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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轉身(下二)

  「這樣?也行?」月闊察兒與他的心腹武將們顧不上再宣洩憤怒,一個個大眼兒瞪小眼兒。

  在大都城內生活了幾代,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染了許多儒生的「斯文氣息」。說話總是喜歡說一半,另外一半兒留著給對方去品味感悟。做交易也喜歡東拉西扯,然後將彼此的關鍵條件隱藏於一大堆廢話或者沒用的東西之下,以此炫耀自己的高雅。

  這一套平素在跟韓鏞、呂思誠等漢官打交道時,幾乎如魚得水。與李思齊、郭擇善等新晉的漢人「義兵」萬戶交往,也會令彼此間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卻萬萬沒想到,此禮偏偏在朱屠戶的手下面前行不通。而對方比他這群草原人行事居然更直接,更乾脆利落。根本不想故弄虛玄,一上來就直接要求開誠布公地談。

  而開誠布公,眼下卻正是月闊察兒所最為難的。除了伯顏和其他一部分眼下潛伏於大都城內的淮揚細作性命之外,他能拿出來跟淮揚交易的東西非常有限。除非他真的下定決心,準備將妥歡帖木兒出賣給朱重九,否則很難從對方手裡獲得太好的回報。而出賣妥歡帖木兒,又會令他的良心非常不安,甚至還有可能遭到全天下蒙古人的仇視。即便能躲在淮安軍的羽翼下富貴終生,也很難在新的朝廷中,擁有一席之地,發揮半點餘熱。

  「怎麼,莫非太尉大人此番折節相邀,只是為了跟路某見一次面兒,混個臉熟嗎?」見對方遲遲不能給出任何回應,大廚路汶端起面前已經冷掉的奶茶慢慢品了一口,笑呵呵逼問。

  「見一面兒,你還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原本已經冷靜下來的月闊察兒,立刻又被撩撥的心頭火起,走上去用力一拍飯桌,聲色俱厲,「實話告訴你,老夫約你出來,就是為了擒賊擒王!來啊,將他給我拿下!」

  「是!」周圍的幾名武將聞聽,也不管轉換得生硬不生硬,立刻按照排練了多次的「戲碼」,做勢欲撲。只是武藝本領卻略顯粗疏,被伯顏橫在中間一擋,動作立刻就先後慢了下來。

  「大人勿慌,今日末將只要有一口氣在,就沒人傷得了你!」好個伯顏,的確是懂得捨命相報的無雙國士,拼著自己受傷,也不肯讓任何人繼續向路汶靠近。「咱們先擒下月闊察兒,然後末將護著你一道殺出城外去!」

  「伯顏不必著急,月闊察兒大人是在跟咱們開玩笑,難道你還沒看出來麼?否則,樓下還有上百精銳,撲過來的又怎麼會只是這區區四個?」大廚路汶卻不肯抓了人質逃命,又笑呵呵地飲了一口奶茶,慢條斯理地回應。

  「這?」伯顏頓時就是一愣,旋即果然發現,對方根本沒使出什麼殺招。於是,他自己也緩緩收住了拳腳,用脊背擋住大廚路汶,喘息著道:「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末將愚鈍,您今天怎麼說,我就怎麼打!大不了,咱們兩個死在一處!」

  「死什麼死啊,活著多好!我還等著接應大軍入城呢!坐下吧,等著主人上菜!」大廚路汶從背後拍了他一下,笑著吩咐。隨即,又笑著衝月闊察兒擺手,「我都說過了,不用玩這些虛頭吧腦的東西。您老如果真的想殺我,前幾天直接關了城門挨家挨戶搜捕便是,又何必冒著被你頭上那位陛下猜疑的風險,擺出這個四不像的鴻門宴?!況且,路某今天既然敢來,肯定已經做了最壞的準備,又怎麼可能被你的人給活捉了去?別玩了,真的。一旦玩出了格,對咱們大家都沒任何好處!」

  說罷,從懷裡摸出一個甜瓜大小的東西,順手丟在桌子上,看著此物如同一個超大號走盤珠一般,滴溜溜倒映著燭光亂轉。

  「刷!」月闊察兒等人不約而同,齊齊後退。直到脊樑骨都頂上了牆壁,方才再度站穩身形。十幾隻眼睛死死盯著桌子上的甜瓜,氣喘如牛。

  掌心雷,姓路的居然帶來掌心雷前來赴宴!而先前大夥的注意力,都被他馬背上那一整套精鋼刀具所吸引,根本沒想到,那東西只是他的障眼法,真正的殺人利器,卻被他貼身藏在了衣服下面。

  「沒事兒,現在我淮揚的工匠,在各方面都遠勝當年。這東西只要不擰開蓋子,基本上都不會出問題!!」再度無視眾人的反應,大廚路汶從胸前,腰間,大腿肚子處,肚皮上,繼續一顆顆往往掏掌心雷。每一顆都順手丟在桌案上,每一顆都冷森森閃著藍光。

  都是軍中的高官,月闊察兒和他的幾個心腹武將們,又豈能不瞭解此物的威力?單是一顆爆炸,就能令周圍三步之內的人,死掉大半兒。而七、八顆相繼炸裂,恐怕整個醉仙樓都得被夷為平地。偏偏他們眼下都在二樓雅間中,想逃都沒地方逃。偏偏他們無論如何都不能暴露今日的勾當,否則,他們自己和身後的全家老少都會萬劫不復。

  「行,行了。路大人,您趕緊把這些東西收起來!剛才,剛才老夫的確是想試探一下你的膽量,請你切莫跟老夫計較!」眼看著大廚路汶已經從肚皮下往外掏第九顆掌心雷,月闊察兒再也無法忍受內心深處的煎熬,只要主動做出解釋。

  「我覺得也是嘛?」大廚路汶一聽,正在肚皮處摸索的手立刻停住,旋即,用下巴向伯顏示意,「趕緊,把這些東西收起來,拿到樓下去!雖然說不擰開蓋子就不會炸,但凡事都有個萬一!快去,別在這傻愣著。太尉大人對我沒有惡意!」

  「是!」伯顏心裡是又驚又嘆,趕緊答應著,上前將桌子上的掌心雷全都收起來,放入了他自己懷中。隨後,卻不肯下樓,只是大步走到了門口,抱著膀子對月闊察兒等人冷眼相看。

  「你儘管下去吧,路大人是老夫的客人,咱們蒙古人的規矩,老夫不會違背!」月闊察兒無奈,只好再度主動服軟。

  據傳成吉思汗的父親,就是在酒宴上被仇人毒死。所以成吉思汗一統塞外各部後,就立下了一條規矩,主人不得在酒宴上謀害客人,哪怕他是你的生死大仇。所以月闊察兒把「客人」兩個字交代出來,等同於接受了路汶是平等交涉的一方,而不是擺放在他菜板上的魚肉。由此雙方也可以坐下來心平氣和的談一談,哪怕一時談不攏,也不會立刻反目。

  「那我就去一樓等著路大人!」伯顏雖然是個直心腸,卻也懂得見好就收。放下緊抱著的膀子,揚長而去。

  望著他囂張的背影,月闊察兒等人氣得牙根兒都癢癢。但誰也不敢保證,大廚路汶肥胖的肚皮上,究竟還藏著幾枚掌心雷。只好將預先排練好的招數全部放棄掉,直接按照對方的提議,進入討價還價階段。

  「先上菜,咱們喝幾杯再聊,不知太尉意下如何?」大廚路汶受過專門的培訓,知道如何牢牢把握住交涉的主動。將手掌從肚皮上抽出來,輕輕在桌案上敲打。

  「讓掌櫃的,按預先安排的菜色上!老夫今日,與路大人不醉不歸!」月闊察兒反正已經退讓了兩次,就不願意於表面上的禮節方面跟路汶計較,咬了咬牙,沉聲吩咐。

  「小二,傳菜!」立刻有人主動走到門口,衝著外邊大聲命令。早已在樓下等得不耐煩的店舖夥計們聞聽,趕緊大聲答應著,跑向後廚。須臾間,大盤小盤的山珍海味,珍貴菜餚,陸續擺上桌面。散發著濃香的淮揚特產美酒,也被打開了泥封,倒滿了桌上的金盞。

  「你們下去,沒有招呼,不准進來打擾!」月闊察兒皺了下眉頭,衝著準備站在一旁伺候的店小二吩咐。

  「是!客官慢用,小的們告退!」店小二伺候的貴客多了,知道有些貴客性子怪癖。彎腰行了個蒙古禮,相繼倒退著出門。

  待手下幾個武將把門從裡邊關嚴,月闊察兒舉起第一盞酒,「路大人,久聞大名,今日難得一見真容,請滿飲此杯!老夫這裡,先乾為敬!」

  「路某也久仰太尉大名,今日一見,實乃三生之幸!」大廚路汶非常懂得把握分寸,舉起酒盞,笑著陪飲。

  月闊察兒見他喝得痛快,心中的鬱悶多少減輕了些。舉盞,找理由再敬,再幹。如是者三。待路汶一一飲過之後,又笑著向身邊人吩咐,「爾等,平素不也說想見見能在老夫眼皮底下將哈麻偷走之人嗎?今天豪傑就在眼前了,還不過來敬酒?」

  「是!」幾名禁軍中的高級武將齊聲答應,相繼上前舉盞祝酒,試圖用酒水直接將大廚路汶灌翻,將先前失去的場子在酒桌上找回來。

  大廚路汶則來者不拒,每飲必盡。接連喝過了十幾盞,看看大夥的敵意被酒意沖散的差不多了。才笑呵呵地拿起筷子,先吃了一輪菜。然後慢條斯理地說道:「不喝了,再喝,就耽誤正事了。您說呢,太尉大人。您請我到這裡,肯定也不是單純為了喝酒!」

  「也罷!」太尉月闊察兒見對方連飲一斤餘淮揚燒春,居然只是微醺,不由得心生欽佩。擺擺手,笑著點頭,「那老夫就有話直說了,你們淮安軍此番北伐,目標最終是哪兒?路大人如果知道,還請不吝透漏一二!」

  「當然是大都,此乃自宋代以降,天下豪傑的夙願。我家主公,不能不照顧!」路汶放下筷子,毫不含糊地回應。「至於打下大都之後,還會不會向西或者向北,就看我淮安軍有沒有餘力了。畢竟,再好的飯菜,也要一口一口吃。打江山,也是同樣道理。您說呢,太尉大人?」

  「嗯!」月闊察兒深吸一口氣,又從喉嚨裡將其緩緩將其吐出。作為好歹帶兵多年的宿將,說老實話,他不怕淮安軍立志準備橫掃天下,卻怕淮安軍循序漸進,始終將自己的步伐控制在能力範圍之內。那就意味著淮揚大總管府,會有充足的人力、物力和時間,將新攻克的地盤慢慢嚼碎,嚥下。而不是因為貪心不足給活活噎死!

  「怎地,莫非太尉大人,還真指望李思齊、郭擇善這些臭魚爛蝦,能擋住我淮安軍兵鋒不成?還是以為,太不花大人,會帶領他手下那數萬弟兄死戰到底?」見月闊察兒滿臉不甘,大廚路汶搖了搖頭,笑著詢問。

  「呵呵!」月闊察兒沒有回應,只報以一聲苦笑。李思齊的確是個人物,但朝廷啟用他太晚,憑他現在的力量,遇到淮安五大主力軍團任何之一,也許還能招架上一段時間。同時遇到五大主力中的兩到三支,則恐怕連逃命都來不及,更不用提創造奇蹟,反敗為勝了!

  至於太不花,月闊察兒根本沒做任何考慮。自打哈麻棄官逃走後,朝廷就逐漸「挖掘」出了這幾年太不花和雪雪等人,與淮安軍聯手演戲矇騙朝廷的真相。妥歡帖木兒之所以遲遲不下旨將其捉拿,只是因為投鼠忌器,怕他帶著所有兵馬都倒向淮安軍罷了。卻無論如何,不會再信任那支兵馬中的任何一位將領。而太不花等人,恐怕對朝廷的態度,也非常疑慮,寧願留著著些實力自保,也不會將血本拼光,然後乖乖地返回回大都,等著被捉拿下獄問罪。

  除了這兩支力量之外,剩下的,朝廷這邊,就只有歸丞相定柱、汪家奴和月闊察兒共同掌控的禁軍了。而禁軍的戰鬥力,甚至還不如前兩者,其中許多將領的忠誠度,也非常可疑。否則,妥歡帖木兒也不會在準備下手收拾哈麻時,放著十幾萬禁軍不用,反而捨近求遠,調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帶兵入衛。

  「既然根本沒可能阻擋我軍腳步,那太尉何不順應時勢。莫非太尉真的想做一個千古忠臣,先丟光了手中的弟兄,然後再被妥歡帖木兒老賬新帳一起算嗎?」將月闊察兒的無奈表情看了個清楚,大廚路汶笑了笑,緩緩地坐直了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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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轉身(下三)

  對面的月闊察兒,卻彷彿瞬間被抽走了最後的力氣。整個人靠在椅子上,既不反駁,也不附和,兩隻眼睛直直的,彷彿靈魂也早已脫離了軀殼。

  千古忠臣?千古忠臣是他月闊察兒能做的嗎?且不說妥歡帖木兒如今對他處處提防打壓,隨時準備讓他去做第二個脫脫。就憑他這兩年來從南北交易中撈取的好處數額,就足夠天下巨貪之前五,有誰肯相信他對大元朝其實忠心耿耿?

  不光月闊察兒一個人失魂落魄,其他幾位禁軍的高級將領,也同樣是滿臉灰敗。事實上,在妥歡帖木兒父子反目之前,他們從沒想過背叛大元。雖然他們平素撈起錢財來,個個爭先恐後。

  然而,他們也從來沒想過,要做一個比干、岳飛那樣的忠臣。因為他們知道自己不配,也知道大元朝廷根本不會給自己做忠臣的機會。躲在深宮中修煉演蝶兒秘法的大元天子妥歡帖木兒,對別的事情也許不上心,對臣子們的家底兒卻能做到瞭如指掌。到現在之所以沒出手收拾大夥,是因為國庫裡頭的錢財如今還勉強夠花。一旦國庫再度入不敷出,按照妥歡帖木兒的一貫行徑,等待著大夥們的下場,要麼是脫脫,要麼是哈麻。

  脫脫第二,月闊察兒等人是絕對不會做的,那個結局過於淒慘,光是想想就已經令人不寒而慄。而做哈麻第二,卻需要一種看穿紅塵的灑脫,月闊察兒和他身邊這些心腹將領,同樣不具備。

  他們就像一群被關在豬圈裡的豬崽兒,一旦現外邊可能有動物過來爭食,就本能地會群起而攻之。而食槽裡頭的泔水和米糠是否還充足,豬圈的四壁和棚頂是否還結實,他們卻根本沒在乎過!直到有一天,他們看見自家主人在豬圈門口磨刀霍霍,而豬圈本身也隨時有可能垮塌。這時候,他們才惶恐地發現,自己只剩下了逃出去面對虎豹豺狼,和留下等死兩個選擇!

  「伯顏做事不密被太尉抓了現行,太尉卻沒有藉機難全城大索淮揚細作,這個人情,路某已經記下了!」大廚路汶的話忽然又在眾人耳畔響起,就像黑夜裡的第一點燭光,「路某今天之所以囉嗦這麼多,也正是因為感念太尉大人的抬手之情。我家主公,從自立之日起,就恩怨分明。張松幫我家主公抓了張明鑑,所以張松到現在,都被視作絕對心腹。毛貴將軍有贈甲杖之恩,所以毛貴將軍的糧草武器全部為我淮揚所供,平素在滁州再自行其是,我家主公也聽之任之。」

  「我,我等畢竟都是蒙古人!」月闊察兒聞聽,再度仰天長嘆。張松的事情他知道,並且還曾經跟許多同僚一道譏笑過朱屠戶假仁假義。毛貴所部滁州軍與淮安軍之間的關係,作為旁觀者,他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以己推人,便深知朱屠戶能做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但無論張松,還是毛貴,卻都是徹頭徹尾的漢家豪傑,所以朱屠戶能跟他們兩個推心置腹。而自己呢,卻如假包換的蒙古貴胄,來自大元朝的最頂尖家族,祖上乃是四傑之博爾忽!

  這句話,幾乎說出了在場所有人的心聲,令幾個武將無不兩眼紅。不與淮安軍勾結,他們恐怕即便不死於戰場,早晚也得死於妥歡帖木兒之手。但投靠的淮安軍,他們就相當於背叛了自己的民族!

  想當年,朱重九憑著一句「驅逐韃虜」,就能喚起全天下的漢家豪傑同仇敵愾。同樣作為天底下曾經輝煌過的大族,蒙古人怎麼可能就願意自相殘殺,出賣族人而換取自家的平安?!有些東西,乃是人類的共性。根本不只屬於某個特定的族群,也就是其中的某些絕對渣滓,才會認為出賣自己的民族是一件榮耀。而這些渣滓無論地位爬得多高,也不會被他所投靠的那一方真正瞧得起!

  作為朱重九的鐵桿追隨者,大廚路汶實在是太理解月闊察兒等人此刻心裡的感受了。但是,他同樣早已在心中找到了相關答案,因此只是稍做斟酌,就笑著搖頭:「有句大實話,太尉大人還請勿怪!除了戰場上交手之外,太尉大人和諸位將軍算過沒有,這五年來,是死在我淮揚大宗府中的蒙古人多些,還是死在貴方皇帝陛下手中的蒙古人更多一些?!」

  「這——」月闊察兒等人俱是一愣,旋即羞愧得面紅耳赤。

  朱重九雖然被蔑稱為屠戶,卻總被笑話婦人之仁。凡是戰場上被他抓到的俘虜,即便出不起任何贖金,替淮安軍幹一兩個月活後,都會被陸續釋放。而目前被淮安軍攻陷的地區,也未曾生過對蒙古百姓的任何屠殺。相反,只要那些蒙古百姓願意主動出來做事,淮揚的各級官府基本上都能做到與治下的漢家子弟一視同仁。

  非常令人慚愧的是,最近這些年,妥歡帖木兒卻屢屢對當朝文武官員舉起屠刀。不算他與愛猷識理達臘父子相殘這次,當年為了拿下脫脫,多少有名有姓的文武官吏死得稀里糊塗?而幾個月前清洗哈麻,又有多少曾經跟哈麻走得比較近者,遭受了池魚之殃?!

  這還只是對官員的處置,念在他們曾經給朝廷效力的份上,妥歡帖木兒多少還會手下留情,儘量不將對方的妻子兒女斬草除根。而對於底層不幸跟錯了東家,或者捲進了政治漩渦的家丁、奴僕、小吏以及普通兵卒,就沒有這麼「優待」了。通常大筆一揮,就是千百顆人頭落地,連被處死者的名字和「罪行」都懶得記錄清楚。

  換句話說,最近五年來,死在大元朝廷自己手裡的蒙古人,恐怕是死在朱重九手裡的十倍乃至二十倍都不止。哪怕是將戰場上被殺的將士都算在內,大元朝廷都遙遙領先。這是血寫的事實,月闊察兒根本無法否認,也沒有勇氣去否認!

  「伊萬諾夫、阿斯蘭、俞通海他們,在我淮揚官居何職?想必大元朝廷這邊,也早就探聽得清清楚楚!」大廚路汶的再度傳來,聽上去充滿了誘惑。

  月闊察兒用力咬了下嘴唇,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當然知道,這點路大人毋庸置疑。可大元這邊,也有韓元讓,韓鏞,最近還有李思齊!」

  「太尉大人又在強詞奪理了!」大廚路汶笑著擺手,「您老明明知道,在下說得不是一個意思!誠然,大元朝自開國之初,就不乏漢人擔任高官,但大元朝的祖宗規矩,卻是蒙古人最為尊貴,色目人第二。至於漢人和南方漢人,除非對朝廷有大用者,會被高看一眼。其他,地位不過是一群可以交糧納稅的奴才而已,連主人家養的牛馬都不如!甚至那些被高看一眼的,萬一踰越了跟蒙古人之間的等級,哪怕在職責範圍內懲處了一群亂兵,也會被抄家滅族,朝廷根本不念其舊日功勞!」

  這話,也是句句都能找到事實為例子,讓月闊察兒根本反駁不得。想當年,張弘范屠殺了大宋最後幾萬官兵,勒石為銘,是何等的威風,何等地驚天之功?而張家子孫卻因為制止了一夥蒙古亂兵洗劫百姓,就差一點兒被朝廷屠戮殆盡,根本沒有任何蒙古高官,想起他祖輩的功勞,更沒有任何蒙古武將,拿他們當作自己人!

  「路某以伊萬諾夫,阿斯蘭、俞通海三位將軍為例,不止是說明我家主公有廣納天下豪傑的胸懷。而是想告訴太尉大人,他們三個之所以能夠被委以重任,是因為我淮揚有一條誰也不准碰的鐵律,人人生而平等,不管你是漢人,蒙古人,還是其他什麼民族!」剎那間,大廚路汶的聲音高亢了起來,每一句的背後,都寫滿了自豪。

  「我家主公之所以對治下蒙古百姓不會另眼相看,是因為他堅持認為,人人生而平等,蒙古人,漢人,乃至色目人,可以作為兄弟、朋友,而不是某一方高高在上。我淮揚用人,看重的是他的才能,忠心,以及是否努力,而不是他是誰的種,身上流著哪一族的血,更不會看他信什麼神!這,與大元,是天壤之別,根本無法混同於一談!」

  「談何容易?」月闊察兒沒有力氣反駁大廚路汶的話,只是訕笑著搖頭,「你們漢人會種地,做買賣,開作坊。而我們蒙古人,除了縱馬掄刀之外,卻只會放牧養羊。說是平等,最後錢還不都的被你們賺了去?我的族人卻只能咬著牙苦捱!」

  「養羊養好了,可比種地賺錢多!」大廚路汶緩緩站起身,笑著反駁,「而不會的東西,只要用心學,就一定能學會。路某記得前年偷偷刺探朝廷的軍情,朝廷這邊所造火炮,又重又笨,還容易炸膛。而現在,朝廷所造之炮,卻不比我淮安軍幾年前所造差多少。火槍也造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斷。」

  「終究還是有差距!」月闊察兒難得心情振奮了些,笑著謙虛。

  大元這邊,在武器製造方面,的確追趕得很快。甚至在水力工坊方面,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雖然,這裡邊大部分東西,都是從淮揚偷師。但至少它們說明了,蒙古人在學習能力方面,並不比漢人差得太多。

  「只要肯努力,差距就只會越來越小。而一味地給予照顧,或者高高在上吃人供奉,才會遺禍千年!」大廚路汶心態非常平靜,只是簡單的就事論事,「想當年,兩萬蒙古軍,可以橫掃天下。而如今,蒙古軍的戰鬥力到底如何,太尉大人比路某清楚!」

  「嗯!」月闊察兒的身體晃了晃,差點兒沒當場吐血。蒙古軍的戰鬥力如何還如當初的話,朝廷怎麼又會指望那些「義兵」?這些年,可不只是在東方,蒙古軍屢戰屢敗。在西域,甚至更遠的大漠之西,蒙古軍也被曾經的手下敗將打得滿地找牙。

  而這距離當年橫掃天下,不過才區區七十幾年。七十幾年時間裡,蒙古人享受到了全天下的供奉,卻為此付出了整個民族無論武力還是心智,都大幅退化的代價。這到受人供奉到底是禍是福,有誰能說得清楚?!

  將月闊察兒的鬱悶看在眼裡,路汶忽然提高了聲音,大聲總結道:「我家主公曾經說過,不勞而獲,乃取死之道也,非智者所為。而只有各族人都平等相待,才可能和睦相處,彼此之間互相認同。相反,越是人為地製造差異,差異也會越來越大。」

  不待月闊察兒表示理解,或者出言反駁,他又迅速補充,「哈麻大人在逃離大都之前,也曾經對路某說過,全天下的蒙古人加起來,也不過五百萬。以區區五百萬,奴役五千萬乃至更眾,被推翻乃是早晚的事情!而即便大元朝廷能跟我淮揚拼得兩敗俱傷,將來也注定會亡於其他豪傑之手。到那時,恐怕就沒人再會跟我家主公一樣,願意拿貴方百姓平等相待了!太尉大人既然唸唸不忘自己是蒙古人,就應該知道什麼對天下蒙古人來說,才是最好的結局?!」

  說罷,大廚路汶笑著向眾人拱手,「不多囉嗦了,反正今晚該說的,不該說的,路某都交代清楚了。謝謝太尉大人賜宴,路某先行告退。這兩天,路某就住在伯顏兄弟家裡頭。到底何去何從,太尉大人可以慢慢地想!」

  「且慢!」見對方說走就走,月闊察兒本能地伸出一隻手去攔阻。但手指眼看著就要碰到路汶的衣袖,卻又忽然僵在了半空當中。

  不是因為畏懼對方懷裡還藏著掌心雷,這一次,令他失去留客勇氣的,是一種看不到,摸不著,威力卻絲毫不亞於掌心雷的東西。平等?當年朱屠戶剛提出來,被全天下都視作夢囈的治政理念,居然還包含著如此深邃的內核?漢人、蒙古人、色目人以及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都平等相待,一視同仁。這樣的夢想,看起來竟然如此充滿了誘惑力。即便感覺到其不可能實現,也讓人忍不住想全力去試一試。

  其他幾位武將,此刻亦心亂如麻。如果大元朝注定要滅亡的話,無疑,亡於淮安軍之手是最好的結局。至少,淮安軍不會向任何人展開血腥報復。至少,在朱屠戶的治下,任何民族都不會被另眼相待,

  「太尉大人還有話要叮囑路某嗎?」感覺到了月闊察兒等人內心的掙扎,已經一步邁出了門檻兒的路汶笑著轉身。「真的不用著急,路某說住在伯顏家,就住在伯顏家。太尉想要抓路某立功,隨時都可以派人過來!」

  月闊察兒的臉色,立刻又開始紅得紫。向前追了兩步,以極低的聲音說道:「伯顏心中恨意太重,實在不適合做臥底。明天一早,老夫給他指派個南下巡視地方防務的差事,打他遠離大都。而路大人,還請給朱總管捎個口信兒。就說,就說……」

  回過頭看看自己的心腹將領們,月闊察兒再度用力咬牙,「當年的手下留情之德,月闊察兒沒齒難忘。今後若是有相見之時,只要大總管有用得到某的地方,某願意赴湯蹈火!」

  「只要大總管北伐時不忘了他的平等之諾,我等願意任其驅策,百死而不旋踵!」幾個禁軍高級將領緊隨月闊察兒之後,齊齊拱手。

  「這幾句話,路某會盡快帶給我家主公!」大廚路汶心中狂喜,表面上卻依舊古井無波,「但我家主公不會讓任何人為了他去死,他希望大夥都好好活著,你,我,還有全天下所有人,都好好活著!」

  酒徒註:關於民族獨立和平等的關聯,且容酒徒囉嗦幾句,民族獨立,是為了不受異族欺凌,而既然受異族欺凌不可容忍,同一民族的百姓之間彼此欺凌,恐怕也同樣是一種罪惡。在每個人都不願意受欺凌的情況下,平等,就是民族與民族之間,人與人之間,最簡單同時也最好相處之道。而人為地搞什麼優待,則是人為地製造不平等,只會令彼此越來越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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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3 14:56:41

第四十三章 徐州 上

  有月闊察兒這個當朝太尉帶著一群禁軍高級將領做內應,大都情報站當然不再需要讓伯顏繼續留下冒險。當晚,大廚路汶就為此人制定出一條緊急撤離方案。第二天一大早,待其從頂頭上司那裡拿到了外派命令之後,又輕鬆將此人送出了城外。

  「月闊察兒多疑善變,他的承諾,恐怕當不得真!」雖然知道自己的提醒純屬多餘,臨別之前,伯顏還是小心翼翼地囉嗦了一句。

  「變不變要看咱們淮安軍開局那幾仗打得怎麼樣。至於其他,其實都是細枝末節!」大廚路汶友善地笑了笑,低聲回應。「倒是你,想好了去揚州後幹什麼了嗎?那邊米價比起大都來,可是絲毫都不遜色!」

  對方既然沒有犧牲,其家人自然不可能一直享受烈士遺屬的優待了。而伯顏本人當初又明確地表示過,將來只想做一個平頭百姓,而不是繼續做淮安軍的細作或者軍官。所以大廚路汶多少有點兒擔心,這個騎在馬背上揮了十幾年刀的傢伙,日後會不會坐吃山空!

  「我這些年,攢了一些家底,大總管那邊的賞賜,也還沒來得及花掉!」伯顏笑了笑,猶豫著搖頭。「所以一時半會兒,倒不至於讓家人挨餓受凍。至於其他,走一步看一步說吧!大不了我將來開個學校,專門教人騎馬。說不定會有很多人想學!」

  「那倒是。我們淮揚最近兩年沒少從遼東買馬。就是天氣太過潮濕,一般人都養不好!」大廚路汶眼睛一亮,笑著點頭。「不過馬上就往北打了,將來倒是不愁養馬的地方!」

  「那我自己就開個養馬場,或者做獸醫也行!」伯顏笑著四下張望,眼神裡頭竟然有幾分期待。

  他投奔淮揚是為了給脫脫報仇,等淮安軍打下了大都城,他的仇就算報完了。接下來的日子就是無債一身輕。而繼續給大總管府效力,幫著淮安軍對付其他蒙古人,卻不是他所願意的。所以,拿著這些年的積蓄買塊牧場,養牛養羊,就成了最好的選擇。一則可供自己和家人謀生,二來,想起大元朝結局,心情也不會太難過。

  「那我可以跟你搭伙,從你那買牛羊肉,繼續開我的酒樓!」大廚路汶也四下張望了一圈,滿懷期待地說道。「要不是你義父當年炸開了黃河,說不定我現在還開酒樓呢。唉,算了,咱們不扯這些,都過去了。對了,你最近見過哈剌章和三寶奴兩兄弟嗎?沒試著勸勸他們?大元朝已經行將就木,他們兩兄弟真的沒必要趟這輪混水!」

  「我是義父的養子,跟他們兩兄弟,卻沒任何情分!」伯顏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有些黯然。

  像他這種養子,脫脫有二十幾個。並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記得脫脫被誰所害,也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都曾經被脫脫視若己出。至於養子和親生兒子之間,更不可能彼此都可以成為真正的兄弟。這裡邊不但涉及到了性格品行才能和見識等方面。還涉及到了雙方對各自親情的認識,身份的認同,以及其他許多雜七雜八。

  「好了,反正人各有志,該盡的責任你都盡到了!」感覺到了顏的眼睛裡的苦澀,大廚路汶笑著安慰。「趕緊走吧,免得夜長夢多。到了那邊記得先給自己買下個落腳的地方,咱們淮揚雖然不至於如大都這邊寸土寸金,可城裡頭的房子,價格也是不菲!此外,軍情處的事情你如果不想接著幹,可以先請幾個月長假。但無論如何,年前一定不要急著退。職位分紅是到了年底才給,沒了職位就拿不到了。還有,過了年就算兩年,你再退出,退役補貼可能多得一些!」

  二人生死與共了這麼久,彼此之間已經有了很深的兄弟感情。所以在不違背大總管府和軍情處的規矩情況下,路汶儘量地想讓伯顏將來能把日子過得好一些。而伯顏也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聽對方如親哥哥一般處處替自己著想,不覺眼睛開始發紅。拱拱手,啞著嗓子道:「記住了!哥哥你放心,我肯定把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然後等著你回來一起喝酒!屆時,咱們兄弟一定要不醉不歸!」

  「兄弟,不醉不歸!」大廚路汶笑著伸手,與他凌空相擊。

  雙方在馬上相對而笑,然後各自一拉馬韁繩,分南北而去。從此,再也不回一下頭。雖然明知道再次坐於一起喝酒,恐怕至少也是兩三年後的事情。也許,這一別就永無再見的可能。

  懷著對好友的感激和對新生活的渴望,伯顏星夜趕路,五日後,已經抵達河間路東光。按照大廚路汶的安排,他在城中找了個安靜的客棧更換了衣衫,從奉命出巡的大元軍官,搖身一變,成了南下販貨的商客。隨即,又在碼頭旁與前來迎接的船幫子弟搭上了線,由對方提供了新的坐騎和行李,混在另外一夥要趕在新春前後前往淮揚的商販中,悄然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雖然時值冬末,運河上已經完全行不得船。但南來北往的商販,依舊絡繹不絕。很多人都相信,明年冰消雪盡之際,淮安軍肯定會沿著運河北伐。屆時商路斷絕,南貨的價格在北方就會扶搖直上。所以,能趕在此前囤積一批,就相當於囤積了一批真金白銀。無論戰事如何發展,最後肯定都不會折本。

  當然,幾乎九成以上的商販,都認為淮安軍打到大都城下,只是遲早問題。一則五年來淮安軍的戰績大夥有目共睹,二來,只有淮安軍贏了,他們才能繼續做生意發財。而一旦讓蒙元朝廷贏了,則大夥就又回到了過去那種生命和財產都朝不保夕狀態!那種日子,除了某些犯賤的腐儒之外,傻子才願意忍受!

  聽了眾人的議論,伯顏愈發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明智的選擇。俗話說,得民心者得天下,而民心的向背,從來就不體現在那些文人的嘴巴上。而那些當兵的,種地的,打鐵的,做生意的,雖然不懂得如何顛倒黑白,一個國家打仗收糧和繳稅,卻必須指望他們。如果連他們都中間的大多數,都認為淮安軍不可力敵。你讀書人即便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也早晚被打回原形。

  越靠近黃河,他心中的這種感覺越清晰。特別是與徐州只有兩三百里遠的濟州滕州沛縣各地,簡直每件事都是明證。老百姓能提起淮揚大總管府和淮安軍來,就讚不絕口。對自家頭頂上的蒙元官府,則嗤之以鼻。而地方官員和差役,也對就在自家眼皮底下的「背叛」行為,裝聾作啞。

  誰也不願意在這最後的一兩個月裡,主動給自己找麻煩。如果沒主動禍害過百姓的話,萬一淮安軍打到家門口時來不及逃走,官吏好歹還能有條生路。而繼續在距離徐州如此近的地方坑害百姓,被朱屠戶的細作給記錄在案了,將來江山易主之時,有人可就要去步張明鑑的後塵。

  非但地方官吏們開始消極怠工,從濟州到沛縣的朝廷軍隊,也提不起什麼精神。原本這附近最強大的兩支人馬,察罕貼木兒與李思齊二人所掌控的「義兵」,全都都被妥歡帖木兒父子調到更北的地方自相殘殺了,剩下這點而蝦兵蟹將甭說阻擋朱屠戶的十萬大軍,從黃河南岸隨便殺過一個千人隊來,都足以令他們屍橫遍野。所以,那些帶兵留守的武將,根本就不去考慮什麼固守待援,堅清壁野。能應付一天就多應付一天,待哪天黃河北岸燃起了烽火,就趕緊開門投降。反正朱佛子從不無緣無故誅殺俘虜,大夥有錢的交錢贖身,沒錢的服幾個月勞役,從此就徹底洗清了一輩子罪業,每天再也不用提心掉膽。

  等過了黃河,人的精氣神兒,瞬間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模樣。當兵的一個個走在碼頭城門等要害位置,精神抖擻。市井百姓則忙裡忙外,趕在年關將至的當口,將自己的小家捯飭得煥然一新。即便是在北方最為面目可憎的小吏,在徐州這一帶,對著周圍的市井草民也是滿臉笑容。張口閉口全是「您老,麻煩了,謝謝」之類,彷彿對著的是他的族中長輩一般。

  「這朱屠戶所行治國之策雖然處處與傳統對著來,但看上去效果卻是不錯。」正在排隊等待入境檢查的伯顏一邊四下張望,一邊輕輕點頭。他是橫下一條心來下半輩子只做普通小民了,所以對市井風貌,地方吏治等方面,特別地留心。結果越是留心,越是覺得這才是自己該生存的地方。耳畔所飄著的全是笑聲,連呼吸的空氣,都充滿了輕鬆祥和味道。

  「這位老哥,該您了。麻煩你說一下自己平素所從事的職業,來淮揚的目的,順便把右手掌轉過來放在這裡亮一下!」正看得心曠神怡間,耳畔忽然傳來了當值小吏的聲音。緊跟著,有張非常年輕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

  「在下,我,某家……」伯顏心中猛地一哆嗦,忽然間,居然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自我介紹。買牧場養馬也好,開學校教人騎射也罷,都是他對將來的設想。而在此前,他所幹過唯一的職業,就是掄起刀來殺人。

  好在,事先大廚路汶已經替他做了充足準備。所以只是緊張了短短幾個呼吸,伯顏就迅速從自己腰間摸出一個錦囊。搶在周圍有士兵圍過來之前,舉起過頭頂,低聲喊道:「我,我有咱們這邊開的路引。不,是證明文書。我手上的繭子的確是兵器磨出來的。但是我從來沒跟淮安軍打過仗,更沒隨便殺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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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徐州 中

  「麻煩您老這邊請!」那當值的小吏原本已經準備合身撲上,見到伯顏手中的錦囊,臉上的戒備之意立刻就變成了笑容。側身讓開一條通道,將伯顏領離正在排隊接受檢查的人流。然後才接過錦囊,取出裡邊的證明文書,一字一句地慢慢研讀了起來。

  「怎麼了?」周圍的已經過了關的百姓,立刻停住了腳步。一個個皺著眉頭,議論紛紛。

  「誰知道呢,好像此人以前當過韃子的兵!」

  「什麼當過韃子的兵啊,你看他那眼神,那模樣,分明就是個韃子!」

  「真的是韃子。只有韃子的眼睛才那麼寬,看人時才直勾勾的!」

  「是韃子細作,韃子細作!殺了他,殺了他!」

  四下裡,群情洶湧。但大夥臉上卻沒太多的畏懼,只是恨不得看到「韃子」細作被碎屍萬段。正在接受特別檢查的伯顏聽了,頓時覺得渾身上下汗毛倒豎,一顆原本充滿希望的心臟,也如同結了冰般從胸口一點點向下沉,向下沉,向下沉。

  正當他覺得手腳開始發冷的時候,負責檢查的小吏已經根據文書中所描述的五官特徵,核實完了他的身份。隨即,雙手將文書放回錦囊,恭恭敬敬地交還了回來。然後將右手抬到耳邊,向他行了一個端正無比的淮安軍禮,「長官,歡迎回家!」

  「長官,歡迎回家!」四周暗中戒備的士兵們,也緊跟著排成一排,列隊向伯顏施以對軍人最高的崇敬。

  四下裡的議論聲頓時停滯,隨即,人群就沸騰了起來。「不是韃子細作,是咱們的人,咱們派往北邊刺探韃子軍情的人回來了!」

  「你看他濃眉大眼的,怎麼可能是韃子!」

  「即便是韃子,也分好韃子和壞韃子!淮安軍中許多將軍,也曾經是當過韃子!」

  「不是當過韃子,是迷途知返。大總管說過,天下好人都是兄弟,不管他是哪一族群!」

  「英雄,英雄!」

  「歡迎回家!」

  「歡迎回家!」

  ……

  「回家,回家……」一片熱情的歡呼聲中,伯顏嘴角濡囁著,緩緩舉起手,用儘可能標準的淮安軍禮相還。身為脫脫曾經的養子和大元朝禁軍高級將領,他以前沒少受過手下人的禮,也沒少被歡呼和稱讚聲包圍。但是只有今天,他才真真正正地感覺到了,那歡呼中所蘊含的溫暖。如同一整罈子烈酒,從喉嚨直接灌進了他的小腹。讓他渾身上下都暖暖的,酥酥的,兩腳彷彿踩上了雲端。

  「長官請跟我來!」見四下圍攏上前的百姓越來越多,小吏趕緊向伯顏打了個手勢,帶著他走向碼頭旁的幾排木屋。「先前屬下卡得嚴了些,還請長官不要怪罪。畢竟大戰在即,咱們徐州又是出發的第一站,來往人流中魚龍混雜。所以屬下不得不加倍小心!」

  「無妨,無妨!」伯顏的心臟,一直被背後漸漸小下去的歡呼聲燒得滾燙。擺擺手,用顫抖的聲音回應。「咱們淮安軍,咱們淮安軍準備什麼時候出發?抱歉,如果不方便說,你就當我沒問!」

  「對長官您,當然沒什麼不能說的。但是,屬下實在不知道!」小吏的臉色微紅,訕訕地回應。

  「噢!」伯顏聞聽,心里約略趕到有點遺憾。在剛才那一瞬間,他幾乎把自己完全當成了一個淮揚人。而這一刻,卻忽然發現隔閡又回來了,自己的長相和眼神,注定自己與周圍的人難以混為一談。

  「其實大人您要想知道,比屬下容易得多!」小吏忽然搔了搔頭,壓低了聲音補充。「您是軍情處的幹才,職位又那麼高,當然會比屬下知道得早。眼下軍情處的張大人和內務處的陳大人也都在徐州。您跟他們打聽,肯定比跟其他任何人打聽都強!」

  「陳大人和張大人也到了徐州?」伯顏聞聽,心臟瞬間又是一緊。淮安軍的兩大細作頭子,內務處主事陳基和軍情處主事張松都趕到前線坐鎮了,大軍北上的日期難道還會遠麼?說不定,連運兵的戰船都準備停當了,只待黃河解凍,便萬舟齊發。

  「當然了,都來了小半個月了。今天早晨,他們還一道來碼頭上查看冰層厚度呢!」小吏不知道伯顏在一瞬間能想到那麼多事情,又搔了搔腦袋,低聲回應。

  說話間,二人已經來到了木屋門口。小吏推開一間看上去最大的房子門,把伯顏讓了進去。然後一邊安排人送上熱茶和點心,一邊笑著解釋:「長官您先在這裡少坐片刻。軍情處的人和事情,向來不歸我們這些人管。他們待會兒會專門派人來接您,然後護送您去跟您的直轄上司交接!」

  「多謝!」伯顏想了想,笑著點頭。習慣性的伸手往腰間荷包裡摸,卻發現自己藏在裡邊的銀豆子已經花乾淨了。只尷尬得將手拿出來不是,繼續向裡邊摸銅子兒也不是,方正的面孔再度漲了個通紅。

  那小吏每天在碼頭上負責防備細作,見過的人和事情是何等之多?瞬間就看清楚了伯顏臉色發紅的緣由,連忙後退了兩步,快速擺手,「長官,長官您千萬別客氣。兄弟知道您是一番好心,想讓兄弟暖和一下身子。可萬一被別人看見,兄弟我這輩子就全都毀了。別,您別掏了,咱們淮安軍規矩嚴,除了你們軍情處可以特殊一些,其他各部發現這種事情,送禮和收禮的一起倒霉!」

  「啊?」伯顏的嘴巴微微張開,忍不住驚呼出聲。先前他還擔心荷包裡的銅板拿不出手,此刻,卻恨不得荷包裡連銅子兒也一個沒剩。

  在大元朝那邊,規矩可不是這樣。從妥歡帖木兒這個皇上,一直到巡城的幫閒,哪一級都不會拒絕別人送禮。並且送禮和收禮,還有成千上百種門道。什麼**錢,追節錢,生日錢,常例錢,人情錢,齎發錢,數目多到尋常人根本記不清楚,從官方到民間都司空見慣。而不收禮,不送禮,才會被視為另類,無論在哪兒都寸步難行。

  正尷尬間,卻又聽小吏笑著說道:「長官不必在意,其實只要從北邊剛剛過來的人,對咱們淮揚的規矩都不會太適應。包括屬下,最初大總管下達廉政令時,也覺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三兩年下來,大夥就都發現其中好處了。辦事情的人不需要勞神揣摩別人的愛好,禮物的輕重。管事兒的人也不用費盡心思琢磨怎麼給人幫忙開後門兒。一切按規矩走就是,大夥都樂得清閒!」

  「那是,那是!」伯顏先是點頭,然後偷偷嘆氣。他養父脫脫號稱一代賢相,被抄家時從府邸裡抬出來的錢款珠寶,也填滿了小半個國庫。至於那些有名的貪官,如燕帖木兒,哈麻等,更是個個富可敵國。內部吏治敗壞到如此地步,外邊又遇到了淮揚大總管府這個連普通巡查小吏都懂得廉潔自律的對手,大元朝要是還能扛得住,才怪!

  「長官還有家人留在了北方嗎?」見伯顏的眉宇間忽然湧起了鬱鬱之色,小吏非常善解人意地詢問。

  「沒,沒了。」伯顏迅速回轉心神,輕輕搖頭。「路,我的頂頭上司很仗義,早就把我的家眷送過黃河了。如今,那邊再也無可留戀!」

  話一出口,他頓時覺得肩膀上又是一鬆。是啊,自己已經過了黃河了,還為大元朝操哪門子心呢?它貪它暴它內部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種種都不可理喻,但它終究會成為過去。而腳下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卻即將迎來一種全新的生活。

  「那屬下提前恭喜大人一家團聚了!」小吏甚會說話,聽聞伯顏的全家都已經來到淮揚,立刻笑著以世俗之禮拱手。「咱們淮揚,這兩年可是新添了很多好玩地方。您有空帶著嫂夫人和孩子一起去逛逛,保證頓時就忘了所有煩心的事情!」

  「帶著嫂夫人,你們漢,你們這邊,不是不准女人出家門嗎?」伯顏聽得心中好奇,忍不住順口詢問。在大都,他可沒少聽聞關於南方百姓生活習俗的謠傳。什麼女兒八歲開始就必須上繡樓獨居啊,什麼成親女眷不可在外邊拋頭露面啊,什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啊,林林總總,光怪陸離。

  而今天小吏卻提議,他帶著老婆孩子去外邊閒逛,可真是令他覺得有些出乎預料。潛意識裡,這種女人和男人都可以隨便在長街上鮮衣怒馬的習慣,屬於大都城裡的同族才對,怎麼會流傳到黃河以南來?

  「什麼啊!大人,您這是聽誰瞎說的?」接下來,小吏的回答,更是令伯顏目瞪口呆,「不准女人出家門,是哪朝哪代的規矩?切莫說我們淮揚現在沒有,就是以前,男人外出應付徭役,家裡的農活還不是得女人幫忙操持?若是連門兒都不准出,一家老小豈不是全得餓死?!」

  說罷,也不待伯顏解釋,又笑著搖頭,「我知道了,這就是以訛傳訛。就像我們這邊老師謠傳,你們北方人一輩子只洗三次澡一樣。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

  「那倒是!」伯顏被逗得哈哈大笑,心中驚詫一掃而空。雖然潛意識裡,他依舊覺得,對方說得是普通人家的規矩,有錢人家應該對女人的約束更多一些。但再怎麼著,估計也沒有又將女人當囚犯關著的講究。那根本不是捍衛家風,那是自己作死!

  二人談談說說,聊到哪算哪,很快就混了個斯熟。小吏知道伯顏初來乍到,便非常好心地將淮揚的一些民間習俗,以及官場規矩,一件件說給他聽。而伯顏感謝小吏的熱心,也將自己所知道的一些掌故,傳聞,撿無關緊要的,笑著講給對方。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得飛快,轉眼已經臨近正午。小吏起身向外看了看,剛想邀請伯顏跟自己一道去用飯。忽然間,門外傳來了一陣輕輕地敲門聲,「請問,伯顏長官在這兒嗎?軍情處張大人聽聞您載譽而歸,特地在城裡準備了一桌,給您接風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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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徐州 下

  「是張主事的親衛,張主事要給您把盞洗塵!長官,您果然是軍情處的幹才!」沒等伯顏做出回應,小吏已經滿臉羨慕地向他道喜。

  「張主事要設宴?給我接風?」伯顏自己,卻有點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在南來路上,他已經預測到,就是本著千金買馬骨的打算,淮安軍軍情處對自己的態度也不會太差。但讓主事張松親自擺酒洗塵的待遇,卻是想都沒敢想過。

  「估計是想順便找您瞭解一些北面的情況,您到時候實話實說就行。咱們淮揚這邊,沒太多講究。特別是有軍銜的人,見了再大的官,也是舉手敬個禮而已。」那小吏見他滿頭霧水,又非常熱心的提醒。

  「那這頓飯我就卻之不恭了!」伯顏想了想,點頭。隨即推門走出,跟前來相邀的親衛打了個招呼,然後跳上坐騎,由對方帶著,迅速向徐州城內趕去。

  與朱大鵬所在的那個時空不同,本時空的徐州城幾乎緊挨著黃河。所以從碼頭到城門就是三五分鐘的功夫。入了城後,街道順便變得擁擠,二人就不得不將馬速放到最慢,用比步行差不了太多的速度,緩緩前行。

  因為大戰在即的緣故,整個徐州城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兵營。每向前走幾步路,就能看見一股股士卒由當值的士官帶著,在街道上跟擺攤子的老鄉討價還價。他們當中大多數人都穿著便裝,身份卻非常容易確認。走路時個個挺胸拔背,並習慣性走成一長列。根本不用人喊口令,彼此間就能保持步伐一致。

  「敢問老哥,這些弟兄究竟是怎麼訓練出來的?怎麼看起來像是出自同一將領之手?」有道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只是區區數眼,伯顏就發現了淮安軍將士與自己以往所見過的兵馬不同,朝替自己家帶路的親衛,笑著請教。

  「回大人的話,是步兵操典的緣故!」那名親衛已經知道他的軍銜與來歷,所以也不隱瞞。想了想,非常認真的解釋,「咱淮安軍下面的各軍團,從兩年半以前起就開始用同樣的操典。坐立行走,規矩都一模一樣。另外,輔兵的整訓,從今年下半年都由專門的地方施行,教官都是同一夥人,當然帶出來的弟子也就個個都差不多了!」

  「那步兵操典是誰人所著?所有人,我是說,所有在職軍官都可以看嗎?」伯顏見獵心喜,瞬間忘記了自己已經準備解甲歸田的事情,順著親衛的口風追問。

  「只要,只要是識字,就可以拿著腰牌去書店買。不限制軍官還是士兵!」親衛笑了笑,低聲介紹!

  「那,那不怕別人,別人偷師嗎?」伯顏聞聽,又是微微一愣,帶著幾分迷惑追問。

  這年頭,對大多數武將世家來說,用兵練兵和養兵的辦法,都是不傳之秘。連女婿都不肯給看,更何況是外人?而淮安軍卻把自家的練兵秘籍隨便賣,萬一被其他諸侯或者蒙元那邊買了去,豈不是授利器與敵?

  「他們,讀了也只能學到皮毛!!」那親衛又笑了笑,帶著幾分自豪搖頭。不光是練兵操典,凡是咱們淮揚有的,從火炮手雷再到外邊的水車,什麼東西不被外人惦記?你就看這徐州城裡往來做買賣的,每天恐怕都有上千人。有誰能分得清楚,他們不是為了偷師而來?但咱們大總管弄出來的東西,豈是隨便一個人看上幾眼就能學走的?」

  「那倒是!」伯顏訕笑著搖頭。要說偷師,恐怕蒙元朝廷偷得最用心。非但工部兵部沒完沒了地往淮揚派遣細作,在妥歡帖木兒和奇皇后二人的支持下,軍械局還成立了專門的機構,只為了早日仿造出合格的火器和水力器械,追趕彼此之間在武器質量方面的巨大差距。

  而據他所知,直到現在,軍械局那邊除了在火炮和火槍方面有所建樹之外,其他的成就都非常有限。即便勉強能照著葫蘆畫個瓢,那瓢的造價和質量,也無法跟「南貨」相比。一些有錢的王公貴胄,甚至還專門以使用「南貨」為榮。絲毫不管妥歡帖木兒再三強調,國難當頭,大夥應厲行節儉。

  「你就說這步兵操典吧!」正感概間,卻又聽見那親衛笑呵呵地補充,「的確很容易買到,但別人家的軍隊中,有這麼多識字的人嗎?同樣的東西,武夫自己讀懂了教導士卒,和文官先背下來,再要求底下人照著做,結果肯定不同。您說,是不是這樣?!」

  「沒錯!」伯顏佩服的點頭。絲毫不覺得身為曾經的副萬戶,被一名普通親衛給教訓了,有什麼好丟人的。

  對方的話也著實在理兒,眼下包括蒙元在內的其他諸侯與淮揚的差距,可不只是表面上這一樣兩樣。經過朱屠戶看似胡鬧的長時間打磨,淮揚大總管府治下的各行各業,比起以往都是脫胎換骨。別人拿到了練兵操典,首先得想辦法自己看懂,然後再去想辦法讓各級軍官接受。而到了百夫長這一級,蒙元那邊幾乎就很少有人再識字了。讓他們拿著一本自己根本看不懂的「天書」去訓練士卒,結果肯定是邯鄲學步。

  至於打造火器,更不是拆開了仿製那麼簡單。當年李漢卿在脫脫的支持下,把國庫花了個精光,打造出來的火炮卻是又笨又重,還非常容易炸膛,跟淮安軍守中兩名壯漢推了就能走的四斤炮,根本就不是一種東西。最近這兩年,六指郭恕倒是把四斤炮鑄得有模有樣了,可那造價也同樣是高得驚人。軍械局造一門的開銷,與從其他諸侯手裡輾轉走私一門已經相差無幾,甚至比對方倒了好幾手來的更高。

  二人談談說說,在人流中穿行了兩里餘,終於來到了張松指定的請客地點。只見有一座足足有五丈高酒樓,在徐州城的正中央熱鬧位置,拔地而起。金色的琉璃瓦,紅漆的柱子暗青色的磚牆,還有樓頂上高高挑起的飛簷,無不顯示著此地的雄渾大氣。而從二樓起,每面窗子上鑲嵌的彩色玻璃,更是給酒樓平添了幾分奢華神祕之感,讓人覺得即便不在裡邊吃什麼山珍海味,就是走上二樓在靠窗位置喝一碗冷水,也足以不虛此生了。

  「是伯顏長官嗎,張大人在四樓燕山廳等您,請跟我上樓!」幾名身穿便裝的高大漢子早已在樓下跪多時,看到伯顏的身影,立刻上前抱拳行禮。

  「折殺了折殺了!伯顏何德何能,敢勞張大人等候?」伯顏聞聽,立刻飛身滾下馬背。以世俗之禮,向大夥抱拳。

  他們這幾個人個個高大魁梧,站在一起,極其容易吸引別人的目光。可正在進出酒樓的散客們彷彿都見慣了一般,非但沒有絲毫懼怕,甚至連多看幾眼的興趣都沒有。只是匆匆一瞥,就扭頭繼續各行各路,誰也沒功夫過問幾個壯漢是什麼來頭。

  「這,這個臨風樓,恐怕在整個淮揚也排得上號吧?!勞張大人破費,真是折殺了,折殺了!」伯顏對周圍人的反應覺得好奇,繞著彎子跟大夥探聽。

  「在整個淮揚位居第二,揚州城裡,還有一座比這還高的。整整五層,高二十五大尺!站在頂樓窗口,能看清楚遠處的揚子江!」眾負責接待的親衛笑了笑,滿臉自豪地介紹。

  「這麼高,那,那徐州府的官衙怎麼辦?」伯顏所想的卻與眾人完全不同。皺了下眉頭,本能地詢問。

  大元朝雖然馬背上立國,但立國後,許多規矩卻是由文人制定。特別講究等級秩序,以及官與民之間的不同。在大都城內,非但任何亭台樓閣都不能比皇宮高,甚至連老百姓家用什麼顏色漆,什麼顏色磚瓦,門口的台階有幾層,大門上可以有幾顆釘子,都規定的清清楚楚。你要是沒有一官半職,家裡再有錢,也不能將房子弄得比官衙還漂亮。否則,衙門裡的差役,立刻會找上門來。

  很顯然,淮揚這邊的規矩,與大都完全不同。那些親衛們被伯顏問得一愣,想了好半天,才苦笑著說道:「別人為了賺錢修了座酒樓,關知府衙門什麼事情?他們管得再寬,也不能不讓大夥的錢怎麼花吧?況且這酒樓也是淮揚商號開的,賺的錢知府衙門也有份兒?他們腦袋被驢踢過,才把送上門的財路往外踢!」

  「那倒是!」伯顏再度佩服地點頭。如此高雅華貴的酒樓,裡邊賣的飯菜酒水,自然也都是天價。而徐州城乃是南北貨物的中轉之地,腰纏萬貫者每天往來無數。他們吃喝高興了,一頓飯丟下十幾貫都未必心疼。而官府損失的不過是些許面子,卻除了稅收之外又拿到一大筆分紅,真的何樂而不為?

  說話間,他已經來到四樓。腳步剛剛進入燕山廳,就看見一張起源於淮揚的巨大圓桌。正圍坐於圓桌旁的人見客人已至,紛紛站起來,向他微笑致意。

  伯顏初來乍到,哪敢託大?慌忙舉起右手至額頭,朝著看似主坐位置上的那名古銅臉壯漢敬了一個軍禮,「屬下伯顏,見過張主事!路上耽擱有點兒久,還請大人勿怪!」

  「張主事?」古銅臉漢子微微一愣,旋即笑著對左右嗔怪,「你們這些傢伙怎麼沒告訴他實情?不早說過了嗎,不用對自己人保密。徐州城這麼多弟兄,跟人家實話實說,能有什麼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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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渡河 上

  說罷,又迅速將頭轉向伯顏,非常謙和地說道:「伯顏將軍勿怪。原本是張主事要設宴給你接風,但朱某聽說你是剛剛從大都城內載譽而歸的,所以就想順便跟你打聽一下大都城內的情況。卻沒想到,他們根本沒告訴你,我也會到場。」

  「伯顏將軍勿怪!」緊跟著,站在圓桌附近靠窗位置,也有一個五十歲上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官員笑著向他拱手,「是張某的錯,沒有跟去請你的弟兄交代清楚。在下便是張松,今天特地於此擺了酒宴,給將軍接風洗塵!這位,是咱們的主公。他老人家……」

  「伯顏何德何能,敢,敢勞大總管如此,如此,厚,厚待!伯顏,伯顏縱使,縱使粉身……」伯顏先前已經隱約感覺到了自己認錯了人,聽到此刻,不覺額頭冒汗,兩眼發紅,叉手弓腰,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是好!

  朱重九是誰?雖然在大都那邊,文武百官提起此人來,平素都是一口一個朱屠戶,滿臉鄙夷。唯恐說出來的話不夠尖刻,進而被懷疑跟淮揚有所勾搭。但私下裡,誰人提起淮揚大總管,不偷偷挑一下大拇指!那是憑著一把殺豬刀,愣生生砍出一個半行省的英雄豪傑。那是令無數諸侯俯首,丞相脫脫無奈而還的了得人物。你可以罵他膽大包天,也可以罵他欺師滅祖。但無論如何,你都否定不了,他所創立的龐大基業。否定不了,他帶領淮揚眾文武,走上了一條前人想都沒想過的道路。更否定不了,在短短幾年時間內,他就令淮揚從官府到民間,一道富甲天下!

  「伯顏將軍不必多禮,這是私宴,你儘管放鬆一些!」朱重九如今,倒是早已習慣了各種突如其來的尷尬。笑了笑,拱手還了個傳統的平輩之揖。「原本該等你跟張主事見了面之後,朱某再找你敘話。可眼瞅著天氣就開始變暖,黃河解凍在即。所以朱某就乾脆直接過來了!打擾之處,還請伯顏將軍勿怪才好!」

  「不敢,不敢!折殺了,真的是折殺了!」伯顏聞聽,一直緊繃著的心臟多少放鬆了些,但眼睛和鼻子中的暖流,卻始終纏繞不去。

  無論是蹭別人的酒宴,還是有正事需要藉機詢問。他伯顏踏上淮揚的第一場酒,也為朱重九親自把盞。什麼為國士之禮?這如果不是國士之禮,國士之禮還能隆重到何等地步?古代信陵君待侯嬴朱亥,也不過如此罷了!而伯顏乃區區降將,寸功未曾立過,還一心想著解甲歸田

  正激動得幾乎無法自已之時,耳畔卻又傳來了朱重九那惇厚的聲音,「坐吧,大夥都坐吧。不認識的,酒桌上慢慢認識也就是了。伯顏將軍,你也趕緊請坐。你是客人,你不落座的話,他們就只好都陪著一起罰站了!」

  「這,這,伯顏恭敬不如從命!」伯顏四下拱了拱手,迅速落座。趁著沒人盯著自己看的時候,將已經淌到了眼角的淚水,悄悄吸回了鼻子裡。

  只有經歷過人生起伏的人,才知道這份相待之情的可貴。如果換做三年多以前,伯顏還是脫脫的養子,而他的養父脫脫還沒罷相的時候,他怎麼可能在乎這點而禮遇?平素想請他赴宴,藉以搭上脫脫關係的,估計從紫荊關一直能排到皇城根兒!多大的場面他沒見過,多豐盛的酒席他沒吃過,又豈會輕易被人的幾句尊敬的話語給打動?

  而經歷了脫脫罷相,朝廷牽連無辜,昔日的上司同僚爭相打壓,昔日的至交好友紛紛割席絕交之後,他才明白,以往那些尊敬,不是給他的,而是給脫脫的。離開了養父脫脫的權勢,他在別人眼裡連屁都算不上。而今天,那種久違的尊敬,卻又回到了他眼前。那份久違的熱情,也再度將他給團團包圍。不是憑著別人的權勢和餘蔭,而是憑著他自己,憑著他自己為淮揚立下的那些功勞:憑著他自己在暴露之後,依舊寧死沒有出賣同伴的擔當!

  在場之中,無論張松陳基還是劉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一看伯顏發紅的眼睛,便知道此人肯定處於心神激蕩狀態,神不守舍。所以也不過多客套,紛紛找距離自己最近的位置坐下。然後拉動桌子角上的鈴鐺,提醒小二和店家上酒上菜。

  那臨風樓能做到淮揚數一數二的排場,自然有一套過人的本事。須臾間,有十幾位二八年華的少女魚貫而入。每個人手中都拖著一個精致的朱漆托盤,托盤之上,則是大廚剛剛烹製好的菜餚和剛下了蒸鍋的熱酒,團團冒著白汽,將濃香瞬間送進了在座每個人的鼻孔。

  「女人居然也可以做跑堂?這臨風樓難道是煙花場所?這,朱總管,朱總管不會如此胡鬧吧!」此時此刻,伯顏卻顧不上欣賞酒菜香味。望著少女們魚貫而出的背影,眉頭瞬間鎖的緊緊。

  「伯顏將軍在北方,恐怕沒見過女人做跑堂吧?!」身為軍情處主事,張松不忍看自家下屬過多露怯。清了清嗓子,笑著解釋道:「咱們這邊事情多,男人總不夠用。所以女人如果願意,也可以出來找事情做。非但酒樓裡邊有,各行各業,只要不是需要出大體力的,都准許錄用女人。眼下也就是運河上結了冰,不利於行船。否則,在徐州城停留幾天,你連指揮一支艦隊女提督都能看到!」

  「是,是吳將軍嗎?伯顏對她的大名,也早有耳聞!」伯顏瞬間回過神,訕笑著拱手。

  「其實將女人關在家裡,本來就不是一件好事。孩子都隨娘,一個沒見識,沒骨氣,一天到晚就想著跟小妾爭寵女人,怎麼可能教出一個心胸寬廣的孩子?!」坐在東側靠牆位置的朱重九,笑著接過了話頭。「這點兒,他們蒙古人的先輩,做得比咱們漢人的某些先賢強。把本事和心思全放在外邊,而不是圍著女人的小腳和裙子做文章!」

  「呵呵呵……」眾人聞聽,立刻搖頭大笑。嘴角唇邊,依稀還帶著幾分尷尬。

  朱重九說得雖然是句大實話,但無意間,卻把讀書人曾經的半個祖師爺朱熹給繞了進去。而南宋一朝,雖然在對外戰爭中屢戰屢敗,對女人道德的要求,卻是越來越苛刻,越來越變態。所以說當時的漢人先輩,在某些方面遠不如當時的蒙古人祖先成鐵木真,也是秉公之言,絲毫沒有偏頗。

  同樣的話聽在伯顏耳朵裡,卻完全是另外一番滋味。雖然已經投奔了淮揚,但是作為一個如假包換的蒙古人,他卻依舊以自家祖先而驕傲。雖然眼下大元朝行將就木,從皇帝到地方官員一個比一個昏庸糊塗,可那是他們這些子孫後代不爭氣,與祖先們無關。

  而朱重九當著這麼多淮揚高官的面兒,推崇蒙古人的祖先。將來他得了天下,就不會對蒙古人太差,更不會趕盡殺絕。否則,從現在起他就直接將全天下的蒙古人直接罵做茹毛飲血的蠻族罷了,何必還提醒別人記得對方祖輩曾經的輝煌?

  「不說這些!」正心神激蕩間,耳畔再度傳來朱重九特有的渾厚聲音。「祖先們篳路藍縷,開闢基業都不容易。爭不爭氣,還是要看我們這些後世子孫。而蒙古人也好,漢人也好,其實現在彼此之間還有多大差別?就像兩家中各自養了都養了七八個孩子,都有混蛋的,也有爭氣的。而咱們將來要幹的事情,就是讓混蛋的該坐牢地去坐牢,該回家地回家,再也沒有機會橫行霸道!讓各族的英雄豪傑皆有機會一展所長!皆可以坐在一起喝一杯酒,互相拍拍肩膀稱一聲兄弟。而不是總惦記著彼此的家產,總把刀柄握在手裡,始終不敢鬆開!」

  「正是此理!」阿斯蘭、俞廷玉兩人用力點頭。他們雖然投效大總管府較早,但內心深處,卻依舊偶爾會想起自己的血統,然後暗自神傷。好在值得慶幸的是,自家主公真的像他平素聲言的一樣,眼裡根本沒多少族群的差異。說是平等相待就是平等相待,對所有文武都能做到一視同仁。

  「這,這」伯顏低著頭,嘴唇不停地顫抖。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對方的話,是不是刻意針對於他。但「讓各族的英雄豪傑皆有機會一展所長!皆可以坐在一起喝一杯酒,互相拍拍肩膀稱一聲兄弟。而不是總惦記著彼此的家產,總把刀柄握在手裡,始終不敢鬆開!」這句話,卻深深地觸動了他的心臟,讓他根本無法冷靜下來,更無法像自己先前準備的那樣,主動提出解甲歸田,從此徹底置身事外。

  「不說這些!」朱重九是個爽利漢子,兩句話交代過後,立刻舉起酒盞,大聲相邀,「來,大夥先以此盞,給伯顏將軍一洗旅塵!飲勝!」

  「飲勝!」

  「歡迎伯顏將軍載譽歸來!」

  「飲勝,願與伯顏將軍痛飲!」

  眾淮揚豪傑紛紛舉盞相隨,看向伯顏的目光中充滿了友善。

  「大總管,大總管,各位,各位大,大人……」彷彿煎熬了整整一個世紀,又彷彿只是匆匆瞬間。伯顏最終下定了決心,顫抖站了起來,顫抖著手,舉起酒盞,彷彿舉著的是一個千斤巨鼎。「多謝!伯顏不會說話。伯顏,伯顏從今日起,願意。願意供大總管驅策!若,若不盡心,願,願天打雷劈!」

  兩行忍了好久的熱淚,終於奪眶而出。一滴滴掉進酒盞裡,引起串串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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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渡河(中)

  這一頓,賓主盡歡。

  酒宴過後,伯顏自然被人領下去休息。待其熟悉了淮安軍的基本情況後,再根據其本人意願和能力,調往軍中相關部門任職。對此,大總管府在以往的招納新血過程中,早已摸索出了一整套規矩,只要按步就班去做,便能順利完成,無須朱重九再花費任何心神。

  朱重九需要花些時間和心思來消化的,是伯顏在感動之餘,主動匯報的一些情況,如禁軍的士氣,武器裝備,李思齊部的保義軍構成,以及大都城內官吏百姓對淮安軍的態度等。有些東西他在軍情處的報告上曾經讀到過,但經過別人加工整理過的東西,雖然條理分明,重點突出,卻遠不如由伯顏這個禁軍副萬戶親口匯報,來得更為詳實。有些細節方面,卻是軍情處以往也沒關注過的,通過與伯顏的交談,朱重九正好將其吸納進來,彌補自己所掌握信息在細節方面的不足。

  整體來看,局勢正在朝對淮揚最有利的方向發展。妥歡帖木兒的父子相殘,非但對蒙元朝廷的軍事實力帶來了巨大打擊,這個朝廷中的一些頂級重臣,也不再看好黃金家族的前途,準備各自尋找後路。而與此同時,一些野心勃勃的傢伙,如李漢卿、龔伯遂、韓鏞之類,也開始準備渾水摸魚。他們各自所掌握的力量眼下雖然弱小,卻勝在隱蔽分散,令人不得不防。

  「恭喜主公又收得一員良將!」陳基喝得有點兒多,帶著幾分酒意,向朱重九表示祝賀。

  當年他與羅本等人去淮揚應試,可謂頂了全天下讀書人的罵聲。凡是自覺「心存忠義」者,無不認為他們這些人乃是以身侍賊,目光短淺。一些昔日的文友,甚至公開寫了文章,宣佈與他們割席斷交。而誰當初都沒想到,只是在短短幾年後,淮揚大總管府便有了問鼎天下的實力,大元朝卻眼瞅著便要日薄西山,那些昔日罵他們幾個目光短淺者,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昔日的文友們,也找各種理由,逐漸恢復了書信往來。

  可以預見,如果此番北伐成功,他、羅本、葉德新等人,有可能便會名標凌煙。而屆時排著隊上門投效,希望被他們舉薦的「末學晚輩」當中,也不會缺了某些昔日割席斷交的聰明人。這種揚眉吐氣的快意,每次想起來就令人心醉,哪怕是一滴酒都不沾,言談間也會帶出幾分熏然!

  「良將未必,有我長江講武堂在,主公哪裡還需要從外邊另尋良將?!」張松的心態,卻遠比陳基安穩。見對方說得高興,笑了笑,低聲湊趣,「依張某陋見,主公乃千斤市馬骨爾!如此善待了一個伯顏,將來就難免有什麼寶音、不花、蛤蝲,主動來投。如此,我軍北伐路上,又可以減少許多阻礙!」

  「嗯?!張主事見識高遠,陳某佩服!」陳基雖然不喜歡張松當眾掃自己的面子,卻也不得不承認,對方所言更有道理。

  「不敢,不敢,張某也是隨便猜測而已。」帶著幾分喜悅,張松笑著擺手。

  二人相視而笑,心中都有些志得意滿。就在此時,卻聽見樞密院副知事劉伯溫輕輕敲了敲桌案,低聲提醒道:「主公,據伯顏剛才所說,大都城今年冬天糧價遠低於去年。城裡的人工和鋪面租金,卻在穩步上漲!」

  「此事咱們回衙門裡商量!」朱重九迅速從沉思中回轉心神,低聲吩咐,「把軍情處相關信息都收集一下,不光限於大都。然後再計算一下,如果真的行此險招,咱們這邊將要承受多大損失?以及民間會有什麼反應?最後,再謹慎決定!」

  「是!微臣這就去安排謀劃!」劉伯溫沉聲答應,鄭重施禮。

  劉伯溫又再故弄什麼虛玄,非但陳基和張松覺得有些不滿,徐達、俞廷玉等武將也暗自皺眉。大軍北伐,此刻真的已經到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當口了。這個時候,對於武將們來說,樞密院能不再畫蛇添足,還是別畫蛇添足才好。

  帶著滿肚子的狐疑,大夥下了酒樓,坐著馬車返回城內的臨時大總管行轅。先由行轅內的樞密院實習參謀們招呼著,喝了幾盞清茶,坐在通風處醒了一會兒酒。隨即,由被劉基派專人請進了議事廳。

  議事廳內,於常林、李慕白、蔡亮和黃老歪等一干沒跟著朱重九一道去酒樓用飯的文職高官,也都紛紛到場。大夥操算盤的操算盤,拿紙筆的拿紙筆,圍著一張巨大的橢圓形桌子忙碌個不停。桌案上,則鋪開了一張巨大桑皮紙,紙上則畫著一個非常複雜的賬目表格。每當於常林等人帶著各自的下屬算出一個新數字,便會有樞密院的專門參謀填入表格相應位置,循環往復,片刻不停。

  「這又算什麼賬?不是說年底的分紅和獎懲數額,早就提前算好了嗎?」張松看到,心裡就悄悄打了個哆嗦,去年的年終做總結報告的時候,他為了更換職位,可是沒少於常林和李慕白上眼藥。這回對方萬一存心報復,未必不能從他所負責的工作中,硬挑出幾根碎骨頭來!

  「好像是在計算蒙元那邊的戰爭承受能力!」這一回,陳基卻比張松看得更清楚,壓低嗓音,悄悄地提醒,「早在很久之前,主公就吩咐淮揚商號,刻意壓價向北方輸送糧食,寧可少賺甚至賠錢,也不能讓大都周圍各地糧價過分浮動。眼下」

  「眼下到了向脫歡帖木兒討還利息的時候了!」張松是何等的聰明,頓時眼睛裡就射出了兩道幽光。

  蒙院朝廷的黃河以北各地,糧食供給和消耗原本就不太平衡。特別是大都城,因為集中了太多的世襲貴胄和文武官員的緣故,每年都必須借助運河從南方輸送大批的稻米,才能滿足日常消耗。而這些年淮安軍雖然控制了運河上最為關鍵的一段,卻從沒禁止過商販向北方販運米糧。哪怕當年跟脫脫打得那般慘烈,當元軍稍一北撤,淮楊這邊就立刻以憐惜北方百姓生存艱難為名,主動開放了運河水道……

  如此一來,朱重九固然更坐實了個「佛子」之名,蒙元那邊,恐怕沒幾個人會認為,淮安軍哪天將主動下手切絕他們的糧食供應。再加上淮揚商號在前一段時間的長期刻意誤導,想方設法讓糧食價格長期維持穩定於低位,變相鼓勵哈麻王公貴胄們一道出手興辦工坊、圈地種草,養羊剪毛。

  養羊比種地收益高出數倍,而養羊需要僱傭的人手卻比種地少許多。那些王公貴胄眼裡只有自家利益,向來就不怎麼在乎蒙元朝廷和普通百姓的生死。而各地的錢糧徵收,又常年把持於色目稅吏的手中,後者同樣從不做虧本生意。再加上各家達官顯貴們所控制的那些黑心糧店,只要淮安軍這邊關閉運河……

  那將是一種何等慘烈景象?曾經做過蒙元一地知府的張松,甚至立刻就想起了「易子而食」四個字。在這種情況下,各地的元軍還需要大量糧草供應,一旦官府從倉庫裡拿不出來,無疑就會把目光放到民間,放到依舊對朝廷有幾分留戀的那些地方士紳大戶身上。而那些士紳大戶們發現,沒等朱屠戶殺到,蒙元朝廷已經開始要他們的命之時,後果將可想而知!

  「啟稟主公,結果出來了。按照估算,一旦運河上的航運斷絕,大都城內的糧價,在一個月之內,必然翻倍!」正當張松想得驚心動魄之時,又看見李慕白走到朱重九身邊,大聲匯報,「而根據軍情處從各地送回來的信息,涿州、河間、易州等地,去年秋天收成只能算是平平。供應當地勉強可以,沒有任何能力,向大都城輸送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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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渡河(下)

  「一旦運河上的航運斷絕,大都城內的糧價,在一個月之內,必然翻倍!而根據軍情處從各地送回來的信息,涿州、河間、易州等地,去年秋天收成只能算是平平。供應當地勉強可以,沒有任何能力,向大都城輸送糧食!」

  不光是張松一個人如聞霹靂,在場許多核心武將,如徐達、劉子云、吳良謀等,一瞬間也是目瞪口呆,特別是劉子云,看向朱重九的目光,簡直如二八年華的少女看英雄,除了崇拜之外,剩下的還是崇拜。

  怪不得主公最近一段總是念叨準備不夠充分,怪不得主公一直說妥歡帖木兒父子下相殘來得太不是時候。原來,他的「奇兵」,早就已經渡過了黃河,深入蒙元腹心。這才多長時間,就已經令蒙元那邊的糧食供應,完全卡在了淮安軍之手。若是再多給他老人家三到五年,屆時淮安軍何須帶甲十萬,只要黃河南岸的卡子一收,粒米不准北運,蒙元朝野恐怕就連出征的軍糧都湊不齊,哪可能做出任何像樣的抵抗?

  唯一始終保持淡定的,只有老長史蘇明哲。作為親眼看著朱重九從一個殺豬漢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人,他已經見證了太多的奇蹟,所以根本不在乎多一樁或者少一樁。哪怕朱重九明天早晨起來,跟他說可以帶著大夥飛上天,他也只會興高采烈地去收拾行李,而不是覺得白日飛昇有什麼令人震驚!

  「一個月內糧價上翻,恐怕不止一倍!」用包了金的枴杖敲了敲地面,老長史低聲補充,「每年開春到麥子灌漿這段日子,都是青黃不接之時。除非人為控制,糧價都會上浮五成乃至一倍。過去糧商秋天低價買,春天高價賣,賺的就是這種黑心錢。而一旦我軍切斷運河,那些大都城內被王公貴族們掌控的糧鋪,首先想到的絕對不會是與蒙元朝廷共渡難關。而是趁機狠狠撈上一大筆,管他天會不會塌下來!」

  「那群大人物啊,可真是一群褲襠裡的蝨子!」羅本用阮籍的一句千古名言,替蘇明哲的話做了最生動註解。天天只顧著埋頭吸血,根本不管外邊風雲變幻,萬一烈火燒到褲襠,這群蝨子定然死無葬身之地。

  「對我淮揚來說,眼下大都城裡邊,卻是蝨子越多越好!」張松搖了搖頭,笑著湊趣。對於蒙元官場的瞭解,恐怕連逯魯曾都未必比他更深。所以,他根本不懷疑蘇明哲的推斷,甚至在內心裡頭,還認為蘇明哲已經對那些王公貴胄們高看了無數眼。

  「此舉終究有傷天和,並且事後傳揚開去,或對主公的名聲有損!」羅本看了他一眼,繼續輕輕搖頭。

  與在座其他人不同,他從參謀職位上「出徒」之後,就任的就是地方官職。平素做得最多的事情,也是安置流民,拯救百姓。做得久了,心腸難免就變得偏軟。一提起糧價飛漲,立刻想起來的場景則是,普通百姓如何活生生變成一具具餓殍。

  「如果曠日持久地打個沒完,我淮安軍的損失必然不小。無辜慘死的百姓,也會更多!」張松也搖了搖頭,低聲批駁,「自古以來,打仗就免不了死人。而越是速戰速決,無辜枉死的,肯定也就越少!」

  「蒙元那邊,有足夠多的牲畜,短期缺糧,對官府和軍隊來說,打擊都非常有限。倒是普通百姓,平素春天時就免不了要野菜榆錢拌著果腹,萬一斷了糧食供應,一個月內就會成群的餓死!」羅本想了想,繼續低聲說道。

  他心裡非常清楚,既然自家主公早就做出了預謀,戰時切斷運河之舉,就勢在必行。所以,他也不願直接勸阻朱重九,那無用之舉,而是變著法地提醒大夥,切斷運河會造成的後果,以期朱重九在做最後決斷時,能考慮得更周全一些,避免太多的百姓無辜枉死。

  這些努力,果然沒有白費,朱重九聽了,立刻輕輕敲了下桌案,低聲表態:「貫中說得極是。單論對饑荒的承受能力,蒙元的官吏和軍隊,都比普通百姓強得多。所以在切斷運河的同時,還得做些其他安排才好,免得我淮安軍即便打贏了,接手的也是一片片白地!」

  「白地倒不至於,只要不是天災,越是在村子裡頭,老百姓尋找吃食的辦法越多。並且種田人自己也知道春天米貴,通常會預先存一些口糧。」蘇明哲笑著接過他的話頭,低聲開解,「這段時間,最難過的,其實是城裡人。平素就很少積攢,萬一米價飛漲,糧鋪爭相囤積居奇。很多人即便有錢,都買不到糧食吃!」

  「的確如此!」黃老歪難得有一次表現機會,迫不及待地接過話頭,「過去像我們這些打鐵的呃,做木匠、瓦匠的,還有賣苦大力的,最怕的就是春天!糧價一漲,忙活一整天,有時都賺不回一頓飽飯來!」

  「有沒有辦法,既能打擊蒙元那邊的有生力量,又能避免大量餓死人?!」朱重九將頭轉向劉基,帶著幾分期盼詢問。

  「這個?」劉伯溫為難地咧了下嘴,然後低聲回應,「最好的辦法,就是速戰速決。每克一城,立刻開倉放糧,同時讓船隊跟上,向當地平價供應糧食!其次……」

  猶豫了片刻,他又低聲補充,「大軍過河之後,主公可以讓軍情、內務兩處的細作散佈消息,說咱們這次只針對蒙元朝廷,不想傷及無辜。凡是自行逃到我軍新收復之地者,皆可以領到活命的口糧。」

  「此計可行?」朱重九眉頭跳了跳,詫異地詢問,「蒙元那邊不會派兵阻攔嗎?」

  「一旦發生糧荒,蒙元官府若是沒本事限制糧鋪漲價,城裡的百姓就成了他們的負累。所以逃走的百姓越多,地方官員所面臨的賑災缺口就越小!而城裡不像鄉村,大夥除了一處宅子,沒有田地拖累。想走,收拾一下隨時可以外出逃難,也不會留戀太多!」

  「那就讓軍情處配合一下,先做個完整的方案出來!」朱重九皺著眉頭想了想,將目光轉向陳基,「三日之內,我要看到具體措施,還有……」

  用手輕輕拍了下桌案,他又快速補充,「不必等大軍渡河,從現在起,淮揚商號自己,先逐步減少對北方的糧食輸送。讓糧價先慢慢漲起來,給老百姓們提個醒,免得到時候他們措手不及!」

  「恐怕蒙元朝廷那邊,也會立刻警覺!」劉伯溫不太贊同朱重九的辦法,搖著頭低聲提醒。

  「他們需要的數額太大,即便警覺,現在開始收購也來不及了。除非他們下定決心去搶!」朱重九又敲了幾下桌案,冷笑著道。

  「就這麼定吧!」看看劉基和羅本依舊有勸諫的意思,搶在二人開口之前,他迅速做出最後決斷,「戶局那邊,負責組織民船,跟在軍隊身後放糧。還是像當初在揚州和淮安時那樣,儘量以工代賑。對實在幹不了活的老幼婦孺,再定量免費供應糧食。」

  此番北伐,最大的困難未必在軍事層面,而是如很能盡快地爭取民心。讓陷入饑荒的百姓再度獲得活下去的希望,無疑,是最好的爭取民心辦法。雖然,當初將百姓推入生死邊緣的,同樣是他朱重九的大手。

  他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心腸變得比原來狠辣了許多,甚至有些不擇手段。但哪怕是給他充足的時間,再跟羅本等他探討上三天三夜,他相信自己依舊會做出同樣的決定。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消滅敵人,不去考慮為此會不會傷及很多無辜。畢竟,淮揚大總管府和淮安軍,才是他所有理想的支柱,沒有了這兩根支柱,他心裡哪怕有再多的慈悲,到頭來結局也是一場空。

  「在減少糧食供應的同時,戶局負責與淮揚商號聯手,加大玻璃、冰翠、珠寶、首飾、成衣、各類面料以及黃金製品的北運,價格在商號認可的情況下,逐步壓低兩到三成。記住,要一步步降,不能瞬間到位,對羊毛和北邊所能提供雜貨的收購價格,也略微向上漲一些。讓那些蒙元的官吏、官商和色目包稅官,在發現糧價開始上漲的同時,發現他們手中的錢更值錢了,並且賺錢也更容易了。這樣,才不會讓他們一下子就跳起來做出激烈反應。而是會更主動配合咱們,把北方攪個天翻地覆。」看著眉頭緊皺的羅本和心有不甘的劉基,朱重九清了清嗓子,繼續補充。聲音不疾不徐,彷彿在很早以前,就做出了相關預案。

  「此外,牛羊、牲畜,雞鴨,咱們可以墊付本金,委託船幫去大量囤積。常幫主他們沒少幫在咱們的忙,有了發財機會,咱們得先照顧自己人。」稍微頓了頓,朱重九繼續運籌帷幄。

  雖然瞭解的也是至鱗片抓,但論起打經濟戰,在座眾人,肯定沒一個比他更在行。說著,說著,他就欣然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剛剛打下淮安那一段日子,什麼事情都可以一言而斷,什麼事情都可以放手施為。而眾人,卻只有聽從的份兒,即便再努力,也很難理解得了其中所包含的奧秘。

  「遵命!」果然,劉基和羅本見朱重九態度堅決,相繼拱手領命。

  「需要提防有人故意攪局!糧價一高,海運就成了划算買賣,張士誠、方國珍和沈家,恐怕都是認錢不認人的主!」內務處主事張松則稍稍猶豫了一下,主動站出來提醒。他最近態度非常積極,無論是不是自己的管轄範圍,只要看到機會,就努力插上一腳。唯恐朱重九和大夥看不到,他這個曾經的降臣,對大總管府已經徹底歸心了一般。

  「讓朱強帶著艦隊去跟他們交涉!這個時候,沒什麼私交可講!凡破壞我軍北伐大業者,便是生死寇仇!!」朱重九眉頭微微一簇,兩眼中精光四射,彷彿一頭蟄伏已久的猛獸,終於開始展露牙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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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先鋒(上)

  淮揚大總管府做出決策後,向來沒有拖延的習慣。哪怕是春節在即,各部門也依舊保持著平時的運轉高速。短短幾天之內,對蒙元進行「經濟戰」的各項方略以及相應的執行工作,已經悄然在黃河以北展開。

  受天氣的影響,此刻黃河還沒有解封。運河各段,大部分也處於冰凍狀態。所以南來北往的商旅,都不能再用船,只能花高價利用騾車或者牛車來運送貨物。偶爾有挽馬拖著冰撬從光滑如鏡的河面上呼嘯而過,則會引得的運河兩岸的一片「嘖嘖」羨慕聲。那是船幫委託淮揚巧匠專門為他們打造的運貨利器,不算挽馬,每一輛價格也都在兩百貫以上。而冰撬上所裝的貨物,「身份」更是金貴,尋常一點兒的針頭線腦兒,根本沒資格放上冰撬,也不可能賺回運輸的成本來!

  「船幫這兩年可真紅火,無論什麼時候,都有忙不完的生意!」一輛由南向北沿著運河東岸行駛的寬廂騾車中,幾張年輕的面孔從碎花格子玻璃窗前回過頭,滿臉羨慕地議論。

  「那當然了,他們手眼通著天呢!水師,還有各大軍團,多少當官兒的都是船幫出來的。說是買賣公平,可很多貨物,咱們這些揚州人都拿不到,卻總能優先提供給他們船幫!」

  「可不是嗎?錢都被船幫賺了,咱們這些土生土長的揚州商號,卻要跟在他們後邊!」

  「也不知道杜掌櫃他們到底要幹什麼,放著紅利最厚的生意自己不賺。大冬天的,卻非要派咱們下來賺那豬崽羊羔身上的三瓜倆棗?!」

  「可不是,這外來的和尚,就是好……」

  「行了,都閉上點兒嘴,沒人把你們當啞巴!」車廂後排正中間位置,斜倚在背靠上的漢源總號新任二掌櫃常富貴,忽然睜開眼睛,低聲呵斥,「該賺什麼錢,做什麼生意,是你們能決定的嗎?按照規矩努力做事便好,別瞎操心!杜掌櫃和東家那邊,自然有他們的道理!」

  「是!常掌櫃!」眾大小夥計們吐了下舌頭,怏怏地回應。

  臨近年關忽然被外派到黃河以北開拓商路,大夥心裡多少都有些不舒坦。雖然總號子的杜掌櫃在出發前已經答應,凡是肯去北方者,薪水比在揚州時加倍,一旦遇到危險回不來,還會給家人一大筆撫卹。可這年月,有誰還缺那點賣命錢啊?只要能寫會算,眼睛和手腳再機靈些的,在淮揚各地的哪家商號眼裡,大夥不是香餑餑?留著小命蹲在家門口賺一輩子安穩錢不是挺好嗎?何必眼瞅著馬上要打起來了,還非要往北方跑?弄得自己像軍漢一樣,每天都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

  「人家船幫,非但在咱們這邊熟人多,在大都城裡結交的也都是達官顯貴。從揚州拿了正身鏡、走盤珠,和冰魄八寶琉璃夜壺之類,也不怕砸在手裡。而咱們瀚源商行,做的都是小門小戶的買賣,最大結識的人物不過是一州知府,怎麼可能跟船幫比?」知道大夥心裡不痛快,常富貴又想了想,放緩了語氣補充。

  「那,那倒是!」

  「常掌櫃不說,咱們差點就忘了!」

  「可不是嘛,蛇鑽窟窿鼠打洞,各有各的道行!」

  眾大小夥計們紛紛點頭,也不管自己到底聽得聽不懂。

  常富貴是他們這一行人的頭目,今後大夥的考績和年終花紅,都在此人手裡捏著。所以大夥既然已經硬著頭皮往北方走了,就沒必要得罪他這個頂頭上司。

  「我知道大夥心裡都不踏實,要打仗了嘛,明眼人誰看不出來啊,淮安軍都把人馬和大炮拉到徐州了,開了春兒之後能消停嗎?」稍微掃視了一下眾人,常富貴又噴著白煙補充。

  車廂裡溫度有點兒低,所以他每一次張嘴,都會有白霧隨著呼吸從嗓子眼處冒出來,在半空中盈盈繞繞。但大夥的心臟,卻很快就被他的話給溫暖了起來,臉上也漸漸出現了幾絲真實的笑容。

  「可仗一打起來,什麼東西不漲價啊?咱們東家不趁著這機會大賺一筆,還等什麼時候去?況且咱們又不是當兵的,需要拎著腦袋去衝鋒。咱們是做正經生意,從北方大戶手裡買豬買牛買羊,然後真金白銀付賬。外邊打得再凶,也傷不到咱們分毫!畢竟時局越亂,真金白銀越是稀缺。陵州當地那些大戶,除非腦袋被驢踢了,才會把咱們和淮安軍往一塊了混!」

  這幾句話,可是說到了眾人的心窩子裡頭,讓大小夥計們紛紛紅著臉訕笑,「嘿嘿,嘿嘿!常哥,您就是看得透徹!這下我可踏實多了!」

  「要不怎麼常哥都當上掌櫃了,咱們還在下面跑腿呢?光這份見識,就甩了咱們不知道多少裡地去了!」

  「嘿嘿,嘿嘿,也倒是,咱們瀚源商行雖然不做那些紅貨,但這柴米油鹽的日常雜貨,哪家比咱們做得更精?!」

  「不是我看得透徹,是東家和杜掌櫃他們眼光准!」常富貴笑了笑,非常謙虛地擺手,「眼下這當口,別人都爭搶著去江南開分號,唯獨咱們瀚源和少數三兩家,才把目光盯住了北方。南邊風險是小,可架不住開舖子容易,誰都能插一腳啊。大夥競相壓價抬價,那利錢,能高得了嗎?倒是北方,誰也不敢來開分號時,咱們搶先了一步,等別人明白過味道來,咱們已經在陵州紮下了根,跟地方上的那些座商稱兄道弟了。他們怎麼可能趕得上咱們?!而有開疆拓土之功握在手裡,瀚源商行日後東家再需要用人之時,怎麼可能忘了咱們?」

  「就是啊。吃屎他們都吃不上熱乎的!」

  「嘿,聽常哥一說,咱們還真該來。」

  「那是,咱們也多歷練歷練,過兩年商號再往北方走,說不定咱們也能跟常哥一樣,外出獨當一面!」

  眾人聽得心頭火熱,一個個搖頭晃腦。整個旅途,也立刻不再顯得煩躁。幾乎每個人眼睛裡,都閃爍著期冀的光芒。

  「對不住了兄弟們!」看到大夥滿臉憧憬的模樣,常富貴在心裡悄然道歉。此行不是沒有任何風險,而是兩腳都踏在刀山上,稍有差池,就會萬劫不復。但是,他卻必須冒這個險。因為這涉及到大總管府的聲譽,以及北方上百萬條人命。所以,如能戰事早點兒結束,哪怕犧牲再大,也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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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先鋒 中

  年關頭上,逆著寒風北去的商隊不止一家。年關頭上,混在商隊當中深入虎穴的華夏復興社員,也不止是常富貴一個。

  他們都很年輕,其中絕大多數人都能寫會算,即便不冒任何風險,這輩子也能過得相當富足。但是,至少在這一刻,他沒去卻誰也沒計算過自己的個人生死榮辱。他們像種子一樣灑了下去,濟州、高唐、清州、大都,甚至遠到開平、應昌。他們默默地在各地紮下了根,默默地發芽,成長,直到有一天,用生命綻放出鮮豔的花朵。

  據華夏復興社後來統計,在北伐前後以及後來的穩定地方期間,高達一千一百多名復興社成員,死在了蒙元軍隊和士紳豪強之手。而整個復興社在北伐初期,也不過才三千成員。

  巨大的犧牲,同時也意味著巨大的收穫。

  只是在臘月底到正月初十前這短短十幾天內,黃河以北城市裡的米價就火箭般向上漲了三成。與以往過年期間米麵價格自然波動不同,這次波動,居然一跳上去就沒有任何回落的姿態。正月初十剛開集,各家糧店的水牌上數字,就令前來買米的人嚇了一哆嗦。糙米從臘月底的兩百二十文淮錢,直接竄到了三百文。而一石白麵的價格居然高達五百。這還是標準的華夏通寶折價,如果用至元銅錢的話,則還要翻上一倍。

  「孫掌櫃,你們也忒黑心的吧。大正月就敢這麼漲價,就不怕被灶王爺看到了,遭了天譴?!」當即,就有百姓罵了起來,聲音裡帶著無法掩飾的悲憤。

  逢年過節商家都會多賺一筆,這是常識,大夥也都能容忍。但年都過去了,依舊守著高價不下,就是故意坑人了。要知道,去年差不多整整一年時間,米價都是在一百五十文淮錢一石上下徘徊,很多城裡人都習慣了,甚至連入秋時都沒想著將明年的口糧囤積出來。而米鋪等到年關過去了,還繼續將米價直接提高一倍,就等同於在從大夥口袋裡搶錢。誰的錢都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兒才賺回來的,怎經得住這種昧良心搶法?

  「是啊,孫掌櫃。這去年雪下得那麼足,怎麼也不像要鬧饑荒的模樣?您老大過年的就整出這事兒,圖個啥呢?!」

  「孫掌櫃,年底兩百二,我們也認了。畢竟是年底了,您和夥計們也都辛苦。可這年都過完了,您老總得行行好,讓我們也吃頓飽飯吧?!」

  周圍的其他百姓,也紛紛開口。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諭孫掌櫃不要做卡人脖子的缺德事兒!

  誰料孫掌櫃非但不聽勸,反而立刻拍著大腿叫起屈來。「哎呀,我說老少爺們,各位高鄰,你們都說我缺德,我就願意被人戳脊樑骨嗎?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老鄰居了,我沒事兒幹坑你們做什麼?實在是,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啊。整個一個冬天,南邊兒就沒有多少米糧過來。這開了春兒,據說淮賊還要北上。這仗一打起來,誰知道何年何月才恢復太平呢。我店裡的米糧就這麼多,賣一斗就少一斗,怎敢一下子就賤賣掉?!」

  「打仗,真的要打了嗎?」

  「是啊,他孫叔,您老消息靈通,真的要打嗎?」

  「哎呀,這可慘了!孫老爺,您怎麼不早點兒跟大夥知會一聲!」

  眾人聞聽,立刻顧不上再指責孫掌櫃缺德,個個煞白著臉刨根究柢。

  「我也是才知道啊,各位老少爺們!」孫掌櫃則苦著臉,衝著大夥連連拱手,「要是我早知道信兒,還不趕緊勸說東家囤上幾萬石糧食。甭說賣,就是擱在倉庫裡看著心裡頭也踏實啊!可我跟大夥一樣,都是小老百姓。平時做個小買賣養家餬口而已,真正遇到什麼大事情,誰會告訴我啊!」

  「唉!」

  「唉!真倒霉!」

  「可不是麼?這才過了幾天消停日子?!」

  ……

  嘆氣聲,此起彼伏。改朝也好,換代也罷,那都是英雄豪傑們的事情。小老百姓能阻擋得了誰?誰又在乎過他們被戰爭逼得家破人亡?

  嘆罷之後,大夥互相看了看,紛紛掏出口袋裡能動用的最大數字,從孫掌櫃和夥計手裡買米。如果真的要打起來的話,米價肯定還會繼續漲。今天多買一些,日後就能少花幾百個銅錢。雖然只是幾百文、幾十斗、三兩石的差別,往往意味著能挺過這場戰亂,還是生生餓死!

  也有人兀自不甘心,一邊看著夥計們往自己的糧食口袋裡裝米,一邊試探著詢問:「孫叔,孫老爺,不是說淮揚人以商治國,貪圖紅利嗎?前幾次打仗,他們都沒卡住運河。這次」

  「問題是,這次和以往不一樣啊。以往朝廷多少還能跟佔到上風,他們只想著自保,所不敢把任何事情做絕。可這次,朝廷……,唉,不說了!說多了都是禍!」孫掌櫃警覺地四下看了看,再度閉上了嘴巴。

  朝廷不行了,這是明眼人誰都能看出來的事情。雖然去年秋天那場動蕩對民間影響不大,可老百姓都知道,家和才能萬事興。當爹的和當兒子的都動了刀子了,這家,豈有不敗之理?

  「關鍵是,即便淮安軍不卡住運河,咱們也不敢再從河上做買賣啊!」有些話,孫掌櫃不敢說,前來買米的客人裡頭,卻有膽大包天的,開口就指明了一個事實。「你想想,皇上連自己老婆孩子都管不住,能管得住底下的那些驕兵悍將嗎?你從南方運米過來,是想趁機賺一筆大錢,是在佛祖那裡積了大德。可當官的一看,哎呀,這麼多米,正好我這兒缺軍糧呢。心善的把刀子一亮,讓你放下糧船走人。碰上那心黑的,找個罪名朝你頭上一安,連人帶船一起帶走。你還指望著老婆孩子去大都告御狀,讓皇上出面替你主持公道嗎?唉——!」

  「唉——!」眾人聞聽,再度齊聲嘆氣。蒙元官兵是什麼德行,大夥心裡都清清楚楚。每次他們從運河上通過,兩岸就像過了蝗蟲一般乾淨。而過後地方官府也好,大都城裡的皇上也罷,誰也不會出頭替苦主把損失討回來。這次淮安軍北犯,官兵少不得又要沿著運河往上頂。那運糧食的船隊遇到了官兵,豈不是肉包子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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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先鋒 下

  指望大元官兵不搶糧食,那無異於指望狼不吃羊。指望地方官府敢替治下百姓主持公道,那也無異於指望地獄裡的惡鬼都變成佛陀羅漢。

  在大元朝生活的久了,小老百姓早就知道對朝廷和地方官府不該報任何希望。所以憤懣歸憤懣,嘆過之後,又把口袋裡最後幾個通寶翻出來,變成了糙米穀物和高粱。

  別的錢都可以省省,唯獨飯不能不吃。能趁著糧價還沒完全飛起來之前多買一些,將來全家老小就多了一份熬過這場戰亂的希望。

  不一會兒功夫,糧鋪前台的七八個櫃子,就空下去了一大半兒。孫掌櫃一看,趕緊打發夥計到後院的倉房裡抬新貨,同時開始用眼角的餘光朝排隊的百姓身上瞄。只待這波買糧的客人走光了,就立刻去更換門前水牌,將五穀雜糧的價格繼續推高。這個節骨眼兒上,可是手軟不得。如果自家的糧食賣得比城裡其他同行低了,得罪了人不說,還會將全城的窮漢們都給吸引過來。待到庫存的糧食被搶購一空,而城中的糧價又翻了數倍。東家算一算可能發生的損失,他這個掌櫃也就該捲鋪蓋走人了。

  正急得火燒火燎間,耳畔突然又傳來先前那個大膽客人的聲音,「掌櫃的,麻煩您按這個價格,給我裝五十石上等白米,五十石精麵,還有五十石小米。等會兒我讓夥計套了馬車來拉。這是淮揚的銀元,算是訂金。您數數夠不夠,不夠我等會兒讓夥計取糧的時候一塊兒給您補上!」

  說著話,「當啷!」一聲,將一個裝滿了華夏銀元的絲綢袋子,丟在了櫃檯上。

  「轟隆!」孫掌櫃只覺得腦袋裡邊一陣霹靂滾過,震得他兩腳發軟,兩眼金星亂冒。真是怕什麼偏偏來什麼,他怕自己店裡的糧價賣低了,被別人搶購走了囤積。偏偏就來了個同行冤家。

  一百五十石糧食,算一算小兩萬斤。就是五十條打鐵的壯漢敞開了肚皮吃,也足夠吃上大半年的。對方上來就要買兩萬斤糧食,還丟下市面上最受追捧的淮揚銀元為訂,不明擺著要將他朝死裡頭逼,根本不給他反悔的機會嗎?

  好在這世界上向來不缺「明白」人,沒等孫掌櫃決定是咬著牙死撐到底,還是立刻向對方服軟討饒,付出一筆賠償,請求被放過一馬。櫃檯前,已經有人扯開嗓子抗議了起來。「唉,我說常掌櫃,你這就過了吧!雖然說你們瀚源商行不缺錢,可也不能一下子把所有米麵全給買走,讓我們大夥喝西北風去?」

  「可不是嗎,常老哥。您這是幹什麼啊?您一下子把存糧全買走了,不是誠心想讓我們大夥餓肚子嗎?」

  「常掌櫃,您財大氣粗,去別處吧!我們這些小門小戶,真的跟您招架不起!」

  ……

  其他排在後面還沒買到糧食的街坊鄰居,也紛紛開口。指責姓常的趁火打劫,存心讓大家活活餓死。

  孫掌櫃聞聽,原本慌亂心神好歹安定了幾分。抬起頭,開始仔細觀看是誰存心跟自己過不去。落入他眼簾的,是一名白淨面孔,肩寬闊背的南方漢子。眉毛很粗,嘴角始終帶著笑,彷彿壓根兒沒意識到他已經犯了眾怒一般。

  「我當誰這麼大膽子呢?原來是個外鄉來的愣頭青!」孫掌櫃見狀,心神愈發安定。作為商場上的老江湖,對方的身份,他先前就多少有些瞭解。是一家南方商號在陵州城內分號的掌櫃,主要做的是皮貨和醃肉生意,出手很是豪氣,跟官府和地方幾個望族走動也算勤快。但絕不是做糧食生意的同行,所以這次買米買得多一些,也應該不是故意前來找麻煩。

  想到這兒,他笑呵呵地衝對方拱手,「哎呀!恕老朽眼拙,先前居然沒把常掌櫃給認出來!要早知道是常掌櫃您,老朽肯定讓夥計把您帶進西廂奉茶了,哪敢讓您在這裡排隊啊!失敬,失敬,小老兒這廂先賠禮了!」

  既不說買,也不立刻拒絕。先拿話將對方圈住,提醒他不要跟普通老百姓一起排隊搶購。然後再想辦法到廂房私下溝通,看看對方來意到底是什麼,再決定如何應付。

  他是頭成了精的老狐狸,瀚源分號的常富貴,顯然也不是個生瓜。將身體輕輕側開半尺,就讓孫掌櫃的長揖行在了空處。然後又以同樣的長揖及地而還,同時高聲說道:「折殺了,折殺了,您老這麼大的歲數,這麼大的威望。晚輩怎麼敢受您的禮?!剛才實在是看著您老太忙,不想給您老添麻煩,所以就跟著大夥一起排了隊。反正貴號生意做得這麼大,即便晚輩排在最後,貴號也不至於坐地起價。您老說是不是?」

  這話,可是綿裡藏著針。令孫掌櫃剛剛放鬆一點兒的心神,立刻就又如弓弦半繃得緊緊。就在兩分鐘之前,他的確打的是等這波人流一斷,就立刻塗改水牌,坐地起價的主意。而兩萬斤的訂單擺在了櫃檯上,他即便現在就改,又能挽回多少損失?!零散客人再來上幾波,難道還能買走比兩萬更多了去?

  「各位鄉親,剛才常某著急了些,沒考慮到各位還在等米下鍋,常某這廂賠禮了!」一針戳破了孫掌櫃的歪心思,常富貴繼續衝著周圍的客人拱手,「這樣,常某排在大夥最後,等大夥都買完了,常某再買。反正孫掌櫃這裡囤貨充足,不至於因為賣給了諸位,就短了常某的!」

  話音落下,先前還怒氣衝衝的街坊鄰居們,立刻都漲紅了臉。做生意講究你情我願,人家常掌櫃有錢,孫掌櫃手裡有貨,本來就不關大夥的事情。大夥先前是擔心鋪子裡的米糧被買空了,短缺了自家那份,所以才口不擇言。而常掌櫃非但不跟大夥爭競,還主動把前排位置讓出來,大夥還有什麼理由繼續糾纏不清?

  當即,便有人帶頭說道:「沒事,沒事兒。我們也是見識短,第一次看到如此大的手筆,所以才被嚇了一跳。您先,還是您先,我們幾個等等就是!」

  「是啊,常掌櫃,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您買吧,我們繼續等等。真的讓您把這裡包了圓,我們就去下一家。反正也就是兩條街的路程!!」

  「不客氣,不客氣。常掌櫃,您先請!」

  「……」

  眾人在這裡你謙我讓,可把孫掌櫃心裡給急開了鍋。立刻關門停業,肯定就砸了自家招牌。而按照現在水牌上的價格出貨兩萬餘斤,則跟自己頭上的東家沒法交代。翻來覆去琢磨了好半晌,咬了咬牙,笑著說道:「有貨,有貨,開糧店的不怕大肚子漢,各位鄉鄰只要不是買了去轉手,我今天就敞開了賣!但是……」

  猛地把笑容一收,他迅速把目光轉向常富貴,盯著對方的眼睛問道:「小老兒就是有點兒不明白?常掌櫃你不是從南邊來的嗎?怎麼還會擔心沒糧食吃。按理兒,打起仗來,您帶著夥計拔腿就走便是,何必非要蹲在這裡跟大夥一道等死呢?」

  「唉,您老有所不知!」明明聽出對方話裡藏著一把刀,常富貴卻非常坦誠地嘆氣,「我和夥計們是奉東家之命前來開分號的,個個身不由己啊!甭說打仗,即便天上下了刀子,我們也必須釘在這裡。否則,白拿了東家的工錢跑路,即便過後東家不讓我們退賠,至少常某這輩子,也沒人敢再用了!」

  「唉!」有人低低的以嘆息聲回應。

  這年頭,生意場上,特別講究一個「信」字。掌櫃跟了一個東家,往往就是一輩子。哪怕中途分道揚鑣,通常也是好聚好散,彼此不能毀了對方的聲譽。而一旦掌櫃的辜負了東家的信任,則損失的不止是金錢。傳揚出去,任何行業都輕易不敢再僱傭此人,下半輩子徹底與生意場無緣!

  「而還有一點,我們這些外鄉人還不如大夥!」先用三言兩語讓孫掌櫃的挑撥離間落了空,常富貴拱了拱手,繼續補充,「真的到了打起來的那一天,大夥還能帶著老婆孩子到鄉下投奔親戚。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只要地裡頭能挖到野菜,山上能打到兔子,就不至於把人活活餓死。我我們這些外鄉人呢,能往哪裡躲。到鄉下?鄉下的父老們自己還吃不飽飯呢,憑啥收留我們外來戶?所以啊,聽到要打仗,我比你們都著急。十幾個從南邊帶來的夥計,還有二十好幾個剛剛招來的當地人,哪個不是正能吃的時候。我這個當掌櫃的,能自己吃乾飯,給他們喝稀粥嗎?」

  「這倒也是!」眾人聞聽,繼續頻頻點頭。心中卻暗中決定,一旦到了城裡米價無法忍受的那一天,就趕緊帶著老婆孩子去鄉下投靠親友。雖然親友的臉色肯定不會好看,但念在血濃於水的份上,一起吃野草,抓田雞,也不至於讓全家老少活活餓死。

  「還有!」常富貴迅速向四下看了看,滿臉神祕的補充,「我們不能跑,是因為不能辜負東家。可你們大夥卻沒這問題。我們東家遠在揚州,我這邊挨不挨餓,他根本感覺不到。而你們大夥的東家,可都在城裡。真的到了缺糧那一天,他肯定也早就把鋪子關了跑反去了。而你們大夥,屆時只要帶上十來天的乾糧,一直往南……」

  又朝外邊看了看,他將聲音壓得更低:「朱屠戶就這點兒好,自己有口飯吃,就不會看著百姓挨餓。張明鑑火燒揚州時,他把軍糧拿出來接濟百姓。脫脫水淹睢徐時,他又一次拿出了軍糧。所以,大夥只要跑到淮安軍的地盤上,無論是哪,我保證,淮安軍上下,沒人敢眼睜睜地看著大夥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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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春歸(上)

  「糧價高起來不用慌,先把老婆孩子送鄉下去,一則能躲躲兵災,二來鄉下吃食多,隨便捋把榆樹錢也能對付飽肚子!」

  「實在沒辦法了,就趕緊往南跑。朱佛子是菩薩心腸,當年救過揚州百姓,後來又救了睢陽和徐州的災民,只要大夥到了淮安軍的地頭上,他就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大夥餓死!」

  立春後,有兩條流言在運河兩岸不脛而走。

  第一條,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常識。只要不是天災,開春後鄉野間找一口吃食肯定比城裡頭容易。簍蒿,蘆芽,薺菜,竹筍都是不錯的時鮮,能頂一半兒飯吃。而著急的時候,榆錢、樹皮、松針、柳葉,都可以用來果腹。反正只要熬到地裡的夏糧成熟就能有喘息之機,不至於活活餓死!

  第二條,則有以往的事實為證。朱屠戶的口碑雖然在讀書人和士大夫嘴裡不怎麼樣,可他當年義救揚州百萬黎庶,又收留了睢徐近兩百萬災民的壯舉,天底下卻有目共睹。蒙元官府和忠於大元的讀書人們即便換著法子想掩蓋,也掩蓋不了。

  於是乎,黃河以北,臨近運河的一些城市,開春後就出現了一股極其怪異的景象。大批大批的市井小民,帶著老婆孩子,偷偷地沿著尚未解凍的河道向南移動。開始還是零星幾波,手裡好歹還拿著官方開具,或者自己偽造的路引,以應付沿途哨卡的檢查。轉眼間就徹底失了控,很多膽大包天的傢伙,非但不肯拿出路引或者銅錢打點官差,稍有不如意,就暴起沖關,將試圖在鷺鷥腿上劈精肉的差役和幫閒們打得頭破血流。

  「這,這糧價不才漲了,漲了兩倍多一點兒嗎?」本以為可以休完整個正月的地方官員們氣急敗壞,大罵治下的刁民無賴。除了去年之外,平素哪年春天糧價不翻倍?如果春天時糧價總是跟秋收時一樣,那些糧鋪東家賺誰的錢去?

  然而常識是這個常識,當官的卻沒法解釋給治下百姓聽。在那些「刁頑之徒」眼睛裡頭,大元朝的官府信譽是反的,官府不解釋,他們亂上一陣子也許還會自己恢復安定。官府一出面解釋,往往就是越描越黑,原本沒有打算逃難的百姓,都會立刻捲鋪蓋走人了!

  可聽之任之,繼續任由治下百姓南逃,也肯定不是辦法。那些靠近黃河的城市還好辦,反正淮安軍馬上就要打過來的,地方官員們到時候將府庫一封,捧著金印和戶口冊子投降便是。大都城的那個皇上,肯定也沒精力追究他們最後一刻是否怠工。而陵州、南皮、滄州、清州這些地方就不成了。這些地方距離大都城比距離黃河還近,朝廷的兵馬到時候肯定要沿著運河往前頂。萬一到了地頭上,需要就地徵集百姓服役,結果領兵的主帥一看城裡的百姓已經逃散殆盡。揮出的第一刀,恐怕就砍在地方官員的腦袋上了。

  「來人,給我下發告示。從即日起,各家糧鋪的米麵價格不准再往上漲。有頂風漲價,或者囤積居奇者,皆以通淮罪論處!」官老爺們兒發現自己的腦袋收到威脅的時候,做事的顧忌就立刻少了許多,第一記狠招,就用在了平素來往頗為頻繁的豪商身上。

  能開得起糧鋪的,肯定不是普通人。平素他們怎麼大斗入,小斗出,怎麼短斤少兩,以次充好,只要沒禍害到官老爺頭上,地方官員們唸著他們四季孝敬不斷的情分,就會對他們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要緊時刻,你還光顧著自己發財,卻不管官老爺的死活,那就別怪官老爺們手段狠了。大不了,大夥互相拉著一起去死,誰也別指望自己站在別人屍體旁數金子!

  「來人,明日起,各班衙役、差員帶著門下弟子巡視地方,凡家裡沒人,而坊長裡正不能替其擔保者,宅院與家產一律查封。除非戶主在十日內,自己主動上衙門來解釋清楚。否則,最多半個月後,就抄沒充公!」

  第二記狠招,則砍向了當地那些正在搖擺不定的普通人。你不是想跑路嗎,沒關係,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官府正愁沒錢應付朝廷的大軍呢,剛好賣了你的家產去頂賬。你要是沒窮到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就冷靜下來自己思量思量,自己聽了幾句流言就把家產盡數丟光,到底值不值得!

  「來人,給張老爺,王老爺,李老爺、孫老爺,還有包老爺、色目馬老爺發請帖。就說本官最近見園子裡的梅花欲開,想請他們到衙門來一道喝酒賞梅!」第三記狠招,看起來就文雅了許多,針對性也更為清楚。

  能跟地方大員平輩論交的,不是一等一的大戶,就是家裡有人正在,或者曾經為官。這些人不好得罪得太狠了,所以,將他們請到衙門裡頭仔細溝通一下,是必須的過程。無論平抑糧價,還是將那些躲到鄉下的膽小鬼逼回城,也都離不開他們的點頭與支持。而淮安軍萬一兵臨城下,地方上是守還是降,更需要跟他們提前打個商量

  一番雞飛狗跳的折騰,到了正月底,這股突如其來的「逃荒」潮,總算得到了遏制。但是糧價,卻沒如地方官員所願,被牢牢地凍結在一個不至於餓死人的平衡點上。在開集後短短二十餘日內,竟然每天都在衝擊新的高度,轉眼就從平素的兩到三倍,跳到了十倍以上。並且還翻著觔斗,繼續朝更高的雲端攀升。

  那些地方上的豪商和士紳們當面答應的都不錯,過後,卻非但沒有拿出和官府一道對付老百姓的力氣來對付糧價,反而想盡一切辦法搶購或者惜售,人為地製造恐慌。哪怕有官員狠下心來,在自己治下抓了幾個不開眼且根子不夠硬的傢伙砍腦袋。過後,糧價依舊是漲起來沒商量。

  根子硬到連官府也輕易不敢下手的人家,在每路每州都不算多,兩、三戶而已。可這兩三戶人家所製造的口子,卻足以令地方官員最後的努力,付之東流。在他們瘋狂的逐利行為下,非但糧價在飆升,布匹、綢緞、瓷器、牲口、木器,也都開始跟風而起。甚至連鄉下隨便就可以挖到的薺菜,只要進了城,身價也扶搖直上。對此,賣菜的商販也自有一番說辭,忙碌上一整天,好歹也得自己換回兩個乾饅頭來果腹。否則,明天早晨餓得頭暈眼花,哪還有力氣再挑著擔子出城?

  「淮安軍早點兒打過來就好了,只要淮安軍一到,那些囤積糧食不讓大夥吃飽飯的狗大戶,誰都跑不了!」因為捨不得家產,被官府硬生生綁在了城裡的百姓,很快就找到了罪魁禍首。私底下,悄悄地抱怨。

  「官老爺是存心想把大夥給餓死在城裡。大夥偏不如他的願,先挖野菜吃糠對付今天,等淮安軍一到,大夥立刻想辦法獻城!」有一些膽子大的,則想出了最簡單的解決辦法,打仗時沒飯吃,讓仗早點兒結束便是。只要有一方能贏,不管是哪一方,大夥自然就得到了解脫。

  當一座城市裡大部分人都吃不飽飯時,整座城市就變成了一個隨時都可能爆發的火山,無論當地駐紮著多少官兵,無論城牆上掛著多少顆血淋淋的腦袋。

  「打開大門迎吳王,吳王來了就放糧!」

  「北風盡,南風歸,看朱成碧非心亂,五德相生復相剋!」

  「火生土,土生金,金光散盡火重來,寒意退去春始歸!」

  如果說老百姓的抱怨,只是停留於發洩層面,對大元朝的地方官府構不成實際威脅。暗中傳播的民謠,則徑直開始對士大夫們誅心了。

  儘管朱重九自己,對鬼神命理嗤之以鼻,儘管從剛剛建立那一刻開始,淮揚大總管府就公然否定了五德輪迴之說。但黃河以北,卻不歸他的管轄,黃河以北的絕大多數讀書人,卻依舊對五德之說深信不疑。

  按照王莽篡漢後的官方修訂的說法,五德相生,是以虞為土德,生金德夏,金德夏,又生水德商。以此類推,火德宋之後,自然該是土德金,然後便輪到了金德的大元。

  但官方歸官方,民間卻一直流傳有,五德不但會相生,而且會相剋的公論。朱屠戶以殺戮為修行,殺了一萬口豬,才重開了靈智。隨後又更改火藥配方,製造火炮火銃。因此,他江山必然為火德。按照五行相剋的論斷,金德的大元,注定要被火德的大吳所融煉。攜北方寒氣而來的蒙古騎兵,也注定要敗在戴著南方春暖而歸的淮安軍之手。

  與對待老百姓的抱怨不同,無論官員還是地方士紳,聽了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民謠後,都開始惶惶不可終日。

  這東西太邪門兒了。從商周交替,一直到隋唐易鼎,周宋相繼,華夏歷史上,幾乎每一次朝代更迭,都有相應的民謠搶先給出暗示。昔日一句「桃李子,皇后下揚州」,導致隋煬帝楊廣用瘋狂的手段誅殺一切可疑的李姓將軍。最終,卻仍然免不了楊家江山被太原李氏所取代。如今,民謠裡頭都指明的朱屠戶這個火德,要取代金德的大元了。作為凡夫俗子,還敢逆天而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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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春歸(下)

  「還好,他們沒說吳王來了不納糧!」朱重九將軍情處從北方發來的密報翻了翻,有些鬱悶地丟在了桌案上。

  因為今年凌汛來得稍晚了些,以及其他一些內部原因,淮安軍主力至今還沒渡河。只是派出小股部隊,在北岸建立了幾個前哨。從敵軍的抵抗激烈程度以及手頭所掌握的情報來分析,妥歡帖木兒明顯沒準備把主戰場放在黃河岸邊。淮安軍接下來的渡河工作,基本不會受到太多干擾。二月中旬將主力推進到濟州一線的目標,也不會出現什麼懸念。更讓人興奮莫名的是,原本預料中會給淮安軍製造麻煩的北地士紳豪強,居然紛紛開始轉變態度。很多人家冒著被蒙元官府抄家滅族的風險,不斷派遣嫡系子侄趕赴徐州投效。彷彿先前出錢出人支持察罕貼木兒與李思齊的傢伙,跟他們半點兒瓜葛也沒有一般。

  套用朱大鵬那個時空一句流行的話說,眼前形勢一片大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好到出乎意料。但一片大好的形勢下,卻有些細枝末節方面的東西,讓朱重九感到很是無語。彷彿吃一道國宴級大餐的時候,卻忽然發現了裡邊藏著一碟子油炸臭豆腐般。

  「其實加上一條吳王來了不納糧也沒錯!」對於軍情處在北方隱蔽戰線的動作,劉伯溫的評價與朱重九大相逕庭。「反正新光復之地,今明兩年的糧賦肯定徵收不上來。而主公今後的國庫所需,亦不會仰仗於地方上那些糧賦!所以,不如主公幹脆主動做過順水人情!」

  「可畢竟早晚還是要收!並且,你知道我擔憂的不止是這個!」朱重九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

  很顯然,劉伯溫在故意打岔,不想讓自己在這些小事上面分心。畢竟,到現在為止,有關北伐的一切事項,都在按照總參謀部的預定計畫在進行,不疾不徐,有條不紊。完美得幾乎像一座剛剛出場的座鐘,每一聲嘀嗒都毫釐不差。只是,裡邊鋼鐵的冰冷氣息多了些,缺乏了一些生命的味道。

  可是,朱重九有時候卻無法不分心。雖然,他現在的想法,與周圍的同伴格格不入。除了已經亡故多年的芝麻李,這個世界上,沒有第二個人理解「吳王來了不納糧」這一典故。而他現在,卻依稀看到自己在慢慢朝當年的李闖王靠攏。

  依靠百姓們對大明朝廷的不滿和對輕賦薄稅的期待,迅速將舊有秩序砸個稀巴爛。然而從造反者轉為執政者之後,卻發現很多原來需要對手擔當的責任,都一併轉嫁到了自己頭上。而自己麾下,卻只有七八萬可戰之兵,兩三百萬可用之財。先前許下的許多美好承諾,全都迅速變成了夢幻泡影。先前明明答應好了的不納糧,回頭卻發現,不讓百姓納糧的話,闖王自己都得活活餓死!

  「是北方的糧價,還是四處傳唱的童謠?!主公多慮了!」如果劉伯溫能猜到朱重九的心中的想法,一定會大聲喊冤。事實上,他根本沒太留意朱重九最近幾天的情緒變化。之所以出言開解對方,只是盡一個臣子的本份。「糧價雖然漲幅遠遠超過總參謀部的預估,但只要地裡長出野菜來,就餓不死多少人,況且主公事先已經盡力在疏導百姓逃荒,把他們強行留在城裡的人不是您。至於那些童謠,自古以來領兵作戰,手段就無所不用其極……」

  「是啊,責任不在我!餓死多少,賬也該記在蒙元那邊!」朱重九又看了劉伯溫一眼,臉色變得愈發落寞。這就是穿越者的痛苦之處,哪怕是走得最近的人,都很難理解他的想法。畢竟,雙方的思想隔著數百年的進化里程。而被動地輸了遊牧民族七十餘年的「狼血」,這個時空的華夏俊傑,心腸遠比宋朝時前輩們冷酷無情。

  「只是,我聽說過一句話!」沒等劉伯溫繼續開解,他又苦笑著補充,「哪怕最終目標再高尚光明,也不該用邪惡的手段去追求。因為目的是樹,手段是種子,邪惡的種子如何能夠長成正義之樹?!」

  這句話,跟時下人的思維相距更為遙遠。令劉基先發了好半晌愣,才捋著鬍鬚,搖頭回應。「此語,恐怕是隱世先師所云吧!為何微臣在先師所授主公之書中沒見到過?請恕臣直言,此語乍聽起來的確震耳發聵。然先師此語,恐怕說得是盛世當中如何立身,而不是亂世當中,如何開闢太平。」

  隱世先師,是大總管府眾人對朱重九編纂出來的授業恩師的尊稱。特別是在劉基、羅本等文臣眼裡,能以一把殺豬刀坐擁淮揚的自家主公,絕不是什麼目不識丁的莽漢。而是像秦末時張良一樣,受過某個來歷不明的隱士大賢教導,被其推崇有加的入世弟子。至於朱重九憑藉自家記憶陸續編纂而出,又委託了祿雙兒謄抄的幾本放在另一個時空只能算普通高中或者野雞大學教材水平的書籍,如《算學》、《物理》、《基礎經濟學》等,則被接觸過的人自動腦補為朱重九的師門絕學,地位等同於《太公兵法》和《黃石公三略》。(注1)

  朱重九實在解釋不清楚兩個靈魂融合以及兩個時空交匯的玄妙,所以對劉基等人的腦補,也是一笑默認。這樣做的好處是,他在身邊人眼裡,終於不再是彌勒佛轉生。但同時也引來了一個巨大不良後果,那就是,當讀完了他貢獻出來的所有師門絕學之後,劉基等人便不再迷信書上的每一句話,而是開始嘗試著論證或者質疑。

  「傳聞昔日太公尚曾經說過,寧在直中取,勿於曲中求。」與劉基一樣,羅本也覺得朱重九眼下突然留露出來的心態,有些不合時宜。「但太公尚之言,乃是教文王如何治國,卻不是如何爭天下。自古兵家都主張,內外有所不同!」

  「是啊,主公自己也曾經說過,只要能讓我淮揚子弟少一些犧牲,北伐時不在乎用一些非常手段!」唯恐朱重九在關鍵時刻犯了婦人之仁,軍情處主事陳基也趕緊跟在羅本身後幫腔,剛剛留起來的三縷小鬍子,看上去飄然絕塵。

  政務院主事蘇明哲雖然沒有幫腔,但手裡忽然變戲法般拿出來的,卻是一摞厚厚的賬冊。不用仔細看,朱重九光是憑著表面的顏色和標記,就知道這是為了給淮安軍北伐創造便利,大總管府在最近幾個月的投入明細。

  那是一筆非常龐大的數字,幾乎抵得上大總管府一整年的稅收。好在除了稅收之外,大總管府還握著這兩年從淮揚商號拿到的分紅,並且又剛剛抄了蒲壽庚的家。否則,照這種花法,沒等打到大都城下,淮安軍自己就得先斷了糧餉。

  無論是有聲的駁斥,還是無聲的提醒,在座眾人,表達的都是同樣的內容。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了保證北伐的成功,任何手段只要有效,都可以使用。而道義和慈悲,只能適用與自己人,不能給予敵方的軍隊和百姓。

  所謂自己人,便是淮揚大總管府,淮揚商號,淮安軍以及剛剛暫露崢嶸的華夏復興社。最多,最多擴充到大總管府目前治下的所有百姓,而北方淪陷之地的黎庶,肯定不應該計算在內。

  「幾位誤會了!朱某不是突然濫發慈悲,也不是指責軍情處最近一段時間所作所為過於陰險!」對著大總管府內部的逆耳忠言,一般情況下,朱重九都能做到從諫如流。但是這一刻,他卻例外的選擇了固執己見,「我只是覺得,如果在能做得光明正大的時候,儘量不用這些出格手段。童謠這東西,編起來容易,傳播得也足夠快。但一不小心,恐怕就會其他人利用,反而害到自身。至於眼下北方人為製造起來的饑荒,雖然責任不在咱們,最初卻毫無疑問因為咱們而起。所以,朱某不能再等了」

  稍稍停頓了一下,他的目光迅速從眾人臉上掃過,看到的多是猶豫、困惑、鬱悶和失望,「所以,朱某決定咱們不再等了。德濟,傳我的將令!」

  「在!」總參謀部典軍參謀,胡大海的養子胡德濟上前一步,滿臉激動。

  「從水路給王宣將軍和馮長史傳令,著第六軍團,在接到命令後,立即向益都路的元軍發起進攻。兩個月之內,必須拿下濟南,威逼東昌。並且收攏各地受災民眾,就地進行賑濟。所需糧草,直接由揚州留後府調補。」

  「是!」胡德濟又大聲答應了一聲,抓起特製的鋼尖筆,開始手寫軍令。

  「工局主事黃正,戶局主事於常林,你們兩個人,明天早晨起,負責組織民壯和工匠,架設黃河上的浮橋。開銷可以從寬,但橋必須造得足夠結實,至少要扛得住一般規模下的凌汛!」

  「得令!」黃老歪和於常林都是實幹派,無論支持不支持現在就向北進發,都果斷起身領命。

  「主公……」內務處主事張松站起身,欲言又止。先前雖然沒有開口,但是他和許多在座的文官私下裡都一致認為,此刻淮安軍將發起進攻的時間稍稍後延十天半個月,對自己反而更有利。畢竟,北方的災荒剛剛鬧起來,蒙元地方官府和豪強大戶們之間,也剛剛開始有了齷齪。淮安軍在黃河南岸多等今天,讓北方的災難繼續蔓延,矛盾繼續醞釀,也許很多城池,都有可能不戰而克。

  「征北將軍徐天德!」朱重九卻停都沒停,直接忽略了他,將目光迅速轉向了始終沉默不語的徐達,「從即日起,你立刻執行樞密院天字一號行動方案,不要再做耽擱。過了河之後,前線一些事宜,由你全權負責。劉伯溫負責替你出謀劃策,後勤補給,由朱某親自在徐州組織人手運送供應!」

  「遵命!」徐達忽然咧嘴笑了笑,舉起手給朱重九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他不愛說話,並不表示他心裡沒自己的想法。而朱重九忽然做出的決定,恰恰是他最期待的那個。

  經歷了這麼長時間,地位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大都督依舊是原來的那個大都督,依舊沒忘記他當初在徐州時,對大夥說過的那些夢想。

  徐達明白,自己,同樣沒有忘。

  注1:目的是樹,手段是種子,這是馬丁路德金的名言。

  注2:按照史記,留侯傳的記述,張良在漫步時遇到以老人,老人多次粗魯命令他給自己撿鞋,張良都念在他一大把年紀的份上,忍氣服從,老人見他孺子可教,就給了他一本書,名字叫做太公兵法,並自稱為,濟北谷城山下黃石,張良憑藉此書,輔佐劉邦獲取了天下,魏晉南北朝時,有人偽借黃石公之名,著了《黃石公三略》,因為其水平很高,後人明知其偽,仍然視其為兵家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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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椅子 上

  「淮賊正月二十九,大舉北犯,碭山、沛縣、單州被破,縣令不知所蹤!」

  「淮賊吳永淳二月初三兵臨曹州城下,達魯花赤包敏降,知府王守義舉火而死!」

  「淮賊張定邊二月初五強攻滕州,達魯花赤趙不花戰死,知府李義降。」

  「二月初六,淮賊破鄒縣、濟州……」

  「二月初八,淮賊徐達親領賊寇攻打濟寧,知府張泰與之勾結,遣家將打東門。達魯花赤卓不花死節,其他文武官員皆沒於亂軍當中。」

  「二月初十,袞州知府趙良臣獻城於淮賊……」

  二月初,一道道警訊沿著年久失修的官道,不斷送入了大都城皇宮。

  皇宮內東暖殿內,右丞相定柱、左丞相賀唯一、御史大夫汪家奴、戶部尚書桑哥失裡、御史大夫月闊察兒、樞密院副知事李思齊等人,一個個眉頭緊鎖,面色凝重異常。

  淮安軍會大舉北伐事情,並沒有出乎他們這些棟樑之臣的預料。事實上,自打太子愛猷識理達臘與奇皇后「出獵」冀寧那一刻起,他們就認定了朱屠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只是,大夥誰也沒想到,淮安軍的攻勢居然如此之犀利,短短十天功夫,就向北推進了一百五十餘里。沿途各路官軍,像狂風中的草垛一樣紛紛潰敗,根本沒有絲毫抵抗之力。

  而這一切,還是受運河沒有開封,沿途大小河流全都冰凍的情況拖累所致。如果隨著天氣日漸轉暖,河水融化可以行船,不再擔心糧草物資供應的淮賊,豈不是更要如虎添翼?!

  必須立刻派兵南下,與朱屠戶決一死戰。朝廷原本打算用地方兵馬消耗一下淮賊士氣的圖謀,顯然已經徹底落空了。朱屠戶的兵鋒太犀利,那些地方兵馬和豪強自己組織的義兵,根本不是他的一合之敵。而眼下各地義兵本身,忠誠度也非常不可靠。萬一士紳豪強們發現根本沒人能阻擋淮賊腳步的話,很可能,他們就會斷然倒戈!

  「濟寧陷落之後,徐賊的下一個目標,必然是東平。」能在妥歡帖木兒父子相殘時刻,迅速穩定住朝中局勢,右相定柱顯然能力不是很弱。皺著眉頭斟酌了一番,就點明了淮安軍的下一步動向,「東平路緊挨著便是泰安州,萬一該地亦被徐賊攻克,太不花就要腹背受敵!」

  太不花不受皇上待見,太不花跟哈麻、雪雪兩兄弟的關係,也不清不楚。可眼下,他手裡畢竟還掌握著十五萬官軍,即便這支兵馬中許多將領都偽造過戰績,都跟雪雪一道受過淮賊的賄賂,可畢竟,畢竟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都是蒙古人。只要他們存在一天,淮賊就得分出力量來防備他們。而萬一他們被消滅了,盤踞於膠州多年的淮安第六軍團,就可以與徐達所帶領的另外三個軍團合兵一處。屆時,十二萬大軍沿運河直衝而上!

  「東平路達魯花赤合答已經向朝廷發來遺表,誓於城池共存亡。但東平路只是下等路,合答手中兵馬不足三千,雖然有義民陳丘之率兩萬毛葫蘆兵相助,最終能擋得了徐達幾天,卻很難說!」左相賀唯一沉吟了片刻,嘆息著補充。

  他絲毫不看好東平路達魯花赤合答的未來,雖然此人素有勇武之名,對朝廷也是忠貞不二。但雙方的實力差距在那擺著,非個人勇武和必死之心所能彌補。如果朝廷對東平路的戰事寄託了太多的希望的話,恐怕用不了太久,就會再度被打擊得頭暈眼花。

  這都是當年脫脫窮兵黷武所留下的遺禍。若不是他非要堅持一戰而定兩淮,最後導致三十萬大軍分崩離析,也不至於讓朝廷手中無兵可用。當然,大元朝不缺人口,各地的達魯花赤們只要狠得下心腸,抓壯丁也能把兵營都給填滿。可臨時抓來的壯丁,能跟幾年前從各地徵調的精銳相比嗎?甭說戰鬥力和士氣相差萬里,就是鎧甲、兵器的配備情況,也根本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

  地方上沒兵,沒錢,還沒有足夠的存糧。要是哪個達魯花赤能創造出奇蹟,將徐達的腳步拖上十天半個月,才怪!

  雖然大夥提起淮安軍,都要做滿臉不屑狀,蔑稱一聲「淮賊」。可此賊手中所擁有的火炮,卻數以千計。賊人當中的將領,卻個個都身經百戰。賊人身上的甲冑,卻件件都堪稱精良。更令人難堪無比的是,此賊居然一路北進,一路賑濟災民,穩定糧價。而在這兒之前,各地官府卻在努力收集糧食,與奸商們一道將糧價推上了天,逼得百姓們怨聲載道。

  「要想保住東平,從大都往外調兵,顯然遠水解不了近渴!」太尉月闊察兒是個知兵的,並不像左右丞相那樣,一味地強調自己這邊的劣勢,而是努力尋求可行的應對方案。「最好的辦法,是讓合答萬戶主動放棄東平路,率領麾下蒙古軍和義兵退往東昌。然後再調大名、廣平、順德三路的達魯花赤帶領各自麾下兵馬馳援東昌。把五個路的官兵與義勇集中到一地,至少兵馬數量上,我方與敵方已經不相上下,甚至有可能佔據兵力優勢!」

  這條計策,的確可以算是老成謀國。東平與東昌之間距離有兩百餘里,東平附近,還有陽谷、肥城、東阿等地可以用來遲滯敵軍。徐達為了保證他的身後不受到騷擾,肯定得先派遣吳永淳、吳良謀等將將周圍這些縣城掃蕩一圈兒,然後才能繼續北進。而如果朝廷這邊調度及時的話,足以利用這段時間,將臨近各路的兵馬全都集中到東昌,與徐賊打一場小型決戰!

  只是再好的計策,如果說出來的人不對,也等同於白白浪費口水。沒等右丞相定柱表態,御史大夫汪家奴,已經搶先大聲反駁,「太尉大人真是好手段!先前我等還在擔憂東平有失,泰安必定不保。你居然立刻就建議朝廷主動放棄東平。太尉大人,您就那麼恨太不花,巴不得他立刻就死在賊人之手嗎?」

  「胡說!」月闊察兒的臉,迅速漲成了紫黑色。瞪圓了眼睛,咬牙切齒地咆哮,「我跟太不花無冤無仇,我怎麼會想著害他去死?他手中至少握著十五萬大軍,隨便派出幾萬來,就能防住自己的身後。而徐賊明知道東昌城內大軍雲集,又怎麼敢掉頭向東,與膠州王宣一道夾擊太不花?!」

  「那可說不定,屆時有人恐怕還有別的招數,替徐賊解決後顧之憂!」汪家奴撇了撇嘴,陰惻惻地奚落,「當年脫脫丞相也沒想到,他設下陷阱去伏擊淮賊,結果卻伏擊了朝廷的傳旨欽差!」

  「老賊,我與你不共戴天!」月闊察兒忍無可忍,揮舞著拳頭衝上去,就準備將汪家奴活活打死。

  當年讓脫脫伏擊傳旨欽差,是中了他、太不花、雪雪等人聯手設下的圈套,這在蒙元朝廷內部,早已不再是秘密。可當年他那樣做,是受了妥歡帖木兒的暗示。是為了逼脫脫交出軍權,不得己而為之。而現在,脫脫已經對朝廷沒了威脅,大敵當前,朝廷又需要把脫脫的屍體重新裝扮起來,鼓舞軍心……

  汪家奴做了一輩子言官,手腳怎麼可能比得上月闊察兒這個武夫。轉眼間,就被打倒在地,頭破血流。這下,可惹惱了汪家奴的兒子,一向沉穩睿智的戶部尚書桑哥失裡,只見其大吼一聲,從側面撲過去抱住月闊察兒的腰,雙臂猛地一勒,就來了一個倒拉牛。

  「噗通!」月闊察兒猝不及防,被摔得眼冒金星。汪家奴父子則雙雙衝了上去,衝著的臉部、胸口猛擂。直打得這位當朝太尉兩眼烏青,鼻孔竄血,抱著腦袋滿地翻滾,「汪家奴,我,我跟你不共戴天。今日,你要麼將我活活打死,要麼,咱們就走著瞧!」

  「夠了!都給我住手。來人,給我他們三個都拉下去,狠狠地打!」先前把腦袋一直紮在御案上,昏昏欲睡的妥歡帖木兒猛地站了起來,用手奮力下拍,「啪!」

  「是!」東暖閣外,立刻衝進來十餘名當值近衛怯薛,然而看到準備被拖走的對像,卻全都傻了眼,一個個站在屋子中央,面面相覷。

  一個是言官之首,從一品御史大夫。一個是正三品戶部尚書,兼正三品樞密院僉院。還有一個是當朝太尉,三公之一。把這三個人同時拖到台階上打板子,過後,即便有妥歡帖木兒這個皇上保護,大夥的腦袋恐怕也不太安穩。

  「怎麼不動手,拖出去,打,狠狠地打。大敵當前,還只顧著互相傾軋,此等佞臣朕留之何用?給我打,打死了直接拖出去喂狗!」見怯薛們畏縮不前,妥歡帖木兒愈發地火往上撞,從御書案後踉蹌著走出來,搶了根金瓜,親自去砸月闊察兒,「你們不敢,朕先打給你們看。打死了算朕頭上,與爾等無關!」

  那儀仗用金瓜,雖然是空心鍍金。但外殼與握柄,也是精鐵打造。真的要是一瓜砸在腦袋上,足以將月闊察兒當場打得腦漿迸裂。身為文武百官之首,丞相定柱哪肯容忍自家皇帝如此胡鬧?趕緊衝上去,用雙手托住妥歡帖木兒的胳膊,同時雙膝緩緩跪倒:「陛下,陛下息怒。是微臣無能,無力震懾百官。才讓這三個膽大狂徒君前失儀。微臣,微臣願領一切責罰!請陛下切莫自己動手,損了聖名!!」

  「聲名,朕現在還有什麼聲名。昏君,無道昏君。既管不住你們這群奸佞,又管不了後宮。古之桀紂,不過如此。朕,朕還在乎什麼聲名!」妥歡帖木兒常年沉迷於男女雙修之道,身體早就被淘空了,力氣連普通宮女都不如,更比不過曾經練過武藝的丞相定柱。接連向下壓了幾次金瓜,都不能得償所願,跺著腳,絕望地咆哮。

  夏桀和商紂,好歹是因為寵信了女人而亡國。而他,最愛的女人卻跟兒子一道造了反。雖然夫妻父子眼下,又恢復了表面上的恩愛孝慈,書信來往不斷。可連瞎子都知道,那是做給外邊看的。事實上,朝廷的兵馬,從來都過不了飛虎嶺,太子的嫡系,也很難通過井陘關!

  「陛下,陛下息怒。微臣知罪了!請陛下切莫動怒。微臣,微臣願意領受任何責罰!」到了此刻,月闊察兒和汪家奴父子,才想起妥歡帖木兒這個皇上還在,相繼從地上爬起來,叩頭謝罪。

  「朕,朕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朕。朕知道,你們都以為朕是斷送了大元江山的罪魁禍首。所以,所以你們從都不把朕放在眼裡。所以,你們巴不得朕早死了,你們好去投奔太子……」脫歡鐵木歲鬆開金瓜握柄,無力的搖頭,兩行熱淚,順著蒼白的面孔滾滾而下。

  民間有云,男人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妻不賢子不孝。他這個大元天子,又跟民間普通男人有什麼區別?兒子造反了,老婆跟著兒子一道出奔在外。家門不幸,對外人時就沒有底氣。而對外人沒有底氣,手下這些臣子就踩著鼻子賞臉……

  想到這兒,妥歡帖木兒再也支撐不住。扭過頭,痛哭著便朝後宮狂奔。「朕真是天棄之人,從小到大就每遇到過一件幸運事。朕,朕這個皇上不當了,你們願意輔佐誰,就輔佐誰去。哪怕去跪迎朱屠戶,朕,朕也隨你們的便!」

  「陛下,陛下息怒!」丞相定柱被嚇了一大跳,拔腿在後面猛追。妥歡帖木兒卻根本不肯聽他的呼喚,繼續哭泣著奪路狂奔。

  幼年生母被權臣逼死,他自己被流放到高麗。稀里糊塗繼承了皇位,還要面對權臣和奸詐太后的輪番欺凌。好不容易逐走權臣,殺掉了太后,又遇到了黃河決口,天下大飢。好不容易堵住了黃河上的口子,潁州又反了劉福通……

  細算下來,他這輩子坐在龍椅上的時間雖然長,卻沒一天順心過。真的不如把位子早日交給別人,自己去做個富家翁,繼續舒舒服服修煉演蝶兒秘法,追求長生大道。

  人的思維就是這樣怪異,往往忽然想通了,眼前就大放光明。猛然間,痛哭著逃走的妥歡帖木兒停住了腳步,差點兒與將追上來定柱等人撞了個滿懷。「傳旨,給太子,朕讓位與他。」等著哭紅的眼睛,他對滿頭霧水的定柱咆哮,「讓他帶兵回大都,替朕,替朕守住祖宗留下來的基業。不要了,朕什麼都不要了。朕本來也準備把江山傳給他的。朕何必為了這把椅子,弄得妻離子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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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椅子 中

  「陛下——!」剎那間,定柱、汪家奴等人一個個驚呼失聲。

  大夥早就發現妥歡帖木兒自從沉迷於演蝶兒秘法之後,神智就越來越不對勁兒,卻萬萬沒想到,自家皇上已經糊塗到了如此地步!

  想禪位,你早幹什麼去了?死了好幾萬同族,整個大元帝國也被弄得支離破碎,你才終於想通了,想禪位給兒子了。那先前因父子相殘而引發的諸多災難,責任該由誰來扛?

  的確,你自己退一步,就可以去當太上皇,繼續淫生夢死,可滿朝文武怎麼辦?他們這半年來可是奉了你的旨意,把太子那邊的支持者殺了個屍橫遍地。等到太子帶兵回來繼承了皇位,他們一個個怎麼可能還有活路?

  不行,絕不能讓皇上禪位!幾乎在下一個瞬間,幾位肱骨重臣就做出了同樣的決定,再也顧不上彼此之間的衝突。

  且甭說皇上陛下是在修煉淫功時出了岔子,才做出的荒唐決定。即便他現在神智清醒著,眾文武也不能准許他自暴自棄。不傳位給太子,大夥輔佐他抵抗朱屠戶,即便戰敗被俘,頂多也就是花錢贖身,然後去安心做一個富家翁。而萬一讓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回來,在座之中,至少一半兒人要死無葬身之地!

  「陛下何出此言,國難當頭,陛下當振作精神,整軍備戰。哪有消極逃避,自亂陣腳之理?!」在場當中,左丞相賀唯一身手最好,反應也最迅捷。三步兩步越過被震驚得神不守舍的右相定柱,追上掩面而走的妥歡帖木兒,死死抓住後者的手腕子。

  「陛下,左相大人之言甚善!」月闊察兒頂著兩隻烏青的眼眶第二個衝上前,用力拉住妥歡帖木兒的另外一隻胳膊,「臣等君前失儀,甘領責罰。但請陛下為蒼生計,勿生棄國之念!」

  「陛下,長生天以祖宗基業授你,你豈能臨難退縮,令黃金家族的列祖列宗蒙羞?!」

  「陛下勿棄臣等,臣等知罪了,願領任何責罰!」

  ……定柱、汪家奴、桑哥失裡等人終於做出了反應,相繼大聲表態。

  妥歡帖木兒卻對眾人的勸諫,充耳不聞。只是淌著淚,不斷的搖頭,「朕不幹了,朕幹夠了,這皇位,你們愛交給誰交給誰去?朕這些年來,已經被它害得一無所有了。朕受夠了,朕再也不願坐在這張破胡床上了!」

  看似坐擁天下,實則一無所有。凡是瞭解妥歡帖木兒這年年經歷者,聽了後幾乎無不動容。是啊,為了一個皇位,先沒了爹娘,再親手逼死了嬸母和第一皇后。接著又將總角之交送上絕路,與從小一起滾到大的奶兄、奶弟反目成仇。沒多久,最賞識的兒子和最疼愛的小妾也齊齊造反,往他心窩子上狠狠插了一刀!

  也難怪他沉迷於演蝶兒秘法,也難怪他忽然心生去意。尋常人經歷了如此多的磨難,恐怕沒死,也早就變成了瘋子。而大元天子,孛兒只斤家的妥歡帖木兒,卻必須繼承受下去,繼續眼睜睜地看著叛軍打向自己的國都。

  然而同情歸同情,卻沒有任何人敢讓妥歡帖木兒如願以償。當即,右相定柱就瞪圓了眼睛,大聲斷喝,「此乃亂命,請陛下恕臣不敢奉詔!」

  「此乃亂命,請陛下恕臣不敢奉詔!」賀唯一與月闊察兒兩個互相看了看,雙雙跪倒,齊聲重複。抓在妥歡帖木兒手腕處的五指,卻絲毫沒敢放鬆。

  「此乃亂命,請陛下恕臣不敢奉詔!」剩下的汪家奴、桑哥失裡,禿魯帖木兒等人,也齊齊上前勸阻。從沒有任何一刻,大元朝的文武重臣們,意見如此整齊統一過。

  「朕不幹了,朕不幹,爾等,爾等速速替朕擬旨!替朕,替朕召太子回來即位。朕,朕准許他帶兵回大都!想帶多少帶多少!」面對著十幾位肱骨重臣的聯手「直諫」,妥歡帖木兒的回應,卻翻來覆去依舊是那幾句話。這皇上我不當了,誰愛當誰當。反正我已經說過要把皇位傳給太子了,從現在起我就要撂挑子。

  「中書省不敢奉旨!」丞相定柱氣得兩眼發黑,咬著牙搖頭。

  「樞密院也不敢奉旨!」左相賀唯一,樞密副使李思齊、疏密副使禿魯帖木兒三人,同時躬身,大聲抗命。

  「陛下,請恕御史台難從此命!」汪家奴平素雖然是個只會拍馬屁的佞臣,此刻也豁出去了,咬著牙表態。

  大元朝的權力架構模仿於大宋,傳承於大唐,在構建初期,就考慮到了皇帝因為心浮氣躁而亂發命令的情況,給與了中書省、疏密院和御史台一定的平衡制約之權。三個最高權力機構聯手,足以封駁絕大多數聖旨,令其失去效果,徹底變成一紙空文。

  妥歡帖木兒做了這麼多年大元皇帝,當然知道定柱等人有聯手封駁自己聖旨的權力。然而,此刻他的思考方式根本不能用常理推斷,先是愣愣地看了一會兒眾人的頭頂,然後忽然搖頭而笑,「抗旨是嗎?這麼說,你們早就不把朕這個皇帝當回事兒了!朕又何必留戀不去?崔承綬,過來替朕擬中旨,然後交給國師,讓他派人立刻送往冀寧!」

  為了避免中書省權力過大,侵犯皇權現象,大元朝的最初官制架構者們,還借鑑了唐宋兩代的做法,保留了皇帝發中旨的權力。此類旨意無需百官同意,也無需中書省附屬用印,就可以直接發給接旨人。至於奉不奉旨,就看接旨人自己的個人決定。

  不讓即位還要造反逼宮,能回大都城做皇帝,太子愛猷識理達臘怎麼可能拒絕奉詔?定柱等人即便用腳指頭想,都能算出來,當這道中旨傳遞到冀寧後,太子一系人馬會做如何反應。

  帶兵來大都城「共赴國難」,這是最簡單,也最名正言順的的辦法。趕在淮安軍殺致大都城之前,翻過飛狐嶺直撲紫荊關。手裡拿著妥歡帖木兒給他的中旨,沿途武將根本沒有理由阻攔。而一旦太子進了大都城,是先「清君側」,還是既往不咎,與守軍合兵一處準備抵抗朱重九,就完全隨他自己的意了。屆時,誰也無法再阻攔其分毫!

  想到自己這半年來輔佐妥歡帖木兒對太子愛猷識理達臘一系人馬所做的狠辣清洗,眾文武就神不守舍。但是他們當中沒有人是當初的權相伯顏,更沒有人是前朝權相燕帖木兒,拿不出逼著皇帝向自己認錯的勇氣。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太監崔承綬上前拿起紙筆,一字一頓地幫妥歡帖木兒起草傳位詔書。

  「大人,末將老家那邊有一種辦法,可治心病。」就在眾人進退兩難的時候,保義軍達魯花赤,新晉樞密院副知事李思齊忽然咬了咬下,上前朝右相定柱拱手。

  「心病?!」定柱了一下神兒,然後帶著幾分懷疑回應,「你認為陛下病了?的確,陛下肯定病了,來人,趕緊去傳太醫!」

  「是!」愣在東暖閣中的一眾怯薛如蒙大赦,答應著快步跑出。

  他們都是當朝貴胄的子侄,對權力傾軋的後果再清楚不過。如果讓太子歸來做了皇帝,他們這些怯薛雖然地位低,卻也很難保證不受各自背後家族的牽連。

  「大人,此病來得蹊蹺,太醫恐怕治不了!末將老家那邊的偏方見效最快,不知大人能否允許末將一試!」李思齊卻不想再等,搖搖頭,繼續急切地請纓。

  「這……?」定柱猶豫著將聲音拖得老長,在場的其他重臣都是蒙古人,包括左丞賀唯一,雖然名姓都是漢家標準,但其祖上卻也「因功」被賜入籍蒙古。唯獨李思齊,雖然手握重兵,卻是貨真價實的漢家兒郎,實在令人無法放心將妥歡帖木兒的安危交到他手裡。

  「哎呀,這個時候,還猶豫什麼,你有什麼辦法,儘管使出來!」御史大夫汪家奴,可比定柱著急得多。眼看著聖旨就要寫完,急得跺著腳,大聲回應。

  「得令!」官居樞密院副知事的李思齊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根本不管雙方之間有沒有隸屬關係,當即躬身領命。隨即,猛地從地上撿起妥歡帖木兒丟下的金瓜,輪將起來,「噗」地一聲,將正在起草聖旨的崔承綬打了個腦漿迸裂!

  「救駕——!」正在鐵了心跟群臣鬥氣的妥歡帖木兒被嚇得魂飛魄散,掙扎著就想往後宮逃。他的兩隻胳膊,卻分別握在賀唯一和月闊察兒手中,根本來不及抽出,帶著另外兩人踉踉蹌蹌,瞬間都摔成了滾地葫蘆。

  「救駕!」其他眾文官也被嚇了不輕,紛紛抱住自己的腦袋,叫嚷著朝牆根兒躲。武將們則低頭尋找合手的家什,準備與李思齊決死一搏。

  「都別誤會,末將是在替陛下治病!」李思齊對他們的反應不屑一顧,搶在當值眾怯薛衝進來之前,用金瓜狠狠地敲了一下殿柱,「鐺」的一聲,震得東暖閣頂瑟瑟土落。「陛下,右相,各位大人,末將彈劾崔太監勾結國師伽璘真,以妖術謀害皇上。請陛下准許末將與諸位大人一道斬殺奸僧,為陛下清理後宮。」

  註:更正,上節中,「二月初十,曹州知府趙良臣獻城於淮賊」,應該是「二月初十,袞州知府趙良臣獻城於淮賊」,寫錯了一個字,差了好幾百里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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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3 16:05:49

第五十六章 椅子(下)

  「鐺——!」餘音繞樑,定柱、汪家奴,以及正欲上前捨命保護妥歡帖木兒的其他文武官員人等愕然停住了腳步。

  的確,李思齊的舉動,嚴重冒犯了皇家天威。的確,李思齊這個新崛起的「義兵」統帥,當著一干老臣宿將的面兒,威脅了他們的皇帝。但是,誰也無法否認,此人是在救大夥的命。否則,只要崔承綬將聖旨草擬完畢,蓋上妥歡帖木兒的印,大夥再想做任何攔阻舉動,都已經來不及!

  「住手!賊子住手!陛下,末將在此——!」就在大夥呆呆發愣的時候,賀唯一的長子,虎賁怯薛萬戶也先都乎,領著一群怯薛蜂湧而入,大喊著要將李思齊拿下。

  「站住!誰叫你們進來的,全給我滾出去!」右相定柱咬牙跺腳,挺身上前,攔住一眾怯薛的去路。

  「出去,陛下病了,剛才那是在喊太醫救命,不是召喚爾等!」素以忠直著稱的左相賀唯一,也鬆開妥歡帖木兒的手,快速從地上爬起來,衝著自家兒子也先都乎大聲呵斥。「出去,守好宮門。有右相大人,中書省、樞密院和監察院的諸位大人在,誰人謀害得了皇上?」

  「皇上病了,爾等帶著這麼多兵器衝進來,是想令皇上病上加病嗎?」禿魯帖木兒、汪家奴、紐的該等一干文武,也紛紛挪動腳步,顫抖著在眾怯薛面前組成一道人牆。

  見到此景,即便再忠心耿耿的怯薛,也明白情況不可能是李思齊當眾謀刺妥歡帖木兒這麼簡單。紛紛停住腳步,遲疑著,迷惑著,不該知如何是好。

  脫歡鐵木日豈肯讓眾怯薛如此輕鬆地就被人打發走?趁著大夥不注意,猛地一下掙脫月闊察兒掌握,向前跑了幾步,高高地從群臣身後跳起來,叫著也先都乎的漢名大聲怒喝,「賀均,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將這群佞臣給朕趕出去?朕要傳位給太子,他們,他們竟然敢橫加阻撓!」(注1)

  「傳位?」也先都乎大吃一驚,隨即立刻明白了自己該如何選擇。先給左右兩側的副萬戶使了個眼色,然後躬下身,沉聲回應:「陛下,您病了。末將這就去給您請太醫。陛下稍安勿躁,右相和汪大人他們,俱對您忠心耿耿!!」

  說罷,將腰桿直起來,轉身便往外走。

  兩個怯薛親軍副萬戶和幾個千戶、百戶,也都是當朝權臣的嫡親子侄。從小目睹政治傾軋的血腥,他們豈能不知道,如果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回來即位,長輩們和自己會落個什麼下場?當即,也齊齊衝妥歡帖木兒拜了一拜,跟在也先都乎身後,鏗鏘出門。

  這下,妥歡帖木兒可徹底傻了眼。呆呆的望著李思齊和其手中正在滴血的金瓜,一步接一步,踉蹌著往後退。

  李思齊卻沒有繼續往前靠近,只是衝著他微微一笑,放下金瓜,再度躬身進諫,「陛下,末將彈劾崔太監勾結國師伽璘真,以妖術謀逆。請陛下准許末將與諸位大人一道斬殺奸僧,為陛下清理後宮。」

  「崔太監勾結伽璘真,以妖術謀逆。請陛下傳旨斬殺奸僧,清理後宮,以正國運!」月闊察兒迅速從地上站起,擋住妥歡帖木兒的退路。

  「崔太監勾結伽璘真,以妖術謀逆。請陛下傳旨斬殺奸僧,清理後宮,以正國運!」事到如今,定柱等文武重臣已經無路可走。也紛紛轉過身,齊齊地在妥歡帖木兒面前站成一整排。

  「你,你,你們……」妥歡帖木兒的臉色,瞬間變得比春末山溝裡的殘雪還要破敗。舉起右手食指,哆哆嗦嗦地指向眾人,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這輩子防完了伯顏防脫脫,防完了脫脫防哈麻,防完了哈麻又警惕定柱,提心掉膽了數十年,就是為了避免臣子圖謀不軌。而到頭來,他還是沒能防住,自己變成了別人手中的一具傀儡。

  「請陛下傳旨斬殺奸僧,清理後宮,以正國運!」眾文武不敢抬起眼睛來與他的眼神接觸,回應的聲音卻愈地整齊。

  崔太監被李思齊給打死在庭上了!眾怯薛對他的屍體視而不見。眾文武異口同聲咬定了先前從東暖閣傳出去的求救聲,是皇帝陛下發病後的胡言亂語。如果自己再堅持傳位給太子,妥歡帖木兒不敢想像眾文武還要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情來。

  硬頂不過就暫做退讓,然後重新尋找翻本的機會。這輩子,妥歡帖木兒積攢了足夠的跟臣子鬥爭經驗,咬了下自己的舌尖,迅速做出決定,「眾卿不必如此!朕,朕剛才也是聽聞淮賊來勢洶洶,一時情急,所以才想讓太子回來替朕分擔些麻煩。既然眾位卿家都以為此刻不宜徵召太子回大都,朕就帶著爾等努力與淮賊周旋便是!唉,算了,今天的事情,朕的確是急暈了頭,考慮欠佳。崔承綬這廝,這廝也是,居然還想著渾水摸魚!唉,算了,念在他伺候了朕小半輩子的份上,朕,朕就替他求個人情,眾位卿家高抬貴手,別牽連他的家人了!」

  一番話,說得條理清晰,有情有義。並且包含著如假包換的真誠。然而,定柱等人卻不肯見好就收,互相看了看,再度齊聲重複,「請陛下傳旨斬殺奸僧,清理後宮,以正國運!」

  崔承綬的事情好解決,他一個死掉的太監,哪怕是顛倒黑白,說他為了護駕而死,賜予他身後哀榮,都可以商量。但後宮裡藏著的那一大堆喇嘛,卻哪個都留不得。就是因為那些人,以「演蝶兒」這種淫術相授,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才會越來越昏庸糊塗。就是因為那些人在後宮當中,與皇帝一道日日淫樂,才令大元朝在民間有識之士眼裡,徹底變成了無可救藥腐屍。所以,妥歡帖木兒今天必須與過去一刀兩斷,必須用實際行動證明他不會再想著偷懶傳位,否則,大夥絕不會跟他做任何妥協。

  「諸,諸位卿家……」妥歡帖木兒冷得發抖,牙齒不斷上下相撞。演蝶兒秘法,是唯一可以令他暫時忘記國事家事,尋求片刻寧靜的手段。演蝶兒秘法,也是唯一可以令他品嚐到作為一個男人的滋味,而不是連敦倫都想著外戚會不會藉機擾亂朝綱的秘方。如今,群臣居然逼著他痛改前非,殺掉一同修煉的同伴,從此清心寡慾,那,那他活著還有什麼樂趣可言?!

  「請陛下傳旨斬殺奸僧,清理後宮,以正國運!」見妥歡帖木兒遲遲不肯點頭,李思齊彎下腰,再度撿起染血的金瓜。

  除了重複眾文武先前說過的請求,他沒再多增加一個字。但是他的動作,卻令妥歡帖木兒迅恢復了理智。「准,准奏!」這位可憐的大元天子,一瞬間就又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時,被燕帖木兒與皇太后兩個聯手囚禁在深宮裡的時光,慘白著臉,非常配合地答應。「朕,朕都准了。你們剛才說的,朕都准了!定柱,賀唯一,你們兩個立刻帶領怯薛搜索皇宮。凡,凡是穢亂後宮的妖僧,還有跟妖僧有牽連者,無論他們此時身在何處,一併交給丞相府處置!」

  「謝陛下!」定柱與賀唯一等人互相看了看,大聲答應。

  原來重病就得下猛藥!不約而同,眾人心裡如釋重負。令大元朝聲名掃地,令滿朝文武顏面無光的淫僧麻煩,就這樣快刀亂麻的解決了,根本不可能引起任何風浪。而在此之前,曾經有無數人因為直諫同樣的問題,被妥歡帖木兒在惱羞成怒的情況下,奪去官職,發配萬里!

  原來皇帝就是這種鳥玩意兒,欺軟怕硬,為了保全自己不惜出賣任何人!與其他眾文武大員的感覺不同,此時此刻,李思齊心裡頭,卻充滿了失望與不屑。

  他曾經是趙君用的得力部將,不看好自家主公的前程,又貪圖榮華富貴,才挾裹著趙君用花費重金打造的炮軍投奔了蒙元。初來乍到時,他也曾在心裡默默發過誓,要做一個忠臣良將,徹底洗脫以前「從賊」的污名。而隨著見識和閱歷的逐步增多,他卻越來越懷疑,當初自己所做的,到底是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今天妥歡帖木兒的表現,讓他徹底找到了最終答案。狗屁個天地君親師,狗屁個天之驕子,這種既沒有擔當,又沒有膽氣的傢伙,怎麼配做皇帝。這麼混亂噁心,黑白不分的朝廷,怎麼配掌管萬里河山?

  但紅巾軍那邊,他卻再也回不了頭了。趙君用不值得他回頭,朱屠戶那邊又待豪傑過於苛刻。所以,他李思齊今後,也只剩下了一個選擇。

  大唐皇帝姓李,西夏黨項天子也姓李。這一刻,李思齊發現自己與那把椅子近在咫尺。

  注1:賀唯一,漢人,其父親為賀勝,捲入政治紛爭被冤殺。蒙元泰定帝即位後,給他父親平反,並且厚賜之。賀唯一長大後,學業有成,做事幹練,被賜姓孛兒只斤,改為蒙古籍,名太平。其子賀均,蒙古名也先都乎。正史中,賀唯一被太子愛猷識理達臘逼得自殺,也先都乎被杖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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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13 16:07:50

第五十七章 奇謀 上

  那把椅子坐上去之後,便如同坐在了全天下人頭頂,出口成憲,莫敢不從。

  那把椅子坐上去之後,便可以追封三代,讓死去的親人和活著的親人都風光無兩,滿臉歡欣。讓所有仇家和曾經白眼相看的人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

  那把椅子坐上去之後,便富有四海,全天下的女人都爭相投懷送抱。後宮裡頭哪怕已經有佳麗三千,還會有第三千零一個女人哭著喊著想進來,哭著喊著想要爭床……

  那把椅子……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

  從大都直到永昌,這一刻,不光李思齊一個人心動。

  汴梁,延福宮,宋王韓林兒倒背著手站在屋子的北牆下,對著一張巨大的輿圖沉吟不已。

  輿圖上,南北各有一條粗大的紅線,耀眼奪目。

  自打杜遵道葬身火海之後,他就再也沒過問過大宋國的任何軍務和政務,也很少外出走動,給留守汴梁的文武官員增添麻煩。然而,這並不妨礙外邊的各種消息,通過明裡暗裡的途徑,快速傳進延福宮裡來。並且被他非常仔細地彙總、歸納,分門別類,或書寫於紙張,或標記於地圖。

  對此,劉福通似乎也不打算多加干涉。在他眼裡,無論如何韓林兒都是老搭檔韓山童的唯一兒子,無論如何都是大傢伙名義上的共主。先前雖然曾經在杜遵道的慫恿下,做過一些錯事,但畢竟其年紀尚幼,尚有改過自新的機會。如果他肯靜下心來,仔細琢磨世間風雲變幻,而不是不懂裝懂胡亂發號施令的話,也並非一件壞事。至少,將來萬一真的需要他出來充充場面,他不至於太茫然無措。

  於是乎,韓林兒的兩腳不出門,亦能瞭解關心天下大事。知道外邊正在,和已經發生了什麼,並且心裡每每會形成自己獨到的見解。這些見解他不時地會乖巧地拿出一部分來,寫成書信,匯報給遠在秭歸指揮作戰的劉福通看,就像晚輩向長輩虛心求教一般,懇請劉福通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給與指點。有些想法,他卻非常仔細地藏在了內心深處,如同睡蓮種子一般,讓他們在黑暗中偷偷地生根,發芽,成長,壯大。

  他今天準備跟提筆劉福通探討的,是開春之後的時局。因為從沒有任何一年,外邊的變化會如此之快,如此之令人目不暇給。

  天氣轉暖之後,非但朱重九一家在黃河北岸攻城略地,勢如破竹,打得沿途蒙元兵馬潰不成軍。與此同時,被困在藩籬中多年的朱重八也終於一飛沖霄,藉著答矢八都魯父子圖謀割據四川,無暇分身的當口,猛地來了一個大掉頭,揮師橫插湖廣。如今,湖廣行省中最為富庶的湖南道,半數州縣已經落入其手,廣西兩江道各地,也有無數地方豪強舉起義旗,與其遙相呼應。

  再加上此人去年拿下的龍、瑞、元、吉數州,即便按照出兵前的承諾,分出一部分土地給趙普勝做酬勞,韓林兒經過計算之後也可以得知,如今朱重八在江南的地盤,已經遠遠超過了江北。

  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在淮安軍打到大都之前,朱重八將徹底拿下了湖南和廣西兩江。而到那時,他就徹底在江南站穩的腳跟,哪怕把留在江北的老巢盡數丟給淮楊或者汴梁,也照舊能跟另外兩家鼎足而三。

  俗話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經歷了幼年時的東躲西藏,又親眼目睹了杜遵道如何被圖謀劉福通,如何被後者辣手血洗的韓林兒,才不會天真地認為朱屠戶和朱乞丐兩個,會將各自捨命才打下來的地盤拱手送給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共主。那是白日做夢,而他韓林兒在夜裡睡覺時,也早已習慣始終睜著一隻眼。

  在他始終睜著的那一隻眼睛裡,韓林兒已經看到了,天下即將一分為三,朱重九早在很久之前,就被劉福通以他韓林兒的名義,越俎代庖加封為吳王。朱重八席捲湖南之後,少不得就會圖謀西蜀。剩下的那一隻鼎足,當就是還打著正朔旗號的大宋。

  除了國號與歷史上已經發生的事情對不上之外,其他,基本沒太多差別,一樣是天子被囚禁於深宮,一樣是丞相獨攬大權,百官平素只需要聽從丞相命令,眼裡根本看不到天子正在蒙受恥辱和苦難!

  「不對,還有實力和地盤!」猛然間咧了一下嘴,韓林兒的笑容好生酣暢。歷史上奸相曹操,所掌控的實力始終高出劉備和孫權一大截。所以蜀國和吳國聯合起來,也只能保證不被曹操蕩平,卻沒什麼實力打著「解救天子」旗號,向曹賊發起進攻。而這個時代,情況卻略有不同。淮揚的實力,遠在汴梁之上,朱重八的本錢,也與劉福通那老賊難分伯仲!甚至,還力壓此人一頭。

  眼下輿圖上標記,已經清晰地證明了這一切。與淮安軍、和州軍兩家的輝煌戰績相比,劉福通老賊所掌控的汴梁軍,最近的表現就非常乏善可陳。開春後,除了他劉福通自己又率部拿下了歸州和巴東,小有斬獲之外,其他各路大軍,居然都沒能建立尺寸之功。

  特別是當初被老賊寄予厚望的安西軍,總計超過十萬餘精銳士卒,還攜帶著上百門火炮,順利拿下了天險潼關,卻在距離長安近在咫尺的渭南陷入「泥沼」,寸步難行。張良弼、李貼木兒、拜貼木兒,還有許多以前大夥連名字都沒聽說過的蒙元將領,一個個都變得忠勇無比,如同發了瘋的野狗般,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圍著關鐸和沙劉二兩人統帥的安西軍猛撲狠咬。

  據眼下汴梁城內暗中傳播的消息,就在正月初十到正月底這短短二十天內,安西軍就斬殺了敵軍三萬四千餘人。被擊潰、打傷的敵軍,還要兩倍於這個數字。而敵軍卻依舊捨生忘死地衝過來,彷彿要拿人血,將安西軍活活吞沒。古語云,殺敵三千自損八百……

  安西軍所付出的代價,也非常慘重。出征時的十萬大軍,如今已經不足九萬。因為長期頻繁使用,而又沒有足夠的工匠在陣前維護,火炮也損失了上百門。此外,彈藥、糧草、羽箭、各類兵器的消耗,更是如同一座大山般,壓在汴梁城那原本就不十分充裕的國庫上。令留守汴梁,負責替各路大軍督辦糧草輜重的盛文郁,幾乎一夜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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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奇謀(中)

  「活該!」想到盛文郁那滿頭白髮,韓林兒心中就湧起一股難以掩飾的快意。當年若不是此人與劉福通威逼利誘,勾結趙君用、羅文素等人害死了左相杜遵道。自己這個宋王也不至於落到今天這種孤家寡人的地步。

  當然,那杜遵道也未必是什麼好鳥,當初打的也跟劉福通一樣的主意,挾天子以令諸侯。可杜遵道畢竟是個文官,想要讓武夫們都聽從命令,就離不開自己這個宋主的支持。而只要雙方能討價還價,韓林兒相信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按照娘親當初所教的,在朝堂上慢慢扶植起一批真正忠義之士,一步步將權柄收回自己手中。

  可惜杜遵道卻功虧一簣。可恨那劉福通老奸巨猾,居然假裝被洪水擋住去路,將兵營紮在了百里之外,暗地裡卻偷偷率領大軍殺回了汴梁!

  為了不激起兵變,韓林兒只好捏著鼻子承認了劉福通等人是奉旨鋤奸,將杜遵道及其若干死黨殺了個血流成河。從那之後,他發現自己這個宋王也成了延福宮中的囚徒,政令再也難出宮牆半步。除了吃穿用度比殺人重犯稍好一點之外,活動範圍稍大一些之外,其他沒什麼兩樣!

  「不,孤絕不讓你們如意。你們讓孤不開心,孤就讓你們所有人都不開心!大不了,大夥一起完蛋!」想到劉福通那句「外邊的事情你不要管,只管好好讀書!」,韓林兒忍不住再度詛咒出聲。

  帝王是龍。把一條真龍囚禁在雕樑畫棟構築的牢獄裡,還不如直接殺了他。至少,後者不會讓他感到恥辱。為了洗刷這種恥辱,韓林兒幾乎每天都在絞盡腦汁。但是,他卻每每悲哀的發現,自己破籠而出的希望非常渺茫。

  汴梁紅巾軍中,幾乎都是劉福通一手提拔起來的部將。皇宮內外,也到處都是劉某人的心腹和眼線。有時候韓林兒甚至絕望地發現,劉福通之所以到現在還沒毒死自己,恐怕就是因為顧忌到朱屠戶的反應。否則,自己和娘親恐怕早已化作了兩堆黃土。

  在杜遵道被誅殺的那幾天,他聽從娘親韓氏的建議,趁著汴梁城內一片混亂的當口,果斷派人去加封了朱屠戶為吳王,並且逼著劉福通捏著鼻子將此事給認了下來。雖然有消息說,朱屠戶根本就對吳王這個封號不感興趣,三次全都將詔書封還。但有他在旁邊虎視眈眈,劉福通就很難大逆不道地做出殺君之舉。否則,那朱屠戶打著給宋王報仇的旗號振臂一呼,劉某人肯定死無葬身之地之地。

  全天下的凡是長者眼睛的人都知道,除了資歷不如劉福通之外,朱屠戶在其他各方面都比劉某人強出太多。眼下淮安軍和汴梁軍各自在戰場上的建樹,便是明證!雙方如果真的兵戎相見,恐怕不出三個月,劉某人的腦袋就得掛在城門口兒。那將是何等令人快意的場景~不用親眼去看,在心裡想一想,都會令人興奮得渾身顫抖。

  「孤一定會看到那一天,孤一定!」顫抖著身軀,臉孔對著巨大的輿圖,韓林兒悄悄地握緊拳頭,熱淚盈眶。

  龍有逆鱗,觸之則流血千里。他自己如今的模樣豈止是被揭了逆鱗,說是被剝皮抽筋都不為過!

  「我兒又在跟誰生氣呢?!」忽然,一聲溫柔的詢問從背後傳來,嚇得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差點兒沒當場暈倒。

  帶著幾分羞怒回頭,入眼的,卻是自家娘親楊氏那慈愛的笑臉。已經不再像幾年前那樣瘦削,眉梢鬢角間,也多了許多雍容華貴之氣。只是那略顯凌厲的眼神,卻時刻提醒著別人,她絕對不是一個普通女子。

  「娘,您怎麼來了?」對著自己的親生母親,韓林當然發作不得。咬了咬牙,帶著幾分嗔怪詢問,「這天氣忽冷忽熱的,您看您,非要跑這麼老遠。萬一被風吹到,讓孩兒該如何才能心安!」

  「你這孩子,心眼子居然用到我身上了!」楊氏伸出一根手指,愛憐地點了一下韓林兒的額頭。「不用擔心為娘,當年躲在黃河邊上的時候,冬天連件皮袍子都不敢穿,你娘我也沒凍出病來。如今又是水爐子,又是錦衣貂裘,怎麼可能就病了?」

  「孩兒,孩兒這,這不是關心娘嗎?」韓林兒一邊躲閃,一邊用目光朝自家娘親身後掃視。

  他的身體還沒發育完全,因此花費了許多力氣,才勉強令自己的目光不被母親的肩膀擋死。透過碎花玻璃窗,他看見殿門口堵著一群粗手大腳的女人。而劉福通給自己四處蒐羅來的太監和宮女,此刻卻不知道跑去了何處,連一頭小魚小蝦都看不見。

  「不用找了,都被為娘打發掉了。他們這些人,沒你想得那般難對付!」見到自家兒子這幅草木皆兵的模樣,楊氏忍不住又低聲嘆氣。「要麼是活不下去才淨身入宮的苦命男人,要麼是無家可歸的孤女,對誰都不可能太忠心。你平素多給他們一些賞賜,他們自然就會給你行個方便。而別人,怎麼也不能天天都睜著眼睛盯著延福宮這邊!」

  姜,終究還是老的辣。韓林兒聞聽此言,頓時心緒大定。抬起手,訕笑著搔自家頭皮,「那是,那是,娘親教訓的是,今後孩兒肯定會對他們好一些。這延福宮裡頭什麼都缺,就是不怎麼缺錢!」

  「是他們不想做得太絕!畢竟,有你在,他們才好應付別人。」又輕輕嘆了一口氣,楊氏緩緩補充,「而萬一咱們娘倆不在了,對他們來說未必是好事兒!」

  「孩兒明白!」韓林兒非常認真地回應。剛才,他也想清楚了這一點,只要自己活著,凡是紅巾出身的諸侯,就誰也不好意思率先稱帝。劉福通就可以繼續挾天子以令諸侯。而如果哪天自己死了,諸侯們就會紛紛面南背北,光憑著汴梁紅軍的實力,劉福通根本無法壓制住任何人。

  「所以,我兒要把握尺度,有些事情其實不是不能做,只是不要做在明處。」楊氏欣慰地笑了笑,壓低了聲音補充。「你別以為劉福通看不出來你恨他。那是明擺著的事情,他不用看也知道咱們娘倆早已恨之入骨。你表面上再示弱,再裝不通事務,他也不會放棄對你的提防。而只要你不明著對付他,不讓任何把柄落在他手裡,無論你做錯了什麼,他也都不能對你太差。否則,等於授人以柄。我兒,這裡邊的道理和分寸,你可能弄得明白?」

  註:有點兒,提不起精神,今天先更到這兒,明天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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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奇謀(下)

  「娘親說得極是!孩兒以後肯定記在心裡頭!」韓林兒的眉頭以別人難以察覺的幅度跳了跳,笑嘻嘻地回應。正是逆反心理最強的年紀,他自視甚高,根本聽不進去別人的任何提議,哪怕對方是自己的親娘。況且什麼事情說得都容易,做起來卻難如登天。眼下要人沒人,要權沒權,甚至連外出踏青,都得提前好幾天跟盛文郁去請求。這種情況下您叫我把握尺度做事,除了每天對著輿圖發呆之外,我還能把握住些什麼?

  「我兒,別把事情想得那麼複雜,也別想得過於簡單!」正所謂知子莫如母,楊氏不用細猜到韓林兒在敷衍自己。搖搖頭,帶著幾分溺愛補充,「眼下咱們母子手中雖然無兵無將,可畢竟紅巾軍是你阿爺一手拉起來的。這首義之功,誰也搶不走。而挾天子以令諸侯,終究要有天子可挾。莫說這汴梁城裡的人離不開你,更遠的地方那些人,也巴不得將你搶到手。你甚至都不需要什麼衣帶詔,只給出一些明顯的暗示就好!」

  「暗示,給誰?」韓林兒被關在深宮中百無聊賴,平素沒少上流傳的各類話本。而根據《三國志》創作的一系列故事,留給他的印象尤其深刻。因此聽見楊氏開了個衣帶詔的頭,眼神瞬間就開始閃閃發亮。(注1)

  「娘親聽說,朱總管素有仁義之名!」楊氏迅速四下,用極低的聲音提醒。

  「他在最近這半年多來攻城略地,勢如破竹。無論實力還是地盤,早就壓過劉丞相不止一頭……」

  「那朱屠戶只可用作名義上的強援,不能指望更多。這不是娘親您當年告誡我的嗎?怎麼您這麼快就忘了?!」韓林兒聽得滿頭霧水,梗著脖子回應。

  「誰跟你說是朱屠戶了?」楊氏杏眼圓睜,竟然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

  「你這孩子,性子一點都不沉穩。為娘我說的是和州大總管,朱重八。鳳陽和尚朱重八,不是那個無法無天的朱重九。幾年前他雖然不起眼兒,如今卻已經拿下了半個江西行省和小半個湖南道!」(注2)

  就在半刻鐘之前,韓林兒曾經還親手勾勒過朱重八的勢力範圍圖,當然不可能不知道此人。頓時身體微微晃了晃,略帶些驚詫地說道:「娘親居然也注意到了朱重八?可是,可是他跟孩兒素無往來,那個和州大總管的位置,也是劉丞相假借孩兒之手封的。孩兒忽然向他示好,他怎麼可能會接受?到頭來,恐怕又跟上次一樣,落下個熱臉貼別人冷屁股!」說到最後一句,他的語調已經變得有些惱怒。

  當初他頂著觸怒劉福通的風險賜予朱屠戶王爵,按道理,對方應該有所表示才對。哪怕是送一份厚禮回來,也足以證明此人心中還有自己這個宋王。然而,那朱屠戶卻根本沒接他的詔書,哪怕後來默認了吳王的封號,也僅僅限於口頭上。在對內外頒發文告時,落款卻依舊是淮揚大總管朱,根本不願與延福宮這邊多牽扯上分毫。所以朱屠戶只能用來威懾劉福通,令後者心存忌憚,不敢公然篡位。真正想要讓朱屠戶過汴梁來救駕,韓林兒自己都知道沒指望。如今又崛起了一個關係更遠的朱重八,他真不知道自家娘親怎麼就相信,此人會對宋室忠心耿耿?

  「朱重八以忠孝治國,以宋儒理學號令天下。」楊氏早就料到兒子不會輕易聽自己的安排,搖了搖頭,繼續低聲補充。「而他的忠孝,肯定不是針對大元。無論當初誰封的他做和州大總管,你都是他的君。他欲繼續打著忠孝這塊牌匾吸引天下讀書人和英雄豪傑,就不能公然把你不當回事兒。以上這些只是其一……」

  「其二……」緩緩向前走了半步,她俯視著自家兒子的面孔。兒子已經開始長鬍鬚了,雖然只是一些稀稀落落的軟毛。但總有一天,他會長出五縷長髯,就像他父親當年一樣英俊倜儻。

  「其二,他武力不如朱重九,資歷不如劉福通,想要跟這兩個人爭天下,就必須另闢蹊徑。而我兒如果垂青於他,無異於在他瞌睡時給他送枕頭!」

  「這,這,道理當然是這麼個道理。可,可我怎麼才能讓他知道我垂青與他?我,我現在身邊根本沒有可用之人!」韓林兒聽得心花怒發,卻依舊無法鬆開眉頭。傳衣帶詔,總得有個不怕死的皇親國戚董承。而自己和娘親相依為命,一舉一動都在盛文郁的監視之下,怎麼可能聯繫得上遠在湖南道的朱重八?

  「我兒不用送衣帶詔,那是最笨的辦法。那朱重八如今的地盤和實力,一個小小的和州總管,怎麼配得上他?我兒只要找個人多的場合,直接跟盛文郁說,朱重八的官太小了,與他的功勞不相稱,需要封王。無論盛文郁答應還是把你的話當作耳旁風,早晚你的話都會傳到朱重八耳朵裡頭!」

  「這……」韓林兒有些底兒虛。這會兒不是杜遵道剛剛被幹掉那會兒,劉福通等人急需安撫人心,所以才被自己趁機要挾了一把。這會兒,劉福通將汴梁經營得如鐵桶一般,自己不主動惹事兒,還被當囚犯來看待。如果公開了展示了不安分的內心,恐怕——

  「娘說過,分寸。只要分寸把握住,他不敢拿你怎麼樣!」楊氏輕輕嘆了口氣,心中隱隱有些失望。

  「娘可以保證,他不敢對咱們母子更過分。你只需要按照娘說的試試,成不成就這一回。況且,眼下這汴梁城內,也未必所有人都跟劉福通一條心!」

  「這……」韓林兒依舊舉棋不定。畢竟,他的年紀還小,雖然逆反心理重了些,對成年長輩,特別是敢打自己屁股的成年長輩,心中依舊積存著很濃的畏懼感。

  「啟稟殿下,趙平章凱旋而歸,與樞密院彭知事聯袂前來向殿下獻捷。盛平章請殿下移駕前殿,褒獎有功將士!」正猶豫不決之時,門外匆匆跑進來一名太監,啞著嗓子匯報!

  注1:三國演義作者為羅貫中,但在羅貫中之前,已經有許多段子和摺子戲在民間廣為流傳。劉關張,以及曹操孫權等人的形象,也基本固定了下來。

  注2:元代湖南沒有單獨建省,湖南道只是湖廣行省的一部分。湖廣行省則涵蓋了現在的廣西湖南和大部分貴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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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君與臣(上)

  剎那間,韓林兒又驚又喜,看向自己娘親的目光裡寫滿了崇拜。

  趙君用是宋國的平章政事,職位與盛文郁齊平。然而,他這個平章政事手裡卻握著將近兩萬大軍,武器、防具和訓練都與淮安軍差不多。除非劉福通從前線星夜回師,否則,整個汴梁紅巾當中,無人是他的敵手!

  「我兒當沐浴更衣,以敬凱旋而歸的忠臣良將!」楊氏微微一笑,目光和臉色愈發慈愛有加。這是她早就預料到的機會,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麼快,也沒想到將機會主動送上門來的人會是趙君用。「有請柳公公先去回覆盛平章,請各位大人稍等片刻,就說宋王沐浴更衣之後,就會移駕前殿!」

  後半句話,她是對前來匯報的太監頭目柳三兒說的,頓時,令此人臉色就像開了染坊一般,五顏六色變換不停。

  「來人,伺候孤沐浴更衣!」韓林兒心中大樂,將袍袖用力一甩,學著戲台上看到的帝王模樣,拖著長聲吩咐,壓根兒不想給柳公公任何勸阻之機。

  他是故意在折對方面子,因為平素姓柳的總仗著是劉福通的親信,對他的一舉一動都指手畫腳。而現在,趙君用回來了,他就不用再懼怕此人了。正如他的娘親楊氏所說,無論誰想挾天子而令諸侯,總得先把母子兩個給搶過去。而母子兩個,則恰好可以利用群雄這種心理,來一個奇貨可居。

  「老奴,老奴遵命!」柳公公氣得渾身發抖,卻不得不彎腰下去,自己給自己找台階下。

  帶著七分羞惱,三分不甘,他大步返回到前殿,將韓林兒需要先沐浴更衣以示敬重的意思,向盛文郁和趙君用、彭大轉達,眾人聽了,自然是有人歡笑有人愁。然而,無論是開心也罷,焦慮也罷,這當口,卻誰都不能把衝突擺到桌面兒上來。

  趙君用的尺度把握的非常妙,帶著有功將士返回汴梁向韓林兒獻捷,是作為臣子應盡的本分。盛文郁即便再不願意,也不能對此橫加阻攔,寒了將士們的心。而僅僅是為了跟韓林兒見一面,盛文郁也不能就此跟趙君用翻臉,更不可能在這個當口上,慫恿劉福通趕緊回師,跟趙、彭等人兵戎相見。

  只是,趙君用獻捷之後,韓林兒母子就再度從深宮走上了金殿。沒人再能假裝她們娘倆不存在,也無法再忽略他們娘倆發出的聲音,哪怕她們娘倆是故意捅自己人刀子!

  一招,只是一招,劉福通在杜遵道死後辛苦給延福宮編織起來的樊籠,就被趙某人捅了個巨大的窟窿。偏偏他本人從中並沒有獲取太多的好處,平白令韓林兒母子再度成為汴梁紅巾的擎肘。

  當即,眾人各懷心事,按文武之別分列在正殿兩旁,靜靜等待。而那韓林兒擺足了一國之君的譜後,也懂得見好就收。不一會兒,就穿著最正式的袍服從深宮匆匆而出。遠遠地看到了趙君用,立刻加快了走路速度,幾乎小跑一般從丹陛上直衝而下,對著一眾遠道來歸的武將們長揖及地,口稱:「眾位叔父,你們可算都平安回來了。小侄在宮裡,日日都在焚香禱告,替叔叔們對天祈福。就盼著咱們叔侄再度重逢的這一刻!」

  「殿下折殺我等!」明知道韓林兒純粹在做戲,趙君用和彭大等徐州系武將,卻非常配合。一邊躬身行禮,一邊大聲報告,「臣等奉命奉命出鎮陳留,牽制元軍。前日冒險過河一戰,將駐紮於蘭陽的蒙元十萬精銳盡數全殲。如今,從儀封到陽武,已無半個敵軍。下一步該如何打算,還請主公速做定奪。」

  說罷,彎下要去,將預先擺在地上的箱子打開,露出數枚金印,和幾個血跡斑斑的頭顱。

  「啊——!」饒是自以為膽大,韓林兒也被人頭的猙獰模樣嚇了一大跳。旋即,心中的恐慌就變成了狂喜。「當,當然是趁勢北伐了。還,還等什麼?!趙叔父,你身為大宋國的平章政事,原本就有調動兵馬之權。彭叔父又貴為樞密院知事,當然可自行決定戰守。有這麼好的機會,二位自行把握便是,又何必披星戴月折返回來?!」

  「殿下慎言!」雖然被人頭上的血腥氣暈得直作嘔,盛文郁依舊強忍著胸腹的翻滾,大聲進諫。「濮州早在半個多月之前,就已經被朱總管攻克。大名路治下各州縣的元軍,也早已經成為驚弓之鳥。趙平章若是連招呼都不打,就貿然揮師北進。破元軍可能是易如反掌,但萬一跟淮安軍起了誤會,就得不償失了!」

  這番話,雖然有些不給韓林兒面子,卻可謂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淮安軍在運河兩岸勢如破竹,打得各路元軍丟盔卸甲,凡是被他們留在身後的,肯定都是些對北伐大軍根本構不成威脅的小股地方武裝。無論數量和戰鬥力,都不值得一提。而趙君用所謂的大捷,不過是跟在淮安軍身後撿了些殘羹冷炙而已,根本不可能打敗了一支生力軍,更不可能殲敵數量高達十萬。

  此外,淮安軍北伐之時,並沒有邀請汴梁方面出兵相助。趙君用與朱重九兩人之間,先前又積累下了許多私怨。如果此刻貿然准許趙君用也揮師北伐,誰能保證,他是去助淮安軍一臂之力去了,還是專程去拖淮安軍的後腿?萬一惹惱了朱屠戶,一個巴掌拍下來,趙君用自己死不足惜,汴梁與淮揚方面,今後又如何相處?

  這些問題都很簡單,也非常直觀,韓林兒只要稍稍動動心思,就不可能發現不了。然而,盛文郁卻太過高估計了自家這位少主的智力,也太過高估了趙君用等人的胸懷。他的話音剛落,周圍就響起了一片駁斥之聲。

  「盛平章此言何意?淮安軍,難道早已獨立於紅巾之外了嗎?還是盛平章得到了什麼消息,可以證實朱總管對孤有不臣之心?」韓林兒做滿臉驚詫狀,明知故問。

  「盛平章言重了!」趙君用撇撇嘴,冷笑寫了滿臉,「趙某與朱總管同為主公殿下之臣,趙某做什麼,當然是先向主公請示,又何須處處都躲著他這個左相。況且北伐大都,驅逐韃虜,乃天下豪傑的夙願。誰又敢公開宣佈,只准他淮安軍一家出兵,其他英雄都必須做壁上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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