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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21 07:11:45

第十九章、編定魏律

是勳認為自己只要做好了兩件事,便可千古不朽,一是主持樹立「建安石經」,二是主持制定《魏律》,對此桓範深以為然,是複對此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是勳最近把主要精力全都放在了《魏律》的編定上面——正好可以更名正言順地把台中事務都推給劉先和鄭渾,反正若真有關乎國家大政方針的要務,那倆也不敢自作妄斷,總須是勳拍板,但這類事兒終究鳳毛麟角——目前編撰小組已經組建完成,正在做前期的梳理和協調工作。

他本來想擴大編制、自組班底,結果被曹髦給否決了,讓他從秘書、門下二省挑人幫忙。當然啦,秘書、門下也有自己的本職工作,起碼崔琰、劉放等主要負責官員是不可能撂下手頭的活兒跑中書來幫忙的——再說了,是勳也不願意跟磪季珪共事——那麼可供選擇的餘地就並不太多啦。是勳主要行文崔、劉,討要了十幾名下級官吏來做文書保管、文字編排等雜務,真正參與律令編定的,則是門下分管的那些文學侍從之臣。

漢代的侍臣班底是非常龐大的,是勳本人就曾經做過侍郎,並沒有實際職權,不過備皇帝顧問,並且貢獻詩文以粉飾太平而已。魏朝因為外朝官僚班子的擴大,很多人才都從內廷流向外朝,侍臣數量也因此大為減少,品級有所下降——如賈詡、劉曄之類重臣元老雖然也無實際統屬,也備皇帝顧問,卻並不能算作真正意義上的侍臣。

是勳調了六、七名侍臣過來,其中就包括了老朋友王粲王仲宣。此外,他還請求讓劉曄擔任編纂小組的第一副組長,第二小組長則以朝命請征正在陳留老家等死的毛玠毛孝先。

毛玠原亦為曹魏的開國功臣,但後來遭到曹操的厭惡——據說為丁儀進讒所致——竟被免官。是勳覺得此人頗為可惜,再加上毛玠耿介忠直,有治國幹才,故此特意說動了曹髦,加毛玠資政大夫的榮譽頭銜,請他出山相助。

是勳制律,主要指導原則有三:一,《漢律》除《秦律》之煩冗,但難免有刪錯的章節,再加上時代在進步、情況在變化,歷代被迫添加了很多「令」、「科」,也就是臨時規條進去,體例因此混亂、體系因此鬆散;今制《魏律》,就是要加以重新整理、分類,使其規範化,並且因應實際情況的變化,增添很多新的條文——比方說近年來商業活動日益繁盛,為此制定了相對細密、明確的商法諸條。

二,是勳認為法律若不細密,就會有漏洞,有刁民會鑽空子,可是制定法律又不可能堵住所有的漏洞,故此編定新法的時候,言辭力求簡潔而準確,同時保留隨時可以擴充的接口。同時法律條文若過於嚴密,又易墮入《秦法》之故轍,故此明確區分公訴和自訴,對於自訴類型的案件,本著「民不舉,官不究」的原則,放給民間以更大的自主權。

終究宗族勢力之龐大是回避不了的現實問題,是勳要真想把地方宗族之權都收歸官方的話,會給自己和政府都造就很多潛在的反對者,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他可不會去做——就算要做,也必須和風細雨、潤物無聲地一步步來。

三,本著儒家「仁」的原則,大幅度縮減連坐的範圍,減輕其刑罰——要徹底廢除連坐,就目前政治環境來說,應該還做不到。同時刪掉了很多不人道的肉刑,以及侮辱性刑罰——比方說廢除宮刑。最終將刑罰確定為死、耐、作、流、贖、罰金六種。

耐刑比舊有的髡刑為輕——廢除了髡刑——也就是剔去犯人的鬍鬚,但保留頭髮。是勳雖然挺喜歡自己目前長須飄飄的形象,但終究基於來自未來的魂魄,對於男人是不是一定要留鬍子,抱持著無所謂的態度。其實有沒有頭髮也無所謂,但終究「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棄」的傳統觀念仍然很牢固——其實這裡說的「發」是指毛髮而非頭髮,也包括了鬍子——士大夫皆以受髡為僅次於被宮的奇恥大辱,是勳廢掉髡刑,是可以得到眾人禮贊的,同時保留耐刑,也不會對保守派造成太大的觀念衝擊。

作刑就是徒刑,流刑就是流放。贖刑是指用財物來抵償一定的罪過(與按律罰金不同),小組成員有人提出了「雜抵」,即官僚、貴族可以用奪爵、除名、免官等方式來抵罪而不受刑罰,是勳將之歸入贖刑,並且規定了可抵之罪的上限。原本歷史上的雜抵和贖刑,上自死刑,下到杖、笞,皆可抵償,等於使貴族、官僚、豪門犯罪享有減免刑罰的法定特權,對此是勳是堅決反對的。他限定了,唯耐刑和一年以下作、流可以抵贖,死刑及一年以上的作、流,就算你交個王爵出來也照樣不可免受。

當然啦,終究是封建社會,真要是天子一紙赦令,對於貴族、官僚們來說,再大的罪過也可消化於無形,碰到這種情況是勳也禁止不了。

基於是勳當日在朝堂上請求制定《魏律》之時對曹髦所說過的話,小組有成員提出正式把儒家禮儀作為制律和執法的指導原則,甚至把「春秋決獄」精神寫進《魏律》裡去。是勳舌戰群儒,再加小組長的強力壓制,好不容易才把這股歪風給煞下去了。

是勳說了:「法以攝眾,不可苟且。若可委曲,必有小人趁隙取利也。《春秋》之義,知之者眾而深明者寡,若非董子,誰能實得儒禮之精要而施之於法耶?」至於他當年就搞過「春秋決獄」那一套,當然自動無視啦——「若執法之官無董子之識,而擅為董子之事,則有法亦如無法,吾等尚制之何益?」

不是每個執法官員都能秉持公心,並且象董仲舒那樣深通經學要義的,你要是開了這個口子,是個人都敢「春秋決獄」一把,那法律條文不就形同虛設了嗎?則法律法規的嚴肅性何存?

制定《魏律》是個大工程,不是一個小組十幾二十人湊一起閉門造車就能搞出來的,還必須傾聽各方面意見,吸納各部門經驗,才能儘量做到完善和公正。是勳作為小組長,肩上的擔子實在不輕——所以說,若非此事真能使他萬世不朽,以他疏懶的個性,才不會一門心思都撲上去哪。

後世有句話叫「理解萬歲」,正說明瞭人與人之間往往缺乏相互的理解,所以才特意要喊句口號出來,並加「萬歲」二字以作讚歎——即便親生父子之間亦然如此。在某些方面,是複是絕對理解老爹的,但凡老爹抓官、攬權、摟錢,以及刷聲望的舉動,他向來舉雙手雙腳贊成——因為這些資源和成果很大可能性將來會遺留給自己——但對於是勳另外某些行為,他卻徹底難以理解了。

制定《魏律》是刷聲望的妙計,倘若是勳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這件事上,從而一定程度上疏忽了對政敵的防範,是複頂多也就發幾句牢騷而已,他會與桓範一起拾遺補闕,幫忙父親堵上種種漏洞。然而是勳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班批示某些不得不由他決斷的公文,以及開會制定《魏律》外,卻偏偏還勻出將近五分之一的精力,在關注另外一件事情——一件是複覺得毫無意義,僅僅出於個人興趣的事情。

什麼事情呢?說白了,是勳在「搞科學」。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此為萬世不易之箴言也,是勳早在篡改經學要義的時候,就嘗試著向士人闡述和灌輸這一理念,並最終編纂完成了《物理初言》。然而思想改造工作從來都不可能一蹴而就,況且人的思想總是跟隨著時代而進步的,當生產力還達不到某種規模,社會模式尚未上升到某一階段的時候,願意和能夠接受新思想、新觀念的人總是寥寥無幾。而就算是勳利用自己的名望,再用儒家學說來包裝,真能把新觀念灌輸進部分人的思想中去的話,那也大多是些年輕人,要等他們成長起來,並為此而付出一定努力,還不知道得是猴年馬月哪。

是勳有點兒等不及了,身旁親朋故舊的陸續辭世,終於使他體味到了時光流逝之速,在這個醫學落後的年代,估計自己也沒有足夠長的壽命可以期待。所以很多事情,倘若不先親手搭建起雛形來,恐怕將最終沉埋於歷史的塵埃當中,未來的人們只能從故紙堆中發現:原來中國早就有了超前的科學思想了啊,只是從未被人重視過……

尤其在這一方面,是勳幾乎無人可用。漢魏時代,中國人尤其是統治階級對於技術的進步還不象後世那般排斥,那麼故步自封,甚至直接斥之為「奇技淫巧」;但對於士大夫來說,技術雖然重要,終非本業,只是額外的興趣罷了。就好比後世的孩子,若有文學、美術、棋類、體育方面的興趣,家長不會當面斥責,但——學生的本業是升學啊,考試不考的玩意兒你那麼上心幹嘛?就算逼著孩子去上各種興趣班,甚至參加奧數競賽,那也是為了考試加分而已,而不是真想讓孩子將來當藝術家、運動員或者數學家……

所以若讓諸葛亮、趙爽、馬鈞他們放棄得來不易的官位,一心一意搞科學研究,那是相當不現實的。可是別處又哪兒去找在野的科技人才呢?無奈之下,是勳只好卷起袖子來親歷親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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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21 07:17:46

第二十章、大科學院

是勳前一世只是個普通文科生而已,數理化程度不說一榻糊塗,也都將將及格的水平,具體科技樹該怎麼攀,他也就勉強記得《文明》裡的模式了……可是終究曾經生活在一個科技發達的時代,別說接受過九年義務教育,就連小時候讀過的《十萬個未什麼》,就能秒殺這年月的所有博物學者。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其後兩千年歷史發展尤其是社會形態發展的基本軌跡,他明白自己和時代的局限性究竟何在,從何處可以嘗試去打破一個缺口,從而給中國埋下重視科學技術的種子。前世也讀過不少穿越小說,主角仗著自己的理工功底,穿到古代就打鐵煉鋼、造槍造炮,其實那都是扯淡的事情。想想《臨高啟明》吧,五百人籌謀經年,積攢了大批物資,然後一起穿到已經產生了工業時代萌芽的十七世紀,這五百人裡起碼有四成是純技術人員,就這樣還折騰了六七年才把科技樹攀到二十世紀初……再說了,這書發展過程中也不是純然不開金手指啊。如今就想靠他是某一個把中國引領進新的時代,那不是癡人說夢嗎?

是勳知道,要想播撒科學的種子,吸引更多有志發展者相助,兩個前提必不可少:一,就是農業生產先有了很大進步,在食糧方面有了一定富裕——倘若連肚子都還吃不飽,誰還有心思去發展工業?工業技術又不一定能夠快速反哺農業啊。二,初期科研要具備直觀的功利性——科研是吞金巨獸,先不說沒收益就拉不住投資夥伴,光說研究無法儘快轉化為金錢的話,連他本人都未必撐得下來。

故此先從農業為其發端。這時代本就是一個重農的社會,推進農業發展自屬政治正確,不會招致任何反對的聲音,是勳在主掌中書之後,也方便調動全國的力量來提高生產水平。

漢代即曾設大司農為負責農業生產的最高行政長官,舉凡搜粟都尉、候農令、守農令、勸農掾等等,圍著農業打轉的官吏一抓一大把。但問題是這些官員的主業往往只是收稅,助農、勸農是附加在稅收上的次等職能——比方說當鄭玄做大司農的時候,他的職務就更接近於後世的財政部長而非農業部長。是勳在制定魏國官制的時候,就特意在戶部新設了候農司,各地分置助農令,主要工作是提高所轄區域的農桑業畝產量。

提高農業生產的途徑有很多,傳統主要是開墾荒田和興修水利,只有極少數地方官員會另闢蹊徑,發明和推廣農業機械甚至新的農業技術——比方說西漢著名的農學家趙過。是勳首先派人搜撿和整理《漢書•食貨志》、《鹽鐵論》、崔寔《政論》等文獻上對趙過功績的描述,編纂成冊,作為候農司的指導性文件;然後要求各地助農令每年都要把地方上的先進經驗總結後呈遞中央,一方面作為考課的依據,另方面也統籌安排、嘗試推廣。

當然光這樣還遠遠不夠,即便農業技術水平直接跟助農令甚至候農司中郎的考績掛鉤,終究這是官家的事兒,官員們未必就能有多上心。是勳本人也在自家幾處莊院裡進行農業方面的各種試驗——反正他如今主要的財富來源也不是土地,就算年年失敗,也不至於破產——老丈人管亥在這方面給了他很大的幫助。

最重要的試驗,就是引進殊方物種,嘗試在中原植育。是家商隊常跑西域,除了牲畜、珍貨外,是勳總讓他們搜集各地物種,就連秦朗遠渡倭地,是勳也命他把倭人的作物都搞幾份兒回來。秦朗當時就問啊,那地方貧窮荒僻,能有什麼好東西了?是勳笑道:「所謂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焉知彼方稗草,不可入中原為膏粱耶?若不試之,何由得知?」

其實他還有些話窩在心裡沒有向秦朗透露,因為怕那小子聽不懂,說了也白說——「孩子,你知道啥叫雜交嗎?」

是勳明白,田中得來終究少,想發大財是不能夠光靠種地的,所以他在發家的道路上,並沒有花大力氣購置甚至兼併土地,所謂是家莊院,也不過洛陽、許昌、譙、郯等城郊外的總共六七處而已,想要嘗試新物種,所涵蓋的區域未免太狹窄了一些。好在他與很多地方家族關係都不錯,在把對方扯上工商業航船的同時,也誘其試種新植。

都有哪些家族呢?中原地區既包括了河內司馬氏,琅邪王氏,河東裴氏、董氏等舊族,也包括了諸曹夏侯、關中杜氏、東海陶氏、趙國沮氏等新貴;此外,揚州有以顧雍為首的「吳四姓」,荊州有黃祖、黃射父子代表的安陸黃氏,湘州有張仲景的張氏,大大小小,將近百餘家。此前伐蜀成功,他使司馬懿統司蜀地內政,還派女婿夏侯威、弟子田彭祖等相助,也交給他們一個任務,就是在益、夷二州給我找到合適的農業和工商業合夥人。入掌中書以後,他還特意寫信給陸議、步騭,請他們幫忙聯絡士燮……

當然啦,表面上的理由是很冠冕堂皇的:「士氏久牧化外,自生割據之心,若能使與中國士大夫交通,以工商及農術誘之,則自然歸心矣。」

那麼試種新物種都有什麼好處呢?例子也是明擺著的,是令公當初遣人入蜀取茶飲,遂至風靡天下,揚、閩之人試種之成,如今天臺、武夷之茶遍行中原,那錢財還不是滾滾而來嗎?再說了,即便新物種無法大範圍推廣,你只要在自家莊院裡種成了,不僅能夠嘗鮮,還可饋贈親友,以資炫耀——這對於士大夫(不是土地主)來說,那也是頗有吸引力的。

只可惜,這年月沒處掏摸玉米、土豆和蕃薯去……哪怕東海水師再強大,並且持續發展,沒有個一二百年,估計也不可能航行到美洲去……

農業的革新和發展,是個長期工程,新物種在中原站住腳跟,也不是三五年立辦之事。是勳同時還搜集各種人才,在自家莊院裡劃出實驗區來,進行機械、冶金、燃料、材料等各方面的研究。這方面扔出去的錢就海了去啦,而且未必能夠很快見到成效,所以也是兒子是複最不理解的地方——在是複看來,老頭子只是滿足個人興趣愛好而已,其實跟別人好蓄美妓、藏珍寶,或者日夕弋獵,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況且老爹你要是只喜歡玩兒也就罷了,若是玩物喪志,被政敵趁虛而入,那就太糟糕了呀!你以為已經可以安享晚年了嗎?你總得為兒子我考慮考慮,可別留一個爛攤子給我呀。

是勳曾經「發明」過火藥,對於曹操的統一戰爭起過相當大的輔助作用,不過如今西蜀已滅,關東亂事亦近尾聲,群臣都以為當馬放南山、鑄劍為犁——新武器咱就別再搞了吧。工部和戶部已經多次向馬鈞拋出了橄欖枝,也跟諸葛亮打過招呼,想把馬德衡弄他們部門去,專心研究生產器械,戶部甚至開出了候農司中郎的高位——馬鈞此前為兵部下轄屯所設計過水車、復原過趙過的耦犁,若以之助農,必見成效。

就連諸葛亮本人,都打算把火藥的研發暫且停頓下來,幸虧這一攤事兒的原主是自家老師,他隨從東征前特意跑來跟是勳請示過一回,是勳說了:「汝以為火藥只可施之戰陣耶?是謂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也。昔吾以火藥裹以紙,乃可炸響,若精研之,焉知異日不可裂石耶?則以之開山、平道、作渠,可事半而功倍也。」

諸葛亮當即就問:「火藥可助燃,可推物,亦可炸裂,然物有其用,亦有其極,先生果以為精研之必可裂石乎?」是勳點頭:「然。」他心說黑火藥爆炸力到頂點也就那麼回事兒,跟黃火藥完全不可相提並論,可在這個時代,那就已經挺嚇人的啦,如今火藥的研究才剛起步,怎麼可以就此停頓呢?

孔明是個尊師重道之人,再加上是勳在這年月多少也有點兒「多智而近妖」了,所以既然是勳發了話,諸葛亮不敢不聽,也不好不聽,於是這才保留下了火藥研發部門。

然而火藥終究是軍國重器,當年因為洩密風波,曹操直接把謝徵逮起來砍了,這技術只能由朝廷掌握,甚至暫時只能由兵部掌握,是勳本人是再也插不進手去啦——不過就算他想插手,估計就那點兒學識,也起不到更多推進作用了。是勳只好去搞點兒別的,最主要的就是對燃料的精取,希望能夠獲得更高的溫度,好推進煉鐵技術。

他真是後悔啊,就理論上來說,後世中華大地上曾經遍地都是小高爐,就算煉出來的大多是廢鋼,放到這年月就夠做神兵了……自己怎麼對這方面就一點兒知識都沒有呢?

他希望可以在自己手上多產出幾種新技術,並且順利運用到生產上去,並使士大夫皆對從中生髮出來的經濟效益垂涎三尺,只有到了那個時候,才能嘗試將私人科研機構推向各地,甚至推向朝廷,成立個什麼「大科學院」啥的……

這些事情必然牽扯了是勳相當大的精力,故此是複心生不滿,跟老爹提過幾次,老爹既當耳旁風,又不肯明確解釋自己為什麼要搞這些「沒用」的花樣。

且說這一日是複與桓範相談了一頓飯的時間,終於等到了是勳返家,於是前往謁見,是複就把盧洪的請求和自己籌謀的對策向老爹和盤托出。是勳略一沉吟,不禁黯然而歎:「吾與慈範相識微末,相交亦久,汝等乃勸我殺之……吾實不忍也。」

是複說了,那傢夥知道咱們的事兒太多,而且他又是臭名昭彰的特務頭子,咱也不可能收入家中為客——這用不能用,留又不可留,除了幹掉他以外,還有別的道路可走嗎?「阿爺勿為婦人之仁也。」

是勳一抖袖子:「是何言歟?吾不願聞此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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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1 07:20:47

第二十一章、慮勝慮敗

是勳說不願聞是複之「惡言」,表面上是制止了是複胡作妄為,然而知子莫若父,知父亦莫如子,他心裡究竟怎麼想的,是複聰明絕頂,哪有看不破的?老頭子的意思:這種事兒你自己瞧著辦吧,我就當做什麼都沒有聽到過,毫不知情……

於是翌日是勳便依照桓範所建言,主動上奏曹髦,請求罷廢刺奸、校事:「監察之權,本在禦史,不當別設——令出多門則亂,事分多司則殆。請即廢罷,並于禦史可也。」

曹魏的這個特務機構從曹操時代就名聲爛大街了,士大夫無不切齒痛恨,每欲除之而後快,所以桓範提醒是勳:「今內、外朝皆欲罷校事,以盧慈範所見,天子心動,事將成矣。主公為相,此事當成於主公,可收士人之心,若不即言,恐將歸功於崔季珪矣。」

是勳一聽啥?我再不發話這樁大功德要被算在崔琰頭上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趕緊連夜草就奏疏,第二日便遞入宮中,隨即放出風去,群臣紛紛附和。曹髦在猶豫了幾天以後,終於准奏,即將刺奸、校事從門下省分離出去,併入外朝的禦史台。

詔自中書而下禦史,御史大夫桓階大喜,當即拍案道:「不想彼等竟落吾手!」當即下令全官署都要行動起來,深挖那些特務的不法情事——想我等把他們當同僚?門兒也沒有啊!往日殿前惡犬常暴起傷人,如今這狗落我手裡了,我會繼續拿它來守門?扯淡呢嘛,還是趕緊烹而食之吧!

消息才傳出去,最遭人恨,還曾經促使丁儀誹謗曹丕的劉慈、劉肇兄弟,當即就飲藥自盡了,其餘刺奸、校事等是人人自危啊。只有盧洪不著急,他等著是勳救他一命。

早在是勳奏上的同時,就已經派兒子是複去跟盧洪打過招呼了,說我一定會救你的,計劃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盧慈範為此才肯隱忍,沒有立刻暴起,反咬一口。果然,詔書下達的當晚,是複就去拜見桓階,問他:「公欲族諸刺奸、校事耶?或得活乎?」

桓階說了,那些坐公案後面的刺奸,自徐邈以下,多有為惡不著的,我會按實審斷,給他們網開一面,至於校事——「皆不可活!」

是複拱手道:「自趙達死,盧慈範雖掌校事,然劉慈等上則蠱惑聖心,下則跋扈自為,即慈範亦無可約束也,是諸人之罪,未必慈範教唆。且彼初為程仲德門下客,家父嘗受太宰(曹德)征為督郵,亦仰其力。今聞公欲誅盡校事,家父乃垂泣而歎,曰:‘慈範終不可免矣,然吾與之相識微末,相交亦久,能不慘然?’複不忍見家父傷悲,以是求肯桓公,放之可也,望免死耳。」

桓階跟是勳那也是老交情了,說不上同黨,也算友朋,雖然是複口稱是自己不願意看到老爹傷悲,所以才主動跑來求情,但背後必然有是勳的指使啊,桓階也不好一口回絕。沉吟一會兒,才算勉強鬆口:「卿言是也,天子始放校事歸吾,若並殺之,恐聖心不懌……然不可使掌法,亦不可為長吏。」

我可以饒過盧洪一命,只把他趕出京城去,但以這人過往的惡行來看,他不適合當司法、監查部門的官員,也不適合當主官——要不然,扔外地去做個閒職吧。「無咎可自往諷吏部也。」

吏部那就更好說話啦,新任吏部尚書董昭,本來就跟是勳穿一條褲子,兩人打從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代就勾搭在一起了,是複跑過去一說,董公仁當即應允,還問:「放之何處為宜?」你想給盧洪個什麼官兒,自己提吧。

於是盧慈範的組織關係才剛轉到禦史台,吏部一紙文書,就把他轟出都城了,外放到偏遠的洪州廬陵郡去當功曹。這時候的郡功曹跟州別駕相同,都是可設可不設的閒職而已,名義上為郡守佐官,其實也就只能每天坐辦公室喝茶、看報,幹領俸祿而已。

公文行至禦史台,盧洪不驚反喜,趕緊收拾行裝,只帶了兩名從人,一大早便乘車離開洛陽,飄然而去。就在盧洪出城的前一天,是複先回了趟城外別院,召來幾名心腹健僕——那都是當年管亥手下黃巾徒眾的子弟,對管巳、是複的忠誠心,更要超過了對他們實際的主子是勳——細細叮囑一番。

第二日一早,他還特意躲藏在洛陽南門外,一直等親眼瞧見盧洪的馬車出了城門,沿大道而行,這才返回城內。才到自家府前,便見一人牽馬從門內出來,見了是複趕緊拱手為禮。

是複見此人年方弱冠,面如淡金,中等身材,手腳皆長,乃是不久前才剛通過諸葛瑾的介紹投入父親門下之客、子瑜族弟諸葛誕是也。他急忙下馬還禮,隨口問道:「公休何處去?」

諸葛誕說了:「誕受主公所遣,追贈一綈袍於盧慈範也。」是複嘴角輕輕一撇,伸手朝城門方向一指:「吾才見盧慈范出南門而去,公休速追可也。」心裡卻說,老爹怎麼突然想起來給盧洪送餞別禮啦?難道要用來裹屍不成嗎?

於是別了諸葛誕,進入府中,就見是勳穿戴齊整,正要登車出門去上工。是複問候了起居,隨即壓低聲音:「門外見諸葛公休,雲為阿爺贈袍於盧慈範,未審何意耶?」你應該能夠猜得到我要對盧洪動手吧,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是勳淡淡而笑,然後說了六個字:「未慮勝,先慮敗。」伸手在馭者肩膀上一拍,馭者一抖韁繩,馬車便即轔轔啟動,在烜赫儀仗的簇擁下,離府而去。

是複還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便來找桓範相問。桓元則正在自家小院當中擺開席、案,一邊讀書一邊曬太陽,見是複來了,即命僕役:「斟茶。」

這年月本沒有茶,即便士大夫日常的飲料,除了薄酒也只有白水,所以是勳一開始飲茶,很快便蔚然成風——這玩意兒又有滋味,又能養生,外加還不跟酒似的容易喝醉了誤事,而且額外新添一種炫耀的功能(茶價仍貴,平民是喝不起的),真乃佳物也。尤其桓范所飲,全為是勳日常相贈,那都是「吳四姓」從天臺山茶園裡採集的精品,遣快馬貢入是府的,質量絕對上乘。

可是兒子未必處處都象他爹,是複只好杯中之物,平素不怎麼喜歡飲茶,所以擺擺手,說元則你給我倒杯白水來就成——大白天的在自家府邸他可不敢喝酒,就算老爹不責備,曹淼拋過來的白眼那也受不了。隨即便將自己的佈置,以及父親莫名的舉動低聲對桓範說了,桓範略一沉吟,已知是勳之意,不禁撚須笑道:「主公果深謀者也。」

是複還是不大明白,追問緣由,桓範卻不肯說,只道:「且候消息。」

約摸中午時分,突然有快馬馳入是複的偏院,正乃城外別業中健僕前來,密報是複:「吾等於大道旁守候,終劫其車,然車上人卻非盧洪!于路再探,或已變裝別去矣!」

是複聞言大驚,趕緊又跑去找桓範。桓元則遠遠瞧見他的臉色,便知端底,微微而笑:「事不協乎?」是複咬牙切齒地說道:「叵耐此賊如此警醒!」桓範說:「彼畢生謀人陰私,欲殺彼者,何止公子,安得不小心從事?」是複說你猜他還會不會去廬陵上任?我再派人去那兒蹲守吧。

桓範搖頭:「一擊不中,便當遠颺,是謂刺客;日踵其跡,必斷其首,乃死士也——公子麾下便有豫讓,又何必為小人而喪。主公自有籌謀,公子且拭目以待。」

此事暫且按下不表,且說十數日後即有捷報傳來,關東亂平。

且說當日于禁、夏侯尚圍曹沖於曆陽,不久後曹洪亦率大軍來到,把小小的曆陽城圍困得如同鐵桶一般。曹沖向伊籍問計:「孤前雲時機未熟,乃卿勸孤先發也,今將覆亡,奈何?」

伊籍心說我當初是想你趕緊惹點兒亂子出來,好試著拯救蜀漢,如今漢已亡矣——趙雲保著劉禪退守永昌之事,倒還並沒有傳至關東——我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啊……嘴裡卻說:「臣前日亦嘗雲,機不可縱,時不再來,大王或起而一博,或即此永為藩臣矣。大王甯博,博必有輸贏,豈臣之失耶?」

我當初話也說得很明白了,你要想謀奪天下,只有這一個時機,等到西蜀滅亡,曹髦也坐穩了帝位,那就只好一輩子窩在曆陽當藩王啦——要麼賭一把,要麼徹底死心。結果你非要賭,既然是賭博,必有輸贏啊,你早就該有這種心理準備啦!

曹沖不禁慨歎道:「悔不當初!」伊籍不禁心中冷笑:你死到臨頭,才感覺生命的可貴嗎?當初起事的時候可是梗著脖子說,若不能成就帝業,還不如死了算哪——「孤豈甘久居於孺子之下耶?!」

不過終究是有過幾年的主從之誼,伊籍當下給出主意:「臣為大王守城,以牽絆之,大王可易服而遁,或可得生。」曹沖思來想去,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了,於是撇下妻妾,只帶了幾名親信,改換平民服色,於夜間用繩索綴下北城,潛行而遁。

曆陽被圍日久,常有平民扶老攜幼逃出城去,以免將來城破後玉石俱焚,曹兵也不怎麼攔阻,所以曹沖覺得自己要走那也不難吧。誰料正待潛過曹軍營壘,卻被一哨人馬攔住,當先之將遠遠地就喝問:「得無曆陽王欲遁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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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天下太平

官軍截住曹沖,曹沖一見身份敗露,慮不可免——我手邊兒才帶了多少人啊,就算個個以一當十,能夠殺敗這支巡哨兵馬,可一旦鼓噪起來,大軍合圍,就算插翅也難飛遁——乾脆,橫過佩劍來在脖子上一抹……

「孤安能歸洛為孺子所辱耶?!」

他手下親信一見主公已死,也紛紛拔刀自盡,最終官軍扛回來七具屍體,稟報曹洪等人。曹洪又感哀慟,又不禁暗生一絲喜意——這仗可算是打完啦——當即吩咐:「曆陽既歿,明日便即宣示城中,命其自降可也。」轉過頭來稱讚諸葛亮:「孔明雲彼或宵遁,必可擒獲,所料無虛。」

諸葛亮輕歎一聲:「可惜不能生致。」

出得帳外,曹休、夏侯尚圍著諸葛亮,向他請問:「孔明何以料得彼必宵遁?」諸葛亮淡淡一笑:「亦僥倖耳。今大勢已定,曆陽將破,彼或死、或降、或遁,豈有他哉?」

曹休又問,說那你怎麼能夠料到他會不帶家眷,只率從人而逃?特命巡哨兵馬,但見全都是青壯男子的隊伍,便即攔截——要還跟咱們前些天似的,並不攔阻逃亡的百姓,恐怕就被曹沖跑出去啦。

諸葛亮回答說:「自古謀逆者,多不顧其親。曆陽王違父命而背其侄,豈愛人者耶,何惜其親?」曹沖又沒生兒子,只有一票妻妾,他要是真為家人考慮,也就不敢犯上作亂啦。如今大位上坐著的是他親侄子,他連侄子都不寶愛,還會寶愛女人嗎?

其實有些事他從師父是勳口中聽說過一二,只是不敢宣之於眾而已——當初曹彰暴死,九成九就是曹沖派人下的毒,這種冷血的政治動物,怎麼會把妻妾掛在心上?

夏侯尚還是有點兒不明白:「若彼藏身于百姓中而遁,奈何?」諸葛亮輕輕搖頭:「曆陽王自歸藩後,常撫慰百姓,獎勵耕織,國中以為賢君也。則識其面貌者必多,彼焉敢從之而出,不慮鄉愚出首耶?乃至晝不敢行,而必宵遁,亦可明矣。」

這麼著一分析,曹休、夏侯尚真是心服口服。照理說諸曹夏侯皆與是勳交好,而諸葛亮又為是勳的弟子,本該引為同道;問題諸葛亮多年在兵部為官,就算再怎麼足食足兵,終究親冒矢石在前線打仗的武夫,跟後方坐辦公室的後勤文官,天生就看不對眼,再如何謹慎都易生齟齬,所以曹休等人對這位諸葛先生只是表面上客氣而已。今受此教,始覺孔明多智,深通韜略,從此才真的心悅誠服,樂與相交了。

翌日一早,官軍即用長戟挑著曹沖的衣物,在城下勸降。城上兵將聽聞曹沖已死,無不肝膽俱喪,人心混亂,伊籍無論如何也勒束不住。最終只得長歎一聲,獨自登城,憑堞下顧,高叫道:「吾今報名,非尹耒也,乃漢臣伊籍。本欲亂關東而救漢室,奈何天不佑漢,終至傾覆,則吾生亦何益耶?!」身子往前一傾,一腦袋就紮到城底下,自盡而死。

守軍就此打開城門,自縛請降。曹洪命各部暫歇,先派自家部曲入城,控扼王府與四門,然後才大搖大擺地策馬而入。借著這個機會,曹子廉就把曆陽王府大搜了一遍,撿好東西先裝車,秘密運回老家譙縣,剩下那些粗物,並曹沖妻妾、僕役等,才計入公帳,押回洛陽。

這種事兒當然不可能徹底瞞過旁人,隨著捷報進京,很快就有禦史上奏彈劾曹洪。曹髦詢問重臣們的意見,是勳說:「輔國戎馬倥傯,立此大功,朝廷便當獎掖,豈可因細過而罪之耶?」曹髦聞言不禁微微一皺眉頭,心說你這還是在為自己當初被貶的事兒抱怨吧……

王朗、華歆等也都相勸,說不必要為了這麼點兒財貨去責罰宗室大將,再說曹洪這麼做也不能算違法,基本算是遊走在法律邊緣,搞了點兒灰色收入……後世常有人腦洞大開,說曹子廉貪汙,其實史書上並無明確記載,他頂多也就好斂財外加吝嗇而已,不能一口咬定就犯過禁。比方說此前設關卡以重收稅,那時候各路兵馬都這麼幹,也就他曹子廉幹得最過分一點兒而已,後來曹操用是勳言,下令罷了關津哨卡,曹洪雖然滿心不樂意,也還是乖乖從命了。

就說這回掠奪曆陽王府的財貨吧,他大可以分辯說按照用兵的慣例,攻下一城來就該放士卒們搶掠一番,作為犒勞啊,這都是我家部曲搶到的,只是感我素來的恩遇,進獻給我而已。舊律沒說這麼做違法啊,而新律尚未編成……朝廷又能拿他怎麼辦?

曹髦無奈之下,只得隱忍,反而下詔嘉獎曹洪,並下賜三千金為賞。曹洪一回到洛陽,就興沖沖地跑虞部去領這三千金,可是經辦的官吏們卻全都搖頭,說部裡沒給這方面的支出哪。最終找到虞部尚書袁渙,袁耀卿轉述曹髦的話:「前輔國於曆陽所得,何止三千金耶?乃仍不知饜足乎?」曹洪大慚而退。

再說是勳的弟子周不疑為曆陽王屬吏,曾經多次勸說曹沖服從中央,曹沖聽得煩了,終在起事時將他囚禁起來。待得曆陽被圍,城中糧窘,沒人再照管牢中的犯人,周元直竟被活活餓死。諸葛亮入城後才得其遺骨,遣人送往其鄉零陵重安下葬。消息傳來,是勳悲慟不已——那麼多年了,要說真正能夠聽明白自己來自後世理念二三分的,也就周元直而已,不想竟然如此慘死。於是命人搜集周不疑文稿,打算結集出版。

可是等到文稿集全,是勳先要過來自己讀了一遍,不禁背後冷汗涔涔——我靠這小傢夥的思路太超前了,思想太憤世嫉俗了,這要是散播出去,他的墓穴都得被唾沫淹沒……這不是愛他,反倒是害他。算了,不出版了,暫且先藏入內室,以待後日吧。

等到曆陽克復的半個月以後,又有來自西南的捷報傳至洛陽。

原來當日甘甯、王平退守江州,被牛金等團團圍住,幾番欲圖突圍,終究敗殘之下,士氣已墮,無法奏功。馬謖先後兩次入城勸說甘寧投降,說你們國家都滅亡啦,你如今是為誰守護這座孤城呢?並且按照是勳和曹仁的吩咐,許下了高官顯爵。

關鍵在於,是勳前世讀史,便頗為敬慕甘寧,不忍見其就死,所以跟曹仁求情:「甘興霸忠勇,蜀中無人可比,若能生致,善莫大焉。」而且牛金反復攻城,死傷頗眾,卻總被甘甯、王平苦戰而退,他逐漸地也不敢強攻了,只是團團圍困,等其自滅。

可是馬謖入城勸降,甘寧卻只是不聽,提要求說:「主在,臣唯死耳。今太子(劉封)雖故,嗣君(劉禪)仍生,若得嗣君書來,寧乃可降。」

——要說這稱呼也夠混亂的,劉封是太子,劉禪倒是皇帝。主要甘寧一直沒摻和蜀漢朝廷的內部紛爭,也沒明確傾向,所以只能按著那倆貨曾經達到過的最高地位來稱呼。

甘甯守江州,這一守就是四個多月,眼瞧著城中糧秣將盡,兵士們多有叛意,知道再固執下去也只有死路一條啦。王平亦婉言相勸,說大勢如此,非人力所可挽回也。如今聽聞嗣君已經被趙子龍保著逃到永昌去了,相隔數千里,就算能夠重整旗鼓,捲土重來,也不知道得到猴年馬月,則咱們再守江州,於國無益,只是平白地損傷人命,那又何苦來哉?

正趕在這個時候,馬幼常又三顧而來。甘寧仍然難下決斷,恨聲道:「吾受先主厚恩,恥食魏粟!」馬謖說既然如此,我給將軍你指一條明路吧——

「將軍不願受祿,乃可從謖白衣歸洛,以全一城性命。今吾魏於東海建舟師,東循三韓、倭國,南下林邑、扶南,汪洋之中,自有無窮島嶼,中國人所未嘗涉足者也。聞將軍少年時縱橫江上,為能行舟者也,可授大舟一二,放將軍遠去,乃可生而不食魏粟。」

要說這還是是勳的主意,寫信給馬謖的時候,略略提過一句。是勳覺得,甘興霸曾為江盜,可惜了的,不如縱其為海盜吧,說不定能夠提前幾百年去開拓了東南亞……

甘寧無奈之下,最終只得率王平等開城而降。王平等皆受曹魏軍職,甘興霸卻主動卸甲而登囚車,說你們把我押洛陽去獻俘吧。

與此同時,曹仁亦將益州全境平定,旋即揮師南下夷州,與黃忠等南北夾擊,終於伐滅了朱褒、雍闓等豪酋勢力。雍闓逃亡途中為夷人所殺,朱褒倒是投了降,被送往中原閑住。

接著大軍浩浩蕩蕩便欲挺進永昌。可是這時候已經入夏了,南中地區氣候炎熱,再加瘴癘四伏,別說中國兵了,就連蜀地降卒也陸續病倒。曹仁無奈之下,只得暫返成都,上奏天子,打算等秋後天氣涼爽了,再繼續進兵。

再說諸葛誕奉了是勳之命,去給盧洪送餞行之禮——一件綈袍,可是這一去就不見蹤影了,足足一個多月方才返回。說來也巧,是複又在府門前撞見了他,便問:「公休因何歸遲?」諸葛誕老實回答:「於途不見盧慈範影蹤,直抵廬陵,始得如命。」

這下是複來興趣了——那傢夥還真敢去廬陵郡上任哪——「得見盧慈範否?」諸葛誕說當然見著了,東西也送了,要不然我哪兒敢回來啊。

「慈范有何言?」

「盧慈範受主公之禮,但雲:‘小兒輩無禮,是公恩厚。’」

「小兒輩無禮」,表面上是在說自己有錯,讓你派人送禮送得這麼遠,然而是複豈能聽不出言外之意?盧洪比是勳還大著好幾歲呢,就算再拍上官的馬屁,大可以用「區區」、「牛馬走」等謙詞,不會自居「小兒輩」啊——其實這是在罵我呢吧!

忍不住就跟著諸葛誕一起來向是勳覆命,等諸葛誕退下之後,就問是勳:「大人獨不懼盧慈範揚我陰私耶?」是勳笑著搖一搖頭:「彼名自惡,安能動我?況吾已慰撫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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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鑄戈為犁

是勳跟盧洪那麼多年的交情了,那傢夥究竟有多大能量,體會得比是複要深得多。想當年趙達囂張跋扈,竟敢踩到是勳頭上來,結果被是勳玩了個首身分離。殺雞駭猴,盧洪是真給嚇著了,從此與是勳暗通款曲,私底下給他傳遞了不少情報。你說這人如此敏銳、謹慎,他就想不到自己有可能起意殺人滅口嗎?

是勳知道,盧洪暫時還動不了自己,因為他名聲太臭,而自家聲譽太好,就算拿出實打實的證據來,也不會有人相信。再說了,他已被驅出內廷,還能通過什麼渠道上達天聽?跟禦史台或者什麼別的部門就會給堵回來。

可是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只要盧洪手捏這些證據來要挾自己,終歸是懸在頭頂的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說不定哪天形勢有變,他就要跳出來跟自己為難啦。所以是複提議刺殺盧洪,是勳表面上反對,其實倒也樂觀其成——你要真殺得了,那是最好,省我多少的事兒。

只是「未慮勝,先慮敗」,盧洪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政治生命已經結束了,就算再怎麼要挾是勳,也終究不可能再返回洛陽來,他現在只想保住殘生,於願足矣。你要是去刺殺他,卻又失敗了,說不定他就會鋌而走險,要跟你拼個魚死網破哪。

知道自己肯定活不下去了才會拼,若還存有一線生機,盧洪不會特意要跟是勳為難,怕的是是氏一次謀殺不成,再來第二次。所以是勳才特意派諸葛誕去送餞別禮,還特意讓諸葛公休遲了一步——要是出得城去,盧洪已經掛了,那你正好回來報信,若是盧洪不死,你就一直追到廬陵去,瞧他肯不肯還去赴任。

盧洪要是真的去往了廬陵,說明他還抱有最後一線的希望,那麼是勳就趁機讓諸葛誕把希望給他呈上——就是那一襲綈袍。

是勳在袍子裡夾了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八個字:「衣莫若新,人莫若故。」語出《晏子春秋》,意思是:「衣服的新的好,朋友還是舊的親。」

話說這一手還是跟《三國演義》學的,關羽掛印封金去尋劉備,曹操特意灞橋贈袍,以留日後相見的餘地。是勳的意思,我還是顧念往日交情的,我不會把你往死裡逼,你就老老實實地跟廬陵呆著好了。

盧洪得袍見字,當即明白了其中含義,於是就笑對諸葛誕說:「小兒輩無禮,是公恩厚。」我知道你未必真想殺我,估計是你那混蛋兒子出的主意,你放心好了,只要你讓我得好死,我就不會來騷擾你。

是勳這些天表面上若無其事,其實也一直懸著心呢,一直等到諸葛誕回報,描述了盧洪當日的表現,複述了那一句話,這才終於心中大石頭落地。他警告是複,這事兒到此為止,你別再出什麼妖蛾子了。是複喏喏而退——他倒是真想把盧洪置之死地而後快,可是終究山高水遠,派人跑那麼老遠去執行暗殺任務,失敗的可能性實在太大啦,一旦失敗,就怕事情會徹底無可收拾。算了,再等機會好了。

待到甘寧被檻送洛陽,朝中早有決斷,當場釋放,命其著袍服謁見曹髦。然而甘興霸就是那麼強,梗著脖子一口回絕:「吾君見在永昌,安有他君可拜?」消息傳到曹髦耳朵裡,小皇帝勃然大怒,便命人將甘寧斬首棄市。

是勳站出來為甘寧求情,說:「昔伯夷、叔齊恥食周粟,不以周武為君,而武王獨能寬宥之。今雖以夷、齊為忠厚君子,然誰不言首陽之事為非,而目周武為篡僭者耶?前已有詔,開城者赦,逮其歸洛而殺之,無可顯陛下之寬仁也。甘寧之語,若視為忠,則忠臣安可顯戮?若視為狂,則聖天子何必怒一狂夫?」

曹髦本來就不是一個殺戮心很強的君主,聞聽此言亦頗有理——是勳嘴裡的話還有沒理的嗎?沒理也給得你攪成有理啊——於是便命將甘寧暫且拘押、囚禁起來。

是勳還特意跑去見了一趟甘寧,相相這位著名的「錦帆賊」究竟是何等容貌。等見了面一瞧,嘿,果然好一條壯漢啊。二人略略相談,甘寧就問了:「前馬幼常來,吾雲恥食魏粟,彼乃曰贈吾一二海舟,可使自去。無得食言乎?」

是勳笑道:「若拜天子,自可縱放;今不肯拜,只為囚耳。」甘甯連連搖頭:「不拜。任憑囚禁。」

是勳說那你就安心在牢裡呆一段時間,等天子氣消了,你就有機會出海去啦。甘寧斜眼瞟著是勳:「聞魏主欲殺寧,是公諫阻。吾與是公初識,何厚之甚也?」是勳笑道:「雖然初識,聞名已久。天下壯士正不多矣,安可擅殺?」甘寧皺眉道:「是公恩厚,寧愧受矣。然終不降魏室。」是勳心說隨便你,打個哈哈就告辭了。

局勢隨著曆陽和江州的克陷,終於驅向了穩定,重臣們商議,該把主要精力都放到民政問題上來啦,劉先、衛覬等更建議既然「四方無事」,乃可大量裁軍,放兵為農。是勳說了:「中國雖定,四夷猶在,何得雲無事耶?呂布見在西域,雖受王封,心頗難測;趙雲、劉禪仍拒永昌;鮮卑、句麗亦曾入寇。若即削兵,恐有事時難以遽集也。」

經過反復磋商,最終決定,把伐蜀的兵馬陸續召回,將來進攻永昌郡,就讓曹仁招募蜀地兵馬為之。中原地區駐軍料其老弱,裁減總數的五分之二,涼、朔、並、幽、平等北邊各州兵馬則暫且不動,還要尋機出擊,爭取徹底解決鮮卑和高句麗的問題。

眾臣還想裁減水師,是勳答應把長江水師裁撤其半,但是東海水師——別著急,我給他們找仗打:「柳子剛前取三韓,不克而退;高句麗亦來侵擾。可命舟師相輔,滅此二獠,以定東北。」

劉先說令公你胃口未免太大了吧,打仗打上癮了?「三韓素恭順,唯柳子剛以私欲而開邊釁耳。句麗雖不服王化,臨兵嚇之可也,何必勞師動眾,欲滅其國耶?」

是勳回答說:「句麗自新莽時即不時入寇,其禍遼東,甚於烏丸、鮮卑,後漢屢屢嚇阻之,皆不能使其安靖也。如人在臥榻,鼠齧榻足,即無大害,亦足煩心也,盍捕而絕患?況遼東至樂浪,止通一道,若為句麗所阻,樂浪不得為中國所有矣。至於三韓,亦嘗侵削中國田土,前漢四郡之失,覆轍可鑒。今中國安定,以遼東一郡可滅句麗,樂浪一郡可平三韓,若不即取之,逮承平日久,兵不習戰,再取難矣。」

眾人說那好吧,你總有理……不對,是令公對天下大勢的把握,我們都是欽服的。那就如你所言,以遼東當高句麗,樂浪當三韓,只遣舟師相佐,中央不再調派別的兵馬援助——你答應這條底線,我們就首肯你的計劃。

是勳下班回來就給鄧艾、石苞和柳毅各自寫信,向他們詢問東北地區的局勢,問他們有沒有取勝的把握。柳毅回信,先大表了一番忠心,再苦苦哀求,一定要給我派援兵啊,有了援兵一切都好說,否則光我一家,還真的很難在十年內徹底平滅三韓。鄧艾回信卻是厚厚一摞,但沒有廢話,從山川形勢到士卒勇懦,以及遼東郡內的屯糧數目,他們數年間屯田的成果,事無巨細,逐一稟明,光其中開列的數字,就讓是勳瞧著頭大,特命門客仔細核算,結果纖毫無差。書信的結尾,鄧艾代表小哥兒倆向是勳保證:「今秋吾等即可率五千句麗卒,並遼東郡兵五千,必滅句麗,奏捷洛陽!」

時光如梭,眨眼間就到了秋收之期,成都的曹仁,遼東的鄧艾、石苞,還有樂浪的柳毅,都各自點起兵馬,開始了新一輪的征戰。戰鬥結果尚且不得而知,臨近曹操駕崩一周年之期,按道理曹髦就應該帶著宗室、重臣並宮中女眷前往祭掃,可是曹髦偏偏病倒了,病得只能跟榻上躺著,連地都下不去。

曹髦便召是勳入覲,先問他《魏律》編撰得怎麼樣啦?是勳拱手回答:「將成矣,明歲正月即可呈上,陛下恩准,乃可頒行天下。」曹髦說那就剩點兒收尾工作啦,估計令公你也能夠抽出點兒空來了——「乃可代朕祭掃高陵。」

是勳皺眉道:「太宰可代天子往。」曹髦說叔祖父當然也要去,可是就他那點兒才能,你知我知,恐怕無法主持大局,還需令公同往才好——台中事,付之劉始宗(劉先)、鄭文公(鄭渾)可也。

是勳心說你是覺得我這甩手掌櫃好當是吧,平常沒什麼事兒要處理,所以合適離京是吧?滿心的不樂意,但既然曹髦執意點將,那也無可推諉。

於是是勳父子(是複算亡人的女婿,陪著山陽公主一起去)、曹德等,拱衛著太皇太后卞氏等人,即日離開都城洛陽,啟程往北邙山而去,祭掃曹操的高陵。宰執等亦大多相隨,各部門僅留次官主政——反正加上奠儀的準備工作,前後也不過五六天的時間,逢有要務亦可隨時請示,不至於混亂國政也。

到得曹操陵前,是勳亦不禁感慨萬千——自己穿來此事後,這大半輩子輔佐曹操,原本史書上的姓名化之為人,活生生存在於自己面前,曹操的深謀遠慮、雄圖大略,以及猜疑忌刻、酷烈好殺,種種特性從此不再是冷冰冰的文字了。自己欲圖改變歷史進程,或者僅僅是想在歷史上留下名字,亦多得曹操之助也。但他終於故去了,貌似比原本歷史上還要早死了好幾年……是不是人的壽命亦有定數,自己使很多人得以延壽,就必然會使另一些人減壽呢?

一切祭祀準備工作準備完成,明天就是正日子,便當率百官祭掃高陵,突然這天晚上,是勳接到了一封密信,乃桓範遣人傳來,信中只寫了四個字:

「調虎離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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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高陵之變

是勳等人離京的翌日,三名副相正聚會中書議事,突然門外喧嚷,有個尖細的嗓音高叫道:「陛下駕至!」

中書左僕射劉先、尚書左僕射衛覬、禦史中丞辛毗聞言,無不面面相覷——皇帝不是病倒了起不得身嗎?他連祭掃高陵都去不了,怎麼突然間會跑中書台來?趕緊整頓衣冠,出門相迎。

就見曹髦車駕馳來,小皇帝縱躍而下——面色還有點兒泛黃,可是瞧那敏捷勁兒,卻好象並沒有什麼毛病似的。進入中書台以後,曹髦居上而坐,先詢問了一番國事,隨即說道:「諸相出京,中書唯卿等三人計議,恐事不易協也。當增補相位,使共執政。」以後再開會,秘書、門下的主官也一起來吧。

三人盡皆失色,辛毗急忙奏道:「本朝制度,三台六相共掌政事,不幹秘書、門下事,且三相雖去,離京不遠,數日即歸,何必更改制度?」曹髦一瞪眼:「國家制度,天子所命,朕今有旨,佐治欲違抗耶?!」當即下令,罷免辛毗禦史中丞之職,命召陳群陳長文以接替之。

根據是勳所制定的朝廷制度,國家大政都由群相共商,然後中書做制,皇帝在一定程度上持有否決權;同時若皇帝有所詔旨,則由秘書草擬,詔下中書,中書台也可以封駁——為的是君臣相衡也。然而皇帝終究是皇帝,在封建時代那是理論上至高無上、無可制約的存在,是勳現在還搞不出真正「虛君」那一套,所以皇帝的某些職權,中書台或者群相也是無從制約的。

其一就是宮中之事,包括宗正、秘書、門下三省的人事任命和具體事務,需要在中書和尚書備案,但只要不違反法律——比方說任用囚人為吏——那都是皇帝自家事兒,外朝無可封駁。其二是絕大多數官員的人事權掌握在吏部,但三台正副主官的人事權卻掌握在皇帝手中——一則吏部終究只是尚書台所屬的二級部門,他不可能管到自家上官的任免;二則若皇帝連宰相都更換不了,那不是徹底的臣權壓倒了君權嗎?

尤其是中書台的主、次官員,他們本身就擁有對天子詔令的封駁權,倘若天子想要更換這三名官員,但是三人把著大印,你來一封詔我駁一封詔,那不是可以永年高踞其位了?那還說什麼制衡?

所以曹髦說要擴大宰相班底,事關制度,這事兒中書是可以封駁的,但若直接替換執政——比方說以陳群接替辛毗——全由皇帝說了算,宰相無可拒絕。再說了,陳長文曾經當過吏部尚書,距離宰執只差一步,如今又做冀州刺史,他的資格也足夠為相啊,此非違反制度,越級提拔,宰相們其實沒理由反駁。

曹髦先抹了辛毗,其實這也算是殺雞儆猴——誰讓你先跳出來反對我的意見——然後他再轉過頭來重提前議,讓秘書、門下二監也參政為相,問劉先:「中書其准乎?」劉始宗腦門上冷汗涔涔而下,囁嚅了半天,只好先打太平拳:「即請秘書為陛下擬詔,行文中書……」

曹髦一擺手,便有侍從將一卷文書遞給劉先——「詔在此,可即批復。」

劉先心說原來你早有準備啊,這不是臨時起意,這是蓄謀已久,要奪我外朝之權歸於內廷啊!這分明是調虎離山之計!

皇帝若缺乏足夠的威勢和權柄,宰相可以想盡各種辦法來掣肘,但前提必須在制度、法規允許的範圍內行事,否則垂涎你這位子的官僚們一抓一大把,隨時逮著個錯處就能夠聯名彈劾,逼你下臺。所以曹髦才要用雷霆手段,打三相一個冷不防——這仨都是既乏人望,又缺智謀,外加性格相對軟弱的,倉促之間,你們也攔不住朕,只要造成了既成事實,以後的事情那就都好辦啦。

果然劉先最終只得屈服——我肩膀窄,實在不敢跟皇帝放對啊——被曹髦逼著當堂批復。這邊中書印章才一落紙,那邊門下監劉放和秘書監崔琰就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自己找地方坐下。

曹髦眼神左右一掃:辛佐治滾蛋了,如今四相議事。崔琰是徹底的自己人;劉放雖然意志不夠堅決,終究屁股坐在內廷;劉先、衛覬那都是性格軟弱的老好人啊,做官僚很合格,做政治家麼……你還遠未夠班!於是莞爾一笑:「可矣。朕即與卿等共商國事。」

使門下、秘書入相,這只是崔季珪為曹髦謀劃的第一步,然後第二步就是要擴大內廷的職權範圍,趁熱打鐵,把很多原屬中書和禦史的權柄都轉交給秘書、門下二省。雖說中書做制,但也不是中書台可以大政小情全都一把抓的,相關變更制度等事,還得宰執共商,如今四相會議,皇帝在旁邊兒監督,對於權歸內廷的條款,崔琰、劉放直接舉手贊成,衛覬投了兩回反對票,剩下幾回也跟劉先似的,一路棄權,於是皆得順利通過。

曹髦也不用中書做制了,直接秘書擬詔,當場寫就,請中書用印。

他們倒是暫時還沒敢把手往尚書台伸。一則尚書機構龐大,驟然變更制度牽扯過多,而且人員越多,受到的反彈也會愈加強烈;二則無論曹髦還是崔琰,都對實際事務毫無興趣——為人君者只抓大政,細務自有吏員處理。

於是短短數日之間,曹魏原本的官僚體制就被拆了個七零八落。就表面上看起來,仍然是中書領班、群相負責,而實際上相權雖然未被削弱,卻一定程度上遭到了分散,而中書也從實際上的立法機構,變成了與代表皇權的秘書省合掌立法權。門下省的權力同樣有所提升,按照崔琰的計劃,門下將逐漸侵奪一部分禦史之權和尚書之權,如同後漢時內廷的尚書台一般,實掌國家政務。

事變促起不意,加上一流重臣全都出京去祭掃高陵了,劉先等人肩膀窄、腰肢軟,根本無力抗拒,只能全面收縮兵力,遂使曹髦旗開得勝,小皇帝的信心也因此而倍增。等到是勳等人祭陵完畢,返回洛陽的時候,已經基本上無力回天了。

想當日是勳在高陵外接到桓範密書,上寫「調虎離山」四字,便即悚然而驚。崔琰慫恿曹髦奪外朝之權以歸內廷,這事兒是勳倒是早有所察覺,只是並未做實際的防備。尤其自從刺奸、校事機構被廢,盧洪出京以後,是勳對內廷的監探水平大幅度下降,從而對危機產生的可能性造成了極大誤判。在是勳看來,小皇帝尚未親政,還不可能實際有所動作——就算有動作,以自家的權勢和威望,也能將禍患掐死在萌芽狀態。

他是真沒有想到,曹髦竟然有這份膽量和魄力,搞出這麼一場幾乎可以名之為「政變」的花活兒來。

初見「調虎離山」四個字,是勳腦海中當即冒出一個名詞來——「高平陵之變」。在原本歷史上,魏明帝曹叡駕崩後,邵陵厲公曹芳繼位,任命太傅司馬懿和大將軍曹爽輔政,隨即曹爽即架空司馬懿,專執朝綱,於是司馬懿就利用曹芳、曹爽出祭高平陵(曹叡陵寢)的機會,悍然發動政變,奪取洛陽,隨即處死曹爽兄弟及其黨羽。司馬氏篡奪魏政,即以此次「高平陵之變」為其發端。

對照此事,如今的情況何其相似乃爾?那崔季珪就像是司馬懿,而自己就是曹爽……想到這裡,是勳不禁覺得雙膝有些微微打顫。倘若真與曹爽異地而處,估計當場就會嚇得一屁股坐地上吧,好在是他宏輔終究不是紈絝子弟曹昭伯,膝蓋只是一哆嗦,最終還是穩穩地站住了。

因為深入對比原本的歷史和今日之事,雖有相似之處,其實差異更大。首先就是曹爽擅權妄為,不得人心,因此司馬懿得到了大批曹操時代就遺留下來的老臣的幫助——最主要就是太尉蔣濟,做了司馬懿的第一幫兇——也深受第二代重臣們(比如說陳泰)的擁護。其次司馬懿本身地位既高,聲譽也好,即便沒有曹爽一黨作對比,同樣是朝野歸心的人物。第三,司馬師時為中護軍,實際掌握軍權。

相比起來,其實自己更接近于司馬懿——當然啦,距離發動一場政變,徹底把皇帝架空,既缺乏藉口和契機,也沒有足夠動用的武裝力量,所相侔者,唯聲望而已。崔琰比起曹爽來,固然名聲沒有那麼臭,但好歹人曹昭伯掛著大將軍的頭銜,黨羽遍佈朝中,他秘書監崔季珪又有啥了?

目前形勢不明,說不定崔琰尚有隱藏的黨羽,可即便目前留在洛陽的群臣都綁在一起,那也比不上原本歷史上曹爽的勢力龐大啊。曹髦就真能利用那票傢夥搞場「高陵之變」,砍自己的腦袋,或者起碼把自己一抹到底嗎?

搞政變,光捏著一個尚未親政的少年皇帝有啥用?想當初後漢宦官們搞政變,也得以尚書之詔喚來對實際情況一無所知的張奐統率五營士,才能對付得了大將軍竇武。再說曹爽吧,桓范勸曹爽護駕前往許昌,召外兵以敵司馬,前提就是他取來了大司農印信,方便調派物資,而曹爽手裡有大將軍印信,能夠調動兵馬。聖旨不是萬能的,小皇帝再如何封官許願,若無中央各部門擔保、背書,都未必能夠調得動一兵一卒。

所以說,曹髦玩這場「調虎離山」,他究竟能幹出什麼事兒來?直接罷免自己的相位?若無充足的理由可向朝野交待,無論自己在不在洛陽,結果那都一樣——辦不成。估計也就利用劉先那類貨色無擔當的特性,強行通過某些對內廷有利的詔書,引用某些私人而已。

這麼一想,心情當即放鬆下來。是啊,倘若真遭逢生死攸關之大事,要麼桓元則根本就遞不出密信來,要麼密信上就不僅僅四個字啦——他起碼得提醒自己,是該逃啊還是該起而一搏啊……

不過桓範遞信過來的時候,還只是曹髦動手的第一天,具體他們會玩兒出什麼花活兒來,桓元則不在中書,暫時是探查不明白的。只是桓範的想法也與是勳類似,覺得此雖危機,還不到塌天翻地,必須即刻做出應對的地步。尤其是勳受命祭掃高陵,若因此而舉止失措,做出什麼不妥當的事情來,徒自落人口舌而已。

而且他和是勳都料想不到,辛佐治才剛去位,便即單人獨騎策馬離了洛陽,前赴高陵來哭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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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1 07:40:51

第二十五章、初步較量

辛毗哭陵,百僚皆驚,紛紛跑來詢問緣由。辛佐治卻抹一把眼淚,先求見是勳,把曹髦突然間下詔使秘書、門下參掌相事,並且罷免了自己禦史中丞職務的消息,合盤托出——至於其後還發生了什麼事情,辛佐治並不清楚,但大面上也可以猜得著。

他見是勳,並不僅僅為了報信,同時也提醒是勳,慎勿輕舉妄動。辛毗說了:「此必崔季珪為主上謀也。然季珪止書生耳……」

崔琰和曹髦都太過心急了,如此行事必然招致朝中群臣的普遍惡感。其實目前政局還算穩定,外朝勢力雖然龐大,是勳威望雖然很高,但還不至於徹底擰成一個同進共退的整體,有大把的破綻可以抓。他崔季珪只要利用內廷的話語權時不時地旁敲側擊,打擊和分化外朝勢力,待到曹髦親政以後,天子權威日熾,或可不耍陰謀詭計即取得政治鬥爭的勝利也。

就好比兩軍相爭,一軍勢強,但缺乏威望足夠的統帥,卻採取聯席會議制,而且還三天兩頭地易將;另一軍勢弱,但很快便會有一名雖未必有能,卻眾望所歸,可令行禁止的統帥坐鎮。倘若倉促對壘,則勢強之軍必然獲勝,但若長期對峙,強弱之勢卻可能逐漸扭轉。

終究在這個時代,皇帝擁有天然的權威,而是勳也未必能夠終身踞於中書令的高位之上。是勳不是霍光,不是王莽,外朝的特性就註定了他除非真正軍政大權一把抓,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否則為相五年、十年也就到頭啦,不可能不給別人挪位子。而若是內廷掌權,則以後漢例,外戚可以長期作為皇帝的代言人以大將軍而錄尚書事,除非再出一個外戚集團與之相爭(或者皇帝執意收權),理論上是無可撼動的。外朝的官僚集團則不同,倘若缺乏了流動性,要麼死水一潭,更大可能性是分崩離析。

每個人都是有私心的,就好比後來袁光頭欲圖稱帝,結果遭到北洋上下一致反對。為什麼呢?即便大總統是終身制的,終究不能傳子,等老袁一死,什麼段、馮、張、曹等等便都有機會,可若改成帝制,哪還有他們什麼念想啊?所以即便是勳名望再高,他也休想當一輩子的首相,永遠不挪窩——再說了,是勳尚在壯年,那誰能夠等得起?

所以時間絕對對皇權有利,曹髦想收權入內廷,只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勝算還是相當大的。如今他們急火攻心,倉促政變,反倒會把原本散碎的外朝人心都凝聚在一起,合力與內廷相抗衡。

所以辛毗提醒是勳,這當口您可不能出昏招,慎勿輕舉妄動。如今崔琰那批傢夥還動不了您,可要是有什麼把柄被他們給揪住了,您一旦去位,外朝就再無合適的領袖啦——「朝廷制度必因此而廢,後漢之亂,行將見於今日矣——吾故來哭先帝也。」

但同時辛毗還提醒是勳,崔琰不足論,陳群卻是個人物,他一旦還朝,會不會因為感念天恩而徹底被崔琰他們拉攏過去,很不好說——「若陳長文身在外朝,而心向內廷,其勢危殆。」是令公你要好生防範。

是勳感念辛毗之言,表示自己會謹慎從事,絕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自亂陣腳的。隨即便約見太宰曹德、尚書令鐘繇和御史大夫桓階,透露了辛毗帶來的消息。曹德怒道:「先帝之制,嗣君未親政而敢擅易之耶?吾當上奏切諫!」鐘繇苦笑道:「詔既自中書下,已成定局,恐難變易。」桓階沉吟半晌,突然開口:「幸得令公執掌中書。」

是勳聞言一愣,但是隨即也想明白了。曹操臨終之際重分相位,並授五輔政大臣,其中實際掌控外朝的是華歆、王朗,無論能力還是威望都相當有限——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在削弱外朝的實力。曹操應該是恐怕依據新的政治架構,外朝勢大,一旦換上個非強力的君主,怕會被徹底架空,故而以此來作為制約和平衡。大概曹操也希望當曹髦親政以後,可以嘗試從外朝收回一部分權柄來——當然啦,曹髦下手如此之快,又如此不計後果,曹操必然是料想不到的。

但是陰差陽錯,曹髦受崔琰挑唆所使的一個昏招,竟把是勳推上了首相之位,外朝之勢不退反進。這或許是曹髦著急動手的一個重要原因吧,但同時也給外朝增強了反擊的力量——倘若換了仍然是華歆或者王朗坐自己這個位子,估計連反擊的心思都不會有,遑論舉措了。

所以桓伯緒要說:「幸得令公執掌中書。」

是勳想明白了這一點,不禁苦笑擺手:「吾亦無力回天矣……今當如何辦?」其實他心裡早就謀劃了好幾條反擊的手段,就不知道會得到多少人支持。終究是勳目前只能算是功臣群、國戚群外加官僚群的重要人物而已,任何一個集團都不能算板上定釘的領袖,自家橫跨三大集團,固然勢不可拔,但要想成為三大集團的共主,可以使群臣跟自己共同進退,恐怕還有相當長的一段路要走。

要是自己拼命往前沖,哪怕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跟後面扯後腿,那反擊就沒有十足的勝算啊。

鐘元常長歎一聲道:「既受君命,何敢違逆?」曹去疾瞠目道:「此亂政也……」可他終究是個小透明,話才出口就被鐘繇給堵回去了:「變更制度,其果未顯,何得為亂?」先不說曹髦不可能真正地政歸內廷,他大概只是想做個平衡而已,就算他真的徹底剝奪了外朝之權,目前也沒有什麼不良後果表現出來啊,你怎麼敢一口咬定是「亂政」?

「若小人借勢胡為,吾等始可撥亂反正。」現在就看崔琰、劉放他們下一步想做些什麼啦,若只是為了增強人主的權柄,那咱們真沒什麼好反對的,若敢打著皇帝的旗號擅權亂政,咱們才能加以反擊。

桓階點頭道:「國家初定,朝中不宜動盪,鐘公所言是也。」

是勳暗中歎息,嘴上卻說:「君等所言,深敷我意。吾當善輔天子,勿使妄用神器……」注目曹德:「此事尚請太宰稟明太皇太后。」

本來後宮不預政事,但小皇帝尚未親政,卞氏終究是他親奶奶,開國皇后,事情總須讓她知道——再說了,辛佐治搞出那麼大動靜來,卞氏也不可能閉塞視聽,完全不管緣由吧。

桓階瞟了是勳一眼,緩緩地說道:「君其用急,吾當用緩……然當吾等歸京之時,恐又有一事為難……」

什麼事情為難呢?果然不出桓伯緒所料,他們才一返回洛陽,中書左僕射劉先和尚書左僕射衛覬就主動遞上了辭呈。劉先與是勳共事中書,再加上外甥周不疑乃是勳的門徒,甚至親自登門來向是勳致歉:「天子妄為,吾不能匡正之,惶愧無地……」我怎麼還有臉面繼續據此相位呢?

是勳等人怕的就是這點。因為天子對於宰執人選是有直接任免權的,雖然曹髦尚未親政,在沒有合適的理由的前提下,也不大可能罷黜宰相,但一旦有人辭位,再想換誰接任,那就方便他插手啦。於是竭力挽留劉先、衛覬,但二人去意甚堅,連遞三回表章,曹髦樂得順水推舟,自然應允。

隨即曹髦就提名以楊修為中書左僕射、劉廙為尚書左僕射。

劉廙字恭嗣,乃西漢長沙定王劉發的後裔,南陽人,曾仕劉表,後投曹操。當年魏諷謀反,劉恭嗣時為魏國黃門侍郎,其弟劉偉受牽連被殺,若按漢律,劉廙也當連坐。但是曹操說了:「叔向不坐弟虎,古之制也。」下令赦免。

劉廙倒不能算是崔琰等人一黨,他是著名的儒學之士,又通天文曆法,但受宋忠、綦母闓等人影響較深,其觀點每與鄭門——尤其是流行的郗、是之學——相左,大概因此而曹髦、崔琰覺得此人方便拉攏吧。

詔下中書,是勳老實不客氣就給駁了——你當我是劉先嗎?皇帝說啥就是啥,連辛毗的氣節都比不上?

當然啦,天子有任命宰執的權力,中書封駁,也必須拿出足夠的理由來。是勳提出的理由是:劉廙為官資歷不夠,不可超拔;而至於楊修——「先帝嘗使修掌機要,然終以‘前後洩露言教’下獄,若非群臣愛其才而奏請之,幾不免死;後先帝雖用楊修,亦不使再預朝政也,則此人不堪為相可知矣。」

曹操當初貶謫楊修,主要的原因是楊修党同曹植,牽扯進了奪嗣之爭,並且利用手中的權柄,多次洩露國家機密——這可是重罪啊,這類人怎麼可能使掌國政呢?難道陛下您認為先帝當初是冤枉了他嗎?

崔琰為曹髦行文找理由,雙方交鋒非止一日,最終只好各自退了一步。劉廙被任命為中書右僕射,鄭渾晉位左僕射;原尚書右僕射鮑勳晉位左僕射,門下監劉放轉右僕射。至於楊修,曹髦命其接替劉放為門下監——我直接任命內廷門下省的主官,這個不用你中書批准吧。

於是兜兜轉轉,楊德祖仍然得以門下監的身份,五日一入中書議事,晉升為副相執政。

接著,臘月已終,元旦來到,歷史邁進了黃初二年,也就是公元217年,中原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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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1 07:47:51

第二十六章、是郎才盡

黃初二年的春季姍姍來遲,但誰都沒有想到,一場恐怖的瘟疫瞬間席捲中原地區,尤其是司隸校尉部和豫、廬、荊三州,官民人等,成千上萬地感染了疫病,死亡枕藉——史稱「丁酉大疫」。

其實也不能說誰都沒有想到,起碼是勳對這場瘟疫是一直有所心理準備的,因為在原本的歷史上,這場大瘟疫同時釀成了建安文學接近毀滅性的大災難,所謂「建安七子」,除孔融、阮瑀早已去世外,其餘五個——王粲、應瑒、陳琳、劉楨、徐幹——均因疾疫而死。

可是他沒有想到,並不僅僅這些文人墨客如同原本歷史上一般,在本年陸續病逝,還另有兩位故友,史書並未明確記載,竟然也因染疫而歿。

一個就是魯肅魯子敬,死在了彭蠡的長江水師都督任上;還有一個是司馬朗司馬伯達,死在度部尚書任上。

消息傳來,是勳悲慟難禁——司馬朗也就罷了,他與魯肅、王粲都相交甚久、性情投契,雖然已經做好了他們按照原本歷史發展,這一兩年就要掛的心理準備,真等接到噩耗,懷想往日的交情,仍然忍不住哭倒在地。尤其他在很多年前,便已然用前世貧瘠的醫學知識點撥過張仲景,教以瘟疫成因,以及防治之法了,其後也多次在自己的著述中嘗試傳播後世的衛生知識,本以為可以一定程度上避免瘟疫流行,逆轉天命、人壽的,誰想仍然無法變更結果……

「此殆天意耶?天意竟不可違耶?!」

傷心之下,不禁又從天意聯想到了人事。他苦心經營,為曹操構造起了一個相對穩定的官僚體系,想要限制君權,嘗試扭轉「一治一亂」的宿命,可結果曹髦在崔琰的慫恿下,僅僅玩了一個小花樣,就將外朝之權削弱,內廷涅槃重生。固然是勳在祭陵已畢,返京以後,用桓範之謀,逐步地將這些被剝奪的權柄重新收歸外朝,假以時日,又可達成新的均衡態勢,但他也不禁苦悶地想道:

曹髦尚未親政,已有這般能量,一旦親政之後,哪怕只有中人之資,亦恐難制也。想要政歸內廷,還不是小皇帝一句話的事兒?身為人臣,對方隨便出一招,自己就被迫要殫精竭慮地應對。君權自漢武用儒術後即逐漸神化,長時間抑壓於臣權之上——即便傀儡君主,也多由外戚或閹宦代行其權,廣義的君權始終不墮——這是時代的局限性,難道自己就真的無可扭轉嗎?

一切阻礙時代前進的渣滓,都終將為歷史的車輪所碾碎;一切超越時代的思想,都終將被歷史的大潮所淹沒……難道自己終究不過是個王莽一般的空想家嗎?那自己從前諸般努力,究竟又是為的何來?

還不如激流勇退,返回老家去當寓公算了,以自己國戚的身份、功臣的勞績、大儒的名望,即便交卸權柄,只要不故意作死,應該也可安得善終吧。曹髦、崔琰若真想把自己往死裡整,那就是與整個外戚集團、功臣集團、官僚集團為敵,換言之,將被孤立於整個統治階級之外——除非那倆瘋了,否則不會行此下策;除非那倆是天縱奇才甚至天生聖人,否則即有此心,亦無此能也。

我幹嘛還辛辛苦苦地維持著這座官僚大廈,不使稍有傾斜呢?就理論上而言,天下已然一統,也不再可能有什麼司馬氏「八王之亂」,就算「五胡亂華」終究無可避免,時間也會大大延後吧。百年之後事,與我何干?而就算相干,也不是靠我個人的力量便可徹底阻止的呀。

諸般紛擾,日夕襲來,是勳的精神狀態直墮穀底,一連數日都陰沉著臉,並且寡言少語。在中書辦公的時候,小吏稍有遲延或者過錯,便易遭他怒目相視——以是勳如今的身份、地位,也不必要開口罵人,但只怒目而向,對方自然遍身觳觫,差一點兒就要屁滾尿流了。

倒是新任右僕射劉廙挺會做人,每當有小吏哭喪著臉從是勳面前退下,劉恭嗣若見到了,都會上去安慰一句:「令公親近者適故,乃致言行失常。汝等勿怨,但勤勞本事即可。」

這一日王家擺設靈堂,是勳自須前往致祭,就靈前誦念悼文,不禁嚎啕痛哭。蔡昭姬攜其二子側跪還禮,同樣是泣不成聲,是勳見到她這般模樣,只得一咬牙關,強收滿腔悲慟,反過來安慰蔡琰。蔡琰哽咽著道:「仲宣無拳無勇,一介貧儒耳,多賴令公遮護,至列卿位。惜乎福薄,中年即歿,今二子尚幼,吾但覺前路茫茫,未知何所向也……」

是勳長歎一聲:「吾視仲宣如弟也,不想弟去兄先……夫人如吾姊妹,二男如勳親侄,必然照拂成年。夫人節哀,毋使仲宣於地下亦不得安也。」

弔祭完了,出得靈堂,登上馬車,突然間耳旁傳來人聲,斜眼一瞥,原來是兩名小吏正縮在牆角私語,貌似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只聽其中一人道:「令公今日悼文,也止平平,哀意甚深,而文不侔也。」另一人道:「令公之詩,本過其文多矣,有何怪哉?」

給是勳駕車的正是其子是複,聽到有人編排老爹文章不佳,雙眉一軒,便欲呵斥,卻被是勳伸手拍拍肩膀給攔住了。只聽二人又道:

「不然,《別賦》表如明霞散練,內則獨繭抽絲,誦之行雲流水,聞之金聲玉振,較今日之誄,正如高天鴻雁與簷下鵓鴿矣。」

「令公往日著文亦曰:‘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誠哉斯言,文亦如是。令公隨高祖武皇帝起兵,初不過一郡吏耳,吾意《別賦》之作,當在彼時,窮而未達,故哀甚深而辭甚美也。今為首相,宵衣旰食,所籌思者皆國事也,自情自感,豈得時而長咀嚼耶?非獨文耳,即詩亦久不作矣。」

對方不禁歎道:「國家之幸而文章之不幸,惜哉!」

是勳聽了這番對話,不禁暗中苦笑——《別賦》那是什麼作品?六朝浩瀚文章,此篇隱然可為魁首;而自己今天在王粲靈前所誦讀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原創之作,就算感情再如何真摯,真論起文采來,自己能跟江淹比嗎?但凡讀書識字的人,就都能瞧得出來自己的水平在下降吧……

終究自己只是一個千古詩文的搬運工而已……而且人到中年,記憶力開始衰退,早年間默寫下來的那些詩文也都抄得差不多啦,再想從記憶深處翻出新東西來,已近乎不可能的任務。「是郎才盡」的成語,估計最終還是要落到自己頭上。

正在自傷自憐,自怨自艾之際,忽見一名家僕疾奔而來,到得車前伏地稽首:「適有信至府上,雲兵部葛君亦感疫矣,請使許醫師前往診治。」

所謂「兵部葛君」,正是指時任兵部侍郎的諸葛亮。是勳聞言不禁大驚,心說怎麼諸葛亮也病倒了?這場瘟疫來勢洶洶,可別把孔明的命也索了去啊!原本歷史上沒有這一出啊……等等,在原本歷史上,孔明時在蜀中,他當然不會被傳染上這流行中原地區的疾疫,可如今他身處洛陽……老天爺啊,你給我的實在太多,所以現在打算一一都收回去不成嗎?!

又驚又急,不禁眼前一黑,一腦袋便栽到了車下……

隨即他覺得後背的衣服被人狠狠扯了一把,竟然扯得自己朝後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眼前猛然亮起,一輛八輪大卡挾著勁風,幾乎是貼著鼻子沖了過去,嚇得他整個身體都徹底僵硬了——真是奇跡,他竟然能夠維持著半踉蹌的姿勢,跟無生命的雕塑似的,整整一秒鐘。

身後傳來呵斥聲:「看紅燈啊,不要命啦!」

是勳這才轉過身,只見剛才扯自己的是名披著橙紅色馬甲、戴黃帽子的交通協管,於是趕緊沖人哈腰:「對不起……我,走神兒了……」協管員扯著他的胳膊,急匆匆朝後退,一直退回到馬路牙子上。「差點兒就撞飛了……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是喜歡闖紅燈,你說你急的什麼?趕著去投胎啊?!」劈頭蓋臉就是好一頓數落。是勳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對,只好耐著性子、堆著笑臉連陪不是——況且人家救了自己的命啊,那可是八輪大卡,這會兒想起來就無窮的後怕,感覺內衣都被冷汗給浸透了。

好不容易接受完教育,是勳這才再次邁步,匆忙趕往自己的目的地。那是一家新創辦的圖書公司,他在網上查到公司正在招聘編輯,要求大學本科以上學歷,好在不需要編輯資格證——話說一般情況下,私企都只要有一兩名中級資格編輯可以糊弄官方就成,對於普通編輯人員,那真沒啥門坎兒。

等到了設在居民區中,占了兩套雙層公寓的小公司以後,道明來意,前臺小姑娘直接遞過來一張表格:「先填表吧。」是勳答應一聲,雙手接過,鋪在桌上,順手從褲兜裡抽出支簽字筆來。

表格很簡單,而且順理成章,第一欄是「姓名」。他按出筆芯,才要填寫,可是筆尖才剛接觸到紙張,卻不禁頓住了——姓名?我的姓名是啥咧?是勳是宏輔?貌似不大對啊……是勳是誰?我又是誰?

心下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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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一朝出門

是勳自跌落車下後,便即人事不省,可把是複給嚇懵了,趕緊跟僕役們七手八腳地把老爹抬上車,一路疾馳,返回府邸。曹淼、甘玉等人聞訊,也都慌了手腳,一面將是勳搬入內室,安置榻上,一面派人去喚許柯歸來。

可憐的許大夫,那邊才剛給諸葛亮號完了脈,就又被人揪上馬車,馳回是府——他只好安慰黃氏夫人,說葛君小疾耳,並無大礙,等我一會兒派人把方子連藥材都送過來。

趕回是府,一瞧是勳還沒有蘇醒,許柯也不禁慌張,匆匆按脈診治,完了趕緊把人都轟出門去,自己也退出來,先打開藥囊,掏出一粒小藥丸銜在舌下,然後戴上細麻縫製的口罩。是複一瞧這架勢,當即明白了幾分,忙問:「家父無乃感疫耶?」許柯點點頭:「柯囊中有避瘟散,公子與夫人等均須服用,或可無虞。」

再入寢室,重為是勳按脈,出來後開了個方子,命人煎藥。曹淼已經服過了避瘟散,便即上前探問,許柯說了:「主公昔日曾雲,人體弱則易感疫,若其體健,即得感或亦不發也。吾日夕照料主公貴體,本不當感疫,或近日親友多故,悲傷臟腑,因此疫毒得侵。然體不甚熱,本不當厥,或亦傷慟故而昏睡也……」

曹淼說什麼「本不當」、「或亦」的,全是猜測,你有準譜沒有?他的病究竟要不要緊,啥時候能醒?

許柯哭喪著臉說:「此疾頗怪,柯無學,亦不能斷……且先灌藥穩固,急請家師來……」

許柯是張機張仲景的弟子,張機於月前受命前往東都譙縣,為幾名宗室診治——瘟疫始於廬江,那時候才剛蔓延到豫州,尚未入京。而等京城裡也開始有人發病了,曹髦便急召張機歸來——曹騰是宦官,曹嵩是過繼的,這天家跟夏侯家的關係其實比跟曹家本支要更親近,再說了諸曹有能者皆仕為將、吏,東都那些所謂宗室都只是吃閒飯的紈絝罷了,怎麼能跟都內百僚相比?

這會兒張機還在路上,他既沒趕去上彭蠡救魯肅,也沒趕上回京城救司馬朗和王粲等人。而等到聽說是勳也病了,而且還昏迷不醒,曹髦也頗為焦急,連番遣快馬催促。

張仲景是兩天后趕回的洛陽,沒去宮中覆命,就先跑是府來為是勳診治。是勳一直沒有醒,而且體溫也上去了,許柯日夕侍奉在側——曹淼、是複等本欲來侍,卻被許大夫給擋了駕:這瘟疫可是會傳染的呀,若連主母、公子們也都病了,我該如何是好?

高燒之中,是勳開始說胡話,但嘴裡嘟嘟囔囔的一串又一串,發音卻極其詭異,沒人能聽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曹淼、是複等人一直守在門口,是複就問曹淼:「阿爺所言,得無為樂浪土語耶?」曹淼朝他一瞪眼:「我如何得知!」我又不是他在樂浪郡裡討來的老婆呀!

好不容易等到張仲景前來,給是勳重又按了脈,用了藥,是勳的體溫才逐漸降下來。張機皺著眉頭出來,招呼曹淼等人可以進去了:「小徒施藥得法,疫已除矣,熱亦稍退……然終不蘇,吾亦難察病在何由……」

曹淼、甘玉、是複,還有得訊匆匆從城外趕過來的管巳等人,這才能夠陪伴在身邊,輪班服侍是勳。到得第五天上,曹、甘兩位夫人剛去打一個小盹兒,榻邊只留了管巳和是複母子。母子二人也困得狠了,略一迷糊,再睜眼時,就見是勳五官全都擰在一起,幾乎徹底挪位,但同時眼睛眨眨,似有醒來的跡象。

是複趕緊湊到臉旁,低聲呼喚:「阿爺醒來,阿爺醒來。」是勳終於睜開了眼睛,目光中卻是一片茫然,先左右瞟瞟,繼而又瞧瞧是複,開口問道:「汝何人?」是複大驚,急忙回答:「兒乃是複,阿爺病重,竟不識得了麼?」是勳皺了皺眉頭:「我又是誰?」

「阿爺諱勳,當朝中書令公也。」

「甚麼諱勳,甚麼令公?我名阿飛……」

管巳拍了兒子一巴掌:「此時掉甚書袋?」隨即朝向是勳:「汝喚是勳,可還記得麼?還記得我麼?」

是勳轉過臉來,盯著管巳的面孔瞧了好半天,這才有氣無力地說道:「汝在複甑山,卻刺得我痛。」提起往事,管巳眼圈還是紅的,卻不禁破涕為笑道:「竟還記得……終於神志清明了也。」

是複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爹娘的初遇,還不禁疑惑,什麼複甑山?娘拿什麼刺爹了?等爹病好了,我可得抽空打問打問。

過不多時,曹淼、甘玉等也皆得訊,匆忙抱著是郯,帶著是雪、是雲姐妹——是雪是前天跑回娘家來探視父親之病的——以及山陽公主等,一大家子挨挨擠擠的,圍住了病榻。是勳先關照:「公主初產,可好生將息,先不必來見吾。」

——山陽公主懷胎九個多月,於去年冬季產下一女,小名喚作馨兒。

然後是勳就問了,我昏迷多久啦?究竟什麼病,許大夫是怎麼說的?曹淼強顏歡笑道:「都內疾疫流行,夫君竟亦罹感,幸得張君仲景施治,今疫除矣。」

若論察言觀色之能,當世難過是宏輔,他瞧瞧眾人的臉色,本能地就覺得不對——瘟疫估計是真除了,否則就算你們肯冒著被傳染的風險圍在我身邊,也得把公主給擋了駕;可要真是我的病見好,你們必然歡天喜地放鞭炮,表情不會那麼古怪啊。於是便問:「張君何在?」

其實張仲景就跟在眾人身後,聽問邁前一步:「機在此,見過令公。」是勳也想要拱手致意,但是覺得渾身乏力,竟然連手指頭都不大抬得起來,只好眨眨眼睛,微微點頭。隨即下令,說你們都出去吧,只留張君一人,我有話跟他說。

等到屋中只剩二人相對,是勳開門見山地就問:「吾不忌醫,君勿諱疾——吾實何病耶?」

張機皺皺眉頭,略一猶豫,終於還是老實回答道:「令公學究天人,必不如俗輩惶急,吾亦不諱。疾疫實除,然按公之脈,澀弱深沉,上不至關,代脈如珠如絲,若隱若絕……」囉裡八嗦一大堆中醫術語,說得是勳瞠目結舌,完全搞不明白對方在講什麼——估摸那大概的意思:你的脈象好奇怪,就連我也摸不准究竟還有啥病。

是勳乾脆就問:「可得活……得痊否?」

張機歎道:「世間本多奇症,恐非人力所能救也,然令公國家棟樑,必然百神呵護,但安養可也……」這病能不能好,你會不會很快就死,我也說不大准,只能看老天爺的心情啦。

是勳心說就算「國家棟樑」,也未必「百神呵護」,曹操還是一國君主呢,不照樣說掛就掛了?你又何必尋摸這些言辭來安慰我?

他最近心情本就低落,此番昏厥,竟然迷迷糊糊的,似乎在記憶深處又挖出了前世的情景。前世貌似在某本書上讀到過,這人之將死,往往會產生幻覺,回憶遙遠的過往。再想到自己才剛蘇醒的時候,腦子仍然昏沉沉的,差點兒連老婆、兒子都認不出來——貌似老年癡呆就是這樣的啊,什麼事情都撂爪兒就忘,但往往還能記得起陳年舊事……

自己這是快死了,迴光返照嗎?還是說老年癡呆的早期症狀?天可憐見,五十歲還不到怎麼就老了?

想到這裡,心情更為低落,但卻並不表現出來,還假模假式地擠出一絲笑容,對張機說:「辛苦仲景——命在天也,亦無可懼。」隨即闔上雙目,說且讓我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是勳醒來是在當日午前,黃昏時分,曹髦得信,竟然親自上門來探問,還坐在榻旁,握著是勳的手,眼淚汪汪地說:「祖姑婿善養貴體,設有不諱,國事誰付?」是勳一皺眉頭,心說這臺詞怎麼那麼耳熟呢?皇上你不必要親離成都來看老臣啊,派李福來就成啦——「近日言語,雖彌日有所不盡,更來一決耳。君所問者,公琰(蔣琬)其宜也……公琰之後,文偉(費禕)可以繼之。」

其實曹髦就是那麼隨口一說,感歎一下:你要是不在了,我可把國事交托給誰啊?然而是勳因此陡然就想起諸葛亮來了,忙問:「孔明如何?」曹髦轉過頭去瞧瞧,忙有侍臣回答:「諸葛孔明前亦罹疾,小恙耳,已瘳。」是勳一聽啥,諸葛亮沒事兒?當即朝曹髦點點頭:「臣若往見先帝,孔明可付大事也。」

曹髦說您別急著安排後事啊,張機神醫,必能救得祖姑婿的性命,你可得好好保養身體才好。好生撫慰一番,這才辭去。

是勳在榻上躺了大半天,仍然全身麻痹,脖子以下完全動彈不得,心知無望,於是摒退眾人,光把是複一個叫到榻前。先吩咐你取紙筆來,記錄為父自吊詩一首:

「昔在常鼎食,今亦湛空觴。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國家日已複,兒女日已奘。高旻兮悠悠,大塊兮茫茫。一朝出門去,歸來夜未央。」

這首詩的原型,乃陶潛《挽歌詩》之二——第一首「有生必有死」,他用來弔祭戲賢戲志才了;第三首「荒草何茫茫」的後半段,則最早在營陵悼念王勝,隨口抄來以誘孔融。想想此生抄襲即以此《挽歌詩》為始,又複將以此《挽歌詩》而終,此亦緣法耶?

原作第一句是「昔在無酒飲,今但湛空觴」,說我活著的時候很窮,都喝不著酒,沒想到死了死了,奠酒卻可滿杯。不過是勳位列上公,不可能喝不起酒啊,所以給改成了「昔在常鼎食,今亦湛空觴」。結尾部分為了表明自家身份終究與落魄的陶淵明不同,且有家國之志,特意塞了「國家日已複,兒女日已奘」一句,亦以示死而無憾也。後面那句「高旻兮悠悠,大塊兮茫茫」,則化用陶潛《自祭文》開篇的「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餘得為人」。

是勳讓是複筆錄,是複不敢不依,可是抄完了就趕緊安慰老爹,說您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阿爺尚在壯年,因操勞國事且偶染疫,乃須靜養耳,何必為此不祥之作?」是勳輕輕搖頭,說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我恐怕去日無多啦。隨即叫是複靠近一些,壓低聲音說道:「人雲將死,必有譫語,然吾今神志清明,將有語汝,毋以為荒誕也。」

是複心說哎呦,老爹這是要交代遺言嗎?不禁又是悲哀,又感恐慌,且從是勳言辭之中,又聽出了幾分神秘——想當初關士起病歿,老爹把情報系統交給我負責的時候,我就大吃一驚,幾乎徹底刷新了三觀,如今他又有什麼秘密要說了?

只聽是勳一字一頓地說道:「大道渺茫,人所莫測,或有千年後人,寄魂此世,汝可信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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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21 07:57:53

第二十八章、天命何在

這年月的人們大多相信靈魂具備相當的獨立性,即人的思想、記憶和本我意識並不會隨著生命的終結甚至肉體的腐朽而徹底消亡。儒家禮敬先祖,其實與上古的靈魂不滅、先靈永存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只是孔子本著相對嚴謹的治學態度,並不明言而已。但是隨著後漢讖緯之學的風行,再加佛教思想的傳入,靈魂不滅甚至輪回的說法逐漸甚囂塵上,所以到了南朝,范縝要特意去寫一篇《神滅論》來加以反駁。

故而是勳說「寄魂」,是複是完全可以理解和接受的——這年月相關「離魂」、「招魂」乃至「寄魂」的傳說本來就滿坑滿穀,九州風傳。

但對於是勳所言「千年後人,寄魂此世」,是複便搞不明白了。這年月人們普遍的時間觀念都是單向的、連續的、均勻的,當然僅就人世而論,若涉及傳說中的神仙,則時間流逝並不均勻的傳說也不在少。南朝任昉《述異記》中,即記有「爛柯」的故事:

「信安郡石室山,晉時王質伐木,至,見童子數人,棋而歌,質因聽之。童子以一物與質,如棗核,質含之,不覺饑。俄頃,童子謂曰:‘何不去?’質起,視斧柯爛盡,既歸,無複時人。」

就是說一個叫王質的人進山伐木,看見神仙下棋,並且吃了一枚仙丹,結果他感覺只是極短的時間,轉過頭去一瞧,自己所攜帶斧子的木柄全都爛光了。出山以後,發現認識的人也全都死絕——其實已經很多年過去啦!

魏晉玄學產生之後,這類傳說絕不在少,而在這曹魏黃初年間,玄學才剛萌芽,學界有其圈子,類似傳說並不普遍,卻也不至於使一位讀過書的貴介公子瞠目結舌,徹底莫明所以。

但這只涉及到了時間的均勻性,或者也可能歪曲了連續性,但不涉及單向性。要是對是複說,有千年前人魂寄千年之後,他當即便能領悟,但要說千年後人魂寄千年之前……這時間也是可逆的嗎?子雲:「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水向低處流,難道可以逆向嗎?

然而後世人若評論起來,或許是宏輔才是「談空說玄」的祖師爺吧,因為他時常在詩文中摻雜進一些後世的宇宙觀、時空理念,時人多目為寓言、譬喻也,卻也可能因此而推導出一條通向玄學甚至宗教的途徑。對於老爹的《物理初言》,十句話裡是複看不懂九句話,抑且毫無興趣,但對於那些踏空說玄,日夕常有接觸——說白了,是複很難破除時間的單向性思維,但並非完全不能接受,經過是勳的教育和潛移默化,他的思想還是相對比較開放的。

況且是勳張嘴先說:「將有語汝,毋以為荒誕也。」然後是:「大道渺茫,人所莫測。」打過預防針了,這世界上什麼詭奇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你別當我是臨終前的胡言亂語啊。所以是複愣了一下,便即回答說:「兒未嘗信,然阿爺若雲有,當有。」

是勳自嘲似地微微一笑,換了個角度去談問題:「若汝在此世,魂寄於春秋之時,又如何?操董子、鄭子之說,乃可與聖人談儒矣;以孫、吳未著之學,乃可與曹劌論戰矣;誦《離騷》之章,則楚之文,亦盡在汝……」

是複聞言,若有所思,沉吟不語。

「吾生於樂浪偏狹之地,家非世代宦門,幼無宿儒之教,一旦履足中原,知大勢、識人心,文則超邁當代,經可紹繼絕學,乃至造火藥、印書籍,遂輔先帝以成一統。吾豈天生聖人耶?吾實生而知之矣!」

是勳說到這裡,是複終究是聰明孩子,立刻就明白了老爹所言究竟何意,不禁瞪大雙眼,愣愣地盯著是勳。是勳趁機再給他最後一棒,以開竅要:「或有雲吾非是氏子,實樂浪土著,李代桃僵者也。汝亦嘗聞,頗恨小人造謠,壞吾清譽,然吾實告汝:此言真也,吾非士人,乃朝鮮郊外一貧夷耳!本無所學,而知天下事。」

臨終之前,我把實話都跟你說了,因為你是我親兒子——兒啊,你聽得明白老爹說的話嗎?

「阿爺……」是複不知道該作何等反應才好,要按後世的話來說:此刻他心中有一萬匹草泥馬洶湧奔過……

是勳點一點頭,心說兒啊,你肯定還不相信,但你已經明白了——「此世若無我,汝以為將如何耶?先帝挾滅袁之勝,南取荊襄,而為劉備、孫權聯兵阻於赤壁,自茲再不得過江矣。孫權在揚,劉備入蜀,與吾魏鼎足而三,割裂天下。先帝未嘗踐極,子修早夭,傳位子桓,子桓乃得漢禪。遂傳其子叡,叡傳其子芳,芳後則髦——非時君也,亦子桓之孫——髦後則奐。逮四十年後,始得滅蜀,再三十年而滅吳,然複統者非魏也,其名為晉……」

是複是徹底說不出話來了,只好由得老爹預言未來之事,越聽越是詭奇,越聽越不敢相信。是勳也知道不可能一口氣往兒子腦袋裡塞太多東西,所以只說到了「五胡亂華」——「晉有諸王相爭,匈奴、鮮卑等乃趁勢而盛,及羌、羯、狄等皆入於中國,城邑毀棄、村落屠盡,實古來未有之大難也!故吾之所為,如一天下、建制度、收是魏,無他,專為避此禍耳。」

誰想到是勳的心思完全不在什麼「五胡亂華」、「古來未有之大難」上,卻突兀地問了一句:「晉者何姓?」

是勳不禁輕歎一聲,心說當「五胡亂華」還沒有發生之前,真是誰都想不到這所謂的「大難」究竟有多麼可怕啊,估計在兒子心裡,也就漢初匈奴侵擾沿邊各郡,頂多周代犬戎入鎬京而已,所以他並不怎麼在意,卻著急想知道究竟誰會代魏而興。

好吧,你既然想知道,那我就給你講講——「汝以為,吾安得而重孔明、仲達,而必致之門下耶?孔明實執蜀政,自比管、樂,而後人幾敬為蕭、張;至於仲達……實受魏二世之重,父子監三世之政。前仲達生次子,汝為我備禮而賀,今六歲乎?七歲乎?此兒之子,實取禪于魏……」

於是跟是複詳細地講述了原時空中漢魏之際歷史的走向,是複聽得驚駭莫名,並且全神貫注,幾乎連眼睛都不帶眨的。是啊,歷史的荒誕,入人耳中,往往比說書還精彩哪,誰能相信周公瑾能以寡弱之卒,於赤壁大破北軍?誰能相信以蜀、吳偏僻之地,而能力抗曹魏數十年之久?

他這一通述說,一直講到天黑,曹淼數次三番在門外請問啥時候吃晚飯,都被是勳給轟走了,派甘玉出馬,同樣鎩羽而歸。最終只得請來管巳,跟門外雙手插腰,先罵兒子:「汝父才蘇,即不與食,汝豈堪為人子耶?!是何語而必背人?」

是覆沒辦法,只好朝老爹撲閃撲閃眼睛,倒吊一下眉毛,以示哀懇。是勳先告誡他:「汝為吾子,故將死時必以實情告汝,天知地知,汝知我知,即汝母亦不可與言。慎之,慎之!」是複說爹你放心,我明白的,您的話我將來只傳兒子——如果有兒子的話——絕不會再告訴第三個人知道。

心裡挺高興,老爹沒讓我把這事兒將來告訴郯弟,那是明確要以我為繼承人啦。理論上也當如此,郯弟雖為嫡母所養,其實還是庶子,不可能讓我代管家業,將來再交到他手上——除非我沒兒子,又死得早——如今他還年幼,老爹自然只能託付我啦。可是老爹真的快要死了嗎?我還希望你能夠多蹦躂幾年,再為我開開路哪!

就聽老爹又說:「若吾真不諱,書齋西牆下有鐵篋,匙在東牆架後,其中文字,汝可自觀。」近年來親朋多故,是勳也不禁感傷,人到中年,過一天就少一天啦,不定哪天就會閉眼,所以把後世之事,拉拉雜雜地寫了不少,全都藏在那鐵筪之中。他也曾經吩咐過曹淼,說我要是突然死了,汝等不得開啟那鐵篋,使與我陪葬可也。曹淼當時只當玩笑,還大聲啐道:「夫君尚健,何得雲此!」

曹淼端了粥進來,親手喂是勳吃了。是複也趁機填了點兒東西,然後重歸榻前,再聽老爹講故事。曹淼說你爹才醒,讓他好好休息一晚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談不成嗎?是勳心說就怕我一暝之下,便即不起……趁著精神頭還足,該說的話……估計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還是能講多少就儘量多講些吧。

於是再次把老婆們都轟出去,關上屋門,只留是複一人傾聽。將近午夜時分,終於把三國鼎立、司馬篡魏等事兒大面上都說完啦,隨即重提「五胡亂華」事,也說了說世族腐朽——「乃知汝父之政,實有以也,非盲目而造。」

是複從一開始的驚駭、迷茫,幾個時辰的課聽下來,此際神情卻變得極其亢奮,跪在榻邊,連雙腿麻木了都似乎毫無查覺,只是雙手扶著榻沿,雙目大睜,低聲道:「兒知之矣!此殆天不欲中國亂,故降阿爺,以紓禍患。前以為天命在魏,今乃知天命在阿爺也!」

是勳不禁一皺眉頭,心說小混蛋你究竟都聽明白了些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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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21 08:03:54

第二十九章、人亡政息

是勳告誡兒子是複:「汝欲效司馬而取禪耶?時勢不同,豈可類比——囊時仲達受文、明之重,為輔政之臣,而曹爽因用群小、倒行逆施,始有高平陵之變。而仲達即執魏政,實無篡僭之心,逮其子再定淮南,並滅蜀漢,其勢初成。司馬氏姻戚故舊布列朝堂,故炎雖幼沖,可紹父祖之業,取魏自代。此豈吾父子所能為者耶?毋生妄心,反生大禍!」

是複心說如你所言,司馬仲達發動「高平陵之變」的時候都七老八十啦,而你則尚在壯年,若能不死,咱爺倆兒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培植勢力……不能,既然天命在爹,那他就一定不會死!

大概是看穿了兒子的心思,是勳微微而歎道:「大道是在,渺茫難測,而至於天,實無知覺者也,安能佑人,且授人以命?成功者殆因勢耳,非關天意。且帝王何所貴?以後世目之,慕此虛位,不過蝸角相爭而已。」

趁著還有時間,我給你講講一千八百年之後的事情吧,給你講講那時候科技有多麼進步,生產力有多麼發達,人們的生活水平有多大提高——「若得還我世為一市賈、小吏,亦強於此世帝王多矣。」

是複聽得目眩神迷,卻有點兒不敢相信,他問了:「如阿爺所言,二千年之前,堯舜之世,人皆徒步,而今乘馬,所差不過十倍;而雲二千年後,飛行天上,朝發北溟而夕至南海,如馭鯤鵬,所差不啻千倍。則後世之人,皆如神仙矣,安得而如此?」未來的人類怎麼能夠發展得那麼快呢?

是勳歎了一口氣,心說那就得開講工業革命啦……我靠這得跟你說到哪輩子去啊,而且要怎麼講你才能夠理解得了呢?終究病重,說了一晚上的話,就覺得口乾舌燥,神志昏昏,乾脆闔上雙眼:「日夕矣。若得不死,待明日告汝。」

可是睡了一晚上醒過來,卻再沒什麼機會去教育兒子啦,親朋、同僚們聞聽是令公復蘇,紛紛登門探視。張機說令公需要休息,受不得如此煩擾,於是大多都擋了駕,只有比較近的親戚、門生,還有朝廷重臣們,不便阻攔,才放入內室——比方說族侄是詳、師兄郗慮,還有曹德父子、女婿的大哥夏侯衡,等等。

諸葛孔明和司馬仲達是下了班以後聯袂而來的,打算服侍先生一個晚上。是勳搖搖頭說不用了,你們勤於國事,就是對我最好的撫慰和弔祭啦。還把是複和是郯都叫過來,對二徒說:「無咎魯莽,郯兒尚幼,望卿等視若親弟,善撫育之。」

孔明病才剛好,臉色還是黃的,聞言不禁潸然淚下,說先生您不要頹唐,要有痊癒的信心。這病一定會好起來的——「時不可無先生也!」

是勳說張仲景就在我府上,連他都束手無策,你們又何必報不切實際的期望呢?然後說:「吾昨日與天子言,孔明可紹吾業也。」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心中一動,不禁略略側過頭去瞥一眼司馬懿,心說仲達還比孔明大兩歲呢,我昨日未曾熟慮,即獨言孔明,仲達心裡會不會不舒服啊?但見司馬懿垂著眼睛,面色無稍變,就跟老實聽講的小學生似的——此人心機之深,即孔明亦難及也。

但是勳也注意到了,今天是複瞧司馬懿的眼神略略有些不對——這小子自以為外拙內巧,其實比仲達還差得十萬八千里啊。我把兒子託付給這兩名最有能力,也可能最有前途的弟子,但萬一他們之間起了齟齬甚至爭鬥,會不會牽連到我的兒子呢?是複可肯定不是那倆的對手啊!

於是緩緩地開口道:「孔明忠謹,必不墮吾之志。仲達則如鴻雁在天,非吾之藩籬所能限也……」

倘若是家算是個武術門派,是勳的意思就是把掌門之位傳給了二徒弟諸葛亮,但同時准許大徒弟司馬懿自立門戶——其實你比老二更加厲害,我要把你圈在是家派裡,那反倒會限制你的發展,影響你的前途。

司馬懿聽了這話,心裡舒服了很多,趕緊表態:「懿不敢。先生如泰岳,仰之彌高,瞻前忽後,懿唯承教而已,何言制限?」

最終是勳還是趕走了兩個徒弟,他還得留著點兒精神頭繼續教育兒子呢嘛。不過在此之前,先請桓範過來,在叮囑他輔佐是複之前,隨口先說:「吾今不起,崔琰等必彈冠,乃無使彼等壞我政也。」

是複這兩天一直呆在家裡服侍老爹,而昨日曹髦來見,今日群臣等相探,都不敢以國事煩擾是令公,所以朝中這幾天的變化,是勳是不清楚的。但桓范為是家智囊,隨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趁機就告訴是勳:「昨日群相議,天子聽政,因新定規,命禦史巡行州郡,無使逾制……」

封建時代,等級森嚴,朝廷規定了不同身份的人可以獲得不同等級的物質享受,超過規定即名「逾制」,也是重罪。是勳對此向來是反感的,還曾多次著文加以鞭笞,所以在為曹操設定國家制度的時候,就光保留了君臣之分——皇帝的享受肯定不能與臣僚相同啊——而至於官民人等,只在出行儀仗上加以分別,為的不是彰顯身份,而是保證朝廷的威儀。

但他也利用傳統的等級規定,為了阻止土地兼併,而保留了對私田數量的限制。雖說真正豪門顯宦有種種手段可以規避限制,而就算真的「逾制」了,除非朝廷下狠手查辦,一般也不會有人敢問,可有規定總比沒有規定要強啊,鑽法律的漏洞總比可以肆意妄為要強啊。

就好比明朝後期,政府的公信力和執行力都降到了穀底,所以江南地區即行商亦逾制而著絲綢。但在王朝初興,公信力和執行力尚可的時候,是沒有人敢隨便犯禁的——土地政策亦如此,你要是一開始就撒開口子,估計不用二十年便即氾濫而不可制了,一開始規定得嚴點兒,或許能多撐二十年……

傳統士大夫,尤其世家大族子弟,大多是等級制度的擁護者——哦,你家別說做官的了,就連讀書人都沒出幾個,仗著有倆臭錢,就敢吃穿用度比我都好?是可忍孰不可忍!故此經常有人上數,要求重新規定等級制度,但都被是勳不硬不軟地給頂了回去。這回是勳病倒,崔琰覺得機會來了,於是慫恿曹髦通過了他新定的等級制度,舉凡私田數量、屋宅規模、日常用具、服裝材質,都分帝王、公侯、列卿、長令、胥吏、庶民、商賈、賤役八個等級,各有所差,嚴禁混淆。

是勳聽完桓範的講述,不禁勃然大怒,戟指而望空斥道:「豎子焉敢如此?!」等罵完了才反應過來,咦,我胳膊竟然能夠動了……難道這就是迴光返照?想到這裡,其氣又瀉,不禁長歎一聲:「從來人亡政息,吾亦不可免矣。雖望孔明,然以孔明今日名位,恐無以與崔某相拮抗也。」

就官祿而言,其實諸葛亮和崔琰就差一級,但崔琰身為秘書監,此前發動「高陵之變」,已經混進了宰相班子,那就不是諸葛亮所能夠相抗衡的啦——就算加上司馬懿也不夠。至於其他幾名宰相,聽桓範說,只有中書左僕射鄭渾和御史大夫桓階投了反對票,尚書左僕射鮑勳棄權,其餘鐘繇、陳群、崔琰、楊修則全都贊成,四比二,所以這提案才能夠順利通過。

而即便鄭文公和桓伯緒投票反對,估計也是瞧在自己的面子上,而一旦自己掛了,他們還會不會施全力跟崔琰頂牛,曹髦會不會找機會罷免二人,那都是料不准的事情啊。要說崔季珪也鬼,他先從自己這並不受官僚們普遍贊同的政策上找突破口,相信以後會變本加厲,一條條地把自己苦心經營的制度全都給推翻嘍!

唉,自己終究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歷史慣性如此強大,終究還必然會回歸老路……早知如此,當日又何必如此殫精竭慮,妄想變天呢?「天命終不可違耶?」

誰想是複突然間插了一句話:「天命實不可違,大人毋得逆天而行。且自振作,兒意高天必不肯棄阿爺也!」

是勳心說啐,我說的這個天命不是你想的那個天命啦!

心情就此變得極為糟糕,肉體受累,愈發疲憊。他也懶得再給兒子講課了——我要真閉了眼,你就去書齋西牆下那小匣子裡找答案吧,能夠看懂多少,理解多少,全憑天意,反正我是管不了啦。便欲安睡,命二人且先出去。

才出寢室,是複就把桓範揪到一邊,問他:「若家父不諱,崔賊必廢其政,奈何?元則有對策否?」桓范說無論公子你,還是主公,都未免想得太多啦——「主公昔日曾言,為政之要,在因時因勢,且得眾也。使眾得利,則政必存,使寡得利,則政必廢。今主公之政,非止澤被功臣、世宦,即單家、商賈亦德之矣。周公薨而禮用千載,商君死而秦政不替,孰雲人亡而必政息耶?崔季珪可變主公數政,然不敢盡變,變則害眾,千夫所指,必無病而亡!」

是勳的很多政策,已經讓原本被排斥在統治階層之外的很多人得著好處啦,還有機會削尖腦袋往上層鑽,這要是從來也沒得過利還則罷了,一旦得利,你讓他們再吐出來,那誰肯幹啊?好比科舉制度,既然已經開了兩屆,眼瞧著又要有第三屆,很多寒門之士通過科舉為吏,你若想廢,他們能答應嗎?崔琰要是膽敢逆勢而為,損害到了新貴們的利益,他還打算活多久?

是複說我爹可能是想得過於悲觀了,可是你又未免太過樂觀了——「利眾之政,必能使國家安泰,而若雲不易,則國恒存也。」要是說對眾人有利的政策一定可以長久存在,不被廢罷,那世間就不會有國家滅亡、朝代輪替啦。

桓範說了:「公子所見亦是。善政不罷,然可廢也,期之日久,即良材亦必生蠧。乃期孔明等得政,公子亦當振作,以紹乃父之志。」好政策不會被人一腳踢翻,但可能被逐漸毀壞,那就需要你們這些是門子弟來繼承主公之志,想辦法把它長期維持下去啦。

是複皺著雙眉,一邊想一邊說:「吾有一計,元則試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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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1 08:09:55

第三十章、釜底抽薪

魏帝曹髦這幾天的心情相當不錯。

這當然不是因為是勳病倒,而且眼瞧著就要掛了。雖說崔琰見天兒在小皇帝面前進言,詆毀是勳之政,但基本上還算對事不對人——一則崔季珪要臉,既然人盡皆知他跟是勳有齟齬,再直朝對方面門開炮就有公報私仇的嫌疑啦;二則是勳曾受曹操信重,他跟曹髦也沒有什麼根本上的利益衝突,小皇帝對是令公還是頗為倚重的,崔琰何德何能,而敢妄進讒言?

所以目前曹髦對是勳的看法是:祖姑婿的忠誠和能力毋庸置疑,但他施政合乎亂世,重商賈、酬功臣、用寒士,為的是最大限度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最大限度榨取一切可以榨取的資源,如此才能富國強軍,逐鹿天下。可是等到天下一統以後,便當重建秩序並且與民休息,他那一套就未必合適啦,更不可為萬世之法。老人家都是頑固的——雖說是勳也並不算老,起碼不比崔琰老——不願變更其政,那就只好由我來逐漸收攏權柄,收拾局面了。

故此是勳病倒,曹髦或許還覺得上天賦予了自己奪權、變政的良機,但是勳若就此一暝不起,對朝局的穩定和小皇帝的施政,其實並沒有什麼好處啊。他絕對不會盼著是勳這會兒就死,所以才會親自上門去探視,回宮以後也向祖宗祈禱,希望是令公可以延壽。

對此崔琰、楊修等人自然心中洞明,但也有人誤叛形勢——黃門任曙吉就自作聰明地對曹髦說:「若令公不諱,陛下即可大展鴻圖矣。」

曹魏宮廷中所用閹人不多,還不及後漢桓靈時的四分之一,主要根源在後漢群宦之亂殷鑒不遠,曹操雖然出身閹宦之門,但早就搖身一變為士大夫對敵寺人的急先鋒啦,他天生討厭宦官。當然啦,只要帝王多妾的傳統不變,宮中的閹人就不會絕跡,所以多少也養了一些,但明令不可插手國事。

而且鑒於後漢的諸常侍之亂,曹操把相關名號也全都給廢了,如今宮中宦者品級最高的就是黃門。這個任曙吉本為漢朝的宦官,曾侍奉獻帝曹皇后,在耿紀、韋晃之亂中還幫過是勳的忙,即以此功績受到曹操的獎掖。後來漢禪于魏,任曙吉不肯跟隨劉協就藩,到處求告,終於留了下來,就此成為曹魏宮中有數的幾名大宦官之一。

宦官之身家性命全都維繫於皇權,所以任曙吉也本能地隨時隨地奉迎曹髦,可是沒想到這回卻拍馬屁拍在了馬腳上,曹髦聞言大怒,戟指喝道:「汝寺人耳,何敢與言國事?令公生死,豈敢妄議?!」下令把他拖下去狠打一頓板子,然後轟回老家去。

崔琰和楊修正好來見曹髦,想要詢問一下,如今是令公病重無法理事——而且估計好不了啦——這中書令之位是不是要改命他人?陛下您有什麼合適的人選沒有?結果正好撞見任曙吉挨揍。問清楚緣由之後,崔琰不禁沉吟,說:「陛下之愛是宏輔亦深矣,彼竟不念天恩,強取人君之柄,若其知恥,寧不愧煞!」

他所以如此感歎,是因為是勳在「高陵之變」以後,返回都城洛陽,即用桓範之謀,開始了對內廷的一系列反擊行動。

是勳原本以為自己門生故吏遍於天下,聲望亦如日中天,曹操死後,便成深固不搖之勢,經此政變,才知道這一切都是虛的。門生故吏雖多,老者多歿,少者未成,即便已踞朝廷中樞的諸葛亮、實掌兵權的魏延等,要想掌控政權,也得且再成長個一二十年哪。諸葛亮你總得等鐘繇、陳群他們都退了才好出頭啊,魏延等輩呢,得等諸曹夏侯的第一代死光光。

所以是勳覺得自己把這些孩子扶上了馬,還得多少再送一程,否則目前朝中重臣只能算是自己的盟友,不能算黨羽,還無法真正繼承和發揚自家的理念,保護和維持自家的政策。你瞧,崔琰出來一詐唬,曹髦出來一抖威,宰相們不就慫了嗎?這慫並不僅僅怕與皇權起衝突,更大因由是覺得跟皇帝面前退這麼一兩步沒啥大不了的——鐘繇在高陵前的表態,便可得見一斑。他們未必肯竭力維持自己所制定的各種規章制度,而就算肯,也未必有足夠的本事。

蕭規曹隨,那也得是曹參,功臣中皆以為功勞第一也,他有這個能量,換了旁人,只要碰上點兒坎坷,誰還管前任蕭丞相說過啥做過啥啊。

所以返都之後,是勳就一步步地往朝中安插黨羽。首先把蔣濟從兵部調到吏部,抓穩了人事權,乃命河南尹裴潛為兵部尚書——裴潛對軍事所知甚少,大權就此全都落在了侍郎諸葛亮手裡。接替裴潛為河南尹,控扼京畿地區的,則是司馬仲達。

再使山陽公主抱幼女入宮,拜謁她老娘、太皇太后卞氏,趁機為老公求官——是複雖為帝婿,其實一直在各部門打零工,並無實際職務、統屬。於是經過卞氏的提示——那終究是她親女婿,就理論上而言,比沒有血緣關係的孫子曹髦要更親——曹髦被迫任命是複為中領軍,與中護軍夏侯充共掌軍事。

就是靠著此等種種安排,是勳才能夠一點一點把曹髦收歸內廷的權力再逐漸掏回來,只可惜計劃才剛走上正軌,大疫流行,他就突然間一病不起了。病倒之前,他還正想召張既張德容為虞部尚書,以接替病歿的司馬朗呢,結果這一病,曹髦得崔琰之薦,當即把這個重要的財政部門交給了汝南人程秉。

程秉字德樞,曾為士燮長史,亦嘗就學于鄭玄,但或許因為長期漂流在外的緣故,他與郗慮、許慈、任嘏等鄭門主流派(或者不如說是派)並不熟稔,相反與崔琰倒是故交。據說是勳在病榻上聽桓範說了這事兒就直惱恨,心說我諸事繁冗,顧不大上,你郗鴻豫自命鄭門首領,竟然沒想著拉攏這位師弟,使他最終落到崔琰手上——真乃廢柴之尤也!

拉回來再說,崔琰因此而感歎曹髦待是勳如此之好,而你身為人臣,竟還想竊奪主上權柄,你是宏輔難道就毫無羞恥之心嗎?旁邊楊德祖卻由此而想到了中書令的換人問題,當即對崔琰說:「以此而觀帝心,不可言罷是令公中書也……」

計議既定,二人便即求見曹髦,崔琰先說,如今中書令病臥不起,導致中書台日常工作都受影響,您是不是考慮換個人來做中書令哪?曹髦皺眉道:「令公尚在,罹病亦不過數日耳,豈可更易?」誰還沒個病,沒個災的啊,是勳又不是一病好幾個月爬不起來,這才幾天功夫,就想更換首相,這麼做不大合適吧。

楊修淺笑道:「臣私忖之,是令公為天下所望,執掌中書,若即罷之,亦無人名望相若,可繼之也……」除非你把老臣劉曄、賈詡等人召來,或者讓鐘繇扔下尚書去管中書,否則還真沒什麼合適的人可以代替是勳出任中書令的要職——「何如是令公一日為令,即使終身為令,此後台中即不再設,乃以左僕射代行其職可也。」

崔琰點一點頭,隨即點明楊修的用意:「即鐘令君致仕,亦可永名尚書,而不更置尚書令也——此釜底抽薪之計。」

是勳當過中書令,鐘繇當過尚書令,二人都是興魏功臣中的皎皎者,將來真要是仿效後漢建雲台、懸功臣畫像,那倆不但必然入選,還妥妥的前十名啊。新一代臣子當中,你說有誰能比得上這二位?你們何德何能而敢接任中書、尚書二台之令?所以乾脆,就讓是勳和鐘繇冠著二台主官的尊榮一直到死吧,他們之後,不再設置相關職務。

如此一來,原本外朝六相輔政,曹髦通過「高陵之變」硬往裡塞了兩名內廷官員,要是中書、尚書二令此後不設,就等於是勳和鐘繇因病無法理事也好,因為年老主動退休也罷,或者直接掛了,仍舊回復六相之數,直接從外朝抹掉兩個名額——那內廷的權力必然因此而得以複振啊。

「請陛下即可因此宣詔,以示優恤功臣。」這是表示對是勳、鐘繇等老臣的敬重,外朝百官就算瞧得明白咱們的用意,那也無計可以阻撓啊。

曹髦聞言,不禁連連點頭:「此真妙計也。」隨即就案上取下一封上奏來,遞給崔、楊二人:「適有軍報來……」小皇帝這幾天心情很好,正是因軍報而生的。

其實前數日即有報至,曹仁督促黃忠進軍,直取永昌,已將城池攻克,呂凱死於亂軍之中,王伉被俘。只可惜沒能逮著劉禪,趙雲保著他破圍而出,一路逃入西南蠻荒之地。曹仁上奏,說那些地方只有原始叢林和食人生番,就連漢代都從來沒能把勢力延展過去,估計趙雲、劉禪跑不多遠就是一個死字。倘若派遣大軍追討,物資實在難以運補;若派小部隊追尋,林莽之中也未必能夠撞得見。所以還是算了吧——「彼既無能再興,不如且休,由其自生自滅可也。」

曹髦回復說行啊,輔國您瞧著辦吧,趙雲雖勇,劉禪還是個孩子,朕不信他能有捲土重來的一天,既然跑遠了,也沒必要深追。

接著今天又接到奏報,鄧艾、石苞等已克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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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1 08:14:57

第三十一章、兵權誰屬

鄧艾、石苞二人受是勳之命,領歷年所擄高句麗人在遼東、玄菟二郡內屯田,練得精兵不下五千。去歲高句麗王位宮來擾,遼東太守董蒙率師與鄧、石相合,禦之於候城,位宮戰不能勝,被迫主動退兵。回國之後,他越想越是氣惱:「魏人易敵,反賊難當,吾今非敗于魏人也,乃敗於反賊!」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董蒙本人不通軍事,所率魏卒只是坐鎮後方,督押糧秣而已,真正頂在前線的都是鄧艾、石苞所率的高句麗族屯兵,那些高句麗人不但對他們的故主毫無敬畏之心,反倒仇深似海,武器雖然不甚精良,作戰卻極其勇猛,這才使得位宮鎩羽而歸。

從來二鬼子比外族人屠戮自家同胞更為兇殘,此後數千年的歷史當中,相關事例不勝枚舉。這主要原因,便是偽軍深恐不受新主信任,因此絞盡腦汁要與自家的舊國、舊主相切割,故而刃向同胞,絕不心軟。當然啦,一般情況下這樣的偽軍隊伍雖然心狠手黑,戰鬥力卻未必能有多強,但鄧、石等人所統禦的高句麗屯兵卻又不同,因其多為貧民、奴婢,是勳趁機祭起了「階級鬥爭」的法寶,刻意煽動他們和高句麗地主、貴族之間的仇恨,因此戰鬥精神極其頑強。

再說了,鄧、石等許諾說,但得伐滅高句麗,即使彼等返鄉,而且人人都有地分,胡蘿蔔吊在眼前,更加增強了動力。因此這些高句麗屯兵戰意高昂,再加屯兵以兵法部勒,組織性亦強,鄧艾已隱現名將之姿,指揮又得法,遂能以寡敵眾,擊退位宮。

位宮返國後越想越是羞惱,便在國中大搜,大捕屯兵們的眷屬甚至親朋。此舉自然引發了大規模的恐慌和怨恨,眾人都道:「今為魏人禦主上者,非自奔也,昔為魏人所擄者耳,主上不能救之,而反罪及妻孥,豈人君所當為耶?!」沛者得來苦苦勸諫,反為位宮褫奪其位。國內以東各村寨的高句麗百姓乃多因此而主動逃入魏境,日竟不下數百。鄧士載正是見此情景,覺得良機不可錯失,才通過董蒙、夏侯蘭等人上奏,請求往征高句麗的。

然而當時正逢關東諸王亂起,朝廷無力支援,乃警誡遼東諸將,使不許妄開邊釁。等到關東亂平,是勳寫信向鄧艾徵詢遠征的勝算,鄧艾回書侃侃而談,其對局勢分析之精到,所擬計劃之細緻,都使是勳拍案稱絕。於是徹底放權,即命董蒙負責後勤,魏延協助運補,把軍事總責都交到了鄧艾手上。

當年秋末,鄧艾率五千高句麗屯兵及五千魏兵,翻越千山山脈,浩浩蕩蕩殺入了高句麗境內,所到之處,勢若破竹。

魏軍之所以進展如此神速,亦多得馬幼常之助也。當日馬謖說降甘寧,即押其前赴洛陽,是勳見之大喜。他對這小年輕從來都沒有什麼惡感,原本歷史上雖然栽了一個極大的跟頭,但在是勳看來,實乃孔明之過——人各有其長也,馬謖根本就不是一個領兵打仗的料,偏要讓他從事他不擅長的工作,外行領導內行,吃敗仗那是很正常的事情。於是著意籠絡,而馬謖也正想通過是勳來打開自己的上升途徑,二人自然一拍即合,情密幾如父子。

此番攻伐高句麗,是勳也把馬謖派去了,任為鄧艾的參謀。不過是勳單寫密信給鄧艾,說:「馬幼常才器過人,好論軍計,然實帷幄之士,非臨陣之將也。若用其謀,必可致勝,若用將兵,喪敗可期。」士載你可得多留一個心眼兒啊,別蹈孔明的覆……後車之轍。

馬謖給鄧艾出的主意,還是他那句老話:「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理論如此,那麼具體應當怎麼執行呢?是勳亦有秘計相授,那就是六個字:「打土豪,分田地。」

其實支撐古代中國,進而影響王朝興替的,並非慣常認為的縉紳階層,而是自耕農。當一個王朝初興之際,往往自耕農數量極其龐大,所占比率最高,是國家賦稅和兵源的最主要基礎。若待王朝後期,土地兼併勢不可擋,自耕農數量越來越少,則必然導致賦稅、兵源無著,地方勢力日益強大且勢淩中央,那就距離滅亡不遠啦。

高句麗就目前的社會狀況而言,還徘徊在奴隸制和封建制的邊緣,地方豪族勢力龐大,所占土地、山林和擁有的奴婢、佃農數量遠遠超過自耕農。故此是勳授意,大軍所到之處,要大力打擊豪強,解放奴婢,並以所奪土地分賞之。若在中原地區搞這一套,必然引起整個地主階級的頑強反抗,恐怕寸步難行,但在高句麗境內麼——俺們作為「侵略軍」,沒把汝等附逆的豪強殺光就夠仁慈了,還想保留自家土地和奴婢?焉有是理?!想當帶路黨?老子手下就有五千帶路黨,還在乎少你一個?

於是分到土地的高句麗屯兵更加氣勢如虹,分到土地的奴婢和貧農也紛紛加入到「王師」中來,魏軍數量日益龐大,各方殺其豪強、長吏應和者亦層出不窮。在此種背景下,位宮盡搜領內,率三萬大軍逆之於紇升骨城外,竟然稍觸即潰,敗軍投入沸流水而死者不下千人,降者亦近萬數。鄧艾銜尾而追,輕輕鬆松地便殺入了國內城,並將丸都山城團團包圍起來。

捷報傳至洛陽,曹髦大喜,即與崔琰、楊修等人商議,欲待加封鄧、石二人將軍號以酬賞之。崔、楊對視一眼,提醒曹髦說:「鄧艾、石苞將建滅國之功,實應褒賞,然彼等是令公舊客耳,何可驟然而列將軍……」

其實崔、楊二人並不是因為擔心提拔鄧、石,會使是家的勢力繼續膨脹,才特意請曹髦收回成命的——就算有這心思,也不敢當面直陳啊。關鍵鄧艾、石苞出身都太低啦,原不過小小屯吏而已,往祖上論,大概沒人做過官——就算夏侯氏,那還能扛未知真假的老祖宗夏侯嬰出來說事兒呢,鄧家有誰?鄧禹、鄧騭,跟你有關係嗎?石家又有誰?石奮還是石顯?

是勳所薦之將,他們只看重一個郭淮郭伯濟,因為郭氏是太原名門出身,其父、叔皆累官二千石,他本人再努努力,位列公卿亦不可怪也。魏延魏文昇出身就比較低了,若非是勳所薦,魯肅、太史慈照拂,哪有資格獲將軍號?只是亂世之中,唯力為視,因功而升,咱們如今也不好說什麼——魯肅、太史慈的出身難道就高嗎?可如今已是太平時節,若驟使寒門武夫直登顯位,實非士大夫之福也。

所以二人建議,不但不可給鄧、石加授將軍號,還必須另遣一大將前往,去摘那最後的勝利果實。楊修隨即便推薦了中護軍夏侯充。

夏侯充乃柱國夏侯惇長子,是勳掌權時命其為中護軍,跟兒子中領軍是複一起掌握軍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楊修追隨曹操多年,在政治方面沒有崔琰那麼天真,他總覺得若不能抓一部分兵權到手裡,就無法與是勳所代表的功臣集團相拮抗,對方一旦暴起,伸一枚小手指就能把自己給捏了。夏侯家本是功臣之首,又與是家相交莫逆,夏侯充為中護軍,其實跟是複兼領護軍、領軍也沒多大區別,這柄懸在頭頂之劍,還是早早撤掉為好啊!

曹髦倒是沒想得這麼深,但覺無論名位,還是能力——總比他兄弟夏侯楙要強吧——夏侯充都是督軍高句麗的合適人選。於是詔下中書,以新得高句麗之地為鮮州,使夏侯充為征東將軍,督平、鮮二州兵馬,並暫攝州事,命他即日啟程,往赴前線。

崔、楊二人乃各歸衙署,秘書、門下屬官們紛紛前來探問,說你們有抹掉是宏輔中書令之位嗎?天子屬意由誰來接替?崔琰對心腹們說,我與楊德祖商議之後,覺得不必要再新設中書令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眾吏皆表贊同,並且諛詞如湧。隨即崔琰又提到高句麗的捷報,以及楊修請以夏侯充往督軍事之事,就中一人不禁皺眉道:「若夏侯子高往赴東北,將以何人護軍耶?」這可是個掌握兵權的好機會,您考慮好讓誰人接替了嗎?

崔琰搖搖頭,說我尚無腹案,隨即就問了:「平叔以為,誰可勝任?」

崔、楊二人自從入主內廷二省,並進而得參相位後,就開始大肆培植自家黨羽。當然阻力也很大,一是外朝還插不進手去,所培植親信只能暫屬內廷;二是能夠信得過的大多是些小年輕,無論資歷還是能力,都尚不足倚為股肱。此亦無可奈何之事,只好逐漸培養,以期異日得展長才,輔佐自己建功立業啦。

崔琰在秘書,最信賴之人有三,一是泰山申宗字仕謹,一是汝南曲文字墨封,一是南陽何晏字平叔。這何晏乃後漢大將軍何進之孫,其母尹氏被曹操納為妾侍,何晏因此而被曹操收為假子,並以金鄉公主妻之。此人一向驕橫,日常吃穿用度竟然超過了曹操的幾個親兒子,所以從曹昂到曹丕,就沒一個人喜歡他,使其雖為帝婿,卻始終不得為官。

崔琰參政後,何晏急於得勢,於是曲意奉迎,竟得重用。今天崔琰問他,你有什麼合適的人選,使咱們可以插手軍權嗎?何晏期期艾艾地回答不上來——有資格的多為功臣或其子弟,換了誰上來,也不可能真正跟咱們一條心啊。不過他眼珠一轉,便對崔琰說:「吾有別計,秘書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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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殿上失儀

何晏告訴崔琰,他昨日命老婆金鄉公主去探望同父異母的姐姐山陽公主,順便打探是勳的狀況——「是令公疾疫雖除,而尚不起,且體弊,唯頭頸及右腕可動,自以為去日無多矣,乃召是無咎、諸葛孔明等囑託後事。吾料即便得瘳,亦難還領政事,秘書盍乘此良機,更變其政耶?」

趁著是勳病,咱就改他政,這個機會可不能錯失啊。

申宗表示還當謹慎從事——「既雲去日無多,盍待其死,再變政耶?」是勳是就此掛了,還是從此癱瘓不起,總歸這倆仨月就能見著結果,咱們又何必心急呢?

何晏抗聲道:「天下人苦其政久矣,今秘書既得用事,若不能撥亂反正,逮諸葛孔明等列位宰相,恐事難成!」是勳前日向皇帝推薦了諸葛亮,而諸葛亮距離相位也不過數步之遙耳,說不定是勳在臨死前就會想辦法把他拱進中書去,到時候咱們再搞改革的阻力肯定就大啦。

而且是勳在位的時候,壓制著各方士人不敢發聲,趁著他重病的機會,各種不穩的跡象可全都冒出了頭來——「秘書當傾聽民聲,皆雲是政當變也。」最近士人當中的呼聲可是一浪高過一浪,反對是勳重商輕農以及抑壓世族而傾向寒門的政策,都覺得天下既定,這些政策需要變上一變了。您若是不能順應大勢而行,要是被楊修、陳群等人搶了先,恐怕會逐漸失去皇帝的寵信啊。

崔琰沉吟良久,最終還是說:「當變何政,如何變耶?卿等可具文奏上。」

何晏等人自去草擬計劃不提,且說第二日一早,曹髦按例晨昏定省,去拜謁太皇太后卞氏,卞氏說了:「吾本不當插手國事,然聞陛下欲出夏侯子高,然否?」曹髦說是的,我打算派夏侯充去東北指揮打仗,詔已下至中書,尚未通過。

卞氏說這可不行——「柱國臥病久矣,恐有不諱,則嫡長安可出京耶?」夏侯惇不定哪天就掛了,這當口你把他嫡長子派出京去,這有違人情啊。「我朝名將多矣,何必子高?」夏侯充其實沒有什麼武名,讓他以勳戚之重拱衛京師正好,派他出去打仗,你就真能放心?

曹髦無可奈何,只得從命,最終決定派羽林將軍曹休都督平、鮮兵馬,詔下中書,即日通過。

這邊曹休才剛離京,崔琰就拿著何晏等人擬定的計劃書來見曹髦。曹髦展開來一瞧,計劃書的主要內容為:

一,將山林池澤重新收歸國有甚至皇家所有,原佔據者若為單家,則直接沒收,若為世族,則暫准繼續經營,但要將獲利的四成輸入官庫或者內帑。

二,課商賈以重稅,從而避免農人往操「末業」;各地工坊亦同此例,工人有技術的編為匠戶,世代都不准轉業,無技術的勒令限期還農。

三,結束鄭學尤其是「是學」的官方地位,允許百家爭鳴,舉凡鄭學別流、別家之學,甚至今文派,全都可以在太學授課,教育官宦子弟。沙汰太學生,學習成績不佳或者出身商賈、工匠者,一律清退。

四,此前規定身份制度,使禦史巡行各州郡,多有寬縱,今當命秘書、門下吏出刺,從司隸開始,逐一清查逾制者,並督查對前兩條政策的執行情況。

崔琰新政的目的,主要是兩點:一是輕工商而重農事,恢復千餘年來農業為本的社會模式;二是扶持經學世家,把那些寒門地主和工商新貴從統治階層中清除出去,以保證政權的純潔性。至於派秘書、門下屬吏出刺,則為了督導新政的執行,同時插手禦史台的監察權,也給親信們一個歷練和立功的機會。

對於崔琰的政治傾向,曹髦多受其教,基本上是贊同的,但是不是應當那麼快就出臺新政,「撥亂反正」,他還拿不定主意,於是詢問楊修。楊修也認為該當謹慎從事才好,對此崔琰回答說:「是令公重工商,不過以此籠絡功臣勳戚耳,若久為之,則彼等勢重,陛下必權輕,且士大夫側目,將日以離心矣……」其實他所謂的「士大夫」,只是指經學世家,至於那些單家寒門出身的——我理你呢!

「今令公勢將不起,柱國亦病,護國在蜀,敢非議新政者,唯輔國耳……」至於曹德,本能地忽略了——「然輔國貪婪,人望亦輕,必無以撓也。但使中書議成,即可變政,無使延挨,使國家深受其害。是吾等為陛下鋪陳道路,他日親政,乃可坐觀天下大治矣!」

崔季珪巧舌如簧,最終還是說服了曹髦,於是詔下中書,並且曹髦按例再次前往聽政,去給崔琰他們撐腰。此時朝中七相,鄭渾、桓階竭力反對,鐘繇、鮑勳執中,陳群則站在崔、楊一邊,於是最後的結果,一、二兩條勉強通過。至於第三條,結束鄭學的官學地位,除崔、楊外,卻只有鮑勳投了棄權票,餘四相全都反對。第四條使秘書、門下出刺,桓階、陳群全都大加撻伐——「此禦史之事,內廷無得逾權!」

崔琰分辯說:「此非秘書、門下欲取禦史之權也,陛下欲聞民聲,故命使出巡耳。」皇帝想派幾個人下去體察民情,瞭解政策的執行情況,這一點兒都不過分吧。最終在曹髦的支持下,決定由皇帝親自委派包括中書、秘書、門下、禦史四個部門的多名官吏出刺。

而既然委任權落到了皇帝手中,那也跟被崔琰、楊修等人所掌控沒啥兩樣啦。派出去的人包括秘書的申宗申仕謹、曲文曲墨封,門下的郝旭郝文君、孫琳孫宗昭、文履文子坦,中書的丁斐丁文侯、李休李子朗,以及禦史田毅田仁卿等,總共一十三人,先分郡按查司隸和兗州。

詔書一下,曹洪當場就怒了——我此前為是勳所勸,放棄了很多田產,把資金全都投入工商業,如今皇家說要收回山林池澤,好吧此亦歷代傳統,就算要繳四成稅,我也咬著牙認了,但你對於工商業也課重稅,還要我把工坊中沒什麼技術,純體力工作的小工全都遣返務農?這是一定要我破產是吧?是可忍孰不可忍?!

曹子廉使門客串聯權貴,連上三道奏章,請皇帝收回成命,曹髦理都不理。最終曹洪便在朝會上發難,並且指著崔琰的鼻子大罵:「汝等擅改先帝之政,與民爭利,實今世之桑弘羊也!」眾人皆驚,心說曹輔國竟然知道桑弘羊,了不起啊,學問見長哪!

崔琰反駁道:「輔國慎言,安可以賈豎以比崔某?」桑弘羊為漢武帝革新政治,管理財政,好處是充實國庫,有力地支持了對匈奴的戰爭,壞處是涸澤而漁,壓榨工商的同時也毀壞農事,功過自不易評。但讓崔琰最受不了的是,那桑弘羊出身商賈之家,你怎麼能拿他來比我這正牌的士大夫呢?!

二人唇槍舌劍,當廷辯論。崔琰論口才即便比不上是勳,亦當世矯矯者也,而曹洪事先準備好的種種理由,全都是門客們教他的,很難臨場發揮,深入闡述——他總不能明言,皇帝你這麼做是會讓我破產的,要麼你掏錢補償我——所以很快就敗下陣來,被噎得啞口無言。曹洪氣急了,竟然抄起笏板,直擊崔琰之首,幸虧夏侯尚見勢不妙,趕緊從後面抱住了他,只把崔季珪的梁冠打落在地,否則以曹洪的力氣,崔琰可能當場就頭顱崩裂,腦漿子灑一地啦……

曹髦勃然大怒,即命將曹洪逮捕下獄,禦史論處。曹洪在牢裡還不依不饒,甚至接見門客、故吏,要他們嚴守山林、工坊,不可放禦史和出刺使進入——「吾寧死,不可使子孫無貲財也!」

禦史上奏,說輔國曹洪殿上失儀,混亂秩序,襲擊大臣,但念其舊功,應當罰金。曹髦心說他都差點兒把崔琰給打死了,怎麼能夠如此寬鬆放過?直接就給駁了,要禦史再議。

曹洪子曹馥、曹震等到處求爺爺、告奶奶,找人幫老爹說情。病榻上的夏侯惇指點他們,要想救子廉,除非太皇太后出馬。所以最終他們求到了山陽公主頭上——那是太皇太后卞氏親生之女啊,卞氏所生曹植、曹彰、曹熊等皆死,光剩下一個曹丕,此前差點兒捲入謀逆大案,哪兒還敢摻和這類事兒啊,那就只剩下山陽公主可以幫忙遞話啦。

果然通過山陽公主的求情,卞氏出馬了,對曹髦說:「陛下必欲殺子廉耶?須知梁、沛之間,非子廉無有今日!」曹髦還挺委屈,說我怎麼可能屠戮先帝所留重臣呢?我只想給他一個教訓罷了,但你瞧,曹洪他本人不依不饒的……他要是肯贊同新政,並且向崔琰道歉,我馬上就能放他出來。

卞氏說曹洪位至輔國,國家上公,崔琰只是亞相而已,他怎麼可能拉下臉來向崔琰道歉啊——「崔季珪若能服其心,如藺相如服廉頗,子廉必負荊請罪。然今勢不可為也,若久囚禁,必寒功臣之心。」即以太皇太后命傳旨,使寬放曹洪,命其歸家,閉門反省——你別再出來惹事兒了,希望時間可以消除你和崔琰之間的嫌隙吧。

曹洪這個氣恨啊,回到家裡整天拍桌子摔碗,咒駡道:「何宏輔之病耶?昔不肯治崔某,乃使小人得志,此皆宏輔之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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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1 08:22:58

第三十三章、而魏其死

曹髦尚未行過冠禮,理論上不可親政,而必須由重臣輔佐,代行王權。當然啦,再小的皇帝那也是皇帝,真要跳出來說幾句話,即便不考慮秋後算帳的問題,群臣亦不可當耳旁風也。所以能夠制住曹髦的,要麼是是勳這種功勳元老而兼宰輔重臣,要麼是曹德這種皇族元老——只可惜曹去疾天生小透明屬性,沒人真把他的話當一回事兒。

此外尚有一人可以約束曹髦,那就是太皇太后卞氏。雖無血緣關係,卞氏終究是曹操的正室,小皇帝名義上的奶奶,即便按傳統來說婦人不當干政,但她若執意插手,小皇帝是不敢不恭聆教誨的。

當然曹髦心裡肯定不爽:奶奶你要是直接如漢初呂後般攝政也就罷了,如今口口聲聲說不干涉政事,卻又阻攔我遣夏侯充出征,又下詔赦免曹洪,如此則功臣、姻戚以你為靠山,自可肆行無忌,即便我將來親政了,還能夠約束得住嗎?

心中委屈,必要向人傾吐,那當然只能找崔琰、楊修啦。然而二人亦無可如何——我們還能管得了太皇太后嗎?只能跟隨著小皇帝喟歎而已。崔琰下來,再與心腹商議——申宗、曲文皆已外出,眼前就光剩了一個何晏啦。何平叔原本就比較反感卞氏:先帝視我若子,卞後卻不肯關照,他兒子曹丕當儲君的時候,還數次阻撓先帝授我以官,其母子竟如此可惡!

所以何晏趁機就說:「赦輔國事,必山陽公主諷太皇太后為之也。公主為太皇太后親女,下嫁是氏,則太皇太后與是氏幾同一體,君等欲變是氏之政,必為所撓——今輔國得赦,堅不聽命,誠恐新政難行。」

曹洪主動跳出來反對新政,卻並未得到什麼實質上的懲處,而且還不肯認罪,那麼有他做榜樣,小人必群起仿效,您的新政還可能推行得動嗎?

崔琰皺眉問道:「如之奈何?平叔可有以教我否?」

何晏說從前的事情只能由他去,咱們力量尚且不足,還無法徹底扭轉局面,但要警惕類似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盍使內外隔絕,太皇太后不見公主,自不干政矣。」

崔琰雙眉一軒,說你瘋啦,你要真這麼搞,跟政變有啥兩樣?別說皇帝不可能答應,就算真這麼辦了,公主想見親娘,也是你攔得住的?太皇太后長久不見其女,難道就不會起疑心嗎?一甩袖子:「平叔智昏矣,且退!」

何晏被崔琰轟將出來,心中頗為憤懣:是你向我問計的,我出主意你若不採納還則罷了,開口就罵我「智昏」,我如同先帝假子,什麼時候吃過這種癟啊?!是你丫被曹洪一笏板給徹底打萎了吧!越想越是不爽,當晚即召朋友前來飲酒,以抒愁腸。

幾杯酒落肚,嘴就沒有把門兒的了,即將前後事逐一道出,還說:「崔季珪誠書生也,不堪與謀!」

朋友勸他慎言,便即告辭而出,急命禦者:「往是領軍府上去!」

這個朋友不是旁人,正乃陳泰陳機伯,夤夜求見是複,將何晏所言合盤托出,說這傢夥瘋了,竟想隔絕太皇太后與公主,不過崔琰倒是不傻,沒聽他的。

是複跺足道:「惜哉,若彼肯聽,吾事協矣!」

是複這些天一直以照顧老爹為名,躲在府裡不見人,其實黨羽四下串聯,早就給崔琰他們挖就了一個深深的陷阱。想當日他與桓範密議,說我有一計,或許可以一舉鬥垮老爹的政敵——

「家父曾語我一寓言,雲某國主幼,輔政大臣二,其一老而多智,其一少而跋扈。少者欲奪老者之權,老者不與相爭,歸宅安養。少者乃以為老者不足慮,即用私人、亂舊政,至朝野側目。老者知時至矣,勢成矣,始一振臂而四方景從,即害少者……」

其實這正是是勳跟他說的,在原本歷史上,司馬懿是如何一舉鬥倒了曹爽。是複就問桓範,你覺得咱們趁著我爹病危,也照此而行,可不可能成功?

桓範沉吟道:「此非鄭莊放縱叔段,而使其多行不義必自斃之謀耶?」你這主意貌似不錯,可惜時機選擇得不對——

「主公病重,或將不久於世也,則崔季珪必不肯妄動,以待主公不諱。而即其妄動,變政之舉,牽涉繁多,安可一二日間即使天下洶洶者乎?若主公複起,其勢自卻,何得多行不義?若真不諱,彼乃無忌,公子尚不可制也。」

崔琰現在肯定梗著脖子等是勳去世的消息呢,是勳一日不死,我估計他一日不敢有什麼大的動作,你怎麼能讓他很快就成為眾矢之的?

是複搖頭道:「天命……吾意天必不使大人即此而故也。至於使崔琰利令智昏,肆意妄行,吾亦有計……」

是複的計劃主要分為兩手:其一,到處散佈謠言,說有人覺得是氏之政有悖儒經,重末業而輕國本,必然不能長久,期盼賢者出來拯危救難;其二,找人去煽動崔琰的黨羽,促使他提前變更舊政。

所謂「崔琰的黨羽」,是複瞄上了何晏。何平叔自視甚高,但驕橫跋扈,並且其實肚子裡只有墨水,文采斐然而智計欠缺,是勳很早以前就跟兒子說過:「勿與平叔來往,虛浮空談之輩也。」

崇尚清談的玄學,在原本歷史上肇端在三國時期,第一輪代表人物就是何晏、夏侯玄、王弼等人。何晏曾經党同曹爽,甚至獻計遷郭太后于永安宮,隔絕內外,使曹爽可以挾持小皇帝,肆無忌憚地操弄權柄。後來曹爽為司馬懿所囚,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曰:「宣王(司馬懿)使晏與治爽等獄。晏窮治党與,冀以獲宥。宣王曰:‘凡有八族。’晏疏丁(謐)、鄧(颺)等七姓。宣王曰:‘未也。’晏窮急,乃曰:‘豈謂晏乎?’宣王曰:‘是也。’乃收晏。」

也就是說,司馬懿假惺惺地還讓何晏參與審理曹爽及其黨羽,說一共有八個家族必須窮究狠治。何晏還想轉做汙點證人,就把丁謐、鄧颺等老朋友全都給出賣了,但只算出七家。司馬懿說你這數不夠啊,何晏彷徨無措,最終反問:「您說的難道是我嗎?」司馬懿點頭,沒錯,就此下令逮捕何晏。

懷想「豈謂晏乎」的嘴臉,夠多卑劣且猥瑣啊!

崔琰本身不過一介書生而已,甚至可以說是腐儒,楊修比他略微好點兒,但也有限,基於領袖人物都是這副德性,他們的黨羽自然水平高不到哪兒去。就好比原本歷史上曹爽之黨,除了一個桓范,包括何晏、丁謐、鄧颺、畢軌等輩,就全都是奸詐小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而且智商還很有限。當然啦,崔琰論人品,與曹爽不可同日而語,所以他手下還是有幾位君子的,但何晏絕對不在其列。若論智術,何平叔更是徹底拉低平均線的那位。

所以是複瞄準了何晏,但是找誰去煽動何晏才好呢?想來想去,他偷偷出門,去找到了陳泰。陳機伯年紀雖輕,智商和情商卻都很高——在原本歷史上,他出將入相,最後還敢撫著高貴鄉公的屍體痛哭,要求懲辦兇手,司馬昭也沒敢拿他怎麼樣,即此可見一斑——所以是複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就說:

「崔季珪等明欲亂政也,或可得逞於一時,然觸群怒,一袁盎進言,則戮晁錯於東市,卿信之否?」

這會兒崔琰其實還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動作,但僅僅他制定了新的等級制度,就夠使人側目的啦。崔琰光看到豪門顯宦普遍瞧不起單家寒門,希望能夠在吃穿用度等表面威儀上跟下等人拉開差距,但他瞧不見的是,是勳此前大力發展工商業,已經把很多大家族都拉上了賊船,商賈的地位無形中獲得了極大提升。結果崔琰新制的等級制度區分君、臣、官、民還則罷了,竟然把商賈也單列出來,並且僅僅高於賤役,甚至低於庶民。是啊,商人們本身沒啥政治能量,然而豪商背後都有功臣和世家為依靠,崔琰此般作為,無異於前揖其主,而後傷其犬,真能夠得到士大夫階層的普遍歡迎嗎?

陳機伯冷眼旁觀,對此看得分明,所以是複問他,說崔琰肯定會倒黴的,你信不信?陳泰當即頷首。是複隨即又說了:「聞卿父亦崔季珪所薦,始得複列卿相之位,然否?則季珪若敗,誠恐禍及令尊也。」

陳泰搖搖頭,說崔琰怎麼能跟我爹比啊,那就是一個倖進小人而已,我爹可是先帝時便為親信,長久主持吏部工作,資格比崔琰老多啦。是複冷笑道:「灌夫觸武安,而魏其死,其誰能料之?」

魏其侯竇嬰曾為漢相,灌夫是他的門客,竇嬰致仕後,武安侯田蚡繼其相位,灌夫向來瞧不起田蚡,某次借酒撒瘋,故意頂撞,結果被田蚡逮捕下獄。竇嬰為了救灌夫,導致跟田蚡起了衝突,兩人一直爭到漢武帝面前——結果是竇嬰、灌夫,先後棄市。

是複的意思,你以為小蒼蠅揪不出大老虎嗎?以為你爹資格老,就肯定不會受崔琰的連累?這種想法未免太過天真了吧!

陳泰沉吟良久,乃問:「阿兄欲泰如何辦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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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1 08:26:02

第三十四章、疏不間親

陳泰陳玄伯少年即冠,如今還是個半大孩子,但名士風采已然盡顯。此前曹操貶謫陳群,陳泰時在太學讀書,所以沒跟著老爹離京,並且開始到處鑽營,想要逮機會使老爹重返朝堂。以他的身份和年齡,跟那些宿老重臣當然搭不上話,那就只好去奉迎中級官吏和小一輩啦——其與是複相交,肇端於此。

不僅僅交好是複,陳泰還與諸曹夏侯的第二代,以及賈詡之子賈穆、鐘繇之子鐘毓、荀彧之子荀惲、侄荀閎等人套上了近乎。因為是勳「慧眼識才」,認定這孩子必為國家棟樑,命是複加意籠絡,談過幾次後,是複也不裝了,竟將很多私密事亦以告之。陳泰當時嚇了一大跳,心說人都道是無咎一紈絝耳,才具不如其父多矣,誰想到全是假像——彼待我至誠,我若不獻以心,必為其所害也!驚悚無奈之下,就此扭扭捏捏地上了是複的賊船。

是複甚至還在陳府中多次與盧洪密會,全都不避陳泰。主要原因,就在於陳泰年紀輕,不大為人所注意,但他頗有內秀,交際圈很廣,可為己所用也。

所以謀劃給崔琰等人挖坑以後,是複就特意去找到陳泰,威脅說,你爹將來很可能受崔季珪的連累,你必須未雨綢繆才是啊。陳泰沉吟良久,最終問道:「阿兄欲泰如何辦耶?」想讓我做些什麼,你明說吧。

是複淡淡一笑:「何平叔已入秘書矣,聞與玄伯莫逆,然否?」陳泰趕緊分辯:「為昔平叔受先帝寶愛,欲其進言,使家父複歸,乃曲與委蛇耳,何言莫逆?」其實我跟他真沒什麼交情。

是複一撇嘴:「曩者卿欲用平叔,乃與相交,今不用而舍,此豈朋友之道耶?」過去覺得用得著,你就跟他打交道,如今覺得用不上了,就不理人家,玄伯啊,你這樣做可不好啊——「盍往訪之?」

是複要陳泰再次接近何晏,假裝為其謀劃,勸說何晏向崔琰進言,更變舊政。這就是他的大致計劃,一則散佈謠言,造成士大夫普遍不滿舊政的假像,二則通過陳泰去遊說何晏,給崔琰支昏招。其實相關「天下人苦其政久矣,今秘書既得用事,若不能撥亂反正,逮諸葛孔明等列位宰相,恐事難成」之類的諫言,以及其後四條新政的草擬,幾乎全出陳泰的挑唆——何平叔又哪有此等心計和才能?

甚至對於計劃的詳細步驟,為了保密考慮,是複全都沒有插手,他深信陳泰只要腦洞全開,必能建此奇功。

所以今天陳泰匆匆來找是複,是複還略略有些埋怨,心說這計劃才剛開始啊,你有必要來向我彙報嗎?陳泰告之何晏獻計,隔絕山陽公主和太皇太后卞氏,可惜崔琰沒聽他的。是複不禁跺足道:「若彼肯聽,吾事協矣!」

陳泰說哥哥你錯了——「若崔季珪果聽何平叔,兄其危矣!」

首先聲明,這主意不是我給何晏出的,是他自己開的腦洞。你乍一琢磨,此舉甚為不智,形同政變,又無法維持太長的時間,一旦太皇太后醒悟過來,必然震怒,下令深究,崔琰他們就是一個死字。然而若真懷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只須隔絕數日,就可以先剝奪你的中領軍之位——「兄因乃父病,不視事久矣,若詔奪兵,中書亦無以駁也。」

不光光是你啊,夏侯柱國也病著哪,其子夏侯充為了侍奉老爹,同樣三天兩頭請事假。我要是崔琰,就先隔絕太皇太后,然後以雷霆萬鈞之勢奪取你們二人的兵權,隨即利用手中的兵力直接發動政變,囚禁柱國、輔國、太宰等,並取你首級,到那時候,變政還不是想怎麼變就怎麼變嗎?

是複聞言,悚然而驚,可是細細一想,卻又笑了:「玄伯特誆我耳……」首先來說,皇帝未必會不顧朝局動盪,也不擔心政移權臣,而由著崔琰他們胡作非為;其次,崔季珪必須明確他如今最大的敵手是我,才可能被迫鋌而走險哪——我自認為偽裝得還不錯吧。如今我爹病重,看看不起,我又是個紈絝子弟,他有必要冒險發動政變嗎?

但是陳泰提醒是複:「人心不可測也。天子之欲,孰知之耶?崔季珪雖愚,楊德祖卻智。兄之計欲成,為令公尚在也,若真不諱,其誰可制之?」

你如今搞的這一切,都是狐假虎威,而一旦你爹真掛了,此前種種謀劃,都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因為沒人再能領袖外朝啦。你爹一日不死,外朝諸臣便尚有一線期盼,還能謹守最後的陣地,但凡是令公不在了,必然人心離散,甚至徹底的分崩離析,任由崔琰他們胡作妄為。

你說吧,除了你爹,還有誰能鎮得住場子?諸曹夏侯都是武夫,太宰曹德就是個老透明,賈文和閉門自守,劉子揚為故漢苗裔,他要避嫌,鐘元常是合格的官僚,卻不懂政治鬥爭……是家的大旗,靠阿兄你,或者諸葛孔明、司馬仲達,如今還都扛不起來啊。

所以我勸你,要不然就暫收野心,韜光養晦,等將來自己的實力足夠與崔琰他們相拮抗了再動手;要不然就趕緊發動,別再拖了,時間拖長了誰都料不准會出什麼妖蛾子。況且——「若彼徐徐變政,或可忍也,今兄促其急變,國家必亂。此豈令公之所望者耶?」

是複一攤雙手,說那怎麼辦,計劃已經發動了,我不可能半途收手。而至於立刻動手——「其政初頒,尚未觸眾怒也,如何可成?」

陳泰說哥哥你不是玩弄人心的老手嘛,此前到處散佈謠言,你這能量之大連我都嚇了一大跳,既有此等法寶在手,你還怕崔琰不犯眾怒嗎?

二人商議許久,陳泰這才辭去,返回家中。陳群洗漱已畢,正待安臥,聽說兒子回來了,就命人把陳泰喚來,好生教訓——這大晚上的,你不在家裡讀書,究竟跑哪兒野去了?

陳泰跪在父親面前,恭敬地回答道:「昏時何平叔召飲……」

陳群說我正想提這事兒,你最近貌似跟何晏走得挺近哪——「浮滑小人耳,慎勿與其往來。」

陳泰說:「平叔見為秘書,為崔季珪引為心腹,而季珪得上寵,實掌政事也,兒故與之交,為固吾陳氏耳。」

陳群聞言,不禁長歎一聲:「季珪欲變是氏之政,而吾不識其何倉促若是。‘治大國如烹小鮮’,為不敢撓,恐其糜也,政既成而急變之,民必惶恐,國必亂矣……」

陳泰趁機膝行兩步,靠近一些,壓低聲音問陳群,說老爹你覺得最近秘書省出臺的那幾條新政如何?你本人究竟站在哪一邊?

陳群說:「農為本,商為末,重本而輕末,宜矣。然其輕也,非廢罷也……」我本人是不贊成是勳過於重視工商業的政策,但必須承認,工商業給朝廷帶來了不少的額外收入,也使得豪門大族一定程度上轉移了投資方向,使土地兼併的勢頭減緩。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重申以農為本,大加鼓勵耕織,而不是簡單地靠抑壓工商來凸顯農業——「昔桑弘羊為漢武課商重賦,中人之家,大抵皆破,此非安民之道也。」

而且是勳昔日之言頗有道理,他說:「國重農而固,重商而富,不可偏廢。」商賈不事耕織,倒買倒賣而已,確實應當課以重稅,但什麼事情都不能做過頭,稅太重了,幾無利潤,必然導致流通萎縮,甚至良賈消亡,私商橫行,對於國家的安定是絕無好處的。話再說得絕對一點兒,哪怕你真想徹底除滅私人工商業,只保留官匠、官商,那也得一步步來,不可能一蹴而就。

再說了,如今豪商背後都有功臣甚至世家背景,阻力如此之大,今天有曹洪鬧事,明天還不知道誰會跳出來呢,國家初定,哪兒禁得起這麼折騰啊。話說他崔季珪倒是兩袖清風,我陳家昔日受是勳蠱惑,也占了兩處礦藏,如今被迫要都吐出來啊……想想還真肉痛。

至於解除鄭學的官學地位,那簡直就不可理喻,崔琰常說是勳是鄭門的叛徒,我看他此舉才是真正叛逆!我也知道如今鄭學已經被是勳修篡得面目全非啦,但不管怎麼說,也是以古文,以鄭康成之說為其基礎的,國家只有統一了思想,才能牢固民心。後漢時古文盛行,但建安朝以前,朝廷仍然固執地維護今文的官學地位,為的就是避免引發思想的混亂、朝局的動盪。你要是有本事再哄抬一門「崔學」出來,我也就捏著鼻子認了,如今竟允許百家爭鳴,這不是損人不利己,故意搗亂嗎?

此外,崔琰還想朝我的禦史台伸手,真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

崔季珪的很多政治理念跟為父頗為合拍,但他的手段卻是我絕對無法認同的啊。

拉拉雜雜一大套,陳群情緒一上來,乾脆把自己這些天的煩悶向兒子徹底傾吐。陳泰越聽越是竊喜,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只問老爹:「兒常思晁錯之所以敗也,所謂‘術不可不慎哉’,有治國之理,而無治國之術,藩可徐削,而必迫之反,則終身死,必矣——崔季珪將蹈其覆轍耶?」

陳群輕輕一搖頭:「晁錯之死,為疏不間親,欲割裂天家骨肉,非獨無術……」

陳泰突然間插了一句話:「則今崔季珪亦欲以疏間親,則其必死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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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rawler | 2017-10-21 08:33:03

第三十五章、魯難未已

羽林將軍,都督平、鮮二州兵馬,並暫攝州事曹休率領親信部曲,一路向東北方向疾馳,可是才剛抵達冀州魏郡,還沒到鄴縣呢,便得急使傳信,鄧艾、石苞等已然攻克了丸都山城,高句麗王位宮拋妻棄子,獨騎東渡馬訾水而遁。

好在信使趕往洛陽報捷,必沿驛路而行,正好被曹休撞見。於是曹文烈老實不客氣地親寫上奏,而把鄧、石之報附在其後,自命部曲返京奏捷——即便你還沒有得著消息,終究詔命已下,我是東征的總指揮官,按道理這奏報得我來上。

其部曲原路折返,匆匆回歸洛陽,可是進城之後,就覺得氣氛不對——我們離開洛陽也還未足十日啊,怎麼到處都有士人駐足議論,而且個個面帶不忿之色呢?尤其在經過太學的時候,竟見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禁軍執戟而立——這是怎麼了?是領導來視察,還是太學裡發生命案了?

其實事情的緣由,還要從數日前說起,也不知道怎麼一來,都內謠言紛起,搞得是人心惶惶。謠言的矛頭無一例外都指向崔琰崔季珪,說他向天子進言,欲圖全方位改政——此前那幾條都只不過是開胃小菜罷了,更激進的還在後面哪。

首先,重提此前在群相會商時沒被通過的相關學術方面的新政,而且變本加厲:不僅僅結束鄭學的官學地位,還要將其徹底趕出太學,大家從此改念宋忠和綦母闓的《五經章句》;不僅僅清退學習成績不佳或者出身商賈、工匠之家的太學生,凡三代內無千石長吏者,無論師生,都要一概逐出。

其次,恢復漢政,收尚書歸內廷,廢罷商部,合戶、度、虞三部,不設尚書令、僕射等,各部直承帝命。

第三,停罷科舉,以中正為基礎,恢復薦舉制度,此前因科舉入仕,而無中正官中中以上品評者,一概沙汰。

其實這三條都極匪夷所思,那已經不是大逆不道的問題啦,簡直是自掘墳墓,略微懂點兒政治的都不會相信。問題世間本多愚氓,哄傳之下,理智的聲音反倒被逐漸掩蓋——或許我聽說和傳播的不是全部真相,而有所誇大吧,但察崔季珪此前的施政方向,他肯定會想這麼幹,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尤其還有最可怕的一條,說因為太皇太后下詔赦免輔國曹洪,崔琰羞惱之下,乃密奏天子,使隔絕太皇太后與外界的聯繫。天子不聽,崔琰再獻策,使如漢制,另建長樂宮以居太皇太后——這長樂宮的地點麼,就設在城東門外的洛水岸邊,擇一風景秀麗處奠基吧。

這根本有違孝道,太學生們當場就怒了。本來他們就已經為改教綱、逐師生等謠言搞得人心惶惶,於是就抓住這條罪狀,聯名上疏,直斥崔琰為奸邪,妄圖離間皇家骨肉,請求將其逮捕下獄,嚴加審訊。

奏上中書,鄭渾等以示崔琰,崔季珪當場就躥了——我靠潑髒水你也要有個限度吧——「此必小人妄造流言,非誹謗吾,實誹謗朝廷,詆毀天子也!必須徹查。」乃請禦史遣吏入太學,查禁謠言的源頭,然而桓階、陳群都頂著不肯辦。何晏即請崔琰上奏天子,以帝命使秘書遣員案查。

就這麼著,何平叔接下重任,大搖大擺地就進了太學。此人本就倨傲,眼高於頂,根本不肯好好講話,結果一言不合,被太學生們鼓噪起來,石子、棍棒相交,打得他唇裂齒豁,滿頭是包,被迫落荒而逃。可憐何平叔,時以容貌俊美、膚色白皙著稱,人皆譽為「傅粉何郎」——臉白得就跟擦了粉似的——這一來徹底變成了豬頭三。

何晏逃歸內廷,去向曹髦哭訴,曹髦亦頗為惱怒,即命禁軍包圍太學,暫不許學生外出,以期事態逐漸平息——終究是國家最高學府,又多顯宦子弟,不好直接沖進去抓人,曹髦這點兒政治敏感性還是有的。同時命博士許慈、任嘏等安撫太學生,逐步清退造謠、傳謠者。

經此風波,都中士人盡皆側目,謠言不但未能止息,反倒越傳越邪乎,甚至連天子、太皇太后皆為崔琰幽禁的離奇說法都莫名其妙出現了。眾人皆謂:「若是令公疾瘳複起,必能制之也,若有不諱,國家危矣!」

——這正是陳泰向是複所言:你不是很擅長散佈謠言嗎?你能用謠言促使崔琰加快變政的速度,那麼為啥不乾脆利用謠言,直接把他搞臭呢?何必兜那麼大圈子,脫褲子放屁。

然則眾人所寄望的是令公卻又如何?是勳這些天仍然躺在榻上,距離死亡只有一線,前來探視的官僚是絡繹不絕。不過是複都關照他們,說我爹病勢沉重,你們就別跟他提朝中的懊糟事兒啦,一旦刺激到他,給直接活活氣死了可怎麼好。故此眾官只是榻前垂淚而已,也不知道是在哀傷是勳之病,還是在擔心朝內的亂局。

可是這一日前來探視之人,卻讓是複大吃一驚——此人非他,正乃故漢太尉、楊修之父楊彪楊文先是也。楊彪本年都已經七十六歲高齡了,而且長年罹患腿疾,是被僕役直接從馬車上抬下來的,隨即輿入內室。是複不敢怠慢,趕緊命人取三張枰來,摞在一起,使楊彪高踞——無論年齡還是名望,都不可能讓楊老頭子坐在地上,仰頭跟自家老爹說話吧。

見了面寒暄幾句,是勳精神不濟,只是大喘氣,還跟楊彪說:「吾年止公半耳,公尚康健,吾卻將逝……天也,命乎!」楊彪抓著是勳一隻手,說你別頹喪,安心休養,一定能有痊癒的一天。隨即左右瞟瞟,說:「吾欲獨與令公言,請卻左右。」

是複出門之後,就覺得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楊老頭究竟想跟老爹說些什麼,他可別把朝中之事合盤托出,把老爹給氣著呀——雖說老頭兒退休也好多年了,終究其子楊修見為門下監,老頭子不可能真的閉塞視聽,啥都不管吧。可是他究竟打算跟自家老爹說些什麼呢?左思右想,不得要領。

約摸一盞茶的功夫,楊彪便喚人來抬,告辭而去。是複一直把老頭兒送到大門口,親眼瞧著他上了馬車,這才折返,隨即就接到了父親的傳喚。是複拱手進入是勳的寢室,是勳命其先關上門,然後靠攏榻前,他盯著兒子的面孔,一字一頓地問道:「汝知文先來,為何事耶?」

是複老實說我不知道,也想不出來。是勳撇一撇嘴角,喘著粗氣說道:「文先謂吾:‘恨無日磾先見之明,恐罹老來喪子之痛。’」

這裡的「日磾」是指金日磾,其長子為漢武帝的「弄兒」(類似于孌童),因為言行不謹,日磾慮生後患,遂親手將其殺死。楊彪的意思,我痛恨自己沒有金日磾的先見之明啊,就怕將來兒子會招來禍患,老了老了,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他所指的自家兒子,當然是說楊修楊德祖啦。在原本歷史上,曹操殺死楊修以後,有次遇見楊彪,問他:「公何瘦之甚?」楊彪回答說:「無日磾先見之明,猶懷老牛舐犢之愛。」我是想兒子想的啊。可是如今兒子還沒有死,他就先跑來跟是勳求情來了。

是複脫口而出:「不想此老乃有此智。」是勳冷哼一聲:「汝以為楊德祖為瞽者耶?」你以為楊修就是傻瓜蛋啊,他與崔琰不同,曹操時代便居於中樞,政治風波見得多了,還能看不清楚如今的形勢?隨即用尚且能動的右手輕輕一拍榻沿:「汝竟瞞我,做得好事!」

是複如今對老爹的敬畏又上了一個新的臺階——我靠他有日後兩千年的智慧,當世誰可比擬?故此聽聞此語,趕緊把腰板一挺,從坐姿改成了跪姿,隨即躬身致歉說,爹我不是真想瞞你什麼,是怕你惱怒或者擔心,使得病勢沉重……就此把近日的謀劃合盤托出。

是勳拍著榻沿罵他:「此非崔琰亂國,實汝亂國也!」是複趕緊辯解,說我要是不這麼幹,不趁著您還在的時候趕緊把崔琰幹掉,就怕將來一旦您離開人世……不,即便您病好之後,也都很難再制約得住他啦。況且——「阿爹為政,人皆得利,然得之未足為寶,失之始知其貴也……」那些因為您的政策而獲得利益的傢夥們,其實未必真感您的恩德,他們還會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要給他們造成心理上的危機,讓他們覺得所捧的金飯碗有可能失去,從此以後,才會死心塌地地沿著您的政策方針朝前走哪。

是勳冷笑道:「汝以為吾將死耶?」是複趕緊說兒子不敢——其實他曾經覺得既然天命在老爹,老爹肯定不會這就掛掉,然而這都一個多月了,是勳別說痊癒,連半個身子都一直麻痹,每天還得自己幫著翻身、擦拭……他不禁就此產生了新的想法:

難道說,天命未必在爹,其實在我?

是勳倒沒想到兒子的心思竟然如此不堪,只是長歎一聲:「汝今欲如何做耶?」是複說我打算讓公主入宮,利用外間的謠言再去遊說太皇太后,請她老人家下詔,除去崔琰和楊修。是勳闔上雙眼,考慮了好一會兒,突然間一梗脖子,一挺腰,直接就從榻上坐起來了。

是複嚇得腦袋朝後一仰,差點兒摔倒在地——我靠奇跡啊,老爹竟然能動了!就見是勳右手伸入左袖,掏出兩張紙來遞給是複,說:「毋使公主往說,寄望太宰可也。」

是複接過兩張紙來一瞧,但見都是詔書的草稿,密密麻麻、塗塗抹抹地寫滿了字。是勳叫他翻過來瞧,只見兩張字紙的背面各寫了一行潦草的小字:

「慶父雖病,魯難未已。」「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是勳關照兒子:「兵久頓必撓,政久亂必廢。可矣,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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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底下說書人
Crawler | 2017-10-21 08:36:04

第三十六章、吾為周文(大結局)

翌晨宰相會商中書,主要內容當然還是相關都內的謠言,崔琰希望禦史台能夠把這事兒給抓起來,桓階和陳群卻直搖頭。陳群說了:「見怪不怪,其怪自壞,若強導其源,恐人心更亂耳。」

崔琰心說你跟是勳向來政見相左,結果對於他的話(見怪不怪,其怪自壞)倒記得挺熟啊,還拿來就用……正待再勸,忽聽門上稟報:「令公至矣。」

眾人聞言都不禁驚駭——我靠是勳起來了,還能來辦公?啥時候的事情,我怎麼沒聽說啊?面面相覷,都忘了該當起身迎接。

隨即便見是複攙著是勳,排闥直入,即於主位上坐下。眾人一瞧是宏輔,整個兒人都瘦了一大圈,面色蠟黃如紙,手腳微微戰抖,倒果然是大病初愈之相。於是皆來賀喜,鐘繇就問了:「宏輔何日得瘳耶?」

是勳朝鐘元常拱拱手,沉聲答道:「吾本不起,昨夜夢會先帝。先帝雲:‘曩者宏輔在蜀,故不得列位輔政也,豈因此而怪朕耶?吾孫沖昧,遂為小人所惑,卿若不救,望之誰耶?且歸,且歸。’吾泣而省,遂可動矣。」

崔琰心說你裝神弄鬼地說的什麼瞎話,先帝還能托夢給你,把你的病給治好嘍?誰信啊!當即冷笑道:「未識夢中所聞‘小人’者,誰耶?」

是勳轉過頭去,朝崔琰微微一笑,笑意中似乎蘊含著無窮深意,不禁使崔季珪毛骨悚然。隨即是勳就從袖內抽出一卷紙來,朝案上一擲:「太皇太后詔下,崔琰擅變先帝之政,惑主亂國,著即捕拿。」

他的話音並不響亮,但是促發雷霆之變,崔琰當場就傻了,還想分辯什麼,早被是複喝令衛士拿下,直投禦史獄中。其餘各相雖然也都驚愕,但看是勳突然活蹦亂跳地出現了,也都多少有點兒心理準備,皆不甚怪——桓階、鄭渾等不禁精神大振,鐘繇、陳群卻相視輕歎,鮑勳茫然無措,楊修垂著頭,渾身戰抖。

隨即是勳就轉向楊修:「欲使德祖審斷此案,可否?」

楊修聞言大喜,趕緊拱手:「敢不從命。」

是勳淡淡一笑:「及其黨羽,凡有五族。」楊修大驚,雙眼瞪得象銅鈴一般大……

所謂曹操托夢,當然是扯淡,是勳這回的病來得莫名其妙,就連張仲景也未能尋出病根兒來,只能日夕用針、藥調理。其實是勳的身體機能是在逐漸恢復中的,但因為心情實在沮喪——他覺得自己快死啦,而且政亡人息,一切努力都將泡湯——在心理作用影響下,連續半個多月都基本上處於半癱瘓狀態。

是複不欲諸吏將朝中事稟報是勳,恐怕老爹受不了刺激,直接就翻白眼兒了,但是勳本能地瞧出來有點兒不對……這孩子心裡一定存著事兒呢,他曾經瞞了我那麼多年,在老爹面前都裝傻充愣,如今我已經有了免疫力啦,要還瞧不出來,乾脆直接閉眼得了。於是某晚即密召桓範來問,桓元則不敢隱瞞,把朝中局勢和是複的謀劃逐一道出。

是勳當場就驚了——我靠兒子真想學司馬懿!不對,「司馬懿」如今還躺在榻上動彈不得呢,他沒有父親的遺產,就敢愣充司馬師、司馬昭。這混蛋再繼續這麼搞下去,國家非大亂不可啊,倒時候不管誰輸誰贏,靠曹德、鐘繇等輩全都制不住。我一心避免「五胡亂華」的危局出現,就算現在咽氣,崔琰掌權,只要國家平穩發展,起碼能將災禍延後,這要是由得兒子瞎搞,說不定還會提前!

什麼天命,竟然煽忽起了那小兔崽子如此大的野心!不行,老子還不能死!

求生的欲望一強烈,竟然全身都能動彈了,便待召喚是複來訓斥。但是桓範勸他,說公子此計雖然混亂朝綱,只要主公你不死,必能重新穩定,而且正好趁機採摘果實,又何必急於一時呢?是勳沉吟良久,乾脆——我繼續裝病得了,看那小傢夥還能搞出什麼花樣來。

一直等到是復發動在即,是勳才終於不再裝了,抽出兩頁紙來給是複瞧,一張紙上寫的是「慶父雖病,魯難未已」,一張紙上寫的是「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既然是勳清醒了,自可尋找各種機會暫時支開兒子,而與旁人密議,其中就包括了他的老朋友董昭董公仁。是勳請董昭重為馮婦,再幫忙寫幾封假信,模仿崔琰的筆跡,把他妄圖離間天家骨肉的罪名給坐實嘍。董公仁也鬼,對是勳說:「崔季珪亦非庸才也,即實有心,安肯作書?」

於是最終只寫了十六個字,假裝是崔琰憤懣之下,隨手寫來撒氣的,結果被咱們給撿著了。「慶父不死,魯難未已」出於《左傳》,改「不死」為「雖病」,明擺著怨恨是勳嘛。至於「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語出《尚書•牧誓》,意思是母雞打鳴,預示家族破敗——此為怨懟卞氏無疑也。

是勳拿出這兩張紙來,安排是複去暗中串聯:官僚方面有董昭,功臣方面有夏侯惇、夏侯充父子,國戚方面通過曹安民去遊說曹德,經學家方面自然是郗慮。原本希望曹德入宮去遊說卞氏的,但曹去疾只是搖頭,不肯參與,因此最終求到了郗慮頭上。

郗鴻豫恨崔琰切齒,當即勇挑重擔,一大早地報名求見,往謁卞氏,拿出群臣聯署的書信,請求卞氏下詔懲處崔琰。卞氏一開始還猶豫,說我不應當插手國事啊,你可以直接把這聯名信遞給皇帝嘛。但隨即郗慮取出那兩張偽造的信紙來,卞氏當場就怒了:「豎儒焉敢罵吾!」

無論是複暗中串聯,還是郗慮往謁卞氏,都沒提是勳大病初愈之事,只是說令公尚在,威名可用,此刻若不動手,倘若是勳真死了,便恐無人可制崔琰也。於是卞氏便在郗慮擬好的詔書上用印,下令逮捕崔琰。

曹髦尚未親政,則卞氏作為太皇太后,亦可代表王權。想當年霍光廢昌邑、立宣帝,就是請的皇太后上官氏之旨——皇帝都能廢,而況崔琰乎?

郗慮出得宮門,即將詔書急送是勳,是家父子乃得一舉而擒下崔琰。隨即是勳命楊修審理此案,但「凡有五族」,楊修心中略一籌算,不禁大驚失色。

要說楊德祖本來多智,後來被貶地方,經此挫折,傲氣消磨,政治敏感性倒提升了不少,早就覺得最近的風聲不大對,恐怕功臣集團要對崔琰動手。他與崔琰共掌內廷,在變更舊政方面仰承曹髦之意,勉強也可以算是崔琰同黨,這要萬一老崔倒臺,自己必受牽累啊。於是哀懇其父楊彪前去探望是勳,苦苦求情。是勳當時是答應饒他一條小命的,可如今開口便要懲治五族——

崔琰用事後,自然會擁上來一群捧臭腳的,若論黨羽,數量也實在不少,比方說申宗、曲文,郝旭、孫琳、文履等人。但大多是年輕士人,並無深厚根基,若論地位、出身較高而能夠稱為「族」的,除去崔琰本人,其實只有三個:一是何晏,二是被崔琰薦為虞部尚書的程秉,三是曹操同鄉好友丁斐丁文侯,生性貪婪。其數止四,若欲得五——除非楊修把自己也算上啊。

其實是勳是想起了何晏之事,特意戲弄楊修而已,眼瞧著楊德祖臉色大變,這才一挑雙眉:「德祖若為禦史,則是四耳。」你要是肯脫離內廷,交卸門下監之職,轉任禦史,那我就暫且放過你。楊修趕緊拜倒稽首:「但從公命。」

隨即是勳環顧群僚,又哆哆嗦嗦地從袖子裡抽出一卷紙來,先遞給鐘繇:「吾新擬制,卿等共議。」

這是他寫好的一道制書,主要內容包括如下幾條:

一,把崔琰等人所制定的相關身份等級制度,以及工商業政策,一概廢除,恢復原制。

二,改任孫資為秘書監,賈逵為門下監,同時將侍從之臣從內廷的門下轉移到外朝的中書。

三,升諸葛亮為兵部尚書;司馬懿為司隸校尉;罷免程秉,以張既為虞部尚書。

四,天子成年並且親政之前,不得再參與宰輔會商。

鐘繇等人瞧了,不禁面面相覷。他們知道是勳此番複出,必有功臣集團在後撐腰,而且如今禁軍就掌握在其子是複與夏侯惇之子夏侯充手中,這會兒要跟是勳對著幹,那是相當不明智的。陳群早已通過兒子陳泰,得到了是家父子的諒解,但他還是得說一句:「吾等無異議,但恐天子不允。」你把朝廷班子大換血也就罷了,竟然還插手內廷的人事安排,曹髦能夠答應嗎?

是勳冷冷一笑:「天子尚幼,國家事,何得不允?」他都沒親政呢,所謂君主對中書政令的批駁權,對內廷諸監的任免權,那就是一句空話。隨即把腰杆一挺:「吾將自往,上奏天子。」

崔琰被擒之事,消息傳得很快,等是勳氣喘吁吁進入內廷的時候,曹髦已經全都知道了,不禁面色慘白,跌坐無語。是勳報名而入,顫顫巍巍拜倒案前,曹髦木然地一抬手:「令公請起。」然後實在忍不住,開口就問:「令公之病,實久瘳耶?」其實你早就好了,是特意跟家裝病呢吧。

是勳站起身來,面無表情地說道:「天子聰慧。」

曹髦苦笑道:「朕若聰慧,何得為令公所戲?」

是勳搖頭:「非臣敢戲天子,實崔琰蔽君聖聽也。乃知人心未必同之于古,漢政未必適用於今,臣上法天,下應人,造作制度,先帝尚且首肯,何陛下聽一人之言,而欲違眾耶?天子者,所以育養萬民,非萬民供奉天子也,得民則昌,逆民則亡——陛下尚在沖齡,所學不蕃,反為聰慧所誤矣。」

曹髦沉下臉來,直截了當地問他:「令公以朕為逆民者耶?將亡朕耶?」你是想學霍光廢立天子嗎?

是勳輕輕搖頭:「光執國政,諸事皆白於光,乃可諷諫昌邑,諫之不從,虛之可也,乃擅廢立,罹萬世譏——臣不為此。」他霍光完全有能力獨掌朝政,把劉賀當個傀儡嘛,何必一定要廢掉呢?說著話,便將擬好的詔書呈上。

曹髦一目十行,讀完詔書,面色變得愈發難看。隨即他抬起頭來,緊盯著是勳的表情,一字一頓地問道:「今令公非止霍光耳,一崔琰而使公百僚歸心,即不廢立,欲以朕為新安(新安公劉協)耶?」

是勳勉力提高聲音:「臣從先帝,百戰功成,所為天下安靖,豈敢想望非份耶?人君雖天下重,而孔孟之尊,又過於人君多矣!」你覺得當皇帝很了不起嗎?我還真不把這個位子放在眼裡!

當然這只是表面文章而已,其實是勳這時候心裡想的是另外一句話,一句他耳熟能詳,但這一世始終沒能親耳聽到過的話。呃,說不定將來的某一天,我可以自己來說一遍吧——

「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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