹枝派裁玉山附近的那條河邊,外門知客陳舊在上游垂釣,下游有個年輕道士,拋竿入水,哈,下風口釣大邊,能釣到大魚。

  玉宣國京城長寧縣,一處庭院栽滿花的宅子裡邊,月飛軒上流光,有女子畫完眉頭畫芙蓉,人與月,俱是眼兒媚。

  落魄山竹樓一樓,青衫陳平安,吹滅讀書燈,走出竹樓,夜深人靜,獨自來到崖畔石桌,滿身都是月。

  月白風清,松濤陣陣,猶如天籟。

  在這處離著合歡山不遠不近的山嶺崖石上,除了青杏國那個貌若稚童的護國真人,還有鬚髮皆白的天曹郡張氏老家主,以及女子劍仙張彩芹,少年劍修張雨腳,戟髯蛙腹的張氏供奉戚鼓,金身境武夫。女弟子呂默。金闕派垂青峰一脈的女修,金縷。還有一個外人,她來自合歡山腳下豐樂鎮的少女練氣士,名為倪清,道號「青泥」,她斜背一把油紙傘,挎著個棉布包裹。

  不斷有在夜空中流光溢彩的傳信符紙,陸續傳遞情報到山嶺這邊,各路兵馬推進有序,勢如破竹,比起預期更加順利,程虔愈發確定那個大逆不道的金闕派棄徒趙浮陽,已經是甕中之鱉。

  就在此時,崖外漣漪晃動如風吹水紋。

  憑空出現了一位頭戴蓮花冠的中年道士,在崖外現出身形後,道士一步跨向崖石,飄然站定。

  本可以悄無聲息至此,故而那些刻意牽動的靈氣漣漪,就像打招呼,與東道主們敲個門,提醒對方有客人登門了。

  可戚鼓等人還是被嚇了一跳,誤以為是合歡山那邊狗急跳牆的刺客,潛行至此,要與他們來個不死不休的玉石俱焚。

  只是等到戚鼓看清楚對方的道士裝束,便稍微放下心來,只是再定睛一看,瞧了瞧對方的頭頂道冠,確定自己沒有看花眼,戚鼓又瞬間將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

  憑藉這種在山上不常見的道冠制式,可以確定其法統道脈,必然出自白玉京南華城。

  張筇倒是比戚鼓略好幾分,這種名副其實的山巔大修士,這輩子見過的就不多,更別談這麽近距離相處了,思量一番,拱手抱拳道:「天曹郡張筇,見過曹天君。」

  在浩然天下,除了神誥宗那幾個香火凋零幾近於無的小道觀,就只有兩條道脈,寶瓶洲靈飛觀,北俱蘆洲清涼宗,道士才有資格戴此道冠。程虔和張筇兩位金丹地仙,都曾參加過那場戰事,所以一眼認出這位道士的身份,是南方那邊,靈飛觀的老觀主,天君曹溶,他更是白玉京陸掌教留在浩然天下的嫡傳弟子之一。

  只是靈飛觀由道觀升為道宮之前,曹溶就卸任觀主,下山雲遊去了。

  曹溶打了個稽首,笑著還禮,並不因為張筇只是個金丹修士就看輕了對方,微笑道:「見過張道友。」

  尤其是垂青峰程虔,見到了這位曾在老龍城一役大放光彩的道教天君,二話不說,行了一份罕見的道拜大禮。

  三禮九叩,貌若稚童的青杏國護國真人,跪拜在地,兩手拱地,只是頭不觸底,叩在左手背之上,在道門是為「空首」。

  程虔跪地朗聲道:「金闕派當代掌門,垂青峰程虔,拜見鄭祖師!」

  曹溶是化名,真名是鄭澤,道號「天瑞」。出身杞地的鄭澤,曾是一位采詩官。

  這些秘密,只在靈飛觀的金玉譜牒上邊才會顯現出來,靈飛觀歷來規矩重,等級森嚴,誰敢對外泄露這種祖師密事。

  只因為金闕派與靈飛觀有那麽一份「香火情」,身為當代掌門的程虔,才能通過歷代掌門的口口相傳,知曉這樁內幕。

  曹溶伸出一隻手掌,往上虛托幾分,神色淡然說道:「起來吧。」

  面對程虔這種屬於自家道脈的徒孫,曹溶就沒有那麽和顔悅色了。

  曹溶同時以心聲言語的:「程虔,剛剛在潑墨峰那邊,掌教師尊親自降下一道法旨,允許你們金闕派開山祖師恢復靈飛觀道士的譜牒身份。以後就你們金闕派與靈飛觀,就算是一家人了,祖庭皆在白玉京南華城。」

  面對素未蒙面的祖師爺鄭澤,程虔用頭不點地的空首禮,可不是對這尊曹天君的不夠禮敬,而是金闕派這麽多年香火綿延,始終無法與靈飛觀「認祖歸宗」,所以見著了鄭澤,程虔才會這般行禮。

  曹溶對此自然是受用的。

  金丹程虔,確實是個可造之材。

  程虔心神驚駭,聽聞「掌教師尊」也曾現身潑墨峰。饒是道心堅韌若磐石的程虔,也無法不激動萬分,心湖之內掀起波瀾,卻是竭力穩住道心,表面依舊神色肅穆,面朝潑墨峰方向,再次行跪拜大禮,這一次是額頭點地,砰砰作響。

  曹溶對此頷首認可。

  要說今夜合歡山地界,這場大功干戈的風波,究其根本,其實就是一場發生在自家道脈的「內訌」。

  程虔此人,最為尊師重道,只因為被金闕派譜牒除名的趙浮陽,盤踞在合歡山,竟然膽敢僭越行事,私藏一幅陸沈畫像,打造出一頂蓮花道冠,所以程虔才有了那個殺氣騰騰的狠話,「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

  陸沈先前與曹溶隨口聊起此事,雖然言語調侃,嘴上埋怨程虔這個小王八蛋給自己惹了大-麻煩。

  但是曹溶心知肚明,師尊對程虔還是有幾分欣賞的。

  曹溶看了眼呂默,按照師尊的說法,三千年前,她曾是一位故人身邊的梳妝侍女,極為忠心。

  這一世是女子武夫,只因為呂默在豐樂鎮陋巷內,被久別重逢卻對面不相識的陸沈,輕輕呵了一口氣,呂默在懵懂間就獲得了「本來面貌」,得以脫胎換骨,擁有了金枝玉葉的地仙根骨,從此就有了轉去修行仙法的本錢。

  關於呂默,與百花湖龍王廟的那頭石黿,師尊那邊都有了安排。

  尤其是那個道號青泥的小鎮少女,師尊是頗為上心的。至於具體如何收尾,總歸就是曹溶這個當弟子的,得為師尊分憂一二。

  程虔站起身,默不作聲,他甚至不敢妄自揣測陸掌教此刻身在何方。

  曹溶繼續以心聲說道:「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掌教師尊親臨此地,是你們兩個心誠則靈使然。」

  程虔默然稽首,作為對祖師爺這句嘉獎言語的虔誠回禮。

  只是曹溶所謂的「你們兩個」,讓極聰明的程虔瞬間心中了然,合歡山那邊,多半是輪不到他來出手清理門戶了。

  曹溶先前在潑墨峰之巔,就曾施展神通,遙遙觀看氤氳府趙浮陽的道貌氣象,若無師尊「攔路」,這條本該順勢盤山成功的山蛟,頭生虬角,已有幾分龍貌。

  若論修道資質,趙浮陽確實極好,放眼寶瓶洲一洲山河,都算上乘。

  張彩芹和供奉戚鼓一行人,在得知這位道士的顯赫身份之後,趕忙紛紛與曹天君行禮,曹溶再次微笑著與衆人稽首還禮。

  曹溶開口說道:「諸國兵馬,精心謀劃已久,圍剿合歡山一事,已是離弦之箭,事已至此,貧道也不敢讓你們回撤,所以各方勢力,大可以按照既定行程,一路推進到合歡山的山腳豐樂鎮。不過合歡山上,靈飛宮湘君,溫仔細,金仙庵刑紫,當下他們三人都已身在粉丸府內,到時候會給青杏國皇帝陛下和天曹郡張氏一個交代,貧道會在此地逗留到正午時分,如果對結果不滿意,不管是誰,都可以來這邊找貧道討要一個說法。」

  這就相當於一位道教天君給這場風波作蓋棺定論了。

  曹溶這番言語極為客氣,說是「不敢」,別說張彩芹和戚鼓這樣的老江湖不信,恐怕連金縷和倪清這樣未經人事的少女,都不會信。

  程虔自然不會有任何異議。

  張筇微微皺眉,卻沒有言語。

  「要怪就怪貧道的靈飛宮,管教子弟不嚴,才有了趙浮陽的這些舉動。」

  說到這裡,曹溶自嘲道:「如山下市井風靡一時的某本神怪書所寫,好像有根腳有來路的精怪,攤上事了,就都有個退路。」

  張筇笑了笑,老人眉頭舒展幾分。

  趙浮陽離開金闕派都多少年了,何況金闕派又不是靈飛宮的下山,怎麽怪都怪不到靈飛宮頭上。

  曹天君能夠這麽說,等於為烏煙瘴氣的合歡山主動擔責,已算厚道了。

  曹溶繼續說道:「接下來,靈飛宮會在此開闢道場,道場的地盤大小,就得看你們後續怎麽談了,宮主湘君準備與你們花錢購買一些山頭,至於價格,雙方談不攏,此事就作罷,不強求。如果談得攏,買賣成了,那是最好不過,道場以後會與青杏國在內的周邊數國,看緣法授籙,收取弟子。」

  張筇鬆了口氣,曹天君和靈飛宮的做派,確實是有誠意的,算是給了幾國朝廷和他們天曹郡張氏好幾個臺階下,於公於私,都不算強人所難。不然曹溶根本不用露面,只需讓那位湘君祖師悄悄帶走趙浮陽等人即可,哪裡需要在這邊跟他張筇一個小小金丹廢話半句。

  曹溶以心聲說道:「張道友,貧道這邊有一粒丹藥,小有用處。稍後湘君會帶給張道友。」

  張筇大為意外,「無功不受祿,曹天君這是?」

  曹溶所謂的「小有用處」,哪怕曹溶沒有道破那顆丹藥的名稱,張筇卻是一清二楚,這份無緣無故的贈禮,分量絕對不輕。

  說句難聽的,一般的靈丹妙藥,堂堂道門天君,陸掌教的嫡傳弟子,送得出手?

  曹溶笑著解釋道:「貧道有個朋友,對張道友很是推崇,說如張道友這般的地仙前輩,在寶瓶洲,多多益善。他還說一家一姓之門風,門庭越廣,越能夠影響到更多別家外姓的風氣。此外,湘君下山歷練不多,跟山下朝廷打交道的次數不多,難免經驗不足,她以後在此開闢道場,就與天曹郡張氏是鄰居了,遠親不如近鄰,自古山上山下皆然,有勞張道友多與湘君提點一番,不妨跟她多說幾句難聽的話,免得湘君依仗道脈和境界,做起事來,不管不顧,八面漏風。」

  張筇猶豫了一下,不再矯情,笑道:「那我就厚著臉皮收下這份重禮了,在此謝過曹天君。」

  只是老金丹難免驚疑不定,既然是曹天君的朋友,為何會稱呼自己為「前輩」?

  想到先前張彩芹與洪揚波的那趟遊歷,以及落魄山的待客之道,張筇這位老金丹,聞弦知雅意,心中便立即有了個猜測。

  可事實上,曹溶不過是隨便找了個贈送丹藥的理由。

  為陽壽將至的張筇雪中送炭,給落魄山那位年輕隱官錦上添花。

  大概這也是曹溶在山巔人緣如此之好的原因所在。

  張筇說道:「晚輩思來想去,不吐不快,還是得與曹天君問個大煞風景的問題。」

  曹溶已經猜出對方心思,坦誠說道:「趙浮陽會被湘君帶去靈飛宮閉門思過,不出意外,他還會成為貧道的嫡傳弟子。」

  與此同時,曹溶隔絕出一方天地,再從袖中摸出一幅可以說是「贋品」的光陰長卷,是師尊陸沈的臨別贈禮,只是叮囑曹溶,給張筇看看就可以了。

  在這幅畫卷中,既無背劍少年陳仁,也無手持綠竹杖登山的年輕道士,趙浮陽順利盤山成功,由蛇化為山蛟,道侶虞醇脂也跟著躋身元嬰境。

  張筇獨自看完那幅光陰走馬圖後,終於釋然,「晚輩再無任何問題了。」

  曹溶收起畫卷,撤掉神通,以心聲笑道:「這就好。」

  然後曹溶轉頭望向那個女子武夫,「呂默,在百花湖龍王廟那邊,有一樁山上機緣在等你,去不去,你都隨意,為期半年,過時不候。」

  最後曹溶視線偏移,望向那個黝黑瘦弱的少女,卻是以心聲笑道:「你叫倪清,對吧?你與貧道的師尊有緣,師尊有命,令我帶你上山修行,你是否願意?」

  少女怯生生問道:「敢問曹天君的師尊是誰,我跟他見過嗎?」

  曹溶笑道:「你們已經見過面了,就是你心底覺得最不可能是他的那個人。」

  人間,既有真無敵余斗,華陽宮高孤,如此沈默寡言、哪怕不說話就可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得道之人。

  又有禮聖,白玉京大掌教寇名,龍虎山天師趙天籟,這般氣態平和、如沐春風的人物。

  猶有白帝城鄭居中,綉虎崔瀺,好像人人都想要敬而遠之的存在。

  總之各有各的鮮明性格和山巔風采。

  但是也有自己師尊陸沈,以及老秀才,玄都觀孫懷中這樣的極好說話的人。

  少女接下來問題,讓曹溶有些意外,「曹天君,他身邊的那個少年是誰?就是那個背劍穿草鞋的人。」

  曹溶微笑道:「陳平安,落魄山的山主,也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少女張大嘴巴,滿臉不敢置信。

  是他?怎麽可能?!

  那個「少年」,分明就是個說話做事都不著調的騙子啊。

  可如果真是他的話,那他不就是周姐姐和劉伯伯他們反復念叨、每每說起對方名字都能多喝點酒的劍仙嗎?

  記得以前她聽得多了,還忍不住開玩笑,說「陳平安」這個名字,簡直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合歡山粉丸府內,平地起驚雷,導致諸多野修和淫祠神靈,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只因為在客人數量對少的那座偏廳內,靈飛宮的宮主湘君祖師,她撤掉障眼法,表露身份,親自出馬,開始清理門戶了。

  合歡山氤氳府趙浮陽和粉丸府虞醇脂,這一雙俱是精怪出身的野修道侶,束手就擒,沒有任何反抗。

  他們領著幾個子女,一起跪在那位道號「洞庭」的湘君祖師身前。

  在一衆魚龍混雜的招親宴客人眼中,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明智選擇,一座合歡山,不過兩位金丹地仙而已,對上一位能夠將戰場遺址開闢為自身道場的玉璞境道家真君,根本不夠看,若是負隅頑抗,除了彈指間灰飛煙滅,還能是什麽下場?

  都不用誰出聲提醒,在合歡山地界都學那趙浮陽一大家子,跪在不同花廳內,在落針可聞的險峻時刻,不知哪位滿身膽氣的英雄好漢,竟然不合時宜地打了個酒嗝。

  只可惜誰都不敢抬頭,只能是聽音辨位,好像就是湘君祖師所在的那處偏廳?

  此刻湘君手上多出一部「賬本」,是虞醇脂雙手奉上,將本該同氣連枝的合歡山地界群雄,連同百花湖暑月府,以及這些年鞍前馬後、可謂盡心盡責的烏藤山山神李梃,某年某月某日做了哪些見不得光的事,極為詳盡,都給揭了老底。

  湘君面容冷清,快速翻閱完畢,合上賬本,隨手丟到那頭狐魅腳邊,淡然道:「回頭你們主動將這本冊子交給那幾個朝廷,交由他們處置,該殺的殺,剩下罪不當死的,該抓的抓,該收的收。」

  年輕道士坐在原位,翹著二郎腿,呲牙咧嘴,拿著一根竹簽正在剔牙。

  方才就是這個膽大包天的傢夥,打了個酒嗝。

  湘君事先以心聲與趙浮陽聊完。

  因為怕嚇到趙浮陽,她不敢說祖師陸掌教已經來過合歡山,湘君只說她的師尊,此刻就在不遠處盯著這邊的動靜。

  趙浮陽暫時作為天君曹溶的不記名弟子,以戴罪之身在靈飛宮內修行。

  至於將來能否登堂入室,最終成為天君嫡傳,得看趙浮陽的「緣法」了。

  湘君說道:「那三方寶璽,儘快歸還青杏國朝廷。」

  趙浮陽這位桀驁不馴的散仙梟雄,雙手撐地,以頭磕地,沈聲道:「謹遵宮主法旨。」

  撇開「不記名」不談,按輩分算,湘君就算是趙浮陽的師姐了,可畢竟她還有個宮主身份。

  在這之前,兩位在粉丸府端茶送水的婢女,虞夷猶和虞容與,她們竟然真被那個胡說八道的年輕道士說中了,一語成讖。

  她們各自得到了一樁天大造化,果然是「時辰與八字契合,當有鴻運臨頭」。

  原來虞夷猶被湘君祖師欽點,即刻起就算是靈飛宮的譜牒修士了,至於拜誰為師,待定,回到靈飛宮,會舉辦一場祖師堂議事,再看。虞容與則被金仙庵刑紫「一眼相中」修道根骨,直接成為她的親傳弟子。如此一來,她們都獲得堪稱一步登天的仙家福緣了。能夠從身份卑賤若草的山澤野修,榮升為譜牒修士,而且還是分別成為一座宗門道宮的祖師堂,一位地仙的親傳。是她們做夢都不敢想的美事。

  兩位女修忍不住當場喜極而泣,只是她們在驚喜之餘,對視一眼,皆有驚疑。

  年輕道士的那張嘴,莫非開過光麽?

  背靠椅背,拿著竹簽剔牙的寒酸道士,朝她們嬉皮笑臉,擠眉弄眼。

  來自楔子嶺清白府的府主白茅,對此那是羨慕不已,恨不得讓仙君祖師看看自己的根骨,是不是也勉強能算一塊修行的好材料,白府主要求不高,莫說是嫡傳,當個外門雜役弟子都無妨。

  這位鶴氅文士模樣的鬼物,卻渾然不覺,今夜造化最大的,沒有之一,正是自己才對。

  那本被陸道長近乎強買強賣的畫冊,自認為當了冤大頭的白府主,其實真說起來,也就花費兩顆雪花錢。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畫冊某兩頁,隨之多出兩篇金字道書,陸沈看似是在自吹自擂,說那「千餘字高妙無匹」,但可以說是毋庸置疑,天地間最為純正的「不死方」。

  上篇道書,直指金丹。等到白茅成為地仙,自會水到渠成,瞧見中篇內容,道法直指玉璞。

  畢竟是青冥天下候補之一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任你是一位飛升境修士,誰又敢小覷。

  所以說,陸掌教出門在外,能夠到處吃香喝辣,全靠一身「唯手熟爾」的精湛演技。

  此時肚子裡邊,除了好幾壺粉丸府秘釀的酒水,苦水最多的,恐怕還是暑月府的湖君張響道。

  好好一場強強聯手的結親聯姻,不料他們前腳剛走出家門沒幾天,後腳自家老巢被人砸了個稀巴爛不說,禍不單行,竟然還碰到了靈飛宮的湘君祖師?!

  倒是那個道號「龍腮」的青年,色膽不小,他在被爹娘拽著下跪之時,仍是不知道輕重利害,沒忘記快速打量幾眼湘君的姿容。

  湘君視線偏移,先是隨手一袖子將那醃臢青年打飛,當場昏死過去,後者如釘子鑲嵌在牆壁上。

  她再與那個墜鳶山神娘娘招招手,臉色和緩幾分,微笑道:「來此一敘,我與你有事相商。」

  那位山神娘娘戰戰兢兢,快速移步來此,她臉色慘白無色,不知洞庭真君這般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為何要獨獨拎出她。

  到了偏廳,她就要下跪磕頭,湘君抬了抬手,攔下對方的大禮,笑著用詢問的口氣說道:「寶瓶洲南方的雲霄洪氏朝廷那邊,如今某地還缺個山神,只是神位不高,按照如今文廟制定的規矩,屬於剛剛入流,你願不願屈尊去那邊補缺任職?」

  這位淫祠山神娘娘,先是茫然,繼而一雙眼眸瑩瑩淚花,她與那位法外開恩的湘君祖師施了個萬福,顫聲道:「奴婢願意,願意至極。」

  其實湘君也不清楚為何師尊會如此安排。

  當然,湘君的師尊,曹溶同樣不知道自己師尊,為何會專程為這位山神娘娘降下一道法旨。

  背劍少年和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趁著幾乎所有人都低頭的空當,走出偏廳。

  白茅被年輕道士一把拽起,壓低嗓音說道:「白老哥,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再留在這邊喝酒,可只有秋後算帳的罰酒了。」

  白茅哪敢在這個時候當出頭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堅決不挪窩,他伸手試圖掰開陸道長的手指,竟還是被年輕道士拽得一個踉蹌起身,徑直往門口那邊走去,好大力道,白茅頭腦一片空白,只是在心中反復默念,誰都看不見我……

  湘君對此並不阻攔,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冊子上,就只是幾個不湊巧過路客,沒必要計較。

  至於那個楔子嶺的鬼物,根據冊子上邊的記載顯示,也沒做過什麽惡事,在合歡山地界,屬於異類了。

  年輕道士到了偏廳門口,轉頭朝那溫仔細勾了勾手指,再次挑釁道:「來來來,沒膽的貨色,有本事就去外邊挑塊寬敞地兒,跟道爺過過手。」

  溫仔細站起身,以心聲說道:「宮主,我真心忍不了這個王八蛋了。」

  湘君提醒道:「你注意點下手輕重,記得別妨礙他步行下山。」

  她倒是有幾分奇怪,對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不是個缺心眼的,就可以猜出溫仔細的靈飛宮道士身份。

  還敢如此挑釁溫仔細?意欲何為?若是平時,湘君可能還會小心幾分,免得遇到那種傳說中隱姓埋名、喜好遊戲人間的奇人異士,可是今夜師尊與掌教陸祖師都在或近或遠的地方,所以她還真不怕對方意圖不軌,不如就讓溫仔細去掂量掂量對方的道法深淺或是拳法輕重好了。

  溫仔細一聽到湘君祖師的這個說法,那還有什麽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不料那個「年輕僧人」走出門後,身體後仰,探出一顆腦袋,「道爺我走南闖北,還是頭回見著你這麽縮頭烏龜的。」

  溫仔細笑著起身,揉著拳頭,「那就練練手,看看你到底有幾斤幾兩。」

  只見抄手遊廊內,背劍少年和年輕女子緩緩走向粉丸府外。

  陸沈倒退而走,面朝溫仔細這位武學宗師,出拳不停,嘴上哼哼哈哈,「等會兒可別哭爹喊娘。」

  溫仔細眯眼笑道:「好說。」

  陸沈學對方的語氣和神態,眯眼笑道:「好說好說。」

  溫仔細真是有點服氣了,怎麽攤上這麽個混不吝的貨色,不見棺材不掉淚嗎?若非湘君祖師提過醒了,擱在以往,被溫仔細在山下江湖遇上了,管你是誰,乖乖趴在地上等著被人扛走。

  陸沈只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臉道:「年輕人,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裡嗎?就是你出拳,看似從無殺氣,但是你這傢夥的殺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撲面而來,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這種年輕人,不趕緊早點吃些苦頭,以後是要有大苦頭吃的。換成我是你祖師爺的祖師爺,肯定一見面就駡你幾句,再結結實實打你一頓,好讓你知道什麽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溫仔細冷笑道:「既然我今夜能夠與金仙庵刑紫,一起站在湘君祖師的身邊,你這個小禿驢,難道就想不明白,我祖師爺的祖師爺是誰?」

  對方一時語噎,試探性問道:「那咱倆就別打了?出門在外,和氣生財。」

  溫仔細嘖嘖笑道:「別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應該知道不打不相識的說法,說不定練手之後,就是朋友了。你覺得呢?」

  那人真是臉皮厚如牆壁一般,竟然真就順勢說道:「我覺得?我覺得咱倆還是各回各家,打道回府,比較穩妥。如此說定,再見!」

  溫仔細故意佯裝前奔,再朝前遞出一拳,嚇得那傢夥轉身就跑,腳底抹油,身形越過前邊兩人,幾個眨眼功夫就跑得沒影了。

  裴錢聚音成線,問道:「師父?」

  陳平安以心聲說道:「他一直是這個德行,習慣就好。關於這位陸掌教,『誰都打不過』的說法,千真萬確。」

  裴錢點點頭,「身後這個?」

  陳平安笑道:「這厮既然管不住眼睛,才一頓酒的功夫,足足六次之多,我也就是受限於這個分身,不然早就好好教他做人了。壓境問拳麽,天底下又不是只有這位溫宗師擅長此道。等下到了外邊,你就跟他切磋一下拳法好了。」

  裴錢咧嘴一笑。

  哈,果然記帳一事,還是師父最在行,自己差遠了,只是學到一點皮毛。

  裴錢疑惑道:「這個溫仔細就沒發現白府主不見了嗎?」

  陳平安解釋道:「陸沈不想讓他知道,他自然而然就不知道了。」

  裴錢點點頭。

  可能想要不與溫仔細一般處境,至少得是止境神到一層?還是說即便「神到」,依舊不夠?

  到了粉丸府大門外的白玉廣場,溫仔細驚訝發現那個滿臉寫滿欠揍二字的傢夥,還有那頭鶴氅鬼物,一並消失了。

  這讓溫仔細瞬間緊綳心弦,提醒自己可別陰溝裡翻船了。倒不是擔心,只是,傳出去不好聽。

  就跟那個曹慈一樣。

  明明贏了那場問拳,結果跟沒贏甚至可以說是輸拳差不多。

  裴錢走到廣場中央地帶,轉身站定,拱手笑道:「切磋切磋?」

  溫仔細散開心神,還是沒能找出蛛絲馬跡,笑道:「何必呢。」

  一個長相蠻好看、尤其是越看越耐看的年輕女子,鼻青臉腫有什麽好的。

  裴錢笑道:「聽說過,好像你最喜歡跟人壓境問拳,並且從無敗績。」

  溫仔細擰轉手腕,「那就勞煩這位姑娘報上名號。」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天特別多啊。

  一個個的都覺得自己沒脾氣好欺負嗎?

  裴錢說道:「鄭錢。」

  溫仔細沒能忍住笑,好嘛,又是個仰慕「鄭錢」的,如今寶瓶洲山下,好些初出茅廬闖蕩江湖的年輕女子,都這樣,很喜歡給自己取個鄭錢的化名,而且她們就連裝束和髮髻樣式,都跟那個「鄭錢」有樣學樣,尤其是她們出拳之前都會卷袖子。

  溫仔細此時已經耐心耗盡,當然主要是歸功於那個滿嘴噴糞的傢夥,既然暫時找不到正主,「就當你是鄭錢好了,如今你是幾境武夫?」

  看得出來,女子是個躋身煉氣境的武夫,不容易,估摸著在她的自家門派裡邊,是那種整天被周邊人誇贊成「天才」的?

  她的師父也肯定沒少精心栽培,教拳餵拳必然很上心了。江湖上的小門小戶,拿她當塊寶,實屬正常。

  裴錢笑道:「我是幾境,就得看你壓幾境了。」

  溫仔細聞言也沒多想,既然對方知曉作為遠遊境的自己,擅長壓境問拳,那麽她說這種占便宜的話,就有點老江湖的意思了。

  聽說當初在大驪陪都,每逢戰事間隙的閒暇時,就有武夫去跟鄭錢請教拳法,後者往往都是壓境,與之同境切磋。

  溫仔細向前緩步行走,笑道:「那我是以四境還是五境,跟你問拳?」

  畢竟若是壓境太多,也是有些為難自己了。

  裴錢卷起袖子,說道:「你開心就好。」

  溫仔細繼續緩行,伸出一隻手掌,邀請道:「鄭姑娘先出拳。」

  裴錢抬起一拳,輕輕晃了晃。

  看她架勢,是想說拳已先出。

  溫仔細氣笑不已,不錯不錯,敢情她真當自己是鄭錢了。

  一個微微彎身,溫仔細以五境實力,身形快若奔雷,轉瞬間來到年輕女子身邊,就是用手背拍向她的臉頰。

  裴錢站在原地,紋絲不動,竪起一條手臂,用手腕擋住溫仔細的手背。

  不聲不響,只是一下。

  裴錢心裡有數了,不是那種紙糊的遠遊境。

  溫仔細一個橫移數步,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她竟然是個底子極其扎實的五境武夫?或是……六境!?

  陳平安蹲在廣場邊緣地界,陸沈同樣蹲在一旁,如出一轍,都是雙手籠袖。

  就像倆市井莊稼漢,冬天曬太陽,聽人侃大山,或是在春天田壟旁,看著自家田地,憧憬著一年的豐收年景。

  陳平安問道:「白府主呢?」

  陸沈微笑道:「正陪著我一起去山腳看那棵合歡樹,一路上都在詢問你們怎麽沒跟上,差點拽不住他,只說你們揀選一條僻靜小路下山了,就開始埋怨你們不仗義,抄近路也不帶我們一起,心裡卻想著你們可千萬別遇到什麽麻煩。」

  陳平安笑道:「好人。」

  「是好人,也是好鬼。」

  陸沈笑道:「就沒想著讓白茅去書簡湖五島派?」

  陳平安說道:「之前有想過,只是依照現在合歡山的情景,不需要,去了曾掖的五島派,終究是寄人籬下,待久了,白茅未必習慣,還不如讓他待在楔子嶺,好歹是自己攢下的一份家業,徐徐圖之,慢慢壯大,我們白府主可能會更有成就感。」

  陸沈點頭道:「是這麽個理兒。」

  溫仔細笑問道:「那就六境?」

  裴錢還是重複那句話,「你開心就好。」

  一次換拳。

  肩頭挨了溫仔細一拳的裴錢,她伸手抓住溫仔細的脖子,砸向粉丸府的高牆。

  溫仔細以手肘輕輕抵住牆壁,本來還沒覺得如何,卻驀然瞧見一張略帶笑意的女子臉龐。

  神色微變的溫仔細下意識歪過腦袋,牆壁之上便瞬間多出一個窟窿,溫仔細耳畔響如炸雷,牆上泥土簌簌而落。

  溫仔細再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以早年靈飛觀秘傳的拳法「扶乩」,宛如請神降真附在溫仔細身上,看似是一門道法仙術,實則依舊是貨真價實的拳法,不算作弊,溫仔細一雙眼眸呈現出淡金色,充沛拳意流淌全身竅穴,出手快了何止翻倍,一拳重重橫砸在女子的太陽穴上,溫仔細都要擔心對方會不會就此七竅流血,可別打死人!否則在湘君祖師那邊可就無法圓場了。

  不料那女子只是橫滑出去五六步,依稀可見臉色平靜的她,只是在一閃而逝的眼神當中,流露出一絲……炙熱。

  而且她在身形橫移過程中,女子已經恢復死寂的那種滲人眼神,就一直在斜視著溫仔細,好像等著溫仔細遞出更重的第二拳。

  視線中充滿了期待。

  溫仔細以拳法「扶乩」請下,幾乎每一次出拳,就會更換一尊遠古神靈。

  故而每一招蘊藉的拳法真意,都與那些遠古神靈執掌權柄相互契合,方才第一拳,溫仔細便需微微躬身,運轉體內一口純粹真氣,便是雷部神靈在大地之上「驅動海岳,推遷四時」的雄渾拳架。溫仔細第二記遞向女子的手刀,則是雷部斬勘司神靈的斧劈式,第三拳,即是水部雨師單手持幢的卷水架勢,之後數拳,各自脫胎於雲伯、火君在內天庭諸部神靈的巍峨氣象。

  女子始終背靠牆壁,晃動腦袋,她只是偶爾移動一步,很快與她腦袋等高的牆壁上,出現了一連串拳坑。

  溫仔細出拳極快,拳拳都奔著她的面門而去。

  仍然只有最後一拳,砸中了她的額頭,腦袋後仰,砰然作響,後腦勺那邊的頭髮都是塵土碎屑。

  溫仔細出現片刻的猶豫。

  那女子神色如常,微笑道:「沒事,人隨拳走,很正常的事情。」

  在旁觀戰的陸沈怒道:「要不是我幫忙擦屁股,溫仔細這麽出拳,那堵牆算是徹底報廢了,就沒他這麽當客人的。」

  陳平安說道:「陸道長畢竟是他祖師爺的祖師爺,於情於理,都得出手。」

  溫仔細後撤一步,抖了抖手腕,深呼吸一口氣,「七境?」

  裴錢說道:「你開心就好。」

  陸沈抬手捶胸,「氣啊。」

  陳平安笑道:「設身處地,是挺氣人的。」

  關鍵是溫仔細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裴錢從頭到尾,都在以低他一境的武學境界問拳,而且裴錢暫時也沒想著如何還手。

  大概是想要更多瞭解靈飛宮的那些壓箱底拳法。

  可能溫仔細因為境界不夠高,一些高妙拳架難免會走樣幾分,但是沒關係,裴錢可以幫忙糾正,查漏補缺,再一一化為己用。

  溫仔細臨時改變主意,沈聲說道:「遠遊境?!」

  他娘的,再這麽打下去,他就要覺得對方真是鄭錢,不對,是那個寶瓶洲四大武學宗師的第二,落魄山的裴錢了!

  裴錢視線越過溫仔細的肩頭,望向自己的師父。

  陳平安悄悄伸出三根手指。

  示意這位開山大弟子,三拳即可,打完收工。

  裴錢眼神炙熱,咧嘴而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月色下有森森冷意。

  她終於不再說那句車軲轆話,「拳不純粹,也配壓境?誰慣的你?」

  溫仔細心中震動不已,對方只是不再壓制自身氣勢,刹那之間,溫仔細發現自己竟是一身拳意出現了凝滯,彷彿一口純粹真氣如水結冰。

  一退再退,溫仔細再不敢有任何保留,身形一掠倒退,不但直接離開了粉丸府白玉廣場,整個人覆地遠遊,退到了合歡山外的半空中。

  陳平安剛要出聲提醒裴錢,想了想還是作罷,將那句話咽回肚子。

  因為看得出來,溫仔細這是用了心機的,算是誘敵深入吧,一旦裴錢近身,會有一種類似拳架匯總的疊拳路數,如同練氣士的疊陣。

  陸沈點頭笑道:「沒猜錯,靈飛觀那邊有一招堪稱殺手鐧的拳法,可以讓溫仔細在武道臺階上,往上蹦跳一兩個臺階吧,屬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數。門檻不低,一般人學不會。瞧瞧,發狠了,我就說嘛,這傢夥殺心太重,裴錢也說得對,人隨拳走。練來練去都是個死拳,沒啥大出息嘍。」

  裴錢依舊是以七境,硬抗了溫仔細驟然間拔高至山巔境的一拳。

  裴錢面門挨了一拳,身形退回廣場,裴錢身體大幅度後仰,緩緩站直。

  溫仔細不是不想趁勝追擊,而是根本做不到,他不得不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裴錢也不擦拭鼻子和嘴角的血跡,這點傷勢,她太習以為常了。

  在竹樓二樓,在不同的戰場上,都是如此。

  陸沈一把抓住身邊背劍少年的骼膊,神色慌張勸說道:「陳平安,說好了是他們倆切磋拳法的,你咋個還想要親自下場了!」

  你這個叫欺負晚輩,不講武德,曉不得,知不道?江湖道義,還講不講了?

  陸沈繼續苦口婆心勸說道:「再說了,你現在這個樣子,當下的境界?」

  陳平安抖了抖手臂,陸沈鬆開手指,倆人繼續蹲著。

  陸沈又開始擦屁股了,「說好了啊,溫仔細是溫仔細,靈飛宮是靈飛宮,你可得恩怨分明,就事論事,一碼歸一碼。」

  陳平安看著那個御風懸停的溫仔細,沒好氣道:「閉嘴。」

  裴錢抬起手臂,伸出三根手指,再彎曲一根手指,示意溫仔細你可以再出兩拳。

  溫仔細有苦自知,再出類似兩拳,不用對方出手,自己就得跌境了。

  溫仔細此刻的腦子已經清醒幾分。無冤無仇的,只是一場切磋而已,犯不著這麽跟對方生死相向。

  裴錢一手負後,笑道:「你當年沒去陪都戰場,是對的。」

  陸沈倒抽一口冷氣,乖乖,這種話可傷人。

  還好還好,否則裴錢要是在「沒去」之前加個「躲著」,可就更傷人了。

  果不其然,溫仔細臉龐扭曲,怒極反笑,滿臉獰笑道:「好好好!老子就當你是裴錢好了!」

  裴錢依舊呼吸平穩,氣定神閒,一步後撤,拉開一個拳架。

  同樣是樁架疊拳,同時用上了種夫子的校大龍和老廚子私底下秘傳的背劍術。

  她顯然是要繼續用七境,再次硬扛對方一拳。

  陳平安又氣又笑,更心疼,只得開口說道:「他是以遠遊境遞出山巔境的力道,別再故意壓低一境了,以遠遊對遠遊,同境問拳!」

  裴錢撓撓頭,氣勢渾然一變,「啊?」

  陳平安突然滿臉怒氣。

  一旁陸沈伸手捂住眼睛,沒眼看,完犢子了。

  溫仔細在那女子與背劍少年「閒聊」的空當,竭盡全力,凶悍出拳。

  身形快若縮地法,頃刻間就來到裴錢身前。

  裴錢依舊雲淡風輕,硬生生擋住對方一拳,只是整個人被一記打飛出去,雙腳離地,後背貼住牆壁。

  裴錢看也不看那個遞出一拳就自己嘔血起來的溫仔細,只是望向師父,她笑容燦爛道:「故意的。」

  陳平安瞪眼道,「能耐!」

  裴錢肩頭微動,震散背後塵埃,再伸手拍了拍丸子頭髮髻的碎屑。

  滿臉血汙的溫仔細視線模糊,喃喃道:「你是那個裴錢!你果然就是裴錢……」

  裴錢轉頭,輕輕吐出一口淤血,「師父,跟人切磋而已,犯不著生氣啊。」

  陳平安沈默片刻,擠出個笑臉,輕輕點頭。

  只差一點,學塾那邊的教書先生陳跡,就要直接一步來到這邊。

  蹲在一旁從捂住眼睛變成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的陸掌教,鬆了口氣,然後朝裴錢竪起大拇指,「大氣!」

  裴錢看著那個搖搖欲墜的溫仔細,突然停下腳步,她彷彿察覺到對方那種身心悉數陷入恐懼泥潭的處境,扯了扯嘴角,沒有與他遞拳,只是屈指一彈,嘴唇微動,走你。

  溫仔細後仰倒地,在他意識徹底模糊之前,只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暗自慶幸,還有一種頽然無力的更大絕望。

  自己都不配對方遞拳了嗎?

  陳平安轉頭一看,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駡,狗日的,竟然偷偷跑路了。

  山腳的合歡樹那邊,白茅看著滿臉苦相慘兮兮模樣的陸道長,擔憂問道:「陸老弟,咋回事?有珍貴物件落在粉丸府了?」

  陸沈唉聲嘆氣道:「白老哥,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說啊。」

  白茅想要拍打年輕道士的肩膀,說幾句安慰言語。

  陸沈一個橫向蹦跳,唉了一聲,「學陳靈均作甚。」

  白茅一頭霧水,悻悻然收回手,「陸道長好身法。」

  不理會那個倒地不起的溫仔細,陳平安放慢腳步,帶著裴錢一起走下山,輕聲問道:「怎麽樣?需不需要服用青虎宮的坐忘丹?」

  裴錢忍住笑,撓頭道:「師父,在你印象裡,我就那麽不經揍嗎?」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什麽。

  難道不是嗎?

  在師父的印象裡,你可不一直是那個走路腳上起水泡就哇哇大哭的小黑炭麽。

  好像只是眨眼功夫,小姑娘就長大了。

  當年遠遊路上,經常蹦蹦跳跳,跳著方格的小黑炭,怎麽一下子就懂事了,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陳平安輕聲問道:「你小時候,師父管東管西,管得很多,你那會兒會不會覺得煩?」

  如果打個比方,童年就是一場跳方格的遊戲,那麽爹娘、長輩們的規矩,言傳與身教,就是那些條條框框的線條。

  裴錢說道:「當然不會嫌煩啊。」

  結果她就挨了一記板栗。

  唉,從小到大,就從沒騙得過師父。

  裴錢只得老實說道:「很小的時候,會覺得煩,其實到了落魄山,就不會了。」

  可能是因為師父在那之後,很快就出門遠遊了,不再與她說道理了,可能是她到了落魄山,哪怕師父不在身邊,就真的長大了,誰知道呢。

  陳平安故作輕鬆和隨意道:「聽說劉幽州也參加了雲岩國京城的那場祖師堂議事?」

  裴錢楞了楞,點頭道:「知道,就沒碰面,反正沒啥交情,見了面也沒啥好聊的。」

  裴錢隨即笑道:「師父,郁姐姐也在那邊哦。」

  陳平安板起臉教訓道:「沒大沒小。擱在以前,板栗吃飽。」

  裴錢腳步輕盈,她輕輕吹了一口氣,微風拂過光潔的額頭。

  陳平安說道:「既然回了,大瀆開鑿一事,那邊奇人異士多得很,不差你一個,你就直接回落魄山好了,多陪陪暖樹和小米粒。而且之後還有寶瓶洲五岳封正一事,我們可以一起去披雲山那邊,看看熱鬧,給魏山君道賀。」

  裴錢使勁點頭,「好的,師父說得對!」

  陳平安啞然失笑。

  如果不轉頭看,好像身邊還是跟著個小黑炭。

  海上生明月。

  一葉扁舟出沒風波裡,撐船的老舟子,起鍋燒火,給自己燉了一鍋海魚。

  道號仙槎的老舟子,獨自盤腿而坐,一手端碗,扣舷而歌。

  耐心等著那鍋燉魚煮熟。

  約莫是受限於修道資質,即便那個從不人承認自己是師父的陸沈,作為撐船出海訪仙的酬勞,當年傳授了一些飛升法和不死方,顧清崧還是無法找到一條大道。甚至還有許多無法勘破的修行關隘,都是陸沈離開浩然天下,顧清崧硬著頭皮,拐彎抹角與曹溶他們幾個師弟登岸請教,才得以順利過關。所以很多時候,顧清崧就會想,可能沒有成為師徒,唯一的好處,就是不會給師父陸沈丟臉。

  當不成陸沈的弟子,得不到桂夫人的歡心。

  顧清崧覺得自己沒理由不覺得人生苦悶,所以偶爾上岸散散心,與誰說幾句實誠的公道話,都不知道他們生氣個錘子。

  察覺到船尾那邊微微震動,顧清崧頭也不轉,雖說自認吵架、打架兩不濟事,他還真不覺得誰能套自己的麻袋。

  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響起,「仙槎道友,好久不見。」

  老舟子晃了晃腦袋,定然是在做夢吧。

  那個不速之客笑道:「船也晃了,碗中酒水也晃了,想來不可能是在做夢吧?真有這樣的奇怪夢境,給我也來一籮筐?」

  顧清崧默默放下酒碗,先站起身,然後跪拜在地,伏地不起,在外人看來,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嘛。

  老舟子自顧自磕了幾個響頭,悶悶道:「顧清崧拜見師父。」

  嗑完頭,顧清崧就坐起身,背對著船尾那個道士。

  當你是師父不假,可弟子也是有幾分脾氣的。

  陸沈哭笑不得,哎呦喂,還生上悶氣了。

  就因為「仙槎道友」這個稱呼的緣故?

  陸沈來到船頭,蹲在老舟子一旁,伸手拎起鍋蓋,熱氣騰騰,香味彌漫,點頭贊許道:「手藝比以前好太多了,當年怕你傷心,才忍住不說你的廚藝……真是一言難盡,你這個傢夥又是個沒眼力見的,喜歡隔三岔五就問我如今手藝如何,是不是又長進了,說真的,要不是你不愛說話,比較悶葫蘆,也不會跟我追著討要工錢,我樂得耳邊清淨,不然早就換個人結伴出海,幫忙掌舵撐船了。」

  老舟子既黯然又委屈,喃喃道:「要是當真沒有眼力勁,為何要問手藝有無長進。」

  陸沈哦了一聲,滿臉恍然道:「原來是我誤會你了。」

  顧清崧側身而坐,還是直勾勾看著海面,說道:「你是師父,你說了算,不用管我的心情。」

  陸沈氣得一巴掌拍在顧清崧後腦勺上邊,「差不多點就得了,你還沒完沒了啦?」

  顧清崧悶不吭聲。

  陸沈說道:「你再擺出這副慫樣,我可就要走了。」

  顧清崧還是不說話。

  一陣清風拂過,船頭再無陸沈身影。

  顧清崧呆滯片刻,四處張望,好像師父真的被自己氣走了,老人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陸沈只是悄悄躺在船尾那邊,看著滿天繁星,伸出一隻手去,好像觸手可及。

  人間許多言語和絮叨,都是這個世界想要聽見的話,不是我們自己想說的話。

  記得上次在黃粱派觀禮湊熱鬧,陸沈見到了那個李槐身邊的護道人,蠻荒桃亭,如今的浩然嫩道人。

  剛剛在細眉河之流的石橋梅樹旁,又見到了同樣是飛升境大修士,流霞洲荊蒿。

  陸沈曾經將嫩道人拽入自己心相當中,後者一發狠,就敢出手拼命。

  估計那個青宮太保,置身於同樣的境地,就只會磕頭求饒了。可能換成道號青秘的馮雪濤,也好不到哪裡去?

  陸沈笑道:「別嚎了,哭喪呢。」

  顧清崧立即停下哭聲,說道:「師父,燉魚好了,嘗嘗手藝。」

  陸沈坐起身,「楞著做什麽,麻溜的,連鍋端來!」

  顧清崧連忙端鍋來到船尾,從袖中摸出兩雙筷子,往腋下一抹,再遞給陸沈一雙。

  陸沈一手接過筷子,一手揭開鍋蓋,氣呼呼道:「怎就窮得揭不開鍋啦?誰言吾道在鍋揭不開!」

  那座村塾的竈房內,剛剛認識的師兄弟兩個打地鋪而睡,各睡一頭。

  寧吉試探性小聲喊道:「趙師兄。」

  趙樹下睜開眼睛,「嗯?」

  寧吉問道:「我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趙樹下沈默片刻,抬起頭,雙手作枕頭,笑了起來,「不用難為情,我也這麽問過自己,而且這麽多年來,不止一次。」

  本來還有幾分赧顔的寧吉,也跟著笑出聲,原來成熟穩重的趙師兄,也跟自己一樣啊。

  趙樹下問道:「先前師父和陸掌教的那兩個不同說法,你覺得哪個有道理?」

  寧吉想了想,老老實實回答道:「我覺得陸道長的說法很好,但是先生的那個說法更好。」

  趙樹下笑道:「寧吉,你以後到了落魄山,會很快適應的。」

  寧吉疑惑道:「為啥?」

  趙樹下說道:「你跟小師兄和裴師姐會很投緣,有的聊,見了面,肯定不會尷尬。」

  寧吉愈發奇怪,「真的嗎?」

  因為少年一直擔心這件事,會跟落魄山上的師兄師姐們合不來。

  趙樹下點頭道:「真的,除了他們,還有個曹師兄,也會喜歡你的。」

  寧吉重重點頭。

  趙師兄身上,好像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說出來的話,能夠讓人信服。而且站在趙師兄身邊,就會心境祥和。

  趙樹下說道:「有件事,當師兄的,得說你一句。」

  寧吉有點緊張,「趙師兄你說,我聽著。」

  趙樹下說道:「下次睡覺前,記得洗腳,熏得慌。」

  寧吉嘿嘿而笑。

  趙樹下閉上眼睛,微笑道:「陸掌教那句話說得確實不錯,老實做人,安心睡覺。寧吉,睡吧,還要早起。」

  寧吉傻乎乎說道:「趙師兄,我好像還睡不著,你先睡,別管我。」

  趙樹下笑道:「可別等我打鼾了,到時候你想睡都睡不著。」

  寧吉說道:「沒事,趙師兄,我有個不大不小的本事,就是想睡覺就能睡著覺。」

  其實除此之外,每次睡覺之前,只要寧吉想要什麽時候醒過來,就可以在那個時辰清醒,幾乎沒有誤差。

  只是覺得這種事情太怪了,少年就沒好意思說出口。

  而且這個本事,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好像是年少時逃亡路上才出現的光景。

  趙師兄真的很厲害啊。

  因為直覺告訴寧吉,先前陸道長詢問世間第一張符籙的時候,趙師兄分明是知道答案了的,只是沒開口說話而已。

  趙樹下其實有一句到嘴邊的話,同樣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寧吉,你我能夠遇見同一個先生和師父,以後我們就好好珍惜,努力修行。

  學塾檐下,老秀才睜開眼睛,不知不覺,天亮了。

  身邊坐著守了一夜的關門弟子。

  老秀才趕緊坐起身,滿臉愧疚道:「這事鬧的,怨先生迷糊了。」

  陳平安點頭道:「先生自己知道就好。」

  老秀才哈哈大笑,這種話,可不就只有咱們小平安說得出口?

  陳平安好奇問道:「先生當時想說的八個字,是什麽?」

  老秀才抬頭望向拂曉過後亮堂堂的天色,拈鬚笑道:「秉燭夜遊,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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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7-24 07:27:15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各自修行

  兩道身形,從雲海中悄然飄落在一處細眉河水域的山嶺,一個雙手負後的青衣小童,一個黃帽青鞋綠竹杖。

  陳靈均憂心忡忡,神色焦急問道:「小陌小陌,咋個說?」

  原來方才在落魄山那邊,本來好好的,大夥兒聚在一起,都在老廚子院子那邊聽大風兄弟扯閒天呢。

  小陌突然說學塾那邊出了點狀況,好像是公子的氣息突然消失了。

  照理說這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雖說陳平安在那邊刻意收攏氣機和拳意,與常人無異,但是作為止境武夫,哪怕是沈睡狀態,也是猶如神靈庇護的玄妙境地,怎麽可能說失蹤就失蹤,再者落魄山那邊,都很清楚,山主在學塾這邊當教書先生,一般情況是不會顯露身份的。

  所以小陌要來這邊看看,陳靈均就跟著一起來這邊看個究竟。

  小陌笑道:「沒事了,是陸道長陪著公子一起逛了趟龍宮遺址。」

  一聽到是那個白玉京陸掌教,鬆了口氣的同時,陳靈均難免一個頭兩個大。

  如果可以的話,陳靈均是真心不想再見到那個「得趕緊找個郎中好好看看腦子有沒有病」的陸老三。

  要論對自家老爺的忠心耿耿,放眼整座落魄山,陳靈均自認只有小陌,能跟自己掰掰手腕。

  所以聽到小陌親口說沒事,陳靈均就放心了,道理很簡單,小陌說是小事的事情,對暫時尚未是上五境的陳靈均來說,未必真是小事,可小陌說沒事肯定就是沒事。

  當然了,小陌比起自己的資歷,還是淺了點,畢竟上山晚了不是一年兩年。

  遠遠看到公子和陸道長重返鄉間道路,小陌就要悄然返回落魄山。難得出來一趟,陳靈均就沒想著那麽快返回落魄山,讓小陌先回去,反正這邊有他鎮場子,諒那陸沈狗膽再大,也不敢整出啥麽蛾子。

  小陌想了想,就自己獨自返回落魄山,只是讓陳靈均自己小心,有事就與自己打聲招呼。

  擱別人說這種混帳話,陳靈均肯定不樂意了,非要好好掰扯幾句,小心?小啥心,在這北岳地界,誰敢招惹只因為修心養性才不那麽鼎鼎大名的陳大爺?當我的元嬰境修為是擺設?可別不把元嬰神仙不當盤菜啊。只是換成小陌說來,陳靈均也就忍了。

  在山上,陳靈均好像每天都很忙,其實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忙個什麽,可能青衣小童自己也不曉得?

  小陌一走,陳靈均就摔著兩隻袖子,晃蕩下山去了。

  因為與自家老爺有約定在先,陳靈均就沒想著往學塾或是龍宮遺址那邊靠攏,下了山,就一路瞎逛,約莫半個時辰的光景,來到一處石橋旁,河邊有一株數百年之物的老梅,陳靈均瞅見一個陌生人,身邊有個侍童,攜琴牽驢尾隨。

  月下溪邊訪梅,好雅致。只是陳靈均觀其呼吸,看樣子還是個練氣士,不單單是文人雅客那麽簡單,至於境界高低,瞧不出,陳靈均就打算繞道而走。

  不曾想那個文士模樣的男人,轉頭笑道:「意外之喜,不曾想能夠在這種僻遠鄉間,遇到一位煉氣修長生的道友,敢問道號。」

  陳靈均聞言並不轉身,只是抬起手,背對著那個主動搭訕的傢夥,晃了晃手掌,「不熟,也別套近乎,各走各路。」

  那個背琴囊書童模樣的少年,以心聲說道:「師尊,他就是……」

  不等少年說完,就發現師尊已經朝自己投來視線,眼神淩厲至極,嚇得「少年」噤若寒蟬,連心聲言語都不敢繼續下去。

  他是誰,還需要你來介紹?

  儒士心中氣急,火冒三丈,在山巔修士之間,看似隱蔽的心聲言語算得了什麽?!

  一個不知輕重的東西,在青宮山的千年修行都修到狗身上去了嗎?

  「儒士」當下便有些後悔帶這個得意弟子一同前來拜會那位山上前輩了。

  他正是流霞洲山上第一人,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

  先前在天外與合道成功的于玄道賀,碰到了文聖,荊蒿就想著來這邊看一看,冤家宜解不宜結,亡羊補牢一事,宜早不宜晚。

  堂堂飛升境大修士,從天外返回浩然,來到寶瓶洲後,荊蒿都沒敢直奔那座槐黃縣城,更不敢去落魄山冒昧做客。

  至於這名駐顔有術的弟子,玉璞境,本該是下任宗主候補之一,近期負責在大驪王朝這邊,秘密收集關於「落魄山小龍王」的情報。現在看來,不僅辦事不利,而且修心不成,就是個扶不起的廢物。

  荊蒿想了想,富貴險中求,還是冒著一定風險,讓弟子留在原地,他自己快步追上那個青衣小童。

  不知為何,怎麽看,這個被陳仙君稱兄道弟的陳靈均,都只是一條元嬰境水蛟才對。

  陳靈均停下腳步,轉過身,表面看著鎮定自若,實則心中惴惴。

  他娘的,總不能難得出門一趟,就被人莫名其妙一拳打死吧。

  沒事,只要能扛下兩拳,小陌就一定可以趕到這邊。何況自家老爺就在附近,再者這裡又是魏山君的地盤,陳靈均思來想去,怎麽看都沒有心虛的理由啊,一下子就氣定神閒了,抖了抖袖子,雙手負後,打算看看那個傢夥的葫蘆裡賣什麽藥。

  荊蒿抱拳笑道:「道友,我是外鄉人,來自一個叫紛紜山的地方,小門小派了,道友未必聽說過,這是我第一次遊歷大驪山河,幸會幸會。」

  陳靈均抱拳搖晃幾下,客氣道:「幸會。」

  荊蒿笑問道:「道友也是外出遊覽細眉河地界的風景?還是一位不被世俗與門派拘束的……散仙?」

  散仙,畢竟要比山澤野修好聽許多。

  紛紜山是青宮山的一塊藩屬飛地,在流霞洲能算是個小有底蘊的二流門派,出了流霞洲,確實沒什麽名氣可言。

  看那陳靈均聽到「紛紜山」的時候,確實是一臉茫然,毫無氣機漣漪,不似作僞。

  陳靈均笑呵呵道:「紛紜山啊,南邊的山頭,聽說過,是個出人才的風水寶地。」

  在自家北岳地界,大小山頭門派,陳靈均可謂如數家珍。至於寶瓶洲南邊的山上仙府,可就抓瞎了,陳靈均也不怎麽感興趣。

  荊蒿再老道,仍是一時間不知如何接話。

  那個在橋邊梅樹下竪耳聆聽這邊對話的「少年」,更是倍感無語,有你這麽睜眼說瞎話的?

  荊蒿因為吃不準對方的「真實身份和境界」,所以每次開口說話,都得字斟句酌,好好打腹稿一番。

  結果聊著聊著,就發現這個只在禦江和落魄山現身的青衣小童,是個頂能扯閒天的。

  荊蒿就只好順著對方的口氣和言語內容,跟著踩著西瓜皮滑到哪裡是哪裡,說自己早先也是個讀書人,只是鬱鬱不得志,才誤打誤撞得以上山修行,還算小有心得,所以想來與道友一般,如今是差不多的心境了,我輩修道之人,餐霞飲露,本該清心寡欲,不為聲色榮辱所移,山下帝王不能籠絡親近。若是下山入世,可讓列國震懾,經世濟民,可如果道不行乘桴出世,無非是四海飄泊,言語不見用,處境不合心,一走了之,棄如敝履,身外無物又何妨,紅塵滾滾,人間富貴者難以捨棄榮華富貴,貧賤者難道還怕失去貧賤不成?自然無此道理了。

  陳靈均插不上話,只是點頭嗯嗯嗯。

  文縐縐酸不拉幾,白天酸菜吃多了吧。

  輸人不輸陣,好不容易等到對方喘口氣的功夫,陳靈均點點頭,「道友這番言語,還是有幾分學識見地的,就是空泛了些,不接山野地氣。」

  荊蒿已經可以確定,身邊這個傢夥,就真的只是個元嬰境修士,而且……一定沒讀過幾本書。

  一邊走一邊聊,約莫走出兩里路程,荊蒿突然斜眼一瞥,呦,來了個境界稍高的……龍種?咦,還是一位劍修?

  林下漏月光,地上如積雪,使得人物形象纖毫分明。

  有個身穿白袍的青年修士,就站在山林中,遠遠看著荊蒿與陳靈均。

  陳靈均後知後覺,轉頭望向山中那個神色冷峻的白衣青年。

  怎麽又見著一個喜歡出門穿白衣服的傢夥,因為上次落魄山來了個世侄輩的讀書人,前有大白鵝,後有鄭師侄,使得現在陳靈均對於穿白衣服的人,那是打心底犯怵。

  所幸就在此時,陳靈均心湖那邊傳來一個小陌的溫醇嗓音,「他在橋邊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就趕過來了。大致可以確定,此人境界不低,多半是個別洲的飛升境修士。」

  「但是沒什麽,此人若有歹心,我就拎著他去落魄山做客幾天。」

  「至於山中那個精怪出身的劍修,是從龍宮遺址走出來的,境界和劍術,都可以忽略不計。」

  小陌,真好。

  陳靈均一下子挺直腰桿,渾身是膽!

  荊蒿對於青衣小童之外,當然還有那座深不見底的落魄山,除此之外,這位青宮太保還真不覺得寶瓶洲有幾個存在,能讓自己忌憚,就算是披雲山的那個魏檗,也就那樣了。

  所以荊蒿轉頭不轉身,微笑道:「不管道友為何繞路,選擇在此時此地現身,我也不管你求個什麽?只說若是湊到跟前與我和陳道友套近乎,免了,不是一路人。」

  那個被困在龍宮別院已久的舊龍子龍孫,不知怎的,發現道場禁制竟然憑空消失了,猶猶豫豫,戰戰兢兢走出深潭之後,他也沒有任何術法反噬,重見天日之後,先是滿臉淚水,然後就察覺到自家龍宮多出些螻蟻修士,想起先前那兩個高深莫測的練氣士,他就強忍住出手的衝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龍宮歸屬一事,比起自身大道,還是小事,他壯起膽子,秘密離開遺址,同時施展掌觀山河與本命水法雙重神通,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座記憶中並沒有的披雲山,本來想著直奔附近的落魄山,只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打消了這個念頭,結果就發現眼皮子底下,橋邊梅樹,有三個練氣士,尤其是那個儒生,境界深不可測。

  其餘那個青衣小童,與背琴牽驢的「少年」,境界也都不容小覷,一元嬰一玉璞。

  難道先前那兩個人的說法,並非誑人?三千年後,果真是路上隨便碰著一個練氣士,就是地仙起步?

  他剛剛從龍宮內那撥螻蟻修士身上,好不容易找回一點上五境劍修的自信,一下子就又煙消雲散了。

  他忍住心中不適,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主動拱手道:「姓白名登,道號『躁君』。」

  荊蒿眯眼笑著贊許道:「好道號,靜為躁君。尤其如道友這種出身根腳,道號躁君,尤其合適啊。」

  一個突兀出現的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站在陳靈均身後,雙手交疊,手臂疊放在青衣小童的腦袋上,滿是驚嘆語氣道:「哇,這不是流霞洲山上的頭把交椅,荊蒿荊大仙師嘛,怎麽跑到寶瓶洲來了,閒情雅致得很呐。」

  荊蒿好似晴天霹靂一般,怔怔無言。

  這個陳靈均,除了與陳仙君稱兄道弟,竟然還與白玉京陸掌教如此熟悉?!

  陳靈均心中委屈萬分,伸手抹了把臉,說話就說話,唾沫四濺算怎麽回事。

  然後陸沈朝山頂那邊招招手,「小陌先生。」

  小陌微笑點頭,來到陳靈均和陸沈身邊。

  荊蒿目瞪口呆,自己察覺不到陸掌教的氣機也就罷了,怎麽近在咫尺的地方,還藏著一位高人?!

  白登在這一刻,只覺得自己還是返回道場待著好了,外邊天地,萬分凶險。

  知道小陌就在附近,跟見著小陌站在自己身邊,那是兩回事。

  陳靈均拍了拍陸沈的手,警告道:「嘛呢嘛呢,趕緊撒開!」

  陸沈無動於衷,笑道:「不知道了吧,我跟小陌先生認識得更早,關係老好了。」

  小陌笑了笑,輕輕點頭,算是默認了陸道長的這個說法,不過與此同時,小陌也以眼神示意陳靈均放寬心。

  陳靈均雙臂環胸,「懶得跟你一般見識。」

  陸沈再次轉頭望向山頂,伸長手臂使勁揮手,「是謝姑娘,對吧,這邊這邊,你跟小陌先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下次一定喝你們的喜酒啊。」

  山頂一棵樹上,有個頭戴貂帽的少女站在樹枝上邊,咧嘴一笑,「還是八字沒一撇的事哩。」

  陸沈學那老秀才唉了一聲,「謝姑娘莫要胡說!分明八字有一撇了。」

  八字才一撇,單相思嘛。

  謝狗到底是吃了讀書少的虧,不曾聽出陸掌教的一語雙關,她笑容燦爛,只覺得這話說得漂亮了,朝那陸沈點點頭,她再視線偏移,望向小陌,語氣軟糯道:「我先回了,等你一起宵夜哈。」

  朱老先生說了,在外邊,得給自己男人一些面兒,回到家中關起門來,該如何如何。

  陸沈忍住笑,「小陌先生,好福氣。」

  小陌無奈道:「還好吧。」

  陸沈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腦袋,打趣道:「陳大爺,這個荊蒿,青宮太保,認得麽?」

  陳靈均依舊雙臂環胸,當我是傻子麽,這麽大名氣的山巔老神仙,當然認得,只不是那種我認得他、他不認得我的那種認識。

  年紀輕輕就每天喝枸杞茶的白玄,編了一部英雄譜,而陳靈均也沒閒著,秘密撰寫了一本被自己取名為「路人集」的冊子。

  將那些大可以擦肩而過、千萬別跟自己相互認識的山巔人物,名單一一羅列出來,終於被陳靈均整理出了這麽一部以後行走江湖的傍身秘籍。

  其中就有流霞洲的青宮太保,荊蒿,荊老神仙,按照一些山水邸報記載的山上傳聞,術法懂得很多,一洲扛把子,黑白兩道都很混得開。

  不曾想這個假裝讀書人的傢夥,竟然就是那個遠在天邊、高不可攀的荊蒿,看來今夜偶遇,確實是一場偶然相逢了。

  陳靈均如釋重負,與荊老神仙扯了一大通有的沒的,勉強算是混了個熟臉,以後再去流霞洲遊歷,不得多出一張護身符?

  至少青宮山修士,看在這樁香火情的份上,得賣自己幾分薄面吧?總不能學北俱蘆洲那個雷神宅修士的做派啊。算了算了,哪怕路上遇到了青宮山的練氣士,自己還是假裝不認識好了,最好能別碰面就不碰面了。否則攤上事,估計說了對方還當自己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反而容易橫生枝節。

  不知荊蒿此刻作何感想,反正那個呆呆站立梅花樹下的「少年」玉璞境,已經徹底懵了。

  那個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言語之中,對自家師尊充滿了隨意,不屑?

  在這不過巴掌大小的方寸之地,怎就突然冒出這麽多的通天人物了?白玉京陸掌教?小陌先生是誰?貂帽謝姑娘又是誰?

  陸沈幸災樂禍道:「陳大爺,以後路過流霞洲,不得專程走一趟青宮山,在酒桌上,與荊老神仙多聊兩句?」

  陳靈均笑容牽強道:「一定一定。」

  荊蒿更是心中一桶水七上八下,愈發驚疑不定,下意識說道:「必須必須。」

  雙方都尷尬,而且都看出了對方語氣、神色間的尷尬。

  而且關鍵是他們都不知道對方在尷尬個什麽鬼。

  陸沈笑眯眯道:「一見如故,這就叫一見如故。」

  細眉河水府,又有緊急軍情禀報河神老爺,先前在村塾那邊結結實實喝了頓酒的高釀,趕忙親自去河上一探究竟。

  好傢夥,果然又有一隻空酒壺飄蕩在水面。先前領教過此類重寶厲害之處的水府官吏和一大幫看熱鬧的蝦兵蟹將,這次學聰明了,都不去動酒壺。

  只是當河神老爺小心翼翼將其拎起,輕輕搖晃幾下,高釀一頭霧水,與先前那只酒壺貌似不太一樣,並無玄妙。

  那幫水府佐官胥吏,可不管這些,一個個振臂高呼,自家水神老爺,在一天之內兩次獲得重寶,這不是仙跡是什麽?!

  高釀不動聲色,將那只酒壺收入袖中後,輕輕抬手,虛按幾下,示意那幫水府麾下猛將們,都冷靜,低調些。

  落魄山拜劍台那邊,長夜漫漫無心睡眠的白髮童子,正在這邊找郭盟主拉關係攀交情。

  作為落魄山的首任編譜官,白髮童子如今鬥志昂揚,想著若是能夠聯手謝狗,再有郭盟主,在落魄山就算自立門派了,美滋滋。

  少女跟白髮童子坐在一根樹枝上邊,各自搖晃雙腿,晃晃悠悠,來這邊之前,她們都不虧待自己,兩人合力,在廚房那邊搗鼓出了兩砂鍋的過橋米線。

  郭竹酒打著飽嗝,正在給白髮童子傳授獨門江湖經驗。

  兩邊樹枝上,她們身邊放著兩隻空的小砂鍋。味道確實一般,不怪食材,得怪她們的廚藝,反正誰也別怨誰。

  「行走江湖,遇到事情不要慌張。」

  白髮童子一邊使勁點頭,一邊偷偷翻白眼。

  結果下郭竹酒的一句話,就很對白髮童子的胃口了,「要趕緊跑路。」

  白髮童子眼睛一亮,卯足勁鼓掌,大聲喝彩,不忘繼續慫恿郭竹酒共襄盛舉,「郭盟主,你是曉得的,我這個人,千般好萬般好,只有一點,最為出類拔萃,那就是從不溜鬚拍馬,與郭盟主真是投緣,你不當咱們的盟主真是可惜了。」

  郭竹酒疑惑道:「你跟裴師姐有私人恩怨?」

  白髮童子搖頭道:「天地良心,絕對沒有!」

  郭竹酒沈默片刻,問道:「你每天這麽假裝開心,會不會有一天就真的開心起來?」

  白髮童子神色黯然,扯了扯嘴角。

  人生南北多歧路,事如春夢了無痕。當年萬里覓封侯,百無一用是書生。

  白髮童子雙手抱住後腦勺,惆悵,真是惆悵啊。

  郭竹酒伸手按住白髮童子的腦袋,按了按,幫著點頭,「你想啥呢,必須可以啊。」

  ────

  落魄山中,一棟不大的宅院內,夜深了還是不少人聚在這邊,而且人人神態都很放鬆。

  首席周肥在山上的私宅,那是怎麽豪奢氣派怎麽來,白玉鋪地,仙氣縹緲,簡直恨不得讓人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就不敢下腳。

  但是此處,階前庭院,就只是一塊平整夯實的黃泥土地。

  早年有一位在桐葉洲與姜尚真齊名的女修,她曾經來此做客,就對這座庭院情有獨鍾。

  姜尚真思來想去,還是對此百思不得其解,那個黃庭,可絕對不是省油的燈,心高氣傲得很。

  朱斂倒是沒有藏藏掖掖,只說自己不過就是給了她一部手抄本的道教經書,黃姑娘就坐在這邊翻看了會兒書。

  這就是老廚子的待客之道,僅此而已。

  當時周首席站在檐下,看著臺階外邊的庭院,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大為嘆服。

  一部道書,一張藤椅,黃庭對黃庭,月下看黃庭。

  今夜有一大堆人聚在這邊聊天,其實主要就是聽鄭大風說五彩天下那邊的趣聞。

  鄭大風的言語風趣,就像是一種天賦,經過他嘴的事情,總能引人發噱,讓聽者會心一笑。

  再有老廚子的捧場附和,同樣一件事,就更有意思了。

  方才聽衆裡邊,男人有道士仙尉,陳靈均,武夫鐘倩。女子有謝狗,狐國之主沛湘,還有那個湖山派的當代掌門,高君。

  之前陳平安主動拜訪湖山派,帶著她一起離開蓮藕福地,高君原本打算很快就返回家鄉,所以一開始只是與魏山君去了一趟披雲山,她想要更多瞭解這座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然後又發現這邊有鏡花水月和山水邸報兩件事,她就更捨不得離開落魄山了,使得既定行程一拖再拖。

  只是這會兒鄭大風已經離去,與仙尉結伴下山。

  小陌則帶著陳靈均出門去細眉河地界了,然後謝狗也偷摸過去,只是讓朱老先生準備一頓宵夜,等她跟小陌回來吃,不用著急下廚。

  朱斂笑著答應下來,既然閒來無事,又有沛湘牽頭攛掇著,朱斂就躺在藤椅上,就順著她的話題隨口說了些解悶的話語。

  「修行從來不只是山上事,從來就是你我身邊事。」

  「男女之間,結為夫婦,是緣,無非是分出個孽緣和善緣。頭等孽緣,此世此身,相互折磨,糾纏不休並不分開,長久心懷怨懟而終,還會延續至下輩子。中等孽緣,雙方將就過日子,總不滿意,覺得相互虧欠,那麽貧寒富貴,不管有錢沒錢,日子總是不快樂的。稍輕幾分的孽緣,中途不歡而散,雙方之間倒是沒有太多怨恨心,緣淺,緣盡使然。」

  「唯有善緣,相互成就,白頭偕老。那麽所謂修行,不過是將心比心,將孽緣轉為善緣,將此生善緣延續為下輩子的善緣,那麽不管下輩子是以何種身份重逢,便會如見故人,心生歡喜。所以夫婦之間,想要白首同心,把日子過得好,起先是孽緣,那就解孽緣,結善緣,本是善緣,就更簡單了,無非是續善緣。」

  沛湘嫣然笑道:「可是世上,也不只有男女情愛和夫婦關係啊?」

  朱斂雙手疊放在腹部,右手輕輕拍打左手背,緩緩道:「父母子女之間,是債。子女們來此世間,與父母或討債,或還債。」

  「若是子女為討債而來,那麽做父母的,就要趕緊還債,越早還清越好。所以你會發現這世上,有些長輩明明都是忠厚人的殷實門戶,偏偏就會出現個不可理喻的敗家子。若是子女此生為還債而來,為人父母者,也當珍惜,不可揮霍。」

  「所以你也會看到一些門戶,不管那些父母如何言語刻薄、行事自私,當子女的,總是過日子再辛苦,自己受了再大委屈,都還是願意盡孝道。」

  「當然也有些子女,能夠讓一個原本貧寒的家庭就此福分生髮,這就是他們的還債了。」

  「你以為天底下很多有了子女的夫婦,他們當真知道如何為人父母嗎?其實是一開始都是不知道的,既然都是此生頭一遭的事情,當爹做娘的,要麽未曾做好準備,要麽根本不知如何作為,總是有些糊塗的,於是我們足不出戶,早早在自己家中,就有了可以為之哭、可以為之笑的悲歡離合。」

  單獨坐在一條長凳上的武夫鐘倩,他嗓音低沈道:「朱先生,那該怎麽辦才好?」

  道理總得有個落腳地,不然曉得了一籮筐的大道理,除了背著行走,除了受累,又有什麽用處。

  朱斂微笑道:「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於人於己,都多些耐心,與身邊親近人,要敢認幾個錯,肯說幾聲對不起。」

  「尤其是沒有害人之心、對這個世界充滿善意的好人,尤其要注意自己的性格,一定要控制好情緒,不要給人、尤其是親近人那種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印象,不然有理也沒理,到頭來就太吃虧了。」

  「有個說法,形容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怒氣,叫無名之火,名稱的名,其實也可以形容為無明之火,明亮的明。想來一個人所有的委屈,點點滴滴積攢而來,只會積少成多,只是雞毛蒜皮的瑣碎事情,都轉為很難自知的情緒了,自以為無所謂了,哪能呢,那麽是紙包不住火的。這種不自知,大概就叫無明。」

  「當我們想的太多,做的太少。如何能夠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呢。」

  「可如果做的太多,想的太少。又怎麽可以保護好自己的善心。」

  「我們人啊,過日子,可不能總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了。」

  「但是也不用害怕,同在一處屋檐下,所有發泄出來的惱火,都是有溫度的。只要讓旁人知曉,不要憋在心裡,當然,也不要燙傷別人的人心,所以除了讓對方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同時一定要知道對方是怎麽想的,先別管雙方的對錯,各自有無道理。」

  「這裡邊有個小小的訣竅,就是別跟子女之外的親近之人去就事論事,當然,對孩子,家教,立規矩,一定要沒道理可言,某些事情就該如此這般,孩子能理解是最好,不能理解就照做,比如出門在外,見著長輩就得打聲招呼,做錯事得為了那件錯事本身去跟人認錯,而不是什麽你這麽做了,對方會不高興,或是爹娘不高興了,為人父母者,也不能代為認錯。」

  高君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朱先生,我有個問題,『就事論事』在山上山下,不都是一個毋庸置疑的褒義說法嗎?」

  「所以說是個訣竅嘛,如果誰都知道,就沒什麽好說道的了。」

  朱斂笑了起來,老人用一種好像是獨有的和緩語氣,輕柔說道:「當一件事需要我們去質疑、否定身邊家人的時候,就一定是帶著情緒的,難免會說一兩句重話,有用嗎?可能有用,但是更多可能是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吵著吵著,自說自話,吵到最後,早就不是事情本身了,開始翻舊賬,為自己的對,找種種理由,或是用某個對,否定對方的對,如此一來,我們當真可以『就事論事』嗎?」

  「男人都喜歡講理,女人都注重感受。一個男人,如果始終想不明白,女人那邊看似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無理取鬧的那些奇怪情緒,本身就是一個道理,那就很難講明白自己的道理嘍。」

  「就更不用說講理只是為了爭個輸贏,有個勝負,雙方如此久處,自然而然,都會覺得對方是一個無法溝通的人。同床共枕的夫妻雙方,逃無可逃,避無可避,大概最終就只有兩兩沈默、各自委屈了吧。」

  「我們對別人,對這個世界,所有的誤會,可能都來自三個字,『我覺得』。」

  高君思量片刻,輕輕點頭。

  重返落魄山的貂帽少女,聽得神采奕奕,一屁股坐在竹椅上邊,竪起大拇指,大聲贊嘆道:「朱先生,通達啊!」

  朱斂笑道:「男人要多想一些。」

  謝狗使勁點頭,朱先生說得都好,這句話,這個道理,說得最好。

  如果說讓謝狗逐漸改變看法,開始由衷覺得落魄山是個好地方,那麽身邊的這個老廚子,朱斂得占一半的功勞!

  朱斂又說道:「人人都是個懶散鬼,天生有惰性的,所以我一直覺得書上的某個道理,或是從旁人嘴裡聽來的語句,所有那些一聽就讓人覺得輕鬆的道理,很難讓我們的生活過得更好,好的道理,反而是一開始聽著就會讓我們倍感不適,做起來更難受的道理。」

  「所以謝姑娘要是今晚,聽了我這麽多絮叨,到頭來只覺得這一句話順耳,有理,聽進去了,然後就記住這個忘了其餘,還不如不聽,一個字都不曾聽見。」

  謝狗尷尬一笑。

  朱老先生確實是道行高深,剛剛返回院內的小陌會心一笑。

  朱斂不客氣道:「小陌啊,你笑什麽,傻子麽。」

  小陌先生和謝姑娘,兩不偏幫,一碗水端平。

  小陌才收斂笑意,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狗眨了眨眼睛,哎呦喂,遭不住遭不住,今天的小陌真溫柔,好像比昨天又英俊了幾分。

  朱斂望向天幕,沈默片刻。

  一個看似很簡單的道理,到底需要用多少個道理來支撐呢?

  好像有太多的事情,就是一個只有一個確鑿數字的加法,那麽少了其中任何一個道理,答案就一定是錯的。

  回過神,朱斂笑道:「山外事不去說了,在咱們落魄山上,就一點,儘量是誰都不受委屈,當然很難做到了,那就爭取誰都少受些委屈。」

  有些不願開口與人說的委屈,來自得不到身邊人的回應,種種期許、憧憬、願望之心聲,在心中如擂鼓,響徹自己天地間。心外卻啞然,永遠寂靜無聲,這就像一個人把嗓子喊啞了,身邊還是無人聽見,這個人就會越來越不喜歡說話,一直沈默下去,直到變成一個啞巴。

  朱斂輕聲道:「先別管有理沒理,對錯是非,一定要願意跟旁人說出自己的想法,為什麽要說某句話,為什麽要做某件事,直白無誤告訴對方,我是這麽想的,你覺得呢?」

  其實在這件事上,在落魄山,做得最好的人,是陳靈均,可能其次才是山主陳平安。

  比如陳靈均要是遇到了憋屈的事情,第一時間,肯定就是委屈萬分,只覺得為什麽自家老爺不在身邊,只要哪天陳平安回到家中了,他必須得訴苦!又例如在北俱蘆洲那邊走瀆,在那個大瀆入海口的緊要關頭,陳靈均也是想著大不了回到落魄山,被陳平安駡一頓,挨訓之後,該咋咋的,只要不被趕下山去,大爺我還是一條英雄好漢。

  落魄山有今天的光景。

  外人都覺得陳平安太喜歡當甩手掌櫃了,如今偌大一份家業,是走了狗屎運。

  甚至一些相對熟悉落魄山的外界修士,也覺得朱斂這撥不挪窩的人物,在做了這就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了。

  陳平安曾經寄過一封家書回落魄山,托付魏檗轉交。

  在信封上以蠅頭小楷寫有一行內容,「暖樹親啓、裴錢讀信、米粒收起信封」。

  當年她們收到信後,在竹樓那邊,三顆小腦袋碰在一起,小黑炭反復閱讀了三遍書信內容。

  朱斂站起身,搓手笑道:「做宵夜去,小陌搭把手。」

  小陌笑著起身,在廚房給朱先生打下手,已經熟門熟路了。

  衆人同桌一起吃過宵夜,原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沛湘和高君,幫忙收拾過碗筷,各自返回住處。

  熱鬧過後,朱斂獨處,躺回藤椅,看似自言自語,「陸沈,以為然?」

  牆頭那邊,坐著個不知何時來到這邊的陸沈,笑吟吟道:「有個小問題,有些道理,講道理的人自己都做不到啊。」

  「即便如此,那些道理就不好了嗎?」

  「你要是這麽說,好像還真有點道理了。」

  朱斂轉頭朝地上呸了一聲,「漆園道樹枝頭,花賊玉腰奴!」

  陸沈忍俊不禁,「奇了怪哉,駡自己作甚。」

  陸沈一個蹦跳,落在院內地上,徑直走向那張藤椅,學朱斂的姿勢躺在上邊,懶洋洋道:「一別多年,聊幾句?」

  朱斂坐在臺階上,雙手插袖,淡然道:「想要聊什麽?」

  陸沈面帶微笑,閉上眼睛。

  朱斂抬頭望去。

  刹那之間,夜色中,人間好像有數以億計的衆生夢想,如一盞盞燈籠密集攢簇,五彩繽紛,冉冉飛升。

  ────

  村塾檐下,老秀才舒舒服服躺在那張藤椅上,陳平安坐在一旁竹椅,輕輕搖晃蒲扇。

  趙樹下和寧吉坐在另外一邊。

  老秀才笑問道:「寧吉,先前跟你說了一大通,聽得懂嗎?」

  寧吉搖搖頭,赧顔道:「祖師爺,幾乎都聽不懂。」

  老秀才哈哈笑道:「沒事沒事,讓你先生用些大白話,給你解 釋解釋。」

  陳平安便笑著用一些粗淺易懂的言語,與寧吉詳細解釋了一遍。

  寧吉將先後兩種說法都牢記心中,偶爾有依舊想不明白的地方,就跟先生開口詢問,陳平安便再換個說法解釋一番。

  老人聽著聽著,就再次睡熟過去,鼾聲輕微。

  趙樹下和寧吉腳步輕輕,去竈房那邊打地鋪了。

  只有陳平安依舊坐在原地,默默陪著自己的先生。

  學塾外的空地,依稀有蒙童們跳方格子的痕跡。

  大概童年,就是一場無憂無慮的跳方格,方格內是自己的家,方格外是外邊的世道。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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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7-20 05:08:39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雨過天晴

  陳平安與陸沈,並肩行走在那個居中村落的巷內,一千層底布鞋,一棉布十方鞋,雙方腳步簌簌如葉落地。

  路過一處屋舍,有院內土狗聽到腳步聲,驀然驚醒,朝著門外狂吠不已,鄰近吠聲四起,只是很快就歸於平靜。

  期間陸沈趴在牆頭那邊,學了幾聲狗叫,揚起手作丟擲石子狀,院內那條土狗嗚嗚咽咽,卷尾蜷縮起來。

  陸沈抖了抖袖子,快步跟上緩步走到巷口再停步的陳平安,搓手道:「雖說年年防饑,夜夜防盜,是人之常情,只是你們提防貧道與陳山主做什麽,大可不必。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只管往自己臉上貼金,至於我這邊,大可不必。」

  陸沈突然笑嘻嘻道:「世間事,一犬吠影,百犬吠聲。」

  陳平安點頭道:「人間人,一人道虛,千人傳實。」

  陸沈拍手叫好,「好啊,可以寫一副黑底金字的抱柱木質對聯,回頭貧道好好裱起來,就放在觀千劍齋裡邊,分別寫上咱倆的名諱落款,大可玩味。」

  陳平安笑道:「你要是丟得起這個臉,我是無所謂的。」

  陸沈搓手喟嘆道:「夜遊之人能無為奸,不能禁犬使之無吠。」

  陳平安不搭話,想起一事,說道:「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所在山頭,有一位山君,聆聽晨鐘暮鼓多年,卻遲遲無法煉形,就勞煩陸掌教幫忙指點迷津了?」

  陸沈笑著答應下來,抬起手,「小事小事,如是而已。」

  舉手之勞。

  走出村子,來到那條銜接三個村子的大道上,陸沈站在岸邊,鄰水觀照,看著水中倒影,陸沈嘆息一聲,如人持境對照,當真是自己嗎,是本來面貌麽。

  先前陳平安關於「校書」一語,陸沈雖說當時的神態,表現得誇張了一點,可事實上的確說到了陸沈的心坎上,心有戚戚然。

  但這裡邊也藏著一個可大可小的問題,後世翻書之人,往往將某些精校本誤認為一字不差的底本看待,以訛傳訛,隨著時間推移,最終與本義離題萬里。

  修道之人,登山之路,知道得道證道,無非就是追求一個個「知其所以然」,於暗昧中得其道路而行,一路風景與己心境相互契合。

  陸沈略帶幾分傷感,輕聲道:「我曾經去見過孫觀主的那個師弟,以及他師弟的徒弟,都見過,也聊過,聊完之後,我就發現有一點,他們的想法,與白玉京道官起了衝突。」

  陳平安蹲在路邊,撿起幾顆石子輕輕丟入溪水中,說道:「是不是白玉京那邊,絕大多數道官,覺得修道,就是道法之道,是高妙的。但是那對玄都觀師徒,覺得修道,可以是道路之道?是平實的。」

  陸沈嗯了一聲,也不覺得陳平安猜出答案有什麽好奇怪的,沈默片刻,搓著臉頰,「該如何就如何,我就不庸人自擾了。」

  即便天塌下來,還有見過大世面的師兄余斗扛著嘛。

  陳平安站起身,兩人便繼續走向最下邊的那個村子,陸沈洋洋得意笑道:「先前在光陰畫卷裡邊,寧吉其實有過兩次改變主意,不想當你的學生,打算一走了之,跟隨我去白玉京修道。那麽今夜被寧吉說一句銘記恩惠在心以後再報答的人,就是你而非貧道了。」

  陳平安說道:「其中一次,是寧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背景,不願給我招惹麻煩?」

  陸沈點點頭。

  大概世間有一種自討苦吃,叫作設身處地,處處替他人著想。

  就像陳平安所猜測的,在陸掌教與寧吉說清楚真相之後,身世淒慘的少年,滿心驚懼,臉色慘白無色,當場陷入巨大恐慌,少年沈默許久,約莫覺得自己就是個神憎鬼厭的麻煩精,不管在哪裡都是那種不討喜的掃把星,所以道士吳鏑也好,教書先生陳跡也罷,一旦雙方有了師徒名分,就會給後者帶來很多不必要的是非,總歸肯定都不如白玉京陸掌教這麽能……扛事。

  所以哭笑不得的陸沈在一氣之下,就乾脆竹筒倒豆子,將陳平安的幾重身份都與寧吉說了,這才讓驚魂不定的少年像是吃了顆定心丸,回心轉意。原來陳先生如此年輕,便有如此作為了。

  於是陸掌教就更氣了,走出一幅光陰走馬圖,帶著少年縮地遠遊三洲山河,見了十幾個人物,先是作為陳平安開山弟子的裴錢,之後還有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正陽山某些老劍仙,還有附近那位這些年鐵了心要更換水神祠廟所在的玉液江水神娘娘,一頭嫁衣女鬼,某條吃了蛇膽石才開竅煉形、最終依附於雲林姜氏的幼蛟,還去了趟北俱蘆洲的鎖雲宗……最後是某位剛剛返回家鄉沒多久的崩了真君。

  陳平安笑問道:「寧吉第二次反悔,是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就把我當做了半個仇家?」

  陸沈搖搖頭,「寧吉雖然涉世不深,但是他的有些看法,單純卻不幼稚,這種性格,既有天生的成分,也是後天熬出來的,跟藥草熬成草藥一般。」

  一個人某些棱角鮮明的性格,城府深沈如宮闕重重複重重,陽光普照的白晝時分,也有陰影無數。

  鋒芒畢露的才華橫溢是一座文昌塔,嫉惡如仇是一座城隍廟。豁達或開朗,便如一座涼亭,四面通風。

  抑鬱如墜入一口無底深井,暗不見天日,我與我獨處,與世隔絕,無法自拔。

  陸沈其實還有句話沒說出口,就像天底下某些錢財,就該是某些人掙的,與此同理,你陳平安收寧吉為徒,寧吉拜你為師,也是一種水到渠成、理所當然的事情。

  陳平安也不去問少年第二次改變主意的具體緣由,只是問道:「寧吉為何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選擇跟我拜師求學?」

  陸沈試探性問道:「能不能先與我保證,有話就好好商量,君子動口不動手,即便動手,也別……打臉。」

  陳隱官與人問拳,手段下三濫,喜歡打臉,自從那場文廟的青白之爭起,如今已經聲名遠播了,估計幾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有所耳聞,可能青冥天下那邊的道官,還會疑惑幾分,都是武學大宗師了,如此問拳合適嗎?但是五彩天下飛升城和蠻荒天下那邊,恐怕就會分別贊嘆一句,不愧是做買賣從不吃虧的二掌櫃。不愧是陳隱官,那座避暑行宮的扛把子。

  陳平安微笑道:「朋友之間,邊走邊聊些有的沒的,說到哪裡是哪裡,肯定聊什麽都不生氣。再說了,我又打不過陸掌教。」

  如果沒有第二句話,陸沈還真就信了。

  陸沈先挪步遠離陳平安,再猶猶豫豫說道:「我給寧吉看了你如今的真實面目。」

  村塾這邊,夫子陳跡也講孝經,而這本書開宗明義,其中就有一句,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所以陸沈就在陳平安講解此句之時,以手指點少年額頭,讓寧吉開了天眼,瞧見了陳平安的那副尊容。

  人不人鬼不鬼,在躋身仙人境之前,陳平安都無法重塑真身、恢復一個人的正常面貌。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麽,讓寧吉看了就看了。」

  陸沈鬆了口氣,「畢竟是你的私事,得與你打聲招呼。」

  不過陸沈只說了一半的真相。

  真正讓寧吉下定決心跟隨陳平安求學的原因,還是陸沈帶著少年在看了那撥「躲避」陳平安的人物之後,也帶著寧吉去看了幾個陳平安曾經或者是至今不敢直面的人與事,尤其關鍵,是陳平安發自內心認可的那句「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這讓身世悲慘的少年如釋重負。

  只是寧吉的這些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想,這一段心路歷程,陸沈事後都將全部「記憶」收了回去,就像少年一一還給了陸掌教。

  走到最下邊的村子,陸沈笑著建議道:「我們不如去看看那座陸地龍宮遺址?悄悄去,悄悄回,看風景而已,又不妨礙誰。」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這麽多年來,陳平安一直保持寫山水遊記的習慣。

  隨後兩人一步跨出,頃刻間就置身於那處龍宮境的青山綠水間,外界是夜幕時分,這裡卻是白晝光亮的時辰,天無懸日,依舊光明,這處秘境內的幾處高山,各有古篆石碑矗立,其中有雙峰對峙,山腳立碑,碑額分別是雲根和雨腳,山頂又有碑額「雲聚雲散如花開花落」和「雨照金山」。

  群山高聳,又有一峰獨高,山腳有大河路過,陸沈卻不是帶著陳平安去往此地,而是帶著陳平安來到一座不起眼矮山的山腳處,笑道:「很早之前,我就曾路過此地,在此登山,不過沒有打攪誰,當時就覺得是一處可以成仙、成道、成佛的風水寶地。」

  來到半山腰處,有水潭,碧水幽幽,深不見底,陸沈伸手指著平如鏡面的水潭,解釋道:「這便是古龍別宮的真正入口了,大驪朝廷那邊,直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你要是不提醒他們一句,可能再過幾十幾百年,甚至更久,久到都更換國姓了,大驪宋氏的那位末代皇帝,還不知道自己和歷代先祖們,看似入了寶山且坐擁寶山,實則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時過境遷了,遙想當年,本地龍王被貶謫之初,龍氣猶然濃郁之時,每逢風雨欲來時,便有白雲裊裊,籠罩此山,如戴斗笠,附近數國朝廷憑此占卜陰晴無不靈驗,遇到大旱時節,周年土民,還會來此祈禱求雨,只要能夠見到水潭有蜥蜴蜿蜒出水上岸,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片刻之後,雨即隨至。若是遇到洪澇災害,來此祈求龍王停雨,只要岸上有小蛇入水,則必然大雨驟停。」

  「每年六月初六,除了市井百姓曬衣,書香門第曬書,還有曬龍袍的說法,所以只需要在這一天,來此觀看水潭岸邊『曬太陽』的土蛇、蜥蜴的數量,總數是屈指可數的三五條,還是多達十餘條,反正每次都會歷歷分明,就可以預測接下來一整年的雨量多寡,既然知道了未來一年光景是旱是澇,就都可以未雨綢繆。」

  陸沈笑問道:「要不要進入這座龍宮別院一探究竟?」

  從遠古歲月起,到三千年前,浩然天下山水之間,但凡是修道有成的蛟龍之屬,尤其是能夠開闢府邸的龍王,都喜歡大肆攫取和收藏秘存儲各色世間珍寶。這座陸地龍宮的別院,完全可以視為一座財寶密庫,有點類似那條老龍的「私房錢」。

  還真不是陸沈瞧不起大驪王朝的欽天監和風水先生,而是古蜀地界,劍仙如雲,有事沒事就喜歡拿蛟龍之屬煉劍和祭劍,所以能夠在這裡站穩腳跟的陸地江湖龍宮,每位龍王都很有幾把刷子,絕對不是吃素的主兒。所以只要陳平安不泄露天機,大驪宋氏歷代皇帝,憑藉那些地師的眼光和手段,是注定打不開這座別宮禁制的,說不定擅自開啓禁制,沒有高人坐鎮的話,比如魏檗的粹然金身尚未達到飛升境的高度,就只會惹來鰲魚翻背的異象,導致處州山河塌陷,一州境內百姓死傷無數,繼而影響到整個北岳地界的山水氣數。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我輩讀書人,光風霽月,做事得講點臉皮。

  本來在此開館蒙學,就不是奔著龍宮遺址而來,否則以陳平安的修為境界,真要對這座秘境起了心思,就算自己無法打開全部秘密禁制,不還有小陌?還有謝狗那個財迷?

  陸沈說道:「若有所得,五五分賬?」

  陳平安還是搖頭。

  陸沈說道:「三七分,我三你七?」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走!」

  我輩包袱齋,必須與多學一學魏山君的生財之道,別說舉辦了幾場夜遊宴,只要是路過北岳地界的鐵公雞都得拔下幾根毛。

  陸沈站在水潭旁邊,竪起雙指,閉著眼睛開始念念有詞,聽著像是一道辟水訣。

  水霧升騰,古潭水面之上漸漸浮現出鑲嵌有排排門釘的朱漆大門,氣象巍峨,門外有白玉石碑和拴馬柱,石碑內容,大致是提醒來此的訪客,閒人止步,持貼登門拜訪者,人間的帝王將相需要下馬步行,山上的仙君得在門外解劍,不得騰雲駕霧御風遊歷。若是冒昧來此,先磕頭再退回去,可饒其不死。

  陸沈笑道:「這廟子的主人,口氣恁大。」

  陳平安問道:「算出裡邊的大致景象了?」

  陸沈搖頭如撥浪鼓,埋怨道:「尋山探幽,還沒登山就曉得了風景,多沒趣。」

  陳平安說道:「糾正一下,我們不是入山訪仙,是求財問寶。」

  陸沈笑道:「反正都差不多。咱們倆聯袂遊歷天下,連蠻荒腹地和托月山都去了,天底下何處去不得。即便有意外,也是意外之喜,怕什麽呢。」

  陳平安一時無言,陸沈的這個理由,倒也不算歪理。

  等到兩人步入其中,霎時間眼前雪白一片,皆是遮天蔽地驟然而至的淩厲劍光。

  陳平安停步,紋絲不動。

  觀其劍光脈絡,確實是上五境起步的劍修風采。

  只是有陸掌教在身邊,陳平安就顯得毫無察覺,看著就只是束手就斃。

  陸沈瞧著就像一隻呆頭鵝,更是引頸就戮的模樣。

  遍布天地間的耀眼劍光一閃而逝,只是劍光如潮水般退散,劍氣一起卻沒有立即消失,殺氣依舊濃重,如墜冰窟,遍體生寒,陸沈打了個哆嗦,再伸手揉了揉眼睛,只見在兩人的視野盡頭,出現了一位披頭散髮的赤腳男子,面如冠玉,手持酒杯,橫臥在一張龍椅上,對於門口兩位不速之客的表現,這位東道主似乎既疑惑,能夠進入此地的練氣士,怎麽如此不濟事?又失望,難得見到大活人,就只是那種誤打誤撞的有緣人?

  頭戴冠冕身穿龍袍的英俊男子,淡然問道:「外邊的天地,今夕是何年?」

  年輕道士戰戰兢兢問道:「在說啥?」

  青衫男子小心翼翼答道:「約莫是古蜀方言,聽不太懂。」

  「碰到扎手的硬點子了,怎麽辦?」

  「不如你先給這位前輩磕幾個響頭?」

  「不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禮多人不怪。」

  「要是管用,倒也沒什麽,就怕適得其反啊。」

  龍椅上的男人,先前在緊要關頭收回那股沛然如雨的磅礴劍氣,此刻依舊沒有坐起身,只是斜眼看著那兩個闖入秘境的傢夥,雙方的內景氣象,境界高低,一覽無餘。

  至於那倆活寶的竊竊私語,龍袍男子並不在意,他搖晃著手中酒杯,冷笑道:「聽不懂寡人說的話,就不認得門外石碑上的文字嗎?」

  陳平安看似眼觀鼻鼻觀心,在裝傻扮癡。其實不耽誤跟陸沈以「心聲言語」,卻不是那種練氣士的手段,不起天地間靈氣漣漪,甚至就連心湖都沒有水紋,就只是他與陸沈的某些「想法」,在陸沈的道法加持之下,雙方與開口說話無異。這些一個個念頭,只在他們各自心湖水下如一條條游魚倏忽而動,岸上之人,當然無法看到。

  「他就是龍宮主人?還是一位蛟龍出身的劍仙?」

  人間蛟龍之屬,開竅煉形本就不容易,成為劍修更是極少。

  「到底此地舊主人,還是鳩占鵲巢,暫時不好說。反正劍修身份是真,玉璞瓶頸多年。這傢夥的身世背景比較複雜,他好像還是一位死而魂魄不散的英靈,只是不知怎麽做到的,竟然能夠將一身龍氣轉為純正陽氣,故而與活人無異。是了,是了,定然是那位純陽道友的手筆!」

  道號純陽的呂喦,在遊歷青冥天下之前,曾經遊戲人間,留下不少仙跡,只可惜都不曾流傳開來,算不得膾炙人口。

  例如呂喦曾在太陽宮內,為一衆老龍傳授火法,采石江邊踏鯉魚入海,樓外騎木鶴,飛仙至青冥。

  陳平安小有意外,這裡竟然藏著一位到了瓶頸的玉璞境劍修。當年是為了躲避斬龍之人,必須長久隱匿在此?

  「無所謂了,一口水井哪來的大魚,一座小山坡也難出參天巨木。這裡畢竟只是一座陸地龍宮,高人異士,道法劍術高不到哪裡去,奇怪也奇怪不到哪裡去。咦,這只酒杯,好像有點眼熟?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君子不奪人所好,勸你別這麽不地道。」

  在劍氣長城那邊,歷史上總共出現過五隻「酒泉杯」,孫巨源,晏溟和齊廷濟,各有一隻,此物是天下好酒之人的心頭好。

  既然已有劍修在此修行,不管是舊主人長久不曾搬家,還是那種捷足先登的外來戶,陳平安也就沒有了龍宮探寶的興趣。

  只是那位已是鬼物的劍修,接下來說了一番言語,讓陳平安沒有立即轉身離開。

  「你是文廟那邊的書院子弟?你們儒家,所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既然有『大學』,當然就有『小學』。讀書先識字,字形,讀音與字義,都是繞不過開的學問。既然能夠進入此地,就肯定不是那種粗通文墨的市井儒生,既然認得門外的古篆碑文,為何在寡人這邊裝傻?還是說當寡人是傻子?」

  陸沈開始撇清關係,舉起一隻手,「這位前輩,想必你看出來了,我是個道士。」

  男子坐起身,擰轉手中那只價值連城的酒杯,身體前傾,眯眼笑道:「小道士,這會兒終於聽得懂人話了?」

  陸沈霎時間滿臉尷尬。

  陳平安佩服不已。

  陸掌教的演技,沒的說。

  男子問道:「那座去往黃河洞天的龍門,如今還在嗎?」

  陸沈使勁點頭,「還在還在,就在那遠古靈丘之畔,一片孤城萬仞山,就在那彩雲間的白帝城旁邊。」

  男子嗤笑道:「彩雲葉葉掛靈丘,道士黃塵沒馬頭。」

  陳平安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心中便想起陸沈的一個善解人意的心聲,幫忙解釋此說真意,「白帝城建造起來之前,是一處不見史書記載的古戰場遺址,古稱靈丘,極高聳,彩雲片片恰似樹葉掛枝頭。上古歲月裡,陸地神仙裡邊的道家真人,常去那邊結茅修行,等待一樁誰都不知道真假的、虛無縹緲的仙家機緣,據說是因為我的那位師尊曾經在那邊賞月,使得那邊的道氣,就重了些,只是跑去靈丘索求機緣的道士,多如過江之鯽,始終沒有誰得手,不知多少道士,不願無功而返,或兵解留下遺蛻,或是在那邊化作枯骨一堆,再後來,就是白也一劍劈開黃河洞天,引來那條瀑布到人間,讓浩然天下增添了無數水運,又後來,就是鄭先生將其收入囊中了。」

  聽到這個掌故,陳平安頓時心中了然,難怪鄭居中會有那麽一問。

  陸沈拱手說道:「請教前輩道號。」

  龍袍男子笑道:「寡人道號『躁君』,外邊天地,後世可有流傳?」

  陸沈點頭道:「前輩放心,從今天起,『躁君』這個寓意極好的道號,在外界便要廣為流傳了!」

  那位躁君劍仙啞然失笑,意態蕭索,揮揮手,「這裡的天材地寶,拿得動的就拿走,只是事不過三,僅限於取走三件,至於寶物的品秩高低,你們各憑眼力。」

  收到這裡,龍袍男子看似調侃道:「財帛動人心,可別離開此地之前,就因為分贓不均而打起來,既然與你們說了道號,就當知道寡人是一個喜歡清靜的修道之人,所以你們要打也出去打。」

  照理說,誤入此地的兩個外鄉人,就該感激涕零、謝天謝地了。

  不曾想碰到了個無法用常理揣度的混不吝。

  那個滿身窮酸氣的年輕道士,直楞楞望向那只酒杯。

  一旁那個年紀稍長的儒衫書生,則開始打量起那張龍椅。

  龍袍男子笑道:「莫要得寸進尺,給你們一炷香功夫,趕緊四處尋寶。」

  陳平安有些疑惑,這麽好說話?

  陸沈笑著解惑,這傢夥修道資質一般,當初是靠著外物躋身的玉璞境,故而此地山山水水,亭台閣樓,花草樹木,物物是累贅,此地既是他避禍的道場,也是一處福地,同時又是禁地,成了一座讓他出不去的監牢,我們拿走越多,他就負累越少,只是擔心自己太好說話,我們反而疑神疑鬼,死活不敢帶著東西離開秘境,人手三件,不多不少,足夠讓他架起一座通往外界的橋梁了。

  陳平安有個猜測,這裡邊的東西,幾乎都被他煉化殆盡了?

  沒剩下幾件了。

  某種意義上,算不算是一種道化?

  勉強能算,手法比較拙劣罷了,經不起推敲,眼前這位比起淥水坑淡淡夫人的煉物手段,差了一大截。

  既然他這麽想要脫困,沒有使用上五境的手段,類似拘魂拿魄那一類,把我們倆煉製成傀儡,能算是足夠的宅心仁厚了吧?

  他也在疑心你我的真實境界,以及我們的靠山,擔心我們是那種類似純陽道人的得道高人,不喜歡顯露道法。當然,換成一般練氣士,被關押這麽久,沒有失心瘋已經實屬難得,哪裡管這麽多,早就動手了,殺了你我,借屍還魂也好,用上辟水神通隱匿在你我的筋脈氣血當中也罷,肯定都要過過招,試探咱倆的道行深淺了。

  看來躁君這個道號,沒白取。

  畢竟也算半個老鄉,說不定正是純陽道友的賜名呢。

  龍袍男子抬頭望向天幕,神色複雜,自嘲道:「年復一年,從無變化,寡人早就認命了,泠然千古空悠悠,自判此生非醉殺則睡殺耳,只是難免心中惴惴,未知天公肯見容否。」

  陸沈微笑道:「躁君前輩之所以如此認為,看不破龍宮別院的天幕,勘不破玉璞境的瓶頸,自然是前輩眼界狹窄使然,南鄉視者不睹北方。」

  嘴上說著前輩,言語內容卻是前輩在指點晚輩,作為客人,卻很不客氣了。

  龍袍男子不怒反笑,眼神玩味道:「現在的道士,說話口氣都不小啊。」

  陸沈直勾勾望著那頭蛟龍,幽幽嘆息一聲,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幫他設置了這麽一處道場。

  道場內,山水氣數和天地靈氣的總量,顯然都是經過高人精心計算的,能夠躋身玉璞,延長壽命,盡可能維持一點真靈不散,又不至於順勢躋身仙人,氣象外瀉,藏不住蹤跡。蛟龍之屬,修道之路,或走水或盤山,所以這頭龍子龍孫,注定只能停滯在玉璞境,就只能耐著性子,靠著某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此苦等,靜待有緣之士開門而入,同時給他足夠的機會去瞭解外邊的情況,這也是他為何見到陳平安和陸沈,劈頭就問一句,外邊光景如何,歸根結底,就是想要確定那場斬龍一役,是否徹底結束。

  陸沈忍不住感慨一句,皆言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陳平安環顧四周,秘境內的道場田地,如一塊反復耕耘的田地,相信老龍昔年肯定還曾留下一些秘術靈笈。

  以耕讀二字為本,便是長久之計。

  陸沈點點頭,有道理,治學與務農一般無二,但問耕耘莫問收穫。

  龍袍男子眼神炙熱道:「放寬心,各自取寶,但是作為報酬,你們必須回答寡人一個問題,在古蜀地界,可有重建的龍宮?」

  青衫客聞言點頭。

  年輕道士搖頭。

  龍袍男子重重一拍椅把手,冷哼一聲。

  然後只見那倆王八蛋面面相覷,各自用眼神埋怨對方,你是打小就缺心眼嗎?你被門板夾過腦袋嗎?

  年輕道士好似惱羞成怒,選擇破罐子破摔了,驀然怒喝一聲,一個金雞獨立,雙指並攏,指向那龍袍男子,「撐死了就是一條地仙水蛟,又如何?道爺什麽凶險陣仗沒見過,今天就與你拼了!小惡蛟,道爺就以雷法,好好領教領教你這厮的水法神通!」

  之後「龍門境」道士就與一條「金丹境」水蛟,在那邊各逞手段,你來我往,鬥了個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花裡花俏,還是很熱鬧的。

  陳平安早已後撤很遠,給他們騰出地盤來,免得被「殃及池魚」。

  龍袍男子停手笑道:「有點意思,竟然還是一位龍門境練氣士,小道士,說說看,如何做到讓寡人都看走眼的?」

  言語之間,他心中狐疑不定,難道如今的寶瓶洲練氣士,道法都如此厲害了?是某個宗門道觀出身?

  兩腿微顫的年輕道士,輸人不輸陣,放聲笑道:「不打不相識,躁君道友好手段!」

  「這裡邊的東西就不拿了,如今鐵符江水府那邊,不是還缺個水神嗎?既然先前說好了三七開,那就三百年後,貧道再來領著他去往青冥天下,在那邊修夠七百年。對這條水蛟來說,也是一張護身符,否則他只要到了外邊,聽說那位陳仙君時隔多年,才出山沒多久,保管要被嚇得直接退回此地,不敢見人。他要是再在這邊空耗光陰,過不了百年,要麽魂飛魄散,要麽變成一頭厲鬼,好好的一處龍王別院,淪為一處陰森森的鬼宅,一個不小心,整個龍宮遺址都會被連累,一頭失去靈智的水蛟,還是個玉璞境瓶頸劍仙,除非你願意親自出手,或是讓小陌走一趟這裡,打殺了他,否則就會作亂一方,不還是被魏檗強行鎮壓的下場。」

  換成一般人,估計會詢問這也能算是三七開?

  陳平安卻只是點點頭,就這麽說定了。

  龍袍男子詢問道:「你們是哪座仙府的祖師堂供奉?是哪兩位仙師的高徒?」

  陸沈搖頭道:「供奉?都不是,境界不夠高,暫時還差了點資歷,別說是供奉,榮升內門弟子都不夠格。貧道與身邊這位陳道友,都是出自不大不小的門派,例如陳道友的山頭,名為落魄山,離此不遠,躁君道友一去便知。至於陳道友,曾經與我道行一般高。」

  龍袍男子再次驚疑不定,這兩人就都只是各自門派的外門弟子?

  陸沈轉頭望向身後緩緩走來的陳平安,「陳道友,你家山頭,在咱們寶瓶洲,算是……二流的門派?」

  陳平安走到陸沈身邊,笑道:「很勉強,二流裡邊墊底、三流裡邊拔尖的那種山頭。」

  陸沈笑問道:「敢問道友名諱?」

  龍袍男子猶豫了一下,說道:「白登。」

  陳平安說道:「實不相瞞,距離斬龍一役落幕,已經過去三千年了。」

  陸沈附和道:「我們來時路上,是帶酒衝山雨,想來如今外邊,已經雨後天晴了。」

  自稱名為白登的龍袍男子,頽然坐在龍椅上,似哭似笑,喃喃道:「三千年,整整三千年了啊。」

  陳平安笑問道:「躁君道友,三千年獨居於此,是怎麽熬過來的?」

  白登回過神,微笑道:「祖傳家藏有一部道書,微言大義,妙不可言。書上有言,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複心。」

  陸沈笑呵呵。

  陳平安內心微動,默默記下這個道理。

  白登揮揮手,下了一道無聲的逐客令。

  陸沈揮手作別,笑容燦爛道:「躁君道友,有緣再會。」

  走出這處老龍別院,陸沈微笑道:「我與那位山君聊過了,對方言下有悟,當下已經煉形成功了。」

  陳平安點頭道:「多謝了。」

  「朋友之間,何須客氣。」

  陸沈愧疚道:「好像沒有什麽收穫,白跑一趟。」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沈雙手抱住後腦勺,準備下山了,轉頭回看一眼深潭,「那就回學塾?」

  劍氣長城那個生意興隆的酒鋪,二掌櫃沒少掙酒水錢,加上那幾場近乎通殺的坐莊所得,以及晏胖子家鋪子合夥售賣的印章和扇面。

  只是所有賺取的神仙錢,都被二掌櫃用一種隱蔽方式悄然散盡,得自劍氣長城的劍修,歸還劍氣長城的劍修。

  如何掙錢,是處世之道。如何花錢,是為人之本。

  所以陸沈用膝蓋想都知道,要是陳平安在這邊有所收穫,會拿來做什麽。

  陳平安點頭道:「回了。」

  只是不知為何,雙方都沒有挪步。

  沈默片刻,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各自道破天機。

  「貧道終於知道你為何要取名『陳跡』了。」

  「陸沈,你其實也是一名劍修,對不對?」

  再次兩兩無言。

  陸沈率先開口,笑問道:「陳平安,退一萬步說,假設,只是假設啊,貧道真是一位劍修,你猜得到飛劍的名稱嗎?」

  陳平安反問道:「秋毫?」

  陸沈有說劍篇,建造在白玉京玉樞城的私人書齋,被陸沈取名為觀千劍。

  而老秀才極為推崇的那篇齊物論中,陸沈又有一句,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

  陸沈眼神熠熠光彩,以拳擊掌,朗聲道:「好名字!那貧道就回退一萬步,就是它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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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7-15 03:06:48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人間校書

  酒足飯飽,趙樹下收拾過碗筷,寧吉搬走小桌。

  明月當空,月光滿人間,恍如琉璃世界,夜氣清新,風過衣袂涼爽,此時情緒此時天,忙裡偷閒即神仙。

  檐下並排三張椅子,老秀才居中而坐,翹起二郎腿,伸手輕拍膝蓋,哼著鄉謠,清風徐徐,拂過老人的雪白鬢角。

  陳平安輕搖蒲扇,在先生這邊,不管是喝酒還是閒聊,陳平安都不像師兄左右那麽正襟危坐,也不像君倩師兄那般悶葫蘆。

  陸沈雙手籠袖,靠著椅背,伸長雙腿,意態閒適,天下事與家務事,天邊事與手邊事,一切恩怨暫作休歇。

  他們就隨口聊到了文廟封正寶瓶洲五岳山君、賜予神號一事,按照老秀才的說法,有點小麻煩,由於一洲山君的神位品秩,並無高下之分,要說文廟那邊派遣某位聖人獨力住持封正典禮,那麽五岳封正典禮舉辦的先後順序,就是個不小的問題了,可要說同時進行,文廟這邊出動五位陪祀聖賢,也難,畢竟如今事務繁重,文廟一時間也沒辦法抽調出那麽多的儒家聖人,而且還需要同時莅臨寶瓶洲。

  到底是官場,山上山下都一樣。

  在山下,朝廷向佛門龍象賜紫色袈裟,為道門真人贈予封號,或是帝王、禮部封正山水神靈,都有一套按部就班儀軌。

  自古名利不分家,不患寡而患不均,所以文廟那邊要想一碗水端平,既要給足所有山君面子,又不落誰的面子,就為難了。

  要說讓五位儒家書院山長住持封正典禮,略顯分量不夠,禮數就顯得輕了。

  可要說某位聖人用上分身手段,終究有點不像話,同樣顯得文廟這邊不夠重視,畢竟山君獲得「神號」,就像老秀才先前在天外與于玄調侃的,有些喜事,比當新郎官更難得,注定只此一回,擱誰都想要辦得隆重再隆重,問問魏檗,中岳山君晉青他們幾個,假設聽說至聖先師願意親臨,看他們會不會跟文廟客氣半句?

  陸沈笑道:「文廟兩位副教主,加上三座學宮的大祭酒,讓他們抽空跑一趟寶瓶洲就是了。」

  老秀才拈須道:「副教主跟學宮祭酒,不還是有個官大官小。當山神老爺的,個個都是混官場動輒百年千年的老油子,有了這麽點差別,他們面上不講,心裡邊會有說法的。」

  陸沈好像臨時擔任文聖一脈的狗頭軍師,又開始幫忙出主意,「畢竟賜予山君神號一事,是你老秀才起的頭,實在不行,文廟那邊降下一道旨意,就說讓五位山君各自挑選一個黃道吉日,跟五行對上,相互間不衝突,老秀才你能者多勞,一年之內,每座山都跑一趟就是了。」

  老秀才氣憤道:「放屁,怎麽就是我起的頭了,分明是某位寶瓶洲書院出身的學宮司業,覺得寶瓶洲五岳在那場大戰中表現都很好,文廟必須給點表示。」

  陸沈先是一臉恍然狀,繼而滿臉疑惑道:「難道是我聽錯了,如今外界不都說茅小冬這位禮記學宮二把手,是身在禮聖一脈心在文聖一脈嗎?」

  老秀才趕忙一把扯住陸掌教的袖子,側過身子,小聲嘀咕道:「這種沒根沒據的混帳話,可不能亂說,傳出去容易鬧誤會,被那個為人古板的禮記學宮祭酒聽了去,以他的強脾氣,非要跟陸掌教掰扯掰扯,到時候我不幫你說話吧,朋友道義上說不過去,幫你說話吧,反而是拱火。」

  陸沈趕緊岔開話題,笑道:「要是在青冥天下,就好辦了。」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雖然十七座城樓有高低,只是在道教祖譜上邊的位次,並無任何高下之分,遇到類似事情,掌教隨便拎出五位城主、樓主即可,別說是五場封正典禮,哪怕數量翻一番,白玉京都不至於捉襟見肘。

  陸沈笑道:「不管文廟是怎麽個安排,別的地方就算了,貧道與那些山君都沒什麽香火情,唯獨魏檗的披雲山,貧道還是挺想湊個熱鬧的,老秀才,需不需要我露個臉,在旁吆喝幾聲,就當是給咱們魏山君撐個場子?」

  陳平安開口問道:「先生,五位山君的神號,文廟那邊是早有決斷了,只等典禮舉辦的時候對外公布,還是跟候補宗門遞交名稱一樣,可以自擬,交由文廟審定,通過了,就能用?」

  陸沈會心一笑,為了朋友,真是捨得豁出去,聽陳平安的言下之意,多半是想要幫魏檗和披雲山一個小忙了。

  老秀才微笑道:「一般來說,五岳山君和大瀆水君的那些神號,都是文廟那邊擬定再頒發,不過在這件事上,文廟並無白紙黑字的定例,法無禁制即可為嘛,所以也不是可以商量,只不過浩然歷史上,自上古歲月以降,各路山水神祇都是遵循文廟旨意,給什麽就是什麽,而且一般情況都是比較滿意的。」

  這種事情,類似山下為自家子弟或是別家年輕後生取字,多有寓意,幾乎不會有誰覺得不妥,從此字與姓名,伴隨一生。

  說到這裡,老秀才轉頭問道:「怎麽,我們魏山君有特別心儀的神號了?」

  陳平安笑道:「倒是有個衆望所歸的神號,就是不知道魏山君自己心儀不心儀了。」

  老秀才點點頭,「若是真能夠獨占『夜遊』,把這個神號坐實了,對魏檗和披雲山而言,都是莫大好事,平安,你回頭可以勸勸魏檗,只要不是覺得這個神號特別……噁心,就考慮考慮。當然,不必勉強,文廟那邊,挑揀文字,湊出個好的神號,不是什麽難事。」

  浩然天下的山水神祇,每逢舉辦慶典,因為要照顧到轄境內的諸多文武英靈和城隍廟官吏,多在夜間舉辦,故而統稱為夜遊宴。

  陸沈跟著點頭附和道:「就像于玄獨占符籙二字,且能服衆,就會有諸多意想不到的裨益,此間玄妙,不足為外人道也。」

  老秀才雙手環住膝蓋,點頭笑道:「高名大位能兼有,功業道德配其位,就是名正言順,當之無愧,便可以坦然受之。」

  例如南婆娑洲的老友,醇儒陳淳安。

  當然也有老秀才的「文聖」之文。

  陳平安說道:「那我回頭就去跟魏檗打個商量,勸幾句。」

  說不定神號一事,就是魏檗之金身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契機所在。

  山水神靈要想提升祠廟神主的金身高度,不像練氣士腳下有那麽多條登山之路,就只有積攢功德、淬煉香火一條道路可走。

  陸沈笑呵呵道:「這就叫時來天地皆同力。」

  魏檗昔年作為神水國的山君第一,國破後被砸碎金身,沈入紅燭鎮附近的三江水底,後來被一位女子打撈而起部分金身,魏檗從此苟延殘喘,淪為孤魂野鬼,在祠廟舊址地界徘徊不去,等到大驪宋氏國土不斷南下擴張,將綉花、玉液和衝淡三江之地收入囊中,對魏檗身份、履歷知根知底的大驪朝廷,也只是讓其成為棋墩山的土地公,如今回頭來看,更像是一種大驪宋氏有意為之的舉動。

  先是一步登天,入主披雲山,成為大驪新任北岳山君,繼而成為一洲山君之一,粹然金身的高度,也從玉璞境升到了仙人境。

  如今先有五彩天下寧姚的饋贈,再有文廟的封正和神號,以及大驪朝廷的推波助瀾,那麽魏檗在寶瓶洲歷史上的「連中三元」,勢在必得。

  老秀才撫鬚笑道:「活寶,我們這位靈均道友,真是個活寶。」

  老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落魄山有這麽個喜歡拍人肩膀的青衣小童,也確實是一絕。

  陳平安在今夜看過先生那幅天外光陰畫卷之前,其實只知道陳靈均見過三教祖師,在小鎮見了麵,聊了什麽話做了什麽事,都是雲遮霧繞。

  因為陳靈均事後處於一種無法言說的玄妙狀態,哪怕想要與人提起「道祖」二字都做不到,所以具體的過程,陳平安並不清楚,也不會想方設法去刨根問底。不過以陳靈均的一貫風格,陳平安大體上還是可以猜出幾分。但是只說與老觀主「待客」一事,老秀才哈哈笑道:「陸掌教,你敢與鄭居中面對面,稱呼一聲鄭世侄嗎?」

  陸沈趕忙伸手摸了摸蓮花冠,壓壓驚。

  老秀才笑道:「傻人有傻福,再聰明的人都學不來一個笨字。」

  陸沈點頭道:「人心不定,世事無常,好人會做錯事,壞人也會做好事,最難是一顆赤子之心,不受世事浸染。」

  陳平安說起陳靈均先前拒絕陸沈去往青冥天下「坐享其成」,對唾手可得的飛升境並不感興趣。

  老秀才拈須而笑,「翠綸桂餌,反失其魚。」

  陸沈小雞啄米道:「這就叫聰明反被聰明誤,是貧道失策了。」

  老秀才一笑置之,歸根結底,還是陸沈並不覺得陳靈均非要去青冥天下。

  甚至某種程度上,還可以說青衣小童的最終選擇,其實就是陸沈給他的選擇,互不為難,各隨其緣,各遂其願。

  老秀才由衷感嘆道:「陸掌教的齊物論,在我看來,才是真真正正,最高深的學問呐。」

  陸沈哈哈笑道:「文聖就不加個『之一』的後綴麽?」

  老秀才搖搖頭,默不作聲。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

  陸沈的學問,很大啊,何其大哉。

  只說好友白也,多驕傲的人。多年前老秀才曾經私下找白也蹭酒喝,就問白也,若去青冥天下,最想見到誰。

  當時白也毫不猶豫,回答說是去南華城拜訪陸沈。

  也難怪某些浩然儒士,白玉京道官,會有個共同的看法,白也詩篇萬千,寫得再好,可惜從未能夠脫離陸沈窠臼。

  那會兒老秀才就借著酒勁,把這個貶義說法說給了白也聽,畢竟這種勾當,也就老秀才做得出來,當然也只有老秀才可以做。

  白也聞言沈默片刻,最後笑言一句,也沒說錯。

  當然可以認為是白也認可此說,也可以理解為一句也沒說錯,也沒說對。

  陸沈抬起袖子,抱拳搖晃幾下,「能夠在酒桌之外,被文聖如此誇獎,這趟返鄉,哪怕無功,還是不白來。」

  老秀才擺擺手,「我從不亂誇人。」

  某人被陳靈均說酒品好,那肯定是酒品當真過硬,酒桌上從不含糊。

  例如劉景龍被執著於「好好講道理」的陳平安,認為擅長講道理,那劉景龍的道理,既說得好,還能不讓人嫌煩。

  再比如誰能夠被老大劍仙說一句劍術不錯?

  那麽在學問一道,被老秀才如此瞻仰,自然是真有學問的。

  陸沈與陳平安笑道:「你們蓮藕福地的那座狐國裡邊,有個小姑娘,到底是誰,以及她會在什麽時候出現,貧道就不泄露天機了,你自己找去,哪天找到了,不妨在她躋身中五境的時候,就贈予她一個道號,就叫『粹白』,相信她以後的成就不會低的。如果你這個山主,膽子再大一點,落魄山運氣再好一點,能夠早些找到她,懵懂開竅之際,尚未擁有真名之時,為其傳道,以此命名,你們雙方的收益就更大了。」

  此事還是陸沈從「師叔」那邊閒扯瞎聊給聊出的消息。

  老秀才說道:「明月道場齋戒滿,高籠提出白雲司。對了,老觀主在你們那邊,可曾收徒?」

  陸沈說道:「收徒了,看架勢,既是開山弟子又是關門弟子,師叔很看好那個王原籙。師叔以後可能還會收取弟子,數量不會少了,不過多半不會有什麽師徒名分,半師半道友的關係吧,反正師叔的那座道觀是肯定會落地的。白玉京那邊,對此也是樂見其成。」

  老秀才嘖嘖道:「如今有道祖出面,白玉京的氣度到底就不一樣了。」

  陸沈悻悻然,「貧道負責坐鎮白玉京那會兒,做事的胸襟也不小。」

  順其自然,萬事不管,山上山下無數道官,有口皆碑!

  陳平安疑惑道:「作為狐族,給她取這個道號,會不會太大了點?」

  聖人有言天下無粹白之狐,一頭狐魅,偏要取名粹白,一般來說是肯定不妥的。

  只是陸沈言語,從來有的放矢,肯定不是那種故意坑人的餿主意。

  山上練氣士的道號,就跟山下凡俗的名字差不多,取得太大,就很難「接住」。

  有點類似「高明之家,鬼瞰其室」。事無絕對,當然不是說這麽取名、取道號就一定不好,只是山上修行,心存僥倖,不是什麽好習慣。

  陸沈笑嘻嘻道:「有你扛著,還怕這些?」

  比如在那狐皮之上鈐印一方龍虎山天師印,可擋天劫,這是山上公認的事實。

  差不多的道理,那頭可能暫時尚未出生的狐魅,將來由一個縫滿大妖真名的年輕山主賜予真名,確實是一樁並沒有後顧之憂的造化。

  說不定她以後在山上修道再破境,躋身金丹與上五境之時,陳平安都可以幫忙分擔天劫,如此護道,可謂穩當。

  陳平安看了眼陸沈。

  陸沈趕忙澄清道:「這可不是什麽亂點鴛鴦譜,山上修道,豈可事事往男女情愛上邊靠,那也太小家子氣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不是要走趟大驪京城,去見封姨?」

  陸沈嘆息一聲,點頭道:「要去的,至於能不能喝著酒,就得碰運氣了。」

  因為那樁塵封已久的龍宮舊事,封姨對這位拍拍屁股走人的白玉京掌教,怨念不小,她是替那位龍女打抱不平。

  畢竟如果陸沈願意出手,就不會出現那場斬龍一役。

  遠古雨師有兩位,皆不在十二高位神靈之列,與封姨類似,神位和職掌被分攤了。

  之後他們又閒聊了些青冥天下的秘史和密事,例如那座空山湖某些不為人知的恩怨情仇,又比如龍新浦對孫道長那個道號「王孫」的師姐,為何動心,如何愛慕,山上都是如何傳聞的,諸如此類,老秀才和陸掌教,經常聊著聊著便對視一眼,嘿嘿而笑。

  老秀才今夜喝高了,加上陳平安挽留,就乾脆睡在自己關門弟子的屋內,老人不打呼嚕,睡得沈穩。

  練氣士,尤其是得道之士,真正的睡覺香甜,便是無夢。

  這也是一樁困惑世人至今無解的難題。

  修道之人,好像境界越高,越是無夢。

  陸沈雙手籠袖,抬頭望明月。

  自古多是借酒澆愁,不像今夜三人,可以借景消酒。一覺睡去,明天日出,各自忙碌。

  陸沈突然站起身,笑道:「隨便走走?」

  陳平安跟著起身,陪著陸沈一起散步,兩人走在溪邊小路上,泥土鬆軟,步履無聲。

  陸沈沒來由感嘆一句,「如果只是紙上談兵,蠻荒天下沒有一鼓作氣拿下寶瓶洲,實在是太可惜了。」

  白玉京這幾年一直在作這場戰事的複盤推演,最終得出的某個結論,與許多浩然山巔修士看法都不一樣,甚至是恰好相反。

  陸沈笑道:「將天時地利人和都量化,如果說蠻荒天下的實力是一百,陳平安,你覺得浩然天下的數字是多少?」

  陳平安似乎關於這個問題早有腹稿,說道:「至少是一百五十。如果再嵌入某個……道理,例如算上人心,浩然天下這邊就會打對折,蠻荒天下那邊反而降低不多,所以那場仗才會打得那麽辛苦和慘烈。」

  陸沈點頭道:「所以我才會在白玉京那邊,對著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老道官們,只說了一句,浩然天下的年輕人,就是最大的變數。」

  停頓片刻,陸沈加了一句,「周神芝,白也,于玄,陳淳安他們,在某一刻,也都算是年輕人。劍氣長城那邊,董三更,愁苗他們,還有那些不管最終有無返回浩然的外鄉劍修,當然也一樣。」

  說完這番好似蓋棺定論的言語,陸沈又說了一句類似讖語的話,「但是你要知道,有債還債也好,風水輪流轉也罷,蠻荒天下將來也會有自己的……年輕人。如果文廟不給出一個合乎時宜的、有大魄力的決斷,兩座天下就會一並深陷泥潭,就如……」

  陳平安接話道:「校書。」

  陸沈一巴掌,「這個比喻好。」

  校書別稱校仇,用以形容一人持本,一人讀書,雙方若冤家相對,仇人相見,互為仇仇。

  陸沈說道:「白帝城即將連跨兩個臺階,直接晉升為正宗。」

  既然是成為正宗「祖庭」,自然就意味著白帝城即將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

  以鄭居中接連積攢的那幾樁功德,並不算文廟為白帝城開後門,只說兩座天下對峙期間,鄭居中就在衆目睽睽之下,在那托月山殺掉一位仙人境大妖,之後直接將整座金翠城搬離蠻荒天下,差點在白澤的眼皮子底下,做掉那頭完全擁有王座資格的蠻荒大妖「胡塗」,而這些還只是檯面上的事情,選擇在蠻荒天下秘密合道十四境的鄭居中,天曉得他暗中謀劃了多少事情,鋪墊了多少伏筆。

  那個糊塗如今最大的隱患,還是被鄭居中得到了兩份本命精血。

  就是不知道白澤能否幫忙解決掉這個隱患。如果白澤放任不管,讓胡塗自行解決,陳平安相信以鄭居中的手段,胡塗遲早會淪為後者的傀儡。

  只說不為人知的兩件事,就可以看出鄭居中的可怕之處。

  一是當初文廟和禮聖專門為他破例,讓鄭居中沒有參加那場十四境修士齊聚的河畔議事。

  再就是至聖先師好像說過,在散道之前,他是一定要找鄭居中好好聊一聊的。

  陳平安點頭道:「可能鄭先生是打算騰空整座白帝城,只剩自己一人,再不用分心,潛心修道。」

  陸沈嘖嘖笑道:「鄭先生這般人物,也需要潛心修道?」

  跟鄭居中下過棋的,除了崔瀺之外,大致都會有這麽幾個層層遞進的感想。

  我是怎麽輸的?圍棋可以這麽下嗎?我跟鄭居中當真是在下棋嗎?

  陸沈笑問道:「為什麽事到臨頭,不把他拉下水?」

  吳霜降和歲除宮,跟余斗和白玉京,那是青冥天下路人皆知的死結了,不算拉下水。鄭居中卻不同。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小路上有石子,以腳尖輕輕撥開,繼續前行,走在路上。

  陸沈笑了笑,好小子,你就這麽相信單憑自己,就一定可以走到白玉京……以及那處頂樓嗎?

  陳平安語氣淡然道:「不是因為我是誰,所以一定能如何,做成什麽事。而是因為我之所以是我,是因為我必然會做某些事,兩者互為因果。至於某些事,無論大小,到底成與不成,無非是盡人事聽天命。」

  陸沈笑著嗯了一聲,雙手抱住後腦勺,與陳平安並肩而行,「理解,完全理解,你從來是如此,這一點就沒變過。」

  要說真正能夠讓陸沈都覺得需要敬而遠之的棘手人物,白帝城鄭居中絕對能算一個,而且名次極高,必在前三甲之列。

  上次從托月山返回劍氣長城,陸沈差點身陷一場綉虎處心積慮設置的陰險圍殺,說實話,讓陸沈真正感到心有餘悸的,還是那個與吳霜降眉來眼去勾搭在一起的鄭居中。一旦鄭居中從陳平安或者準確說來是從崔瀺手中接過此事,那麽以鄭居中的行事風格,絕對會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就像一場針對陸沈的棋局,棋盤大小是全部天下,整個人間,與陸沈分出勝負之前,可以是百年甚至是數千年。崔瀺只是負責打造一塊棋盤而已,至多是讓師弟陳平安入局,「幫他崔瀺」下出那記先手,之後歲除宮吳霜降和那撥劍氣長城的劍修,寧姚的飛升城,此外諸如浮萍劍湖、皚皚洲謝松花等,看似局外人,可他們興許會一路下至中盤,例如齊廷濟和龍象劍宗,已經秘密收納數位隱匿在蠻荒多年的劍氣長城舊人,陸芝,刑官豪素也肯定不會去白玉京神霄城練劍……但是真正在幕後掌控全域和收盤的,還是鄭居中。

  陸沈甚至懷疑崔瀺早年與鄭居中秘密議事,是不是慫恿鄭居中,只需做掉陸沈,就可以從此大道廣闊,能夠用某種不與三教祖師相通的合道方式,躋身十五境。

  在青冥天下那輪嶄新明月的道場內,被陸沈稱呼「師叔」的老觀主,曾經以人間作為棋盤,演化脈絡萬千,展現給陸沈。

  要說陸沈最厲害的地方,歸根結底,就是玄都觀孫道長一語道破天機的那個評價,「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

  準確說來,其實需要加上前綴和後綴,陸沈誰都打不過,誰都打不過陸沈。

  與此同時,這兩句話互為前提,就愈發凸顯出陸沈在人間與所有人的「不一樣」。

  在青冥天下,哪怕是白玉京之外,陸沈幾乎從不與任何道士起爭執,有那膽子大的,敢於與陸沈出手問道鬥法,陸沈也都是直接認輸或者跑路。

  簡單而言,三千多年來,陸沈不管是在浩然天下,還是青冥天下,他是沒有任何一個尋常意義上的敵人和仇家的。

  就像那座玄都觀,除了陸沈,誰敢隔三岔五就去那邊蹦躂?只說那位看門的女冠,雖說見著了陸掌教就嫌煩,可她內心深處卻從不會把陸沈視為仇寇,哪怕對方來自白玉京,還是一位城主和掌教。

  所以先前陳平安的那個「校書」說法,可謂一語雙關的同時,一語中的。

  假設整座天地是一本書的話,陸沈卻與之互不仇視,永遠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一輪明月中,老觀主指著那個棋盤,調侃陸沈一句,「果真如此,不死也要少半條命。」

  原來棋盤之上,所有與陳平安有種種因果脈絡的「棋子」,包括落魄山在內,就像這裡一顆那邊一顆,再加上他們各自的宗門仙府、身邊摯友,顯得東一塊西一塊,不斷……切割天下。棋盤上的所有兩顆棋子之間,以各種脈絡相互銜接,故而許多棋子,暫時看似與陳平安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例如這趟趕赴天外的山海閣,女冠楊傾,還有那位與文聖討要印章、扇面的徐棉等等,更有王原籙,張風海等……老觀主最後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更是將那塊布滿修士人名、山頭門派兩種棋子的「棋盤」竪起,頓時整塊棋盤如一堵牆壁,擋在陸沈眼前,老觀主還有閒情逸致詢問陸沈一句,是不是很像一堵牆上題滿詩詞、瞧著令人厭惡的「疥壁」?

  於是陸沈說了句陳平安暫時沒辦法深究緣由的言語,「如果你按照師兄崔瀺的謀劃走下去,你原本可以將一門劍術練到極致,這條道路,有可能就是你躋身十四境的合道之路。」

  陳平安說道:「想來做任何事都有回報或是代價。」

  「人不可輕易自恕。」

  陸沈微笑道:「亦不可令人恕我。」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離開書簡湖已久。」

  陸沈笑了笑,「道家說天地,佛家說世界,世界世界世與界,一光陰一地理,你要是這麽說,就說明距離書簡湖還不遠,可能年月久了,走得遠些,也可能反而走得近,誰知道呢,更可能或者一下子很遠又突然很近……」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既然陸掌教自己說咱倆是朋友,那就勸你念我一點好。」

  陸沈使勁點頭,雙手合十,滿臉肅穆道:「惟願世間人心皆是今時今日之書簡湖。」

  然後陸沈自顧自說道:「估計吳宮主與我那師叔差不多,合道之路,不止一條。」

  陳平安屏氣凝神,只是不搭話。

  陸沈和白玉京,你們只管猜你們的,我陳平安和落魄山,只管好好護住那條道路。

  不知不覺,泥瓶巷的草鞋少年,就漸漸成為了許多人心目中的山主,長輩,隱官。

  當年從劍氣長城走到倒懸山,散落在浩然各地的孩子,除了年輕隱官幫他們精心挑選的師父、門派,而那個已經擁有一上山一下宗兩座宗門的二掌櫃,就是這些孩子們的一座無形靠山,劍氣長城這個名稱,就是他們最大的護身符。

  恐怕這也是為何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卻遲遲不將其煉化的根源。

  五彩天下的飛升城,有陳平安這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在這邊,以後真遇到某些天大的事情了,文廟就算是他們的半個娘家,某些情況,哪怕寧姚都無法解決,文廟是可以與白玉京硬碰硬掰手腕的。

  至於大驪王朝,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就是一座無形的靠山。

  這也是皇帝宋和為何要現身那場婚宴,親自邀請陳平安擔任那個位置暫時空懸的國師。

  不是說國力在一洲版圖上依舊強大無匹的大驪王朝,就真拿那些蠢蠢欲動的南方諸國沒辦法,可就像陳平安一回到落魄山,根本無需大驪宋氏用任何外交辭令,那些試圖撤掉山頂石碑的南方諸國,自己就消停了。

  「皆言禍與福相貫,生與亡為鄰,古之得道者,福禍生死皆豁達。匹夫之怒,血濺三尺,以頭搶地爾。相信才情無雙的吳宮主,只會所求更大。」

  陸沈繼續說道:「至於吳霜降給自己鋪就的那條退路是什麽,貧道暫時猜不到,也懶得猜了,反正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至於吳霜降這位兵家高人的謀劃,並不復雜,與歲除宮那幾個都曾名垂青史的同道中人,在青冥天下掀起一場場戰事,最終所求,無非是將貧道的余師兄變作……一條陸處的吞舟之魚。」

  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各有各的內憂外患,後者的外患,自然就是天外天那些殺之不絕的化外天魔。

  前不久道祖親自出馬,像是與天外天的那尊化外天魔達成了某個契約。如此一來,白玉京唯有內憂而已。

  陸沈微笑道:「同欲同求者相憎相恨,同憂同理者相親相愛。」

  「吳宮主當然找到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兵家高人,其中一人,他在兵法一道,可謂厲害得不能再厲害了。」

  說到這裡,陸沈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萬年以來,也不管武廟陪祀神位是哪些,論戰功,論用兵,不管後世怎麽為心中兵家爭名次,此人必然在前五,擅長以少勝多,也能,還喜歡打一些讓對手輸得莫名其妙的神仙仗。」

  「此人年輕容貌,化名桓景,道號『無恙』。」

  「但是白玉京這邊,也不是沒有高人。比如在某座城內一座止戈宮轄下放馬觀又轄下的一座不知名小道觀,名為靈顯觀,觀主如今是個老人面容,著兵書多年,只與道侶結伴修行,與世無爭,不理俗事。他從不外出離開放馬官地界,只是偶爾在道觀周邊地界遊覽,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靈壽木手杖,獨自行走在雲中白道之上。此人與那桓景剛好相反,同時代無敵手,無敵手到了哪種境界?就是後世翻看那段史書,都覺得是因為同時代無一名將,故而此人才能打勝仗那麽多,而且次次都輕鬆得不像話。」

  陸沈伸了個懶腰,停步在一棵河邊樹下,「羨慕某些人,萍水相逢,不必知名姓,只需片語相投,就可義結生死。」

  陳平安問道:「跟我聊這些遠在天邊的事情,有什麽意思?」

  陸沈認真說道:「你怎麽不知道不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陳平安笑問道:「近在眼前?我自己怎麽不知道。」

  陸沈說道:「也對。」

  此後一路無言,走遠了學塾再原路返回。

  人間山水校書郎。

  青青槐蔭,皎皎月光。春風一披拂,百卉各爭妍。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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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7-11 13:59:35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題外話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連忙作揖致謝,可憐兮兮道:「只求老秀才信守承偌,切莫不小心說漏嘴外傳了。」

  今夜學塾屋內就這麽幾個人,陳平安這傢夥雖說是老秀才的關門弟子,可嘴巴還是很嚴實的,從不喜歡背後說人是非,至於趙樹下和寧吉,一個性格穩重,一個與自己關係不錯,想必都不太可能拿這種事與誰當談資,但是老秀才什麽事做不出來,可別回到中土文廟,敲鑼打鼓放鞭炮拉橫幅,不然就是與于玄、穗山周游這些好友,閒聊幾句,可不就是酒桌上說話不當真,一個不小心?到時候傳到青冥天下那邊,再經過玄都觀大肆渲染一番,估計陸沈就要多出個「輸一半」的綽號了。

  一身儒衫的窮酸老書生卻是稽首致禮,「哪裡哪裡,陸掌教不好虛名而已,我這個人,一向嘴笨,真要用心吵架起來,陸掌教讓我一隻手一條腿,都萬萬敵不過陸掌教。」

  這就開始得了便宜賣乖了?

  老秀才與陸沈使了個眼色,轉頭與陳平安他們幾個說自己要與陸掌教聊幾句悄悄話,便勾肩搭背往門外走去,老秀才個兒不高,陸沈卻是身材修長,可憐陸掌教就歪頭側著身子被老秀才拽出去。

  好脾氣的道士,混不吝的老書生,在各自道統內的位次,好像都是第四。

  寧吉有點懵,只因為陸沈這個名字,與白玉京掌教這個身份,先前在玉宣國京城那邊,「道士吳鏑」就已經為少年解釋過,因為打過一個寧吉都聽得懂的比方,所以如今寧吉大致清楚陸沈在「山上」的分量,簡單來說,陸沈是人間屈指可數的大人物,只是不知為何,家鄉在這邊的陸道長,道場卻是在那座白玉京的南華城,貴為道門掌教之一。

  那麽那位素未蒙面的自家祖師爺,好似竟然可以在陸道長這邊,處處占據上風?

  先前陳平安喝過了拜師茶,按照輩分,這位被先生稱呼為先生、被陸掌教稱呼為老秀才的老先生,就是寧吉的祖師爺了。

  寧吉壓低嗓音,好奇問道:「吵架?」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先生故意說得通俗輕巧了,其實是一場正兒八經的辯論。先生與陸沈都曾參加過百年一屆的儒釋道三教辯論,卻不是同一場辯論,他們一個壓軸,一個開場,都贏得很服衆,只是後來他們境界、身份都高了,按照規矩就不再參加辯論,所以沒有碰面。」

  寧吉繼續問道:「先生,祖師爺與陸道長辯論的結果?」

  陳平安稍作思量,說了些不偏不倚的公道話,「不一定,勝負不好說的。陸沈之言,汪-洋恣肆,最擅長寓言,沒有之一,氣勢磅礴,確實無人可敵,就像天降大雨,凡夫俗子在野外,躲無可躲避無可避,與之敵對者,如面對洪水決堤,心悅誠服者,如久旱逢甘霖,使得陸地乾涸之魚,重返河流。先生論道講理,脈絡清晰,次第穩固,況且文采也是極好的,卻不是那種詞藻華美的好,宛如在前邊鋪路,後生亦步亦趨即可。」

  寧吉聽到這裡,鬆了口氣,既希望祖師爺學問很大,辯論很厲害,也不希望陸道長輸,打個平手是最好了,乾脆不吵架更好。

  陳平安笑道:「自古文章憎命達。先生以前在陋巷教書多年,窮困潦倒,每次購置書籍、紙筆都要精打細算,而陸道長擔任漆園吏的時候,也曾窮得揭不開鍋,與當地監河侯借過糧食。」

  雖然說得雲淡風輕,其實剛才陳平安說是緊張萬分,沒有半點誇張。

  只因為一旦先生與陸沈正式論道,對於兩座天下來說,都會産生不可估量的後果,一個小小的偶然,文廟文聖與掌教陸沈,看似偶然相逢於一處村野學塾,就會給未來千年帶來無數個影響深遠的「必然」。

  陳平安當然不希望先生為了自己,與陸沈吵這一架。

  在三教山河即將分出無數支流、支脈的關鍵時刻,陸沈當然更不願意與文聖辯論一場,因為雙方注定沒有贏家,只有兩敗俱傷。

  老秀才一發狠,至少可以拖延、甚至是阻斷陸沈的合道十五境,當然文聖自身也會付出極為慘痛的代價。

  能夠做到這件事的,看遍數座天下,的的確確,都不是什麽一手之數,至多一二人而已,而老秀才剛好就在此列。

  所以此次從天外急匆匆趕回浩然天下,也是老秀才與掌教陸沈、準確說來是整座白玉京、或者是那位道祖的一種極為強硬的表態,我大不了再次神像被搬出文廟,失去陪祀身份,也要為尚未登頂、走在山路上的關門弟子護道一程。

  只不過對方畢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陸沈,故而老秀才還是極為拿捏分寸、火候的,你給我面子,我就給你面子,這就叫混江湖嘛。

  只說老秀才幫助于玄成功合道星河,再撈取那幅河圖,道家也好,道教也罷,總之整個道門,就得承這份情,一般授道士可以無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是陸沈與他的師尊道祖,身份擺在那邊,自然不能這麽不講究。

  一張小酒桌,老秀才與陸沈相對而坐,老秀才拿出兩隻酒杯放在桌上,笑呵呵讓陸掌教拿出兩壺青冥天下的好酒,陸沈便從袖中摸出兩壺分別産自白玉京碧雲樓和地肺山華陽宮的仙釀,各自倒滿杯中酒,老秀才誇贊對方一句得道之心,如山藏玉,陸沈便禮尚往來,卻不是說老秀才的好話,而是說旁邊陳平安那間屋內,滿屋書香,書味勝過清水養魚。

  當年亞聖曾經遊歷青冥天下,除了談妥大掌教寇名在浩然天下「散道」一事,其實亞聖也有在異鄉傳道、開設書院的意願,只不過當時負責坐鎮白玉京百年的掌教是余斗,而余斗不喜歡處理庶務,久處天外天,常年與天魔對峙,根本就懶得與亞聖見面,所以是幾位德高望重的白玉京道官與亞聖秘密對接議事,所以就沒談攏。可事實上,如果白玉京道官當年就能夠推算出三教祖師散道一事,是絕對不會拒絕此事的,如今受益最大的,當然是百家爭鳴、尤其是佛家寺廟和道家宮觀如花開天下的浩然天下了。

  之所以那幾位白玉京道官當年沒答應亞聖,除了擔心被儒家勢力在天下開枝散葉,一發不可收拾,其實還有個大修士會想東想西、與真相越來越遠的原因,可能換成河神高釀這種混過官場、公門修行過的,反而可以一眼看破真相,那就是只因為掌教余斗沒露面,白玉京那邊就會覺得這便是餘掌教的態度了,既然余斗不點頭,那可就是沒得商量了?

  作為白玉京僅剩兩位掌教之一的陸沈,當然可以促成此事,大不了去天外天跟師兄余斗說幾句,再捎話給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無非是多跑一趟,只是陸沈不知為何,卻假裝不知此事,只是在外遊山玩水,去玄都觀討駡,或者找高孤、吳霜降之流的大修士蹭吃蹭喝。

  「誰都不如陸掌教這麽愜意,然往來,行而無跡,事而無傳。」

  只說擔任白玉京掌教之後,陸沈在青冥天下,好像確實沒有做過什麽世俗意義上的壯舉,遠遠無法與前邊兩位掌教師兄媲美。

  偶有事跡流傳在外,也都是些荒誕不經的笑談。

  「文聖先生何曾虛度光陰片刻,閱人事如觀山川,履跡所及,事跡所在,一個讀書人能夠影響無數讀書人,這要不是壯舉,什麽才是。」

  老秀才撓撓頭,再一手持杯,一手揪鬚感嘆道:「不知老之將至,頃刻白首,甚矣吾衰矣。」

  陸沈微笑道:「回看此生求道生涯,細思皆幸矣。」

  「這種話,也就陸掌教說得,旁人道不得。」

  「晨起不起嗔,莫駡酉時妻。多讀聖賢書,遇事且呵呵。修身養性,處世之道,如是而已。」

  老秀才頓時啞然。

  大概陳平安是見酒桌那邊當真只是扯閒天,就走到門口,問先生要不要吃點宵夜,老秀才拍著肚子,連連點頭,笑言這敢情好,再不吃點,五臟廟就要造反了。見陳平安站著沒挪步,老秀才就讓他坐下聊,能喝酒就稍微喝點,不能喝酒就喝茶,陳平安點頭坐在桌邊,趙樹下和寧吉就去竈房忙碌宵夜,他們打算多炒幾個下酒菜,看架勢,是要喝第二頓酒了。

  陸沈笑道:「你不用這麽緊張,我與文聖先生,吵不起來。」

  一般來說,作為先生的老秀才都說要跟陸沈說事了,身為學生弟子的陳平安,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不該攪和的,不合乎規矩。

  大概這就是關門弟子的獨有待遇了。

  陸沈也當過數千年的關門弟子,感同身受,必須感同身受。

  陳平安沒好氣道:「吵不吵,主動權在我先生手上,陸道長說了管屁用。」

  老秀才撫鬚而笑。聽聽,誠不誠意,暖不暖心?

  陸沈聽到陳平安對自己的稱呼是陸道長而非陸掌教,言語內容也不見外,就不計較什麽了。

  老秀才想起一事,摸了摸袖子,卻沒摸出什麽,只是抬頭望向陸掌教。

  陸沈笑著伸出一根手指,在嘴邊一抹,示意貧道曉得規矩,必定守口如瓶。

  老秀才這才摸出一幅河圖的摹本,終究是倉促為之,其中蘊藏的術算真意,興許十不存一。

  老秀才提醒陳平安先別著急打開,等哪天重返上五境再看不遲。如今攤開畫卷翻閱內容,一顆道心只會深陷其中。

  也就是自己的關門弟子,修心有成,讓老秀才信得過,否則換成一般的練氣士,任你是一位仙人,都接不住這幅僅是摹本的河圖,贈物即害人了。

  陳平安點頭,默默收入袖中,就當是酒桌之上無拘束,破例一次施展術法,袖內山河縮地脈,如祖山分支蜿蜒一線牽引,將其擱放在了竹樓一樓的書桌那邊。

  老秀才笑道:「喜好鑽研術算一道,是好事。以後遊歷中土神洲,可以與那幾位術家老祖師請教請教,他們當年欠你大師兄一個不小的人情,有任何疑問,只管放膽詢問,萬一問住他們了,就又是一樁新的香火情了。小寶瓶,又乾,還有寧吉他們這些孩子,以後就又可以與那些老夫子們理直氣壯討教學問了。」

  老秀才再取出一幅臨時截取的光陰畫卷,也沒想著長久保留,屬於那種閱後一次即無的走馬觀花圖。

  陸沈知道老秀才的良苦用心,山上大修士,往往聞名不如見面,既然陳平安以後是肯定要走一趟青冥天下的,那就早點親眼看一看某些青冥修士的面容道貌、親耳聽一聽他們的言談。

  畫卷之上,在那天外,星河無垠,心事浩茫。

  老秀才蹲在葫蘆上邊,長籲短嘆,每喝一口酒,便嘆息一聲。一旁身為東道主的於老真人,便小有尷尬。

  老秀才越是不說什麽,于玄便越是心懷愧疚。

  等到老秀才舉起酒壺,反過來勸慰于玄一句,天河今宵氣數新,不愁無地放閒身,思量便合從君去,星漢河中作道人。

  于玄就有點吃不消了,只因為今夜來天外道賀之人,柳七兩手空空,並無攜帶賀禮。隨後乘船而至天河的顧清崧,倒是駡了幾句于玄,除此之外,許夫子兩袖清風,大伏書院的程龍舟,都是讀書人,所以君子之交淡如水。皚皚洲韋赦,堂堂七十二峰主人,天下公認的大財主,家底何等雄厚,約莫是這般太有錢的有錢人,都不稀罕提錢的緣故,使得眼巴巴等著幫忙收取賀禮的老秀才,別說是一件山上法寶,就是一顆神仙錢的影子都沒瞧見。

  在韋赦拜訪之後,又有一位流霞洲大修士,道號青宮太保的荊蒿,興匆匆趕來,作為流霞洲首屈一指的山巔神仙,先前察覺到天河異象後,毫不猶豫,就用飛升境大修士獨有的方式,與文廟那邊禀報再錄檔繼而被文廟告知可以遠遊天外,但是時間有限,不得逗留天外超過一個時辰。

  但是當荊蒿看到于玄身邊的老秀才,差點,當真是差一點就轉頭走人。

  上次在文廟議事,只是遙遙旁觀了一場鴛鴦渚的熱鬧而已,至多就是府上客人,山上道友,說了幾句不是那麽中聽的言語。

  然後那個左右就興師問罪找上門,雖然只遞出一劍,就讓被譽為「八十道法皆登頂」的荊蒿,受傷不輕。

  讀書人脾氣這麽差,任你左右空有一身超神入化的劍術,還是當不成文廟那邊的陪祀聖賢。

  于玄假裝沒看見那個處境尷尬的荊蒿道友,只是以心聲笑問道:「老秀才,怎麽回事,貧道記得荊蒿只是挨了左右一劍,可你那弟子,又不是喜歡翻舊賬的人,一般與人問劍結束,某件事就算翻篇了,荊蒿不至於瞧見你,就這麽膽戰心驚吧?」

  這還是于玄說得含蓄了,以荊蒿的為人處世,只要有機會,是肯定會上桿子與文聖套近乎的,也會想著將某些事翻篇。

  可憐荊蒿,堂堂流霞洲山上第一人,在遠處猶猶豫豫,一時間為難不已。

  確實,如果只是被打了一頓,荊蒿就當是啞巴吃黃連,忍了那個左右便是。

  關鍵在左右離開沒多久,就又來了個讓荊蒿不得不主動磕頭的大人物,對方同樣是一位劍修,但是與宗門祖山所在的青宮山極有淵源。

  如果說古蜀地界,是此人的得道之地,那麽青宮山,便是這位劍修的修道之地。

  故而荊蒿這一脈,其實是鳩占鵲巢,屬於「借住」,只不過真正的主人,自從斬龍一役落幕,便消失了三千年之久。久而久之,一座宗門,除了荊蒿這位祖師爺,就無一人知曉這等驚人內幕了。

  老秀才笑眯眯道:「於老哥有所不知,當時在文廟,左右前腳剛走,那位陳仙君後腳就跟上了,等於又澆了一盆冷水在荊蒿的頭上,荊蒿被嚇得不輕。」

  于玄愈發好奇,「怎麽講,給說道說道。」

  老秀才說道:「荊蒿那一脈的祖師爺,與陳仙君道緣不淺,雙方關係有點類似……顧清崧與陸沈,所以後者如果出山,荊蒿就得讓出那座祖山了,物歸原主,就算荊蒿找文廟撒潑都不管用。」

  于玄恍然大悟,那青宮山,原來曾是斬龍人陳清流的道場?

  所以當斬龍之人在文廟議事期間重新現世,天底下最恐慌的練氣士,可能就是自認「德不配位且技不如人」的荊蒿了。

  果不其然,被陳清流找上門後,荊蒿就已在心中瞬間打定了主意,惹不起躲得起,乾脆將整個宗門搬遷出青宮山地界,長痛不如短痛,雖說宗門必然會大傷元氣,可好過成天提心吊膽。

  不曾想那位一開始確有「收山」打算的陳仙君,好似臨時改變注意,言下之意,等於是送出了青宮山給荊蒿。

  但是話裡有話,算是與荊蒿提了兩個小要求,一個是被荊蒿關禁閉的弟子,他陳清流看得順眼,你得恢復對方的宗主身份。

  當時陳清流說是你不願意就算了。

  荊蒿當然不敢不願意,自己的骨氣再百般不願意,可肩上的那顆腦袋必須點這個頭。

  陳清流當時的第二個要求,是說將來可能會有他的一個山上朋友,遊歷流霞洲,如果順路去青宮山做客,讓荊蒿上點心。

  被陳仙君說成是「好兄弟」的那位山上前輩,道號「落魄山小龍王」。

  還說以後荊蒿與這位道友見了麵,便可以一眼認出。

  所以荊蒿事後便通過各種渠道和手段,讓幾個得力的心腹弟子親自走了趟寶瓶洲,去打探落魄山的消息,結果傳回青宮山的情報,卻讓荊蒿震怒不已,直接下了一道措辭嚴厲近乎申飭的法旨,將他們駡了個狗血淋頭不說,在密信末尾寫下兩字,再探!

  原來寶瓶洲落魄山那邊,確實有一位青衣小童模樣的練氣士,但是按照第一封諜報顯示,卻是個在北俱蘆洲那邊走瀆成功的元嬰境水蛟。就只是一條地仙水蛟?也難怪荊蒿會暴跳如雷,你們是一幫蠢貨,當你們師尊也是傻子嗎?

  第二份情報,內容更為詳細,連那個名叫陳靈均的真身是條小水蛇,都給刨根問底出來了,早先作為大隋高氏藩屬的黃庭國境內,有條禦江,那陳靈均與水神關係莫逆,是個性格極為跳脫的……青衣小童。只是後來遇到了那位當時尚未發跡的年輕隱官,算是最早跟隨陳平安去落魄山修行的「元老」之一。

  這就讓老謀深算的荊蒿愈發驚疑不定了。

  一個斬龍之人,與一條元嬰境水蛟,稱兄道弟,誰信?

  只是荊蒿打死不信,又能如何?總不能真被打死才肯信吧。

  總之不管真相如何,都繞不開落魄山和陳平安就是了。

  既然繞不開陳平安,那麽今夜見著文聖,荊蒿就更心虛了。

  禮聖幾乎不插手文廟具體事務,亞聖身在蠻荒天下,所以如今文廟真正管事的,就是這個好似擔任臨時一把手的老秀才了。

  老秀才笑道:「於老哥,先前你被仙槎道友駡那幾句,真不算冤枉了你。」

  于玄無奈道:「伸手不打笑臉人,作為譜牒修士,常有觀禮,推脫不得,參加各色酒局,酒桌上的人情往來,免不了與人說幾句場面話。」

  浩然九洲的流霞洲,屬於一等一的山水形勝之地,山上的修道有成之士,都喜歡去那邊遊歷。在那邊建造有別宮的別洲修士,不計其數。尤其是天隅洞天那對道侶,又是出了名的好客,竹海洞天的青神山酒宴,與天隅洞天的三伏宴,都極負盛名。于玄經常外出遊歷,荊蒿又是個擅長湊熱鬧的,與于玄算不得朋友,卻也是混了個熟臉的,荊蒿對外說自己是于玄的朋友,于玄總不能專門發一封山水邸報說不是。

  那荊蒿還是硬著頭皮,趕來這邊給于玄道賀幾句,再與文聖致歉。

  老秀才倒是沒有板起臉說什麽,就只是笑呵呵,也不搭話。

  不愧是號稱大大小小酒局破千場的荊蒿,事到臨頭,便豁出去了,與于玄談笑風生,再偶爾見縫插針說幾句陳隱官的年輕有為,反正楞是聊了小半個時辰才告辭。

  老秀才坐在葫蘆上邊,自顧自喝酒,都要替于玄和荊蒿尷尬得摳腳。

  期間荊蒿壯起膽子,與文聖旁敲側擊一句,說是自家青宮山,歡迎陳隱官和靈均道友莅臨寒舍,只是懇請事先與他們打聲招呼,他荊蒿必須在流霞洲邊境線上親自迎接貴客。

  老秀才佩服不已,要境界有境界,要臉皮又臉皮,不得不說,有些位置,真是荊蒿之流才能坐上去。

  老秀才便說了句一語雙關的話,「畢竟是山頂數得著的修道有成之士,總不能一天到晚兩耳不聞窗外事。家務事解決好了,山外事也稍微上點心。」

  只見那荊蒿神色肅穆,起身就是一個作揖,長久彎腰不起,來了一句斬釘截鐵的言語,「謹遵文聖教誨!」

  文聖所謂的山外事,當然就是天下事了。

  懂了,蠻荒天下那邊,少不得自家青宮山一脈修士的身影,一本文廟功德簿上,當有青宮山修士的名字。

  荊蒿一走,就複歸清淨了。

  于玄疑惑道:「老秀才,那位靈均道友是何方神聖?」

  都是人情世故拿捏得爐火純青的老狐狸了,于玄一下子就聽出荊蒿的言外之意,顯然是將此人與陳平安一般地位看待的。

  老秀才笑道:「了不得,可了不得,先前道祖遊歷驪珠洞天舊址,就是這位靈均道友負責為落魄山出面待客,第一次瞧見碧霄洞主,便大大方方邀請老觀主去山中做客,保證管飽。見著了道祖,更是不卑不亢,風骨凜凜,勸說道祖改個名字。」

  于玄一臉震驚道:「什麽?!」

  即便如今躋身了十四境,登高望遠,于玄還真不敢說自己就可以與那位碧霄洞主掰手腕了,甚至未來千百年都是如此。

  況且都說這位東海觀道觀的臭牛鼻子老道,是出了名的睚眦必報,最喜歡記仇。

  道祖多半是騎牛遊歷了,那麽這位靈均道友的所謂「管飽」?不是當面挑釁是什麽?

  一句「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不饒人」,可不是什麽夫子自道的大話狂言,當年這位落寶灘碧霄洞洞主,也就是碰到道祖,才吃了個大虧,否則在漫長的遠古歲月裡,在這位前輩手上吃過苦頭的人間「道士」,不在少數。

  至於讓道祖改名,又是什麽緣故?!

  天底下真有這麽不知死活……膽氣豪壯的英雄好漢?

  老秀才笑道:「於老哥得空了,不妨親自去趟落魄山,就知道那邊的風氣之淳樸、待客之誠摯了。」

  于玄輕輕點頭,聽聞靈均道友的壯舉之前,那處寶瓶洲落魄山,老真人可去可不去,現在覺得是必去不可了。

  無法想像,不曉得怎樣的一方水土,才能養育出這般鐵骨錚錚的豪傑,怎麽感覺比起顧清崧,依舊有過之而無不及?

  天下修士,既有他于玄、身邊老秀才、還有陸沈那樣的,確實屬於比較萬事好說話了。

  卻也有碧霄洞主、余斗和鄭居中、高孤這般比較喜歡較真的修士,你去當面開個玩笑試試看?

  此次于玄合道,確實比較突兀,出人意料,再加上浩然天下這邊,修士想要飛升天外,規矩重重,而且一些與文廟關係不佳、惡劣或是十分一般的山巔修士,也不願意因為此事與中土文廟通報、求情,多是想著哪天于玄返回中土神洲所在宗門,再去登門寒暄幾句。

  所以除了顧清崧,還有荊蒿這種臉皮厚的修士,于玄那撥境界相仿的山上朋友,今天幾乎都沒有露面。

  老秀才合道所在,是桐葉、婆娑和扶搖三洲陸地,哪怕身在天外,喊人不難。

  只是三洲山河,滿目瘡痍,尤其是飛升、仙人兩境大修士,早已凋零得七七八八。

  于玄試探性與老秀才客氣一句,「不然貧道跟中土神洲的幾個至交好友,知會一聲?」

  《我有一卷鬼神圖錄》

  老秀才滿臉猶豫道:「這樣不太好吧?」

  天底下哪有主動跟人討要賀禮的道理。

  這跟火龍真人那種「你們人不到趴地峰不打緊、諸位的紅包必須得到,畢竟紅包再薄,好歹也是個心意」有什麽兩樣?

  于玄便順水推舟點點頭,改口道:「是不太好。」

  老秀才立即跟著改口,「其實也還好。畢竟是這麽大的喜事,只此一遭的事情,比當新郎官還難得。」

  于玄一時無言。

  你那關門弟子,如今真有這麽窮嗎?

  沒記錯的話,之前在天外,他與白景,可沒少掙。

  退一萬步說,真沒錢,陳平安也敢在桐葉洲發起開鑿大瀆一事?

  于玄有點無奈,這事給老秀才整得好像越來越變味了。

  老秀才伸長脖子眺望遠方,笑道:「哎呦,青冥天下那邊來人了。於老哥,羨慕羨慕,朋友真多啊。」

  于玄瞥了眼遠處,笑道:「都是沒見過的,算哪門子朋友。」

  老秀才盤腿而坐,拿酒壺敲了敲膝蓋,「此次青冥天下的最新天下十人,候補的人數有點多?」

  于玄點頭道:「足足二十一人。」

  先前即便尚未成功合道星河,于玄依舊將人間一覽無餘。

  尤其是某些牽引星辰一道的練氣士,都是需要通過種種秘術與于玄「拜山頭」的,所以老秀才的那句調侃,屬於一語中的。

  其中白玉京,有三位道官躋身候補之列,當然,如果加上那個剛剛進入神霄城的刑官豪素,就有四位了。

  第一位來此的青冥道士,是位出身白玉京的年邁道官,聃耳屬肩,白眉覆顴,相貌清臒,一看就是位老神仙。

  老道士道齡極長,兩條雪白長眉,天生長眉者往往長壽,尤其是這類「耳曼者」,是典型的富貴壽考之相貌。

  三教百家練氣士,其中以道士最為高夀,是公認的。

  只是見著了年齡只是自己一個零頭的文聖,離開白玉京碧雲樓的老真人也是笑著主動打招呼一聲老秀才。

  這大概就是文聖獨有的牌面了。

  就像先前柳七來此,明明是為于玄道賀而來,只因為老秀才在場,開口言語,也要將「文聖」放在于玄之前。

  即可以說是一種山水官場的講究,也可以說是必不可少的人情世故,當然更是對文聖學問的一種由衷認可。

  老秀才站起身,作揖還禮,滿臉笑容,「見過黃老神仙。」

  黃界首,在白玉京金玉譜牒上邊的道號,是「權衡」,因為姓黃,道祖又曾經為黃界首的藏書樓文房匾,賜下一個「玄」字,所以老真人一貫自號「玄黃」。

  是碧雲樓的上上任樓主了,之後兩任樓主都是這位老真人的法脈弟子,當年黃界首主動卸任樓主身份,老真人只是去坐鎮一座鎮岳宮,其實就是看守那個被白玉京用來關押刑徒的煙霞洞。

  老秀才笑問道:「老神仙如何得閒來此?」

  黃界首指了指腰間一串所剩不多的鑰匙,笑道:「不瞞文聖,貧道如今可謂無事一身輕了。」

  原來就在前不久,老真人將僅剩的道官身份,鎮岳宮宮主也一並交出去。

  碧雲樓黃界首,與靈寶城那位道號「虛心」的城主龐鼎,是一個輩分的,當之無愧的白玉京老人了。

  如今在世的白玉京道官,如果不算那種兵解轉世、再重返白玉京重續香火道緣的道士,論資歷輩分,老真人僅次於大掌教寇名,還要在二掌教余斗之前。

  相傳老真人在少年時,進入白玉京修道沒有幾年,曾有幸與道祖、掌教寇名同游,早早來到天外,那會兒的少年,便有「俟河之清人壽幾何」之嘆。

  至於老秀才為何如此客氣,當然不是因為對方的道齡和身份,只是按照玄都觀孫道長的某個說法,黃界首是白玉京為數不多的「好鳥」,一向極少參與白玉京議事的的黃界首,當年難得現身,而且撂下一句在白玉京內部引發不小震動的異議,老真人的大致意思,是給讀書人齊靜春讓出一條大道又何妨。

  孫道長當時沈默片刻,與老秀才笑言一句,說這還只是外邊的傳聞,其實黃界首的那句話,說得更加不客氣。

  「我輩道士只是修道歲月更為長久,何必阻擋一個年輕後生憑本事走出的那條登天之路。」

  當時便有一位與黃界首身份相當的老道士,順勢反駁一句,「齊靜春若能登天,我輩如何阻擋?」

  只不過後邊這句話,孫道長雖然與白玉京不對付,可是在老秀才這邊,還是有意隱瞞下來了,忍住沒說。

  因為深知文聖一脈與白玉京的恩怨,故而黃界首此行,就沒有說那些例如去碧雲樓做客的客氣話。

  之後青冥天下這邊,在黃界首之後,又來了個貴公子模樣的得道之士,汝州山上魁首修士,道號綠萍,是個極風雅的妙人。

  他與玄都觀孫道長,一個板上釘釘的天下十一,一個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

  只是這一次,他未能守住第十一的寶座。

  青冥天下躋身候補的女修,有九位之多。

  今夜趕來到天外的,就有其中四位,她們好似約好了,聯袂而至。

  雷雨,她是妖族出身,真身為虺,而且她是為數不多至今沒有一個道號的女修。

  在那座被譽為「小四州」所在的空山湖,她是兩位湖主之一,占據最大的一座島嶼,版圖遼闊,不輸雍州。

  祖山名為覆船山,主峰擱船尖。

  還有女冠楊傾,她道號「蜃樓」,據傳她精通太乙神數,公認天下第一。

  楊傾出身幽州弘農楊氏,她也是守山閣那座海山仙館的主人。

  這位出身豪閥的女冠雖然道齡極長,卻是少女姿容,婀娜娉婷十六七,顔如花紅眼如漆。

  還有兩位女修,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稍有差異,是嘴角皆有痣,在左在右而已。

  這對同胞姐妹,分別名叫徐棉和許嬰嚀,其中那位許嬰嚀,似乎與外界傳聞相貌醜陋不同。

  她們除了分別是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女主人,也是梳妝女官和捲簾紅酥手這兩支道派的開山祖師。

  千年之前,她們還只是仙人境,然後得到高人指點,就封山避世了。

  如今姐妹雙方不但躋身飛升境,還榮登十人候補之列。

  她們見著了這位年紀不大卻充滿傳奇色彩的老秀才,打了個稽首,都敬稱文聖先生。

  雖然是兩座天下,可是山巔從來無秘密。

  大弟子綉虎崔,與早年的關門弟子齊靜春,都不用去說了。

  左右,傳聞此人極晚練劍,卻練出了個浩然天下劍術第一,讓那中土神洲的「天才」直接變成一個貶義說法。

  劉十六,之前帶著個虎頭帽少年,問拳白玉京,一拳砸出,拖著那個清秀少年,打完就跑。

  那位真無敵當時明明身在白玉京,竟然沒有還手。

  她們各有各的好奇和疑問。

  顯然給于玄道賀是其次,與文聖多聊幾句才是真。

  女修雷雨,身材健碩,渾身充滿了肌肉線條,只是非但不給人粗糙觀感,反而有一種極少見的美感。

  她率先開口笑問道:「文聖先生,你那學生劉十六,先前問拳白玉京,鬧出不小動靜,當時他身邊跟著個帶古怪帽子的少年,當真是那位人間最得意麽?」

  舉世皆知,白也詩無敵,劍術更超群。

  若非白也不是一位純粹劍修,恐怕幾座天下多如牛毛的崇拜者,都要盲目只要白也願意去一趟劍氣長城,就一定能夠與陳清都分出高下。

  老秀才一臉茫然,「啊?」

  上次玄都觀一別,記得白也還是個粉雕玉琢的虎頭帽孩子啊。

  楊傾會心一笑。

  先前劉十六與白也曾經遊覽守山閣,在她那座海山仙館就有小憩片刻。

  只是這種事,不宜對外宣揚。

  否則她可能與雷雨一樣,會對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白也這般神人,變成稚童模樣也好,少年姿態也罷,為何會頭戴一頂滑稽可笑的虎頭帽?

  不過那個劉十六,與白也的關係,確實是好。

  只說他們起身告辭後,劉十六出門的時候,還幫著那個……白也扶了扶虎頭帽。

  至今想來,她還是覺得有趣。

  雷雨語氣豪邁說道:「歡迎文聖先生去空山湖我那擱船尖做客,酒水管夠,吃喝不愁!藏書也是有些的,文聖先生單憑眼緣,只管自取!」

  聽說這位鼎鼎大名的文聖先生,「問酒」本事,天下第一,巧了,空山湖自家釀造的酒水,不比青冥天下任何一種仙釀遜色。

  老秀才呵呵笑道:「想去自然是想去的,對那空山湖,可謂魂牽夢縈神往久矣,就是你們那位餘掌教未必歡迎。」

  她咧嘴一笑,「文聖只管去,白玉京管不著我們小四州。」

  不管那個山上傳聞是否屬實,反正數千年來,那位真無敵,的的確確不曾踏足空山湖一次,好像確實存在著某種禁制。

  老秀才便與這位女子湖君道謝一句。

  徐棉柔聲道:「文生先生,如今我們青冥天下那邊,由衷仰慕陳隱官的人,很多,可以說是數不勝數。」

  這還真不是一句場面話,這些對年輕隱官不乏溢美之詞的青冥修士,有個共同點,絕大多數都是跟白玉京相看兩厭的。

  就說她那座青泥洞天,其實練氣士人數不多,千年以來,因為封山的緣故,只是偶有上五境修士外出遊歷十四州,揀選修道胚子,帶回洞天。至於妹妹許嬰嚀那座福地,也是類似的境地,只不過對外界發生的大事,因為有心為之,所以還算了解頗多。

  許嬰嚀笑道:「與姐姐不同,年輕一輩裡邊,我還是更喜歡曹慈一些。」

  老秀才笑著點頭道:「曹慈是一個當得起任何贊譽的年輕人。」

  確實,曹慈就是那種典型他與世無爭、世人與他也爭不到什麽的人。

  所以曹慈這種人,旁人可能連嫉妒都不會有。

  再說了,世人高看曹慈,可不就是高看自己的關門弟子麽。

  徐棉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問道:「文聖先生,我能否幫朋友與陳隱官討要幾方印章,一把摺扇?如果可以的話,我就厚著臉皮再多要兩部印譜了。」

  老秀才撫鬚而笑,若是那種「無中生有」,憑空多了個朋友的路數,老秀才這個當先生的,還真不太敢冒冒失失大包大攬下來。

  上次在大驪京城客棧那邊,關門弟子就與弄巧成拙的先生發脾氣了不是。

  也就是陳平安了,換成左右、君倩你們試試看,腦闊兒給你敲腫。

  徐棉何等玲瓏心竅,善解人意,立即笑道:「文聖先生若是為難便算了。」

  老秀才說道:「不敢拍胸脯保證什麽,我回頭跟學生說一聲,想來是沒什麽問題的。」

  徐棉與老秀才道謝,儀態萬方,施了個萬福。UU看書隨後又有幾位白玉京之外的道士,來此為于玄道賀。

  老秀才揮揮手,輕輕打散一幅色彩轉淡的光陰長河畫卷。

  陳平安默默記下那些青冥修士各有千秋的言行舉止。

  陸沈沒來由說了句題外話,「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

  陳平安點點頭,又搖搖頭,神色複雜道:「道理是這麽個道理,事情哪有這麽簡單。」

  陸沈笑道:「畢竟是綉虎給你出的難題,確實沒有這麽簡單的答案。」

  之後三人同桌吃著宵夜,趙樹下和寧吉本就不餓,就沒有上桌,他們有意讓出一張酒桌給長輩,反正閒來無事,就待在曬穀場旁邊,一個看山,一個聽水。

  趙樹下還是想著那個涸澤而漁,寧吉卻是想起陸道長的某個問題,是問少年在與陳平安拜師,成為一位讀書人之後的願景。

  寧吉當然給不出答案。

  道人試問讀書人,攻書學劍能如何。

  湊巧那會兒陳平安正躺在藤椅上,月下乘涼搖蒲扇,與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趙樹下,笑言一句讀書心得。

  好像此生智慧是上輩子讀書而來,彷彿此生讀書是為下輩子而去。

  當時寧吉若有所思,似有所悟。

  陸沈也只是笑著讓即將擁有一份明確師承的少年,再想一想,多想一想,等到以後心中有答案了,將來再有重逢,就與他陸沈說說看。

  此後人間又萬年,大地山河青青翠翠,黃鳥綠竹,白雲青山,明月照龍泉,新磨三尺劍,問儒士,誰人敢去定風波?哪個可以定風波。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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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7-4 18:11:26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摸魚兒輸一半

  春草幽幽,明月遲遲,溪水潺潺爭勸酒。

  陳平安讓趙樹下搬來竹椅待客,再去準備一頓宵夜,不用太講究,看著辦。

  陸沈連忙出聲道:「樹下啊,你只管去竈房忙,貧道自己拿椅子,宵夜之外的下酒菜,貧道這邊就有。」

  否則陸掌教擔心自己沒位置,得蹲著喝酒。

  陸沈熟門熟路,去陳平安屋內拎了一張小桌和兩條椅子出來,與少年落座後,我們陸掌教不忘拿袖子擦拭桌面一番。

  陳平安笑問道:「寧吉,想好了,不後悔?」

  少年眼神堅毅,點頭道:「陳先生,我想好了,要當你的學生,陸掌教的恩惠,寧吉也會銘記在心,以後有機會再報答。」

  陳平安瞥了眼陸沈,用屁股想都知道,這厮肯定帶著少年走過一幅光陰長卷了。

  陸沈開始往自己臉上貼金,擺手道:「雕蟲小技,不辛苦,半點不辛苦。」

  一條光陰長河,可不是誰都能夠隨隨便便趟水的,便是大修士都不敢隨意遊覽光陰,即便置身其中,一般的飛升境,多是不得已為之,皮囊腐朽,即將被迫兵解之際,必須借助光陰長河來「洗心革面」,或是碰運氣,看看能否找到一處消逝在歷史長河中的福地洞天,怕就怕遇到諸多意料之外的逆流,尤其是那種形若漏斗的洄水渦,很容易讓練氣士深墜其中,不知所蹤,歷史上不少大修士對外說是閉關落敗,實則是在光陰長河中泥牛入海一般,為他人作嫁衣裳,後世大修士從光陰長河當中撈取金身碎片,便由此而來,更有甚者,還有洄水成湖或是河水倒激成瀠洄的諸多異象,先前「陳平安」和持劍者在騎龍巷鋪子內,邀請白景同桌落座,便是此境此景的大道顯化之一。

  在山上,只有名副其實的山巔修士,手持某些重寶,才能如此為弟子傳道和護道,此舉淬煉體魄,裨益極多,尤其是可以滋養練氣士的三魂七魄,只是風險太大,一著不慎,很多原本成就極高的修道胚子,都可能會直接變成癡呆傻子,只因為他們的記憶和神識如溺水,隨水飄蕩,迷失心智,事後招魂不得。

  陳平安自己就走過幾次,第一次是跟隨齊先生,第二次是在藕花福地的觀道觀,在老觀主身邊,領略了一兩百年的光陰畫卷。

  陸沈瞥了眼一旁正襟危坐的少年,誇贊道:「寧吉表現很好,完全不用貧道出手扶持,他自己很快就適應了光陰畫卷的行走。」

  陳平安點點頭,「很厲害了,記得我第一次趟水,就頭暈目眩,差點就要當場嘔吐。」

  陸沈笑微笑道:「這就是半吊子的地材資質,與拔萃出類的天造之才之間的差距了。」

  本命瓷破碎的草鞋少年,確實屬於半吊子的地仙資質,陸沈的這個評價,很客觀。

  陳平安不以為意,聽了反而高興,誰還會嫌棄自己的學生弟子過於根骨清奇、學道資質太好?

  寧吉赧顔不已,雙拳緊握,放在膝蓋上,顯得手足無措。

  少年暫時還不知道陸掌教和陳先生的稱贊,絕非溢美之詞,更不清楚趟水過河的凶險程度,誤以為是兩位前輩那種對「別人家孩子」的好話,水分很大。

  「收徒有收徒的好,當然很好,至於代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陸沈收斂臉上笑意,問道:「陳平安,你這邊也想好了?」

  說實話,能夠這麽快就找到寧吉,確實出乎陸沈的意料。

  這就叫神仙難釣午時魚。

  原本陸沈已經做好在浩然天下逛蕩短則三五年、長則七八年的打算,剛好可以借此機會擦擦屁股,解決一些與自身有些許因果關係的歷史遺留問題,例如先前百花湖那座龍王廟的老黿,和騎龍巷石柔身上的那點道種,以及那個本該成為大師兄護道人之一的朱鹿,當然還有那個道號仙槎的顧清崧,也要有個瞭解,到底是讓舟子徹底死了納入南華城授籙譜牒的那條心,還是帶著老舟子一同去往白玉京,陸沈目前都還在考慮中,再加上由於三千年前最後一條真龍的緣故,陸沈欠那「艾草灼額」封姨的一筆人情債,諸如此類的一籮筐大事小事,都讓陸沈頗有心累之感。

  陳平安點點頭,「只要寧吉自己想好了,我這邊就沒什麽問題。」

  陸沈說道:「這件事,得謝你一謝。」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只要被陸沈找到了寧吉,別管是什麽原因,不論過程的難與易,文廟那邊只看結果,都得算他陸掌教一大筆功德,清清楚楚記錄在冊。越是陸沈這種身居高位者,瞭解內幕和真相越多,越明白文廟功德簿添幾筆的寶貴之處,尤其是這個三教祖師即將散道的緊要關口。舉個簡單例子,山下的豪閥家族和富貴門戶,遺留錢財家産、甚至是書籍給子孫,未必能落在實處,但是那些看似虛無縹緲的祖蔭與福報,卻是毫厘不差,從不落空。

  陳平安說道:「不算什麽,何況陸道長陪著寧吉走這趟山水路程,就足夠當作謝禮了。」

  陸沈沈默片刻,似乎一時間也想不到合適的謝禮,便將一壺酒放在桌上,「今夜只是小酌,都不多喝,免得醉酒失態,在晚輩這邊鬧出什麽笑話。」

  陳平安看著那壺耕雲峰春困酒,嘖嘖稱奇道:「陸掌教跟黃山主已經這麽熟了?」

  陸沈大言不慚道:「熟得很,怎麽不熟,一見如故。」

  耕雲峰黃鐘侯,如今已是雲霞山的新任山主,這在寶瓶洲引發不少的猜測,一個資歷還很淺的金丹地仙,接掌一座擁有宗門候補底蘊的雲霞山,只說綠檜峰的蔡金簡,就與黃鐘侯道齡相仿,可她已是元嬰境,卻仍然在這次「改朝換代」中落選,外界難免會有些想法,是不是祖山一脈在刻意打壓那座崛起迅猛的綠檜峰?

  很多歷史悠久的宗門、仙府,都會面臨類似境地,近一點的,例如清靜峰金仙庵的大權旁落,與垂青峰的反客為主。

  稍微遠一點,作為正陽山藩屬勢力之一的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所在的裁玉山一脈,也是類似處境,當代掌門郭惠風,其實她已便並非出身開山祖師一脈,所以如梁玉屏這般的雞足山修士,心裡多多少少都會有點想法。

  這就像未來的落魄山,某任山主可能並非裴錢、郭竹酒他們幾個的嫡傳、再傳弟子,有可能是出自其餘那些藩屬山頭的法統道脈了,興許是掌律長命的某位徒子徒孫,也可能是韋文龍、陳靈均他們傳下的一脈香火弟子,總之在落魄山的金玉譜牒上,屬於「岔路」,別開一枝了,後世落魄山子弟的認祖歸宗,祖當然還是百世不移的陳平安,至於宗之神主牌位,卻未必是他了。

  陸沈突然笑嘻嘻問道:「陳平安,要是落魄山將來也有這麽一天,你這個初代山主,心裡會不會有點彆扭?」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沈轉頭朝竈房那邊喊道:「樹下,貧道的那碗麵條,有香菜加香菜,沒有就算了,只是剁椒和蒜蓉可不能少了,不嫌多。」

  寧吉站起身,去幫忙端來幾碗熱氣騰騰的麵條,佐料不少,多是學塾自備的筍乾豆腐。

  趙樹下對這個好似從天上掉下來的新師弟,很有眼緣。

  少年心思細膩,很快也察覺到了趙樹下對自己的善意和親近,寧吉便有幾分心安。

  陸沈拿起筷子,就要開吃。

  結果陸掌教眼角餘光發現那寧吉和趙樹下,都是在陳平安拿起筷子後,吃了第一口,他們才默默低頭吃起麵條。

  筷子停在半空許久的陸掌教反而成了最後一個吃上麵條的,敢情同桌宵夜,就貧道一個是個外人,對吧?

  陸掌教心裡氣啊,若是早先狠狠心,咬咬牙,收取寧吉為嫡傳了,此刻就是師徒對師徒,二打二,人數上不落下風了?

  陳平安好像猜到陸沈的憋屈,玩笑道:「陸掌教要是現在反悔還來得及,一悶棍打暈寧吉套了麻袋,直接跑路就行。」

  陸沈學那老秀才的招牌語氣,唉了一聲,「少說幾句傷感情的混帳話,貧道行事一貫光明磊落,這種勾當做不來。」

  要說收取寧吉為入室弟子,陳平安負責為這個命途多舛的少年親傳道法,明面上的諸多好處,其實歸根結底就一個,落魄山,可以多出一位類似柴蕪、甚至有可能大道成就猶有過之的修道天才。即便是保守估計,寧吉以後成為飛升境,是極有把握的,而且寧吉多半是一個極為年輕的飛升境,橫空出世,駭人心神。

  可麻煩也不小,寧吉的大道根腳,早已決定了他在未來修行路上,不會讓陳平安和落魄山如何省心。這有點類似老秀才收取劉十六為嫡傳弟子,但是陳平安的這位君倩師兄,在拜老秀才為先生的時候,除了修為境界足夠高,關鍵是自我已趨於明瞭,再加上老秀才當時可謂如日中天,所以除了一些山上的閒言碎語,並不會對文聖一脈産生太多實質性的傷害。

  但是寧吉的人生境遇,尤其是他的心性,則充滿了無數的未知。

  剛剛可以稍稍閒下來的年輕隱官,恐怕又要有幾十年不得閒了。

  前有裴錢,後有寧吉,哈哈,陸沈卷了一大筷子麵條,霎時間變得心情大好,腮幫鼓鼓,使勁呼了幾口氣。

  陸沈一邊吃著麵條,一邊含糊不清提議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山蔬野菜這麽多,浯溪裡邊魚兒又多,下次做個砂鍋當宵夜就蠻好的,尤其是那種入冬時候,屋外天寒地凍,眼前熱氣撲面,滋味絕了,如果再有腳邊火盆,燙一壇黃酒或是糯米酒,嘖嘖,只是想一想就要流口水。」

  陳平安笑道:「難了。」

  自然不是砂鍋難做,而是你陸沈難以吃到了。既然浩然天下此間事了,青冥天下那邊又是暗流湧動,陸沈這個白玉京掌教,不太可能在這邊長久逗留。先前崔東山寄給落魄山一封密信,上邊寫了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補人選的名單,怎麽看,白玉京都不敢掉以輕心。

  陸沈悶悶嘆了口氣,再抬頭隨口問道:「陳平安,還記得你第一次喝酒,是在什麽時候?」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以前練拳,吃不住苦,好像還是跟魏檗借的酒水,在那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想要戒酒都不行。」

  陸沈笑問道:「始終好奇一事,真心喜歡喝酒嗎?」

  陳平安笑道:「會問這種問題的,一看就是個自己不喜歡喝酒的。」

  陸沈從袖中摸出幾個鹹鴨蛋,放在桌上,「是一個叫高郵的地方特産,很有名的,瓦甓湖的鴨子,道在瓦甓的那個瓦甓。」

  陳平安幾個都拿過鴨蛋,輕輕敲碎,沒有跟陸掌教客氣。

  陸沈沒來由感嘆一句,「宗師遍地走,真人滿天飛,未來千年景象,你我不是走在山陰-道上,還能是什麽呢。」

  陳平安點頭附和道:「目不暇接。」

  陸沈說道:「顧璨故地重遊,如今就身在書簡湖。」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沈就像個消息靈通的耳報神,「在蠻荒天下那邊,只因為那個道號青秘的野修,兩撥人狹路相逢,一殺一救,各不相讓,只因為是在蠻荒,天干十人占盡了天時和地利,故而此次脫困,功勞最大的兩人,一個是躋身神到一層的曹慈,當然是很沒有懸念的事了,再就是顧璨,從頭到尾的表現,都讓人刮目相看,最後能夠勝出,歸功於顧璨,如果不是顧璨,這場架,還有得打,不會那麽快分出勝負,想來如今純青和許白他們幾個年紀輕輕的天之驕子,對同齡人顧璨,是又感激又忌憚,感情十分複雜。」

  「至於顧璨是如何立下奇功一件的,靠一把如同雞肋、珍藏多年的老舊槐葉,『趙』小天師,『許』白,『曹』慈幾個,有如神助,至於郁狷夫、純青幾個,雖說姓氏生僻,並未能夠直接受惠於槐葉,卻也算是跟著沾光了,因為顧璨藏得深,事出突然,如此一來,本來均勢的局面,就出現了偏移,便被曹慈找到機會,靠著武運傍身,遞出相當於十一境的一拳,徹底打碎大陣。」

  「顧璨還順便拐跑了蠻荒十天干之一的女修,她叫子午夢,道號『春宵』。」

  「嘿,果然是有其師必有其徒,鄭先生拐跑了一整座金翠城,當徒弟的,也喜歡有樣學樣。」

  陳平安聽到這裡,停下手中的筷子,微微皺眉,問道:「他去書簡湖做什麽?」

  陸沈笑道:「在書簡湖,既沒有去劉志茂的青峽島,也沒有去曾掖的五島派,只是先後見了師姐田湖君,黃鸝島仲肅,最後一個,是湖邊某座城內的市井俗子,少年讀書不開竅,靠著腰腳氣力,給人當輿夫,與那些慕名前往書簡湖遊歷山水的達官顯貴、文人雅士們,每天賺點辛苦錢,顧璨念舊,找到這個曾經當鄰居時常閒聊的少年後,一合計,就借了一筆銀子給少年,準備合夥開個鋪子,顧璨只出錢不出力,咦,如此說來,顧璨怎麽也是個……二掌櫃了?」

  陳平安聽到這裡,眼裡有了些笑意。

  陸沈一手持筷,一手抖了抖袖子,故作掐指算卦狀,「照理說脫困後,本該是喝慶功酒才對,顧璨卻翻臉不認人,跑去跟曹慈打了一架,死纏爛打,顧璨越打越火氣大,曹慈不得已出拳稍重幾分,顧璨受傷不輕。」

  陳平安說道:「胡來!」

  陸沈點點頭,「是有點拎不清了,惹誰不好,偏要去惹曹慈。」

  在陸掌教和師父聊閒天的時候,趙樹下只是默默吃著宵夜。

  寧吉是第一次聽說顧璨,還有那個曹慈,便有些好奇,陸沈轉頭笑道:「這個曹慈,可了不得,跟你師父是宿敵,更是你師父武學道路上的苦手,如今曹慈跟你師父的那場青白之爭,還有個賭局,不知多少山上神仙都紛紛押注了,豪擲千金。」

  陳平安笑道:「沒贏過曹慈一次,所有問拳都輸了。不過曹慈的人品,誰都挑不出半點毛病,我跟他都不算那種亦敵亦友的關係,沒什麽敵對和仇怨,就只是朋友。」

  寧吉點頭道:「先生是志在三不朽的讀書人,江湖上的打打殺殺,又不是本職行當。」

  這次跟隨陸掌教古怪遊歷一場,沒白走,少年學到了不少書上的說法。

  少年的言下之意,若是陳先生一門心思學武練拳,就可以勝過曹慈。

  陳平安笑著點頭,「也對。」

  趙樹下啞然失笑。

  哪怕再敬重自己的師父,趙樹下也不覺得師父專注於拳法,就一定能夠贏了那個曹慈。

  朱斂曾經與趙樹下私底下笑言一句,未來百年,曹慈在武道,可能他自稱天下第二就沒人敢自稱天下第一。

  趙樹下當時自然是有幾分鬱悶的,如果曹慈在武道之巔,如此無敵於天下,自己師父又該如何自處?

  朱斂便又半開玩笑一句,曹慈為何要自稱天下第二?

  趙樹下不是那種心思活絡、擅長辯論的人,一時間無法作答。

  朱斂便自問自答,可能是曹慈實在是太厲害了,確實沒有人可以跟他分出勝負,但是曹慈始終覺得有個人,可以與他爭第一。

  但是這場架,雙方必須分出生死,才能決定真正的勝負。所以只可能是後來的某個人,與曾經的曹慈爭第一。

  趙樹下點點頭,那會兒滿腦子都是被他敬若神明的師父,自然而然,會覺得世間武夫,唯有師父,才能與曹慈一較高下。

  朱斂卻笑道,那個人就一定是必然會在山上長久修道的山主嗎?你趙樹下呢?不也是一位純粹武夫嗎?

  陸沈更是對寧吉佩服不已,你這少年郎,如今尚未正式拜師,這還沒去落魄山呢。

  去了以後,等到寧吉見過了老廚子朱斂、小師兄崔東山、大師姐裴錢,尤其是賈老神仙之流,每天耳濡目染,還了得?

  落魄山的風氣,就是如此奇怪。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陳平安突然與陸沈問道:「你覺得桐葉洲那條大瀆,能夠順利開鑿成功?」

  陸沈毫不猶豫笑道:「時來天地皆同力,豈會不成。只是這麽大的一樁壯舉,小磕小碰在所難免,就當是好事多磨。」

  陳平安便舉起白碗,朝陸沈那邊遞過去,「借你吉言,走一個。」

  陸沈舉起白碗與之輕輕磕碰,「哥倆好,走一個走一個。」

  陳平安在這邊開設學塾,當個教書先生,真是比重返上五境更花費心思了。

  陸沈便以心聲問道:「有確定元嬰境瓶頸的心魔所在嗎?」

  看似是一句廢話,既然陳平安已經在密雪峰那處道場內,嘗試過破境,而且不止一次,豈能不遇到心魔?

  但是陳平安點點頭,沈聲回答道:「大致可以確定了。」

  山野夜風清涼,陸沈端著酒碗,望向學堂檐下那串微微搖晃卻無聲的鈴鐺。

  陸掌教的眼角餘光,卻是在那個待在陳平安身邊就會很不起眼的青年武夫身上,趙樹下。

  甚至可以說,陸沈此次現身,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與這個很像陳平安的趙樹下聊幾句。

  正因為太過相似,故而落在某些行家眼中,宛如一幅贋品書畫,至多是得到一句下一等真跡的評價。

  可陸沈不在那個「某些」之列。

  同樣是酒桌旁,相較於合歡山粉丸府內,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女子武夫,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

  陸沈更擔心眼前這個作為陳平安武學道路上的關門弟子。

  倒不是說趙樹下的武學成就,一定會比裴錢更高。先前趙樹下在那送駕嶺練拳,陸沈做過一番粗略演算,趙樹下的武學高度,的的確確,無法高過師姐裴錢。畢竟如今裴錢已經是止境武夫,趙樹下才是一個剛剛破境沒幾天的五境武夫,一個此生都注定與「最強」二字無緣的純粹武夫。

  所以陸沈對趙樹下的刮目相看,就只是一種沒有道理的直覺,而陸沈這種修士的直覺,本身就是玄之又玄的道理。

  吃完宵夜,趙樹下和寧吉收拾過碗筷。

  陳平安和陸沈繼續喝酒,這次喝的酒水,卻是陳平安在山上從某個蒙童家裡蹭來的土燒酒釀。

  又有客至,可謂鄰翁。

  正是那位剛剛得了一件異寶的新任細眉河水神,高釀。

  這位年老文士模樣的河神,懷裡捧著一隻空酒壺,先前此物被巡視水域的府上差役發現,見它在細眉河上漂浮,那撥水府胥吏竟是移動、捉拿不得,卯足勁也搬不動分毫,就與上司官吏禀報,任由這些身負水仙頭銜的水府佐官,運轉水法依舊無法改變那只酒壺順水而下的漂流路線,不曾想河神高釀一出馬,便手到擒來,只覺得那只酒壺,似是通靈開竅之活物,市井志怪書上所謂的自動認主一般,把高釀給嚇了一跳,下意識就想要將其甩出去,但是粘在手上,丟也丟不掉,高釀心中叫苦不叠,誤以為是著了道,要倒大黴了。周邊一衆水仙胥吏和蝦兵蟹將,不明就裡,那溜鬚拍馬自然是震天響了。

  高釀冷靜下來,發現手上那只燙手山芋一般的酒壺,似乎並無異樣,反而頗有幾分大道相契的玄妙感應,思來想去,小心起見,還是決定要走一趟作為細眉河源頭的學塾這邊,若是來歷不明、暗藏殺機的物件,也好讓見多識廣的隱官大人幫忙掌掌眼,幫忙剝離出去,可若是出自隱官大人的親手賞賜,也該當面道一聲謝,才算合情合理。

  陳平安瞧見那只酒壺,不動聲色,笑著招手道:「高老哥,來這邊坐。」

  得了隱官大人的那道法旨,高釀先是快步小跑,只是臨近那張酒桌,便放緩腳步。

  早已瞥見桌上的一隻空酒壺,高釀如釋重負,與自己手上酒壺,是一模一樣的形制。

  「寧吉,新收的學塾學生。」

  陳平安趁著高釀的這一快一慢極見功力的空當,笑著介紹道:「這位陸道長,是位道法精湛的奇人異士,不過是瞧著年輕,不顯老。」

  陸沈連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依舊坐著,側過身,拱手抱拳笑道:「幸會幸會,見過河神老爺,小道與陳先生是共患難同富貴的摯友。」

  高釀連忙作揖行禮,「小神高釀,承蒙陳先生照拂,暫任細眉河水神,見過陸仙長,榮幸之至。」

  隱官大人的山上朋友,能差了?

  莫說是作揖,磕幾個響頭,不也是該有的禮數和情誼?

  只說上次,與風雪廟女修餘蕙亭在這邊一起喝過酒,之後高釀有幸參加一場關於龍宮事宜的秘密議事,占個座而已,說不上話的那種,結果餘蕙亭就與自己頗為和善,多聊了幾句,何等臉上有光,連帶著那些大驪隨軍修士,都對自己高看幾眼了。

  趙樹下又搬了一條竹椅過來,笑道:「高先生,請坐。」

  高釀連忙道了一聲謝,因為手上拿著只酒壺,只得單手接過椅子,寧吉已經主動起身,拎著椅子跟趙樹下坐在一邊。

  陸沈說道:「高老哥這是送酒來了?」

  高釀頓時臉色尷尬。

  陳平安幫忙解圍道:「這般寶貝,隨水而下,自然是有緣者得之,高老哥收好便是。」

  高釀心中暗喜,寶光一閃,那只酒壺竟是從手中脫落,高釀連忙伸手接住,也顧不得什麽,從懷中摸出一根以祠廟香火和精粹水運煉製而出的碧綠繩子,將其繫掛在腰間。

  陸沈笑道:「遠親不如近鄰,還能夠鄰里和睦,高老哥好造化。」

  高釀使勁點頭道:「福氣,能夠與隱官大人當鄰居,都是小神的福氣。」

  趙樹下已經給高釀拿來一隻白碗。

  寧吉只是奇怪這位河神老爺對陳先生的那個敬稱,是某種官職嗎?

  陳平安笑道:「人間善緣,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相互的。」

  禮多人不怪,高釀二話不說,連喝了兩大碗土釀酒水,與年輕隱官和陸仙長分別敬酒。

  既然小神我不善言辭,那麽一番真情,滿腔熱枕,就都在酒水裡了。

  約莫是沒想到酒水如此烈,高釀嗆了一口,納悶不已,哪來的土燒,酒勁如此霸道?

  陳平安回敬了一碗,陸沈只是端碗抿了一口酒水,感嘆道:「今夜見到高老哥,便讓小道想起一個老朋友,同樣是姓高,高孤,孤單的孤,高老哥你則是釀酒的釀,他朋友寥寥,屈指可數,總喜歡說形骸非親、更何況形骸外物,卻喜歡獨自喝酒,偏偏他這輩子又從沒醉過,想來你們是有些緣分的。」

  高釀連忙雙手持碗,「想來陸仙長的朋友,都是雲海之上的道門仙家,小小細眉河神,豈敢高攀。」

  高釀這句客氣話,還真沒說錯,陸沈所謂的老朋友,高孤,確實不是他一個細眉河水神可以隨便高攀的道教老神仙。

  青冥天下,地肺山華陽宮,幽州道士高孤,道號「巨岳」,青冥天下十人之一,極有希望憑藉煉丹一道,躋身十四境。

  小桌上沒有一樣珍饈美饌,只有幾盤下酒菜,趙樹下和寧吉,也只是嚼著一位蒙童長輩送來的番薯幹。

  高釀很快就領教到那位年輕道士扯閒天的能耐,聊是真能聊,一桌人,就光是聽他在那邊侃大山了。

  「天地何其大,衆生何其多,人間萬萬年,偏偏在此時此地,高老哥,你我能夠在此刻相遇痛飲村釀,這等緣分,不教身前樽滿且又空,就說不過去了!」

  「唉,老哥這話就說得差了,酒桌上無輩分高低,不談出身好壞,看只看酒品優劣,再者高老哥何必自謙,小道雖說修行馬虎,看人面相卻是奇準,你年紀雖長,氣態卻不遲暮,難能可貴,一看就是個飽讀詩書的碩儒,卻不迂腐,生得謚號,死後作神靈,擔任這條細眉河的江水正神,生死於你又有何拘束耶,老眼觀書看不動,又如何,只管語不驚人死不休,論事驚人膽滿軀……」

  「匹馬青衫萬人呼,帝鄉當年急急符。雞犬同宿共一船,誰是賓客誰是主。」

  「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已為陳跡,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有感於斯文!」

  「高老哥,你我皆道友,作為片刻的當局者,又是長久的看客,不得走一個?於酒桌醉鄉內,得個長生不朽?」

  高釀偶爾接話幾句,既高興年輕道士的那份平易近人,只是心中又小有幾分彆扭,自己今夜莫非是……碰到同行和勁敵了?

  這位陸仙長,官場上歷練過的?否則咋個比自己還能吹呢?

  一開始道士聊到高釀,河神老爺還會趕緊提一個,喝一碗或是半碗土燒,只是再好的酒量,也扛不住陸道長的一個說法接著一個說法,這般勸酒,委實是厲害了些,畢竟這類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酒局,他高釀總要撇開身份真喝酒才像話,再說了,隱官大人都開始給自己幫忙擋酒了,理由蹩腳,說是他們說喝的市井土燒所剩不多了,還得餘著點,好在給學生們備課的時候喝酒提神。

  高釀喝到最後,臉色微變,趕緊告罪一聲,腳步不穩,踉踉蹌蹌跑到學塾遠處嘔吐。

  河神老爺都沒敢施展神通,驅散酒勁,只是不忘伸手揮袖,打散那股異味。

  陳平安也喝了個滿臉漲紅,氣笑道:「陸道長真心想要給細眉河增添水運,好歹換個法子。」

  陸沈笑呵呵道:「高釀如果知道真相,他都能把你這兒的酒水喝完,喝完再吐吐完再喝,嘔出心肝都心甘情願。」

  原來高釀在酒桌上喝了幾兩酒水,一條細眉河就可以增加幾斤水運。

  陸沈雙手抱住後腦勺,背靠著竹椅,打了個酒嗝,仰頭看天,喃喃道:「高釀他們的酒桌,大概就是萬年之前的我們人間吧。」

  高釀吐過之後,只覺得神清氣爽,重返酒桌,主動討要酒喝,約莫加上陳隱官和陸道長,三人又喝了足足三壺、也可能是四壺仙釀酒水,至於酒水從何而來,極能察言觀色的河神老爺都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反正只記得徹底喝高了,便卷起袖子,與那陸道長劃拳吆喝起來,最後高釀便腦袋重重一磕桌面,就那麽沈沈睡去,呼嚕如雷。

  趙樹下和寧吉又不喝酒,反正也睡不著,早就結伴去別處散步了。

  陸沈看著那個眼神熠熠光彩的陳平安,笑駡道:「你這酒量,也太欺負人了些,跟酒品沒半顆銅錢的關係。」

  陳平安笑道:「我勸你酒了?酒品再差,也差不過你。」

  越喝酒越清醒的陳平安,這輩子確實沒醉過幾次,屈指可數,好像只是年少時在黃粱福地醉過一次,後來就是去找徐遠霞,那次也喝醉了。

  陸沈剛要說話,抬起手,捂嘴就跑,過了會兒才大搖大擺返回酒桌,癱坐在竹椅上,「好久沒這麽喝了。」

  記得上一次,是很久以前了,當時陋巷小飯館的酒桌上,有從白玉京重返家鄉的神霄城上任城主,道號「擬古」的姚可久,除了陸沈,還有玄都觀孫懷中,華陽宮高孤。那頓酒也是喝得昏天暗地,暈暈沈沈,之後姚可久說是孫觀主攙扶陸沈離開酒桌,高孤卻說是姚可久背走的陸沈,孫觀主又說是他親自拽著陸掌教的一條腿離開的巷子,所以那晚滿是雞屎狗糞的小巷弄,格外乾淨。

  陸沈摸出一隻瓷瓶,倒出幾粒香氣彌漫的丹藥,拍入嘴中,大口嚼著,再往陳平安那邊遞出瓷瓶,笑道:「能解酒的,可以立馬不頭暈。」

  本來還能硬著頭皮扛著的陳平安,不知怎的,一聽到解酒頭暈什麽的,就開始胃水翻湧,嘴上駡了一句娘,也跑去那片曬穀場邊緣地帶,蹲在地上朝溪澗那邊吐了很一會兒。返回座位,也學陸沈靠著椅背,伸手輕揉肚子。高釀依舊打著呼嚕,陸沈重新拿起筷子,夾起盤子裡邊的最後一些下酒菜,笑道:「修道之人,難得幾回醉。」

  「你今年是如何看待寧吉的,當年我們就是怎麽看陳平安的。」

  陸沈說道:「如果我在小鎮擺攤那會兒,跟你說會有今天的光景,敢信嗎?」

  事實上,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有很多人早早就上了那張賭桌,甚至還有幾個天之驕子,是直到最後一刻,才賭輸了所有押注。

  陳平安說道:「能夠有今天的成就,一步步走到這裡,運氣好,占了很大的成分。」

  陸沈笑了笑,「如今數座天下,可能一百個人裡邊,有九十九個人,都會如此認為,剩下一個,要麽是我這種舊識,要麽是親近落魄山的。畢竟俗話都說,命裡只該八升米,走遍天下不滿鬥。」

  陳平安點點頭。

  陸沈提起筷子,瞥了眼高釀,笑道:「以後你得跟他提個醒,夾一筷子菜出盤子,當空抖三抖的臭毛病,改一改,同桌旁人看著多膩歪。」

  陳平安笑道:「喝高了而已。」

  陸沈放下最後一筷子,細細嚼著那嘴下酒菜,「人生如一樹同發千百花,只是隨風而墮,便各有落腳處了,自有落地碾為樹下塵土如人死故鄉的,亦有隨水飄零一直去往遠方如遊子不還鄉的,猶有過門窗拂簾幌墜於床席之上,又有入籬牆落於混汁之中,各有遠近,貴賤,你們儒家聖賢說這不是因果,其實在我看來,何嘗不是一個窠臼,古之大化者,依舊出脫不得。」

  那高釀猛然驚醒一般,扯開嗓子大聲喊道:「若命自來,迎而禦之!」

  說完便又倒頭睡去,河神老爺不忘伸手摸了摸腰間酒壺,笑語喃喃,發達了發達了。

  陳平安都被嚇了一跳,真醉假醉?真睡假睡?

  陸沈忍俊不禁,笑道:「我就說嘛,高老哥是個有真才實學的。迷迷糊糊之間,醉後吐真言,不過如此了。」

  一座「水落石出」的落魄山,兩任看門人,鄭大風,道士仙尉。

  小陌,化名謝狗的蠻荒白景,這兩位飛升境劍修,一巔峰一圓滿。

  還有那個白髮童子,新任編譜官箜篌,是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

  再加上那些陸陸續續進入落魄山的年輕人,孩子們,皆如草木逢春當茁芽,欣欣向榮,善萬物之得時。

  陸沈說道:「先前在潑墨峰之巔,曹溶問了我一個問題,說那場文廟內部的三四之爭,是不是更偏向文聖。」

  陳平安笑問道:「事實如何?」

  陸沈自顧自說道:「相傳遠古時代,神靈眼中是無晝夜之分的。」

  「後世萬年,如今山上,都只知道是那位造字的小夫子,鑄鼎的浩然禮聖,分開了天地,才會絕天地通。」

  「事實上,禮聖的這個舉措,便徹底斷絕了人間道士,躋身十六境的可能性。」

  「三教祖師對此都是心知肚明的,尤其是我的那位師尊,在萬年之前,他在那場河畔議事之前,就推算出這個結果了。」

  「當人間和人心各自有了善惡之分,就真真正正有了天地之別。」

  「所以文聖的人性本惡,看似是與亞聖人性本善在作對峙,實則是憑此與亞聖合力,再一次撐開了天地。」

  聽到這裡,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取出酒水。

  在學塾這邊,給自己訂立過一條規矩,不動用術法。

  陸沈微笑道:「知道為什麽文聖最偏心你這個關門弟子嗎?」

  陳平安默不作聲。

  陸沈緩緩說道:「崔瀺太聰明了,所以他對待世間笨人是沒有耐心的,再加上他看得很長遠,所以對整個世道,充滿了憂心忡忡的焦慮。他曾經想要與世界做個了結,但是最終又與這個讓他失望不已的世界,選擇握手言和,與所有他內心在意的那幾個人,不告而別。」

  「崔瀺應當去潛心學佛,對待衆生萬物具平等心,繼而過文字障,徹底超脫天地藩籬,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左右對山下俗子,一向寬容,否則也不至於孑然一身,出海訪仙,就只是擔心一身劍氣影響到各地的山河氣數。但是他對待山上練氣士,一直脾氣不好,因為他在內心深處,始終覺得修道之士,就該有與之相匹配的道心,簡而言之,就是一個人的作為,要與學問相當。所以練劍之後的左右,劍術越高,他反而活得越來越糾結,因為他覺得,好像劍術再高,於事無補。」

  「左右本該去深山學道,撇下仁義禮智信,只求道與德。」

  「劉十六,因為出身和年齡的緣故,他看待人間,最早是沒有善惡分別的。哪怕他當年拜老秀才為師,也只是認可老秀才這個人,僅此而已。」

  「所以你的這位君倩師兄,其實可以成神,至少是遠古十二高位神靈的那種高度。」

  「齊靜春,最可惜。」

  「至於你。」

  說到這裡,陸沈拿起桌上某只空酒壺,仰起頭,使勁晃了晃,砸吧砸吧嘴,笑眯眯道:「陳平安,你實在是太可憐了。」

  陳平安笑道:「陸沈,多年朋友了,休要亂我道心。」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陸沈拿起竹筷,敲擊酒碗,悠悠吟唱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摸魚兒,春風卷綉簾,對茱萸又是一年一度,聽山鬼歌謠,歲華向晚,酒邊留人,把人間醉與君,別處梅花。」

  酒桌旁,除了陸沈的嗓音,陳平安一直沒開口言語,唯有高釀此起彼伏的如雷鼾聲。

  不遠處,趙樹下和寧吉已經走在返回學塾的路數,岸邊有一棵古樹,枝葉蔥蔥郁鬱,老翠欲滴。

  這一路,差不多已經敲定師兄弟身份的兩人,雖然各自話語不多,聊得很投緣,大概與雙方出身略有不同卻境遇相仿有關。

  總之就是年少歲月都吃過苦,而且結結實實,就跟不喝水,接連吃了幾大張乾餅再咽下肚子差不多。

  他們在此駐足,溪水那邊有座碧綠幽幽的小水潭,寧吉在那幅光陰長河畫卷中,多次親眼看到有那膂力好的村野少年,下水去,手持竹條編織成柄的鐵榔頭,高高掄起手臂,再一榔頭使勁敲在大小石頭上邊,藏在底下的溪魚就暈了,想必是如遭雷擊的下場,幾乎都要飄在水面,任人拾取丟入魚簍。

  更有人,先選取游魚集聚處,先在上游壘石、好似築造出一道堤壩,最終將一整塊淺水潭圈起。

  寧吉笑著說道:「陸道長說讀書人做學問,要懂得涸澤而漁,下水抓魚,其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趙樹下哭笑不得,那位陸掌教,是不是說錯了先後順序?

  只是趙樹下很快就皺緊眉頭。

  見趙樹下暫時沒有挪步的意思,寧吉閒來無事,就蹲在岸邊,撿起手邊石頭隨意丟入小水潭。

  先前陸道長路過此地,隨口笑言一句,以後暮春時節,山外百花雕殘,此樹獨盛,澗邊抵巇。

  趙樹下聽到那涸澤而漁四個字,雖然他只是個純粹武夫,卻沒來由想起一個山上場景。

  如果將那溪澗游魚比作人間練氣士,從山中傾瀉凝聚至此的流水,視為天地間的靈氣?

  游魚在水,自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興許都不知水為水,那麽練氣士置身於天地間,是不是也將修道煉氣視為再天經地義的事情?

  趙樹下視線上移,從溪澗移向山中,山頂,最後是天上。

  寧吉終於開口問道:「趙師兄,在想什麽?」

  趙樹下回過神,收回視線,與少年笑道:「沒什麽。」

  他們一起返回學塾,然後舉辦了一場很簡單的典禮。

  無非是陳平安坐在一張椅子上,喝過寧吉端來的一碗茶水。

  這場拜師收徒禮,觀禮之人,除了少年的師兄趙樹下,就只有一個雙手籠袖的陸沈。

  寧吉磕過頭,陳平安將少年攙扶起身。

  就在此時,一個風塵僕僕的窮酸老人,快步跨過門檻,笑道:「還好還好。」

  陸沈見機不妙,就要腳底抹油,卻被老秀才踮起腳尖,伸手摟住脖子,強行與之勾肩搭背,用埋怨語氣唉了一聲,一隻手做了個舉杯飲酒的姿勢,「走啥走,咱哥倆難得碰頭,不得,嗯?」

  陸沈伸手使勁拍了拍老秀才的骼膊,斬釘截鐵道:「真對不住,事務繁忙,得回了!」

  老秀才朝陳平安他們幾個點頭致意,燦爛而笑,同時拖著陸掌教就往門外酒桌那邊去,說道:「不差這頓酒的功夫嘛,多聊幾句,吵架一事,你參加過,我也參加過,都贏了的,只是一早一晚,可惜沒能碰上,今兒補上,一邊喝酒一邊閒聊,至於輸贏,計較個甚,陸掌教看開些便是了。」

  陸沈舉起雙手,「貧道認輸!」

  老秀才鬆開骼膊,拈須而笑,點點頭:「陸掌教好大氣魄,認輸輸一半,以後傳出去,想必也是一樁美談。」

  寧吉一臉茫然。

  陳平安笑道:「是你先生的先生。」

  寧吉便想要磕頭,被老秀才快步向前,扶住少年骼膊,「別,作個揖就成,心誠就很夠了。」

  少年轉頭望向先生,陳平安笑著點頭,少年便畢恭畢敬與那位老書生作揖行禮。

  老人趕忙振衣抖袖,挺直腰桿,面帶微笑,受了這份揖禮。

  為師者傳道,求學者受業,皆須心平氣和,先生治學嚴謹,氣態安詳,學生求學恭敬,彬彬有禮,且共從容。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這就很好啊。

  老懷欣慰的老秀才,轉頭與陸沈笑道:「只管放心,今夜認輸輸一半這種事,絕對不會外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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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6-30 16:12:57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零三十章 江湖相逢道辛苦

  天外,星漢燦爛,一條天河浩瀚無垠。

  一個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坐在一隻如同飄浮在星河的巨大葫蘆上邊,一旁還有個拈鬚而笑的老秀才,擺出翹首以盼狀,用一種打商量卻略顯底氣不足的語氣說道:「于老哥,你如今可是震古爍今的十四境大修士了,相傳到此境界,身外物都是累贅,等會兒要是有親朋好友來此祝賀,那些個賀禮,不如老弟我幫忙代收?」

  于玄已經在此合道,並且得到了一卷寶光流轉的璀璨河圖。

  圖出星河,河圖即星圖,自古唯有道德聖人得見,有幸得見而已。

  故而于玄入手此物,絕對屬於意外之喜,畢竟是那種傳說中的「天命所歸,大道饋贈」。

  便是一輩子沒窮過、即便瞧見仙兵也不眨眼皮的于玄,也有幾分遮掩不住的笑意,原本于玄還有幾分自嘲,終究是不曾真正做到不以物喜的境界,所幸先前老秀才撂下一句,於老哥確是修心有成的得道之士,擱我,早就得意忘形,笑得合不攏嘴了,心胸境界比不得於老哥,慚愧慚愧。

  手握這支卷軸的老真人,抬了抬骼膊,爽朗笑道:「若非文聖,豈能得此。若真有道友來此,一切賀禮,都歸文聖所有。」

  至於老秀才本身就是個「相傳」的十四境,以及那個自相矛盾的說法,于玄就懶得計較了。

  不提這次文聖出手相助,等於是親手幫他于玄在此提早合道,只說當下老真人手持一幅河圖,先天而生的至寶,又豈是神仙錢可以衡量的?

  老秀才從袖中掏出不知從哪裡順來的兩壺酒,拋給于玄一壺,自己喝一壺,赧顔道:「老弟如今實在是窮的揭不開鍋了,見笑,讓於老哥見笑了。」

  于玄笑道:「君子謀道不謀食。」

  老秀才使勁點頭:「是極是極,君子憂道不憂貧。」

  灌了一口酒,老秀才伸長脖子,往人間那邊望去,連忙提醒道:「於老哥,好像來人了,收起來,趕緊將河圖收起來,免得被人誤會你在炫耀家當。」

  于玄聞言無奈道:「文聖,實不相瞞,貧道暫時做不到,只能是拎在手裡。」

  剛剛合道成功的于玄,暫時「兜不住」這幅河圖,對其施展障眼法都不行。

  收入袖中都做不到,就更別提將其煉化為本命物了,事實上,于玄是注定無法煉製這幅河圖的,只能是代為保管。

  人如書樓如藏書。

  但即便如此,于玄能夠在未來漫長的修道歲月裡,隨時隨地反復翻閱、觀摩此圖,獲得的大道裨益,非比尋常。

  老真人在符籙一道,堪稱絕頂再難更進一步的造詣,便可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恰好是這一步之差,就是實實在在的天人之別。

  比如現在,于玄只是稍作推衍演算,便發現以前屬於空中閣樓的十數種大符,都有把握畫出。

  老秀才說道:「讓我來試試看。」

  于玄毫不猶豫就將手中星圖輕輕拋向文聖。

  老秀才抬起袖子,就將一幅星圖收入袖中。

  于玄錯愕不已。

  老秀才縮脖子,一手扶住袖子,立即抬起屁股,有一種拿了寶貝就要跑路的架勢。

  于玄倒是鎮定。

  老秀才悻悻然重新落座,滿臉愧疚道:「見諒見諒,每次喝酒喝高了就這樣,習慣,純粹是習慣使然。」

  第一位人間來客,可謂豐神玉朗,腰別一截柳枝。

  是那個待在蠻荒天下那處日墜渡口的柳七。

  老秀才嘿嘿而笑,柳七這趟遠遊天外,撇下好友曹組,單獨來此,並不讓人意外。

  需知這位柳七,原名柳三變。

  明明是出身官宦世家,為何會取這麽個名字,後世山上,倒是有個無據可查的小道消息,說是那鄒子給排的八字、取的名。

  而這幅于玄暫時做主的河圖,在萬年歷史長河中,出現過寥寥數次,曾有一位據說是火龍真人不記名師父的高人道士,道號「白雲」,不知真名,傳聞他就曾親眼見過星圖出河的景象,之後便為人間修士泄露天機,留下玄之又玄的「龍圖三變」之說和兩個晦澀難解的圖式。

  柳七身形化虹而至,見著了文聖和于玄,便蹈虛停步,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文聖,恭喜於真人。」

  于玄起身,打了個稽首作為回禮。

  老秀才一個蹦跳起身,作揖還禮。

  先前在文廟那邊,老秀才跟蘇子,還有眼前這位才華橫溢的柳七,各自討要了一幅字帖,價值如何?都是讀書人,談錢多俗!

  柳七曾經首創柳筋境,也就是那個毀譽參半的「留人境」,不知耽誤了多少自命不凡的修道天才,當然是一種自誤了。

  作為公認數座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之一,經此一役,柳七確實讓人間刮目相看。

  在那仰止占據絕對地利的大海之上,柳七竟然能夠以術法碾壓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不知讓多少浩然修士心神往之。

  斬龍之人陳清流,之前那場文廟議事,曾經去過一趟功德林,主動拜訪恢復文廟神位的老秀才。

  這位白帝城鄭居中的傳道恩師,經不住老秀才的勸酒,很是小酌了幾杯,便說了幾句真心話,其中一語,就讓老秀才拍案叫絕。

  按照陳清流的說法,當年那個試圖逃回蠻荒的仰止,若是在海上碰到自己,而不是柳七,就不用勞煩文廟押送她去中土神洲了。

  言下之意,只要換成他出劍,舊王座大妖之一的仰止,就活不了。

  老秀才自然不會認為對方是在吹牛皮不打草稿,因為陳清流所說,是事實,千真萬確。

  再說了,這傢夥能夠當鄭居中的師父,吹個牛皮,又咋個了嘛。

  誰不服氣,有本事去白帝城找鄭居中啊,說你師父吹牛皮,我氣不過……

  陳清流當時看似隨口問道,柳七當真使出了三百多種術法?

  老秀才點點頭,外界說是三百五十六種,文廟這邊也不好確定具體數字,反正不到四百種。

  陳清流便笑言一句,還是有點本事的。

  當然了,老秀才心知肚明,柳七是一定會躋身十四境的。

  至於蘇子,因為有白也,大天師趙,則因為有那純陽呂喦,能否躋身十四境,反而得兩說了。

  不管怎麽說,那個叫柴蕪的小姑娘,能夠在青萍劍宗那邊一步登天,直接從留人境躋身上五境,柳七功莫大焉。

  所以老秀才以心聲笑道:「趕早不如趕巧,擇日不如撞日,也在這裡預祝柳先生合道順遂。」

  柳七楞了楞,再次作揖拜謝。

  此行不虛。

  故而沒有久留。

  老秀才坐回那只葫蘆,繼續喝酒,在柳七那邊不曾收到賀禮,小有遺憾。

  隨後便有一個手持竹蒿的撐船老舟子,在那星河中悠悠然泛舟而至。

  是被曹溶他們當做大師兄、卻不被陸沈承認的那個大弟子,顧清崧,道號仙槎。

  銀河絢爛,人間舟楫路窮,自古唯有乘仙槎可上天河。

  老秀才趕忙起身相迎,大步跨出,徑直往撐船舟子那邊趕去,一腳踩在船頭,殷勤熱絡道:「哎呦,這不是仙槎前輩麽,好久沒見了,怎麽回事,瞧著不是特別有精氣神,咋的,又與哪位了不起的高人切磋道法了?要不要老弟幫忙說幾句公道話?」

  顧清崧一時間有點發蒙,其實他跟這位文廟神位高居第四的文聖先生,在今天之前,雙方並無交集,好像都沒聊過半句閒天。

  一來老秀才成名太快,感覺橫空出世、名聲鵲起沒幾年,眨眼功夫就去文廟吃冷豬頭肉了,對於常年在海上遊歷的顧清崧來說,又像是個眨眼功夫,老秀才就又很快去功德林吃牢飯了。往年顧清崧聽聞這些,也只當是當幾碟佐酒菜來著,可怎麽聽著老秀才的口氣,像是那種至交好友的久別重逢?莫非是自己失憶了?錯過了什麽?

  只說上次顧清崧偷摸進去功德林,不也只是為了見那個對男女情愛一事極有獨到見解的花叢老手陳平安?

  而且那次見面,跟姓陳的小子,做了一筆買賣,他教了陳平安一種獨門遁術,陳平安則傳授給他的錦囊妙計,確實不俗,有用!

  老秀才一把抓起顧清崧的手,使勁搖晃,「久聞大名,神往已久,仙槎道友,可是一等一的性情中人呐,佩服佩服。」

  顧清崧想通了,估計是陳平安那小子在文聖這邊,說了幾句肺腑之言,實誠的公道話。

  所以一般不輕易說誰好話的老舟子,便點頭道:「陳平安與我,勉強能算是同道中人,老秀才,你不用這般矯情言語,且打住,再多說幾句,你浪費唾沫不說,我也要起雞皮疙瘩,犯不著。」

  說完這些,顧清崧轉頭望向于玄,開始祭出了一門大名鼎鼎的本命神通,「老於頭,敢情是又走狗屎運了?說實話,你要是把運道分我一半,可能一般都不用,我早就去青冥天下白玉京覲見師尊了。」

  于玄板著臉不搭話。

  老真人以前在顧清崧這邊吃過虧。

  顧清崧問道:「咋個還擺張臭臉了,這麽大架子,當自己是十五境嗎?」

  老秀才大開眼界,人的名樹的影,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見過會說話的,真心沒見過幾個這麽會說話的。

  看來陸沈至今沒收取仙槎道友為弟子,不是不願意,是根本不敢?

  于玄呵呵一笑。

  顧清崧沒好氣道:「一個活了幾千歲的年輕十四境,看把你能耐的,如果我沒記錯,或是文廟那邊當年沒騙人的話,老秀才只花了幾十年功夫,就成了十四境,你瞧瞧老秀才,今夜與我才頭回見面,跟我擺譜了嗎?」

  于玄揉了揉眉心,無奈道:「怕了你了。」

  老舟子與老秀才告辭一聲,撥轉船頭,使勁呸了一聲,「老子好心好意跑來跟你道賀幾句,結果眼睛長在腦殼上的,糟心,不是個東西。」

  于玄滿臉苦笑,都不敢駡回去。

  老秀才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顧清崧突然轉頭說道:「老秀才,你這人蠻好,跟某人比,你們倆的位置,其實得顛倒過來,這才算名副其實的一個天一個地,要是沒有某人這種朋友,就更好了。回頭找我,咱哥倆好好喝頓酒,不醉不休,說不得就是喝我的喜酒了。」

  老秀才連忙說道:「好說好說,一定一定。」

  等到顧清崧撐船返回人間,直奔那艘桂花島渡船。

  老秀才回到于玄身邊,笑問道:「怎麽回事,你以前招惹過仙槎道友?」

  于玄滿臉憋屈道:「問題是貧道直到現在,都不知道當年這傢夥為何要堵門駡人。」

  老秀才好奇道:「駡你什麽了?」

  于玄說道:「大致意思,是駡貧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來著。」

  老秀才笑道:「誰讓於老哥的徒子徒孫那麽多,被仙槎道友駡這個,一時間還真要心虛幾分。」

  于玄喟嘆一聲。

  第三位道賀之人,是那召陵字聖,享譽天下的許老夫子,雖然老人不在文廟陪祀聖賢之列,也不在儒家道統文脈之內,許老夫子卻是一個功德極大的讀書人,跟如今坐鎮寶瓶洲仿白玉京的那位老者差不多,都屬於真正的隱士。

  等到許夫子與于玄客套寒暄完畢,老秀才終於有機會開口言語,竪起大拇指,沈聲道:「許夫子,你有所不知,我那關門弟子,每每提起你,欽佩之情,溢於言表,是這個!」

  許老夫子淡然笑道:「文聖喊我名字即可,況且我也當不起陳隱官的稱贊。」

  老秀才唉了一聲,眼神幽怨道:「什麽陳隱官,見外了不是,咱倆既然按同輩兄弟論,你就當陳平安是自家晚輩,以後遇見了,喊一聲世侄即可。」

  此話一出,讓許夫子不知如何作答。

  文聖的脾氣和護短,天下皆知,你要是跟他客氣,他可不跟你客氣。

  然後是桐葉洲大伏書院的現任山長,萬年老蛟出身,程龍舟。

  曾是天外常客。

  自然而然,就聊起了桐葉洲的大瀆開鑿一事。

  老秀才開懷不已,「要說豪言壯舉,我這關門弟子,說得不多,做得更多些。」

  程龍舟笑道:「陳隱官在桐葉洲補缺一事,令人佩服。」

  老秀才沈默片刻,笑道:「哪裡哪裡,當仁不讓於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之後是皚皚洲韋赦,一位曾經被認為十四境是他囊中物的天才修士。

  這位七十二峰主人走後,陸陸續續有大修士來此道賀,甚至還有青冥天下的幾位道門飛升境。

  最後一位道賀之人,是那個綽號雞湯和尚的僧人神清。

  「大和尚,我們心裡邊,先有個是非,得有個對錯。對吧?」

  「是吧。」

  ────

  落魄山,竹樓外的崖畔石桌。

  明月當空,像個富貴人家的大玉盤。

  一個粉裙女童,和斜挎棉布包裹的黑衣小姑娘,一起賞月,她們聊著好像總也說不完的悄悄話。

  今夜的碎嘴零食,不是糕點和瓜子,而是一枝枝映山紅的花瓣,都是右護法今晚獨自巡山的戰利品。

  桌邊石凳不矮,暖樹可以雙腳觸底,個頭稍矮幾分的小姑娘,坐著就要靴子懸空了。

  小米粒突然趴在桌上,讓暖樹姐姐伸出手,暖樹不明就裡,還是伸出手掌,小米粒抬起手掌,輕輕呵了一口氣,再握拳使勁搖晃幾下,最後拍在暖樹姐姐的手上,一本正經道:「裴錢說那些飛檐走壁的頂尖高手,可以動輒將一甲子、百年內力傳給別人,我這邊呢,學武不精,但是!我這只手,有仙氣哩,暖樹姐姐,送給你,收好收好!」

  暖樹仍然一頭霧水,還是手掌攥拳,柔聲笑道:「收到了。」

  小姑娘點點頭,雙臂環胸,側過身,面朝崖外,晃蕩著雙腿,腳後跟一次一次敲打石凳,氣呼呼道:「其實呢,原本是打算送給裴錢的,她這麽久不回家,那就怪不得我嘍。」

  說到這裡,小米粒轉頭解釋道:「因為裴錢才上了幾天學塾,一早還喜歡翹課,不像暖樹姐姐,你每天都看書,用不著這點我從字帖那邊蹭來的仙氣。」

  原來是上次好人山主在桌上,當著小米粒的面,攤開了蘇子和柳七的兩幅字體,自然是毋庸置疑的真跡了。

  畢竟是自家先生親自與他們討要而來,這要能假,天底下就沒有真了。

  當時小米粒就伸手觸碰了兩幅字帖,覺得自己肯定沾了些仙氣的。

  夜深了,一個晨起打掃庭院,一個要巡山,就一起返回住處。

  她們離開石桌之前,發現竹樓一樓依舊泛著燈光,好人山主還在挑燈看書呢。暖樹竪起手指在嘴邊,小米粒使勁點頭,曉得。

  暖樹先將小米粒送到院門口,與暖樹姐姐道了一聲別,小米粒不著急挪步,等到暖樹姐姐走遠了,她才走近門口,雙膝微蹲,就像扎了個馬步,雙手作氣沈丹田模樣,緩緩遞出一掌,掌心貼在大門上,輕喝一聲,便將那沒鎖的院門給「撞開」了,聽著吱呀作響的開門聲,黑衣小姑娘收回手掌,重新挺直腰桿站定,大步跨過門檻,十分滿意,點點頭,按照當年裴錢從武俠演義上邊看來的說法,自己這一掌,怎麽都得有個三十年內力了。

  右護法回家不栓門,出門也從不鎖門,門鎖都是做做樣子,以前是方便裴錢串門,後來是習慣成自然了。

  小米粒到了住處,她住的那間屋子也是書房,搖頭晃腦走到書桌旁,點燃油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呵,雙腳重重踩地!

  屋內桌凳都是老廚子親手打造,所以顯得小小的。

  桌上書籍不多,整齊疊放在一起,多是小時候的裴錢看過,再送給小米粒的。

  小米粒歪過頭,摘下那只每天形影不離的心愛棉布挎包,放在桌上,輕輕拍了拍挎包,咧嘴笑道:「闊綽!」

  大驪舊北岳地界,龍泉劍宗,猶夷峰。

  劉羨陽正在閉關。

  說是閉關,其實就是關上門睡覺,不過卻不是以往那種打瞌睡。

  化名餘倩月的賒月,很清楚劉羨陽此次閉關不同尋常和輕重利害,她就乾脆留在劉羨陽屋外,寸步不離。

  反正以她的大道根腳和境界修為,一年半載不合眼都不覺得疲憊。

  那個叫李深源的少年,最終還是選擇拜徐小橋為師,在煮海峰那邊修行。

  劉羨陽先前說過,出關之後,要走一趟洪州,除了那邊是古蜀劍仙的聯袂羽化留下仙蛻之地,出産巨木的洪州豫章郡地界,還留下一些傳自遠古的娛神、祭祀傳統。

  賒月聽到一陣腳步聲,她轉過頭,一個木訥漢子徒步登山,來到這座猶夷峰,瞧見了那個一年到頭穿棉衣的圓臉姑娘,點點頭,在餘倩月這邊,被劉羨陽稱呼為阮鐵匠的男人,還是有笑臉的。

  阮邛雙手負後,腳步很輕,到了這邊,也只是以心聲問道:「他在閉關?」

  賒月點點頭,解釋道:「這次跟以前不一樣,可能會比較凶險。」

  阮邛同樣點點頭,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走這麽一趟猶夷峰,不過男人還是用一種看似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羨陽就是個閒不住的人,以後有勞余姑娘多擔待些。」

  賒月想起劉羨陽在閉關之前的那番對話,她微微臉紅,難得有幾分羞赧,不過她就不是那種扭捏的女子,說道:「阮先生,我要是真跟劉羨陽結為道侶了,會不會給龍泉劍宗惹來些不必要的麻煩?」

  阮邛搖頭道:「不會。」

  賒月輕輕嗯了一聲。

  阮邛看了眼屋子,才來一小會兒,就轉身離去,似乎想起什麽,也沒轉頭,依舊雙手負後,只是腳步放緩些許,說道:「如果,我只是說如果,以後羨陽這小子哪裡做得不對了,他又是讀過幾天書的,歪理多,你吵架吵不過他,或是他犯倔,死要面子,不肯跟你認錯道歉,就跟我說一聲,我不當宗主了,好歹還是他的師父,駡他幾句總是可以的。」

  賒月笑容燦爛,「記住了。」

  在賒月的印象中,阮師傅好像就沒有跟誰說過這麽多的話。

  阮邛剛加快腳步,沒走出幾步,便猶豫了一下,男人停下腳步,說道:「按照小鎮那邊的習俗,一般喜酒是要辦兩場的,一場在男子家鄉,一場辦在女子家裡,所以到時候一場酒席在槐黃縣城辦,另外一場,余姑娘要是不嫌棄,就在我們龍泉劍宗這邊擺酒,在猶夷峰之外隨便挑座山頭好了,喝過喜酒,那座山頭就是余姑娘的道場了,就當是我這個長輩的一點心意。至於劉羨陽的伴郎,照規矩,是要跟著新郎官喝兩場酒的,可以幫著羨陽擋擋酒。」

  賒月聽到這些,看著那個好像用很大氣力才說出這些家常話的背影,她沒來由有些傷感。

  ────

  書簡湖,素鱗島,作為島主的田湖君,在那個如今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師弟的青年修士離開後,她還是有些神情恍惚,後怕不已。

  宮柳島那邊,乘月色散步的年輕女修周采真,得知眼前那個看似神色和煦的儒衫青年,就是那個惡貫滿盈、臭名昭著的顧璨,尤其是當他用一種很隨意的語氣,說出那句驚世駭俗的言語,新賬舊賬一起算,打死劉老宗主?周采真更是被嚇得臉色慘白,直覺告訴她,對方沒有開玩笑,但是對方在自報身份,所說的最後一句話,偏偏是那麽一句,我是開玩笑的,你千萬別當真。

  顧璨祭出一條符舟,撐船離開宮柳島,作為真境宗祖師堂所在的宮柳島,仙人劉老成與白帝城女修韓俏色,雙方相對而坐。

  只是門口那個自稱需要給顧璨賣命一百年的妙齡女子,身形已經消逝不見,完全無視劉老成親手布置的陣法禁制,她出現在了顧璨那條符舟上,看著那個盤腿坐在船頭的儒衫青年,笑道:「浩然天下的宗門,比起我家鄉那邊,講究門道就是要多些,亂七八糟的機構,記都記不住。」

  顧璨問道:「我那師姑,不會一言不合就跟劉宗主打起來吧?不是讓你留在那邊勸架嗎,來這邊做什麽。」

  她嫣然笑道:「打起來?怎麽打,在哪裡打?」

  顧璨淡然道:「靈驗,不好笑的笑話,能不說就別說。」

  她撇撇嘴,這傢夥,到底是偏向韓俏色幾分的。

  這個以顧璨身邊婢女自居的蠻荒女修,道號「春宵」。如今化名靈驗,是顧璨前不久幫忙取的,她很滿意。

  在蠻荒天下那邊,她叫子午夢。當然同樣是化名,上一個幫忙取名的人,是文海周密。

  她從船尾挪步來到船頭,坐在顧璨身邊,腦袋偏向他肩頭,片刻之後,已經悄悄施展了獨門秘術的她便覺得無趣,便重新坐正,瞥了眼顧璨的襠部,她腹誹不已,鐵石心腸嘛,就沒有半點情欲漣漪的綺念。

  她在宮柳島那處劉老成作為道場的秘境內,是山下豪閥富貴門戶裡常見的丫鬟裝束,此刻卻變成了作女冠裝束,豐姿卓絕。

  羅袖輕薄,飄飄如碧雲。腰身裊娜,眉眼間風情萬種。

  她問道:「顧璨,你是怎麽做到的?」

  顧璨說道:「綉幃裡倒鳳顛鸞,衾枕之愛,魚水之歡,極盡綢繆,諸如此類旖旎境地,置身其中,一切只需作白骨觀即可,守一法,驅二竪,斬三屍,逐五鬼,降伏六欲七情。」

  她後仰倒去,「跟著你,真沒意思。」

  還不如那個嘴花花的崩了真君呢,好歹對方見著她,還需要稍稍穩定道心,再嘮叨幾句虛情假意的言語,類似七尺之軀,戴天履地,抵死不屈於人。

  作為周密精心挑選出來的天干修士之一,其實她在山上的本來面目,是覆面具、背琴囊的裝束,幾乎沒有誰見過她的真容。

  當下種種面容,自然是她在摘掉那張面具後,隨心所欲變幻而成,而且不同於一般的障眼法,只要她願意,世人眼中所見她的容貌、身段、穿著和神態,就是他們心心念念的朝思暮想之人。形似且神似,幾可亂真。

  所以在蠻荒天下,姜尚真第一次見到這位不知是姨還是姐姐的女修,第一個觀感,就是好生養,身材一絕,真是珠圓玉潤。

  只是她當時在小天地內,那份顯化而出的道法氣象,可就滲人至極了,便是姜尚真這種色膽包天的貨色,也像被澆了一盆冷水。

  原來在子午夢身後,懸空掛著無數吊死鬼的屍體,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緩緩飄蕩。她的本命物之一,是把紈扇,繪畫數以千計的仕女,皆栩栩如生,眉目傳情,她們在畫卷中喃喃低語,可惜都是美人的面目,白骨形骸。而作為劍修的子午夢,古琴即飛劍「京觀」,而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之一,就是編織出一場夢境,她能夠觀想出一條無比趨於真實的無定河,並且讓在一定範圍內的光陰長河、或者說是一條無定河陷入停滯。

  先前在白帝城那邊,韓俏色一看到她,就心生不喜。

  理由很簡單不過,這小娘皮,長得也太好看了點!

  可別害得顧璨沈溺於男歡女愛,要說這個娘們與顧璨當個半路道侶,韓俏色倒是不太在意,如顧璨這般的,若是身邊沒有一群鶯鶯燕燕才算委屈了他。

  她最受不了顧璨的不搭話,便找了個話題,「這個真境宗,只是那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吧,你知道有幾個機構嗎?二十多個呢,祖師堂掌律修士下邊,就有七八個,管錢的祖師手底下,好像還有小十個……衙門?我就想不明白了,真境宗的經制局,跟那個禮制司,到底有啥不一樣的。還有那度支司與運轉司什麽寶庫局的,不就都是管那麽點神仙錢嗎,非要拆分開來算?」

  顧璨置若罔聞,只是閉著眼睛,緩緩呼吸吐納,默默研習一門水法。

  躺在船頭的女修,翹起腿,輕輕晃著一條腿,隨口問道:「故地重遊,作何感想?」

  顧璨神色自若,微笑道:「罰酒苦難喝。」

  子午夢扯了扯嘴角,「終於捨得不當啞巴啦?」

  顧璨繼續說道:「只說經制局和禮制司,類似的山上衙門,其實很簡單,打個比方好了,一個可以決定祖師堂放幾把椅子,一個決定誰有資格坐上去。當然,禮制司還會負責掌管一個仙府門派的金玉譜牒,所以在這裡邊當差的修士,屬於美官,要比經制局修士更清貴幾分。」

  子午夢恍然大悟,「這麽說,我就懂了,有點意思。」

  顧璨淡然笑道:「一座山頭,不論是宗字頭,還是五島派那樣的小門派,人多有人多的安排,人少也有人少的設置,就怕機構臃腫,冗員繁多,更怕人多了,一個個吃飽了撐著,非要找點事情做,好像如此一來才算對得起頭銜和身份,這就很麻煩了。」

  子午夢對這些不太感興趣,在蠻荒天下,她一向是獨來獨往,王座大妖仰止和緋妃都曾先後招攬過她,不過因為她有那張護身符在身上,所以哪怕子午夢竊取了那條無定河再將其煉化,仰止和緋妃都捏著鼻子認了,她們擔心此舉是文海周密的暗中授意。

  她轉過身,單手托腮,用手指戳了戳顧璨的骼膊,「說說看,為什麽要跟曹慈打那麽一架,明知必輸無疑,你到底圖個啥?再說了,你一個練氣士,跟一個純粹武夫較勁做什麽。」

  關於這個「主人」,其實子午夢所知甚少,除了是那個同行之人傅噤的師弟,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關於顧璨的家鄉這邊,至多就是憑藉韓俏色與劉老成的對話內容,得知顧璨年少時在此修行了幾年,期間好像是給一個道號截江真君的真境宗首席供奉,當過關門弟子,書簡湖算是他的發跡之地,除此之外,她就一無所知了,就連顧璨先前去見一個破爛金丹女修,都不樂意帶著她,只是把她丟在韓俏色身邊,勸架?怎麽勸,她雖然是一位貨真價實的玉璞境劍修不假,可是韓俏色與劉老成這兩位仙人境,又不是家鄉那邊曾經死在她手中那種尋常貨色。不過她也算沒白當那門神一場,不是全然浪費光陰的,不說韓俏色眼中的自己,是毫無懸念的顧璨,劉老成眼中,亦有一位女子,被子午夢摹拓下來,只是那女子形容模糊,一閃而逝,顧璨說道:「沒什麽理由,純粹看曹慈不順眼。」

  子午夢故作驚訝道:「我更奇怪了,怎麽看曹慈都不是一個惹人厭的傢夥啊,就像我,都會覺得與他結為道侶,是高攀了,說真的,曹慈只要樂意,我肯定自薦枕席。這麽說,你不會生氣吧?」

  顧璨終於睜開眼,似乎覺得她的這個說法,不是一句廢話。

  子午夢頓時滿臉羞憤狀,「顧璨,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顧璨只是目視前方,面無表情,雙手疊放在腹部,清風拂面,頭別一支墨玉簪子的儒衫青年,鬢角髮絲微微飄動,襯托得顧璨愈發飄然出塵,說道:「醜話說在前頭,至少在百年之內,別喜歡我。百年之後,結清債務,你我就可以各走各的道路了。」

  子午夢瞬間收斂那番作態,哀嘆一聲,變得眼神幽怨起來,她的面容隨之變化,如極美極柔弱卻秋波流轉含情脈脈的少女。

  之後約莫是心境流轉的緣故,只是幾個眨眼功夫,她便出現了七八種不同的容貌和神態,可最終還是恢復先前的女冠模樣,幽幽嘆息一聲,嗓音婉約道:「顧璨,你好像才三十歲出頭吧,真不知道你是怎麽磨練出來的道心。」

  顧璨說道:「喝苦酒不醉。」

  她沈默許久,問道:「現在是要去見誰?」

  顧璨站起身,「去黃鸝島,見一個前輩,道號『載陽』,修行火法。跟我的上任師父,是多年的死對頭。如今他是真境宗的譜牒修士,在宮柳島祖師堂有座椅的那種。」

  她問道:「前輩?什麽境界?」

  顧璨說道:「元嬰。」

  她啞然失笑。

  來到一處島嶼,四周景象,煙波渺然,氣象疏豁。

  疑是水仙梳洗處,一螺青黛鏡中心。

  顧璨收起符舟,同時撤掉障眼法,現出身形,再帶著子午夢一步縮地,徑直來到一座高樓。

  黃鸝島上任島主仲肅,察覺到那兩股異樣氣機,已經走出頂樓,憑欄而立,眯眼不語,只是俯瞰廣場上的那個年輕人。

  自家小師弟很喜歡這個小王八蛋,但是仲肅可從來沒瞧得起過此人,哪怕是今天,依舊如此。

  不然換成任何一位白帝城修士,莅臨黃鸝島,他仲肅都願意主動迎客。

  姿容俊秀、氣態儒雅的青衫書生,執晚輩禮,朝樓頂那邊作揖道:「顧璨拜見仲先生。」

  仲肅嗤笑道:「你已是玉璞境,更是白帝城鄭先生的高徒,我只是個皮囊腐朽的元嬰,修行路上,達者為先,當不起。」

  顧璨始終仰頭,微笑道:「修心路上,顧璨始終是晚輩。」

  仲肅冷笑道:「不用這麽假惺惺,江山易改禀性難移,你顧璨騙得過天下人,也騙不過我這種書簡湖老人。」

  顧璨笑道:「仲先生還是說得委婉客氣了,大概本來是想說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仲肅點頭道:「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看來你能夠躋身上五境,不全是拜那位鄭先生所賜。」

  顧璨說道:「今夜冒犯拜訪,是要與仲先生商量一事。」

  仲肅皺眉道:「廢話少說,趕緊滾蛋。」

  那個好似顧璨身邊侍女的女修,她抬起手掌,打了個哈欠。

  浩然天下的元嬰修士,都這麽膽氣雄壯的嗎?

  顧璨低下頭,伸手揉了揉脖子,重新抬頭,笑道:「懇請仲先生聽過那件事,再下逐客令。」

  不曾想仲肅直接轉身走入屋內。

  顧璨笑了笑,也跟著轉身離開黃鸝島。

  子午夢都震驚了,「就這麽走了?」

  顧璨反問道:「不然?」

  子午夢說道:「做掉他啊。」

  顧璨難得打趣一句,「又不是在你家鄉那邊,這個動不動就要打打殺殺的習慣,我又不是開棺材鋪的,你以後改改。」

  子午夢驀然笑顔如花,挽起顧璨的骼膊,輕聲問道:「軟不軟,大不大?」

  顧璨淡然處之,也不掙脫手臂,說道:「說實話,在我家鄉那邊,你這種葷話,就是學塾蒙童的水準。」

  子午夢甩開他的骼膊,憤憤道:「不解風情的榆木疙瘩,到了床上都不會動屁股的主兒。」

  顧璨微笑道:「……」

  子午夢驚訝轉頭,看著眼神和臉色有些陌生的顧璨,好像心情好了幾分。

  是想起家鄉了?

  渡船泛湖,月光灑滿湖面,子午夢問道:「是想要……拉個壯丁?」

  顧璨點點頭,「如果仲肅能夠擔任我那個宗門的掌律祖師,對雙方來說,都是個不錯的選擇。」

  既然聊到了那個宗門,子午夢便問道:「那你覺得劉幽州會答應你的邀請嗎?」

  顧璨說道:「傻子才會答應吧。」

  子午夢笑道:「那你想好宗門的名字了?」

  既然顧璨這麽說,劉幽州多半是願意擔任副宗主了。

  顧璨點頭道:「想好了。」

  子午夢問道:「說來聽聽。」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劉幽州不是傻子,所以不會答應的。除非我去見他一次,才有可能打消他的心底疑慮。」

  顧璨說道:「至於宗門的名稱,答案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子午夢懂了,就叫書簡湖。

  她問道:「接下來去哪兒?」

  顧璨笑道:「要去岸邊一座城內,見個不能算朋友的朋友吧,那會兒他還是個孩子,我跟他經常聊天。」

  這次她是真的感到震驚了,脫口而出道:「顧璨,你這種人也有朋友?!」

  顧璨臉色晦暗,輕聲道:「我當然有啊,卻也等於沒有了。」

  他後仰倒去,雙手作枕頭,怔怔出神。

  雲水千疊,一天明月,明月一天。

  年輕人抽了抽鼻子。

  ────

  大驪嚴州府,一條溪澗的源頭,鄉塾檐下,躺在藤椅上的陳平安手拿蒲扇,坐起身。

  夜幕沈沈,趙樹下視野中,有兩人好像憑空出現,一步跨出,是個手持行山杖的年輕道士,一個同樣手持綠竹杖的消瘦少年。

  道士微笑道:「江湖重逢,有醇酒,遇故人,對月逢花不飲,更待何時?」

  望向那個年輕武夫,道士拍了拍身邊少年的肩膀,笑道:「趙樹下,介紹一下,他叫寧吉,是你的小師弟。」

  寶瓶洲中部,合歡山,粉丸府內。

  年輕道士開始拐彎抹角慫恿背劍少年,哪怕你陳平安不親自動手,打那個綽號溫郎卻眼神不正的傢夥,好歹讓你的關門弟子,讓咱們裴姑娘,打一頓那個傢夥得了,好教他知道何謂壓境問拳,為何出門必須翻黃曆,什麽叫江湖險惡。

  看來陸掌教狠起來,真是連自家的徒子徒孫都坑。

  溫仔細早已察覺到那個道士,時不時打量自己,還是那種鬼鬼祟祟的眼角餘光,或是略帶挑釁的斜眼看人。

  溫仔細倒是沒打算跟這棉袍道士計較,只是覺得有趣,便以心聲問道:「這位道長,認識我?」

  不料那個道士瞧著濃眉大眼,雖說寒酸了點,可模樣還算周正,但脾氣就不是一般的暴躁了,直接回了句,「我認識你祖宗!」

  溫仔細哪裡知道,自己眼中的寒酸道士,卻是宮主眼中的年輕僧人,只是作為一位陸地神仙兼武學宗師,挨了這麽句駡,溫仔細依舊笑容如常,畢竟跟這種下五境的山腳螻蟻置氣作甚,他瞥了眼背劍少年身邊那個扎丸子頭髮髻的年輕女子,收回視線,繼續問道:「怎麽,你喜歡這位姑娘?」

  道士破口大駡道:「你這個歪瓜裂棗的下流胚子,管好眼睛,瞅啥瞅……」

  溫仔細哭笑不得,攤上個缺根筋的傻子麽。

  道士喝了口酒,潤了潤嗓子,疑惑道:「你就不回一句,瞅你咋的?」

  溫仔細可以確定了,是個真傻子。心想我他娘的再跟這麽個傻子多聊一句,我就是傻子。

  道士繼續駡道:「貧道要是你師父的祖師爺,道爺我就是你祖師爺的師父。」

  溫仔細一挑眉頭,笑眯眯道:「再駡,繼續。」

  道士搖晃肩頭,嬉皮笑臉開始作妖了,賤兮兮道:「嘿,就不,你算老幾,讓貧道駡你就駡啊,麻溜兒的,趕緊讓你祖師爺來,道爺這個當師父的,才樂意開個金口,教訓他幾句,他要是喝幾杯罰酒,道爺大人有大量,就算一筆揭過了。」

  溫仔細倍感荒誕之餘,猶豫了一下,還是以心聲詢問道:「宮主,這個賊眉鼠眼的小道士,能看出他的真實境界嗎?」

  那位靈飛宮宮主,湘君祖師,方才剛剛領到一道師尊法旨,正在與一旁老嫗說起,自己師尊已經親口答應恢復某人的譜牒身份。

  「慎言,你當祖師堂規矩是虛設?!」

  聽到溫仔細的詢問,湘君微微皺眉,原來他用了個「小禿驢」的說法,便先與他心聲一句,再回答那個問題,「下五境無疑。」

  溫仔細有點懵,不知宮主為何要上綱上線到祖師堂規矩的地步,不就是給了那年輕道士一個賊眉鼠眼的評價嗎?

  他也懶得深究,笑望向那個道士,「劃出道來,咱倆比劃比劃?」

  道士伸手卷起一隻袖子,抬起骼膊,手肘抵住酒桌,搖晃手腕,開始絮絮叨叨,「來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王八蛋,跟道爺掰掰手腕!比誰力氣大,容易傷和氣,誰輸誰是誰祖宗……」

  溫仔細一時間只覺得自己鞋底板猜到了一攤狗屎,按照某地方言,眼前這厮,分明就是個六兒。

  湘君祖師瞥了眼年輕僧人,再看了眼溫仔細,你們這是做什麽?

  背劍少年容貌的陳平安,根本沒理會那邊的心聲對話,雖然陸掌教有意為之,讓陳平安和裴錢都聽得真切。

  裴錢也沒理睬,因為她在跟自己師父聊一件事。

  「師父,落魄山附近有幾座山頭,北邊的灰蒙山,已經我們自家藩屬山頭了,另外還有天都峰,跳魚山和扶搖麓,都算近鄰。」

  陳平安聚音成線笑問道:「當然知道啊,突然說這個做什麽?」

  裴錢撓撓頭,好像有點難為情。

  陳平安忍住笑,說道:「怎麽,小時候跟那幾座山頭的修士,有私仇?男的女的?」

  畢竟是自己的開山弟子,只說記仇一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至於小黑炭長大以後,估計不會跟那幾個鄰居山頭的練氣士較勁了。

  裴錢說道:「前些年外出遊歷,攢了點錢,我就自作主張,私底下買下了那座扶搖麓,有地契的,也沒跟老廚子他們打招呼。」

  陳平安有點奇怪,笑道:「好事,這有什麽好難為情的。」

  裴錢她們幾個,攢錢這件事,其實落魄山幾乎人人知道,比如她跟小米粒,暖樹,早就都有各自的錢罐了。

  陳平安笑道:「花了多少神仙錢,價格貴不貴?以後是打算將那邊作為自己的演武場,需不需要師父幫忙建造府邸?如今得閒了,師父的營造手藝,說真的,不比老廚子差。」

  「不貴,對方很好說話,給了一個很公道的價格。」

  裴錢再次下意識撓撓頭,小聲說道:「師父,我從一開始就沒想著搬去那邊。」

  陳平安這下子就納悶了,柔聲問道:「怎麽說?」

  裴錢抬起頭,看著師父,咧嘴笑道:「師父,我就是想著,很多年沒送你生日禮物了,小時候不停攢錢,就是那會兒攢錢不多,好像買不著什麽值錢的物件,拿不出手。後來學了拳,出門遊歷,掙了點錢,一個人回到家,就買下那座扶搖麓了,當時想著可能明年的五月初五,就可以跟師父說這件事了,結果就一直拖到現在了,而且今年我多半要留在桐葉洲那邊,忙大瀆的事情,剛好借今天這個機會,跟師父說一聲。」

  只是那會兒的少女,想著明年,師父大概就會返回浩然天下了,只是過去了很多個的明年,師父也沒回家。

  陳平安笑著使勁點頭,滿臉笑容如何都遮掩不住,「好的好的,師父跟上次收到禮物一樣,都很開心。」

  裴錢卻又低下頭,「我就是想著,師父這麽多年了,一直沒有個真正可以獨處的地方,一想到這個,我就心裡難過。」

  在落魄山,師父就住在竹樓一樓。

  而二樓,就是師父的學拳之地。

  不管別人怎麽想,會不會想,反正裴錢知道,自從崔爺爺走後,師父心裡,其實並不好受。

  師父好像自從十四歲,第一次出遠門,就一直在奔波勞碌,很多時候,都在認真為別人考慮,都在用心照顧別人。

  陳平安眼神溫柔,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這樣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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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6-30 13:01:48

第十三卷 破天荒 第一千二十九章 從容寫去

  陸沈喝過了酒,將那只空酒壺隨手丟入窗外溪澗中,隨水飄蕩而走,不出意外,會被下游某位識貨的新任河神撈取,收入囊中。

  你高釀與年輕隱官是酒友,我與陳平安是道友,那咱倆就等於是素未蒙面的朋友了,一件可以煉化水運的見面禮,不成敬意。

  轉身與寧吉笑道:「咱們陳先生馬上就要授書了,你先跟我去學塾外邊,看看幾件好玩的東西。」

  屋外檐下懸有一串鈴鐺,垂落一根長繩,繩頭約莫與陳平安伸長手臂等高,陸掌教確實手欠,就要去拉響鈴鐺,結果被寧吉出聲阻攔,陸沈笑道除了你我,他們是聽不見的。見那少年堅持己見,陸沈只得作罷,帶著少年去看另外一個物件,詢問知道是什麽嗎?寧吉說不清楚,陸沈便開始介紹起來,原來陳平安在學塾外邊,親手做了個簡陋的日晷,鐫刻有十二地支文字,憑藉日影,用以計時。一天十二個時辰,一個時辰是八刻。

  只是陰雨天就無法憑此確認時辰了,所以陳平安就讓趙樹下在某些重要節點,與自己打聲招呼,提個醒。

  陸沈伸出一根手指,按住那條日晷上邊的日影,開始移動,日影隨著陸掌教的手指快速偏移。

  寧吉下意識轉頭望向學塾那邊,屋內景象,就像翻頁迅速的一本書,等到陸沈收回手指,畫面才隨之定格,一切恢復正常。

  然後陸沈走入陳平安的屋子,寧吉雖然好奇,卻只是站在門口。攔不住這位陸掌教,少年總能壓下自己的好奇心。

  陸沈看著桌上的一摞摞書籍,至少半數是陳平安自己親手編撰的初本底稿,會心一笑,看來陳平安在這座村塾,用作開館啓蒙的初學書籍,不單單是山下通用的三百千和《龍文鞭影》、《幼學瓊林》,這些山下學塾通用的蒙書。

  行走在光陰長河當中,趟水而游的少年渾然不覺,竟然沒有半點暈眩之感。

  由此可見,寧吉這副皮囊的魂魄之堅韌,可謂出彩至極。

  陸沈走出屋子,抖了抖手腕,手掌便托著一隻袖珍日晷,遞給寧吉,「接下來,由你來掌控光陰的流逝速度。」

  寧吉搖搖頭。

  陸沈笑道:「寧吉,記住一個道理,你有沒有,與你用不用,是兩碼事,是天壤之別。」

  寧吉猶豫了下,與陸掌教道了一聲謝,少年小心翼翼接過那只日晷,分量比想像中要輕巧幾分。

  然後寧吉問道:「陸掌教,可以讓時辰走得慢一些,或是往回走嗎?」

  陸沈心中暗贊少年一句好個舉一反三,點點頭,神色淡然道:「當然可以,是個山上神仙就會的雕蟲小技,不值一提,你完全不用佩服貧道的手段。」

  少年咂舌不已,山上神仙都這般神通廣大嗎?

  陸沈一肚子幸災樂禍,反正多半不是自己的嫡傳弟子了,能坑一把是一把。將來某天,等到少年知曉陳平安竟然連駕馭一條光陰長河都做不到,到時候大眼瞪小眼,陸沈現在想一想這幅場景,就覺得有趣,帶勁,很有意思!

  學塾內,一些孩子的雙手,指甲裡滿是泥垢。

  也有家裡貧苦,年幼就滿手老繭的,不穿鞋子的,或是稍微好一點,在入學時穿上一雙新鞋子的。

  有那生性好動,就像沒長屁股的,在課堂上不是喜歡歪來倒去,就是喜歡逗弄鄰桌。

  站在門口,寧吉有點不敢進入學堂。

  陸沈就站在一旁,翹起一條腿擱放在窗臺上,在那兒彎腰壓腿。

  寧吉小聲問道:「吳道長為何不用本名?」

  始終不敢用正常嗓音開口說話,少年總覺得會打攪吳道長的講課。

  陸沈笑道:「這個習慣是不太好,不夠光明正大,行走江湖,不都說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嘛,作為朋友,回頭貧道是得好好勸勸陳平安。」

  「吳鏑,諧音無敵,這個化名的緣起,源於他當年曾經跟一個要好朋友,聯袂造訪鎖雲宗,是北俱蘆洲的一個宗字頭門派,還算是比較有底蘊的,到了山門口那邊,他臨時起意,自稱陳好人,道號『無敵』,說是喜歡直道而行,要讓鎖雲宗擋在路上的那座祖山,挪一挪山頭。你聽聽看,擱你是鎖雲宗的門房,聽到這種混帳話,想不想打人?」

  寧吉說道:「吳道長做事,總有他的道理。」

  陸沈會心一笑,「巧了,他的朋友叫劉景龍,當時就被他說成是自己的弟子,一並改名了,暫無道號,就叫劉道理。一個這輩子都會相信好人有好報的陳好人,一個講道理極有耐心、堅信與人講理總能講通的劉道理,若是抓個重點,可不就是一個能講好道理的好人?如此說來,確是一個美好的願景。」

  寧吉說道:「陸道長在外遊歷,就不用化名?」

  陸沈雙手十指交錯,高高舉過頭頂,在那邊反復側身壓腿,笑道:「貧道出門在外,比較喜歡用本名,不過一般人聽過就算了,哪怕知道天地間有『陸沈』這麽一號人物,想必都不會當真。某些人,聽到了,只要貧道不願他們多想,他們就無法往白玉京、陸掌教那邊多想。剩下一小撮山巔修士,多是相識已久的朋友,貧道也就無所謂隱藏身份了。」

  「至於陳跡的由來嘛。」

  陸沈指了指遠處的楊柳依依,「你看,每年冬去春來,新翻楊柳枝,風景舊曾諳。陳跡,曾經的逝去的過往的痕跡,是有幾分哀傷緬懷之意的。人生兜轉如磨牛,步步踏陳跡,去去勿複言,辛酸太心酸。」

  說到這裡,陸沈洋洋得意,眯眼微笑道:「你以後讀書多了,就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真要計較起來,陳跡這個說法,其實最早出自貧道的《天運篇》。寧吉,與你說句不吹牛的話,六千年間,幾座天下,別管是誰,什麽大道出身,只要有點學問的,各家著書立言,在書中提及最多的人物,若是有好事者能夠做個匯總,那麽貧道不說穩居榜首,躋身前三,是肯定有的。便是佛家公案裡邊,也多有引用貧道的語句,拿去打機鋒。」

  說到這裡,陸沈拍了拍肚子,道:「天大地大吃飯最大,你餓不餓?」

  寧吉剛要搖頭,肚子不給面子的咕咕作響起來,好像是陸道長提醒了,少年才察覺到自己的饑腸轆轆。

  陸沈收起腿,屁顛屁顛跑到那棟兼作堆放雜物之用、以及武夫趙樹下在此打地鋪的黃泥竈房,開始自顧自搗鼓起來,很快就做出兩大碗餛飩,遞給寧吉一碗後,陸沈就坐在竈房門檻上,腳邊放著一隻青瓷酒壺,裡邊裝著去年釀酒的楊梅燒酒,一邊吃餛飩一邊抿一口小酒,陸沈兩腮鼓鼓,拿筷子輕輕敲擊碗口,笑問道:「寧吉,你覺得讀書能當飯吃嗎?」

  少年蹲在一旁,一手提碗一手拿筷,聽到陸道長的問話,趕忙將最裡邊的餛飩咽下肚子,說道:「如今世道好了,有一技之長,相信總能吃飽穿暖。」

  陸沈下筷如飛,狼吞虎咽,從碗裡夾起最後一隻餛飩,笑道:「以前你們寶瓶洲這邊,有個很厲害的修道之人,是位道心澄澈的劍修,叫李摶景,他有個很有趣的說法,說如今的世道,之所以是練氣士在山上當老爺,是老天爺賞飯吃,練氣士就是這口碗,顯得最大而已。碗裡食物,不過是將餛飩變成了天地靈氣。如果一開始老天爺換一種法子,比如誰編草鞋本事最高,手藝最好,誰是大爺,那麽就是另外一種光景了。」

  寧吉疑惑道:「陸道長與我說這些大道理做什麽?」

  陸沈喝完碗內剩餘的湯水,打了個飽嗝,將空碗放在腳邊,筷子放在碗上,拿起那壺青梅燒酒,喝了一大口烈酒,道士頓時打了個激靈,笑道:「我們總是做得太多,想得太少。吃得太多,吃撐了沒事幹。所以在貧道的師尊眼中,何謂道者,唯『有餘以奉天下』而已。」

  寧吉試探性問道:「是不是就像我肚子餓了,但是兩手空空,陸道長就好心好意,做了一碗餛飩給我吃?」

  陸沈咦了一聲,滿臉驚訝道:「少年郎這麽開竅的嗎?」

  寧吉猶豫了一下,「可是食材與廚房,都是吳道長的。」

  陸沈驀然放聲大笑起來,好不容易才收斂笑意,仰頭一鼓作氣喝完楊梅燒酒,再轉頭朝少年眨了眨眼睛,「那你覺得自己在饑腸轆轆和飽餐一頓之間,貧道到底做了什麽?」

  寧吉下意識瞥了眼陸道長腳邊空碗,以及擱放在上邊的一雙筷子,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和筷子,少年搖搖頭,總覺得心中答案,終究不對。

  「放債如施,收債如討。」

  陸沈微笑道:「自古而然。」

  寧吉也沒有多想,反正也想不明白,只是一並收起陸道長的碗筷,走入竈房內,先清洗乾淨,再將碗與筷分別放回櫥櫃和竹筒原位。

  陸沈雙手籠袖,轉頭盯著學塾那邊的一襲青衫。

  學塾於每天辰時中準時開學,早課背書,兩刻鐘,算是溫故知新。

  遲到的孩子,都會被責罰,站在學堂,靠牆而立,次數多了,就要挨木板子,吃戒尺三下。其中那些玩心重,忘性大,未完成課業的蒙童,在罰站和戒尺之外,後邊專門有一副桌凳,讓他們用來補上課業,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

  學塾內的座位,按照年齡段,分成三列,分別是六歲到八歲,八歲到十歲,十歲以上。

  十幾個孩子,各有各的書桌板凳。因為學生不多的緣故,所以並不顯得擁擠。

  陳平安就坐在一張椅子上,對蒙童們相對而坐,看似閉目養神,實則仔細聽著三列孩子的不同讀書聲。

  陸沈笑問道:「寧吉,知道什麽叫書聲琅琅嗎?」

  少年搖頭。

  「讀書人讀書人,讀書自然是一個字一個字讀出來的。」

  陸沈背靠窗臺,雙手籠袖,微笑解釋道:「本義呢,是金石相擊的聲音,質如清磬聲若孤桐,琅琅其璞岩岩其峰。後世覺得這疊字,寓意實在美好,就用來形容好聽的讀書聲,現在就是了。」

  三個不同的年齡段,陳平安會傳授以不同程度的課業。

  比如昨天學塾的授書,今天早晨的背書,孩子覺得自己背熟了,就可以舉手示意,陳平安就讓他走到身邊,檢查一遍,背誦的內容準確無誤,通過了,再讓那個蒙童自己來複講一邊所背段落的粗略文義,那一刻,彷彿是先生和學生的身份顛倒了。

  如果說得通順,大致無錯,陳平安就點點頭,讓孩子返回座位,如果蒙童只是背書準確,文義仍然說得不夠準確,或是內容有所遺漏,陳平安就幫忙糾正,查漏補缺,再讓孩子回去繼續背誦。

  這幾天,一直不太打攪寧吉觀看光陰畫面的陸沈,終於開口提醒道:「寧吉,千萬別小看蒙童複講這個環節,這才是授業和求學雙方的精髓所在,將來學子們走出學塾,能否舉業,甚至是能否別開生面,獨出機杼,代替聖賢們立言,就在此一舉了。」

  先生授書,到蒙童背書,再到顛倒身份的複講,學生講,先生聽。

  這裡邊就有了個次第,是有先後順序的。這就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先後,則近道矣。

  寧吉說道:「陸掌教在白玉京那邊,也會開課講學吧?」

  陸沈笑了笑,「太懶,偶爾為之。白玉京五城十二樓,聰明人太多,幾乎就沒有個笨人,更是我不願傳道的原因。」

  論學識之廣博與深邃,人間萬年以來,寥寥一雙手的人數之外,此外所有人與陸沈的差距,就是差了一個陸沈。

  寧吉沒有多想,只當陸掌教是覺得那些白玉京的「神仙」,聰明到無需聽課了。

  事實上恰好相反,就像陸沈曾經與陳平安調侃一句,崔東山的那只袖子名為「揍笨處」,他的袖子,屬於「揍遍人間聰明處」。

  等到早課背書結束,接下來就是每天的正式課程了。

  陳平安先領著蒙童們讀「生書」,約莫是大半個時辰,三列學生,讀書內容就不同,年齡由低到高,陳平安按次序來。

  其餘兩列蒙童,就可以自己翻書看,或是自顧自讀生書,只是嗓音不能過大。朗讀百遍,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當然也可以聽先生講課,比如六七歲的孩子,只要他們自己有興趣,就可以聽先生給十歲以上的生書課業了。

  一般來說,鄉野村落,各家讓孩子上學,都不會有太高的期望,只是想著讓自家孩子,將來學到些字,能算帳記帳,過年時能寫幾幅對聯即可。所以一般塾師,也就多是按部就班,讓蒙童們讀書背誦,學習寫字,夫子們會逐字逐句講解字、句,條件好的學堂,先生一開始會教學生握筆、立腕的規矩,幫忙扶手潤字,有專門用來描紅、臨帖的印本和字帖,久而久之,學生可以脫手自書了,先生再傳授筆法,除了那幾部文廟和朝廷官方公認的儒家經典,兼讀古文,到了這個時候,就可以開始學習作文。鄉野之地,條件簡陋,只說習字課,就只能將就再將就了,多是炭筆,或是用類似黃泥質地的石塊,在一塊大小適中的薄薄青石板上邊寫字,方便塗抹反復使用,或是木質沙盤填充一層溪澗河流內淘來的細密沙子,以樹枝或是截竹作筆。

  就像這裡,每張書桌上就有一隻青竹筆筒,裡邊插滿了細細的竹筆,書桌抽屜裡放著一隻方方正正的木盒沙盤。

  此外還有一本才巴掌大小的厚厚冊子,書名古怪,是《不二書》,是陳平安專門從三百千等啓蒙書籍中再作篩選和匯總,挑選出來的三千多個文字,每個字分幾項內容,一個粗筆楷體字,以細體小楷標注發音,字義,以及幾個常見的組詞。

  寧吉對那本《不二字》有些眼饞,陸掌教善解人意,於是少年除了那只袖珍日晷,手中又多出一本書籍。

  少年問道:「這麽多個字,走出學塾之前,都要認得嗎?」

  陸沈笑道:「當然,只要認得三四千個字,以後什麽書不能讀?」

  少年又問:「做得到嗎?」

  陸沈說道:「你肯定做得到,至於這座學塾裡邊,一個用心念書的孩子,假設六歲開蒙,求學五六年,也都能認識。至於自己不願讀書的,或者說是那種的的確確,屬於天生就不適合念書的蒙童,就難說了。」

  少年欲言又止。

  「這天」放學後,陳先生與那個叫趙樹下的青年,同桌吃飯,趙樹下就幫著寧吉問出了個疑惑。

  那些讀書就是不開竅的蒙童,怎麽辦?

  陳先生笑著給出一個答案,讀書很苦,求學很難,但是千難萬難,不如「努力」更苦更難。

  年幼的求學生涯,只要學會努力二字,就是得了個真本分,真本事,以後不管從事什麽行當,都等於有了一技之長,但是如果在所有同齡人都在吃苦的蒙學歲月裡,早早丟掉努力二字,將來走出學塾,做什麽不難?不說所有人,總歸絕大部分人,是很容易一遇到難事就喜歡自我暗示,心生懈怠,不願堅持某事,早早放棄的,這可就是真的萬事開頭難了。

  在飯桌上,陳平安突然問道:「趙樹下,你覺得一個人是否努力,會不會也是一種天賦?」

  趙樹下認真思考片刻,好像仍然沒辦法給出答案,只是說道:「性相近,習相遠?」

  陳平安笑著點頭,「教不嚴,師之惰。明天起,板子要打得重些。」

  趙樹下憋了半天,說道:「學塾那幾個女孩子偶爾忘記課業,怎麽不見師父如何責罰,好像連戒尺都還沒用過。」

  她們只是按例去後邊罰個站,眼淚巴巴的,師父瞧見了,就要立即心軟,趕緊找個折中法子,要她們背誦幾句某某段落,多是些難度極小的課業,檢查通過了,就會讓她們返回座位讀書。

  陳平安瞪眼道:「她們到底是女孩子,何況你也說了,就只是偶爾忘記課業,能跟那幫頑皮到天上去的男孩子一樣嗎?」

  趙樹下默不作聲,只是隨口一說,師父你怎麽還急眼了。

  每日讀「生書」之後,接下來就是溫「熟書」。

  由於是分別授書三個年齡段的蒙童,大概需要耗時半個時辰。

  作為稚童為學的下手處,陳平安除了講授四書五經,略顯刻板,循規蹈矩,嚴格按次序傳授內容,此外還有幾本自己精心挑選出來、覺得性理粹然的經典、書籍之段落,教學宗旨自然是取古人先賢最醇正之書,博觀約取,所以這些語句或是段落,就不用那麽按部就班了,都是相對比較淺顯易懂的語句。

  此外還有一部《孝經》。

  在溫讀熟書間隙,陳平安還會順著某些語句,做些點到即止的延伸,與蒙童們強調一些為人子女和待人處事的基本禮儀。

  「理字容易落空,不如禮字著實。」

  陸沈坐在後牆那邊的桌子上邊,雙手抱住後腦勺,微笑道:「百善孝為先。寧吉,你有沒有發現,好些個地痞流氓浪蕩子,在外邊不管怎麽打打殺殺的,回到家裡,要麽瞧見父親就跟老鼠見面,要麽無論如何什麽聲名狼藉,都不敢有個不孝子的駡名?也有些求學時尤其頑劣不堪的孩子,成大成人之後,在路上遇到了昔年的教書先生,還是會畢恭畢敬的,指不定樂意捏著鼻子,硬著頭皮,乖乖挨訓幾句。」

  寧吉則一般是坐在板凳上,正襟危坐,就像個蹭課的蒙童,認真傾聽陳先生的授業講學。

  寧吉疑惑道:「陸掌教,是不是跟陳先生最早安排的課程,出入很大?」

  先前陸掌教給他看過一張詳細記錄課程安排的紙張,很多地方,都異於目前真正落實的學業方案。

  陸沈笑道:「被他自己給推翻了,準確說來,陳平安是準備先緩一緩,約莫是覺得一開始就這麽教學,難度太大,蒙童會跟不上進度,一個不小心,他們很容易就失去讀書的興趣了。雖說上學念書,本來就是一種很苦的事情,可如果一個教書先生,能夠盡可能讓蒙童在授業之初,覺得不那麽枯燥乏味,當然是更好了。」

  陸沈手腕翻轉,便從陳平安住處書桌抽屜內,搬來一本書籍,遞給寧吉,「看看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寧吉翻開這部學塾讀本的書頁,發現上邊空白處,在許多文字旁,用蠅頭小楷寫了許多注解。文字內容數倍於讀本本身了。

  陸沈笑道:「這是陳平安教書用的本子,教書先生的這些心思和功夫,蒙童是不會知道的。」

  寧吉好奇問道:「天底下的教書先生,都是如此嗎?」

  陸沈說道:「心思和想法都差不多吧,只是耗時各有長短,用功各有深淺罷了。」

  陸沈抖了抖袖子,摔出一摞紙張,交給少年,「這是那位不是文廟聖賢勝似聖賢的召陵字聖,許夫子的說文解字,這些零散書頁,尚未編訂成冊,是真正意義上的手稿本了,都不算是後來刊印的所謂底本。你留著好了,不用歸還,將來如何處置,不用詢問貧道的意思,全憑你自己安排,是留是送都隨意。不用矯情,覺得會不會無功不受祿,貧道與你一場萍水相逢,想來以後肯定再重逢的。」

  除了讀生書和溫熟書,差異不大,只是更換了幾本書單而已,但是之後紙上的「講書」一項,就被陳先生直接刪除了,在紙上用朱筆旁注「擱置」二字。

  而隨後的「看書」,比如最早陳先生制定的課程,是看某某資治通鑒考異,觀省錄,文辭養正舉隅,每周各三頁。朱子小學,每天一頁,等。而且這一欄,陳先生有過數次朱筆更改數目的跡象,不斷勾掉在旁重寫,不止一次,結果最終仍是被陳先生換成了更為簡略粗淺的書籍,再多出了一部繪圖本,當然同樣是出自陳先生的手稿本了,繪畫了各種山川河流,百家技藝等,輔以文字,圖文並茂。

  只說此書,前邊的書頁,多是與鄉野村落、世俗生活息息相關的內容,例如春耕、農時、五穀以及各種樹木魚類等。

  與此同時,作為每天上午最後一項的習字課,也是改動很大,比如最早的打算,不同學齡的蒙童,分別是「每日寫,古碑額十字」,「說文解字篇,三字到五字不等,可在教字期間,粗略講解音律、訓詁等內容。」「孝經或黃庭經,當以正楷字體,粗筆寫大字,書寫二頁。」

  之後還有個最終仍是被陳先生放棄想法,就是教蒙童學寫字,不是從中規中矩的楷書入手,而是完全按照字體的淵源流傳,從小篆學起,然後是隸書,最後才是楷書。至於行書和草書,以及更為歷史久遠的蟲鳥篆,先是被陳先生批注「不妥」二字,之後想了幾個變通的法子,比如是不是可以只教幾個字而已,好讓蒙童知曉天地間還有這幾種字體而已……結果仍是被朱筆勾掉了,陳先生在旁再次批注一句,「想來還是不妥」。

  還有單獨放在桌上的一摞紙張,上邊寫了許多注意事項。

  比如關於「孝」與「孝順」,陳先生就有寫了好幾句提醒自己的言語,並且顯然是在不同時間段的筆跡和心得。

  「當講否?」「需要慎重解釋兩者的差異,慎之又慎。」「若無絕對把握和合適時機,不提。」

  又比如一句「天下事,以立志為先。」緊接著陳先生便有了疑問,稚童學子之立志,可有高低、大小、先後之分?

  子曰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可與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兩語可作一並解釋。

  還有一些疑問和想法,後邊以蠅頭小楷或是行書,寫滿了一整頁紙張都意猶未盡,反面都有與之相關的密密麻麻文字。

  還有一個暫時沒有在學塾派上用場的稿本冊子,依舊是陳平安親筆手書。

  搜集了古今名家的格言、警句,古人淺語、嘉言懿行,截取某些膾炙人口的詩句,等等。

  再有一本薄薄的刪減本,因為押韻,好似順口溜,所以讀起來朗朗上口。

  陳平安早年獨自出門遠遊,後來在桐葉洲那邊,帶著小黑炭一起趕夜路,都用上了。

  都是按照夜航船條目城那位李十郎的底本,挑挑揀揀,編撰出來的對韻。

  挑了三十六篇歷代文豪大家專門描寫山水風景的絕佳散文,又被陳平安分上中下三冊,每一冊各有各的行文質樸,文藻優美。

  學塾的習字課,陳平安先教蒙童書寫他們自己的名字,先前已經上過幾年學塾會寫的,就學寫類似「學而時習之」的句子,不然就是村子祠堂內的堂號匾額與那幾幅楹聯內容。

  此外才是一些膾炙人口卻淺顯易懂的詩句,例如舉頭望明月,城春草木深,白日依山盡。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在蒙童們埋頭寫字的時候,儒衫長褂布鞋的教書先生,就雙手負後走在三列課桌間,偶爾伸手,雙指拈起蒙童的「筆管」,輕輕一提,陳平安若是一提就起,便會提醒他們注意握筆寫字的時候,要聚精會神,要學會專心。或是停下腳步,指出孩子在落筆時某個筆劃的不對地方。

  等到習字課結束,到了午時中,準時下課。蒙童可以回家吃午飯,有半個時辰的閒餘功夫。

  如果一日只有早晚兩頓飯的,各自玩耍便是,上樹捉鳥下河摸魚都隨意。

  陸沈和寧吉就像兩個徹頭徹尾的「外人」,看著學塾外這片曬穀場空地的熱熱鬧鬧。

  每當這個時候,看上去人高馬大、身材健碩的趙樹下,就派上用場了,因為師父會要求他演練一套拳法。

  趙樹下臉皮薄,其實一開始就挺尷尬的,關鍵師父還叮囑他,一定要弄出點動靜聲響來,塵土飛揚,兩隻衣袖劈啪震響。

  這對於那些好動的男孩子來說,看那個趙樹下打拳,比跟著家裡長輩去縣城那邊趕集、看廟會,或是年關時節購買年貨,差得不多了。

  而陳平安自己,就自顧自去廚房吃飯去了,端著碗,斜靠門口,站在那邊看趙樹下的笑話。

  蒙童裡有三個女孩,喜歡踢毽子,於是陳平安就做了幾隻銅錢雞毛毽子,順便做了個雞毛撣子。

  陳平安偶爾會喊一個面黃肌瘦的蒙童,一起吃午飯,這個孩子坐在學塾中間一列,瞧著卻比剛入學的五六歲蒙童還要矮小瘦弱,只是喊了兩次,孩子都紅著臉沒點頭,陳平安想了想,就不再堅持。

  因為學費收得低,蒙童人數也不多,所以陳平安就在學塾附近開闢出一塊菜圃,圍以一圈竹編柵欄,再養了些雞鴨,又用一個低價,跟鄉人租借了一小片竹林和茶園,與趙樹下一起在山上墾荒,種了些玉米之類的農作物,以及栽種下桃、枇杷等果樹。原本陳平安還想著是不是做個豬圈,買兩隻豬崽兒,還曾想著種些桑樹,只是不管養豬還是養蠶,氣味都重,想想就算了。

  真要改善夥食,可以去山上布置陷阱下套子,實在不行,讓趙樹下抓頭麂子、野豬就是了。

  陸沈斜靠日晷,伸出一根手指,淩空寫了個一個「丂」字,字跡如濃墨重筆,懸空經久不散。

  道士與一旁少年笑著解釋道:「這個字,後來就演變成了『于』,古意是氣欲舒展之貌。過兩天,會有一位道門老神仙,做成一樁合道星河的壯舉,老真人就是這個姓氏,山上習慣敬稱他為符籙于玄,有點類似陰陽家一脈的『談天鄒、說地陸』,當然還有浩然三絕之一的劍術裴旻。」

  說到這裡,陸沈一抬手,手中便多出兩根青竹材質的行山杖,拋給少年,笑道:「走,帶你逛逛附近的山水。」

  寧吉伸手將綠竹杖接過手,說道:「陸道長,我腳力還行。」

  陸沈率先挪步,走出學塾這邊的曬穀場,沿著一條溪邊小路,往隔壁村子那邊行去,隨口笑道:「無論是文人雅士的遊山玩水,還是討生計的跋山涉水,總有體力不濟的時候,退一萬步說,哪怕一個人腳力再好,心呢。拿著就是了。」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腰懸一隻黑色袋子,以竹杖戳地,悠哉悠哉,「人之年少階段,除了求學,增長見識,還需要講究一個培元氣養精神,強身健體,穩固體魄。」

  「要時常讓識神退位,元神歸位,這就是我們道家所講的『常保赤子』。至於何為識神,何謂元神,你將來如果有機會修行,自會明白,記得與你的傳道恩師多問一句,元神與元嬰的淵源。」

  「你以後在求學路上,修道途中,肯定會遇到一種糾結的人,與好壞、善惡無關,就只是心不定。」

  「曉得自己做錯了事,要願意與人說對不起,遇到他人的過分要求,也要敢說一句不可以,如此一來,做人就比較輕鬆且清爽了,活得不彆扭,故而元神自在,我還是我,物隨心轉,我就是我。」

  來到溪邊,陸沈掬水洗臉,岸邊有一棵綠蔭蒼翠的老樟樹,陸沈坐在石頭上邊歇息片刻,從袖中摸出一本陳平安在空白處寫滿細小文字的批注本,笑道:「不可一味推崇古人,盲目高看古書,一門心思向故紙堆裡鑽去,而不出來,出不來。」

  「就像陳平安這樣,讀書須先厚其書,再薄其書,最終做到一事,餘下幾句與書上心心相印的言語,或是一二個道理,任何一本書籍,無論是號稱百世不移的經典,還是不夠正統、甚至是被視為不入流的雜書,能夠從中得到一兩個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就已經是很難得的事情,就不算白讀。」

  說到這裡,陸沈伸出左手,雙指並攏,輕輕擰轉畫圓數圈,少年驚駭發現,彷彿樹蔭的那份青翠綠意都被道士給凝聚起來了,陸沈再往溪水中張望一番,一勾手指,便有一塊濕潤青石躍出水面,攥在右手搓動一番,碎屑簌簌而落,最終變成了兩方長條青綠色素章,道士雙指捏住素章,左手手指作刻刀,開始篆刻印文,分別是「開卷有益」和「寧吉讀過」,交給少年,微笑道:「將來遇到某本心儀的好書,可以在書頁上鈐印這兩方印章。」

  少年委實是見之心喜,就不客氣了,連忙與陸掌教道謝,陸沈笑著擺擺手,「跟貧道客氣什麽,真要過意不去,將來修行路上,自報名號之餘,可以額外添上一句,陸沈是你的小師父。雖然你我是做不得名正言順的那種師徒了,做人須念舊,昔年香火情還是要講一講的嘛。」

  隨後少年跟著道士一起走在山路間,頭頂烏雲密布,悶雷陣陣,看樣子是要下雨了。

  當他們來到一處山頂,當地土人,將此地俗稱為送駕嶺。

  霎時間,大雨磅礴,天地昏暗。

  陸沈給寧吉遞過去一把油紙傘。

  雨水傾盆而落,如天漏缺口一般。

  兩人撐傘站在原地,陸沈微笑道:「何謂完人,天性舒展無遺漏。」

  「天地間的第一等讀書人,在『禮』字上做學問,或開闢或穩固道路,讓人間道路,乾旱不乾裂,雨季不泥濘。就像我們來時的路。」

  「第二等讀書人,窮其一生,在『理』字上鑽研,力求得其醇正,承襲道統續香火。就像那邊的屋舍,還有我們手中雨傘。」

  「第三等,在書齋治學,白首皓經,在『字』上兜兜轉轉,也能裨益文脈。就像每隔三五里路,就有一處的路邊歇腳行亭。」

  「再下一等,就是讀過很多聖賢書,仍舊是半桶水,趨利避害,卻也無心害人,還願意做些力所能及的好事,天底下的讀書人,這類人十占八九。又下一等,便是俗不可耐的腐儒了,道貌岸然,古板迂腐,以禮教道統和正人君子自居,行事刻薄,不通人情。最下一等,則是僞君子,真小人,他們學問越大,於世道危害越大。就像一本佛經上說的某種人,入我法中,住我寺院,壞我正法。」

  黃豆大小的雨點,打得油紙傘震顫不已。

  寧吉依稀看到,遠處泥濘山路間,有人健步如飛,往這邊趕來。

  少年記性好,且善於捕捉細節,敏銳發現登山來此的趙樹下,並非是「今天」的趙樹下。

  陸沈說道:「趙樹下是來這邊練拳的。在學塾那邊,束手束腳,這個拳招施展不開來,而且出拳動靜太大。」

  崔瀺有拳法,名為雲蒸大澤式。

  果不其然,那趙樹下來到這邊山巔,雙足站定,氣沈丹田,拉開拳架,開始朝天出拳。

  陸沈與少年解釋道:「此拳有大出處,有個屬於亞聖一脈儒生的崔姓老人,讀書很多,有天在書上看到一個稗官野史的典故,說遠古時代,大地之上接連大旱數年,民不聊生,有一位女子雨師憐惜蒼生百姓,不惜違反天條,擅自降雨給人間,結果惹來天庭責罰,將她的金身拘押在打神台之上,日夜拷打,直至將其打碎金身,再將她貶落凡塵,相傳在那道天帝申飭的詔書中,有『自作自受』一語。崔姓老人看到此處,滿腔憤懣,怒不可遏,剛好是入梅時節,屋外大雨滂沱,他便走出去,才有了這麽一拳。」

  寧吉下意識抬頭望天,問道:「陸掌教,是真有此事嗎?」

  陸沈笑道:「貧道憊懶,術法不濟,不敢輕易趟水至萬年之前的光陰,所以不敢說此事的真假。」

  驪珠洞天的泥瓶巷少年,和那個窯工娘娘腔,加上後來進入落魄山竹樓的崔誠,相信三人都想不到,他們會以一種古怪的方式聯繫在一起。

  一場彷彿神靈往人間潑墨的瓢潑大雨,來也快去也快。

  趙樹下遞出十數拳後,就已精疲力盡,略作休息,穩住呼吸,便走樁下山,返回學塾。

  陸沈隨後帶著寧吉來到別處山頭,名為烏泥潭,潭中魚類與別處異,此地鯽魚與泥鰍,身上皆有一條金線。

  這也是一處每逢大旱的祈雨之地,上了歲數的鄉賢耆老,需要先在祠堂齋戒三日,然後上山來此祈雨,往往不等下山隊伍返回村子,就有下雨的跡象了,極靈驗。

  寧吉問道:「那位被從天上貶落凡塵的雨師,當年莫非是在這邊落腳嗎?」

  陸沈笑道:「這可說不準,誰知道呢。當地的鄉土傳說和地方縣志,只說與某條過路的蛟龍之屬有關,並未提及那位雨師。」

  學塾下午,未時開課,至申時中結束,蒙童就可算下課放學了。

  一天下來,差不多是三個半時辰。除了日課之外,每個月學塾還開設有三堂月課,在提前下課半個時辰的某天下午,申時起,一般都是陳平安傳授蒙童額外的讀生書和習字課,這類生書,在蒙學課本之外,也無課業要求,陳平安會拿出十幾本不同門類的書籍,涉及音韻金石、天算水地、典章制度等,讓孩子們自己翻看,有問題就可以跟他詢問生僻字或是某句話的語義。

  陳平安也會拿出一些實物,放在桌上,類似版刻一般書鋪隨處可買的幾本碑帖,自己雕刻的幾方印章,瓷器等等,讓蒙童有個最為直觀的印象,弄清楚一個什麽是什麽。

  再就是一些農忙時節,鄉塾就會只上半天課。

  那個教書先生也會幫忙下田地幹活,便有一些老人,在背地裡聚在一起,笑言幾句,類似陳先生做起農活,真是一把好手,比教書強些。

  為了搶水,上下村子之間,時常啓釁毆鬥,大規模械鬥都有可能,可只要沒鬧出人命傷殘,縣城那邊一般都不管這些。

  學塾下邊幾乎都姓陳的村子,跟那個山坳入口處最大的浯溪村,雙方搶水最凶,前不久就狠狠打了一架,兩個村子裡邊幾乎所有的青壯都參加了,因為學塾這邊有個孩子,他父親也在其中,這個看似悶悶的木訥漢子,下手卻夠狠,估計浯溪村那邊是知根知底的,數人圍毆,原本就是雙手籠袖蹲在遠處看熱鬧的陳平安,見那漢子給人一扁擔抽冷子打翻在地,只得一路小跑過去,在一路亂棍如雨、鋤頭當中,找準機會,扶起那倒地漢子就跑路,浯溪村幾個婦人,不知是覺得這個教書先生實在欠揍,還是覺得青衫長褂布鞋的男子,與尋常看膩了的莊稼漢子不一樣,嬉笑著就上去攔路,虧得那教書先生腳底抹油跑得快,倒是那個漢子,喘過氣來,只是跟教書先生點點頭,鄉野村民,客氣話,說不太出口,就只是咧咧嘴,質樸漢子的眼睛裡,全是謝意,然後就用當地方言與那些隔壁村的悶悶駡娘幾句,大步重返「戰場」。

  隔天浯溪村的那兩位老夫子聽聞此事,在酒桌上大駡不已,有辱斯文,成何體統!為了那點學費,此子真是半點臉面都不要了。

  當時「戰場」外,道士就帶著少年蹲在路旁,一邊嗑瓜子一邊看戲。

  陸沈笑道:「山上山下都一樣,不外乎兩件緊要事,打得過,跑得掉。」

  寧吉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問道:「陸道長,陳先生不是修道中人嗎?」

  陸沈說道:「在學某人。」

  寧吉如今不跟陸掌教見外了,好奇追問道:「某人是誰?」

  陸沈微笑道:「他之於陳平安,就像陳平安之於你。至於此人到底是誰,你暫時不必知道。」

  在這嚴州府地界,有幾個習俗,一些鄉野村子,常會由族祠那邊出錢,請戲班子舞竹馬,用竹篾編出竹馬架子,外糊各色彩紙,然後在馬脖頸繫上五彩串鈴,敲鑼打鼓,討個好兆頭,極為熱鬧,孩子們就跟在竹馬隊伍的後邊,鬧鬧哄哄,跟逢年過節差不多。此外常有男女互為嫁娶結為聯姻的兩個村子,稱之為世親,每年正月裡,哪怕隔著老遠,相互間都會類似走親戚一般,去對方祠堂敬香、放鞭炮,再在當地吃上一頓飯。就像中間那個村子,就與幾十里外的一個大村子是世親,每次與人多勢衆的浯溪村搶水,或是碰到糾紛,處於下風受了欺負了,當晚就會有村民去山頂點燃一堆篝火,第二天那個世親村子就會有大隊人馬,天未亮就自己準備好當天的口糧,浩浩蕩蕩往這邊趕,二話不說,直奔浯溪村的祠堂。

  陸沈曾經帶著少年外出「遠遊」,親眼看到某些府縣界碑的立起與移動,少年也曾置身於某個朝代,每月朔望日,就有年老瞽者手持木鐸,在路上用唱誦一種教民榜文,大多簡明扼要,往往就幾句話而已,不會超過三十個字。陸道長就會與少年大致解釋一國律例、大誥諭旨和地方鄉約、族規的各自利弊。

  學塾裡邊,有個經常挨板子的孩子,他家在村子裡,屬於那種相對家底殷實的門戶。

  孩子自己沒說什麽,回到家,也沒告狀,估計是爹娘長輩看到了自家孩子的紅腫手心,立馬就不樂意了,就找到那個下手沒個輕重的陳先生,埋怨不已,揚言再這麽打孩子,以後就不在這邊學塾念書了。那位先生也沒說什麽,只是點頭答應下來。結果夫婦倆前腳才走,那個孩子就偷摸到學塾這邊,滿臉漲紅,陳先生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說了一句,以後你再犯錯,先生打還是要打的,就是會輕一點。孩子咧咧嘴,撓撓頭,沒說什麽。

  每天放學下課,陳平安經常去溪邊釣魚,也能讓趙樹下下廚,晚飯開個小竈。

  就有幾個日常讀書不開竅、似乎也不太用功的蒙童,壯起膽子,跟先生一起垂釣,其中一個常年不穿鞋的高個兒,釣技不錯,很快就用狗尾巴草串起一長串的溪魚,走之前,大概是想要偷偷放入先生的魚簍裡邊,可能是臉皮薄,不太敢這麽做,他就故意隨手丟到魚簍附近,撒腿就跑。

  陳平安也沒客氣,將那串溪魚丟入魚簍內。結果第二天清晨,孩子沒交課業,照舊挨了一頓板子,疼歸疼,咧嘴笑。

  於是孩子就多挨了一記板栗,疼得當場抱頭,先生板起臉,壓低嗓音教訓一句,釣魚本事不小,那本繪圖書頁上邊的幾種魚,都記住了?孩子赧顔搖頭,倒是不說謊,老老實實說自己認得畫的魚,認不得旁邊的字。先生笑駡一句,吃得記不得麽,怎麽一釣魚就這麽靈光,認書上幾個不會動的字,難道比釣那麽多游來游去的魚,更難?

  這天上課,孩子就專門盯著那幾頁圖畫和文字,其餘一切不管。陳平安見他開小差,也沒管。

  還有那年紀小、在課堂上憋尿憋急了的男孩,又不敢跟先生開口,直接就在學堂裡邊尿褲子的。

  被發現後,哄堂大笑,先生便示意所有人安靜,親自帶著孩子去溪邊清洗褲子,讓他以後膽子大些,在課堂上舉手,然後用眼神暗示一下先生,都不用說什麽,先生自會找個由頭,讓他離開學塾的。

  有個孩子上學的時候,悶悶不樂,垂頭耷腦的,先生就問他怎麽了,孩子說昨兒跟爹娘說理了,結果挨了一個大嘴巴子。

  陳平安便問孩子說了什麽道理,那個將書上道理現學現用的蒙童扭扭捏捏,陳平安忍住笑,安慰幾句。

  這天開課授業的時候,所有孩子都發現那個教書先生,時常面帶微笑,比以前多多了。

  有個沈默寡言的蒙童,他獨獨住在山上的一個村子,所謂村子,其實就只有幾戶人家而已,所以他每天上學放學,都要走好幾里山路,但是無論是怎樣的惡劣天氣,下再大的暴雨,這個孩子從不遲到。陳平安知道有一段沿溪山路,極為狹窄,遇到暴雨天氣,常有山洪,若是不小心墜入洪水中,不堪設想,就讓趙樹下每逢雨天,如果這個孩子恰好是上學或是放學,就悄悄護送一程。

  有次月課結束,陳平安就笑著說與那蒙童一起上山,原本來來往往如飛一般的孩子,跟在那個手持一根綠竹杖的先生身邊,可能是走得最慢的一次了,夜幕中,到了他家門口,孩子幾次欲言又止,約莫是想要邀請先生去家裡坐一坐,吃個飯,但是家裡太窮,就沒好意思開口。陳平安就笑言一句,得與你厚著臉皮蹭頓飯了,在那昏暗的屋內,跟那家人吃了頓飯,還喝了點土釀燒酒,教書先生醉醺醺離開,結果孩子偷偷送了很長一段夜路。

  近期陳平安開始專門收集各類詩詞文章的序跋。

  陳平安也準備了一些紙張和筆墨,其中就有可以寫春聯和福字的紅紙。準備一年下來,挑選那些習字課業優異者,和用功努力的蒙童,在年關散館之前,分別送給他們。

  除此之外,每天晚上,陳平安都會劈削出木、竹牌,累計有三四百塊之多,分別寫上一首詩,或是某個此語的別稱,後者例如茶,就是不夜侯。

  竹與木牌,這位教書先生皆是一筆一劃,從容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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