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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6-4 14:47:49

前言:

曾經,在她最幸福的時候,上天給了她一個最沉重的打擊,
她同時失去了深愛她的丈夫跟來不及誕生的孩子。
現在,她好不容易決定該是重新出發的時候,想愛人、
也想被愛,一個陌生男子無巧不巧地就出現在她面前。
他五官端正,眼神很清澈,看來不像是個壞人,
卻說出一句幾乎教她崩潰的話──「我是你的丈夫。」
這男人簡直莫名其妙,明明容貌一點也不像,
還敢厚顏無恥地自稱是她丈夫,他以為她會信嗎?
她是很天真單純,可絕不是瞎了眼的笨蛋!
她不相信這個叫張禮傑的男人跟她丈夫有什麼關係,
可是,他竟能說出那些只屬於他們夫妻間的小秘密,
會用那種體貼的、溫柔的、看透她了似的眼神凝視她,
教她迷惘,弄不清這究竟是一出老天導演的惡作劇,
還是不忍她被愛遺棄,將心愛的他又送回她身邊……


第一章

    再也不愛了。
    愛一個人太甜蜜,失去愛人又太痛苦。
    再也不愛了。
    我愛的人總是離我而去,我承受不了再一次從天堂墜落地獄的恐怖滋味。
    再也不愛了。
    因為夢終歸只是個夢,而我其實不夠堅強——

  蕭容柚又來到遊樂園。

  從小,她就特別喜歡遊樂園,不需要玩雲霄飛車,也不坐旋轉木馬,只要站在遊樂園裡,看著人來人往,她就很開心。

  她喜歡看每個經過她身邊的孩子,燦爛如天使般的笑容,更喜歡看帶著他們來玩的父母,那又無奈又寵愛的表情。

  遊樂園,是作夢的地方,是幻想的場所,是每一個孩子可以盡情撒嬌,大人們不害臊地找回童年的天堂。

  她喜歡遊樂園,從小就愛。

  尤其是這間一個月前才在桃園開幕的「新天堂樂園」。

  她迎著風,走進遊樂園,一進大門,就是個音樂噴泉廣場,正中央豎立著一尊彩色的、可愛的天使雕像。

  這就是這間遊樂園的標誌,是她設計的。

  遊樂園裡處處可見的玩偶,都出自於她的設計,園裡甚至有一間商店專賣她的作品。

  因為這間遊樂園老闆的女兒孫寧寧是她唸書時最要好的死黨,也是她的布娃娃網站最忠實的顧客,於是找上她為遊樂園設計代言的娃娃。

  蕭容柚接到老同學的請求,樂得幾乎飛上天,二話不說就答應。

  這簡直像夢一般,從小,她就好希望能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遊樂園,如今這夢想差不算實現了。


    妳的夢想是什麼?

    我想要一間遊樂園。

    遊樂園?

    啊,看你這種表情!好啦,我知道很傻啦,你就當聽夢話好了……


  「只是夢話嗎?」

  蕭容柚喃喃地自言自語,呆望著眼前的噴泉廣場。

  午後的陽光太絢爛,刺痛了她的眼,就像方才掠過腦海的對話,隱隱刺痛她的心一樣……

  不能再想了!她甩甩頭,阻止自己回憶。

  已經逐漸淡忘的過去,為什麼最近總是莫名其妙浮現呢?

  蕭容柚深吸口氣,推開略微陰沉的思緒,嘴角牽起笑,踩著輕快的步伐走過噴泉廣場,音樂恰巧在此時響起,水花四濺。

  她避之不及,被淋了一身濕,新買的套裝半毀了,但那笑意盈盈的秀顏還是不見一絲懊惱。

  「哈囉!」她拿衣袖隨便抹了抹臉,迎面走向一個呆站在原地瞅著她的熊寶寶,跟他打招呼。

  熊寶寶一隻手抓著幾根繫住氣球的線,另一隻手抬起,揮了揮。

  她踮起腳,伸手捏了捏熊寶寶毛茸茸的臉頰,熊寶寶隨她玩弄,一點也沒有閃開的意思。

  「怎麼樣?在這裡做得習不習慣?」她問,玉手從捏改為拍,很關懷的動作。

  這套熊寶寶布偶裝下,其實躲著一個少年,是個喜憨兒,不太會應對進退,卻很認真工作,一天藏在套裝裡幾個小時也不喊苦。

  她是蕭容柚介紹來這裡工作的,少年的媽媽在她住處附近開了一間小雜貨店,她常去那兒採購日用品,有空也會留下來聊天。

  「你媽媽說你在這兒做得很好、很高興,真的嗎?」

  熊寶寶點點頭。

  「那我就放心了。」蕭容柚嫣然一笑,還想說些什麼,一群幼稚園孩子忽然衝過來。

  「老師老師,有熊寶寶耶!」

  「我要跟熊寶寶照相!」

  「我要氣球,給我氣球!」

  眼看熊寶寶被孩子們纏住了,蕭容柚也不好多說什麼,她眨眨眼。「你加油唷,我先去店裡看看。」

  她轉進商店街,因為接近傍晚了,遊客們差不多要回家,趕在出園前來這裡採買紀念品,人山人海,很熱鬧。

  她來到販賣自己作品的店裡,偷偷觀察。

  男女老少,每個人都是四處摸摸弄弄,臉上帶著驚奇,頻頻讚歎。

  蕭容柚抿著嘴笑,見自己的作品受到歡迎,很樂。

  忽地,有個穿著紅色洋裝的小女孩吸引了她的注意。

  小女生大約五、六歲,站在玻璃櫃前,熱切地盯著裡頭手工縫製的天使娃娃。

  娃娃一家三口,爸爸媽媽帶了個可愛的小女孩娃娃,爸爸娃娃穿著白西裝,繫著優雅的領結,媽媽娃娃身上的白紗洋裝很漂亮,粉嫩的頰畔浮著深深的酒窩,小女孩娃娃綁兩條辮子,戴著棒球帽,穿吊帶裙,帥氣又俏皮。三個娃娃都笑得甜蜜蜜,女孩娃娃背上還有一對鑲金邊的羽翼。

  所有的孩子見到娃娃,都是驚呼不斷、又吵又鬧,只有這個小女生,就算看得目不轉睛,還是安安靜靜的。

  許久,她忽然揚起清秀的小臉,望向站在身邊的母親。「媽咪,我可以買這三個天使娃娃嗎?」

  女人蹲下身,直視著女兒,很溫柔地對她搖搖頭。「不行喔,妳沒看牌子上寫的嗎?這些娃娃是非賣品。」

  「什麼叫非賣品?」小女生問,嗓音斷斷續續的,不太清楚,語調聽起來像機械,很平板。

  「就是不賣的東西啊,這三個娃娃應該只是擺好看的,不賣給人的。」

  「真的嗎?」小女生好失望。

  她那失望的表情,教蕭容柚心頭也不禁一擰。

  「妳們在聊什麼?」一個男人走過來,插嘴問。

  「啊,老公。」女人回過頭,盈盈一笑。「小妹說想買這三個娃娃,可惜是非賣品。」

  「小妹要買?」男人蹲下身,抱起體態輕盈的小女兒。「妳很喜歡這娃娃嗎?」

  「嗯。」

  「那爸爸幫妳問問看。」男人轉身,四處張望,找到一個正在跟顧客介紹商品的女店員,他抱著女兒走過去。

  「小姐,我想請問一下,玻璃櫃裡那幾個娃娃,真的不能賣嗎?」

  店員一愣。「啊,你說那一家三口啊?」她歉意地搖搖頭。「不好意思,那些是非賣品。」

  「為什麼不賣?有其他類似的商品嗎?」看得出來男人為了滿足女兒的願望,很用心。

  「沒有了。蕭小姐只做了兩組,一組送給朋友,另一組暫時先擺在這裡。」

  「能不能幫我聯絡蕭小姐?也許她願意賣?」

  「我想她不會願意的。當初也是我們強求,她才答應把這組娃娃留下來展示。」店員很為難。

  男人聽了,很失望,看向坐在臂彎裡女兒白皙的小臉。「小妹,我們再看別的娃娃好嗎?爸爸買別的給妳當生日禮物。」

  「可是我喜歡他們。」小女孩每一字每一句都像辛辛苦苦從喉嚨擠出來。

  「小妹聽話,我們再買別的好嗎?」男人柔聲哄她。

  「那個熊寶寶也很可愛呀!妳不是最喜歡熊寶寶嗎?買那個好不好?」女人也加入安撫女兒的行列。

  小女孩癟著嘴,像要哭了,半晌,才勉為其難地點點頭。

  夫婦倆見狀,知道她覺得委屈,互看一眼,眼中滿是心疼及懊瞪。

  心疼女兒的眼淚,懊惱自己無法為她完成願望。

  那樣的心疼與懊惱震撼了蕭容柚,胃部像讓人給狠狠撞了一下,心中有根弦被扯動了,胸口似乎也痛起來。

  「妳很喜歡這娃娃嗎?」她盈盈走來,輕聲問小女孩。

  小女孩像是沒聽見她的問話,毫無反應。

  她眉尖一蹙,心下頓時瞭然,轉向她的父母。「今天是這孩子的生日嗎?」

  「是啊。」兩人猶豫地點頭,奇怪為何一個陌生女子會忽然這麼問。

  蕭容柚微微一笑,跟女店員拿了鑰匙,打開玻璃櫃,取出那組娃娃,包裝好。「送給妳。」她將禮盒塞入小女孩懷裡。「祝妳生日快樂!」

  禮盒送進懷裡,小女孩才猛然醒覺發生了什麼事,驚訝得抬起頭來,看向她。

  「容柚,妳真的要送她?」女店員也很驚訝。

  「嗯。」她點點頭,再次望向小女孩的父母。「我姓蕭,這三個娃娃是我的作品。」

  「啊,原來就是妳!」夫妻倆又驚又喜。「妳真的願意把這組娃娃賣給我們嗎?」

  「不是賣,是送,這組是非賣品,所以我送給你們。」蕭容柚笑著說,她笑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頰邊浮現著酒窩,很讓人心曠神怡。

  夫妻倆很高興,也很不好意思,幾次想掏錢付帳,都讓她堅定地拒絕,兩人無法,只好拉著小女孩再三道謝,然後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蕭容柚目送著夫婦倆牽著小女孩緩緩離去的背影,胸臆酸酸澀澀的,泛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滋味。

  那滋味,很像是羨慕……

  「容柚,妳不是說那組娃娃妳怎樣也不賣的嗎?怎麼就這樣送人了?」女店員很不平。「妳不覺得可惜嗎?」

  「不會啊,一點也不。我覺得很開心。」

  「很開心?」

  「那個小女孩聽不見,妳知道嗎?」蕭容柚幽幽地問。

  「什麼?」女店員愕然。

  「我在她身邊說話,她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想她是靠著讀唇語才能跟人溝通。」

  「難怪!」女店員恍然大悟。「難怪我覺得她說話腔調怪怪的,咬字很不清楚,我還以為她有大舌頭呢!」

  「她是聽不見,所以才沒辦法像正常人那樣說話。」

  「真的聾子?好可惜,那麼一個漂亮的小女生說。唉,真的太不幸了!」

  「會嗎?我覺得她很幸福。」蕭容柚淡淡地持相反意見。「她的爸爸媽媽很疼她。」

  「那倒是。」

  雖然小女孩聽不見,可是他們一家三口過得很幸福。

  蕭容柚靜靜地在心裡想,直到跟女店員聊過,走出商店街後,腦海裡仍然盤旋著方才三人手牽著手離去的畫面。

  那畫面,在她心裡生了根,用滿滿的愛與溫暖灌溉出的苗,在她體內茁壯。

  她忽然有些激動,有一種奇怪的酸意不停地不停地湧上眼眸。

  她強忍住,走在園區裡,一路上,觸目所及的都是情侶、夫婦、親子,每個人看著對方的眼神,都是充滿了愛。

  一個女孩手拿著甜筒,一面舔冰淇淋,一面笑著拉男孩跟她一起去坐雲霄飛車,男孩五味雜陳地抬頭看那三百六十度旋轉的軌道,最後一甩頭毅然答應。

  兩個小男孩在草地上調皮地奔跑。尖聲叫囂,他們的母親管不住。只能對經過的行人一再道歉、苦笑。

  一個打扮幹練的OL坐在路邊,手上拿著PDA點來點去,一副女強人模樣,幾分鐘後她久等的男友終於來了,她歡叫一聲投入對方懷裡,十足小鳥依人的嬌態。

  蕭容柚呆站在一盞燈下,看著女人拿粉拳捶男友胸膛,怨他為何遲到那麼久,害她等得好辛苦。

  總也是等到了,不是嗎?

  她別過頭,不敢再看,急匆匆地往大門口走,途中,手機鈴聲響起。

  她接起電話。「喂。」

  「小柚子,是我。」一道很爽朗的男性聲音。

  「英睿!」她笑。「哇∼∼居然有空打電話來?我真是受寵若驚啊!」

  「什麼話?好像我這個朋友多不關心妳似的。」

  「嘿嘿,我的意思是你這個『弘信集團』的接班人,應該忙得很吧?」

  「再忙也得跟好朋友通電話啊,妳說是不是?」趙英睿笑。「而且我還沒謝過妳送的娃娃呢。」

  「你喜歡嗎?」

  「我是還好啦。」就跟一般的男人一樣,趙英睿對這些布偶娃娃沒多大興趣。「可是蘊芝很喜歡,她現在把那三個娃娃放在育嬰室,天天拿著他們跟寶寶玩。」

  「寶寶怎樣?還好嗎?」蕭容柚問。之所以會送去那一組娃娃,就是為了祝賀好友升格做爸爸。

  「說起那小丫頭啊,可把我們整慘了呢——」提起愛女,趙英睿興奮得碎碎念起育兒經,落落長一大串幾乎比女人還囉唆。

  蕭容柚抿著嘴笑,可想而知生下這麼個寶貝女兒,他有多開心了。「你這麼寵女兒,不怕把她給慣壞嗎?」聽罷好友念的經,她戲謔地評論。

  「呵呵,蘊芝也這麼說。不過女兒本來就是生來寵的嘛,有一點任性更好。」

  「一個歐蘊芝就夠你頭痛了,你還敢再捧一個小公主啊?」

  「蘊芝不一樣。」明知道好友語氣帶著揶揄,趙英睿卻不以為意。「寶寶的段數再怎麼高,也比不上她的,這世上只會有一個歐蘊芝。」

  只有她會讓他心痛得不知所措。

  蕭容柚很明白趙英睿的意思,倒不是歐蘊芝有多搞怪或多任性,只是她啊,恰巧就是這男人在這世上唯一的剋星。

  趙英睿很愛歐蘊芝,這樣的愛深濃到連她遠在電話的這端,都彷彿能聞到那甜膩的味道。

  她的心弦又揪緊了,腦海不知不覺地又播放起方纔那失聰的小女孩一家三口的畫面。

  今天她到底怎麼了?為何如此多愁善感?

  電話斷線後,有好一陣子,蕭容柚只是傻傻握著手機,站在原地。

  每一個人都在愛,她的朋友、那一家三口、遊樂園來來往往的遊客……每個人,都愛著,也被愛著。

  一隻溫暖的手掌輕輕拍著她的肩,帶著點猶豫。

  她陡地凜神,回過眸,與熊寶寶無辜的黑眼瞳相遇。

  是她的錯覺嗎?她覺得他的眼睛彷彿在問她為什麼不開心……

  「對不起,今天不能陪你聊天了,我得回去了。」她對他拉開一個好大好大的笑容,酒窩很誇張地跳著舞。「你回家時,記得幫我跟你媽問好喔!」

  說著,她揮揮手,轉身就要定。

  他拉住她衣袖。

  「有事嗎?」她回過頭。

  他無言地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伸手扯下一根氣球線,遞給她。

  她抓著那顆粉紅色的氣球,愣了幾秒,才恍然。「這是要送給我的?」心頭流過奇異的溫暖。「謝謝!」

  她道謝,俏皮地在熊寶寶頰畔獻上一吻,跟著扮了個鬼臉,笑著離開。

  他一動也不動,目送著她竊窕的背影,許久,才伸手脫下毛茸茸的頭套,讓熱騰騰的臉透透風。

  那張臉,根本不是蕭容柚所以為的喜憨兒少年,而是一張很成熟的、大男人的臉。

  一張深思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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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聚、分離、喜悅、無奈,是因為愛,讓每個人有前進的動力,因為愛,讓人們能忍受分別的苦,期待再相逢。

  都是因為愛……

  離開遊樂園後,蕭容柚換了三趟公車,在山區裡顛簸一陣後下車,走了好長好長一段路,終於回到家,一幢充滿歐洲鄉村風味的小屋。

  她將粉紅色的氣球綁在門廊柱上,讓它在暮色裡迎風招展,然後走進屋,捧起五斗櫃上一方相框,坐在籐編椅上發呆。

  照片上,是她和一個男人,男人穿著白西裝、打領結,她穿著優雅的白紗洋裝,兩人燦爛的笑容就像今天她送給那小女孩的娃娃。

  她看著,看著,流下眼淚。

  她明明一再告誡自己,再也不愛了,再也不想承受得到又失去的痛苦,但是……

  「傑,如果我們的孩子能出生,現在也差不多跟那小女孩一樣大了吧。」她對著相片上的男人,沙啞地說道:「我好羨慕他們,雖然小女孩聽不見,可是他們看起來過得很幸福……我也好想有個家庭啊!好想生一雙很可愛的兒女,有個男人跟我一起寵愛他們。」

  她想愛了。

  她想被愛,更想去愛。

  「可以嗎?就算那個男人不是你,也沒關係吧?」她哽咽著拿手指輕撫過冰涼的相框。「你會祝福我的,對吧?」

  他那麼愛她,一定希望她能找到新的幸福,她知道的。

  她一直知道,只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把自己困在過去,一直鎖住時間不肯前進的人,是她自己。

  是她不想被愛,不敢去愛。

  該是前進的時候了。她站起身,放回相框,從抽屜裡取出一隻表,表的玻璃表面碎裂了,指針靜止。

  時間,停在七年前那一天。

  一顆淚水落在表面上,她的雙眼朦朧,一次又一次深呼吸,總算下定決心,慢慢轉動發條。

  一格、兩格……彷彿奇跡出現似的,指針又動了。

  時間往前走,她也必須往前走,忘得了也好,忘不了也罷,人生不能永遠停在過去。

  她早就該這麼做了。

  蕭容柚顫抖地將手錶放上五斗櫃,來到浴室洗了把臉,然後對鏡中的自己微笑。

  「蕭容柚,向前走吧。」

  就在決定前進的這一刻,她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一顆心好像也飛起來,她打開電視,一面跟著MTV哼歌,一面料理晚餐。

  今天她要煮義大利面,用最新鮮的生菜、最濃郁的起司,煮最好吃的義大利面。

  她還要配酒喝,昨天她上超市買了一瓶據說很好喝的加州葡萄酒,剛好試試味道。

  然後呢,她要泡個澡,香香的、浪漫的泡沫浴,在溫熱的水流裡,就著窗外的月光讀書。

  接下來,她上床,一夜好眠,在鳥語花香中醒來。

  明天會是新的一天,明天她會去找個很優很優的男人來愛。

  明天一定會是很棒的一天……

  叮咚!

  門鈴聲響的時候,蕭容柚剛好關上瓦斯爐的火,正準備撈出義大利面。

  她拿圍裙擦了擦手,走出廚房,瞥一眼牆上時鐘,覺得奇怪。

  這種時間會是誰來找她呢?除了少數幾個人,幾乎沒人知道她家住址,難道是鄰居?

  她來到大門前,首先透過監視螢幕觀察來人。

  是一個陌生男子,五官端正,肌膚黝黑,眼神很清澈,看來不像是個壞人。

  但畢竟是單身女子獨居,她還是小心翼翼。

  「請問找哪一位?」她透過對講機問。

  「我找蕭容柚小姐。」

  我就是。她在心裡回答,語氣卻故意很漠然。「請問是哪位要找她?」

  男人沉默,不知想些什麼,幾秒後,才淡淡一扯嘴角。「容柚,是我。」他直視著鏡頭,直呼她的名字,顯然很確定應門的就是她本人。

  她蹙眉。「你是誰?」

  「我是趙英傑。」他慢條斯理地聲稱。

  蕭容柚猛然一霞。

  這男人——胡說八道什麼?他怎麼可能是傑?

  怒火在胸口翻騰,她顧不得危不危險,用力拉開門。「你到底是誰?!」

  「我是妳的丈夫。」

  啪!

  一記狠辣的耳光甩上他的頰。「不要開這種低級的玩笑!」

  她瞪著他,眼中竄著火苗,猛烈地燒。多年來,第一次感覺到這麼強烈而鮮明的憤怒。

  她氣到看自己的指甲在男人臉上劃開一絲淡淡的紅痕時,竟不由自主感到一陣暢快。她從來不曉得,自己血液裡原來也藏著一點點暴力因子。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跟我開這種玩笑?」她厲聲質問陌生男子。

  他沒答話,很無奈地拿拳頭頂了頂被她掌痛的臉。

  「你說話啊!你到底是誰?」見他一聲不吭,被人甩了個耳光還一副不氣不怒的鎮靜,她更火了。

  他深深瞅著她,眼底流過一抹類似失望的沉鬱。「妳認不出來嗎?」

  沙啞的問話讓蕭容柚倒抽口氣,幾乎有股衝動想再痛扁他一巴掌。

  這男人,莫名其妙找上門來,還敢厚顏無恥自稱是她丈夫,他以為她會信嗎?又不是白癡!

  「你別作戲了!」她冷笑。「你想假裝是英傑,起碼也該整個容再來吧?你長得跟他一點也不像,憑什麼敢在我面前自稱是他?」

  「也許就是因為整過容了,才會長得不一樣。」他直視她,深邃的眼閃著幽光。「妳看著我,容柚,妳真的一點也認不出來了嗎?」

  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真的很希望她能認出他似的,好像如果她能點個頭,他就會如釋重負。

  但她不會!他以為她是那種隨隨便便讓人騙的女孩嗎?

  她怒瞪他,試圖以目光將他大卸十七、八塊。

  他濃眉大眼,鼻粱像被打斷過,有點歪斜,卻還算高挺,雙頰瘦削,嘴唇卻很飽滿——不錯,他輪廓確實跟英傑有些像,眉宇之間氣質略微相仿,但要說他們倆是同一個人,她絕不相信!

  英傑比他帥多了,這人的長相只算是普通而已。

  「你不要告訴我,因為本來太漂亮了,所以你才去整醜一點,你不覺得很可笑嗎?」她擺明了不相信。

  「妳是我弟弟英睿的好朋友,他在球場上認識妳的,那時候妳常跟一群男孩子一起玩,妳來過我家兩次,我們見過面,卻只是點頭打招呼。」

  「你……是誰告訴你的?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我念大四那年,有次跟朋友聚會,到溪邊烤肉,那天剛好是中秋節,妳也跟一群同學到溪邊賞月。」

  「你、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你說!是誰告訴你的?」

  他不回答她的問題,溫柔地瞅著她。「妳還記得,那天找見到妳,第一句話跟妳說什麼嗎?」

  她當然記得!但她死也不會跟他說。

  蕭容柚憤恨地瞪著這個忽然闖上門的陌生男子,腦子像失控的陀螺快速旋轉,思索著究竟是誰讓他來對她惡作劇?

  是英睿嗎?是他告訴這男人關於她跟英傑的事嗎?

  不,不會的,英睿不是那麼多話的男人,他不會隨便跟人說這些,而且英睿也很愛他哥哥,他能明白她的痛,不會這麼殘忍地對她。

  不可能是英睿。

  那會是誰?是誰主導這場惡作劇?是誰如此殘酷,堅持要掀開她好不容易癒合的傷口?

  是誰?

  「我警告你,你再胡說八道的話,我要報警嘍。」她伸手,作勢要按下屋內的警鈴。「只要我按下去,馬上就會有保全人員過來,他就住在這附近,很快就到。」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圓、很美,妳脫了鞋襪,頭上頂著顆柚皮帽,很調皮地在玩水。我認出是妳,就跟妳說——」

  「你住嘴!不許你再說了!」她激動得阻止他,忽然很怕他真的說出她不想聽的話,他不可能真的知道吧?不可能吧?

  「……小柚子,妳吃了柚子還不夠,連柚子皮都要戴在頭上嗎?」

  老天爺!

  蕭容柚腦子一暈,雙腿一軟,差點要跪倒在地,她連忙伸手扶牆,穩住自己。

  心,狂亂地跳,血液,狂亂地奔流。

  他真的知道,真的知道!

  他怎麼可能知道呢?這件事,連英睿也從來不曉得,這是屬於她跟傑的往事,只屬於他們倆的!

  可是這男人,他居然知道……

  她伸手掩住唇,壓抑住尖叫的渴望,泛紅的眼,灼燒著痛楚的恨意。

  「你不可能是英傑。」她一字一句、嘶啞地從喉嚨間逼出來。「他七年前就已經……死了。」

  他黯然凝視她,眼中情緒複雜。「我還活著。」

  她瞪著他,起先蒼白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後她忽然笑了,尖銳的、歇斯底里的笑,笑得他臉色發白,眼皮一陣陣抽搐。

  她笑著,慢慢地,眼淚也流下來,她抬起手,砰地甩上門。

  他一時呆怔,跟著才急促敲門。「容柚,妳聽我說,妳開門啊!」

  「你走開,滾出我的視線。」她冷冷地隔著一扇門撂話,眼神和嗓音在剎那間都凍成冰。「你不可能是英傑,我不相信。」

  夢想終歸是夢想,人死怎麼可能復生?

  「請你別這樣惡作劇。」

  他僵在原地,聽出她平板的聲調裡,那深埋了七年的悲傷與痛苦,他的胸口揪住,不能呼吸。

  「滾開!」

  他默默轉身。

  她瞪著監視螢幕上,他頹然離去的身影,甩甩長髮,她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無聊男子的無聊惡作劇。

  她要忘掉這一切,回廚房繼續煮她的義大利面、喝她的葡萄酒;她要泡澡、讀書,實現方才心裡所有的計劃。

  她很想瀟灑地這麼做,然而,過往的記憶卻宛如潮水,一幕幕在腦海裡推湧,氾濫成災——

第二章

  八年前。

  中秋節的晚上,月亮很清很圓。

  蕭容柚跟班上一群同學約了到溪邊夜烤,男生負責生火,女生負責烤肉,而她不用生火也不必烤肉,只要負責耍寶娛樂大家。

  那天,是外婆去世後她第一次跟朋友聚會,她很明白大家之所以辦這場活動,就是怕她一個人在家過節太孤獨,所以她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玩得開心。

  她玩得很瘋、很放肆,所有人都被她逗得樂不可支。或許是因為她太張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兩人才會再度相遇——

  「小柚子,妳吃了柚子還不夠,連柚子皮都要戴在頭上嗎?」

  她正捲起褲管,踩著溪水玩時,一個很低沉很好聽的聲音在她身後揚起,好像還帶著一點點忍俊不禁的笑意。

  她訝然回首,一張熟悉的俊臉映入眼底。

  「英睿!」她驚喜地呼喊,可只過幾秒,她立即察覺自己叫錯人了。

  趙英睿不會在到溪邊夜烤時,還穿一身名牌休閒服,他愛極了牛仔褲,還總愛釘上一堆亮晶晶的綴飾,他的頭髮總是亂糟糟,難得有整齊的時候。

  可是眼前這俊朗的男人,就算夜風一直吹,頭髮還是有型有款,雖然穿著休閒服,卻還是難掩一身的貴氣,站姿很斯文很雋雅。

  臉孔是一模一樣,但氣質可是大不相同,趙英睿瀟灑不羈,這人卻是端方有禮。

  「不對,你不是英睿,你是他的雙胞胎哥哥!」她很快地更正。

  他微笑了,很淡很溫和的笑。「我是趙英傑。」

  真的是趙英傑!

  蕭容柚睜大眼,好吃驚。

  小時候她常跟社區一群男生打棒球,有一次她揮棒擊出的球不小心K到英睿,讓他額頭腫了一個包,合該是不打不相識,兩人竟成為好友。

  後來大家熟了,她曾經到趙家玩過,跟英睿這位雙胞胎哥哥因而有過幾面之緣。只不過,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她沒想到會在這兒巧遇好友的哥哥,更沒想到對方還記得自己。

  「你怎麼會在這裡?跟朋友來的嗎?我們那麼多年沒見了,你怎麼認得出我是誰?」一串問題如連珠炮擲向他。

  他回答得不疾不徐。「對,我跟朋友一起來的。妳很好認,像妳這麼活潑的女孩子並不多。」

  「喔。」聽到他的回答,她驀地臉頰一熱。

  這算是褒還是貶?他的意思該不會是像她這麼搞笑的女生並不多吧?

  蕭容柚尷尬地想,忽然發現她還把柚皮帽頂在頭上,趕緊扯下來,藏在身後。

  他看著她匆促的舉動,劍眉一揚,眼眸閃著笑意。

  完了完了,是她的錯覺嗎?還是他的眼底真的閃著同情的笑意?他不會以為她專耍小白吧?

  雖然她在朋友面前的確是很瞎啦……

  「呃,沒想到你也會跟朋友來溪邊夜烤耶。」她沒話找話說。「英睿說你這人超正經八百的,根本不懂得什麼叫玩樂——」她驀地一頓,驚覺自己這樣說也太沒禮貌了。

  真糟糕!她歎氣,額邊掉兩滴冷汗。

  他卻好像不以為意,還是那麼溫和有禮地微笑著。「我平常是很嚴肅沒錯,不過偶爾還是懂得休閒娛樂的,畢竟我也是人,不是機器。」

  他回答得很正經,她卻聽得很愕然。

  不會吧?這是反諷嗎?

  她從眼下偷偷瞥他一眼,他的表情很端正,看不出有開玩笑的意思……呃,他不會是認真的吧?

  蕭容柚臉上三條黑線,再次確認她跟趙英傑是兩個世界的人,溝通頻率完全對不上。

  怪不得有時候英睿提起這個雙胞胎哥哥,也是頻頻哀聲歎氣呢!

  呵。她忍下住好笑。

  既然已經確定自己在趙英傑面前裝不成有格調的淑女,她索性放開了,找了顆大石頭,也不管會不會弄髒長褲,很下文雅地一坐。

  他跟過來,令她很驚訝的,他也坐上石頭。

  「對了,我也有好一陣子沒見到英睿了,他還好嗎?」

  「嗯,他好像打算到非洲蓋房子。」

  「什麼?」

  「他說畢業後服完兵役,他要參加海外青年志工團,到非洲幫忙開墾去。」

  「不錯嘛,很像他會做的事,而且他念建築的,這樣也算學以致用了。」她輕笑。「那你呢?你應該打算出國留學吧?」

  「我會先服完兵役再去。」

  「服完兵役出國,拿到一個閃亮亮的MBA學位再回國,然後進家族企業工作,很一帆風順的人生嘛。」

  「聽妳的口氣,好像不以為然?」他沉聲問。

  「有嗎?」她一愣,仔細想想,她方才說話的口氣確實有些諷刺,該不會惹惱他了吧?「你別誤會,我只是順口說說,沒別的意思。」

  「妳覺得像英睿那樣,才叫做人生吧?」

  「不是的,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唉,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語氣為什麼那麼憤世嫉俗,算了,你就當一個窮人家的小孩無聊的嫉妒吧。」她道歉。

  他新奇地望著她。

  「怎麼了?幹麼這樣看我?」她讓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妳很坦白。」他說:「我很少遇到像妳這樣的女孩子。」

  「你也很坦白啊。」她翻翻白眼。對啦,她就是個怪咖,怎樣?

  他輕輕一笑。「妳別誤會,我這意思是在讚美妳。」

  她一怔。「讚美我?」

  「嗯。妳很直率,怪不得英睿會這麼欣賞妳。」他笑望她。

  嗄?咦?他讚美她?他不覺得她瞎,不覺得她白目,居然讚美她?

  蕭容柚頓時心悸,連自己也不明白在慌張什麼,只覺得他煙疢i的稱讚讓她很……害羞?

  嘖!她懊惱地咬了咬唇,從沒想到這種形容詞也能冠在自己身上。她到底怎麼了?

  「咳、咳。」她以咳嗽掩飾心慌。「英睿那傢伙那麼狂,他不會欣賞別人的啦,我看這世上能讓他欣賞的只有你這個哥哥吧,你知道他有多崇拜你嗎?」

  「睿崇拜我?」這回總算換他吃驚了。

  她有扳回一城的暢快感。「對啊,你不知道吧?英睿一定沒跟你說過,呵呵,他這人就是這麼彆扭,愛面子又死鴨子嘴硬。」她不客氣地嘲笑自己的好朋友。

  趙英傑若有所思地凝視她。「妳好像很瞭解他。」

  「當然嘍!我們都幾年的老朋友了——」察覺他眼神似乎有些怪,她忙澄清。「啊,你千萬別誤會,我跟英睿只是純粹的朋友喔,沒其他關係。我發誓!」很認真地舉起右手。

  他見她有些誇張的舉動,先是輕聲一笑,繼而眼神一黯,像是想起了什麼。「對不起。」

  突如其來的道歉震撼了她。「幹麼要道歉?」

  「我爸媽說過的話,一定很傷害妳。」

  她眨眨眼,很快領悟他話中所指。

  剛認識英睿的時候,她曾到他家玩過兩次,結果趙家父母誤以為英睿在跟她交往,特別警告她別想高攀他們家兒子,還罵英睿沒眼光,居然看上她這個沒教養的野丫頭。

  雖然後來趙家父母在英睿不悅的澄清下,明白一切只是他們的誤會,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踏進趙家豪宅一步。

  「原來你還記得那件事啊。」她苦笑。

  「我爸媽那時候真不應該那麼說話的,我代他們向妳道歉。」他很慎重地說,看得出來這麼多年,他一直把這件事掛在心上。

  蕭容柚莫名地有些感動。「還好啦,其實也沒什麼,只是一場誤會而已,解釋開了就沒事了。」

  「可是妳後來就不到我家玩了。」

  「反正我到你們家也不自在,那麼大的房子,我老是迷路。」她盡量把往事淡化。「而且球不長眼睛,萬一又把你們家玻璃打破就糟了,伯母生起氣來也挺嚇人呢。」

  「妳會怕嗎?」趙英傑訝異揚眉。他總覺得她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

  「怕是不怕啦,就是不自在而已。」

  他深思地望著她,還想說些什麼,朋友卻揚聲喚他:「英傑,肉烤好嘍,你快點過來吃啦!」

  聽聞這聲嬌滴滴的叫喚,兩人同時轉頭,往聲音來處望去。

  喊人的是一個女孩,很漂亮很嬌氣的,穿一件白色洋裝,長髮上簪著朵水鑽玫瑰髮夾。

  「是你的朋友?」蕭容柚低聲問。

  「嗯。」

  「真了不起!」

  他愕然。「了不起?」

  「到溪邊烤肉還能打扮得像去參加宴會。」她嘖嘖搖頭。「你的朋友都是這一型的嗎?」

  「很奇怪嗎?」

  「奇怪……倒也不會啦。」她為難似的偏過小臉,努力想擠出比較好的形容詞。「只是很不可思議而已。」

  「不可思議跟奇怪有什麼不一樣?」

  「ㄟ?對喔。」聽他這麼問,她也跟著一愣,見他的表情似有些調侃的笑意,她不服氣地嘟起嘴,幾秒後,忽地一拍雙手。「我想到了!『奇怪』帶有貶低的意味,『不可思議』卻是讚歎的意思,差很多,當然很不一樣嘍!」

  說完,她還洋洋得意地用力點頭,顯然對自己反應如此機靈很是滿意。

  他看著她,嘴角慢慢彎起。「蕭容柚,妳很有趣。」

  「什麼?有趣?」她睜大眼。他怎麼會忽然蹦出這句評論?

  他卻不解釋,只是自顧自地笑了,笑聲低低的,不張狂,卻很爽朗,在月夜裡與淙淙溪水相應和,也在她胸口產生奇妙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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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她很有趣。

  連續好幾天,蕭容柚心情都悶悶的,也不曉得在郁卒什麼,連期中考拿到全班第一高分,也High不起來。

  她很有趣嗎?在他的字典裡,「有趣」大概跟「白目」沒什麼不同吧?頂多前面那個下會顯得那麼沖,保持一點他那種世家公子所應該具有的禮貌。

  她很有趣,唉!

  蕭容柚歎息,一面清點架上的貨品,一面心思還掛在中秋節那晚與趙英傑的每一句對話。

  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每一句都記得!

  她是怎麼了?

  「啊∼∼」愈想愈抓狂,她忍不住嚎叫一聲。

  「妳怎麼了?」背後傳來一道很憂慮的嗓音。「妳不舒服嗎?」

  蕭容柚背脊一僵。

  這聲音……好熟啊,該不會是——

  提心吊膽地回過頭,迎向一張俊秀的臉孔,濃密的眉峰聚攏,眼神很擔憂。

  老天!真的是他,是趙英傑!

  她整個人彈跳起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來買東西啊。」他似乎覺得她問得很奇怪。

  「我知道,問題是,你怎麼會來這一家?你學校不在這附近吧?」

  「我剛好開車經過,肚子有點餓了,想進來買點東西吃。」

  「你只是經過?」這麼巧,剛好就來到她工作的便利商店。她眨眨眼,不得不微笑。「看來我們也算挺有緣的。」

  「是啊。」他也回她一個斯文的微笑,但不一會兒,笑意便收斂。「妳剛剛叫得很痛苦,是哪裡不舒服嗎?」

  「嘎?我——」她不是不舒服,只是覺得嘔,而且無巧不巧就是因為他,但她死也不會告訴他。「哈,我只是隨便亂叫的啦……呃,反正一個人很無聊。」

  「只是因為無聊?」趙英傑驚愕的神態,像有烏鴉從頭頂飛過。

  話一出口,蕭容柚就知道自己又說錯了,懊惱地想敲自己腦袋三大下,看到他的表情,更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她究竟搞什麼?就不能在這個富家大少面前表現得正常一些嗎?

  「……妳真的很有趣。」

  這是深思過後得到的結論嗎?她想去撞牆!

  「別管我了!」她拿手扇臉頰,徒勞地想扇去熱氣。「哪,你不是說肚子餓了嗎?想吃點什麼?」

  「我想吃點熱的。」

  「熱的?水餃如何?燒賣也不錯,微波一下就很好吃了。」她帶他來冷藏櫃前,要他挑。

  「嗯,就燒賣好了。」

  「好。」她取出一盒燒賣,正想幫他微波,櫃檯前已經有個客人等得不耐煩。

  「喂!小姐,快點好嗎?我趕時間!」

  「啊。」她這才發現自己疏忽招待顧客了,急忙把燒賣塞入趙英傑手中。「你自己微波一下,我去幫客人結帳。」

  趙英傑目送她猶如一隻彩蝶翩然飛走的倩影,呆了幾秒,然後又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找到微波爐。

  他站定在微波爐前,瞪著這台跟他很不熟的機器。

  上頭有一排按鍵,他應該按哪一個呢?他靠近一點,研究面板上的按鍵,按鍵上頭有數字,還有幾個中文字。

  1是牛奶——這什麼意思?如果要微波牛奶就按1嗎?

  那微波燒賣呢?他依序找下去,卻沒發現微波燒賣的按鍵。

  他呆站在原地。

  兩分鐘後,蕭容柚連續替三個客人結完帳,走過來。

  「咦?你還沒微波?」

  「嗯。」

  她揚眉,愕然發現他眼中似乎閃過一絲困擾……不會吧?這個英睿口中永遠從容不迫的哥哥也有困擾的時候?

  「你該不會是……不會用微波爐吧?」

  正解!

  趙英傑瞥她一眼,似有些赧然。

  清脆的笑聲如彈珠,從她唇間一顆一顆滾出來,她放肆地大笑,好久不曾笑得如此開懷。

  他當然知道她在笑他,但他好風度地沒表示任何異議,只是靜靜地聽著她笑,看著她頰畔那甜甜浮沉著的酒窩。

  反倒是她笑到後來,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我不是嘲笑你。」她搗住唇,咳兩聲,硬把要跳出來的笑聲給堵回去。「其實你不會用也很正常,英睿說過你們在家從不進廚房的。」

  她接過燒賣,撕開封膜,放進微波爐,設定好時間。「其實英睿也被我笑過,他連煎個荷包蛋都會燙到自己。」

  「睿煎荷包蛋?」趙英傑很訝異。

  「是啊,他有次來我家看我,我本來要下廚請他吃飯的,他說我那陣子太辛苦,堅持要自己上陣,結果稀飯煮焦了,煎蛋時還被油燙到,笑死我了。」蕭容柚笑著把他弟弟的糗事抖給他聽。

  「他常去妳家嗎?」

  「那陣子常常來。」她頓了頓。「那時候我外婆住院,我要打工,又要去醫院照顧外婆,英睿大概是怕我撐不住,所以有空就會來關心一下。」

  他深沉地注視著她變得溫柔的神情。「睿說妳的外婆去世了。」

  「嗯。」她微笑。

  「從小,就是她一手把妳帶大的吧?」

  「是啊。」她還是微笑。

  趙英傑以為她的笑容中會帶著一絲牽強,但仔細瞧,卻找不到。

  他心一動。「妳很堅強。」

  不是堅強,她只是學會面對現實。

  容柚悄然輕吁,幽默地轉開話題。「好吧,『堅強』這個形容詞還可以,起碼比『有趣』好。」

  他機敏地領略她話中暗示。「妳不喜歡我用『有趣』形容妳?」

  「我懷疑那只是『白目』的禮貌性說法。」

  「白目?」他愣了愣。「妳誤會了,我從沒那麼想過。我說妳有趣,是指妳的反應總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那並不代表妳的反應不好,只是我沒法想像而已。」很慎重地澄清。

  這樣的慎重令蕭容柚既好笑,又有股說不出的感動。

  他也跟她想像中那些傲氣逼人的富家公子不一樣,他跟他弟弟雖然是不同型的人,但都讓人感覺很舒服。

  微波完畢,微波爐發出「叮」一聲響,蕭容柚取出燒賣盒。「在享用消夜以前,請先買單吧,少爺。」

  這聲少爺是她無心的戲稱,但他似乎很介意,結完帳後,接過她遞來的竹叉,卻遲遲不吃。

  「怎麼了?你不是肚子餓了嗎?該不會連竹叉也不會用吧?」她開玩笑。

  他瞪她一眼。「這點『基本的』能力我還有。」

  「是、是,是我小看你了,少爺。」她忍著笑舉雙手表示投降。

  他看著她,明知她是開玩笑,並無惡意,也知道自己該一笑置之,但胸口很奇怪地就是滯著一口悶氣。

  「小柚子!」他學弟弟平常那樣叫她。

  「有!」她要寶地立正,行舉手禮。

  他瞪著她像星星般發亮的大眼睛。哎,怎麼她的反應老是讓他料想不到呢?

  他忍住唇畔硬要浮現的笑意。「妳什麼時候下班?」

  「我?」她愣了愣,沒想到他會這麼問。「再過一個小時。怎樣?」

  「下班後可以跟我約會嗎?」

  「約會?!」

  「我們上山看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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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他們第一次約會。

  接下來還有第二次、襄三欠,當蕭容柚從暈陶陶的熱戀回過神時,學校裡的同學早就把他們當成一對了。

  每次只要他開著那輛名牌跑車來接她,所有人都會齊聲虧她,男同學要她求趙英傑出借愛車給他們過過癮,女同學則要她多多為她們引介貴公子,讓她們也能嘗嘗麻雀變鳳凰的滋味。

  同學們鬧她,其實不帶惡意,但她聽了總是極力否認。

  他們弄錯了,她跟英傑其實不是他們所想像的情侶關係,他們只是好朋友而已。

  「好朋友會天天來接妳放學嗎?妳上完夜班還帶妳去吃消夜?」沒人相信她的辯解。

  就連她自己也不相信。

  雖然嘴上不說,但她知道,自己對趙英傑早已不是單純的友誼,她已經無可自拔地愛上他了。

  她愛他,他卻從來沒跟她提說要正式交往。

  他只是常常來找她而已,接送她上下學,陪她吃消夜,偶爾請她看場電影,或開車載她出遊。

  他沒說過喜歡她,也不曾跟任何人介紹她是他的女朋友。

  他就只是……跟她約會而已。

  她好幾次想問他,究竟當兩人是什麼樣的關係,但話到嘴邊,總是不爭氣地縮了回去。

  她忘不了,當趙家父母誤會次子喜歡她時,曾經那樣侮辱過她,她不認為自己能擔當得起做趙英傑的女朋友。

  而且英睿以前曾經跟她說過,他父母很早就看中歐家的大小姐歐蘊芝當他們長媳婦了。

  歐蘊芝才是英傑未來的新娘,不是她。

  這件事,像銳利的針時不時刺她一下,她卻從不喊痛,在他面前,總是巧笑嫣然,如沐春風。

  直到某一天——

  那天,趙英傑並沒像往常一樣來接她放學,他說晚上要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派對。

  他沒說那個朋友是誰,她卻從英睿口中旁敲側擊地打聽到,那個朋友正是歐蘊芝。

  他去祝賀歐蘊芝生日……

  一整天,蕭容柚情緒都很High。課堂上像好奇寶寶似的不停發問,整得老師面紅耳赤,下課後又當眾耍寶,誇張的笑聲幾乎可以掀了天花板。

  同學們都覺得她很怪,卻又說不出哪裡不對。放學打掃時,她站在桌子上擦窗戶,一個不小心踩空,整個人往後摔,幸虧一個經過的男同學眼明手快,及時扶住她。

  「小心點!妳沒事吧?」

  她搖搖晃晃的站不穩,男同學見她臉色紅得不尋常,伸手摸她額頭,才發覺溫度竟然很燙。

  「妳發燒了!」他驚訝地喊。

  她是班上的開心果,人緣極好,一聽她生病,一大群人同時圍上來。

  「妳不舒服怎麼都不說呢?燒多久了?要不要去看醫生?」

  「沒什麼啦,只是輕微發燒而已,吃點感冒藥就好了。」

  「不行,看妳全身都發燙,額頭都冒汗了,走,我們帶妳去看醫生。」

  「不要啦。」她婉拒同學的好意。「我等下還要打工……」

  「打什麼工?」班上跟她最要好的女同學孫寧寧見她那麼固執,忍不住要抓扛。「剛剛都差點要昏倒了!妳啊,看完醫生早點回家休息吧!」

  不容她再推托,孫寧寧和另一個女同學合力攙扶她,硬是逼她到學校附近的診所看醫生。

  看完醫生,拿了藥,孫寧寧問她:「對了,妳男朋友等下會來接妳吧?」

  她搖頭。「他晚上有事。」

  「有什麼事比照顧生病的女朋友還重要的?他不是有手機嗎?妳快打電話Call他來。」

  「沒關係,我回家睡一覺就沒事了,妳們別打擾他。」

  她堅持不打電話,兩個女同學也沒辦法,只得暫且先把她送回家,看著她躺下了,還是不放心。

  「我覺得還是應該打通電話給妳男朋友比較好。」

  「不要。」吃過藥躺在床上,蕭容柚只覺全身無力,腦子昏沉沉的,完全無法思考。

  「電話妳抄在日曆手冊上吧?」孫寧寧開始翻她背包,找電話號碼。

  「不要啦,不要為難他。」她喘著氣想阻止。「今天是……歐蘊芝的生日。」

  「歐蘊芝?誰啊?」

  「他的……未婚妻。」她含糊回應。

  「什麼?未婚妻?!  」這下,兩個女同學可大大不爽了,交換憤慨的一眼。「他有了未婚妻還敢來追求妳?不行!這種花花公子簡直欠扁,一定要打電話叫他滾過來!」

  「別這樣……」

  「妳別管,容柚,睡妳的覺,我們來幫妳搞定。」

  兩人不許她管,事實上她也管不了了,全身疲憊得只想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才從幽幽的黑暗中醒轉過來,迷濛地睜開眼。

  映入眼底的,是一張寫滿關懷與焦慮的臉龐。

  趙英傑的臉龐。

  她想不到會見到他。「你怎麼來了?」

  「妳同學打電話要我來的。」他低聲解釋,伸手取下覆在她額上的毛巾,在一盆冰水裡擰了擰,又放回她額頭上。

  一陣涼意沁入額頭,她舒服得想歎息。

  「妳好點沒?怎麼生病了也不打個電話告訴我?」他溫柔地看著她。

  那樣溫柔的眼神,幾乎擰碎蕭容柚的心,她垂下眼,眼眸莫名其妙地刺痛。「你晚上有重要的事,我不想打擾你。」

  「有什麼事比妳發燒還重要?」他溫聲責備她。「妳同學說妳在學校差點暈倒了,這麼嚴重也不通知我?」

  她不說話。

  「妳不信任我嗎?我就這麼不可靠?」他嗓音發澀。

  「不是的!」她倉皇抬眸。「不是這樣的,英傑,我只是——」

  「只是怎樣?」

  她黯然望他,霧濛濛的眼眸緩緩泛紅。「今天是歐蘊芝的生日,對嗎?」

  他點頭,目光變得深沉。

  「是英睿告訴我的。」她別過眼,瞪著秋香色的枕頭。

  「因為我去參加蘊芝的生日派對,所以妳才不肯打電話告訴我?」

  她又不說話了。

  他深思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伸手輕輕扳過她的下巴,直視她朦朧的眼。她無助地迎視他的目光,看出他眼底的萬般柔情,胸口一痛。

  「英傑,你坦白告訴我。」她再也忍不住了,與其在無盡的猜疑中痛苦地沉淪,不如來個痛快的了斷——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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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6-4 14:54:15

第九章

  張禮傑——應該說,趙英傑的歸來在趙家掀起一陣風暴。

  在前一天晚上,趙仁和事先召開了家庭會議,詳細說明了當年他是怎樣在花蓮發現英傑可能還活著,之後趕去法國求證,又花了幾年的時間說服英傑相信自己真的是趙家的兒子。

  「……幸虧容柚幫著勸他,他總算肯回來了。」

  趙仁和說明完事情原委後,眾人一片沉寂。

  許久,趙英睿首先開口。「既然你早就知道哥哥還活著,為什麼到現在才告訴我們?」

  「因為他一直不肯承認,而且……」趙仁和頓了頓,一向意氣風發的神態難得有些沉鬱。「坦白說,我也不太確定他到底是不是,我怕到頭來一場空,讓你們失望。」

  「那你現在又怎麼確定他是了?」

  「我們驗過DNA了,他是英傑沒錯。」趙仁和解釋,眼神從短暫的黯淡恢復成銳氣閃閃。「他還活著!」

  又一陣沉默,趙家每一個人都在心裡消化著這個消息,每個人的情緒都是高低起伏,十分激動。

  忽地,一陣嗚咽聲響起,原來是趙母周美蘭,聽見長子還活著,她不自禁地哭起來了。

  歐蘊芝擁著婆婆的肩,安慰她,自己卻也是眼眶含淚。

  趙英睿眼眶也泛紅。「其實我之前也調查過他,我一直覺得他的來歷不尋常,沒想到……他真的是傑。」

  那天晚上,趙家人哭成一團,趙仁和雖勉強控制自己,鼻頭仍不禁發紅。

  隔天,趙英傑帶著容柚,正式回到趙家。周美蘭見到失而復得的兒子,一把抱住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趙英睿則是賞了哥哥一拳,懊惱地嘶吼:「你可惡!為什麼不肯回家來?你知不知道你不在這幾年我們有多傷心?知不知道大家都很想念你?!」

  面對弟弟的責難,趙英傑一點也不生氣,只覺得滿腔的歉意與憂傷。

  他其實很早以前就看過趙英睿的照片了,也在日記裡看到自己過去與這個雙胞胎弟弟的互動,雖然兩兄弟個性截然不同,但他們從前的情誼的確是十分親密的。

  他很抱歉自己忘了有這麼個好弟弟。

  「對不起。」他真誠地道歉。

  趙英睿含淚瞪他。「道什麼歉啊?你這笨蛋,你又沒錯!可惡,你想氣死我嗎?怎麼過了這麼多年你脾氣還是這麼好?我真嘔!」

  嘔歸嘔,趙英睿其實是滿腔欣喜的,他展臂擁住哥哥。「笨蛋,歡迎你回來!以後不准你再這樣搞失蹤了,你聽懂了嗎?不可以再這樣了!」

  語帶威脅的交代令趙英傑很窩心,因為他聽出了這其中深深的愛與關懷。

  他感動得回抱住趙英睿,兩兄弟互捶對方後背,情意交流盡在不言中。

  接著輪到歐蘊芝,一向情感內斂的她在面對這樣的情況時,還是頗為平靜,只有滑到唇角的那滴眼淚,流露了她內心的澎湃。

  她嘗著自己鹹鹹的淚水,對趙英傑微笑。

  「那天你出現在英睿辦公室樓下,是偷偷跟蹤容柚來的吧?」

  「嗯。」他點頭。「我怕她情緒太激動,那幾天都一直跟著她。」

  「所以我們才會偶遇。」她溫柔地凝視他。「那時候,你叫我『芝芝』,只有你會這麼叫我。」

  「我一時忍不住。」他啞聲解釋。「抱歉,我嚇到妳了嗎?」

  歐蘊芝搖頭,她的神態,總是那麼從容不迫的優雅。「那時候,我就確定你是英傑了。」

  「妳怎麼能確定?」趙英睿在一旁插口問,語氣略微不滿,也隱隱含著些醋意。「就因為他那樣叫妳?」

  雖然他已經明白妻子真正愛的人是自己,但對她和哥哥從小就培養的默契,仍不免有些嫉妒。

  「不是那樣的。」歐蘊芝聽出他微酸的口氣,抿著嘴一笑,她轉頭,望向一直默默不語的容柚。「妳一定也能瞭解這種感覺吧?」

  容柚微微一笑,略微苦澀又甜蜜的笑意正反映她的心情。

  她的確能瞭解,為什麼歐蘊芝會一下就確定英傑的身份,那不僅僅是特屬於女性的直覺,而是當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相知夠深的時候,她便能看到那個人的本質,而非只是皮相。

  只不過要擁有這樣的洞察力還必須有個前提——去除愛慾嗔癡,以及所有複雜的情緒干擾。

  所以愛一個人愈深,有時反而愈不敢去探索真相,因為人,都有保護自己的本能。

  她望向趙英傑,神情有些哀傷,他彷彿也懂得她在想什麼,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

  「你們在打什麼高空啊?我怎麼都聽不懂?」看來趙英睿悟性有點差。

  歐蘊芝對他微笑,滿腔愛意在眼底浮沉。「我們開飯吧。」

  「對啊!開飯吧。」周美蘭跟著招呼大家。「英傑很久沒在家裡吃飯了,碧嫂今天特別準備了很多你喜歡吃的菜呢。走吧,大家都到餐廳去。」

  她這麼一下令,所有人都跟著行動,趙仁和率先領頭到餐廳去,趙英睿和歐蘊芝跟在後頭。

  趙英傑猶豫了一會兒,容柚握住他的手,以眼神鼓勵他。

  他這才點頭,兩人手牽著手往餐廳定去。

  周美蘭走在最後,望著兩人雙手交握的背影,眼神一沉,不悅地陷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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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的決定要讓那個女人住進我們家?」

  晚上入睡前,周美蘭一面搽乳液保養肌膚,一面對半躺在床上看商業雜誌的丈夫碎碎念。

  「那個蕭容柚只不過是個普通人家的女孩,根本配不上我們家英傑,而且她的命那麼硬,英傑都差點被她給剋死,你現在又讓她住進來,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

  「不然妳想怎樣?」趙仁和臉也不抬,繼續埋首雜誌中。「那丫頭出身是比較不好,但也沒壞到哪裡去,而且要不是她幫忙勸英傑,說不定他到現在都還不肯回來。」

  「所以你就覺得她當得起我們趙家的兒媳婦了?」周美蘭語氣諷刺。

  「難道妳想把兒子趕離家嗎?」趙仁和抬眸瞪妻子一眼。「他已經跟我撂話了,如果我們不承認容柚,他寧可不回趙家。」

  「我知道,可是——」周美蘭皺眉,怎麼想就是不甘心。「我就是不喜歡那個蕭容柚。蘊芝最近已經變得不太聽話了,要是加上她在家裡興風作浪,我看我這個做婆婆的會管不住她們。」

  「放心吧,我看那丫頭還挺識相的,應該不至於找麻煩。」

  「你又知道了?」

  「總之妳別去招惹她,要是妳氣跑了她,後果怎麼樣妳自行負責!」趙仁和冷聲警告。

  「知道了啦。」周美蘭不情願地應道,算是接受了這個令她不爽的現實。

  只不過接受歸接受,她還是想改變這一切。她冷酷地想,瞇起眼,默默在心底算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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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覺得怎樣?」

  同一個時刻,容柚和趙英傑待在連接臥房的陽台上,一邊憑欄眺望山下璀璨的夜景,一邊交談著。

  「很怪。」趙英傑坦白自己心中的感受。「雖然我現在已經能確定他們就是我的家人,但還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闖進了別人家一樣。」

  容柚轉過頭,凝視他靜靜看著遠方的側面。「你不喜歡他們嗎?」

  他搖頭。「我喜歡英睿,也喜歡蘊芝。」

  她注意到他沒提及自己的父母。「那你爸媽呢?」

  他默然不語,微微抽動著的下巴,顯示了他內心洶湧的情緒。雖然趙仁和與周美蘭都表現出很歡迎他回家的模樣,但他連開口叫他們一聲爸爸媽媽都做不到。

  「我知道你很不喜歡他們以前管教你的方式,或許潛意識裡也有點恨他們吧。」她試著剖析他複雜的心思。「不過我覺得他們很愛你。」

  「是嗎?」他略微譏誚地撇撇唇,不是很認同她的分析。

  「你沒看到伯母今晚看到你時,哭得有多麼激動嗎?她是真的很高興。」

  「或許吧。」

  「還有伯父。你覺得他會是那種悠閒地跑到鄉下散步,沒事還聽路人閒言閒語的人嗎?」

  他蹙眉。「什麼意思?」

  「我想伯父之所以能發現你還活著,絕不可能只是巧合。」她柔聲對他闡述自己的猜測。「一定是因為那時候一直打撈不到你的屍體,他不相信你真的死了,所以才刻意到附近探訪你的下落。你不是說過嗎?他去法國找你的時候,事情已經過了兩、三年了,可見他那麼多年來一直沒有放棄,一直試著想找到你。」

  趙英傑胸口一震,訝然望向容柚。

  他承認自己從沒這麼想過,他只看到父親命令自己回家時強勢的嘴臉,卻沒去深思父親尋找的過程。

  容柚說的沒錯,他爸不是那種會閒閒沒事在鄉下晃的人,他會跑去那麼偏僻的地方,一定有目的。

  難道爸爸真的找他找了那麼多年了嗎?

  他緊抓住欄杆,強抑住波動的心緒。

  容柚看出他的震撼,溫柔地微笑。「伯父或許個性很專斷,但我想,他是很愛你的。」

  他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因為失去記憶,不能那麼輕易就接受一切,不過就像你接受我的存在一樣,希望你也能慢慢接受他們。」

  「妳跟他們不一樣。」趙英傑啞聲說:「如果不是因為知道有妳,我根本不想回台灣探索自己的身世。」

  她很高興他這麼說,這樣的重視與在乎令她心窩流過無限甜蜜,但她還是想點醒他。

  「你有爸爸、有媽媽、有弟弟,還有弟妹,他們都很愛你,你應該珍惜自己的家人。」

  他明白她的心意,知道她完全是為他好,希望他的人生能更圓滿。

  「我最該珍惜的人,是妳。」他捧住她的臉,大手溫柔地撫過她的頰。「容柚,如果沒有妳,我真的不曉得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她甜甜地微笑,雙手抱住他的腰,整個人倚偎在他懷裡。

  英傑有屬於他的仗要打,她同樣也有。

  她很清楚,丈夫的父母並不喜歡自己,她也有預感,要讓他們接受她這個兒媳婦,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是她仍會盡力爭取他們的認同,畢竟多年以前,是她從他們的身邊搶走最心愛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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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爭取趙家兩老的認同,果然不是件簡單的事,尤其是婆婆周美蘭,一直不肯正眼看她,偶爾跟她說話,也絕大多數都是帶著諷味的批評。

  這天,容柚為了趕縫要交給日本客戶的女兒節娃娃,幾乎整天都窩在房裡,午飯也只隨便吃了幾口。

  周美蘭相當不悅,忍不住到房裡開罵。

  「不是跟妳說過了嗎?叫妳別做這些娃娃了!我們趙家的媳婦給人拿針拈線縫娃娃,傳出去多丟臉!搞不清楚的人說不定會以為我們家道中落,連媳婦都得下海賺錢了!」

  「我知道,伯母。」面對婆婆的責難,容柚維持著好脾氣,溫和地微笑。「等我做完手上這幾筆訂單,就會把網站給結束的,請妳再給我一點時間。」

  「要等到什麼時候?」周美蘭不屑地撇唇,走上前來,拉過她的手。「妳瞧瞧妳,一雙手坑坑疤疤的,全是針痕,不覺得難看嗎?」

  「我知道不好看。蘊芝也注意到了,她給了我好多瓶護手霜,我以後會勤勞一點好好保養的。謝謝伯母的關心。」她道謝,眼眸泛光。

  那樣清澈的、帶著感謝的眼神令周美蘭眉頭一緊,不自覺地有些不自在。

  「誰說我關心妳了?我是怕人家誤會我們虐待妳!」她甩開容柚的手。「總之妳快把這些無聊玩意兒做完,以後不許妳再做了!」

  「是。」容柚點頭。

  周美蘭瞪她一眼,似乎很為她溫順的反應感到挫折,怒氣沖沖地走人。

  她剛離開,歐蘊芝便盈盈走進來。

  「媽又念妳啦?」她柔聲問,看著容柚的眼神蘊著關懷。

  「沒事,她只是不高興我花太多時間做這些。」容柚比了比散落一床的手工娃娃。

  「這些很可愛啊!」歐蘊芝拿起一個已經做好的日本娃娃,欣賞著。「我要是能有妳這種好手藝,也想自己動手做呢,連這些衣服都做得這麼考究,妳手工真細。」

  「沒妳想的那麼細啦。」容柚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挺粗心的,不然也不會扎得自己滿手都是針痕了。」

  即便扎得滿手傷,她還是堅持做出這些美麗的作品,可見她有多熱愛這份工作。

  歐蘊芝對她微笑。「妳不用理會媽,儘管做妳想做的事,我想英傑也會支持妳的。」

  「我知道他會支持我。」這點容柚很有信心。她一面收拾床上的娃娃,一面低聲說:「我只是不想造成他的困擾。畢竟他才剛確定自己的身份,還有許多事要適應,而且他本來就跟伯父伯母之間有些矛盾了,我不希望在這個時候又添更多的麻煩。」

  「妳不會真的打算放棄自己的事業吧?」歐蘊芝蹙眉,為她感到難過。

  「聽聽妳說話的口氣!只是縫布娃娃而已嘛,根本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事業。」容柚刻意以玩笑的口氣淡化有些傷感的氛圍。

  「就算沒多了不起,畢竟也是妳的興趣,媽不應該強迫妳放棄。」

  「伯母也是為我好。」容柚倒看得很開。「她剛才還關心我的手呢!」她微微一笑。

  歐蘊芝靜靜凝視她。「妳怎麼還叫她伯母?」

  「啊,這個——」容柚頓時尷尬。周美蘭那麼討厭她,她又哪裡能厚著臉皮喊她一聲「媽」呢?

  「不管媽再怎麼不高興,英傑都娶了妳。」歐蘊芝看出容柚內心的想法,幽幽說道:「妳是英傑的太太,當然也是她的兒媳婦。」

  「這個……再說吧。」容柚轉開話題,強笑道:「我想去看看寶寶,可以嗎?」

  「好啊!」提起愛女,歐蘊芝臉上很自然地煥發光彩,她攜同容柚到育嬰室,遣開保母,兩個女人逗著滿地爬的寶寶玩。

  寶寶正當學習能力最快的時候,咿呀咿呀地又叫又爬,歐蘊芝誘她喊媽咪,偏偏她發出來的幼嫩嗓音聽起來卻比較像爸爸。

  「是媽咪,不是爸爸。」歐蘊芝糾正寶寶。

  「八、八。」寶寶樂呵呵地揮動小粉拳。

  「是媽、咪。」

  「八、八。」

  歐蘊芝噘起櫻唇,假裝生氣地瞪了寶寶幾秒。「妳真偏心,明明是我陪妳的時候比較多,妳居然先學會叫爸爸。」

  容柚在一旁笑,沒想到一向高貴優雅的歐蘊芝,也有跟孩子吃醋的時候。

  她趴蹲在地,捏捏寶寶的小鼻子。「叫姨姨來聽聽,姨、姨。」

  「咦、咦——」寶寶發出的聲音比較像無意義的尖叫。

  可是容柚聽了還是很樂。「對啦,沒錯,就是姨姨。」

  這下歐蘊芝更吃味了。「不是姨姨吧?寶寶應該叫妳伯母才對。」

  「姨姨比較簡單啦。對吧?寶寶。」容柚愈看寶寶愈可愛,忍不住伸手去捏她可愛的粉頰。

  「嘿,別欺負我的孩子。」

  「借玩一下有什麼關係?對不對啊,寶寶,其實妳很喜歡姨姨對不對?」

  「容柚,別誘拐她。」

  「我才沒有呢!是寶寶自己黏上來的啊,呵呵呵∼∼」

  「寶寶妳很沒節操耶,別人家的小孩都只黏媽媽,妳怎麼誰都來者不拒啊?」

  「喔∼∼媽咪生氣了唷∼∼」

  「沒錯,我生氣了∼∼」

  兩個女人在不滿一歲大的嬰孩面前,智力彷彿也退化到未成年。

  趙英傑兄弟進來時,見到的便是這麼溫馨的一幕,他們兩人的妻子,不顧形象、耍賴兼撒嬌地逗著寶寶玩。

  兩兄弟會心地交換一眼,工作時嚴凜認真的表情同時退散,臉部線條軟化,眼眸浮上濃得化不開的溫柔。

  「傑,看來你老婆很中意我寶貝女兒喔。」趙英睿嘖嘖取笑自己的哥哥。「你要不要乾脆增產報國,努力跟你老婆生一個算了?免得她老是要來跟我老婆搶寶寶。」

  「這個主意不錯,多謝建議,我會考慮。」

  「什麼嘛∼∼」容柚聽見兩人交談的聲音,回過頭來,一張俏臉窘得粉紅。「你們兄弟倆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什麼胡說八道?」趙英睿笑著走過來,一面擁住愛妻,一面衝著容抽調皮地笑。「我是好心提醒我哥不要冷落嬌妻耶!他每天桃園台北兩邊跑,也不知道晚上還有沒有體力服侍老婆——」

  以下省略。

  歐蘊芝搗住老公的嘴,不讓他口出限制級語言。「在寶寶面前,你也克制一點好不好?」她嬌嗔。

  「是的,老婆。」趙英睿一點也不介意被老婆罵,笑得很爽朗。

  「其實我覺得睿的建議挺不錯的。」趙英傑比照弟弟,也親暱地自身後擁住嬌妻,嘴唇在她耳畔溫柔地搔癢。「我們也生一個吧。妳覺得怎樣?」

  「才不理你呢!」她紅著臉啐他。

  「真的不要嗎?」挑逗著她耳垂的氣息,有著濃濃的暗示意味。

  「你快放開我啦!」她低聲抗議,不著痕跡地掙扎著。「這樣很難看耶。」

  他卻不肯放,一手更摟緊她的腰,另一手扣住她的手,十指交纏。

  容柚有些害羞,卻也很甜蜜,她喜歡他這樣寵愛地抱著自己,更喜歡他勾住她的手時,那不經意間流露的深深依戀。

  趙英睿和歐蘊芝也注意到了那緊緊交扣的兩隻手,相視一笑。

  這時候,寶寶大概是覺得自己完全被忽略了,抗議地拍著地板,咿嗚大叫。

  「女兒好像不高興嘍。」趙英睿幽默地對妻子眨眨眼,快步趕到寶寶面前,把抱起她。

  「寶貝別生氣,爸爸這不就來了嗎?來,笑一個,乖喔。」

  其他三個大人也湊過來,霎時,不滿週歲的孩子再次成了眾星拱月的焦點。

  「……你們在幹什麼?」許是他們嬉鬧的聲音太大了,驚動了周美蘭,跑過來看,見到兒子媳婦們形象盡失地陪著個嬰兒鬧,瞪大了眼。

  「我們在跟寶寶玩。」歐蘊芝代替大家回答。

  「看得出來。」周美蘭不贊同地瞇起眼。她一直覺得次子跟這個兒媳把太多時間放在孩子身上,寵寶寶寵得不像話,沒想到長子回來後,寵寶寶的大人變得更多了。

  坦白說,她很想把這幾個被一個嬰孩耍得團團轉的大人好好念一頓,問題是她很明白,大概沒人會理會她。

  她不甘願地哼兩聲。「好了,玩夠了吧?差不多是吃飯的時候了,都給我到餐廳——」她驀地頓住。

  只見容柚不知何時將寶寶抱來她面前,還硬要塞入她懷裡,這舉動不僅令周美蘭訝異,也讓其他人大吃一驚。

  容柚卻是笑吟吟地教寶寶喊人。「叫奶奶。」

  「咯、咯。」寶寶含糊地咕嚕著。

  「是奶、奶,奶∼∼奶∼∼」容柚耐心地重複。

  蠢透了!周美蘭眼角抽搐,只見懷中的嬰孩睜著一雙又大又圓的眼,骨碌碌地瞧著自己,純真無邪的眼神看起來超無辜。

  蠢透了,她才不要像個白癡一樣陪一個嬰兒做發聲練習呢!

  「咯、咯。」寶寶還是口齒不清。

  「她是怎樣?不小心吞了鹵蛋嗎?」周美蘭冷嗤,想將寶寶抱還給容柚。

  容柚不肯接,周美蘭皺眉,試圖將懷中的麻煩丟給其他人,其他人也站得遠遠的,作壁上觀。

  她窘迫地僵在原地,一時竟不知該怎麼辦。

  「ㄋㄟ、ㄋㄟ。」寶寶忽然嬌聲喊,小小的手伸出來,淘氣地捏周美蘭的臉頰。

  她怔住。

  「不會吧?她真的在叫奶奶嗎?」趙英睿吃驚地開口,瞥了同樣吃驚的妻子一眼。

  「ㄋㄟ、ㄋㄟ。」寶寶快樂地笑著,粉唇邊流出一滴口水。

  「我看她是想喝牛奶吧」。周美蘭嫌棄地抱怨,不自覺地抓起寶寶胸前的圍兜,替她擦乾淨。「髒死了!」

  她的兒子媳婦們呆呆看著她的動作。

  察覺眾人訝異的眼神,她這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事,懊惱地上前一步,將寶寶塞回容柚懷裡。

  這回,容柚微笑接過,那樣甜美溫柔的笑容,令周美蘭頓時好狼狽,甩甩頭,幾乎是逃難似的轉身走人。

  趙英傑望著母親的背影,眸光深思地一閃,追上去。

  「媽!」他在走廊出聲喊。

  周美蘭凍住,不敢相信地回過頭。「你剛剛叫我什麼?」

  「媽。」他再喊一聲,淡淡扯動嘴角。

  周美蘭倒抽口氣,用力搗住唇。這是兒子回家後,第一次這麼喊她,自從他失蹤後……不,自從他跟容柚私奔的那一天起,她就再也沒聽過他這麼喊她了。

  她紅了眼眶,情緒波動。

  他走近她,連日來一直陌生對著她的眼神,初次抹上些許情感。「我想跟妳說聲對不起,這幾年來,讓妳受苦了。」

  她胸口一扯。「英傑——」

  「容柚告訴我,那時候妳在葬禮上哭得很傷心,真的很對不起。」

  「沒關係。」周美蘭眨眨眼,強忍住眼淚。「你能平安回來,媽就很高興了。」

  趙英傑心一動。「雖然我什麼也不記得了,不過血緣關係是斷不了的,既然我已經回家來了,我想我們可以重新培養感情。」

  「對,你說的沒錯,你慢慢調適心情,沒關係,媽不急。」

  趙英傑望著母親,溫情地微笑。

  周美蘭震顫不已,她不記得自己的兒子何時曾這樣對著她笑。沒錯,英傑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孩子,從來不找麻煩,優異的表現也一直讓她這個做母親的很驕傲,但他從來不曾這樣對她笑。

  他的笑,總是禮貌而節制,不曾顯現一分多餘的感情。

  他幾時學會這樣笑了?周美蘭茫然。是失憶改變他的嗎?還是因為那個她不中意的女孩?

  「嗎,我想請妳答意我一件事。」趙英傑深沉的嗓音打斷她的沉思。

  她連忙收回心神。「什麼事?你說。」

  「容柚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他凝視母親,低低地、卻堅定地說:「妳能不能對她好一點?」

第十章

  陽光燦爛,嶄新的遊樂設施在蒼穹下閃閃生輝。

  「新天堂樂園」的最後一個主題——「童夢世界」,終於正式宣告落成。

  趙英傑瞇起眼,打量著環繞在他周圍的心血結晶,有種說不出的榮耀在他心頭盤桓。

  「新天堂樂園」,他回台灣的第一個作品,而這個被園方視為最精華的「童夢世界」,更結合了他和愛妻的靈感與創意。

  是他和容柚共同完成的作品。

  他微笑,眼眸也同那些遊樂設施一樣,閃著璀亮的光。

  「恭喜恭喜!」掌聲在他身後響起。

  他回過頭,迎向孫寧寧巧笑嫣然的容顏。

  「大建築師終於完成了這個偉大的創作,感覺如何啊?」孫寧寧扮記者,握拳當麥克風送到他面前。

  「我的感覺不重要,重點是出錢的老闆的感覺。」

  「老闆嘛……」孫寧寧俏皮地眨眨眼。「老闆對工程進度延誤不太爽,覺得白白浪費了不少錢,不過對成果卻很滿意,相信這些浪費掉的資金應該會很快賺回來。」

  「是嗎?那太好了。」趙英傑鬆口氣,他也知道自己的龜毛確實讓老闆頗有微詞,這點是他的錯,幸好最後的成果皆大歡喜。

  「就這樣?」孫寧寧嘟嘴,似乎對他的反應很不滿。「你怎麼不問問老闆女兒的意見?她才是真正主導這個開發計劃的人耶。」

  趙英傑朗聲一笑。「抱歉,是我疏忽了。那麼敢問老闆千金有何看法?」

  孫寧寧哼一聲,雙手環在胸前。「說實話,老闆千金很不高興。」

  趙英傑揚眉。

  「我覺得很嘔!」孫寧寧撇撇嘴。「虧我還把你當朋友呢,知道你一直想蓋一間遊樂園,你一回台灣我馬上就找你來幫忙,結果呢?你居然瞞著自己的真實身份不肯眼我說。」

  「不是我不跟妳諼,是我那時候還不確定。」

  「那你起碼也暗示一下啊!」孫寧寧還是不開心,大有被兩個好友狠狠耍了的感覺。「你跟容柚都一樣,都不夠義氣!」

  「對不起。」趙英傑笑著道歉。

  「你道歉就道歉,笑什麼啊?真沒誠意!」孫寧寧白他一眼。

  「抱歉。」他收住笑,很嚴肅地朝她頷首表示歉意。

  反倒是孫寧寧忍不住笑,一下子就破功。「算了,我其實沒怪你們啦!」她灑脫地揮揮手。「不過你們真的要好好感謝我才是,知道嗎?我等於是你們兩個的媒人。」

  這話說得沒錯,要不是孫寧寧找他來設計這遊樂園,又找容柚來設計代言娃娃,他不會那麼快就得知她的下落。

  「謝謝妳,大媒人。」他老老實實地道謝。

  「還不只這一次唷!」孫寧寧繼續邀功。「你知道嗎?容柚跟我還在學校唸書的時候,有一次發燒,也是我打電話把你叫來她家照顧她的。那時候她誤會你有個未婚妻,不敢打擾你,是我硬把你叫來的,還罵了你一頓,要你好好珍惜容柚,結果後來你們倆就正式在一起啦。」

  有這回事?趙英傑怔愣,想了幾秒,忽然記起的確曾經在日記裡看到這一段。

  「原來那次也是妳?」他好吃驚。

  「沒錯!」

  竟有這種事?也太巧了吧?難道冥冥之中真有神明的存在?趙英傑不禁怔仲。

  「這就叫有緣千里來相會嘍。」彷彿看出他腦中的念頭,孫寧寧笑道:「你跟容柚有緣,注定會在一起的啦。」

  或許真是這樣吧。趙英傑勾唇,微微笑著,卻藏不住濃濃的幸福意味。

  孫寧寧第一次見到他這樣笑。

  她有些悵惘,卻更感動。「容柚為了你,過了七年孤孤單單的日子,她真的很愛你,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她。」

  「我知道。」

  「你別看她表面很堅強,總是很樂觀,其實她也有脆弱的一面。」孫寧寧歎息。「她外婆剛去世的時候,她明明很難過,可是怕班上同學擔心她,常常故意耍寶逗大家開心——她就是這樣的人。還有她發燒的那一次,知道你去參加未婚妻的生日派對,怎麼樣都不肯打擾你……」她停頓,沒再說下去。

  但趙英傑已明白她想說什麼,胸口也因此揪擰起來。

  他其實早就知道,他的容柚,並不如表面那麼堅強,她能顯現出那麼樂觀的姿態,其實是因為她懂得接受現實。

  很奇怪。

  一個愛看卡通的女孩,照理說是喜歡幻想的,可是她卻矛盾地能分清夢想與現實的不同。

  她在夢想與現實間,劃下一道清清楚楚的界線。

    因為這麼好的事只可能是一場夢,我不敢作夢,因為夢醒以後會更痛。

  想起容柚曾經哭著這麼對他說,趙英傑的心一陣劇痛。

  他可愛的妻,不敢作夢。

  身為她的丈夫,他究竟能為她做些什麼?趙英傑懊惱地尋思,片刻,他腦中靈光一現。

  既然她說她不敢作夢,那他就讓她好好夢一場。

  「……寧寧,妳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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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開Party?真的嗎?」容柚開心得對著手機喊。

  自從前一晚由丈夫那兒聽到「童夢世界」落成的消息後,她一直處在興奮狀態中,計劃著哪天要過去看一看,沒想到這天就接到孫寧寧的電話,邀請她去參加慶祝派對。

  「什麼時候要辦?」她問好友。

  「這個禮拜六晚上。」孫寧寧笑道:「妳一定要來喔!」

  「那當然,我一定會去的。」容柚允諾。

  「那好,我待會兒會派人送邀請函過去,妳順便幫我邀請Jay的弟弟跟他太太,還有妳公公婆婆。」

  「妳要請他們都去?」容柚訝異。

  「當然啦,他們是Jay的家人,也就是我的朋友,邀請他們來湊湊熱鬧也是應該的。」

  「好吧,我會替妳轉達。」

  「那就麻煩妳嘍,拜啦。」

  掛斷電話後,孫寧寧果然立刻派人將邀請函送抵趙府,容柚拿著邀請函,首先來到育嬰室找歐蘊芝。

  趙英睿也在那裡,連西裝外套都還沒脫,顯然是一下班回家就先來看寶寶。

  「我可以打擾一下嗎?」容柚輕敲房門。

  「什麼事?」兩夫婦同時抬頭看她。

  她盈盈走進來,將邀請函遞給趙英睿。「『新天堂樂園』要辦一場慶祝派對,老闆千金希望能邀請你們共襄盛舉。」

  「『新天堂樂園』?就是傑負責設計跟監工的那家遊樂園嗎?」趙英睿接過請帖,好奇地翻開內頁。

  「對,就是那一家,Party在這個禮拜六晚上舉辦。」

  「這禮拜六晚上?」趙英睿蹙眉,頗猶豫。「既然這間遊樂園是我哥負責的案子,我是很想去恭賀啦,可是這禮拜六——」

  「你有事嗎?」

  「嗯,我跟香港客戶約好了,禮拜五就會飛過去。」

  「這樣啊。」容柚免不了失望,轉向歐蘊芝。「蘊芝呢?妳可以來嗎?」

  歐蘊芝抱歉地搖頭。「不好意思,禮拜六晚上有個慈善晚會,我已經答應人家要去了。」

  「沒關係。」看出兩人很為難,容柚擺擺手,要他們別介意。「以後你們有空再帶寶寶一起過去玩好了。」

  「對啊!以後有的是機會。」趙英睿笑著接口。「而且以後傑一定還會接很多其他的案子,到時我們再幫他慶祝好了。」

  歐蘊芝聞言,很驚訝。「英傑還打算繼續做建築嗎?我以為這個案子結束後,爸會叫他回公司上班。」

  「是這樣沒錯啦,不過我想傑應該不會答應——」

  「我答應了。」一道低沉的聲音插進來,是趙英傑。

  他不知何時來的,閒閒地倚在門邊牆上,手臂勾著一件蘇格蘭方格紋西裝外套,嘴角微彎,噙著淡淡的笑。

  室內幾個人乍見他現身,又聽到他爆炸性的宣言,一時腦子都當機,呆望著他。

  「你是認真的嗎?」趙英睿首先開口。「真的打算到公司上班?」

  趙英傑點頭。

  「你這笨蛋!我還以為你這次回來後會變得聰明一點,不會再傻傻地做爸媽的乖兒子了!」趙英睿激動得提高嗓門,對他的決定很不以為然。

  「你別誤會,睿,我決定去公司不是為了爸爸,是我自己想這麼做。」趙英傑平靜地解釋,看著弟弟的眼神很溫煦。

  「為什麼?」

  「我們趙家事業那麼大,總不能放你一個人努力打拚吧?我這個做哥哥的也該盡一份心力。」

  「你不用管我,重點是你應該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就是我想做的事。」趙英傑溫聲回應,頓了頓,反問弟弟。「倒是你,睿,你現在做的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嗎?」

  趙英睿一愣。

  「如果不是以為我死了,你不會答應爸爸到公司工作吧?」趙英傑意味深長地瞅著弟弟,對這點他感到很抱歉。「其實本來想當建築師的人,應該是你。」

  趙英睿不語,望向站在身旁的歐蘊芝,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恬淡地微笑。

  「如果你想完成你的夢想,儘管去,公司有我在。」趙英傑鼓勵弟弟。「我也會幫你說服爸爸。」

  「不用了。」趙英睿搖頭拒絕。「現在的我,有比當個建築師更棒的夢想。」

  「是什麼?」

  「就是好好疼愛我的老婆跟女兒,用全部的愛為她們打造一座溫暖的城堡。」趙英睿緊握著妻子的手,笑得好燦爛。「妳說對不對?老婆。」

  歐蘊芝沒答腔,抿著嘴笑的模樣卻藏不住幸福。

  看著兩人甜蜜蜜的姿態,容柚忍不住也笑了,她走向丈夫,握住他的手。「走吧,我們這兩個電燈泡還是識相點快閃比較好,別打擾人家夫妻恩愛。」

  「說的也是。」趙英傑朗笑,牽著妻子離開育嬰室,兩人來到客廳,周美蘭正坐在沙發上翻雜誌。

  容柚想起手上還有一張邀請函,揚聲喊:「媽!」

  周美蘭揚起眸。「什麼事?」

  「呃——」容柚忽然不知該如何啟齒,連英睿跟蘊芝都沒法參加,公公婆婆一定對這個在遊樂園辦的派對更沒興趣吧。她吞回想說的話,勉強綻開笑容。「沒事,只是告訴妳快開飯了。」

  「這個我當然知道,不用妳提醒我。」周美蘭沒好氣地白她一眼,繼續看雜誌。

  碰了個軟釘子,容柚並不沮喪,悄悄地扮了個鬼臉。

  趙英傑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怎麼啦?妳到底想跟媽說什麼?」

  「沒什麼啦。」容柚笑,顧左右而言他。「嗯,好香喔∼∼碧嫂應該已經準備好晚餐了吧?」

  她拉著丈夫往餐廳的方向走。

  趙英傑跟在她身後,一面問她:「對了,妳什麼時候開始叫『媽』的?妳之前不是一直叫『伯母』的嗎?」

  「是媽要我改口的啦。」提起這件事,容柚便忍不住滿腔喜悅,眼睛閃閃發光。「你知道嗎?媽最近對我愈來愈好了,今天早上她跟我說我可以繼續做布娃娃沒關係,而且還主動要我改口叫她『媽』。」

  「妳看起來很高興。」趙英傑溫柔地凝視她興高采烈的模樣。

  「當然啦,我本來以為她會一直討厭我呢。」容柚俏皮地吐吐舌頭。「不知道她為什麼改變心意了。」

  「對啊,為什麼呢?」趙英傑順著嬌妻的口氣猜測著,心裡其實很清楚。

  「對了,禮拜六的Party你會去吧?」容柚忽然問。

  「什麼Party?」

  「你別裝傻!就是『新天堂樂園』的Party啊!你千萬不要告訴我你這個主建築師想落跑喔。」她瞇起眼,插腰,從鼻孔吐出威脅的冷哼。

  強裝出來的凶悍姿態讓趙英傑又是寵愛又是好笑。

  「放心吧!我怎麼敢不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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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還是只有英傑開車帶她去「新天堂樂園」。

  望著窗外奔馳而過的夜色,容柚不免有些惋惜,坦白說,她還是很希望大家都能來參加這個慶祝派對,畢竟今天也算是個特別的日子。

  「妳好像不太開心?」正開著車的趙英傑瞥她一眼,敏銳地注意到她略微失望的神態。

  「哪有?」容柚一凜,連忙振作起精神,嫣然一笑。「我很開心啊!從你告訴我『童夢世界』落成那天開始,我就一直希望能過來看一看呢,看看我們倆的心血結晶究竟長得是什麼模樣。」

  「說得好像是妳的孩子一樣!」趙英傑輕聲一笑。

  「你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孩子嗎?」她不依地攀住他一邊臂膀撒嬌。「而且人家也有貢獻一點心力耶。」

  「妳的確貢獻很多。」趙英傑噙著笑意。

  她凝視著他那溫柔的、充滿包容與寵溺的笑意,心田頓時一股甜味濃得化不開。

  方纔還繚繞心頭的一點點遺憾早淡去了,此刻的她,只覺得幸福。

  幾分鐘後,座車終於抵達遊樂園門前的停車場,趙英傑停好車,攜著容柚的手一起往大門口走去。

  詭異的是,園區居然一片黑,連大門也閉著,唯有門前幾盞路燈亮著。

  怎麼回事?

  容柚吃驚下已。「奇怪了,寧寧明明是說今天晚上啊,怎麼好像都沒人?」她低頭從皮包裡掏出邀請函,確定上頭的日期是今天沒錯。她蹙眉,迷惑地抬頭望向丈夫。「是臨時出了什麼意外嗎?」

  趙英傑沒答腔,朝她微微一笑,然後走上前,掏出一張卡一刷,大門立刻向左右滑開。

  「這樣不好吧?」容柚不安地拉住他的衣袖。「雖然你算是工作人員,可是畢竟主人不在,我們這樣闖進去好嗎?」

  「沒關係的。」

  「不行,我還是打電話問寧寧好了——」

  「不用了。」

  趙英傑阻止她的動作,星眸閃著幽默的光。容柚眨眨眼,不曉得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忽地,他舉起雙手,拍了拍。

  彷彿下了魔法一般,園區內的燈一盞一盞亮了,從大門口開始,像靜靜起伏的波浪,溫柔地流到不遠處的音樂噴泉廣場。

  抒情的樂聲響起,七彩的水柱翮然而輕快地旋舞著,有如童話裡在皇宮夜宴上表演的舞姬。

  容柚瞠視這一幕,心,怦怦跳著。

  她忽然懂了,眸光流轉,定在丈夫那溫情的笑顏上。「這一切,是你安排的?」

  他不說話,只是笑。

  「你好壞!幹麼事先都不說?」粉拳槌了他胸膛一下,嬌嗔的口氣其實不是抱怨,而是難以排解的感動。

  她偷偷地紅了眼眶。

  他牽住她的手,與她一同在夢幻的童話世界裡探險。

  他們在噴泉廣場上瘋狂地跳舞,全身都讓水給淋濕了,先是相互嘲弄對方的狼狽,接著激情地擁吻。

  然後,他們首先來到「童夢世界」。她真不曉得他是怎麼跟控制室聯繫的,還是真的施了什麼魔法,所有的遊樂設施都是等他們快接近時才忽然亮起燈。

  他們像孩子似的玩旋轉木馬,她還不肯學日劇女主角乖乖坐著,非要跟他玩牛仔遊戲,拿著條皮帶當馬鞭甩,害他差點成為SM遊戲下的被虐待者。

  在高空踩風火輪的時候,她從驕傲的女牛仔霎時變成小鳥依人的小公主,從背後摟著他的腰,與他共賞星空下如夢似幻的遊樂園,這時,深藍夜幕上還很識相地點綴起燦爛的花火。

  看完煙火,他拉著她來到小攤前,無人看顧的冰櫃裡竟然還擺著各色口味的冰淇淋,他充當老闆,舀了一支甜筒給她。

  兩人你一口、我一口,手牽著手,甜蜜逛大街。

  甜蜜過後,容柚提議來點刺激的,他們進入另一個主題區,挑戰鬼咒海盜船。

  船身擺盪的時候,她一聲聲地尖叫,叫著不要再來一次了、她不要玩了,聽得趙英傑又好笑又心疼。

  她蒼白著臉下船,他一把將她攬入懷裡,啄吻她的唇安慰她。

  他的安慰果真奏效,沒兩分鐘,她又突發奇想,對從高空墜下滑水道躍躍欲試。

  明知道她到時一定又會恐懼得叫嚷,他還是由著她興致勃勃地去冒險。

  夜色愈來愈深,她玩得體力耗盡,愈來愈疲倦,心情卻是愈來愈High。

  最後,他們坐上了摩天輪。

  容柚偎在他懷裡,看著窗外遠遠掛著的一輪明月。

  小時候她曾經天真地以為,只要坐上摩天輪就能摘到月亮,長大了才曉得,月亮是摘不到的。

  雖然摘不到,可是現在她手上,卻好像確實抓住了什麼。

  容柚低頭,微笑地注視自己的手,趙英傑似乎注意到了,伸出一隻手與她十指交扣。

  她幸福地歎息。「傑,你知道嗎?有次你問我的願望是什麼,我說我想要一座屬於自己的遊樂園。」

  她想要一座遊樂園?

  趙英傑胸口一震。「真的?」

  「真的。」她仰頭,撒嬌地白他一眼。「那時候你的表情馬上變得很奇怪,我只好說自己是開玩笑的,沒想到……我的願望竟然實現了。」

  她轉過身來,神情好溫柔、好甜美,凝睇著他的眼微微閃著淚光。

  「這間遊樂園是你一手打造的,代言娃娃又是我設計的,我真的覺得它就好像是屬於我們兩個的遊樂園一樣,我好高興。」

  他撫著她因喜悅而暈紅的臉,沒說話,腦海裡卻快速地咀嚼著她方才說的話。

  她說她一直想要一座遊樂園,而他雖然失憶,卻一直想蓋一座遊樂園。

  難道潛意識中,他仍記得她許下的心願?

  「……謝謝你今晚為我安排的一切。」她踮起腳尖,在他唇上印下一吻。「我覺得好像作夢一樣。」

  「的確是夢。」他捧住她的臉,很憐惜地望著她。「這是我送給妳的夢,生日快樂。」

  最後這一句話讓容柚很驚訝,她睜大眼。「你記得我的生日?」

  「日記上有寫,所以我記起來了。」他微笑,額頭與她相抵。「以後我還會送妳很多很多的夢,所以容柚,千萬不要再說妳不敢作夢。」

  她鼻尖一酸。「可是——」可是這一切真的太美好了,她能夠縱容自己相信這會成為常態嗎?

  「妳要相信我。」他明白她的遲疑,柔聲勸誘她。「我會盡全力,給妳夢想中的一切,所有妳想要的,我都會給妳。」

  「傑!」她嗚咽一聲,臉埋入他的胸膛。

  她不是在作夢吧?她的幸福杯,整個快滿出來了,真的不會因為貪心而打破嗎?

  摩天輪停下了,他捧起她的臉,替她擦去眼淚。「妳跟我來。」

  他領著她踏出摩天輪包廂,來到一頂露天搭起的白色帳幕前。

  她正想問他要做什麼時,帳幕下的燈忽然一盞盞亮起,有人捧著一個插滿蠟燭的生日蛋糕走過來。

  「祝妳生日快樂、祝妳生日快樂……」

  容柚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瞪著眼前的畫面——捧著蛋糕的人是趙英睿,領唱生日快樂歌的是歐蘊芝,她懷裡還抱著寶寶,她身後跟著的是趙仁和跟周美蘭,兩人都是一副侷促不自在的表情。

  「你們……怎麼都來了?」她顫聲問:「英睿,你不是要出差嗎?」

  「我坐晚班的飛機趕回來的。」

  「蘊芝呢?」

  「我是騙妳的,根本沒有慈善晚宴。」歐蘊芝抿著嘴笑。「因為英傑說想給妳一個驚喜。」

  她的確很驚喜,全家人居然都出動來為她慶生。

  原來她手上抓到的,比她想像的,還多了許多……

  才剛剛干了的眼眸又濕了,珠淚落下。

  容柚伸手搗住顫抖的唇,強忍住哭泣聲,她其實想笑的,這麼快樂而幸福的時刻,她應該笑。

  但在幸福到極致的時候,人,反而會想哭——

  「還呆站在那兒幹什麼?快過來許願吹蠟燭啊!」趙英睿笑著喊。

  容柚看了丈夫一眼,他鼓勵地捏一下她的手,她霎時有了勇氣,一步一步過去。

  她閉上眼,許願,然後吹蠟燭。

  燭光滅了,可從她眼裡看到的每一個人,還是鑲著一圈朦朦朧朧的柔光。

  「生日快樂!小柚子。」趙英睿朗笑道。

  「生日快樂。」歐蘊芝微笑祝賀。

  「生日快樂。」周美蘭低聲嘟囔。

  「壽星還不快點切蛋糕?」趙仁和裝酷地下令。

  「好、好。」容柚含著淚,拿起刀子,玉手卻顫抖得切不下去。

  趙英傑從身後握住她的手,與她一同切下,將一份份的蛋糕分給家人。

  他的家人,也就是她的家人。

  沒錯,其實她最想要的,就是像這樣一家人和樂融融地在一起,她一直很羨慕那些闔家大小到遊樂園玩的家庭。

  她想要個家,想要彼此相互關懷的家人,想要一家子熱熱鬧鬧地玩笑取樂,只是,她一直壓抑自己,不敢作這樣的夢。

  可是她的丈夫,居然發現了連她自己也沒察覺的內心最深處的渴望——

  她哭著看著一口口餵她吃蛋糕的男人。

  一個曾經連調味料都分不清楚的男人,現在能親自下廚做菜給她吃了,一個本來連微波爐都不曉得怎麼用的男人,卻在非洲親手蓋房子。

  時間,可以這樣改變一個人。

  但時間也有改變不了的,他體貼的本質,他能看透她內心的睿智慧眼。

  她何其有幸,上天能安排她與這樣的男人相愛,又何其有幸,在闊別七年後還能不錯過彼此。

  「傑,我覺得自己好幸福。」她啞聲傾訴,蛋糕的甜味和淚水的鹹味在她唇腔裡融在一起。

  他深情地微笑,抬起手指,點去她沾在唇角的一塊奶油,送入自己嘴裡!

  「幸福的人是我。」



  尾聲

  趙家豪宅裡,一間佈置得溫馨的大房間裡,英國風的骨董五斗櫃上,錯落地排列著七個娃娃。

  娃娃一個個肩並肩,相倚相偎,其中有個女娃娃歪戴著棒球帽,手上握著根球棒,臉上的笑容好淘氣、好俏皮;她身旁的男娃娃則規規矩矩打著領結,捧著一本書,溫潤的目光卻停在她身上。

  還有一對頭髮夾著幾根銀絲的半老夫婦,一對郎才女貌的年輕夫妻,夫妻倆手上戴著成對的表,一起捧著個可愛的小娃娃。

  午後的陽光從落地的玻璃窗外灑進來,在每個娃娃身上,都鑲上如夢似幻的金圈。

  時間,在靜謐中懶洋洋地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忽然被推開,一個大肚子的孕婦,曳著長裙尾襬,亭亭走進來。

  她手上握著個剛剛做好的小娃娃,來到五斗櫃前,輕輕地將小娃娃放在那愛打棒球的女娃娃和愛看書的男娃娃中間。

  然後,她站在原地,溫情的眼神一一巡過所有的娃娃。

  又過了幾分鐘,一個男人走進來。

  他來到她身後,摟住她的腰,下巴靠在她肩頸邊,暖暖的呼吸吹起她細細的寒毛。

  她回眸,兩人相視而笑。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6-4 14:52:51

第六章

  霞光透過半掩著紗簾的窗扉,灑進室內。

  張禮傑瞇起眼,靜靜望著一隻孤雁振翅飛在向晚的天空。

  他坐在窗台上,背倚著牆,手上端著杯紅酒,膝上攤著一本厚厚的本子。

  那是一本日記,溫暖的棕色皮革封面,書背印著名牌Logo,翻開內頁,觸手的是纖細上等的紙質。

  是趙英傑的日記。

  日記裡,烙印著端正好看的鋼筆字跡,一字一句,都是最私密的心情。

  若是光看字跡,這本日記的確可能是他寫的,但記下的內容,他卻很陌生。

  這會是他寫的日記嗎?他,有可能是趙英傑嗎?


    睿一直叫她小柚子,到現在也還是。

    坦白說我聽了總是有點不舒服。雖然是自己的弟弟,雖然知道他對容柚的感情絕不是男女之情,但我還是惱,有好幾次都衝動地想把他的嘴撕爛。

    睿要是知道了,肯定會嚇一跳吧?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這莫名其妙的醋勁。

    原來愛一個人,真的會令人瘋狂。

    我,已經漸漸不像我了……


  張禮傑啜飲紅酒,默默尋思。

  這是趙英傑的第四本日記,從小到大,他一直很中規中矩地記錄自己的生活,從無一日中斷,十分自律,文字亦不帶任何感情,只是忠實地記下一切,直到這一本,字裡行間才慢慢流露出一點屬於人類的七情六慾。

  因為,他愛上了蕭容柚。

  張禮傑舒口長氣,視線回到日記本上。

  這些年來,他陸陸續續將趙英傑的日記讀遍了,試著在其中找尋過往記憶的線索。

  在讀前三本的時候,他毫無所動,感覺像在看別人的故事一樣,直到這第四本,他才終於有些觸動。

  是因為他能感受到趙英傑的心情嗎?或者只是單純地被蕭容柚這個可愛的女人所吸引?

  他不能確定,唯一確定的是,如果不是這第四本日記的出現,他不會回台灣。

  為了想見蕭容柚,他才會回來。

  張禮傑品味著略澀的紅酒,又翻看了會兒日記。

  這本日記只記到趙英傑被父母軟禁,為了能跟蕭容柚長相廝守,決定趁當兵時私奔結婚為止,至於婚後生活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到底他們婚後,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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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討厭啦!颱風把紗窗都吹壞了,我裝不上去,怎麼辦?

    我看看。嗯,可能是這邊框歪了吧。

    你會修嗎?

    ……

    沒關係,那算了。

    不然我們買一扇新的紗窗吧?

    不要啦,多浪費!將就一下就好了……


  「要將就一下嗎?」

  容柚瞪著手中被自己鋸得亂七八糟的木頭,無奈地自言自語。

  這籬笆已經被風吹斷兩個月了,她一直想著要修,卻一直忙得沒時間,好不容易現在有空子,卻又修不好。

  把慘遭截肢的木籬笆拆下來,再把新買來的木頭裁成合適的大小釘上去,本來覺得不難的步驟,做起來卻挺麻煩。

  她不懂,裁布縫娃娃對她而言如此容易,不過是把布換成木頭嘛,怎麼就變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再這麼耗下去,天都要暗了。

  算了,反正這籬笆也只是裝飾用,修不修根本沒差。

  可是再一想,畢竟還是不甘心,木頭都買來了,總不能一事無成吧?

  可惡!趁天黑以前再試一次吧。

  容柚深吸口自熟,耐著性子拿起鋸刀再拉扯一回,木屑紛飛,她看不清,忍不住揉眼睛。

  「太危險了。」一道溫沉的嗓音忽地拂過她耳畔,跟著,一隻大手從她手中抽過鋸刀。

  她眨眨眼,抬頭。

  映入眼瞳的是一張教她極為驚訝的臉孔,劍眉微微揪著,表情卻還是那麼淡淡的,看不出什麼特別情緒。

  是張禮傑。

  「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搬來這附近了。」他說,拉她起身,遠離紛飛的刨屑。

  「你搬來這兒?」她更驚訝了。

  「寧寧在這附近買了一間小別墅,我暫住在那裡。」他指向不遠處,一棟隱在暮嵐間的白色房子。

  「寧寧在這兒買了別墅?」

  去年寧寧來她家住了兩個禮拜,直嚷著喜歡這兒清幽的環境,她是聽說寧寧想在這附近買房子,沒想到真的行動了。

  「怎麼她沒跟我說?」容柚低喃。「那她……也搬來住了嗎?」她猶豫地問,連自己也不懂這份猶豫因何而來。

  「她還是住在台北。」他回答得很自然。「是因為我最近常要到遊樂園監工,她才把房子借給我。」

  「喔。」她瞥他一眼,滿腔疑問,卻還是忍住。

  他們倆……到底是不是一對?為什麼不乾脆同居算了?

  「妳是打算修籬笆嗎?」他指著她刨了一半的木頭。

  「啊,嗯。」她定定神,點頭。

  「妳沒做過木工吧?」他看著她刨得亂七八糟的殘木。

  「看得出來嗎?」她臉微熱,尷尬地撥開額前發綹。

  「為什麼不找人來修?」他蹲下來,研究截斷的籬笆。

  「這裡太偏僻了,找木匠來修太麻煩,而且我本來以為應該挺簡單的。」

  「妳連鋸刀的拿法都不對,我真怕妳割到自己的手。」他責備似的白她一眼,戴上手套,拾起鋸刀。「我來吧。」

  不像她還需要拿軟尺量尺寸,他只瞇起眼睛目測了幾秒,便迅速下刀。

  俐落的身手令容柚暗暗折服。

  就像已經做過同樣的事幾百回似的,他每一個動作都熟練而流暢,不帶一絲遲疑。

  寧寧說他曾經在非洲蓋房子,看來確有此事。

  她怔望著他的背影,他今天沒穿襯衫,身上是一件美國大聯盟的運動T恤,一條洗到顏色泛白的牛仔褲,打扮平凡到不能再平凡。

  但那因工作而微微隆起的手臂肌肉,牛仔褲下結實而健美的線條,卻仍是流露出一股陽剛的男性魅力。

  她原以為他是個天生適合穿西裝的男人,沒想到穿起T恤跟牛仔褲,一樣很性感……咳咳,她在想什麼?怎麼感覺好像那種慾求不滿的歐巴桑?

  容柚咬咬唇,強迫自己拉回視線,可是眼珠子彷彿自有主張,就是黏在人家身上收不回。

  不過幾分鐘,他已經補好籬笆的缺口。

  「有油漆嗎?」他忽然問。

  她怔愣著。

  「容柚?」他訝異她的毫無反應。

  「啊,喔。」她這才回神,臉頰又燒了起來。「嗯,你等等,我去拿。」她在院子角落,找來一桶白色油漆。

  他替她刷好了油漆,平平整整,不像她自己刷的,總是凹凸不平。

  果然專家跟業餘水準就是不一樣。

  她不禁讚歎。「哇……真漂亮!謝謝你啦。」

  「小意思,不客氣。」他站起身,雙手在牛仔褲上隨意拍了拍。

  「要不要進來洗個手?」容柚問:「對了,你吃過沒?我請你吃晚餐吧!」只是感謝他出手相助而已,沒別的意思。她告訴自己。

  「謝謝妳,那我就打擾了。」

  他隨她進屋,一踏進屋內,目光便被滿屋大大小小的娃娃給吸引住了,好奇地瀏覽著。

  「這些娃娃都是妳自己做的?」

  「有些是買的,不過大部分是我自己做的。寧寧應該跟你說過吧?我開了個布娃娃網站,專門接訂單做娃娃的,生意還不錯唷。」談起她的工作兼興趣,容柚眼睛就發亮。

  「我看過妳的網站,設計得很漂亮。」

  「你真的看過?」她先是欣喜,繼而假裝不悅地鼓起頰。「只有網站漂亮嗎?我的作品不好看嗎?」

  他微微一笑。「我還沒機會仔細看。」

  「那你現在就乘機看看吧,我去準備晚餐。」

  說著,她招呼他喝茶,先進廚房裡忙,他則在客廳裡仔細玩賞她的作品。

  她的作品跟外頭那些大量生產的娃娃很不一樣,每一個娃娃都有不同的五官、不同的表情,看得出來都是下了許多工夫一針一線縫製的,連服裝也相當考究,十分精美。

  他最喜歡其中一個歪戴著棒球帽,穿著吊帶褲的娃娃。她是女的,粉紅的臉頰上還有深深的酒窩,但打扮卻很男孩子氣,手上握著根球棒。

  他拿起娃娃,仔細端詳。

  是他的錯覺嗎?這個娃娃的五官感覺很像她自己,眼睛大大的,頰上有酒窩,露齒而笑的模漾很淘氣。


    第一次見到她時,她跟睿還有一群男孩打棒球。從沒見過那麼男孩子氣的女生,為了得分,還可以不顧形象地撲壘。

    我很吃驚。


  張禮傑玩賞著娃娃,恍惚想起趙英傑的日記裡似乎有這麼一段話——那是趙英傑回憶自己和容柚初次見面的片段,他懷疑自己是從那一刻起,便不由自主地為她心動。

  張禮傑瞇起眼,試著想像那樣的畫面。

  之前他看到這段記載時毫無印象,但不知怎地,現在他卻彷彿能想像出那一幕。

  陽光明媚的午後,綠草如茵,容柚戴著一頂頭盔,站在打者席上,她的身材很纖細瘦小,揮動球棒的氣勢卻很驚人。

  趙英睿投球,她大力一揮,打擊出去……

  「可以吃飯嘍!」嬌脆的呼喚震住他。

  他猛然回過頭,瞠目瞪向正將飯菜端上餐桌的窈窕倩影。

  「怎麼了?不會是我做的娃娃嚇到你了吧?」她對他驚異的表情感到很奇怪,開玩笑地問道。

  嚇到他的,是自己竟可以清楚地描繪出她少女時代的姿容。

  「幹麼一直瞪我?」她蹙眉,認清他手上拿的娃娃是哪一個,輕輕一笑。「不會吧?真的被嚇到了喔?」

  「這隻,是妳吧?」他問。

  「是啊。像不像?」

  「很像。」他點頭,將娃娃放回原位,走到餐桌邊。

  「你知不知道你剛剛的表情很傷人耶!好像見到什麼怪物似的,我應該沒長那麼醜吧?」她笑著嗔他。

  「妳誤會了。」他忙解釋。「娃娃很可愛。」

  「那人就不可愛嗎?」

  他一愣。

  她也一下驚覺自己這話問得太曖昧,像煞對情人撒嬌的女兒口氣,她咳兩聲,不自在地轉開話題。

  「只是幾道普通的家常菜,你別介意,隨便吃吃。」

  看出她的尷尬,他沒多說什麼,默默入座。桌上的菜確實都很普通——紅燒魚、麻婆豆腐、炒空心菜,還有一道苦瓜排骨湯。

  都是他愛吃的。

  他拿起筷子,一一品嚐過,驚愕地發現竟然連調味都很合他的胃口。

  「好吃嗎?」她期待地問他。

  他點頭。「很好吃。」

  她甜甜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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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吃完飯,容柚切了一盤水果跟一盤起司,又端出紅酒跟杯子,兩人一面聊天,一面喝酒。

  「對了,你要看DVD嗎?」她問。

  「好啊。有什麼片子?」

  「都在電視櫃下,你自己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張禮傑依言打開電視底下的櫃子,一排排DVD次序井然,一眼望去,大部分是卡通動畫。

  他挑起其中一片封面畫著綠色青蛙的。「這個就是妳上次做問卷調查時,送給一個小男孩的玩偶吧?叫什麼K——」

  「Keroro軍曹。」她笑著接口。「是一部卡通喔,很好笑的,不過你應該不會想看吧?」

  「這一整排好像都是。妳很喜歡這部卡通嗎?」

  「嗯。」她快樂地點頭。

  「那我們看吧。」

  「嗄?你真的要看?」她不敢相信。

  「我想看。」他想多瞭解她。

  「真的假的?」她表示懷疑,見他挑起眉來,勉強點了頭。「好吧,你要看就看,可是不可以笑我喔!」她先警告他,將第一片DVD送進放影機。

  這部動畫風靡全日本,轟動全台灣,不只小孩愛看,許多大人也很迷戀,不過她不認為這一板一眼的男人會懂得欣賞。

  他看了幾分鐘。「……所以基本上這只青蛙是外星人?」

  「沒錯,他就是Keroro軍曹,從K隆星來的,是藍星先遣侵略小隊的隊長,沒想到來到藍星,卻淪落為藍星人家裡的清潔工,雖然他自己也打掃得很高興啦。」容柚流暢地解釋,提起最愛的卡通,笑意在眸中飛舞。

  「藍星是指地球?」

  「對。」

  「嗯。」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看看她,又看看電視,看看電視,又看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怎樣啦?」她嘟起嘴。要笑就爽快一點啊,她才不怕!

  「我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為什麼她長這麼大了還愛看卡通?這不是給小孩子看的嗎?這種卡通到底有啥樂趣?容柚在心裡自動幫他提問。

  沒想到他問的問題卻是她完全料想不到的。

  「為什麼外星蛙會說日文?他們有配備語言翻譯程式之類的東西嗎?」

  她瞪他。

  他也回瞪她。

  兩人面面相覷了好一會兒。

  「噗哧∼∼」她終於忍俊不禁,進出笑聲。「哈哈、哈哈哈∼∼」

  他眼角抽搐,臉上浮現三條黑線。「我的問題有那麼淺薄嗎?」

  「不、不是、淺薄……你問得、很好……非、常好。」她揉肚子,好不容易才止住狂笑,笑盈盈的眼凝視他。「不愧是學工科的人,果然很實事求是,講究科學精神。」

  他不說話。

  生氣了嗎?她咳兩聲,知道自己笑得太失態了,但還是忍不住唇畔硬要浮上來的笑意。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笑你的。」她道歉。「其實你的問題問得很有道理,只是我從來沒想過。」

  「妳不會覺得奇怪嗎?」

  「不會呀,反正是卡通嘛。」

  「喔。」他應一聲,看得出來對她不求甚解的態度很不以為然,但還是很有風度地接受她的解釋,繼續看電視。

  她心一動,一時興起,回房抱出五個娃娃來。

  「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只綠的就是Keroro,這只是Giroro,這是Kururu,這是Dororo,還有這只我最愛的Tamama,超卡哇伊的啦∼∼」她也不管他喜不喜歡,一連串地介紹,從每隻外星蛙的名字,到他們的個性,以及在劇中鬧出的糗事。

  她講得口沫橫飛,神采飛揚,眼睛還閃閃發光。

  他望著她,起先是很震驚,再來是覺得好玩,最後胸口漾開一股莫名的溫柔。

  她真的很喜歡這部卡通,抱著這五隻外星蛙介紹的模樣就像個驕傲的母親,頰邊隨著笑意滾躍的酒窩,甜得令他喉嚨一陣焦渴。

  他一口氣喝了半杯紅酒。

  「……這幾個娃娃都是我自己做的喔,不過你千萬別洩漏出去,因為我可沒跟動畫公司申請肖像權。」她俏皮地吐舌頭。

  「所以是秘密嘍?」他微笑。

  「嗯,是秘密。」

  「那為什麼要告訴我?」

  她一怔。

  是啊,為什麼?

  為什麼要跟一個不可能感興趣的大男人介紹這些卡通布偶?就算是跟她交情一級棒的英睿,她也不敢纏著他說這些。

  可是她不但敢跟他說,還熱情地滔滔不絕。

  為什麼呢?容柚抱著她最愛的Tamama,茫然地想。

  或許是因為他願意陪她看動畫,或許是因為他問的問題太有趣,或許是因為他瞪著電視螢幕看的表情太認真、太嚴肅,所以她忍不住想逗逗他。

  就像她以前故意在從不看卡通的英傑面前談卡通,逗他出現不可思議又一本正經的複雜反應一樣。

  難道她對張禮傑,也有同樣的感覺嗎?

  她愣愣地凝望他。

  許是猜出了她內心的思緒,他忽然低聲問:「以前英傑也會跟妳一起看卡通嗎?」

  「偶爾。」

  「他也看Keroro嗎?」

  「那時候還沒有這部卡通。」她木然回答,心慢慢地沉下。

  數不盡的孤寂夜晚,她看著Keroro軍曹,一面笑,一面好希望丈夫就坐在身邊,如果他還活著,就能陪她一起被這些外星蛙給「侵略」了。

  她靜靜地紅了眼眶,嘴角卻勾起笑。

  「你要不要吃點心?冰箱裡有起司蛋糕。」她想站起身。

  他伸手按住她,深邃的眼,毫不放鬆地緊盯著她。

  她別過臉,躲開教她心慌意亂的視線。

  「妳後悔過嗎?」他啞聲問。

  「後悔什麼?」

  「後悔愛上英傑。」他嗓音發澀。「如果不曾遇上他,不曾與他相愛,妳也不用受這麼多苦。」

  她垂下眼睫,沉默著。

  他從不曾想過,等待一個答案的時間會如此難熬,只是短短幾秒鐘而已,他卻有恍如隔世的錯覺。

  終於,她揚起眸,閃著淚光的眼窩,像放晴後的水窪,倒映著他緊鎖的眉宇。

  「我沒後悔過。」她淺淺彎著唇,話裡有情,笑中藏淚。「能跟他相愛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他震懾無語。

第七章

  她不後悔。

    能跟他相愛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

  她覺得幸福。

  她的丈夫拋下她離去,讓她獨自面對來自夫家的無盡責難,她的公婆恨她,罵她是掃把星,她默默承受,一個人住在山間的小屋,過著半隱居的生活,在數不盡的日出日落裡,思念著一個不可能回來的男人。

  七年。

  七年的相思,七年的寂寞,七年的痛苦。

  趙英傑留給她的只是這些,而她居然一點也不後悔?

  要多麼堅強的肩膀才能承受這樣的折磨?要愛一個人多深才能如此無怨無悔?

  張禮傑覺得震撼。

  不只震撼,一下下抽動著的胸口還有些痛。

  離開容柚住處後,他回到孫寧寧借給他的小別墅,坐在客廳窗台上,看著窗外在雲中浮沉的明月,一夜無眠。

  剛失去記憶的時候,他很驚慌,經常感覺胸口空空的,彷彿被挖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那時候,他幾乎夜夜失眠,對著夜空到天明。

  他一直想,焦躁地想快點回復記憶,絞盡了腦汁,換來的只有劇烈的頭痛。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他的腦海依然一片空白,終於,他放棄了。

  他不再強逼自己回憶起過去,他告訴自己,重要的是現在與未來。

  他決定往前走。

  可是她卻困在過去。

  張禮傑閉上眼,想起自己在她屋內看到的那個戴著棒球帽的布偶娃娃。

  她做了個像自己的娃娃,不可能不做一個像丈夫的,可是他卻沒看到。他相信不是沒做,而是被她收起來了。

  那屋裡,見不到任何一樣趙英傑的東西,連照片也沒有。

  太刻意了,反而顯得她依然在乎。

  她是怕睹物思人吧?怕自己被過去絆住步伐,所以才把所有能觸動她回憶的東西全收起來。

  她的身子或許往前了,她的心卻還留在過去。

  既然如此,為什麼當他告訴她他是趙英傑時,她的表現卻是完全的憤怒與不信呢?為什麼她不會抱著一絲希望,盼著夢想成真?

  他不懂……

  手機鈴響,打斷了張禮傑的沉思,他蹙眉,跳下窗台,找到手機,接起電話。

  「早安,我是寧寧。」耳畔,傳來孫寧寧精神飽滿的嗓音。

  早安?張禮傑一愣,瞥了眼窗外,這才驚覺天色已亮。

  「應該沒打擾你睡覺吧?你不是都很早就起床慢跑了嗎?」

  「沒事,我已經起來了。」事實上是一夜未睡。「妳這麼早打電話來,有事嗎?」

  「兩件事。一件是我想請你跟容柚一起吃頓飯,算是感謝她提供設計『童夢世界』的靈感。」

  「沒問題,妳們約好時間地點告訴我一聲就行了。」

  「還有另一件事。」孫寧寧頓了頓,語氣略微遲疑。「有人要我傳話,說想要跟你見一面。」

  「誰?」

  「『弘信集團』的董事長,趙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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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仁和。

  張禮傑坐在沙發上,靜靜打量著面前西裝筆挺的中年男子,他髮際雜了些灰色,臉上糾結著皺紋,雖然上了年紀了,一雙黑亮的眸卻還是炯炯有神,帶著生意人特有的犀利。

  趙仁和——「弘信集團」的董事長,趙英傑的父親,也是那年親自跑去法國,揭露他身世的男人。

  只是當時的他,完全不能相信。

  「為什麼回台灣也不通知我一聲?我還以為你一直待在非洲呢!」趙仁和皺眉瞪他。「要不是我請私家偵探查到你現在幫孫家做這個Case,我們父子到現在還見不著面!」

  「你找我,有事嗎?」無視趙仁和的不悅,張禮傑淡漠地問。

  「你還問?」趙仁和眉頭皺得更緊了。「到現在你還不肯承認自己就是英傑,不肯回趙家來嗎?」

  「……」

  「那時我要帶你回台灣,你說你還在唸書,不肯回來,後來你要到非洲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去做什麼義工,我也二話不說讓你去了……夠了吧?我做老爸的都已經讓步了這麼多,你就不能體諒我一點嗎?」

  「……」

  「別告訴我你還是什麼也沒想起來!」見他還是沉默不語,趙仁和有點沉不住氣了,略略提高聲調。「都過了這麼多年了,你還不相信自己是趙家的兒子嗎?」

  「我不能確定。」他謹慎地開口:「過去的事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趙仁和猛地握拳槌牆,看得出來已經壓抑不住多年的憤怨。「你是我的兒子!你的出生證明、身份文件、相片,連以前的日記我都拿給你看過了!為什麼你還是不信?」

  「我跟趙英傑長得不一樣。」

  「那是因為救你回家的那個老太婆給你整了型!她為了想霸佔你,騙你是她的孫子,才串謀整型醫生替你動刀,整得跟她孫子一樣,其實她的孫子早就死了!你用的是一個死人的身份,你懂嗎?」

  張禮傑抿唇。這些話他很早以前就聽趙仁和說過了,他其實也懷疑過那個自稱與他相依為命的老婆婆不是他真正的奶奶,但她對他太慈藹,又將所有的財產遺留給他,就算她真的欺騙他,他也認了。

  何況,比起眼前控制欲強烈的男人,他更能感受到老奶奶對他的疼愛。

  「就算我不是奶奶的孫子,也不代表我一定是趙英傑。」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趙仁和瞠著眼,被他氣到差點說不出話。「說到底你就是不肯回趙家對嗎?你倒說說看,我哪一點對不起你了?讓你這麼恨我?」

  「我沒恨你。」張禮傑心驚。是恨嗎?應該不會吧?可是他不能否認當趙仁和揭露他身世,強迫他回趙家時,他確實感覺到一股說不出的厭惡。

  「那你是什麼意思?」趙仁和質問他。「我知道你回台灣以後,去拜訪了好幾個英傑當兵時認識的朋友,如果不是懷疑自己可能是英傑,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還有蕭容柚!你也見過她了,對吧?」

  他居然還有臉提起容柚!

  張禮傑臉色沉下來。「既然你主動提起,那我倒想問問你,為什麼當初你給我的日記只有三本?為什麼要拖那麼久才肯給我第四本?」

  「那是因為——」超仁和神情忽地狼狽。

  「因為你本來並不想讓我知道趙英傑結過婚,對吧?你根本不願意讓我知道容柚的存在,是到了最後不得已才想試試看能不能利用她來動搖我。」他剖析趙仁和的計謀,語音冷冽。

  「不愧是我的兒子,夠聰明!」既然被他識破,趙仁和索性豁出去了。「我這方法很有用,不是嗎?起碼你現在已經回到台灣來了。」

  他冷哼不語。

  趙仁和暗暗觀察兒子的表情,面對他這個父親時,兒子總是一派淡漠,但一提起蕭容柚,情緒立刻就波動了。

  可惡!沒想到經過七年,那丫頭對他的影響力依然不減。

  趙仁和忿忿不平。「你不會還在氣當年我跟你媽阻撓你們兩個的婚事吧?我們是為你好啊!」

  「哦?」

  「你只是一時沖昏頭,才會娶那個跟我們趙家門不當戶不對的丫頭,她根本配不上你,何況她還是個掃把星,不但剋死自己的父母跟外婆,連你也差點被她給害死——」

  「住口!」張禮傑厲聲阻止趙仁和的惡言惡語。「不許你這樣侮辱她。J

  趙仁和霎時頓住,見兒子眼神變得陰沉,知道自己說得過分了,想改口,又高傲得拉不下面子。

  他臉色鐵青,眼神閃爍不定,片刻,歎口長氣。「這樣吧,只要你肯回來,你要跟那個蕭容柚復合我不會攔你。」很不情願地讓步。「你們兩個可以一起搬回家來,必要時我還可以讓你媽親自去接她——」

  「不許你們去打擾她!」

  趙仁和怔住。

  「你們傷害她,還傷害得不夠嗎?」張禮傑冷著臉。「她的事我自己來處理,請你們離她遠一點。」

  「英傑,你——」

  趙仁和皺眉,還想說什麼,張禮傑卻搶先一步,冷淡地站起身。

  「抱歉,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趙仁和只能無奈地目送他,暗暗在心裡算計著。

  看來要讓這個兒子心甘情願地回趙家,除了請那個蕭容柚幫忙,別無他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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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這瓶德國冰酒可是我的私藏品唷,今天為了感謝兩位,特地拿出來分享的。」

  孫寧寧笑著比個手勢,一旁的服務生立刻拿起酒瓶,一一在三隻酒杯裡斟約七分滿。

  這晚,她實踐了對容柚和張禮傑的承諾,請兩人到自家開的餐廳吃法國料理,餐廳經理見是大小姐光臨,安排了最好的包廂,命令最優秀的服務生前來服侍。

  「乾杯!」在孫寧寧的帶領下,三人各自端起酒杯,輕輕一碰。

  水晶杯撞擊出好聽的聲音,容柚先仔細端詳晶透美麗的杯身,然後舉杯就唇,淺淺品嚐一口。

  「好喝,好甜!」她驚訝得睜大眼。「怎麼會有這麼甜的葡萄酒啊?」

  「我就知道妳一定會喜歡。」孫寧寧樂呵呵地笑。「女孩子很少不喜歡喝甜酒的,何況這瓶冰酒品質又好。」

  「到底什麼是冰酒啊?跟一般白葡萄酒不一樣嗎?」容柚好奇地問。

  「冰酒是用冬天采收的葡萄釀造的。」張禮傑解釋。「一般葡萄都是秋天采收,冬天溫度低,葡萄會皺縮成一小顆,裡頭的糖分濃度也因此變得比較高,喝起來比較甜。」

  孫寧寧跟著接口。「一公斤的葡萄大約可以釀出七百五十C.C的紅酒或白酒,卻只能釀五十C.C的冰酒,珍貴就在這個地方嘍。」

  兩人一搭一唱,說明簡單流暢,默契十足。

  不愧是一對戀人。容柚漫然啜著冰酒,酒嘗起來甜甜的,她的喉嚨,卻不知怎地有些苦。

  很快地,她喝完一杯,服務生又給她斟上一杯。

  「這酒當餐前酒是不錯,不過酒精濃度其實很高,還是少喝點好。」見容柚再度舉杯就口,張禮傑連忙提醒她。

  「你放心啦,容柚酒量沒那麼差,這麼一、兩杯酒不算什麼。」

  「還是少喝點好。」

  「你又不是人家的爹,管那麼多幹麼?」孫寧寧嘲笑他,跟著朝容柚眨眼吐舌頭。「容柚,妳說說看,這傢伙說話的口氣,像不像個愛說教的老頭?」

  容柚微微地笑,沒答腔。

  通常遇到類似的情況,她都會接口和好友唱起雙簧,從前在學校她們倆可是班上出名的一對活寶,愛笑愛鬧,三八兮兮。

  可是今天,她不但沒了嬉鬧的興趣,心情似乎還頗低落。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妳怎麼了?」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孫寧寧從餐桌另一邊傾過身來,打量她。

  容柚嚇了一跳,臉龐直覺往後傾。「妳幹麼?」

  「這是我要問妳的話好嗎?妳在發什麼呆?」

  「沒事。」

  「是不是肚子餓了?」孫寧寧朝服務生優雅地揮手。「可以上菜了。」

  「是。」服務生領命下去,不一會兒,便開始上菜。

  首先上的是前菜,共有三道,烤田螺、干貝以及用玻璃杯裝盛的龍蝦湯,每一道都精緻可愛,主廚裝盤的技巧也很華麗。

  「妳嘗嘗看這龍蝦湯,容柚,這可是我們家主廚的招牌喔,Jay也最愛喝這個了!」孫寧寧熱情地推薦。

  他最愛喝這龍蝦湯?容柚聞言,不禁抬眸瞥了坐在孫寧寧身旁的張禮傑一眼,他也正看著她,嘴角淡淡地揚起類似鼓勵的微笑。

  她嘗了一口,果然好喝,香濃卻不膩,喝過後舌尖竟還感覺清爽。

  「嗯,好喝,真的很棒。」她讚歎,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張禮傑靜靜看著她大快朵頤。

  「我說的沒錯吧?」孫寧寧笑,回眸看身邊的男人動也不動,秀眉一挑,曲起手肘推了他一下。「喂,你怎麼也在發呆?快喝啊!」

  他在發呆?

  容柚抬眼,偷覷張禮傑,他深邃的目光還是鎖在她身上。

  她莫名地臉頰發熱,慌忙垂下眼睫,繼續喝湯。

  要鎮定。她告誡自己,他不是在盯著妳,更不是嘲笑妳的餐桌禮儀,別緊張兮兮的。

  話雖這麼說,她仍是不自在,好想抬頭看看他是不是還在看她,又怕觸及他的眼神,心跳會失速。

  她握著湯匙,想舀湯。

  「Jay,你幹麼一直盯著人家看啊?」

  湯匙瞬間跌落。

  糟糕!容柚好窘,感覺臉頰更燙了。愈是想裝鎮靜,愈是要扮淑女,老天就愈不從人願。

  喝湯喝到湯匙都掉了,丟臉啊!

  「抱歉。」她低聲道歉,想彎腰去撿,服務生卻搶先一步拾起,另外從口袋裡抽出一支新的湯匙給她。

  「謝謝。」她接過湯匙,鼓起勇氣揚起視線,往對面望去。

  張禮傑果然正看著她,眼眸含笑,一閃一閃的目光,好像夜空的星星。

  她心跳一停。

  不是嘲笑,她在他明亮的眼神裡感受不到一絲戲謔或調侃,只有愉悅,與心曠神怡的包容。

  彷彿她方纔的出糗,在他眼底成了某種讓人疼的可愛……

  她在想什麼?真是夠了!

  容柚斥責自己,握著湯匙,手指卻不受控制地悄悄顫抖著。

  孫寧寧看看她,又看看身旁的張禮傑,目光一閃,嘴角神秘地一彎。「容柚,妳試試這個烤田螺,也很好吃喔!」

  「嗯。」容柚垂下頭,默默地吃,不敢再往張禮傑的方向望去,怕自己一時慌亂又出糗。

  席間,孫寧寧談起在法國留學的事,口沫橫飛,眉開眼笑。「……妳知道嗎?容柚,我聽Jay繫上同學說,他們私底下都把Jay形容成一匹狼。」

  「狼?」容柚好奇,揚起視線,小心翼翼地定在孫寧寧臉上。

  「就是說他獨來獨往,都不太跟人混在一起的意思啦。」孫寧寧笑。「聽說連班上最美的班花對他示好,他都保持距離,跩得很呢!」

  「真的假的?」

  「真的!幸好他跩歸跩,對人還算有禮貌,否則我們台灣的臉都給他丟光了,人家還以為我們台灣人都這麼不識相呢!」

  「呵。」聽孫寧寧這麼調侃張禮傑,容柚將一口面送入嘴裡,含著叉子竊笑。

  「妳別聽寧寧胡說八道——」一旁的張禮傑想插話,孫寧寧卻不讓他有機會。

  「沒想到他這麼冷的一個人,居然會主動到象牙海岸當義工,而且在當地還很受小孩歡迎……真是見鬼了!」

  「有多受歡迎?」容柚追問。

  「有幾個孩子整天黏著他進進出出,跟他一起搬磚塊抹水泥,還有的孩子天天纏著他要他做冰淇淋。」

  「他會做冰淇淋?」

  「想不到吧7  」

  真的很難以置信。容柚尋思,聽孫寧寧談起在法國唸書的他,她竟感覺神往,好想知道當時的他究竟是怎樣特立獨行,又是如何哄得那些孩子們整天追著他跑。

  她偷偷瞥向張禮傑,冷不防又和一雙深眸相對——老天!他要看她看到什麼時候啊?

  容柚心驚,羽睫顫抖地伏下,像受了驚的鳥兒,慌張地收起翅膀。

  從來沒有一餐飯,讓她吃得如此不自在,她好恨自己,明明已經不是十七、八歲的青少女了,怎麼還會在意男人的眼光?

  可惡的是,張禮傑幾乎整個用餐期間都一直看著她,每次與他若有所思的視線交會,她的胸口總要猛然撞擊一下。

  她幾乎想出聲哀求,別再那樣看她了。

  時間,在坐立不安間緩慢地流逝,緩慢到容柚想尖叫,終於,他們吃完甜點,喝完咖啡。

  她立刻就想告辭,還沒來得及開口,孫寧寧捷足先登。「已經很晚了,我看今天我們就這樣散了吧。Jay,你送容柚回家吧。」

  什麼?容柚瞠目結舌。

  「一定要安全把她送到家裡喔!要是我的好朋友出了什麼事,我可不會饒過你。」孫寧寧煞有其事地警告。

  「放心吧。」張禮傑好整以暇地接下任務。

  「不、不用了!」容柚慌忙搖手。「我自己一個人回去就行了,現在才十點多,還有車,你們兩個一定有很多話要說吧?你們慢慢聊,我先走。」

  對面的兩人互看一眼。

  「我們沒話說啊!」孫寧寧攤攤手,鬼鬼祟祟地笑著。「這陣子我跟這傢伙幾乎天天在遊樂園見面,看都看煩了!」

  「煩的人是我,OK?」張禮傑輕輕敲她的頭一下。

  「哎唷!你打我!」孫寧寧捧著頭哀叫,裝可憐。

  張禮傑才不理她,逕自站起身。「容柚,妳先等一下,我去開車。」語畢,也不等容柚接話,他大踏步離去。

  容柚茫然凝望他的背影。他走路的姿態有一股形容不出的氣勢,並非咄咄逼人,而是帶著一種彷彿是與生俱來的貴氣與優雅。

  這樣的姿態令她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趙英傑,他同樣也有種不慍不火的貴族氣質,但兩人之間有著微妙的差別。

  英傑的氣質是純粹的,就像一塊最澄透的水晶,不含一絲雜質,而張禮傑的,卻不免雜著幾許世俗的風霜。

  還是不一樣的。

  當然!怎麼可能一樣?

  容柚驀地深吸口氣,不許自己再將兩個男人的身影重迭在一起,他們是不同的兩個人……

  「容柚、容柚,聽到請回答,Over。」孫寧寧耍寶的呼喚,拉回她迷濛的思緒。

  她頓時赧然,知道自己出神的糗樣都落入好友眼底了,回眸嗔她一眼。「聽到了啦,幹麼?」

  「這是我想問妳的話好嗎?」孫寧寧今晚第二度擲出這句話,她咳兩聲,端正臉上表情,很嚴肅地開口。「容柚,妳說實話。」

  容柚嚥了口口水,直覺好友將口出勁爆之語,她輕咬下唇,心慌地等著!

  「妳是不是喜歡上Jay了?」

  「我沒有!」聽到好友的采問,容柚一下驚慌失措,血氣衝上腦,不及思索,便尖聲否認。

  孫寧寧聽了,只是笑。

  「妳別誤會,寧寧,我只把他當朋友。」她焦急地解釋。「妳是我的好朋友,我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動妳男人的歪腦筋。」

  孫寧寧的反應是笑得更大聲,笑到幾乎抽搐,笑到容柚臉頰發燒。

  「妳笑什麼啦?」

  「誤會的人是妳啦,容柚,我跟Jay只是朋友,根本沒什麼。」痛快地笑過後,孫寧寧才親暱地擁住容柚的肩,貼在她耳畔解釋。「我坦白招認,我的確曾經肖想過他,不過他一直沒什麼反應,只把我當學妹看,對別的女人也是興趣缺缺,我本來還以為他是同性戀呢!」

  「妳告訴我這些做什麼?」容柚心跳狂亂,喘不過氣。

  「還不懂嗎?笨蛋。」孫寧寧彈她額頭。「我是告訴妳,不用顧忌我,好好談個戀愛吧!妳為那個趙英傑守寡夠久了,也該是重新追求幸福的時候了。」

  容柚傻傻地怔在原地,腦海一片空白。

  坐上張禮傑的車,開上北二高,她的心神依然迷路中,困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他跟寧寧不是一對。

  他們不是一對戀人,只是朋友。

  容柚的心跳一點一點加速,胸口脹得滿滿的,有某種神奇的泡沫正在她體內發酵。

  她覺得很……高興。

  沒錯,這種全身飄飄然的,彷彿要飛上天的感覺,的確是喜悅。

  這種喜悅,就好像在沙漠中徒步的旅客忽然見到綠洲,又似是走出暗黑森林後,赫然發現柳暗花明又一村。

  容柚捧著胸口,數著那一下下怦怦的心跳,終於領悟。

  原來,她已在渾然不覺間為他而心動……

  「是不是累了?」輕柔的嗓音拂過她耳畔,像仲夏夜慵懶的微風。「沒關係,妳想睡就睡,到的時候我會叫妳起來。」

  她轉過頭,望向溫柔地對她說話的男人,怔怔地看著他線條分明的側面——她曾經認為他長得不好看,不如英傑十分之一帥,但其實,他長得還是不錯的,五官稜角隱隱約約和英傑有幾分相似。

  他專注開車的神態,也很像英傑,右手拇指會鬆鬆扣在方向盤上,下意識地打著節奏。

  盯著那側面長著一顆硬繭的拇指,容柚有些恍惚。

  那應該是因為粗重的工作而長出來的吧?這點,就跟英傑很不一樣,英傑的手指修長而漂亮,簡直就像是鋼琴家的手。

  而他的手,卻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繭粒。

  她稍稍側頭,靠在窗上,視線再度回到他臉上,雖然他直視前方,雖然他並沒有看她,但她的頰,還是不爭氣地發燒。

    你吃晚飯時為什麼一直看著我?是不是也有點喜歡我?

  好想問問他啊……

  叭、叭、叭——

  囂張的喇叭聲震動容柚耳膜,她悚然回神,驚駭得在座位上彈跳一下。「怎麼回事?是誰在按喇叭?」

  「沒事,只是一些飆車族。」張禮傑安撫她。「妳看旁邊。」

  容柚隨著他指示的方向往車窗外一看,果然發現右側一排BMW跑車成群結隊,呼嘯而過。

  「這樣很危險耶!」她白著臉,看著那一輛輛跑車為了炫耀技巧,在公路上蛇行狂飆。「拜託,這是高速公路,又不是賽車場,他們到底在搞什麼啦?」

  一輛白色跑車從右側斜斜往前切,以驚人的速度變換車道。

  她愈看愈心驚,十指緊緊抓住椅墊。

  張禮傑察覺她的異樣,擔憂地瞥她一眼。「容柚,妳還好吧?」

  她沒回答,咬著下唇,瞳孔失焦。

  她想起了七年前,那個可怕的夜晚,她從迷迷糊糊的睡夢中猛然驚醒,然後又因撞擊而暈去。

  那個夜晚,她同時失去了丈夫和未出世的孩子……

  「不要,別再來了,拜託。」她喘息地低語,脊背冒冷汗,耳邊聽著一陣陣輪胎刮地的尖銳聲,腦海裡的畫面像失控的走馬燈拚命地轉。「我頭好暈,我想吐,拜託,我要下車,讓我下車!」

  恐懼,像傳染病毒迅速在她體內蔓延。

  「妳冷靜一點,我們現在在高速公路上——」

  「我要下車!我不要在車上,讓我下車,快讓我下車!」她尖叫著,一時失去理智,右手用力拍車門,一面鬆開自己的安全帶。

  太危險了!

  張禮傑震驚地看著她的舉動,鬢邊流下一滴冷汗,他咬牙,當機立斷,雙手用力轉動方向盤。

  「啊!」懾人的尖喊瞬間佔領整個車廂。

第八章

  「對不起。」

  回到家後,冷靜下來的容柚很後悔,搬出家用急救箱,請張禮傑坐在沙發上,彎下腰來檢視他眼角的傷口。

  之前她太激動了,逼得他不得不緊急在路肩停車,她因為重心不穩,驚慌得伸手亂揮,不小心打到他的臉,指甲還劃破他的眼角。

  雖然他一直安慰她,說只是個小傷沒什麼,但她仍然覺得很抱歉。

  「會痛吧?」她咬著唇,打量著傷口,傷口雖然不大,卻離眼角極近,只差一點便會劃傷他的眼膜。「真的很抱歉。」

  「沒關係。」他啞聲說:「真的沒什麼,已經不流血了。」

  「但還是要消毒。」她說,聲音比他更沙啞。「你忍耐一下。」她取出消毒藥水,用棉花棒沾了一點,小心翼翼地搽在傷口上。

  傷口接觸到藥水,有些疼,他眼角抽搐一下。

  她很快收回棉花棒,歉意地看他。「痛嗎?」

  他搖頭。

  「一下下就好了。」她輕輕說,繼續處理傷口,只是動作比方才更輕柔。消毒過後,她換了瓶黃藥水,替他上藥。

  他默默注視她的臉,她垂著眼,很專心很小心地處理他的傷口,羽睫低伏,在眼皮上投下迷人的淡影。

  她的臉很小,約莫只有他的巴掌大,鼻子也很小,卻俏麗地挺著,嘴唇因擔憂而抿著,唇色透出淡淡的粉紅,肌膚很細緻,幾乎看不出毛細孔。

  張禮傑屏住呼吸。第一次這麼近地看她,他竟莫名有點窘迫。

  她真的離他,太近了,他甚至能感覺到她溫暖的呼吸,彷彿還帶著隱約的甜味。

  她是人,不是水果,怎麼會是甜的呢?

  張禮傑嘲謔自己,但他真的嗅到了。

  是幻覺嗎?

  他垂下視線,不敢再看她的臉,沒想到更糟,眸光正對她傾向他的胸口。

  她穿著V領針織衫,乳溝因前傾而若隱若現,她的乳房不大,並非那種呼之欲出的肉彈,但小巧的椒乳卻很惹他遐思,幾乎想試試是不是盈手可握……

  臉頰倏地發熱,他連忙調整視線。

  君子非禮勿視、非禮勿視!他告誡自己。

  容柚完全沒察覺他的異樣,上過藥後,玉手輕輕捧住他的臉,更傾向他。

  他僵住。她想做什麼?

  答案很快揭曉,她只是靠近他的眼角,輕輕吹乾剛上過藥的傷口。

  他能清楚地看見她曲線美好的鎖骨,她柔軟粉紅的櫻唇,她俏皮可愛的鼻子——他抬起眸。

  「好了,再來貼上OK繃——」她驀地頓住,與他四目交接。

  他看見她粉嫩的頰,慢慢地透出一點暈紅,淡淡的、很像喝醉了酒的粉紅,很甜,很讓人心動。

  他沒法再克制,揚起下巴,碰觸她的唇。

  她沒有躲開,也沒有迎上前,呆呆地愣住。

  他也不動,沒有更進一步地侵略,只是閉上眼,放任自己去感覺她唇瓣的柔軟,以及從她身上傳來的女性甜香。

  幾秒後,她往後退開,他睜開眼。

  她沒敢看他,逕自低頭在急救箱裡找出OK繃,找到了,卻猶豫地拿在手中,進退不得。

  他微微一笑。「我自己來吧。」他伸手想接過OK繃。

  「啊。」她身子一顫。「你自己來不方便,還是我來吧。」

  她轉過身,盡量不去看他的眼,將OK繃貼在傷口上。「好了。」

  「謝謝。」

  「別這麼說,是我的錯。」她收拾急救箱。

  「容柚。」他忽然低聲喚她。

  她又一顫。「怎樣?」

  「能告訴我嗎?為什麼妳剛才在車上會那麼激動?」

  她停住動作,一動也不動。

  「是因為七年前那場車禍嗎?」

  她倒抽口氣,猛然回頭。

  回望她的眼神很溫柔,充滿瞭解。「是不是那場車禍在妳心裡留下陰影,所以妳才那麼害怕?」

  她不說話,抿著唇,他發現那唇瓣微微顫動著。

  他心一扯,拉她坐在自己身邊。

  「我一直在想,妳住在這麼偏遠的地方,卻不肯買車,寧可換幾趟公車到市區,是不是因為害怕開車?」

  她僵硬幾秒,默默點頭。

  「能告訴我那場車禍究竟是怎麼回事嗎?是怎麼發生的?」

  「……」

  「妳不想說嗎?」

  「不是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容柚咬住牙。「那時候我在睡覺,英傑忽然把我叫醒,然後就……」她握住拳頭,頂住自己的唇。「都怪我。」

  他蹙眉,不喜歡她如此自責。「為什麼要怪妳?」

  她轉頭看他。「如果不是我堅持要開夜車回台北,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了,如果我答應在花蓮住一個晚上,就不會……」她忽地哽咽,說不下去。

  她在哭。

  張禮傑看著在她眼眶裡打轉的淚水,看著她強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好心疼。

  他真不該問那麼多的,書她想起不愉快的過去,但他真的很想幫她打開心結。

  「這不是妳的錯,是意外。」他握住她微微起伏的肩,安慰她。「誰也不曉得會發生這種事,誰也不願意它發生,不能怪妳。」

  「不對,都是我,是我的錯,你明白嗎?」她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激動得紅了眼眶。「你應該罵我,你們都應該罵我——」

  「我們誰也沒資格罵妳。」他打斷她。「有資格說話的人只有英傑,而我相信他如果知道妳一直怪自己,一定會很不高興。」他捧起她的臉,拿手指替她揩去淚水。「他一定不希望妳把一切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

  她瞅著他,靜靜地流淚。

  一陣不捨揪住他,他展臂將她整個人攬入懷裡,像哄小孩似的輕輕拍她的背。「他一定希望妳能過得幸福,快樂地活著。」

  「我……知道。」容柚點頭。

  她其實很明白,這麼多年來困住她的人一直是自己,英傑不會怪她,他一定希望她能再次找到幸福。

  他一定很高興她決定拋開過去,勇敢往前走。

  思及比,容油驀地一震,僵在張禮傑懷裡.

  就在她決定往前的時候,這男人無巧不巧地出現在她面前,難道會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是英傑送他來的嗎?因為不忍將她一個人孤零零地遺棄在這世上……

  她抬起容顏,淚眼盈盈。

  「怎麼啦?」他看出她眼底的迷惑。

  「禮傑,我可以這樣叫你嗎?」他連名字都跟英傑有點像。難道真是天注定?

  「妳願意嗎?」他眼神進出喜悅。

  她微笑,盈著淚光的笑顏像放晴的天空,格外清新動人。「禮傑,你喜歡寧寧嗎?」

  「寧寧?」他怔住。

  「你是不是喜歡她?」

  他驚愕。難道她一直這麼想?「寧寧是我學妹,我只把她當朋友。」

  「寧寧也這麼說。」她微笑更深,連酒窩都浮出來了。

  他惘然,一時不明白她為何忽然問這樣的問題。

  她也沒再說話,只是凝睇著他,秋水脈脈,似有千言萬語。

    你走不是有點喜歡我?她用眼神,無聲地問。

  他忽然懂了,一時意亂情迷,攬過她的玉頸,覆上她的唇——

    嗯,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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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那一吻後,兩人的關係有了極大的進展。

  雖然兩人誰也沒明說,但都明白對方的心意,也跟一般戀愛中的男女一樣,想盡辦法找時間相聚。

  早上,張禮傑會來容柚家敲門,邀她一起慢跑。那時太陽往往還沒真正露出臉來,山間雲霧繚繞,空氣新鮮得讓人全身活力充沛。

  然後,他們會一起吃早餐,通常都是到她家,她會者一壺咖啡,煎個荷包蛋夾吐司,或是切一盅簡單的水果優格。

  他到遊樂園監工的時候,她則待在家裡做布娃娃,最近她的網站有個日本客戶下了個訂單,她初次挑戰做日本娃娃,興奮不已。

  當夕陽西沉,又是兩人相聚的時刻了,他們會同時下廚,分工合作,各自傲拿手好菜請對方吃。

  吃完飯,撐著飽飽的肚皮,兩人會舉杯小酌,他會陪她看卡通,看夜空的星星,跟她聊天。

  她告訴他,她從小就很男孩子氣,總是跟附近的男孩一起玩,所以她的朋友們聽說她打算架設網站,賣親手做的布娃娃維生,一個比一個吃驚。

  他則與她分享在象牙海岸當義工的所見所聞,包括當地的風土人情,以及他學會的土語。

  他們天南地北地聊,話題不斷,往往到夜深入靜還捨不得罷休。

  唯一奇怪的是,他似乎不太願意提及他到法國留學以前的過去,只簡單地告訴她他是奶奶一手帶大的。

  「我也是我外婆一手帶大的呢,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你爸媽呢?也是嗎?」她很好奇。

  他卻不想回答,藉故轉移話題。

  她想,他大概是有個不甚愉快的童年,體貼地不再追問。

  每個人心裡多多少少都有一些不欲人知的秘密,也許等他和她更熟一些,更親密一些,他會願意向她吐露。

  她不急,很樂意和他慢慢培養感情。

  但她不急,卻有人非常焦急。

  這天下午,她接到一通電話。

  是趙英睿打來的。容柚聽見好友的聲音,心臟噗咚一跳,想起之前曾經答應過他要安排禮傑與他見面,該不會是催她兌現承諾來著?

  「哈囉!」她故作輕快地打招呼,暗自祈禱他不是為了禮傑打來的,她還不打算跟他報告最新狀況。「閣下這個大忙人居然有空打電話來?在下真是受寵若驚啊!」

  「容柚,我有點事想跟妳說。」他聽起來完全沒心情跟她開玩笑。

  她心臟又一跳。「什麼事啊?我正忙著做娃娃呢!你知道嗎?我接到一個日本客戶的訂單喔,要我做女兒節的娃娃,這還是我第一次挑戰做日本娃娃呢!」

  「妳聽我說——」

  「你一定不曉得,這些日本娃娃還要穿平安時代的和服呢,光是查資料、畫設計圖就忙死我了。」她一連串地說,不讓趙英睿有插嘴的機會。「對了,等以後你的寶貝女兒長大,我也做一組女兒節娃娃送給她——」

  「容柚!」趙英睿忍不住了,強硬地打斷她。「妳先別說話,先聽我說。」

  「怎麼啦?」她察覺到不對勁。「你的口氣好嚴肅,發生什麼事了?」

  趙英睿沒馬上回答,沉默。

  容柚聽見他沉重的呼吸,有種不祥預感。「到底怎麼了?你不是要我聽你說嗎?怎麼不說話了?」

  「那個張禮傑,」他總算開口。「妳現在還有跟他見面嗎?」

  果然還是為了禮傑的事。容柚暗暗歎氣,知道自己躲不過,也只好硬著頭皮面對現實了。

  「有啊。」

  「妳跟他熟嗎?」

  「這個嘛……」容柚猶豫。該告訴他她跟禮傑正在交往嗎?英睿一定會大吃一驚的。「嗯,還算有點熟啦。」

  「妳知道他到法國留學以前出了什麼事嗎?」趙英睿問,語氣有些壓抑。

  容柚蹙眉,呼吸梗住。「他出了什麼事?」

  「……車禍。」

  她一愣。「什麼?」

  「他發生過車禍。」趙英睿語重心長地說道:「而且失去了記憶。」

  容袖胸口一涼。

  這是怎麼回事?禮傑出過車禍,而且失去了記憶?「你、你怎麼會知道這迪事?」她激動得略微口吃。「你……調查他?」

  「我是調查過了。這個男人出現得太奇怪,我當然必須摸清他的底細,確定他接近妳到底有什麼目的。」

  「你幹麼這樣做?」容柚提高嗓音。「他又沒做什麼壞事,你這樣做是侵犯人家的隱私權!」她斥責好友,一顆心怦怦跳,握著話筒的手心開始冒汗。

  不知怎地,她忽然覺得恐慌,腦子一團亂,各種念頭交錯,每一個都不是她喜歡的。

  她不想知道這些,不想知道趙英睿的調查結果。

  「我會這麼做也是為了妳啊。」趙英睿喊冤。「妳聽我說,還有更怪的事——」

  「我不想聽!」

  「小柚子。」他放柔語氣。「妳冷靜一點。」

  叮咚。

  門鈴聲響,恰好給了容柚一個逃避的機會。

  「有人來了,我得去開門,下次再跟你聊。」說著,她像丟開燙手山芋似的,慌忙掛回話筒。

  叮咚。

  門鈴又響,她猛然定神,整了整慌張的神色,前去應門。

  監視螢幕上,是一張男人的臉孔,眉宇之間帶著股肅殺的英氣,感覺很難親近。

  很陌生,卻又有些熟悉的臉。

  「請問你是哪位?」

  「蕭小姐,我是趙仁和。」

  趙仁和?容柚驚悚地睜大眼,不敢相信。

  英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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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禮傑踏月而行。

  夜晚,山間有些霧氣,穿過林蔭往上看,月色顯得蒼白。

  他捧著一桶冰淇淋,低聲哼著歌,往容柚住處的方向走去。

  這桶冰淇淋是他自製的,因為容柚聽孫寧寧說了他在非洲村落時,曾經做給那些孩子吃,嚷著也想嘗嘗看,於是他前一晚花了些時間做好,放入冰箱冷凍。

  今夜送給她品嚐,正好。

  他微笑,幾乎已能想像容柚吃這冰淇淋的表情,他愛看她讚歎時表情豐富的眉眼,幻想她櫻唇舔著冰淇淋時,那迷人的萬種風情。

  他等不及要見到了。

  他加快腳步,穿過林間小徑,很快來到容柚家門外。令他訝異地,屋內竟然黑漆漆的,除了門邊本來就附著的一盞小燈,沒一絲燈光透出來。

  她不在家嗎?

  他蹙眉,姑且按下門鈴。

  沒人應門。他等了一會兒,再按一次。

  這回,他彷彿聽見屋內傳來一陣輕微的跫音,再過幾秒,門扉有了動靜。

  門打開,一個黯淡的人影在月光下若隱若現。

  「怎麼了?」他察覺情況有異,逕自進門,按下燈的開關。

  玄關的燈亮起,客廳卻仍是一片黑,他穿過玄關,又打亮了客廳的燈,很快地,屋內暈滿柔和的光。

  容柚跟在他後頭進來,坐上沙發,整個人蜷縮成一團,秀髮凌亂地覆在額前,小臉毫無血色。

  他先將冰淇淋桶癘進冰箱,然後走薊她身邊,在她面前蹲下。

  「不舒服嗎?」他伸手探她額頭,有些涼。

  應該不是發燒吧。他憂慮地盯著她,她也睜大著眼瞅著他。

  她看著他的眼,霧茫茫的,黑色眼瞳的中央卻很犀利,好似浩浩汪洋中的燈塔。

  她在打量他,而且是很仔細地、很認真地打量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眼神,彷彿直接要射進他的心。

  他胃部一擰,超級不自在。

  「容柚,妳到底怎麼了?」他沙啞地問她。「告訴我好嗎?」

  她仍然看著他,他有種她將那樣看他到天荒地老的錯覺。

  終於,她顫著唇開口,聲音很輕很輕。「下午的時候,趙伯父來找過我。」

  趙伯父?他一時沒聽懂她指的是誰,但幾秒後,恍然大悟。

  「妳是說趙仁和?」

  她慢慢地點頭。

  真的是他!張禮傑悚然倒抽口氣,瞠瞪著容柚。

  怪不得她會一個人關著燈把自己鎖在屋裡,怪不得她會用那種眼神盯著他——她,都知道了吧。

  「容柚。」他啞聲喚她,有千言萬語想說,卻不知從何說起。他要怎麼解釋這亂糟糟的一切?她會不會恨他的欺騙?

  「我不能再承受一次了。」她細聲低語,仰起的蒼白小臉,環抱著自己的模樣,像只脆弱的小貓。「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不是英傑?」

  他僵住,不能回答。

  「你說話啊。」她催促。

  「……我不知道。」猶豫許久後,他給出這個答案。他知道她一定不會滿意,說不定還會怪他怨他。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嗯。」

  「一點點都不記得了嗎?」她哽咽著嗓音,凝望他的眼,很絕望,卻也偷偷閃著一絲希冀。

  他覺得心痛,恨自己只能令她失望。「對不起。」

  聽見他的回答,她全身一震,閉上眼,一顆珠淚從眼角擠落。

  他痛苦地望著,想安慰她,發顫的唇卻徒勞地擠不出一個字來。該說什麼?能說什麼?他的心,和她一樣亂。

  沉默在室內蔓延。

  最後,反倒是容柚先說話。「伯父跟我說,有一次他到花蓮,在散步的時候,偶然聽到當地人說幾年前有個老奶奶在海邊撿到了一個年輕人,他受了重傷,還失去了記憶,老奶奶把他帶回家,當作自己失蹤的孫子來照顧。伯父說,他馬上就去調查,發現老奶奶的孫子其實早就死了,而那個被撿到的年輕人很可能就是你,因為老奶奶已經去世了,他只能親自飛去法國向你求證。」

  說到這兒,她停頓下來,睜開眼,淚眼迷濛地瞅著他。「他說你一直不肯承認自己是英傑,怎麼樣都不肯跟他回到趙家。」

  「我不能確定自己是下是趙英傑。」他啞聲解釋,期盼著她能理解他的彷徨。「而且老奶奶對我很好,我受傷那陣子,行動很不方便,她一個老人家不畏艱苦地照顧我,如果我不是她的孫子,她能做到這地步嗎?」

  「……趙伯父希望我能勸你回家。」她幽幽地說。

  他胸口一震,一股怒氣攀上心田。那可惡的男人!竟然想到用這一招來強迫他,夠狠。

  他咬住牙。

  容柚抹去眼淚,認出他難看的臉色,心中一動,伸手撥理凌亂的頭髮,要自己冷靜下來。

  「其實這問題說起來也很簡單,只要你們倆肯驗DNA,自然知道是不是親父子了。」

  張禮傑聽了又是一驚,全身僵住。

  「你不願意嗎?」

  他抿著唇,不說話。

  「你在逃避。」她彷彿早就猜到他的反應,靜靜地指出,又過了半晌,她問:「你怕知道真正的答案。」

  他怕嗎?他猛然抬眸,望向她。

  她溫潤如水的明眸,反照出他狼狽的臉孔。「告訴我,你到底是怕自己是英傑,還是不是?」

  這問題問得太率直,猶如一道颶風,在他心海掀起驚濤駭浪。

  他忽地激動起來。「趙英傑這個人,只是個任人擺佈的傀儡!他活著的意義只是為了幫趙家撐起那塊閃亮的招牌而已,他沒有喜怒哀樂,或者該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必須有——我不喜歐他!」

  最後一句,是他一直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心聲,連他自己也從不曾仔細探究過的心聲。

  他討厭趙英傑,直到此刻,才恍然驚覺原來自己不喜歡那個寫下日記的男人。

  「我不喜歡他。」他懊惱地、像在說服自己似的重複低語。

  容抽彷彿也被他的想法震住了,說不出話來。

  他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柔軟的指肉有些細細的粗粒,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一點點的針痕。

  他看著,忽然鼻尖一酸。這些針痕肯定是因為她日日夜夜縫那些布娃娃扎出來的,為了謀生,她不知付出多少血汗,而這一切,都怪趙英傑當初拋下她一人……

  「容抽,我是為妳而回來的。」他剴切地剖白自己的心情。「坦白說,如果不是看到那第四本日記,知道有妳的存在,我不會回台灣。我根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趙英傑,但我希望能見到妳。」

  他是為了她回來的。

  容柚聽了,很高興,卻也深深地感傷。她告訴自己應該微笑,但眼裡卻浮出淚水。

  「你真的那麼討厭以前的英傑嗎?」她輕聲問。

  他點頭,緊緊揪著的眉宇有一絲倔強。「趙英傑這人如果還有點活著的價值,那是因為他認識了妳。」

  她倒抽口氣,手指不自覺地掐了掐他的掌心。「那英睿呢?蘊芝呢?難道他們對你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嗎?」

  他愣住,沒想到她會這麼問他,英眸遲疑地迎視她。

  她悠然吁歎,放鬆了掐住他的手,將他的掌心貼在自己嫩嫩的頰上。「不要這樣否定以前的自己,不要這樣想。」

  他怔怔地看她。

  她彎彎唇。「你所討厭的那個趙英傑,就是我一開始認識的男人,是我當初愛上的男人。他是趙家的英傑,他不懂得玩笑,他的心思很複雜、很深沉,我老是弄不懂,但我一開始愛上的,就是那樣的你。」

  「容柚!」他沙啞地喚她,在聽她感性地說著這些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要停了,不能呼吸。

  「不要討厭以前的自己,因為有很多人喜歡那樣的你。英睿喜歡你,蘊芝喜歡你,我更……喜歡。」她忽然哽咽起來,眼淚一顆顆墜落。「我好愛你,好愛好愛你。」

  他震撼地看著她,震撼地聽著她哭著傾訴愛意,他的心擰成一團,或許即將被她的話撕成碎片。

  「妳一直說『你』,妳確定我就是……英傑嗎?」

  「我確定。」她毫不猶豫。

  「為什麼?」

  她迷濛地凝睇他,一腔柔情隨著眼淚傾溢。「其實我早就有感覺了,只是我一直不肯對自己承認,我一直告訴自己不可能,不許自己胡思亂想。其實我……早就猜到了。」

  「妳怎麼知道?」他焦急地追問:「妳怎麼不怕是自己的錯覺?或許是因為妳一直忘不了英傑,所以才一廂情願希望我就是他……如果、如果有一天妳發現我不是……」他眼神一黯,說不下去。

  「就算你不是,我還是愛你,因為我已經愛上現在這個你了。」她徐徐地、深情款款地說,每一個字,都強而有力地敲入他心底。

  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而且你也猜錯了,我並不是因為忘不了,才希望你是英傑,反過來說,就是因為我忘不了,之前才不敢承認你就是。」

  他困惑。「什麼意思?」

  「因為不可能有這麼好的事。」她啞聲說,唇角淺淺地彎出一弧清澄的憂傷。「因為這麼好的事只可能是一場夢,我不敢作夢,因為夢醒以後會更痛,我不要承受那種痛,我承受不了,受不了……」

  說到最後,沙啞的語音已成為呢喃,讓人不忍卒聽、最心痛的呢喃。

  他這才真正懂了,為什麼他那天忽然出現在她面前自稱是趙英傑時,她的反應會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全盤否認,不是因為恨,也不是怨,而是因為怕。

  她不許自己抱一線希望,因為希望幻滅後會更絕望,她怕承受那樣的幻滅。

  「……妳真的一點也不恨嗎?」

  「為什麼要恨?」

  「因為我不記得妳了。」他內疚地揪住眉。「因為在妳那麼寂寞而痛苦的時候,我卻毫無所知地在另一個地方過自己的生活,我等於是背叛了妳。」

  「遺忘,不等於快樂,忘記有時候比記得更痛苦。」她伸手撫摸他的臉,看著他的眼,好溫柔,溫柔得令他想哭。「我相信你努力過了,你一定很努力想要記起一切,對嗎?」

  她怎能如此包容?明明她才是最苦的那個人啊!為什麼能這樣體貼地為他著想?

  他之前還以為她得知真相後會怪他怨他,他真笨,他根本不瞭解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是多麼可貴的珍寶。

  她的反應,總是在他意料之外。

  他看著她,眼眶因強烈的感動而泛紅,她也看著他,拉他坐在自己身邊,然後整個人偎入他懷裡。

  她靜靜地哭泣。

  他緊緊擁抱住她,也偷偷地流眼淚——

  「容柚。」

  「嗯?」

  「我想去驗DNA。」

  「……嗯。」

  窗外,幾朵烏雲拱著一輪白月,夜風吹過林梢,沙沙作響。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6-4 14:50:31

第三章

    我這輩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這是趙英傑的答案。

  容柚聽了,很震驚,簡直要以為自己是腦子燒壞了,才會作這樣的夢。

  但當她燒退了,恢復精神,鼓起勇氣再問一次,得到的還是一樣的答案。

    妳是我這輩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很簡單、很乾脆的一句話,他沒說愛她,沒開口請求她當他的女朋友,只用這樣一句話,便把她七上八下的心安撫下來。

  有天晚上,她躺在他懷裡,看著小夜燈在他裸露的胸膛上灑下柔和的光輝,心跳得好快,忍不住想對他撒嬌。

  「喂,你到底喜歡我哪一點?」

  他看著她微笑,沒有回答。

  「你說話嘛!」她不依地拍了一下他的胸膛,半坐起身,居高臨下俯視他。「我這人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一點都不淑女,講話又三八兮兮的,同學都說我超會耍寶。我跟你認識的那些千金小姐完全不一樣,你怎麼會喜歡上我?」

  他還是不吭聲,伸手玩著她的發,看著她的星眸閃著光。

  「喂,你說啊!」他愈是保持沉默,她就愈臉紅,也愈生氣。

  幹麼不說話啊?嫌她這問題問得蠢嗎?還是連他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會喜歡上她?

  糟糕糟糕,萬一是後面那個答案怎麼辦?

  一念及此,蕭容柚頓時有些慌。

  他看著她那很挫折又很煩惱的表情,看著她十根手指緊張得絞在一起,禁不住哧笑出聲。

  「傻瓜!」伸手揉揉她的頭。「妳知不知道,問這種問題很無聊?」

  「是怎樣啦?我就是閒閒沒事不行嗎?」她藉著嬌嗔掩飾心中的不安。「那你到底回不回答?你要是再不說,我就——」

  「就怎樣?」

  不怎樣。他要是死不肯說她也拿他沒辦法,說不定等他離開後還要偷偷抹眼淚。

  容柚嘟起嘴,不情願地瞪著心愛的人。

  「你如果不說,我就撕裂你的嘴。」說著,她兩隻手用力扯開他的唇。「讓你以後想說話也說不出來!」惡狠狠的語氣,配合她毫不留情的手勁,倒挺像回事。

  趙英傑一面覺得痛,一面覺得好笑,笑聲斷斷續續地從他嘴裡跳出來。

  「你還笑?我真的撕爛你的嘴喔!快說啦!」

  「好好,我說。」他舉右手表示投降。

  她這才滿意地鬆開。

  他揉揉酸疼的嘴角,橫她一眼,一副拿她無可奈何的模樣。「在我認識的女生裡,大概只有妳會在逼問別人時用這種酷刑了。」

  他埋怨,雖然語氣裡下帶惡意,只有諧譴,她仍是臉頰爆紅。

  「對啦對啦,我就是恰查某啦,怎樣?」她橫眉豎目掩飾尷尬。

  「這就是我喜歡妳的原因。」

  她愕然,懷疑自己的耳朵。「什麼?」

  「我說,這就是我喜歡妳的原因。」他悠然重複。

  她怔然。「怎麼會……討厭!這什麼意思啦?你是說因為我很潑辣,所以你才喜歡我嗎?」

  她用力捶他胸膛,超不滿這個答案。

  他笑著握住兩團可愛的粉拳。「妳誤會了,是因為妳跟別人不一樣。」

  她一愣,停下動作。「我跟別人不一樣?」

  「妳總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趙英傑語氣很溫柔,看著她的眼神很溫柔,一根一根扳開她握在一起的手指的動作也很溫柔。「我以為妳會生氣的時候,妳卻開玩笑,以為妳會難過的時候,妳卻很平靜,以為妳會反駁我的時候,妳卻只是扮鬼臉。我總是料想不到妳下一步會做什麼,妳令我驚奇。」

  這個,能算是讚美嗎?

  容柚呆呆地聽著,他解釋得是很認真啦,可是——

  「你這是什麼意思啦?好像發現什麼奇怪的生物似的!」她嘟著嘴撒嬌。「人家又不是藍血的外星人。」

  他挑眉,彷彿她的反應又超出他的想像了,深沉的眼眸閃過一道光。「妳不是藍血,我才是。」

  「什麼?」

  「妳知道嗎?在英文裡Blue  blood是什麼意思?」

  「你是故意考我是不是?明明知道人家英文很破。」

  他微笑,在手指間捲繞她柔順的發。「那是『貴族』的意思。」

  「貴族?」

  「嗯。」

  「為什麼貴族要用Blue  blood來表示?」

  「我想應該是表示這個階級跟普通的平民是不一樣的吧?因為他們的體內流著比較高貴的血液。」

  「哦?是這樣嗎?」她撇撇嘴,很不屑似的。

  這反應又讓他笑了,攬下她的玉頸,讓她整個人偎在自己懷裡。「小柚子,妳真可愛。」

  說她可愛?容柚心狂跳。這總算像個讚美了。

  她很不爭氣地暈紅了臉。

  趙英傑沒看到,他盯著天花板,目光變得黯沉。「從小,我爸媽就對我抱著很高的期待,堅持要把我教養成一個貴族,一個貴族是不能將喜怒哀樂表現出來的,他必須很內斂,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動如山,永遠從容不迫。」

  「你的確很像這種人。」聽他這麼說,她忍不住抱怨。「有時候真的不曉得你在想些什麼。」

  「那是因為我的血是冷的。」

  她一震。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懷疑我體內流的是藍血,藍色的、冷冷的血。」他低語。

  她猛然抬起頭,直視他的臉,就算在如此感傷地剖白自己的時候,他的表情仍是冷冰冰的,看不出特別的情緒。

  這就是貴族?

  「你才不是!」她直起上半身,雙手捧住他俊美的臉。「沒有人的血是藍的,什麼階級、貴族,都是見鬼!我們都是人,是人流的就是紅色的血!」

  他怔望著她,她生氣勃勃的明眸,正燃燒著火焰,好耀眼。

  「你的血也不是冷的,你小學沒學過嗎?我們人類可是恆溫動物,血當然是溫暖的,每個人都一樣!」

  每個人都一樣。

  他看著她表情鮮明的臉,她很生氣,她拿來說服他的理由很科學也很簡單,令他料想不到,她竟如此乾淨俐落地否決了池,他不禁想笑。

  是啊,每個人的血都是紅的,誰都一樣。

  「妳很特別。」他微笑地看著她說:「在妳面前,我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不會吧?」她愕然,被他突如其來的讚賞弄得措手不及,一下子愣住,半晌,才倉皇回話:「這話應該是由我來說吧?我才覺得自己在你面前像個長不大的小孩,老是搞不懂你這個大人在想什麼。」

  「可是妳還是愛我?」他毫不婉轉地問她,星眸含笑。

  可惡!哪有人問得那麼直接的啊?

  她又氣又羞。「對啦,怎樣?」

  「不怎樣。」他摟她入懷,用笑聲在她敏感的耳際搔癢。「只是我要定了妳。」

  「嘎?」

  「我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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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要結婚。

  他說他就快去當兵了,他怕到時候他管不到她,意外發生兵變,所以決定在入伍前把她納入自己名下。

  她很高興,卻更憂心。「你爸媽不可能答應你娶我的。」

  「我已經成年了,不需要他們允許才能結婚。」

  「可是,歐蘊芝呢?你爸媽不是一直想要你們結婚?」

  「我跟蘊芝提過妳了,她知道我跟妳的關係,她祝福我們。」

  「什麼?你已經跟她說過了?」她吃驚。

  「雖然我跟她做不成夫妻,但仍然是好朋友,我不會瞞她這件事。」

  「這樣喔。」她有點酸。雖然明知趙英傑不可能背著她跟歐蘊芝有什麼,對他們倆之間的默契仍是免不了嫉妒。

  「妳不用管我爸媽怎麼想,只要問妳自己,想不想嫁給我?」

  她當然想啊,問題是,結婚並不只是兩個人的事而已,她不認為事情會如他們所願。

  趙英傑也很明白她的猶豫。「我知道妳在想什麼,坦白說,我也不認為我們會得到我爸媽的祝福。」

  「那你還要跟我結婚?」

  「因為這輩子除了妳,我誰也不娶。」他很堅定。

  「即使必須反抗你的父母?」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

  「不值得的,英傑,你不能為了我跟自己爸媽撕破臉,畢竟他們是生你養你的人啊!」

  趙家父母一向很看重英傑,從小就刻意栽培他做家族未來的繼承人,連英睿偶爾都會在無意間向她抱怨父母偏心。

  他的父母將全部的希望放在他身上,她不願意他為了她,令父母失望,甚至與之決裂。

  「就因為他們生我養我,所以我一直聽他們的命令做事,我可以繼續做孝子,容柚,但我不想連妳也一起拿來做犧牲品,我不想辜負妳。」

  她很感動,一時禁不住,哭倒在他懷裡。

  他不想辜負她。

  為了他這句話,不論兩人結合的前途有多艱苦,她都決意排除萬難走下去。

  只是她還是太天真了,沒想到趙家父母拆散他們的決心也很驚人。

  趙母得知她的存在,找上門來,丟一張天文數字的支票要她離開趙英傑。

  她拒絕了,趙母氣得罵她下賤,還狠狠甩了她幾巴掌。

  趙英傑想來看她,卻被趙父軟禁在屋裡,派人監視,一步也不准他踏出屋外。

  她安慰自己,趙家父母總不可能一輩子把自己的兒子鎖在屋裡,他們總有一天會再見面。

  她抱著這樣的信念,堅持等待,上天回報她的卻是店長一句要她走人的命令。

  「對不起,我們不能再僱用妳。」

  店長開除了她,卻沒告訴她原因,但她很清楚,這是趙母給她的懲罰。

  她失去了工作,也找不到新的,生活頓時陷入困境,幸虧趙英睿瞞著父母,偷偷送來一筆錢。

  她原本拒收,但趙英睿告訴她這是他哥交代的。

  「妳是傑未來的老婆,他當然有責任照顧妳,而且妳現在會找不到工作也都是因為我爸媽從中作梗。」

  「他現在怎樣?還好嗎?」她急著探聽趙英傑的消息。

  「他瘦了很多。」趙英睿神情嚴肅。「我爸媽用各種手段威脅他,軟的硬的都有,他都不肯屈服。小柚子,我哥對妳是認真的,他從小就很聽我爸媽的話,我沒想到他居然會為了妳反抗他們。」

  她聽了直掉淚。

  「妳別著急,傑已經想出辦法了。」趙英睿連忙安慰姑。「他前幾天接到兵單了,等他入伍後,我爸媽就算想約束他的行動也不行。他放假的時候會來看妳,你們直接到法院公證結婚。」

  「到法院公證?」

  「嗯,現在除了生米煮成熟飯,沒別的辦法了。等傑跟妳正式結婚後,誰也不能拆散你們了。」

  於是,在趙英睿和另一個朋友的見證下,容柚與趙英傑在法院公證結婚了,在結婚證書籤上名的那一刻,兩人激動得相擁。

  他們結婚了,從今以後,他們正式成為夫妻,這名分不容任何人否認,相守一生的誓言也不容人踐踏。

  他們,是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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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公,你在做什麼?」

  下課回家,容柚發現玄關處多了雙男人的鞋子,知道是趙英傑放假回來了,喜悅地奔進屋裡,卻見他竟然在廚房裡奮戰。

  他似乎沒聽到她的問話,拿著本烹飪書,很專心地對照書上寫的,一一檢驗調味料。

  她倚在門邊,看著他拿著一瓶鹽和另一瓶白糖研究,微微蹙著眉的困擾模樣可愛得教她芳心一揪。

  「少爺,分不清鹽跟白糖嗎?」她表面上調侃他,心裡卻傾溢一斛柔情。

  他總算察覺她的存在,回過頭。「妳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她從身後擁抱他。「你在幹麼?你該不會是要煮飯吧?」

  「我想試試看。」他點頭,俊頰可疑地泛紅。「沒想到好像挺難的。」

  連調味料都分不清當然很難嘍!

  「呵呵。」她笑。「幹麼這樣勉強自己?晚飯我來做就好了啊!」

  「妳最近準備考試很辛苦,回到家應該休息一下。」

  「你當兵更累好不好?好不容易放假才應該好好休息。」她嬌嗔地橫他一眼,把他推出廚房。「哪,你就乖乖坐著當你的大少爺吧,等我開飯。」輕輕拍他的頰。

  他皺眉,很不喜歡她拿他當小孩子看待,但在處理廚房事務上,他的確不比一個孩子高明多少。

  他只能懊惱地看著她繫上圍裙,在廚房裡如魚得水般地忙著。

  她熟練地洗菜,飛快地將高麗菜切成絲,俐落的動作像變魔術一般,教他歎為觀止。

  然後,她取出他從超市買來的一條魚,剛撕開膠膜,一陣濃郁的腥味便直衝鼻尖。

  「哎呀,這魚已經不新鮮了。」她說。

  「咦?是嗎?」他湊上去看。

  「你瞧,一條魚新不新鮮看牠的眼睛就知道了,這條魚眼睛整個是混濁的,吃起來會很腥呢。」她回眸笑望他。「你啊,是不是貪便宜所以買這一條?」

  趙家父母知道他們公證結婚,氣得不得了,將趙英傑的戶頭全凍結了,不許他動用一毛錢,趙英睿也連坐處罰。

  所以在趙英傑當完兵以前,兩人只能靠著他當兵的薪水過活,一個月一萬多塊,得省點花。

  「以後買菜的事交給我就行了,我到傳統市場去買,又新鮮又便宜。」

  「……那就辛苦妳了。」趙英傑悵然回話。

  看來他從前的生活是過得太優渥了,對這些生活的細節簡直可說是一竅不通。

  「這魚不能吃了吧?我拿去丟掉。」

  「不用啦!」容柚趕忙把魚搶回來。「我多倒些米酒去掉腥味就好了啊,丟掉多浪費!這個——」她忽地一頓,一股噁心從胃裡翻湧上喉嚨。

  「妳怎麼了?」趙英傑看她搗著嘴臉色蒼白的模樣,嚇一大跳。「妳還好吧?不舒服嗎?」

  「嗯,最近怪怪的,我懷疑——」

  「怎樣?」

  「沒事。」她搖頭,朝他粲然一笑。「好了,你出去等我吧,要是無聊的話先把碗筷擺好好了。」

  他默然點頭,離開廚房來到客廳。

  有好一陣子,他只是木然站在原地,眼神黯淡地深思著什麼。走到臥房裡,他翻出容柚擱在抽屜裡的存折,打開,看著上面少得可憐的數字發呆。

  幸虧她外婆還留下了這麼間小房子給她,否則以他們兩人現在的情況,恐怕會三餐不繼。

  不過就算勉強能溫飽,距離他理想的生活水準還是天差地遠,連買一條魚都要斤斤計較價錢,這對從前的他而言簡直不可想像。

  從前的他,動輒出入五星級飯店,一頓飯可以吃掉幾千上萬,他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現在,連在麵攤上吃一碗牛肉麵他都負擔不起。

  趙英傑咬著牙,懊惱自己竟讓容柚吃這樣的苦。

  已經快退伍,工作卻還無著落,前陣子去面試的幾家公司原本都答應錄用他了,卻又臨時反悔。

  他很明白是父母從中作梗的緣故。

  看來只要他一天不肯回趙家,他們就會想辦法斷絕他和容柚所有的生路,而面對父母的手下無情,他竟一點反擊的能力都沒有。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趙家給的,一日一脫離那樣優渥的環境,他什麼也不是。

  他真恨自己,沒法保護心愛的妻子,他答應要給她幸福的,現在卻可能連一份工作都找不到。

  他對不起她……

  「飯好了喔,可以吃了!」容柚在外頭喊。

  他放回存折,抹去臉上的傷感,掛著淡淡的笑容走出去。

  「哪,我煮了紅燒魚,紅燒味道比較重可以蓋掉腥味。」她笑著吐吐舌頭。「如果味道還是不好,你就忍耐忍耐吧。」

  該忍耐的人,是她吧。

  趙英傑沉鬱地想,表面仍微笑著。「聞起來很香呢!妳手藝那麼好,這魚一定很好吃。」

  「多謝老公稱讚。」她笑吟吟地盛一碗飯給他。「對了,你剛剛有洗衣服吧?」

  洗衣服?他恍然想起。「已經洗好了嗎?」

  「我聽到陽台有一陣怪聲,跑出去看了一下。」她抿著嘴笑。「少爺,你加太多洗衣粉了啦,全是泡沫,這樣根本洗不乾淨。」

  什麼?他一震,放下碗筷到後陽台一看,果然老舊的洗衣機附近流滿了泡沫,簡直像災難過後的現場。

  他懊惱地回到餐桌邊。「對不起,容柚,我真是愈幫愈忙。」

  「沒關係,我很高興。」她笑容甜蜜,完全沒責怪他的意思,側身往他臉頰親了一下。

  他怔住。

  「幹麼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啊?」她驕嗔。「好像我輕薄了你似的,討厭。」

  「妳沒輕薄我。」他攬過她的臉龐,在那柔軟的櫻唇上落下一吻。「是我輕薄妳。」

  她輕輕一笑,也回啄他的唇瓣。

  兩人吻上了癮,索性不吃飯了,相擁著沉醉在溫柔的激情裡。

  「喂,你下次放假的時候,我們跟英睿借車出去玩好嗎?」她在吻與吻之間,喘著氣問他。

  「好啊。去哪兒?」

  「當然是遊樂園嘍!」

  「哎,我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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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他們沒去遊樂園。

  本來是打算去的,容柚卻臨時改變主意。她說自己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去玩些刺激性遊戲,趙英傑擔心得追問她哪裡不舒服,她又不說,光是調皮地吐舌頭。

  沒辦法,趙英傑只好乖乖聽老婆的話,更動計劃,開著跟弟弟借來的跑車,載著她沿著北宜公路開到蘇花公路,直奔花蓮去看海。

  那天,陽光燦爛,天空澄朗,幾絲白雲拖曳過,留下淡淡的、抓不住的尾巴。

  花東縱谷一面是山,一面是海,一面青翠,一面蔚藍,風光明媚,景致好得令人心情舒爽。

  容柚一路輕哼著歌,流行歌曲被她唱完了,連卡通歌曲都搬出來唱。

  「喂,你記不記得『無敵鐵金剛』?」

  「什麼金剛?」趙英傑沒聽說過。

  「無敵鐵金剛啦!」容柚不敢相信地瞠他。「居然連這部卡通都沒聽過,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到底跟我是不是同一個年代的啊,怎麼老是一問三不知?」

  「我不是說了我很少看卡通嗎?」他好風度地任她嘲笑。「小時候我只看過『頑皮豹』跟『米老鼠』吧。」

  「頑皮豹?不錯啊,很好笑。」說著,她耍寶地開始哼起「頑皮豹」的旋律,一面還擺出躡手躡腳前進的動作。

  趙英傑忍俊不禁,大笑。

  「笑什麼啦?再笑我扁你喔!」她煞有其事地撂狠話,頰邊的酒窩卻舞得比誰都開心「氣你不覺得我模仿得很好嗎?應該要對我投以崇拜的眼神啦,乖,好好膜拜我一下。」

  「是,大小姐。」說著,他轉過臉龐,腰一彎,很識相地鞠躬。

  「這才乖。」容柚很得意。「哪,我唱『無敵鐵金剛』的歌給你聽好不好?」

  「掛鬧便。」

  「那我唱了喔。」她咳兩聲,殺豬般的叫喊隨風狂飆。「無敵鐵金剛,無敵鐵金剛,無敵鐵金剛,鐵金剛,鐵金剛,無敵鐵金剛∼∼」

  「什麼歌啊?」趙英傑笑到幾乎岔氣。「這首歌只有這句歌詞嗎?」

  「才不是勒,你乖乖聽我唱完啦。」她輕輕打他的頭一下,繼續高唱。「我們是正義的一方,要和惡勢力來對抗,有智慧,有膽量,愈戰愈堅強。科學的武器在身上,身材高高的幾十丈……」

  她一直唱,他一直笑。

  他從不曾想過自己也能笑得如此坦率放縱,但跟她在一起,所有的事彷彿都變得可能。

  「怎麼樣?」唱完歌後,她瞇起眼討賞。「你老婆很厲害吧?」

  「厲害厲害。」

  「很有趣吧?」

  「有趣有趣。」

  「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女生吧?」

  「妳是唯一一個。」

  「嘿嘿。」她眼睛瑩瑩發亮,笑得很開心。「那你可要好好珍惜我喔!告訴你,你以後還想遇到像我這樣可愛的女人,很難啦。」

  「我會珍惜妳。」他認真地許諾。

  反倒是她聽了,粉頰霎時暈紅,別過眼,很嬌羞又很幸福地對著窗外風景傻笑,然後輕聲細語。

  「喂,晚上回家後我有件事告訴你。」

  「什麼事?」

  「就跟你說晚上回家再說了嘛。」她下肯說,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好吧,回家再說。」他雖然好奇,卻不逼問她。「晚上真的要趕回台北嗎?還是在花蓮住一晚吧。」

  「不要啦,住旅館多浪費錢,回家好了。」她為了生活費精打細算,卻沒想到這個決定將會讓自己一輩子後悔。

  晚上,兩人在花蓮海濱公園散步,吃過小攤上美味的餛飩,買了一盒麻撂當紀念品,再度開車上路。

  回程,伴著兩人的不再是燦燦陽光,而是柔柔月光。

  容柚玩累了,不像來時精力充沛地唱歌,疲倦地打著盹。

  趙英傑由她睡,不吵她,怕音樂驚醒她,還特地關掉音響。

  蘇花公路曲折迴旋,開車時必須十分專注,但他畢竟也累了,天色又黑,一時注意力分散,竟開到對向車道,迎面正巧一輛大卡車急馳而來。

  他驀地凜神,大力踩煞車,急轉方向盤。

  「怎麼了?」容柚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驚醒。

  「容柚!快跳車!」

  「什麼?你說什麼?」她措手不及,完全狀況外。

  為了閃避卡車,跑車重心不穩,往路旁的圍欄急傾而去。

  再這樣下去,他們連車帶人,都會落入海裡。

  電光石火之間,趙英傑不及思索,傾過身解開容柚的安全帶,將她推出失控的車外,然後他打開自己這邊的車門,也想跳出去,卻已經來不及——

  他,墜入深不可測的太平洋。

第四章

  那場車禍,奪去了兩個人的性命。

  她的丈夫,以及在她懷裡孕育的,來不及出世的孩子。

  她因為被推出高速行駛的車外,受到撞擊,雖然傷勢不嚴重,但肚裡的胎兒卻流掉了,而英傑,整個人隨車落海,連屍骨都打撈不到。

  有好長好長一段日子,她完全處於失神的狀態,她不知道日出日落,感覺不到在她週遭一切人事物的變化。

  她的時間凍結了,知覺也凍結,她像一縷遊魂,困在無盡的黑暗裡走不出來。

  她再度失去了最愛的人,先是她的父母,接著是一手養大她的外婆,然後是她以為可以與自己天長地久永相隨的他。

  為什變她最愛的人總是離她而去?

  她是不是個掃把星?專克她最親密的人?

  「……妳這個掃把星!妳把我兒子還來!把英傑還給我!」

  趙英傑的葬禮上,趙母一見失魂落魄的她出現,整個人崩潰。

  「都是妳!如果不是妳拐走我兒子,英傑不會死!他好好的一個人,妳把他還給我!妳還來!」

  還不起了,人死不能復生,不論是趙母,或是她,都不能再見到他了。

  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請妳離開,蕭小姐,我們這裡不歡迎妳。」趙父雖然不像趙母那般歇斯底里,神態卻更冷酷。「妳不要以為妳跟英傑結了婚,就能以趙家媳婦自居,我們永遠不會承認妳。」

  她不想要他們的承認,也從沒奢望過他們能接納她。

  「妳滾!滾出去!不許妳來拈香,妳憑什麼來祭拜英傑?害死他的兇手就是妳!」趙母奪去她手上的香,不由分說地推她出去。

  她只來得及在一回眸時,與高掛在靈堂上趙英傑的遺照短暫相望。

  那是他畢業時拍的照片,穿著學士服,表情很沉穩,一貫的斯文儒雅,眼神深邃,近乎冷漠。

  這是屬於趙家的英傑,不是她的。

  她的英傑已經懂得笑了,她的英傑在看著她時,不會那麼莫測高深,而是滿滿的柔情。

  她的英傑,已經不在了——

  「傑、傑!」

  一次又一次,容柚在夢中呼喊著這個名,像顆螺絲,緊緊拴住她的心。

  已經見不到他了——

  冷汗,從蒼白的臉頰滑落,佔領全身。

  她乍然驚醒,茫然瞪著天花板,心神還困在過去,回不來。

  一股深沉的絕望在她體內蔓延。

  這樣的絕望,她很熟悉,多年來,它一點一點地加深,又一點一點地消失,她原本以為她可以永遠擺脫這可怕的感覺,但,它又回來了。

  她想起了過去,充滿歡笑與淚水的回憶在腦海裡一幕幕重現,她感覺到了那無上的甘甜,也不得不再一次咀嚼那折磨人的苦。

  在她最幸福的時候,上天給了她最沉重的打擊,如今,她好不容易決心再度出發,老天又這樣作弄她。

  那男人究竟是誰?為什麼他會知道屬於她跟英傑之間的私密往事?

  那晚趕走了他後,她窩在角落顫抖了一夜,隔天,她受不了內心的煎熬,跑到趙英睿辦公室尋求支持,她要好友告訴自己,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她會醒來。

  可是歐蘊芝忽然來了,說在樓下碰見了一個自稱是趙英傑的男人,他喚她芝芝,那是只有他才會這麼叫的小名。

  歐蘊芝認為他可能真的是趙英傑。

  聽到這番話,她整個人崩潰,當場暈厥,還勞駕英睿跟歐蘊芝送她回家。

  連續幾天,她躲在家裡,足不出戶,白天心神不寧地瞪著緊閉的門,害怕再聽到門鈴聲,晚上翻來覆去,在夢中載浮載沉。

  她承認自己嚇到了。

  她不相信死去的人能復活,不相信電影上變臉的情節會在現實生活中上演,這是夢,是噩夢!

  就算不是夢,也一定是一場惡劣的玩笑,一個無聊的男人導演的可恨至極的惡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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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嚇到她了。

  「新天堂樂園」裡,一塊尚未開放的園區,角落搭了間臨時辦公室,落地窗邊,一個男人默默站著。

  他手肘靠著窗,幽暗深邃的眼凝視著窗外。窗外視野並不怎麼樣,工程動工到一半,到處是建材和廢棄物。

  沒什麼好看的,他卻在窗邊流連不去,事實上,從一早開始,他便一直若有所思地倚在窗邊。

  前幾天,他將一個女人嚇到幾近崩潰。

  難怪她會嚇到,他真不應該因為一時衝動,就那樣毫無預警地出現在她面前。

  可是已經一年了。這一年來,他一直想著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接近她,卻總是不確定怎麼做才好。

  那天去敲她家門,其實本來也不在他計劃中的,只是那天的她,看起來那麼憂傷,他真的好想擁抱她。

  可惜她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直接趕他出門。

  她完全不相信他可能是趙英傑。

  如果連她都不相信,他又怎能當自己是呢……

  門口傳來風鈴叮噹聲,一個女人走進來,驚動了他的沉思。

  是這間遊樂園老闆的千金,孫寧寧。他回過頭,朝她扯扯嘴角,算是招呼。

  孫寧寧好像很習慣他的冷淡,逕自倒了一杯咖啡,一邊啜飲,一面默默凝視著他的背影。

  他的身材頗高,骨骼瘦削,因張力而拉扯的襯衫緊貼著背,勾勒出肌肉結實的曲線,他的膚色黝黑均勻,是多年曝曬在陽光下的結果,五官不特別俊,有稜有角,鼻樑有點歪斜,堅毅的下巴隱約能看到幾許未能完全清除的鬍渣。

  他長得不帥,卻是很容易令女人心動的類型,原因就出在他總是寫著憂鬱的眉宇,還有那雙彷彿藏著萬年心事的眼。

  一個有秘密的男人。孫寧寧暗暗地想。

  打從四年前認識他開始,她就一直好奇,這男人身上究竟藏著些什麼秘密,只可惜到現在,她知道的依然很少。

  「嘿,Jay!」她耐不住了,打破沉寂,叫他的英文名字。

  他聽見了,卻還是動也不動,維持同樣的姿勢。

  「你這幾天都去哪裡了?都不見人影。」

  他一直守在那個被他嚇著的女人附近,擔心她情緒崩潰會出什麼意外,不過看來,她已經平靜許多了.

  「你藍圖修好了嗎?不要告訴我還在改。」孫寧寧見他還是悶不吭聲,忍不住嘟起嘴。

  這塊命名為「童夢世界」的園區預定要在兩個月後完工,因為是整座主題樂園的精華所在,還打算盛大慶祝,沒想到他這個大建築師藍圖一修再修,怎麼樣都不滿意,大大延宕工程進度。

  「我還沒修好。」明知道出資的老闆千金在抱怨了,他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孫寧寧歎口氣,她早料到了,從他接手這件案子開始,就一直對細節非常注重,龜毛到近乎苛求,她習慣了。

  「哪,我已經照你的要求,請容柚來幫忙出主意了,她應該待會兒就過來了。」

  「她真的要來?」他聞言,身子一震,回過頭。

  「我跟她好說歹說,她好不容易才答應的,也不知道怎麼了,她說話口氣怪怪的。」

  「哪裡怪?」

  「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孫寧寧瞇起眼,打量眼前的男人。是她看錯嗎?他表情也變得很古怪,眼神很陰暗。

  「怎麼啦?你不高興嗎?是你自己提議找她過來,大家腦力激盪一下的耶。」

  「……嗯。」確實是他提議找容柚來的,為了製造兩人相處的機會,只是現在的他,不確定這樣做對不對。

  「那你幹麼還皺眉?」

  他轉過頭,看了窗外一會兒,嘴角一牽,似嘲非嘲。「我想她不會高興見到我。」

  「為什麼?」孫寧寧好奇。「你們認識?」

  「說不上認識。」

  「什麼意思?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我知道她,她不知道我。」

  「嗄?」孫寧寧一愣,更好奇了。「你說清楚點嘛,Jay,你們倆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不說話。

  「Jay∼∼」見他像個雕像不動,又板著臉,孫寧寧不爽了,眼珠古靈精怪地轉,索性整個人貼到他身上,雙手勾住他的肩頸。「你說,你說不會暗戀人家還是怎樣吧?」

  「寧寧,別鬧。」他想扯下她手臂。

  「就偏要鬧你,我老早就覺得奇怪了,你好像對容柚特別有興趣……你說嘛,到底怎麼回事?再不說我要吃醋嘍!」她繼續在他身上磨蹭。

  容柚推門進來時,見到的正是這一幕,孫寧寧巴在一個男人身上,兩人姿態超級親暱。

  她瞬間紅了臉,怕自己打斷了人家情侶間的好事,忙要退出。

  「對不起、對不起,我等下再進來……」

  「不用了,容柚,進來吧!」孫寧寧喊住她。

  「喔,好。」她只好留在原地,卻不敢擅自抬起眼,怕看到尷尬場面。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新天堂樂園』的建築師,張禮傑;禮傑,這位就是設計我們代言娃娃的蕭容柚。」

  「蕭小姐,妳好。」一隻大手禮貌地伸出來。

  他們應該已經分開了吧?

  容柚尋思,這才慢慢抬起眸,也伸出手。「張先生你好,我——」她猛然頓住,整個人僵在原地。

  這個男人——不就是前幾天跑來按她家門鈴,還自稱是英傑的那一個人嗎?他原來是這間遊樂園的建築師,而且他姓張,根本不姓趙!

  她真的被整了!

  一把火從容柚胸口灼灼燃起,燙著她的心和她體內的血,她咬緊牙關,情緒整個沸騰起來。

  他碰觸她的手,她狠狠拍開。

  「你叫張禮傑?」瞪著他的眼,射出火焰利刃。

  他冷靜地迎視,點頭。

  「你為什麼要騙我?!」

  他不語。

  「你說話啊!為什麼要跑到我家來跟我說那些話?你都幾歲了,還學小孩子玩那種惡作劇?你不覺得很惡劣嗎?」

  他看著她,目光很深沉,幽幽暗暗地不知想些什麼,嘴唇澀澀地抿著。「那天的事我很抱歉,我有我的苦衷。」

  這算道歉嗎?她悻悻然。「什麼苦衷?」

  他不答,深深望著她.「我可以叫妳容柚嗎?」

  「不可以!」她很乾脆。

  「容柚……」

  「我說了不准你叫我的名字!」她警告地指著他的鼻子。「我們素昧平生,你頂多叫我一聲蕭小姐,別跟我裝熟。」

  「蕭小姐。」他很有風度地順從她的意思,低低喚了一聲。「我可以請妳喝咖啡嗎?」

  「不可以!」容柚還是這一句,她甩甩頭,轉向震驚地站在一邊的孫寧寧。「寧寧,我想我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了,我沒辦法跟這個建築師合作,抱歉。」

  撂下話,她轉身就走——

  「等等,容——蕭小姐,妳不想知道我那天為什麼會去找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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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總算冷靜下來了。

  張禮傑一面煮咖啡,一面觀察坐在單人沙發上的容柚。

  她清秀的臉凝著霜,嘴唇緊抿著,但至少下再那麼拒他於千里之外,願意給他一個機會好好解釋。

  問題是,他該怎麼解釋呢?

  張禮傑自嘲地勾勾唇,趁著煮咖啡的時間,整理思緒。

  為了讓兩人能單獨說話,孫寧寧早識相地離開辦公室,還在門口掛了個請勿打擾的牌子,臨時搭起的辦公室內,除了咖啡壺水沸滾的聲音,一片靜寂。

  終於,咖啡煮好了,張禮傑倒了兩杯,連同糖罐和幾個奶球一起放上茶几。

  「要加糖嗎?」他問容柚,打算為她服務。

  她白他一眼,搶過糖罐,自己加,然後倒入一球奶精。

  兩匙糖,一球奶精。他恍惚地看著她攪拌咖啡的動作,她的喜好果然和日記上所寫的一樣。

  他定定神,幽深的眸直視她。「我是英傑的朋友。」

  她一震,慢慢地啜飲咖啡,彷彿在思忖他這話的真實性,片刻,她吐口長氣,彷彿高高懸起的心終於可以安穩地放下來。

  見她這反應,張禮傑心中一動。

  原來她很怕他真的是趙英傑。

    你不可能是英傑,我不相信。

  是不相信,還是不希望?

  如果他真是趙英傑,為什麼足足消失了七年?為什麼可以如此絕情地拋下她孤獨一人?

  如果他真的是趙英傑,或許她會忍不住怨他恨他吧。

  張禮傑端起杯子,不加糖奶,品嚐黑咖啡濃澀的苦味。

  如果她真是這麼想,那他最好不要告訴她實話……

  「你跟英傑怎麼認識的?」她問。

  「我們在軍中認識的。」

  「當兵的時候?」她狐疑地蹙眉。「可是我從沒聽英傑提過你。」

  「也許他提過,只是妳忘了,又或者他沒說出我的名字。」

  「是這樣嗎?」她還是懷疑。「如果你是他的朋友,為什麼那天不直接表明你的身份,要冒充是他?」

  「因為我想試探妳。」

  「試探?」她提高嗓門。

  「已經七年了,我不確定妳對他的愛還存不存在,我想知道。」

  她瞪他,眼中好不容易熄滅的火苗又燒起來了。「我還愛不愛他關你什麼事?你憑什麼那樣試探我?」

  「我知道自己沒資格。」他自嘲地撇唇。她說的對。

  「那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她怒視他,幾秒後,腦中靈光一閃。「難道你也恨我嗎?」

  「恨?」他揚眉,很訝異她會這麼說。

  「英傑是跟我出遊,才會出車禍的,他爸媽都對我很不諒解,你也恨我,對吧?所以才會故意那樣整我。」她盡量保持平靜,但他仍聽出她的嗓音在顫抖。

  他蹙眉,胸口莫名一緊。難道這些年來,她一直在承受類似的責難嗎?

  他為她心痛。「……算是吧。」

  她倒抽口氣,臉色變得蒼白,別過頭,緊咬著唇。

  他頓時後悔自己順應她的猜測,就算他要找理由,也不必找這一個。

  「對不起,其實這不能怪妳,我想妳才是最傷心的那一個。」他急得想圓自己方才說的話。

  她卻不肯聽。「你不用安慰我,我也想過自己大概是個掃把星,才會老是害死身邊的人。」

  「妳怎會這麼想?妳當然不是!」

  容枯睜大跟看他,他鎖著眉宇,顯然真的很不喜歡她如此自責。

  她惘然,沉默片刻。「既然你是因為想試探我才那麼做,那我那天的反應讓你滿意嗎?」

  他眼神一沉,聽出她話中的諷刺。「抱歉。」

  「請你以後不要再這樣作弄別人,真的很惡劣。」

  「我知道。」

  她定定地望他。「你怎麼會知道英傑跟我說過的話?是他告訴你的嗎?」

  「是。」

  「他連那些事都告訴你了,一定跟你很要好。」

  「我們交情是不錯。」

  「我很少聽英傑提他在軍中的生活,你跟我說一些好嗎?」她忽然問。

  張禮傑一下便猜出她的用意。

  她在試探他,她懷疑他是否真是英傑軍中的朋友。英傑當兵的時候已經跟她結婚了,每次放假都與她共度,怎麼可能沒跟她聊軍中生活?

  她只是想聽他說,跟自己聽到的印證,好確認他的身份。

  尋思及此,他微微一笑。她是個聰明的女人。

  「英傑是少爺兵,我們班上的人都知道他的家世,也知道他從沒吃過什麼苦,班長排長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整他,但偶爾也會故意丟一些苦差事給他,明的是說給他訓練,暗裡是想發洩一下……」

  他娓娓道來,跟她說了許多趙英傑當兵時候的趣聞,有苦有樂,有血有淚,但回憶起來都成了愉快。

  「……他跟我說,他最討厭人家叫他『少爺』。」張禮傑忽然說,有意觀察容抽的反應。他相信英傑不曾對她說過這件事。

  「真的嗎?」容柚猛然一震,想起自己從前常常那麼戲稱他。「他不喜歡?」

  「嗯。」他意味深長地瞅著她。「他說那好像是對他能力的否定,他不希望大家當他是少爺,就認定他某些事做不來。」

  「我從來不曉得。」她惘然。「為什麼他不跟我說?」

  「也許是因為妳就是他最想證明自己不是個軟腳蝦的人。」

  她張大眼,說不出話來。

  「他最在乎的,就是妳對他的評價。」這點他可以確定。

  她的眼眶,慢慢地泛紅。「我不知道……我還常那麼叫他,他一定很受傷,可是我只是開玩笑——」

  「他知道妳只是開玩笑。」看著她的淚眼,他的胸口又悶痛了起來,再次後悔自己說太多。「妳別介意,容柚,他沒怪過妳。」

  「我知道他不會怪我,他只會更嚴格地要求自己,他就是那種人。」她悵然低語。

  他目光一閃。

  容柚深吸口氣,要自己振作起來,嘴角勉力一彎。「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又更瞭解英傑一些。」

  這麼說,她相信他是英傑的朋友了。確定自己過關,張禮傑鬆了一口氣。

  「那天晚上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吧,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我們以後也能是朋友。」她忽然說。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妳說什麼?」

  「我說我希望我們也能成為朋友。」

  怎麼可能?張禮傑愕然,他那樣重重傷了她,她居然還願意跟他做朋友?

  「妳肯原諒我那天晚上對妳做的事?」

  她點點頭。「我知道你是為了英傑抱不平,才想為他出氣,你出過氣了,也反省了,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怎麼會好?她為什麼不狠狠罵他一頓,順便踹他幾腳?她怎能這樣輕易放過他?

  她彷彿看出他腦中的念頭,輕聲一笑。「如果不原諒你的話,以後我們恐怕就沒法見面了,你是個不錯的人,我不希望一直恨著你。」

  他怔視她。她怎還能這樣對他笑?那天晚上,她明明還憤怒得近乎崩潰啊!

  「妳怎麼能確定我是不錯的人?」

  「我就是知道。」她很有把握。「老實說吧,你現在是不是後悔得很想跪下來跟我好好道歉?」

  跪下來?他?

  張禮傑一時有些迷茫,直到見她不停眨著的大眼睛閃爍著像是戲謔的光芒,才恍然大悟。

  她在開玩笑,或者該說是用一種屬於她的方式來教訓他、懲罰他。

  也許他真的應該跪下來跟她道歉,那麼現在完全由她掌控的情勢就能逆轉,他也不會覺得心跳得無法克制了。

  她的確是個很令人難以預料的女人。

  張禮傑深呼吸,一點一滴掇拾回冷靜。「我……聽寧寧說,妳沒有男朋友,已經七年了,妳還沒放下英傑嗎?」

  「你幹麼這樣看我?好像我還在為英傑服喪似的。」他問話的表情太嚴肅,她下意識地想以玩笑緩和氣氛。

  「難道不是嗎?妳是不是還一直在怪自己?」

  「我沒有。」她否認。

  「那妳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肯走出來,執意把自己困在過去?」

  「誰說我不肯走出來的?」她反駁。

  他蹙眉。

  她站起身,盈盈走到窗邊,明亮的眸抬起,依戀似的望向窗外的藍天。「其實那天你來按我家門鈴之前,我才剛剛下定決心。」

  「什麼決心?」他疑惑地問。

  她回眸望他,清雋的嗓音慢慢地、從那淺淺彎著的唇吐出——

  「我想愛了。」

  陽光閃耀,映在她浮動著酒窩的頰上,那笑容宛如透明的水晶,折射出彩虹般的絢爛。

  他霎時感覺炫目。

第五章

  她想愛了,她要再愛一次。

  她沒忘了趙英傑,卻決定不再困在過去,她要重新出發,找個人好好來愛。

  聽她這麼說,他知道自己應該祝福她的決定。

  但他,無法真心給予祝福,甚至莫名地覺得有些嫉妒、懊惱、不甘。

  他沒資格產生這些負面情緒,他很清楚,卻控制下住。

    她不是你的。

  張禮傑握住拳,瞪著工作桌上鋪開的藍圖,暗暗警告自己。

  她不是他的,就算她曾經是趙英傑的妻子,照法律條文規定,一方已失蹤七年,另一方也可以隨時訴請離婚了。

  就算他是趙英傑,只要她不願意,他也無法強迫她接受這個丈夫,更何況,他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

  他不該懊惱,甚至應該慶幸。

  他該慶幸自己已經回到台灣,在她還沒愛上另一個男人前及時出現,否則,就算他發現自己真的愛著她,這一次與她的邂逅也只能成為一場美麗的錯誤。

  他該慶幸的……

  「Jay!」一聲清脆的呼喚敲進他胸膛,他抬起頭,映入眼底的正是縈繞在他心頭的倩影。

  她走過來,盈盈笑著。「怎麼?你藍圖還沒搞定啊?」明亮的眼俯下來,注視他畫到一半的圖。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一拍。

  「沒靈感嗎?」她抬眸看他。

  他點頭。

  「走,我們出去!」蔥白的食指朝他勾了勾,很像是女妖在誘惑迷戀她的遊子。

  張禮傑苦笑,奇怪自己腦中竟掠過這樣的聯想。

  「去哪兒?」他站起身,絲毫沒抗拒的意思。

  「去做問卷調查。」

  「問卷調查?」他訝異。

  「你跟我來就知道了。」容柚沒多解釋,逕自領頭走出辦公室,上了輛工作車。「你來開車。」她指揮他。

  「開去哪兒?」

  「隨便,人愈多的地方愈好。」

  到人多的地方幹麼?他不解,她卻只是神秘地眨著眼笑,他聳聳肩,只得依她的意思將車子開到遊樂園裡最受歡迎的一區——外星世界。

  她跳下車,選了個造型詭異的太陽能路燈當定點,戴上一雙可愛的兔耳朵,捧著一籃糖果點心,就那樣當街攔下經過的小孩子。

  「小朋友,姊姊請你吃糖果,請你幫我一個小忙好嗎?」她先攔住一個小男孩,蹲下來用甜甜的嗓音問。

  「要幫什麼忙?」小男孩的父母在一旁很緊張地問,深怕自己的寶貝兒子被誘拐去似的。

  「請你們放心,只是問他幾個關於遊樂園的問題而已。」容柚安撫過緊張的父母,才又低下頭,甜甜地笑。「請你吃巧克力好不好?」

  「我才不要巧克力呢!那是女生吃的。」小男孩撇撇嘴,很難搞的樣子。「我要這個。」他挑了個卡通人物的扭蛋。

  「是Keroro軍曹,你果然有眼光!」

  張禮傑驚訝地看著她將一隻綠色的青蛙玩偶遞給小男孩,那小青蛙還戴著頂奇怪的黃帽子——是軍帽嗎?

  「咦?妳也知道Keroro軍曹啊!」小男孩眼睛發亮地看著容柚,明顯對這個半路攔人的怪阿姨生起了好感。「那妳會共鳴嗎?」

  「共鳴?」容柚拍拍胸脯,很明白小男孩有意考驗自己,她毫不羞怯,當場學起卡通叫聲。「KeroKeroKeroKero……」

  這啥啊?張禮傑臉上三條黑線,差點沒跌倒在地。沒想到小男孩聽了卻很有感覺,跟著唱和起來。

  「TamaTamaTamaTama……」

  完美的合音。

  這就叫「共鳴」?他瞪著這一大一小兩隻「青蛙」,扭曲著嘴角,拚命告誡自己要保持紳士風度,但小男孩的父母可沒他客氣了,直接爆笑出聲。

  容柚不以為意,笑吟吟地看著小男陔。「哪,我們共鳴過了,算是朋友嘍,你要認真回答姊姊的問題喔。」

  「好。」小男孩快樂地點頭,成功被她給收買。

  「姊姊問你,你去過很多遊樂園嗎?」

  「很多啊。」

  「你最喜歡哪一間?」

  「嗯,海洋公園吧。」

  「為什麼?」

  「因為有海豚!牠們很聰明呢,會在水裡跳舞唷,還有海獅會打籃球,超萌的!」

  「那遊樂設施呢?你喜歡玩什麼?」

  「雲霄飛車!我好想玩那種三百六十度的,可是爸爸媽媽都不讓我玩。」小男孩哀怨地瞥父母一眼。

  「你玩過這麼多遊樂園,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好的?」

  「哪裡不好啊?」小男孩想了想。「嗯,買東西的時候很不方便。」

  「為什麼?」

  「因為攤子都太高了,我根本看不到在賣什麼,都只能請爸爸媽媽幫我買,我想自己買東西。」

  「對啊,每次都要請爸爸媽媽買真的很不方便呢。」容柚同情地應和小男孩。「那還有呢?還有沒有別的不好的地方?」

  「還有啊……」小男孩繼續碎碎念。

  原來如此。張禮傑微笑。

  他總算懂了,為什麼她會拖著他來這裡做問卷調查。既然「童夢世界」是針對孩子們設計的主題樂園,當然最應該重視的就是孩子的意見和想法。

  光是他們站的高度與成人不一樣,就可以衍生出許多問題了,卻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蕭容柚果然是個很特別的女人,她看事情的角度很不一樣。

  訪問過小男孩後,她又陸陸續續訪問了幾個孩子,他在旁邊看著,覺得自己應該也要出一下力。

  他招來一個落單的小女孩,學她一樣拿糖果先吸引對方的注意。

  「小朋友,叔叔請妳吃糖果,請妳幫我一個忙好嗎?」他自動將自己的輩分升級,沒她那麼厚臉皮自稱「姊姊」。

  小女孩瞇起眼,很嚴肅地打量他。「叔叔,你要小心。」她語重心長地勸告道。

  他一愣。「小心什麼?」

  「我前陣子聽我媽咪跟我爸比說,性騷擾防治法已經開始實施了。」

  性騷擾防治法?「那又怎樣?」

  「媽咪叫爸比要小心一點,不可以隨便跟女生搭訕,不然可能會被送去監牢關。」

  張禮傑眼角抽搐,大概明白小女孩想說什麼。

  「叔叔你看起來不像壞人,我是好心提醒你,免得你被警察叔叔給抓去。」

  「噗哧∼∼」一旁,有個女人進出笑聲。

  張禮傑當然知道是誰,他尷尬地咳兩聲。「呃,妳放心,叔叔不是要騷擾妳,只是問幾個問題而已。」

  「那不就是『搭訕』嗎?」小女孩年紀小小,國文造詣倒挺不錯的。

  「這個不算是搭訕,該怎麼說呢?」張禮傑臉黑黑,一時詞窮,不知該如何跟小女孩解釋。

  「這個叫問卷調查啦。」容柚見他撐不下去,笑著來解救他。「哪,就是請妳回答我們幾個問題,給我們一些意見。J

  小女孩意味深長地注視容柚一會兒,點點頭。「喔∼∼我懂了。」

  兩人剛要鬆一口氣,小女孩又撂下話——

  「原來你們是詐騙集團。」

  什麼?這下,連容柚也被打敗了,兩人面面相覷。

  「哼,我才不會笨到留下姓名跟地址呢,你們死心吧!」小女孩擠眉吐舌,狠狠朝兩人扮了個鬼臉,然後飛快地轉身,朝正幫她買爆米花的大人跑去。

  「媽咪,那邊有兩個詐騙集團的壞蛋……」

  遠遠地,還能聽見她告狀的聲音。

  兩人四目愕然相對,過子片刻,容柚首先爆出笑聲。

  「拜託!居然說我們是詐騙集團,我們像嗎?」她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心曠神恰地聽著她清脆如珠玉的笑聲,也跟著浮起笑容。「最近的小孩都這麼鬼靈精嗎?」

  「真是敗給她了!」容柚揉肚子,笑得很誇張,頰邊的酒窩上上下下的,跳著舞。

  張禮傑微笑地看著她。

  她的酒窩很深,很甜,印象中他很少見到一個女孩子笑得如此毫不保留,好像全世界的陽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燦爛耀跟。

  他發現自己不能太常看她笑,因為要陷進去,太容易了……

  彷彿察覺到他深沉的視線,她停住笑,不自在地撥撥發,將兩束不聽話的發綹收攏在耳後。

    我最怕女生撥頭髮的動作了,尤其是如果她有一雙漂亮的耳朵。

  張禮傑心一動,腦海莫名其妙地響過一道聲音,似乎有人曾經跟他這麼說過,究竟是誰呢?

  「你怎麼了?發什麼呆?」她問,臉有些熱。

  「有人跟妳說過,他最怕女生撥頭髮嗎?」他試探地問。

  「你說英睿啊!」沒想到她馬上就有反應,嫣然一笑。「那傢伙是個耳朵癖,你相信嗎?他看女孩子還先看耳朵,怪人一個!偏偏蘊芝的耳朵漂亮得不得了,他注定要為老婆癡迷一生了。」

  原來趙英睿曾經說過這樣的話。那麼,這片段的記憶是來自趙英睿嘍?或者另有其人?

  張禮傑默默尋思,沒發現容柚的表情忽然變得怪異。

  「對了,你怎麼知道英睿說過這種話?」她瞇起眼。「英傑連他弟弟的事也告訴你嗎?」

  他神智一凜。「嗯,他好像是說過。」

  「看來你跟英傑的交情真的很好。」她若有所思地說道,心房飄過一朵烏雲。

  英傑那麼內斂的一個人,會這麼掏心掏肺地對一個在軍中認識的朋友嗎?連自己弟弟的事都說給他聽?

  真不可思議。

  容柚有些茫然,她要自己別多想,卻不得不記掛著方纔他淡淡的笑容。

  他看著她笑的樣子,帶著說不出的包容,眼神很溫柔,藏著某種很複雜的思緒。

  這樣的笑容令她想起英傑,兩人微笑的模樣奇異地有種相似的韻味,同樣令她無法完全懂得,卻感覺很受寵、很甜蜜,也不由自主地羞窘……

  別再想了!

  容柚驀地凜神,不許自己繼續深思,她咳了咳,故作輕快地開口。

  「我們繼續訪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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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藍圖進展得很順利。

  連續幾天針對孩子調查訪問過後,張禮傑發現自己初始的設計方向不太理想,索性重新畫了一張。

  已經進行的工程他盡量保持原來的骨架,只在細節上稍做修改,還沒動工的地方則毫不客氣地來個大修正。

  工程的預算自然要增加了,不過孫寧寧倒是很阿莎力地一口答應,她對新的藍圖太滿意了,直誇這種以孩童角度出發的設計很有創意。

  「我就知道請Jay來設計遊樂園是正確的,呵呵。」她很得意自己的識人之明,在電話裡跟容柚誇耀。「當然也要感謝妳的幫忙啦,Jay說多虧妳想出做問卷調查的點子,才讓他有靈感。謝謝妳!」

  「不客氣,能幫上忙我很高興。」容柚握著無線話筒,一面拿花灑在院子裡澆花。

  「對了,為了感謝妳,我應該請妳吃頓飯才是。」孫寧寧忽然提議。「把Jay也一起找來,到我們家開的飯店如何?」

  孫家除了開發遊樂園,本身還擁有幾家連鎖飯店,另外也投資餐廳、酒館、KTV等休閒娛樂事業。

  「不用了,我之前就說過,這是義務幫忙。」

  「就因為妳是義務幫忙,我才更應該請妳吃飯啊!」孫寧寧笑。「我們家有間法國餐廳很不錯唷,要不要試試?」

  「法國料理?聽起來很不錯。」

  「那就這麼說定了,Jay應該也很久沒吃到道地的法國菜了,一定也很想念。」

  聽這說話的口氣,他們兩人果真很熟,是一對情侶吧?

  容柚深吸口氣,彷彿喉頭卡著一塊異物。「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啊?」

  「妳說我跟Jay?」

  「嗯。」

  「在法國唸書時認識的。」

  「法國?」

  「他是比我大一屆的學長,他念建築,我念藝術,本來是沒有什麼交集的,不過有一年暑假,我們剛好都到象牙海岸當義工。」

  「象牙海岸?」容柚訝然停止澆花。是她印象中那個非洲國家嗎?

  「在西非,妳聽過吧?以前是法國的殖民地,在法國,每年都會有許多大學生自願到非洲當義工。我跟Jay剛好被分到同一個村落,Jay還在那裡幫忙蓋臨時醫院。」

  「他負責畫藍圖嗎?」

  「豈止畫圖,他還自己下去蓋呢,不但要搬磚塊跟水泥,也順便監工,很賣力喔。」

  那麼斯文的一個男人做苦力?真難想像。

  容柚眨眨眼,在腦海裡勾勒張禮傑的形象,不知怎地,她覺得他天生就是個穿西裝的男人,很難想像他揮汗工作的情景。

  「他畢業後,還在那裡住了一年,我知道他一直想蓋一間遊樂園,所以他一回台灣,我就找他來幫忙。」

  「這麼說你們是同時回台灣的?」

  「差不多吧,我比他早回來兩個月。」

  那麼,他們是在法國時就開始談戀愛呢?還是回台灣後才成為一對戀人的?

  容柚很想問,卻阻止自己。

  這又不干她的事,何必問那麼多?

  「對了,容柚,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妳。」她忍著不問,孫寧寧反而忍不住連日來的疑惑。「妳跟Jay到底是怎麼回事?」

  容柚一震。「什麼怎麼回事?」

  「你們倆以前認識,對吧?妳那天剛見到他,不是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嗎?後來怎麼又沒事了?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哪有什麼關係?」容柚尷尬,不曉得該如何解釋來龍去脈。「我不是說過了嗎?那天是我把他錯認成另一個人,有點誤會而已。」

  「真的只是這樣嗎?」孫寧寧不相信。

  「不然還能怎樣?」

  「我總覺得怪怪的,Jay這個人一向對女人沒什麼興趣,可是對妳好像特別不一樣。」

  「哪有什麼不一樣?妳別胡思亂想了。」真糟糕,寧寧該不會是在吃醋吧?

  容柚超難堪,趕忙轉開話題。「妳不是超愛看足球的嗎?最近有部叫『疾風禁區』的足球電影很不錯,妳知道嗎……」

  跟老友天南地北地瞎扯了十幾分鐘,容柚總算能掛電話,她握著話筒,呆呆地繼續澆花,水不知不覺灑太多,院子裡差點淹水。

  她忙定了定神,關上水龍頭。

  回到屋裡,她擦了擦手,繫上圍裙,想著自己應該準備午餐,胸口卻空空的,慢慢地泛起一股焦躁.

  這樣的空虛,她很清楚。一個人住久了,總會有彷徨寂寞的時候,什麼事都不想做,做了也索然無味。

  可是伴隨空虛而來的焦躁,她卻有些陌生,她很少如此心煩意亂,卻找不到原因。

  到底為什麼呢?

  她瞪著窗外西沉的夕陽,看著天際的光,一點一點黯淡。

  電話鈴聲響起,她幾乎是激動地跑去接!是誰都好,她需要轉換一下心情。

  「小柚子,是我。」耳畔傳來的,是趙英睿的嗓音。

  她微笑。「英睿!」

  「聽妳說話的口氣,好像精神好多了。」他似乎鬆了一口氣。「這幾天還好吧?」

  「很好啊。」知道他是因為擔心她才打來,她胸口一暖。「你是不是怕我還沒從上次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當然擔心啦,很難得見妳哭成那樣的。我剛從美國出差回來,要不我過去妳那邊一趟吧?」

  「不用了,我已經沒事了。你才剛回來,應該快點回家看老婆小孩才對,你不想她們嗎?」

  「當然想啦,老實說我天天都跟她們通影像電話。」趙英睿不好意思地說,彷彿覺得一個大男人這樣實在很不灑脫。

  容柚忍不住笑。

  他由她笑,沉默幾秒,聲調變得嚴肅。「怎麼樣?那人還有沒有來找妳?」

  「我正要跟你說這件事。」容柚笑道:「我後來又見到他了。」

  「妳又見到他了?那妳——」趙英睿奇怪她為何還能笑得如此開心。

  「他不是英傑啦,他是英傑的朋友。」

  「英傑的朋友?」

  「嗯,其實他就是設計『新天堂樂園』的建築師。」容柚侃侃而談,把這幾天她跟張禮傑的互動都說給好友聽,包括他為什麼要那樣對她惡作劇。

  趙英睿聽了,半晌不吭聲。

  「你幹麼不說話?」容柚問。

  他繼續沉默,彷彿在思索些什麼,然後才開口。「妳真的相信這種鬼話?」

  她心一跳:「為什麼不信?」

  「我從沒聽英傑說過他認識這號人物。」

  「他們是在軍中才認識的,可能是英傑還來不及介紹給我們吧。」

  「就算他是英傑的朋友好了,他憑什麼那樣捉弄妳?」

  「因為他替英傑抱不平啊。」她苦笑。「英傑的死,他多多少少有點怨我吧。」

  「又不是妳的錯!」趙英睿很不高興。

  她默然。

  「再說了,就算他怨妳,一般人會玩那種無聊的惡作劇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英睿。」

  「我懷疑他接近妳是別有居心。」趙英睿坦然說出心中疑慮。

  「他能有什麼居心?」容柚一口否決他的猜測。「我又不是有錢人,難道他想對我騙色嗎?」

  「誰知道他想什麼!」趙英睿冷哼。

  「不會啦,你別亂想,他不像是個壞人。」

  「妳才認識人家幾天,這麼快就被收買了?」

  「你別把我當小孩子好不好?」容柚有些生氣。「他真的不是壞人,他以前在法國唸書的時候,還自願到非洲當義工呢!」

  「什麼?」

  「他在法國念建築……」容柚把孫寧寧在電話裡告訴她的,轉述給他聽。「他畢業以後,還自願在象牙海岸住了一年,幫助當地村落,這樣的人會是個壞人嗎?」

  趙英睿沉吟。「他真的是建築師?」

  「是啊。」

  「還到非洲蓋房子?」

  「沒錯。」

  「怎麼都是我想做的事?」

  「咦?」容柚一愣,這才想起趙英睿以前曾說過,要參加海外志工團到非洲蓋房子。「對耶,都是你以前想做的事。」

  只是英傑死了,他這個做弟弟的於是決定放棄自己的夢想,學著扛起家族事業的責任。

  弟弟扛起哥哥的責任,所以哥哥決定完成弟弟的夢想?

  糟糕!她在胡思亂想什麼?張禮傑不是趙英傑,這兩個人不是同一個人。

  容柚心慌,方才糾纏著她的那股焦躁又回來了。

  「我想見見他。」趙英睿忽然說道。

  「什麼?」

  「妳安排個時間,讓我跟他見個面。」

  「你、你幹麼要跟他見面?」容柚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想確定他接近妳的目的是什麼。」

  「就跟你說了他不是壞人啊!」

  「不管他是好人壞人,我都要會會他。」趙英睿很堅定。

  「可是——」容柚猶豫,她不知道自己在遲疑些什麼,只是下意識地不希望這兩個男人見面。

  或許她是在怕,怕兩人見面後會激盪出什麼火花,會揭發一些她不想知道的事。

  什麼事?她問自己,卻不敢去深究答案。

  「我知道了,以後有機會會安排你們見面的。」她慢慢地說,明知這只是緩兵之計。

  趙英睿或許也聽出來了,卻沒說什麼。「好,那就這樣吧,我們再聯絡。」

  「嗯,拜拜。」

  容柚掛回話筒,頓時全身無力,癱坐在沙發上。

  她下意識地往身旁的茶几望去,那裡本來放著一個相框的,現在卻只見一隻小兔娃娃和幾盞香氛蠟燭。

  照片,被她收起來了,和那只表面被敲碎的手錶,一起藏在深深的抽屜裡。

  她決定往前走,不被過去羈絆。

  她這樣想,錯了嗎?

  容柚歎息,轉頭望向窗外。

  窗外彩霞滿天,一隻孤雁掠過長空。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6-4 14:50:18

第三章

    我這輩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這是趙英傑的答案。

  容柚聽了,很震驚,簡直要以為自己是腦子燒壞了,才會作這樣的夢。

  但當她燒退了,恢復精神,鼓起勇氣再問一次,得到的還是一樣的答案。

    妳是我這輩子唯一想娶的女人。

  很簡單、很乾脆的一句話,他沒說愛她,沒開口請求她當他的女朋友,只用這樣一句話,便把她七上八下的心安撫下來。

  有天晚上,她躺在他懷裡,看著小夜燈在他裸露的胸膛上灑下柔和的光輝,心跳得好快,忍不住想對他撒嬌。

  「喂,你到底喜歡我哪一點?」

  他看著她微笑,沒有回答。

  「你說話嘛!」她不依地拍了一下他的胸膛,半坐起身,居高臨下俯視他。「我這人坐沒坐相、站沒站相,一點都不淑女,講話又三八兮兮的,同學都說我超會耍寶。我跟你認識的那些千金小姐完全不一樣,你怎麼會喜歡上我?」

  他還是不吭聲,伸手玩著她的發,看著她的星眸閃著光。

  「喂,你說啊!」他愈是保持沉默,她就愈臉紅,也愈生氣。

  幹麼不說話啊?嫌她這問題問得蠢嗎?還是連他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麼會喜歡上她?

  糟糕糟糕,萬一是後面那個答案怎麼辦?

  一念及此,蕭容柚頓時有些慌。

  他看著她那很挫折又很煩惱的表情,看著她十根手指緊張得絞在一起,禁不住哧笑出聲。

  「傻瓜!」伸手揉揉她的頭。「妳知不知道,問這種問題很無聊?」

  「是怎樣啦?我就是閒閒沒事不行嗎?」她藉著嬌嗔掩飾心中的不安。「那你到底回不回答?你要是再不說,我就——」

  「就怎樣?」

  不怎樣。他要是死不肯說她也拿他沒辦法,說不定等他離開後還要偷偷抹眼淚。

  容柚嘟起嘴,不情願地瞪著心愛的人。

  「你如果不說,我就撕裂你的嘴。」說著,她兩隻手用力扯開他的唇。「讓你以後想說話也說不出來!」惡狠狠的語氣,配合她毫不留情的手勁,倒挺像回事。

  趙英傑一面覺得痛,一面覺得好笑,笑聲斷斷續續地從他嘴裡跳出來。

  「你還笑?我真的撕爛你的嘴喔!快說啦!」

  「好好,我說。」他舉右手表示投降。

  她這才滿意地鬆開。

  他揉揉酸疼的嘴角,橫她一眼,一副拿她無可奈何的模樣。「在我認識的女生裡,大概只有妳會在逼問別人時用這種酷刑了。」

  他埋怨,雖然語氣裡下帶惡意,只有諧譴,她仍是臉頰爆紅。

  「對啦對啦,我就是恰查某啦,怎樣?」她橫眉豎目掩飾尷尬。

  「這就是我喜歡妳的原因。」

  她愕然,懷疑自己的耳朵。「什麼?」

  「我說,這就是我喜歡妳的原因。」他悠然重複。

  她怔然。「怎麼會……討厭!這什麼意思啦?你是說因為我很潑辣,所以你才喜歡我嗎?」

  她用力捶他胸膛,超不滿這個答案。

  他笑著握住兩團可愛的粉拳。「妳誤會了,是因為妳跟別人不一樣。」

  她一愣,停下動作。「我跟別人不一樣?」

  「妳總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趙英傑語氣很溫柔,看著她的眼神很溫柔,一根一根扳開她握在一起的手指的動作也很溫柔。「我以為妳會生氣的時候,妳卻開玩笑,以為妳會難過的時候,妳卻很平靜,以為妳會反駁我的時候,妳卻只是扮鬼臉。我總是料想不到妳下一步會做什麼,妳令我驚奇。」

  這個,能算是讚美嗎?

  容柚呆呆地聽著,他解釋得是很認真啦,可是——

  「你這是什麼意思啦?好像發現什麼奇怪的生物似的!」她嘟著嘴撒嬌。「人家又不是藍血的外星人。」

  他挑眉,彷彿她的反應又超出他的想像了,深沉的眼眸閃過一道光。「妳不是藍血,我才是。」

  「什麼?」

  「妳知道嗎?在英文裡Blue  blood是什麼意思?」

  「你是故意考我是不是?明明知道人家英文很破。」

  他微笑,在手指間捲繞她柔順的發。「那是『貴族』的意思。」

  「貴族?」

  「嗯。」

  「為什麼貴族要用Blue  blood來表示?」

  「我想應該是表示這個階級跟普通的平民是不一樣的吧?因為他們的體內流著比較高貴的血液。」

  「哦?是這樣嗎?」她撇撇嘴,很不屑似的。

  這反應又讓他笑了,攬下她的玉頸,讓她整個人偎在自己懷裡。「小柚子,妳真可愛。」

  說她可愛?容柚心狂跳。這總算像個讚美了。

  她很不爭氣地暈紅了臉。

  趙英傑沒看到,他盯著天花板,目光變得黯沉。「從小,我爸媽就對我抱著很高的期待,堅持要把我教養成一個貴族,一個貴族是不能將喜怒哀樂表現出來的,他必須很內斂,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動如山,永遠從容不迫。」

  「你的確很像這種人。」聽他這麼說,她忍不住抱怨。「有時候真的不曉得你在想些什麼。」

  「那是因為我的血是冷的。」

  她一震。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懷疑我體內流的是藍血,藍色的、冷冷的血。」他低語。

  她猛然抬起頭,直視他的臉,就算在如此感傷地剖白自己的時候,他的表情仍是冷冰冰的,看不出特別的情緒。

  這就是貴族?

  「你才不是!」她直起上半身,雙手捧住他俊美的臉。「沒有人的血是藍的,什麼階級、貴族,都是見鬼!我們都是人,是人流的就是紅色的血!」

  他怔望著她,她生氣勃勃的明眸,正燃燒著火焰,好耀眼。

  「你的血也不是冷的,你小學沒學過嗎?我們人類可是恆溫動物,血當然是溫暖的,每個人都一樣!」

  每個人都一樣。

  他看著她表情鮮明的臉,她很生氣,她拿來說服他的理由很科學也很簡單,令他料想不到,她竟如此乾淨俐落地否決了池,他不禁想笑。

  是啊,每個人的血都是紅的,誰都一樣。

  「妳很特別。」他微笑地看著她說:「在妳面前,我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不會吧?」她愕然,被他突如其來的讚賞弄得措手不及,一下子愣住,半晌,才倉皇回話:「這話應該是由我來說吧?我才覺得自己在你面前像個長不大的小孩,老是搞不懂你這個大人在想什麼。」

  「可是妳還是愛我?」他毫不婉轉地問她,星眸含笑。

  可惡!哪有人問得那麼直接的啊?

  她又氣又羞。「對啦,怎樣?」

  「不怎樣。」他摟她入懷,用笑聲在她敏感的耳際搔癢。「只是我要定了妳。」

  「嘎?」

  「我們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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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說要結婚。

  他說他就快去當兵了,他怕到時候他管不到她,意外發生兵變,所以決定在入伍前把她納入自己名下。

  她很高興,卻更憂心。「你爸媽不可能答應你娶我的。」

  「我已經成年了,不需要他們允許才能結婚。」

  「可是,歐蘊芝呢?你爸媽不是一直想要你們結婚?」

  「我跟蘊芝提過妳了,她知道我跟妳的關係,她祝福我們。」

  「什麼?你已經跟她說過了?」她吃驚。

  「雖然我跟她做不成夫妻,但仍然是好朋友,我不會瞞她這件事。」

  「這樣喔。」她有點酸。雖然明知趙英傑不可能背著她跟歐蘊芝有什麼,對他們倆之間的默契仍是免不了嫉妒。

  「妳不用管我爸媽怎麼想,只要問妳自己,想不想嫁給我?」

  她當然想啊,問題是,結婚並不只是兩個人的事而已,她不認為事情會如他們所願。

  趙英傑也很明白她的猶豫。「我知道妳在想什麼,坦白說,我也不認為我們會得到我爸媽的祝福。」

  「那你還要跟我結婚?」

  「因為這輩子除了妳,我誰也不娶。」他很堅定。

  「即使必須反抗你的父母?」

  「我已經有心理準備。」

  「不值得的,英傑,你不能為了我跟自己爸媽撕破臉,畢竟他們是生你養你的人啊!」

  趙家父母一向很看重英傑,從小就刻意栽培他做家族未來的繼承人,連英睿偶爾都會在無意間向她抱怨父母偏心。

  他的父母將全部的希望放在他身上,她不願意他為了她,令父母失望,甚至與之決裂。

  「就因為他們生我養我,所以我一直聽他們的命令做事,我可以繼續做孝子,容柚,但我不想連妳也一起拿來做犧牲品,我不想辜負妳。」

  她很感動,一時禁不住,哭倒在他懷裡。

  他不想辜負她。

  為了他這句話,不論兩人結合的前途有多艱苦,她都決意排除萬難走下去。

  只是她還是太天真了,沒想到趙家父母拆散他們的決心也很驚人。

  趙母得知她的存在,找上門來,丟一張天文數字的支票要她離開趙英傑。

  她拒絕了,趙母氣得罵她下賤,還狠狠甩了她幾巴掌。

  趙英傑想來看她,卻被趙父軟禁在屋裡,派人監視,一步也不准他踏出屋外。

  她安慰自己,趙家父母總不可能一輩子把自己的兒子鎖在屋裡,他們總有一天會再見面。

  她抱著這樣的信念,堅持等待,上天回報她的卻是店長一句要她走人的命令。

  「對不起,我們不能再僱用妳。」

  店長開除了她,卻沒告訴她原因,但她很清楚,這是趙母給她的懲罰。

  她失去了工作,也找不到新的,生活頓時陷入困境,幸虧趙英睿瞞著父母,偷偷送來一筆錢。

  她原本拒收,但趙英睿告訴她這是他哥交代的。

  「妳是傑未來的老婆,他當然有責任照顧妳,而且妳現在會找不到工作也都是因為我爸媽從中作梗。」

  「他現在怎樣?還好嗎?」她急著探聽趙英傑的消息。

  「他瘦了很多。」趙英睿神情嚴肅。「我爸媽用各種手段威脅他,軟的硬的都有,他都不肯屈服。小柚子,我哥對妳是認真的,他從小就很聽我爸媽的話,我沒想到他居然會為了妳反抗他們。」

  她聽了直掉淚。

  「妳別著急,傑已經想出辦法了。」趙英睿連忙安慰姑。「他前幾天接到兵單了,等他入伍後,我爸媽就算想約束他的行動也不行。他放假的時候會來看妳,你們直接到法院公證結婚。」

  「到法院公證?」

  「嗯,現在除了生米煮成熟飯,沒別的辦法了。等傑跟妳正式結婚後,誰也不能拆散你們了。」

  於是,在趙英睿和另一個朋友的見證下,容柚與趙英傑在法院公證結婚了,在結婚證書籤上名的那一刻,兩人激動得相擁。

  他們結婚了,從今以後,他們正式成為夫妻,這名分不容任何人否認,相守一生的誓言也不容人踐踏。

  他們,是夫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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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公,你在做什麼?」

  下課回家,容柚發現玄關處多了雙男人的鞋子,知道是趙英傑放假回來了,喜悅地奔進屋裡,卻見他竟然在廚房裡奮戰。

  他似乎沒聽到她的問話,拿著本烹飪書,很專心地對照書上寫的,一一檢驗調味料。

  她倚在門邊,看著他拿著一瓶鹽和另一瓶白糖研究,微微蹙著眉的困擾模樣可愛得教她芳心一揪。

  「少爺,分不清鹽跟白糖嗎?」她表面上調侃他,心裡卻傾溢一斛柔情。

  他總算察覺她的存在,回過頭。「妳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她從身後擁抱他。「你在幹麼?你該不會是要煮飯吧?」

  「我想試試看。」他點頭,俊頰可疑地泛紅。「沒想到好像挺難的。」

  連調味料都分不清當然很難嘍!

  「呵呵。」她笑。「幹麼這樣勉強自己?晚飯我來做就好了啊!」

  「妳最近準備考試很辛苦,回到家應該休息一下。」

  「你當兵更累好不好?好不容易放假才應該好好休息。」她嬌嗔地橫他一眼,把他推出廚房。「哪,你就乖乖坐著當你的大少爺吧,等我開飯。」輕輕拍他的頰。

  他皺眉,很不喜歡她拿他當小孩子看待,但在處理廚房事務上,他的確不比一個孩子高明多少。

  他只能懊惱地看著她繫上圍裙,在廚房裡如魚得水般地忙著。

  她熟練地洗菜,飛快地將高麗菜切成絲,俐落的動作像變魔術一般,教他歎為觀止。

  然後,她取出他從超市買來的一條魚,剛撕開膠膜,一陣濃郁的腥味便直衝鼻尖。

  「哎呀,這魚已經不新鮮了。」她說。

  「咦?是嗎?」他湊上去看。

  「你瞧,一條魚新不新鮮看牠的眼睛就知道了,這條魚眼睛整個是混濁的,吃起來會很腥呢。」她回眸笑望他。「你啊,是不是貪便宜所以買這一條?」

  趙家父母知道他們公證結婚,氣得不得了,將趙英傑的戶頭全凍結了,不許他動用一毛錢,趙英睿也連坐處罰。

  所以在趙英傑當完兵以前,兩人只能靠著他當兵的薪水過活,一個月一萬多塊,得省點花。

  「以後買菜的事交給我就行了,我到傳統市場去買,又新鮮又便宜。」

  「……那就辛苦妳了。」趙英傑悵然回話。

  看來他從前的生活是過得太優渥了,對這些生活的細節簡直可說是一竅不通。

  「這魚不能吃了吧?我拿去丟掉。」

  「不用啦!」容柚趕忙把魚搶回來。「我多倒些米酒去掉腥味就好了啊,丟掉多浪費!這個——」她忽地一頓,一股噁心從胃裡翻湧上喉嚨。

  「妳怎麼了?」趙英傑看她搗著嘴臉色蒼白的模樣,嚇一大跳。「妳還好吧?不舒服嗎?」

  「嗯,最近怪怪的,我懷疑——」

  「怎樣?」

  「沒事。」她搖頭,朝他粲然一笑。「好了,你出去等我吧,要是無聊的話先把碗筷擺好好了。」

  他默然點頭,離開廚房來到客廳。

  有好一陣子,他只是木然站在原地,眼神黯淡地深思著什麼。走到臥房裡,他翻出容柚擱在抽屜裡的存折,打開,看著上面少得可憐的數字發呆。

  幸虧她外婆還留下了這麼間小房子給她,否則以他們兩人現在的情況,恐怕會三餐不繼。

  不過就算勉強能溫飽,距離他理想的生活水準還是天差地遠,連買一條魚都要斤斤計較價錢,這對從前的他而言簡直不可想像。

  從前的他,動輒出入五星級飯店,一頓飯可以吃掉幾千上萬,他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現在,連在麵攤上吃一碗牛肉麵他都負擔不起。

  趙英傑咬著牙,懊惱自己竟讓容柚吃這樣的苦。

  已經快退伍,工作卻還無著落,前陣子去面試的幾家公司原本都答應錄用他了,卻又臨時反悔。

  他很明白是父母從中作梗的緣故。

  看來只要他一天不肯回趙家,他們就會想辦法斷絕他和容柚所有的生路,而面對父母的手下無情,他竟一點反擊的能力都沒有。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趙家給的,一日一脫離那樣優渥的環境,他什麼也不是。

  他真恨自己,沒法保護心愛的妻子,他答應要給她幸福的,現在卻可能連一份工作都找不到。

  他對不起她……

  「飯好了喔,可以吃了!」容柚在外頭喊。

  他放回存折,抹去臉上的傷感,掛著淡淡的笑容走出去。

  「哪,我煮了紅燒魚,紅燒味道比較重可以蓋掉腥味。」她笑著吐吐舌頭。「如果味道還是不好,你就忍耐忍耐吧。」

  該忍耐的人,是她吧。

  趙英傑沉鬱地想,表面仍微笑著。「聞起來很香呢!妳手藝那麼好,這魚一定很好吃。」

  「多謝老公稱讚。」她笑吟吟地盛一碗飯給他。「對了,你剛剛有洗衣服吧?」

  洗衣服?他恍然想起。「已經洗好了嗎?」

  「我聽到陽台有一陣怪聲,跑出去看了一下。」她抿著嘴笑。「少爺,你加太多洗衣粉了啦,全是泡沫,這樣根本洗不乾淨。」

  什麼?他一震,放下碗筷到後陽台一看,果然老舊的洗衣機附近流滿了泡沫,簡直像災難過後的現場。

  他懊惱地回到餐桌邊。「對不起,容柚,我真是愈幫愈忙。」

  「沒關係,我很高興。」她笑容甜蜜,完全沒責怪他的意思,側身往他臉頰親了一下。

  他怔住。

  「幹麼一副受到驚嚇的表情啊?」她驕嗔。「好像我輕薄了你似的,討厭。」

  「妳沒輕薄我。」他攬過她的臉龐,在那柔軟的櫻唇上落下一吻。「是我輕薄妳。」

  她輕輕一笑,也回啄他的唇瓣。

  兩人吻上了癮,索性不吃飯了,相擁著沉醉在溫柔的激情裡。

  「喂,你下次放假的時候,我們跟英睿借車出去玩好嗎?」她在吻與吻之間,喘著氣問他。

  「好啊。去哪兒?」

  「當然是遊樂園嘍!」

  「哎,我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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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他們沒去遊樂園。

  本來是打算去的,容柚卻臨時改變主意。她說自己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去玩些刺激性遊戲,趙英傑擔心得追問她哪裡不舒服,她又不說,光是調皮地吐舌頭。

  沒辦法,趙英傑只好乖乖聽老婆的話,更動計劃,開著跟弟弟借來的跑車,載著她沿著北宜公路開到蘇花公路,直奔花蓮去看海。

  那天,陽光燦爛,天空澄朗,幾絲白雲拖曳過,留下淡淡的、抓不住的尾巴。

  花東縱谷一面是山,一面是海,一面青翠,一面蔚藍,風光明媚,景致好得令人心情舒爽。

  容柚一路輕哼著歌,流行歌曲被她唱完了,連卡通歌曲都搬出來唱。

  「喂,你記不記得『無敵鐵金剛』?」

  「什麼金剛?」趙英傑沒聽說過。

  「無敵鐵金剛啦!」容柚不敢相信地瞠他。「居然連這部卡通都沒聽過,有時候我真懷疑你到底跟我是不是同一個年代的啊,怎麼老是一問三不知?」

  「我不是說了我很少看卡通嗎?」他好風度地任她嘲笑。「小時候我只看過『頑皮豹』跟『米老鼠』吧。」

  「頑皮豹?不錯啊,很好笑。」說著,她耍寶地開始哼起「頑皮豹」的旋律,一面還擺出躡手躡腳前進的動作。

  趙英傑忍俊不禁,大笑。

  「笑什麼啦?再笑我扁你喔!」她煞有其事地撂狠話,頰邊的酒窩卻舞得比誰都開心「氣你不覺得我模仿得很好嗎?應該要對我投以崇拜的眼神啦,乖,好好膜拜我一下。」

  「是,大小姐。」說著,他轉過臉龐,腰一彎,很識相地鞠躬。

  「這才乖。」容柚很得意。「哪,我唱『無敵鐵金剛』的歌給你聽好不好?」

  「掛鬧便。」

  「那我唱了喔。」她咳兩聲,殺豬般的叫喊隨風狂飆。「無敵鐵金剛,無敵鐵金剛,無敵鐵金剛,鐵金剛,鐵金剛,無敵鐵金剛∼∼」

  「什麼歌啊?」趙英傑笑到幾乎岔氣。「這首歌只有這句歌詞嗎?」

  「才不是勒,你乖乖聽我唱完啦。」她輕輕打他的頭一下,繼續高唱。「我們是正義的一方,要和惡勢力來對抗,有智慧,有膽量,愈戰愈堅強。科學的武器在身上,身材高高的幾十丈……」

  她一直唱,他一直笑。

  他從不曾想過自己也能笑得如此坦率放縱,但跟她在一起,所有的事彷彿都變得可能。

  「怎麼樣?」唱完歌後,她瞇起眼討賞。「你老婆很厲害吧?」

  「厲害厲害。」

  「很有趣吧?」

  「有趣有趣。」

  「沒見過這麼可愛的女生吧?」

  「妳是唯一一個。」

  「嘿嘿。」她眼睛瑩瑩發亮,笑得很開心。「那你可要好好珍惜我喔!告訴你,你以後還想遇到像我這樣可愛的女人,很難啦。」

  「我會珍惜妳。」他認真地許諾。

  反倒是她聽了,粉頰霎時暈紅,別過眼,很嬌羞又很幸福地對著窗外風景傻笑,然後輕聲細語。

  「喂,晚上回家後我有件事告訴你。」

  「什麼事?」

  「就跟你說晚上回家再說了嘛。」她下肯說,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好吧,回家再說。」他雖然好奇,卻不逼問她。「晚上真的要趕回台北嗎?還是在花蓮住一晚吧。」

  「不要啦,住旅館多浪費錢,回家好了。」她為了生活費精打細算,卻沒想到這個決定將會讓自己一輩子後悔。

  晚上,兩人在花蓮海濱公園散步,吃過小攤上美味的餛飩,買了一盒麻撂當紀念品,再度開車上路。

  回程,伴著兩人的不再是燦燦陽光,而是柔柔月光。

  容柚玩累了,不像來時精力充沛地唱歌,疲倦地打著盹。

  趙英傑由她睡,不吵她,怕音樂驚醒她,還特地關掉音響。

  蘇花公路曲折迴旋,開車時必須十分專注,但他畢竟也累了,天色又黑,一時注意力分散,竟開到對向車道,迎面正巧一輛大卡車急馳而來。

  他驀地凜神,大力踩煞車,急轉方向盤。

  「怎麼了?」容柚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驚醒。

  「容柚!快跳車!」

  「什麼?你說什麼?」她措手不及,完全狀況外。

  為了閃避卡車,跑車重心不穩,往路旁的圍欄急傾而去。

  再這樣下去,他們連車帶人,都會落入海裡。

  電光石火之間,趙英傑不及思索,傾過身解開容柚的安全帶,將她推出失控的車外,然後他打開自己這邊的車門,也想跳出去,卻已經來不及——

  他,墜入深不可測的太平洋。

第四章

  那場車禍,奪去了兩個人的性命。

  她的丈夫,以及在她懷裡孕育的,來不及出世的孩子。

  她因為被推出高速行駛的車外,受到撞擊,雖然傷勢不嚴重,但肚裡的胎兒卻流掉了,而英傑,整個人隨車落海,連屍骨都打撈不到。

  有好長好長一段日子,她完全處於失神的狀態,她不知道日出日落,感覺不到在她週遭一切人事物的變化。

  她的時間凍結了,知覺也凍結,她像一縷遊魂,困在無盡的黑暗裡走不出來。

  她再度失去了最愛的人,先是她的父母,接著是一手養大她的外婆,然後是她以為可以與自己天長地久永相隨的他。

  為什變她最愛的人總是離她而去?

  她是不是個掃把星?專克她最親密的人?

  「……妳這個掃把星!妳把我兒子還來!把英傑還給我!」

  趙英傑的葬禮上,趙母一見失魂落魄的她出現,整個人崩潰。

  「都是妳!如果不是妳拐走我兒子,英傑不會死!他好好的一個人,妳把他還給我!妳還來!」

  還不起了,人死不能復生,不論是趙母,或是她,都不能再見到他了。

  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請妳離開,蕭小姐,我們這裡不歡迎妳。」趙父雖然不像趙母那般歇斯底里,神態卻更冷酷。「妳不要以為妳跟英傑結了婚,就能以趙家媳婦自居,我們永遠不會承認妳。」

  她不想要他們的承認,也從沒奢望過他們能接納她。

  「妳滾!滾出去!不許妳來拈香,妳憑什麼來祭拜英傑?害死他的兇手就是妳!」趙母奪去她手上的香,不由分說地推她出去。

  她只來得及在一回眸時,與高掛在靈堂上趙英傑的遺照短暫相望。

  那是他畢業時拍的照片,穿著學士服,表情很沉穩,一貫的斯文儒雅,眼神深邃,近乎冷漠。

  這是屬於趙家的英傑,不是她的。

  她的英傑已經懂得笑了,她的英傑在看著她時,不會那麼莫測高深,而是滿滿的柔情。

  她的英傑,已經不在了——

  「傑、傑!」

  一次又一次,容柚在夢中呼喊著這個名,像顆螺絲,緊緊拴住她的心。

  已經見不到他了——

  冷汗,從蒼白的臉頰滑落,佔領全身。

  她乍然驚醒,茫然瞪著天花板,心神還困在過去,回不來。

  一股深沉的絕望在她體內蔓延。

  這樣的絕望,她很熟悉,多年來,它一點一點地加深,又一點一點地消失,她原本以為她可以永遠擺脫這可怕的感覺,但,它又回來了。

  她想起了過去,充滿歡笑與淚水的回憶在腦海裡一幕幕重現,她感覺到了那無上的甘甜,也不得不再一次咀嚼那折磨人的苦。

  在她最幸福的時候,上天給了她最沉重的打擊,如今,她好不容易決心再度出發,老天又這樣作弄她。

  那男人究竟是誰?為什麼他會知道屬於她跟英傑之間的私密往事?

  那晚趕走了他後,她窩在角落顫抖了一夜,隔天,她受不了內心的煎熬,跑到趙英睿辦公室尋求支持,她要好友告訴自己,一切只是一場噩夢,她會醒來。

  可是歐蘊芝忽然來了,說在樓下碰見了一個自稱是趙英傑的男人,他喚她芝芝,那是只有他才會這麼叫的小名。

  歐蘊芝認為他可能真的是趙英傑。

  聽到這番話,她整個人崩潰,當場暈厥,還勞駕英睿跟歐蘊芝送她回家。

  連續幾天,她躲在家裡,足不出戶,白天心神不寧地瞪著緊閉的門,害怕再聽到門鈴聲,晚上翻來覆去,在夢中載浮載沉。

  她承認自己嚇到了。

  她不相信死去的人能復活,不相信電影上變臉的情節會在現實生活中上演,這是夢,是噩夢!

  就算不是夢,也一定是一場惡劣的玩笑,一個無聊的男人導演的可恨至極的惡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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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嚇到她了。

  「新天堂樂園」裡,一塊尚未開放的園區,角落搭了間臨時辦公室,落地窗邊,一個男人默默站著。

  他手肘靠著窗,幽暗深邃的眼凝視著窗外。窗外視野並不怎麼樣,工程動工到一半,到處是建材和廢棄物。

  沒什麼好看的,他卻在窗邊流連不去,事實上,從一早開始,他便一直若有所思地倚在窗邊。

  前幾天,他將一個女人嚇到幾近崩潰。

  難怪她會嚇到,他真不應該因為一時衝動,就那樣毫無預警地出現在她面前。

  可是已經一年了。這一年來,他一直想著該用什麼樣的方式接近她,卻總是不確定怎麼做才好。

  那天去敲她家門,其實本來也不在他計劃中的,只是那天的她,看起來那麼憂傷,他真的好想擁抱她。

  可惜她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直接趕他出門。

  她完全不相信他可能是趙英傑。

  如果連她都不相信,他又怎能當自己是呢……

  門口傳來風鈴叮噹聲,一個女人走進來,驚動了他的沉思。

  是這間遊樂園老闆的千金,孫寧寧。他回過頭,朝她扯扯嘴角,算是招呼。

  孫寧寧好像很習慣他的冷淡,逕自倒了一杯咖啡,一邊啜飲,一面默默凝視著他的背影。

  他的身材頗高,骨骼瘦削,因張力而拉扯的襯衫緊貼著背,勾勒出肌肉結實的曲線,他的膚色黝黑均勻,是多年曝曬在陽光下的結果,五官不特別俊,有稜有角,鼻樑有點歪斜,堅毅的下巴隱約能看到幾許未能完全清除的鬍渣。

  他長得不帥,卻是很容易令女人心動的類型,原因就出在他總是寫著憂鬱的眉宇,還有那雙彷彿藏著萬年心事的眼。

  一個有秘密的男人。孫寧寧暗暗地想。

  打從四年前認識他開始,她就一直好奇,這男人身上究竟藏著些什麼秘密,只可惜到現在,她知道的依然很少。

  「嘿,Jay!」她耐不住了,打破沉寂,叫他的英文名字。

  他聽見了,卻還是動也不動,維持同樣的姿勢。

  「你這幾天都去哪裡了?都不見人影。」

  他一直守在那個被他嚇著的女人附近,擔心她情緒崩潰會出什麼意外,不過看來,她已經平靜許多了.

  「你藍圖修好了嗎?不要告訴我還在改。」孫寧寧見他還是悶不吭聲,忍不住嘟起嘴。

  這塊命名為「童夢世界」的園區預定要在兩個月後完工,因為是整座主題樂園的精華所在,還打算盛大慶祝,沒想到他這個大建築師藍圖一修再修,怎麼樣都不滿意,大大延宕工程進度。

  「我還沒修好。」明知道出資的老闆千金在抱怨了,他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孫寧寧歎口氣,她早料到了,從他接手這件案子開始,就一直對細節非常注重,龜毛到近乎苛求,她習慣了。

  「哪,我已經照你的要求,請容柚來幫忙出主意了,她應該待會兒就過來了。」

  「她真的要來?」他聞言,身子一震,回過頭。

  「我跟她好說歹說,她好不容易才答應的,也不知道怎麼了,她說話口氣怪怪的。」

  「哪裡怪?」

  「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孫寧寧瞇起眼,打量眼前的男人。是她看錯嗎?他表情也變得很古怪,眼神很陰暗。

  「怎麼啦?你不高興嗎?是你自己提議找她過來,大家腦力激盪一下的耶。」

  「……嗯。」確實是他提議找容柚來的,為了製造兩人相處的機會,只是現在的他,不確定這樣做對不對。

  「那你幹麼還皺眉?」

  他轉過頭,看了窗外一會兒,嘴角一牽,似嘲非嘲。「我想她不會高興見到我。」

  「為什麼?」孫寧寧好奇。「你們認識?」

  「說不上認識。」

  「什麼意思?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我知道她,她不知道我。」

  「嗄?」孫寧寧一愣,更好奇了。「你說清楚點嘛,Jay,你們倆到底是什麼關係?」

  他不說話。

  「Jay∼∼」見他像個雕像不動,又板著臉,孫寧寧不爽了,眼珠古靈精怪地轉,索性整個人貼到他身上,雙手勾住他的肩頸。「你說,你說不會暗戀人家還是怎樣吧?」

  「寧寧,別鬧。」他想扯下她手臂。

  「就偏要鬧你,我老早就覺得奇怪了,你好像對容柚特別有興趣……你說嘛,到底怎麼回事?再不說我要吃醋嘍!」她繼續在他身上磨蹭。

  容柚推門進來時,見到的正是這一幕,孫寧寧巴在一個男人身上,兩人姿態超級親暱。

  她瞬間紅了臉,怕自己打斷了人家情侶間的好事,忙要退出。

  「對不起、對不起,我等下再進來……」

  「不用了,容柚,進來吧!」孫寧寧喊住她。

  「喔,好。」她只好留在原地,卻不敢擅自抬起眼,怕看到尷尬場面。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新天堂樂園』的建築師,張禮傑;禮傑,這位就是設計我們代言娃娃的蕭容柚。」

  「蕭小姐,妳好。」一隻大手禮貌地伸出來。

  他們應該已經分開了吧?

  容柚尋思,這才慢慢抬起眸,也伸出手。「張先生你好,我——」她猛然頓住,整個人僵在原地。

  這個男人——不就是前幾天跑來按她家門鈴,還自稱是英傑的那一個人嗎?他原來是這間遊樂園的建築師,而且他姓張,根本不姓趙!

  她真的被整了!

  一把火從容柚胸口灼灼燃起,燙著她的心和她體內的血,她咬緊牙關,情緒整個沸騰起來。

  他碰觸她的手,她狠狠拍開。

  「你叫張禮傑?」瞪著他的眼,射出火焰利刃。

  他冷靜地迎視,點頭。

  「你為什麼要騙我?!」

  他不語。

  「你說話啊!為什麼要跑到我家來跟我說那些話?你都幾歲了,還學小孩子玩那種惡作劇?你不覺得很惡劣嗎?」

  他看著她,目光很深沉,幽幽暗暗地不知想些什麼,嘴唇澀澀地抿著。「那天的事我很抱歉,我有我的苦衷。」

  這算道歉嗎?她悻悻然。「什麼苦衷?」

  他不答,深深望著她.「我可以叫妳容柚嗎?」

  「不可以!」她很乾脆。

  「容柚……」

  「我說了不准你叫我的名字!」她警告地指著他的鼻子。「我們素昧平生,你頂多叫我一聲蕭小姐,別跟我裝熟。」

  「蕭小姐。」他很有風度地順從她的意思,低低喚了一聲。「我可以請妳喝咖啡嗎?」

  「不可以!」容柚還是這一句,她甩甩頭,轉向震驚地站在一邊的孫寧寧。「寧寧,我想我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了,我沒辦法跟這個建築師合作,抱歉。」

  撂下話,她轉身就走——

  「等等,容——蕭小姐,妳不想知道我那天為什麼會去找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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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總算冷靜下來了。

  張禮傑一面煮咖啡,一面觀察坐在單人沙發上的容柚。

  她清秀的臉凝著霜,嘴唇緊抿著,但至少下再那麼拒他於千里之外,願意給他一個機會好好解釋。

  問題是,他該怎麼解釋呢?

  張禮傑自嘲地勾勾唇,趁著煮咖啡的時間,整理思緒。

  為了讓兩人能單獨說話,孫寧寧早識相地離開辦公室,還在門口掛了個請勿打擾的牌子,臨時搭起的辦公室內,除了咖啡壺水沸滾的聲音,一片靜寂。

  終於,咖啡煮好了,張禮傑倒了兩杯,連同糖罐和幾個奶球一起放上茶几。

  「要加糖嗎?」他問容柚,打算為她服務。

  她白他一眼,搶過糖罐,自己加,然後倒入一球奶精。

  兩匙糖,一球奶精。他恍惚地看著她攪拌咖啡的動作,她的喜好果然和日記上所寫的一樣。

  他定定神,幽深的眸直視她。「我是英傑的朋友。」

  她一震,慢慢地啜飲咖啡,彷彿在思忖他這話的真實性,片刻,她吐口長氣,彷彿高高懸起的心終於可以安穩地放下來。

  見她這反應,張禮傑心中一動。

  原來她很怕他真的是趙英傑。

    你不可能是英傑,我不相信。

  是不相信,還是不希望?

  如果他真是趙英傑,為什麼足足消失了七年?為什麼可以如此絕情地拋下她孤獨一人?

  如果他真的是趙英傑,或許她會忍不住怨他恨他吧。

  張禮傑端起杯子,不加糖奶,品嚐黑咖啡濃澀的苦味。

  如果她真是這麼想,那他最好不要告訴她實話……

  「你跟英傑怎麼認識的?」她問。

  「我們在軍中認識的。」

  「當兵的時候?」她狐疑地蹙眉。「可是我從沒聽英傑提過你。」

  「也許他提過,只是妳忘了,又或者他沒說出我的名字。」

  「是這樣嗎?」她還是懷疑。「如果你是他的朋友,為什麼那天不直接表明你的身份,要冒充是他?」

  「因為我想試探妳。」

  「試探?」她提高嗓門。

  「已經七年了,我不確定妳對他的愛還存不存在,我想知道。」

  她瞪他,眼中好不容易熄滅的火苗又燒起來了。「我還愛不愛他關你什麼事?你憑什麼那樣試探我?」

  「我知道自己沒資格。」他自嘲地撇唇。她說的對。

  「那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她怒視他,幾秒後,腦中靈光一閃。「難道你也恨我嗎?」

  「恨?」他揚眉,很訝異她會這麼說。

  「英傑是跟我出遊,才會出車禍的,他爸媽都對我很不諒解,你也恨我,對吧?所以才會故意那樣整我。」她盡量保持平靜,但他仍聽出她的嗓音在顫抖。

  他蹙眉,胸口莫名一緊。難道這些年來,她一直在承受類似的責難嗎?

  他為她心痛。「……算是吧。」

  她倒抽口氣,臉色變得蒼白,別過頭,緊咬著唇。

  他頓時後悔自己順應她的猜測,就算他要找理由,也不必找這一個。

  「對不起,其實這不能怪妳,我想妳才是最傷心的那一個。」他急得想圓自己方才說的話。

  她卻不肯聽。「你不用安慰我,我也想過自己大概是個掃把星,才會老是害死身邊的人。」

  「妳怎會這麼想?妳當然不是!」

  容枯睜大跟看他,他鎖著眉宇,顯然真的很不喜歡她如此自責。

  她惘然,沉默片刻。「既然你是因為想試探我才那麼做,那我那天的反應讓你滿意嗎?」

  他眼神一沉,聽出她話中的諷刺。「抱歉。」

  「請你以後不要再這樣作弄別人,真的很惡劣。」

  「我知道。」

  她定定地望他。「你怎麼會知道英傑跟我說過的話?是他告訴你的嗎?」

  「是。」

  「他連那些事都告訴你了,一定跟你很要好。」

  「我們交情是不錯。」

  「我很少聽英傑提他在軍中的生活,你跟我說一些好嗎?」她忽然問。

  張禮傑一下便猜出她的用意。

  她在試探他,她懷疑他是否真是英傑軍中的朋友。英傑當兵的時候已經跟她結婚了,每次放假都與她共度,怎麼可能沒跟她聊軍中生活?

  她只是想聽他說,跟自己聽到的印證,好確認他的身份。

  尋思及此,他微微一笑。她是個聰明的女人。

  「英傑是少爺兵,我們班上的人都知道他的家世,也知道他從沒吃過什麼苦,班長排長雖然不敢明目張膽地整他,但偶爾也會故意丟一些苦差事給他,明的是說給他訓練,暗裡是想發洩一下……」

  他娓娓道來,跟她說了許多趙英傑當兵時候的趣聞,有苦有樂,有血有淚,但回憶起來都成了愉快。

  「……他跟我說,他最討厭人家叫他『少爺』。」張禮傑忽然說,有意觀察容抽的反應。他相信英傑不曾對她說過這件事。

  「真的嗎?」容柚猛然一震,想起自己從前常常那麼戲稱他。「他不喜歡?」

  「嗯。」他意味深長地瞅著她。「他說那好像是對他能力的否定,他不希望大家當他是少爺,就認定他某些事做不來。」

  「我從來不曉得。」她惘然。「為什麼他不跟我說?」

  「也許是因為妳就是他最想證明自己不是個軟腳蝦的人。」

  她張大眼,說不出話來。

  「他最在乎的,就是妳對他的評價。」這點他可以確定。

  她的眼眶,慢慢地泛紅。「我不知道……我還常那麼叫他,他一定很受傷,可是我只是開玩笑——」

  「他知道妳只是開玩笑。」看著她的淚眼,他的胸口又悶痛了起來,再次後悔自己說太多。「妳別介意,容柚,他沒怪過妳。」

  「我知道他不會怪我,他只會更嚴格地要求自己,他就是那種人。」她悵然低語。

  他目光一閃。

  容柚深吸口氣,要自己振作起來,嘴角勉力一彎。「謝謝你告訴我這些,讓我又更瞭解英傑一些。」

  這麼說,她相信他是英傑的朋友了。確定自己過關,張禮傑鬆了一口氣。

  「那天晚上的事,就當沒發生過吧,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我們以後也能是朋友。」她忽然說。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妳說什麼?」

  「我說我希望我們也能成為朋友。」

  怎麼可能?張禮傑愕然,他那樣重重傷了她,她居然還願意跟他做朋友?

  「妳肯原諒我那天晚上對妳做的事?」

  她點點頭。「我知道你是為了英傑抱不平,才想為他出氣,你出過氣了,也反省了,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怎麼會好?她為什麼不狠狠罵他一頓,順便踹他幾腳?她怎能這樣輕易放過他?

  她彷彿看出他腦中的念頭,輕聲一笑。「如果不原諒你的話,以後我們恐怕就沒法見面了,你是個不錯的人,我不希望一直恨著你。」

  他怔視她。她怎還能這樣對他笑?那天晚上,她明明還憤怒得近乎崩潰啊!

  「妳怎麼能確定我是不錯的人?」

  「我就是知道。」她很有把握。「老實說吧,你現在是不是後悔得很想跪下來跟我好好道歉?」

  跪下來?他?

  張禮傑一時有些迷茫,直到見她不停眨著的大眼睛閃爍著像是戲謔的光芒,才恍然大悟。

  她在開玩笑,或者該說是用一種屬於她的方式來教訓他、懲罰他。

  也許他真的應該跪下來跟她道歉,那麼現在完全由她掌控的情勢就能逆轉,他也不會覺得心跳得無法克制了。

  她的確是個很令人難以預料的女人。

  張禮傑深呼吸,一點一滴掇拾回冷靜。「我……聽寧寧說,妳沒有男朋友,已經七年了,妳還沒放下英傑嗎?」

  「你幹麼這樣看我?好像我還在為英傑服喪似的。」他問話的表情太嚴肅,她下意識地想以玩笑緩和氣氛。

  「難道不是嗎?妳是不是還一直在怪自己?」

  「我沒有。」她否認。

  「那妳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肯走出來,執意把自己困在過去?」

  「誰說我不肯走出來的?」她反駁。

  他蹙眉。

  她站起身,盈盈走到窗邊,明亮的眸抬起,依戀似的望向窗外的藍天。「其實那天你來按我家門鈴之前,我才剛剛下定決心。」

  「什麼決心?」他疑惑地問。

  她回眸望他,清雋的嗓音慢慢地、從那淺淺彎著的唇吐出——

  「我想愛了。」

  陽光閃耀,映在她浮動著酒窩的頰上,那笑容宛如透明的水晶,折射出彩虹般的絢爛。

  他霎時感覺炫目。

第五章

  她想愛了,她要再愛一次。

  她沒忘了趙英傑,卻決定不再困在過去,她要重新出發,找個人好好來愛。

  聽她這麼說,他知道自己應該祝福她的決定。

  但他,無法真心給予祝福,甚至莫名地覺得有些嫉妒、懊惱、不甘。

  他沒資格產生這些負面情緒,他很清楚,卻控制下住。

    她不是你的。

  張禮傑握住拳,瞪著工作桌上鋪開的藍圖,暗暗警告自己。

  她不是他的,就算她曾經是趙英傑的妻子,照法律條文規定,一方已失蹤七年,另一方也可以隨時訴請離婚了。

  就算他是趙英傑,只要她不願意,他也無法強迫她接受這個丈夫,更何況,他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

  他不該懊惱,甚至應該慶幸。

  他該慶幸自己已經回到台灣,在她還沒愛上另一個男人前及時出現,否則,就算他發現自己真的愛著她,這一次與她的邂逅也只能成為一場美麗的錯誤。

  他該慶幸的……

  「Jay!」一聲清脆的呼喚敲進他胸膛,他抬起頭,映入眼底的正是縈繞在他心頭的倩影。

  她走過來,盈盈笑著。「怎麼?你藍圖還沒搞定啊?」明亮的眼俯下來,注視他畫到一半的圖。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漏跳一拍。

  「沒靈感嗎?」她抬眸看他。

  他點頭。

  「走,我們出去!」蔥白的食指朝他勾了勾,很像是女妖在誘惑迷戀她的遊子。

  張禮傑苦笑,奇怪自己腦中竟掠過這樣的聯想。

  「去哪兒?」他站起身,絲毫沒抗拒的意思。

  「去做問卷調查。」

  「問卷調查?」他訝異。

  「你跟我來就知道了。」容柚沒多解釋,逕自領頭走出辦公室,上了輛工作車。「你來開車。」她指揮他。

  「開去哪兒?」

  「隨便,人愈多的地方愈好。」

  到人多的地方幹麼?他不解,她卻只是神秘地眨著眼笑,他聳聳肩,只得依她的意思將車子開到遊樂園裡最受歡迎的一區——外星世界。

  她跳下車,選了個造型詭異的太陽能路燈當定點,戴上一雙可愛的兔耳朵,捧著一籃糖果點心,就那樣當街攔下經過的小孩子。

  「小朋友,姊姊請你吃糖果,請你幫我一個小忙好嗎?」她先攔住一個小男孩,蹲下來用甜甜的嗓音問。

  「要幫什麼忙?」小男孩的父母在一旁很緊張地問,深怕自己的寶貝兒子被誘拐去似的。

  「請你們放心,只是問他幾個關於遊樂園的問題而已。」容柚安撫過緊張的父母,才又低下頭,甜甜地笑。「請你吃巧克力好不好?」

  「我才不要巧克力呢!那是女生吃的。」小男孩撇撇嘴,很難搞的樣子。「我要這個。」他挑了個卡通人物的扭蛋。

  「是Keroro軍曹,你果然有眼光!」

  張禮傑驚訝地看著她將一隻綠色的青蛙玩偶遞給小男孩,那小青蛙還戴著頂奇怪的黃帽子——是軍帽嗎?

  「咦?妳也知道Keroro軍曹啊!」小男孩眼睛發亮地看著容柚,明顯對這個半路攔人的怪阿姨生起了好感。「那妳會共鳴嗎?」

  「共鳴?」容柚拍拍胸脯,很明白小男孩有意考驗自己,她毫不羞怯,當場學起卡通叫聲。「KeroKeroKeroKero……」

  這啥啊?張禮傑臉上三條黑線,差點沒跌倒在地。沒想到小男孩聽了卻很有感覺,跟著唱和起來。

  「TamaTamaTamaTama……」

  完美的合音。

  這就叫「共鳴」?他瞪著這一大一小兩隻「青蛙」,扭曲著嘴角,拚命告誡自己要保持紳士風度,但小男孩的父母可沒他客氣了,直接爆笑出聲。

  容柚不以為意,笑吟吟地看著小男陔。「哪,我們共鳴過了,算是朋友嘍,你要認真回答姊姊的問題喔。」

  「好。」小男孩快樂地點頭,成功被她給收買。

  「姊姊問你,你去過很多遊樂園嗎?」

  「很多啊。」

  「你最喜歡哪一間?」

  「嗯,海洋公園吧。」

  「為什麼?」

  「因為有海豚!牠們很聰明呢,會在水裡跳舞唷,還有海獅會打籃球,超萌的!」

  「那遊樂設施呢?你喜歡玩什麼?」

  「雲霄飛車!我好想玩那種三百六十度的,可是爸爸媽媽都不讓我玩。」小男孩哀怨地瞥父母一眼。

  「你玩過這麼多遊樂園,有沒有覺得哪裡不好的?」

  「哪裡不好啊?」小男孩想了想。「嗯,買東西的時候很不方便。」

  「為什麼?」

  「因為攤子都太高了,我根本看不到在賣什麼,都只能請爸爸媽媽幫我買,我想自己買東西。」

  「對啊,每次都要請爸爸媽媽買真的很不方便呢。」容柚同情地應和小男孩。「那還有呢?還有沒有別的不好的地方?」

  「還有啊……」小男孩繼續碎碎念。

  原來如此。張禮傑微笑。

  他總算懂了,為什麼她會拖著他來這裡做問卷調查。既然「童夢世界」是針對孩子們設計的主題樂園,當然最應該重視的就是孩子的意見和想法。

  光是他們站的高度與成人不一樣,就可以衍生出許多問題了,卻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蕭容柚果然是個很特別的女人,她看事情的角度很不一樣。

  訪問過小男孩後,她又陸陸續續訪問了幾個孩子,他在旁邊看著,覺得自己應該也要出一下力。

  他招來一個落單的小女孩,學她一樣拿糖果先吸引對方的注意。

  「小朋友,叔叔請妳吃糖果,請妳幫我一個忙好嗎?」他自動將自己的輩分升級,沒她那麼厚臉皮自稱「姊姊」。

  小女孩瞇起眼,很嚴肅地打量他。「叔叔,你要小心。」她語重心長地勸告道。

  他一愣。「小心什麼?」

  「我前陣子聽我媽咪跟我爸比說,性騷擾防治法已經開始實施了。」

  性騷擾防治法?「那又怎樣?」

  「媽咪叫爸比要小心一點,不可以隨便跟女生搭訕,不然可能會被送去監牢關。」

  張禮傑眼角抽搐,大概明白小女孩想說什麼。

  「叔叔你看起來不像壞人,我是好心提醒你,免得你被警察叔叔給抓去。」

  「噗哧∼∼」一旁,有個女人進出笑聲。

  張禮傑當然知道是誰,他尷尬地咳兩聲。「呃,妳放心,叔叔不是要騷擾妳,只是問幾個問題而已。」

  「那不就是『搭訕』嗎?」小女孩年紀小小,國文造詣倒挺不錯的。

  「這個不算是搭訕,該怎麼說呢?」張禮傑臉黑黑,一時詞窮,不知該如何跟小女孩解釋。

  「這個叫問卷調查啦。」容柚見他撐不下去,笑著來解救他。「哪,就是請妳回答我們幾個問題,給我們一些意見。J

  小女孩意味深長地注視容柚一會兒,點點頭。「喔∼∼我懂了。」

  兩人剛要鬆一口氣,小女孩又撂下話——

  「原來你們是詐騙集團。」

  什麼?這下,連容柚也被打敗了,兩人面面相覷。

  「哼,我才不會笨到留下姓名跟地址呢,你們死心吧!」小女孩擠眉吐舌,狠狠朝兩人扮了個鬼臉,然後飛快地轉身,朝正幫她買爆米花的大人跑去。

  「媽咪,那邊有兩個詐騙集團的壞蛋……」

  遠遠地,還能聽見她告狀的聲音。

  兩人四目愕然相對,過子片刻,容柚首先爆出笑聲。

  「拜託!居然說我們是詐騙集團,我們像嗎?」她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心曠神恰地聽著她清脆如珠玉的笑聲,也跟著浮起笑容。「最近的小孩都這麼鬼靈精嗎?」

  「真是敗給她了!」容柚揉肚子,笑得很誇張,頰邊的酒窩上上下下的,跳著舞。

  張禮傑微笑地看著她。

  她的酒窩很深,很甜,印象中他很少見到一個女孩子笑得如此毫不保留,好像全世界的陽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燦爛耀跟。

  他發現自己不能太常看她笑,因為要陷進去,太容易了……

  彷彿察覺到他深沉的視線,她停住笑,不自在地撥撥發,將兩束不聽話的發綹收攏在耳後。

    我最怕女生撥頭髮的動作了,尤其是如果她有一雙漂亮的耳朵。

  張禮傑心一動,腦海莫名其妙地響過一道聲音,似乎有人曾經跟他這麼說過,究竟是誰呢?

  「你怎麼了?發什麼呆?」她問,臉有些熱。

  「有人跟妳說過,他最怕女生撥頭髮嗎?」他試探地問。

  「你說英睿啊!」沒想到她馬上就有反應,嫣然一笑。「那傢伙是個耳朵癖,你相信嗎?他看女孩子還先看耳朵,怪人一個!偏偏蘊芝的耳朵漂亮得不得了,他注定要為老婆癡迷一生了。」

  原來趙英睿曾經說過這樣的話。那麼,這片段的記憶是來自趙英睿嘍?或者另有其人?

  張禮傑默默尋思,沒發現容柚的表情忽然變得怪異。

  「對了,你怎麼知道英睿說過這種話?」她瞇起眼。「英傑連他弟弟的事也告訴你嗎?」

  他神智一凜。「嗯,他好像是說過。」

  「看來你跟英傑的交情真的很好。」她若有所思地說道,心房飄過一朵烏雲。

  英傑那麼內斂的一個人,會這麼掏心掏肺地對一個在軍中認識的朋友嗎?連自己弟弟的事都說給他聽?

  真不可思議。

  容柚有些茫然,她要自己別多想,卻不得不記掛著方纔他淡淡的笑容。

  他看著她笑的樣子,帶著說不出的包容,眼神很溫柔,藏著某種很複雜的思緒。

  這樣的笑容令她想起英傑,兩人微笑的模樣奇異地有種相似的韻味,同樣令她無法完全懂得,卻感覺很受寵、很甜蜜,也不由自主地羞窘……

  別再想了!

  容柚驀地凜神,不許自己繼續深思,她咳了咳,故作輕快地開口。

  「我們繼續訪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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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藍圖進展得很順利。

  連續幾天針對孩子調查訪問過後,張禮傑發現自己初始的設計方向不太理想,索性重新畫了一張。

  已經進行的工程他盡量保持原來的骨架,只在細節上稍做修改,還沒動工的地方則毫不客氣地來個大修正。

  工程的預算自然要增加了,不過孫寧寧倒是很阿莎力地一口答應,她對新的藍圖太滿意了,直誇這種以孩童角度出發的設計很有創意。

  「我就知道請Jay來設計遊樂園是正確的,呵呵。」她很得意自己的識人之明,在電話裡跟容柚誇耀。「當然也要感謝妳的幫忙啦,Jay說多虧妳想出做問卷調查的點子,才讓他有靈感。謝謝妳!」

  「不客氣,能幫上忙我很高興。」容柚握著無線話筒,一面拿花灑在院子裡澆花。

  「對了,為了感謝妳,我應該請妳吃頓飯才是。」孫寧寧忽然提議。「把Jay也一起找來,到我們家開的飯店如何?」

  孫家除了開發遊樂園,本身還擁有幾家連鎖飯店,另外也投資餐廳、酒館、KTV等休閒娛樂事業。

  「不用了,我之前就說過,這是義務幫忙。」

  「就因為妳是義務幫忙,我才更應該請妳吃飯啊!」孫寧寧笑。「我們家有間法國餐廳很不錯唷,要不要試試?」

  「法國料理?聽起來很不錯。」

  「那就這麼說定了,Jay應該也很久沒吃到道地的法國菜了,一定也很想念。」

  聽這說話的口氣,他們兩人果真很熟,是一對情侶吧?

  容柚深吸口氣,彷彿喉頭卡著一塊異物。「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啊?」

  「妳說我跟Jay?」

  「嗯。」

  「在法國唸書時認識的。」

  「法國?」

  「他是比我大一屆的學長,他念建築,我念藝術,本來是沒有什麼交集的,不過有一年暑假,我們剛好都到象牙海岸當義工。」

  「象牙海岸?」容柚訝然停止澆花。是她印象中那個非洲國家嗎?

  「在西非,妳聽過吧?以前是法國的殖民地,在法國,每年都會有許多大學生自願到非洲當義工。我跟Jay剛好被分到同一個村落,Jay還在那裡幫忙蓋臨時醫院。」

  「他負責畫藍圖嗎?」

  「豈止畫圖,他還自己下去蓋呢,不但要搬磚塊跟水泥,也順便監工,很賣力喔。」

  那麼斯文的一個男人做苦力?真難想像。

  容柚眨眨眼,在腦海裡勾勒張禮傑的形象,不知怎地,她覺得他天生就是個穿西裝的男人,很難想像他揮汗工作的情景。

  「他畢業後,還在那裡住了一年,我知道他一直想蓋一間遊樂園,所以他一回台灣,我就找他來幫忙。」

  「這麼說你們是同時回台灣的?」

  「差不多吧,我比他早回來兩個月。」

  那麼,他們是在法國時就開始談戀愛呢?還是回台灣後才成為一對戀人的?

  容柚很想問,卻阻止自己。

  這又不干她的事,何必問那麼多?

  「對了,容柚,有件事我一直想問妳。」她忍著不問,孫寧寧反而忍不住連日來的疑惑。「妳跟Jay到底是怎麼回事?」

  容柚一震。「什麼怎麼回事?」

  「你們倆以前認識,對吧?妳那天剛見到他,不是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嗎?後來怎麼又沒事了?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啊?」

  「哪有什麼關係?」容柚尷尬,不曉得該如何解釋來龍去脈。「我不是說過了嗎?那天是我把他錯認成另一個人,有點誤會而已。」

  「真的只是這樣嗎?」孫寧寧不相信。

  「不然還能怎樣?」

  「我總覺得怪怪的,Jay這個人一向對女人沒什麼興趣,可是對妳好像特別不一樣。」

  「哪有什麼不一樣?妳別胡思亂想了。」真糟糕,寧寧該不會是在吃醋吧?

  容柚超難堪,趕忙轉開話題。「妳不是超愛看足球的嗎?最近有部叫『疾風禁區』的足球電影很不錯,妳知道嗎……」

  跟老友天南地北地瞎扯了十幾分鐘,容柚總算能掛電話,她握著話筒,呆呆地繼續澆花,水不知不覺灑太多,院子裡差點淹水。

  她忙定了定神,關上水龍頭。

  回到屋裡,她擦了擦手,繫上圍裙,想著自己應該準備午餐,胸口卻空空的,慢慢地泛起一股焦躁.

  這樣的空虛,她很清楚。一個人住久了,總會有彷徨寂寞的時候,什麼事都不想做,做了也索然無味。

  可是伴隨空虛而來的焦躁,她卻有些陌生,她很少如此心煩意亂,卻找不到原因。

  到底為什麼呢?

  她瞪著窗外西沉的夕陽,看著天際的光,一點一點黯淡。

  電話鈴聲響起,她幾乎是激動地跑去接!是誰都好,她需要轉換一下心情。

  「小柚子,是我。」耳畔傳來的,是趙英睿的嗓音。

  她微笑。「英睿!」

  「聽妳說話的口氣,好像精神好多了。」他似乎鬆了一口氣。「這幾天還好吧?」

  「很好啊。」知道他是因為擔心她才打來,她胸口一暖。「你是不是怕我還沒從上次的打擊中恢復過來?」

  「當然擔心啦,很難得見妳哭成那樣的。我剛從美國出差回來,要不我過去妳那邊一趟吧?」

  「不用了,我已經沒事了。你才剛回來,應該快點回家看老婆小孩才對,你不想她們嗎?」

  「當然想啦,老實說我天天都跟她們通影像電話。」趙英睿不好意思地說,彷彿覺得一個大男人這樣實在很不灑脫。

  容柚忍不住笑。

  他由她笑,沉默幾秒,聲調變得嚴肅。「怎麼樣?那人還有沒有來找妳?」

  「我正要跟你說這件事。」容柚笑道:「我後來又見到他了。」

  「妳又見到他了?那妳——」趙英睿奇怪她為何還能笑得如此開心。

  「他不是英傑啦,他是英傑的朋友。」

  「英傑的朋友?」

  「嗯,其實他就是設計『新天堂樂園』的建築師。」容柚侃侃而談,把這幾天她跟張禮傑的互動都說給好友聽,包括他為什麼要那樣對她惡作劇。

  趙英睿聽了,半晌不吭聲。

  「你幹麼不說話?」容柚問。

  他繼續沉默,彷彿在思索些什麼,然後才開口。「妳真的相信這種鬼話?」

  她心一跳:「為什麼不信?」

  「我從沒聽英傑說過他認識這號人物。」

  「他們是在軍中才認識的,可能是英傑還來不及介紹給我們吧。」

  「就算他是英傑的朋友好了,他憑什麼那樣捉弄妳?」

  「因為他替英傑抱不平啊。」她苦笑。「英傑的死,他多多少少有點怨我吧。」

  「又不是妳的錯!」趙英睿很不高興。

  她默然。

  「再說了,就算他怨妳,一般人會玩那種無聊的惡作劇嗎?」

  「……你到底想說什麼?英睿。」

  「我懷疑他接近妳是別有居心。」趙英睿坦然說出心中疑慮。

  「他能有什麼居心?」容柚一口否決他的猜測。「我又不是有錢人,難道他想對我騙色嗎?」

  「誰知道他想什麼!」趙英睿冷哼。

  「不會啦,你別亂想,他不像是個壞人。」

  「妳才認識人家幾天,這麼快就被收買了?」

  「你別把我當小孩子好不好?」容柚有些生氣。「他真的不是壞人,他以前在法國唸書的時候,還自願到非洲當義工呢!」

  「什麼?」

  「他在法國念建築……」容柚把孫寧寧在電話裡告訴她的,轉述給他聽。「他畢業以後,還自願在象牙海岸住了一年,幫助當地村落,這樣的人會是個壞人嗎?」

  趙英睿沉吟。「他真的是建築師?」

  「是啊。」

  「還到非洲蓋房子?」

  「沒錯。」

  「怎麼都是我想做的事?」

  「咦?」容柚一愣,這才想起趙英睿以前曾說過,要參加海外志工團到非洲蓋房子。「對耶,都是你以前想做的事。」

  只是英傑死了,他這個做弟弟的於是決定放棄自己的夢想,學著扛起家族事業的責任。

  弟弟扛起哥哥的責任,所以哥哥決定完成弟弟的夢想?

  糟糕!她在胡思亂想什麼?張禮傑不是趙英傑,這兩個人不是同一個人。

  容柚心慌,方才糾纏著她的那股焦躁又回來了。

  「我想見見他。」趙英睿忽然說道。

  「什麼?」

  「妳安排個時間,讓我跟他見個面。」

  「你、你幹麼要跟他見面?」容柚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想確定他接近妳的目的是什麼。」

  「就跟你說了他不是壞人啊!」

  「不管他是好人壞人,我都要會會他。」趙英睿很堅定。

  「可是——」容柚猶豫,她不知道自己在遲疑些什麼,只是下意識地不希望這兩個男人見面。

  或許她是在怕,怕兩人見面後會激盪出什麼火花,會揭發一些她不想知道的事。

  什麼事?她問自己,卻不敢去深究答案。

  「我知道了,以後有機會會安排你們見面的。」她慢慢地說,明知這只是緩兵之計。

  趙英睿或許也聽出來了,卻沒說什麼。「好,那就這樣吧,我們再聯絡。」

  「嗯,拜拜。」

  容柚掛回話筒,頓時全身無力,癱坐在沙發上。

  她下意識地往身旁的茶几望去,那裡本來放著一個相框的,現在卻只見一隻小兔娃娃和幾盞香氛蠟燭。

  照片,被她收起來了,和那只表面被敲碎的手錶,一起藏在深深的抽屜裡。

  她決定往前走,不被過去羈絆。

  她這樣想,錯了嗎?

  容柚歎息,轉頭望向窗外。

  窗外彩霞滿天,一隻孤雁掠過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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