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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7-11 14:25:26

前言:

這些年來,她小心翼翼地在婚姻生活裡當一個模範生,
永遠溫柔體貼,時時善解人意,不想被挑出一絲缺陷,
因為她很愛很愛這個願意為她放棄家族繼承權的男人……
可是,那一天,她發現他心中有一個說不出口的秘密,
那一天,她確定自己非常愛他,卻不確定他愛不愛她;
所以,她決定離開這個充滿不確定的婚姻。
但是這個男人卻說:從今天開始,換楊品熙來愛向初靜,
我會學著好好愛你,重新認識我想跟她過一輩子的女人。
他是怎麼回事?結婚五年,離婚的時候才準備愛她?
喔,那她該讓他多受點教訓,絕不讓他好過……  


第一章

  五年的婚姻,是否也到了該厭倦的時候?

  向初靜趴在窗邊,等著一個總是晚回家的男人,不覺有些懷疑。

  據說西方人將五週年的結婚紀念日命名為「木婚」,或許是取其不似紙片脆弱,卻又不如金石永恆的特性吧?

  木,是一棵樹,照理說該綠意盎然地生存著,向初靜卻感覺自己的婚姻已接近死氣沉沉。

  這個「木」,該不會是麻木的木吧?

  她自我解嘲地想。

  收回流連在夜空的目光,她望向自己的家。

  父母早亡,從小便與妹妹相依為命長大的她,十分渴望擁有一個完整的、屬於自己的家,直到現在,她仍深深記得當年楊品熙向她求婚時,胸口裡那止不住的歡欣愉悅,宛如最清澈的春泉,不停地湧出。

  她以為,自己的夢想就要實現了,她終於能有一個家,像童話故事裡,王子與公主居住的夢幻城堡。

  當然,這座房子並不是城堡,為了與出身平凡的她結婚,楊品熙不惜放棄自己企業接班人的身份,為了愛情犧牲繼承權,所以他們住不起庭院深深的豪宅,只能住這間鄰近台北市區的公寓。

  但約莫四十坪的公寓,對兩夫妻而言,也不算小了,有時還嫌太空曠。

  尤其,在像這樣男主人遲遲不歸的夜晚。

  向初靜按下開關,將屋裡所有的燈都開亮了,靜靜地烘托出溫暖的橘橙色調。

  窗簾、桌巾、沙發罩都是新換的,牆上的橙色油漆也是她花了一天慢慢刷上的,熱愛繪畫的她,一向樂於在屋內玩色彩遊戲,為居家環境添些趣味的韻致,前兩年丈夫還會偶爾稱讚她的品味,近來卻總是視而不見。

  這些年來,他總是把工作看得比她重要,寧可多接一個案子,也不願陪她出門旅行,寧可加班不願回家,回家後,寧可面對電腦,不與她閒聊。

  為了令婚姻生活多些樂趣,她曾做過許多努力──變換裝潢、研究新菜色、親手為他織圍巾、時常送些小巧的禮物給他,甚至在閨房裡穿上性感內衣……

  可惜他似乎都不怎麼欣賞。

  向初靜苦笑。

  她並不懷疑丈夫對自己的愛,否則怎會為了娶她放棄繼承權?只是這愛經過五年的生活磨蝕,或許漸漸淡薄了吧?

  「木婚。」她喃喃念著這名詞。

  人們在木婚紀念日時,都做些什麼呢?

  她曾想過要去二度蜜月,或拍紀念照,或錄一卷感性的DV,但最後,礙於他最近剛接了一個大案子,工作比以前更忙碌,不可能抽出時間陪她風花雪月,便都作罷了。

  她只求一頓燭光晚餐,在家吃就好。

  但即便只是晚餐,她仍費心準備,家裡裝潢又換了一種情調,桌上的菜色都是新的,一鍋什錦湯品,花了她半天的時間細火熬燉。

  香氛燭點的是他最愛的清新味道,花瓶裡點綴著嬌柔的百合。

  然後,還缺了什麼呢?

  向初靜左右張望──對了,音樂!

  他最愛聽古典樂了,什麼曲目好呢?薩拉斯泰的卡門如何?熱情又奔放的旋律,還是溫馨一點好?莫札特的小夜曲不錯。

  她在CD櫃前猶疑許久,終於取出一張CD,放入音響。

  正當悠揚的小提琴樂音流洩的那一刻,玄關處也傳來一陣清脆聲響。

  他回來了嗎?

  向初靜一凜,抬眸望時鐘,還不到九點,今天算早的呢!

  她又驚又喜,翩然起身,奔到門口迎接。

  「品熙,你──」歡快的嗓音逸去,她愕然睜眸,望著隨同丈夫進來的幾個公司同事。

  「我們到附近勘查工地,順便就把他們請來吃宵夜了。」楊品熙解釋。「家裡應該有吃的吧?大家肚子都餓了。」

  有是有,可是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啊!

  向初靜一顆心沈落,看著幾個男女魚貫走進來,她只能將抗議的言語鎖在唇腔裡,綻開一個模範嬌妻該有的清甜笑容。

  「歡迎,歡迎!大家請進吧!」

  「不好意思,嫂子,突然來打擾。」一個男同事禮貌地代其他人道歉。

  「沒關係,家裡熱鬧點才好啊!」她笑著將眾人迎進客廳。「你們先隨便坐,我再去炒幾個菜,馬上就能吃了。對了,品熙,我剛好煮了一壺桂圓紅棗茶,你先倒給大家喝,暖暖身子吧!」

  語畢,她轉進廚房,俐落地炒了兩盤菜,用微波爐蒸了一道檸檬魚,又從冰箱裡取出幾碟下酒菜加熱,不過二十分鐘,已端上一桌豐富的宴客料理。

  大夥兒吃了讚不絕口。

  「嫂子真是好手藝,好吃,真好吃!」

  「真羨慕品熙,娶了這麼個好老婆,唉,我也好想結婚啊!」

  「你啊,連女朋友都搞不定,結什麼婚?」

  「八婆,妳敢笑我?妳自己還不是一樣,都三十歲了連個男人也沒有!」

  「我沒男人怎樣?你有何不滿嗎?」

  「他不是不滿,是自己想追妳。」

  「嘿!你們別鬧了,誰敢追這頭母老虎啊?又不是被虐待狂!」

  楊品熙性格隨和,雖是大老闆,但一向與員工們相處融洽,員工在他面前也很自在,一群人在餐桌上談笑風生,相互打趣。

  向初靜旁觀他們玩鬧,很羨慕,卻很難插嘴,畢竟跟丈夫的同事不熟,不好跟著胡亂調侃。

  何況眾人閒扯沒幾分鐘,便將話題拉回最新的案子,認真地討論,於是她更難說話了。

  飯後,眾人轉戰客廳喝紅酒,她獨自默默洗碗,望著方纔那個被嘲笑的女同事,忽地有些羨慕。

  沒男人又怎樣?人家看來活得自信有神采,衣著光鮮亮麗,在一群男同事中侃侃而談,巾幗不讓鬚眉。

  沒男人,說不定生活更精彩……

  「有水果嗎?」楊品熙忽然湊過來問。

  「啊,有的。」她忙洗手,捧來一籃琳琅滿目的各色水果。

  「要我幫忙嗎?」

  「不用了,你去陪客人聊天吧。」

  「嗯。」楊品熙點頭,漫不經心地瞥了妻子一眼,便旋過身。

  向初靜目送丈夫英挺的背影,芳心微微悸動。

  雖已成婚五年,偶爾她在看著他的時候,仍會心跳加速。他實在很帥,或許是出身豪門的關係,他有種貴氣,不是霸道凌人的那種,而是說不出的斯文俊雅,站在尋常男子間,格外地出類拔萃。

  他也很有才氣,不靠家族的庇蔭,仍是在建築設計界闖出一片天,他的作品在多年前便得過大獎,如今更是眾多富商名流搶著合作的對象。

  聰明、高貴、才華出眾,不會有任何女人後悔嫁給這樣一個男人。

  她當然也不例外,只是……

  向初靜深吸一口氣,阻止思緒繼續沈淪,切好一盤水果,端送到客廳。

  「哇!好漂亮的水果盤喔。」那個自信的女同事拍手讚道。「嫂子手藝這麼好,都能開餐廳了,在家裡伺候品熙一個人太可惜了啦!」

  「有什麼可惜的?」另一個男同事不贊同地撇嘴。「在家裡當少奶奶很好啊!品熙又不是養不起。」

  「說的也是,在家裡享福也不錯,我敢打賭,品熙一定很疼老婆。對吧,嫂子?」女同事突如其來地問。

  她笑容更燦爛,酒窩在頰畔浮沈。「是啊,他的確很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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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客人後,楊品熙泡了個熱水澡,放鬆緊繃疲憊的肌肉,沐浴完畢,他裹上浴袍回到房裡,見妻子正抱著電話筒,半躺在貴妃榻上閒聊。

  她似乎聊得很開心,笑聲不時灑落,他聽著,嘴角一勾。

  他很喜歡妻子的笑聲,猶如風鈴搖蕩般悅耳,又很清爽,總讓他聯想起年少時的某個夏季。

  那時,有個活潑可愛的女孩,笑聲與她很相似……

  一念及此,楊品熙倏地凝步,濛濛地沈浮在思緒海裡,直到向初靜揚聲喚他。

  「要不要我幫你吹頭髮?」她問,主動拿起吹風機。

  他愣了愣,原本想拒絕,見她笑容盈盈,心念一動,在貴妃榻邊緣坐下,由她靈巧的手指在身後輕輕撥弄濕發。

  「剛才在跟誰講電話?妳妹嗎?」

  「不是,是芬芳。」

  何芬芳?他的前未婚妻?

  楊品熙眉峰一凜。「妳最近跟她好像很要好?」

  「嗯,我們常一起出去逛街吃飯,她人很nice,很好相處。」她笑道。「她約我明天去喝午茶。」

  楊品熙不語,默然沈吟。

  何芬芳家世優渥,從小便是父母指定給他的未來兒媳婦,兩人也曾訂過婚,後來他遇見初靜,不惜悔婚,不但大大惹惱兩家長輩,也傷了何芬芳的心。

  沒想到曾與他有過一段孽緣的前未婚妻竟會與自己的妻子交好,真是奇事一樁。

  「妳不會覺得怪怪的嗎?」他忍不住問。

  「怪怪的?」向初靜怔愣,半晌,驀地恍然。「呵,你該不會是擔心我們兩個女人為了你爭風吃醋吧?」她開玩笑。

  「都這麼多年了,芬芳不可能還在意我。」他淡然回應。

  「只是自家老婆跟前未婚妻變成好朋友,總是很尷尬?」她猜出他的疑慮,輕輕一笑。

  說實在的,她原也覺得似乎不妥,但已婚女人很難交新朋友,偏偏她幾個要好的老朋友,已婚的要帶孩子,未婚的工作又忙,幾乎抽不出空聚會,幸好……

  「芬芳很有度量,我也不是那種愛計較的女人,你放心吧!」

  「妳覺得好就好,我沒意見。」他微微一笑。

  向初靜繼續替他吹發,他不禁閉上眼,享受妻子的手在自己發間穿梭那奇妙的舒適感。

  「品熙。」溫柔的聲嗓拂過他耳畔。「你說我們是不是該生個孩子了?」

  他一震。「孩子?」

  「嗯,我們結婚已經五年了,我想我們也該生小孩了。」她幽幽地低語。

  他收攏眉宇,驀地轉頭望向妻子。「我們結婚五年了嗎?」

  「你果然忘了。」她關上吹風機,澀澀地彎唇。「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

  「今天?」他驚愕。他是真的忘了,完全不記得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抱歉,我沒想到……」

  「沒關係,也該怪我自己沒事先提醒你。」

  他瞪視她,從她迷離的眼潭,看見一抹哀怨,雖然很淡很淡,終歸是哀怨。

  他心一扯。「妳為什麼不說呢?」

  「我想你工作很忙。」

  「妳如果告訴我,我今天就不會帶他們回來了。」他責備。

  「對不起。」向初靜柔順地垂首。

  奇怪,怎麼變成是她道歉了?她苦笑地想,卻改不了在丈夫面前習慣性的示弱。

  「妳要什麼?」他問。

  她訝然揚眸。「什麼?」

  「結婚紀念日的禮物。」

  「不用了,我本來就想吃頓燭光晚餐而已。」

  「可是我們連燭光晚餐都沒吃。」他懊惱地頓了頓。「我還是送點禮物給妳吧,妳想要什麼?」

  「這個嘛,我暫時沒想到耶。」

  「要不然妳明天去逛街,看看要買什麼好了。」他隨口提議。

  她一怔。「你要我自己去買?」

  「妳自己買的才合心意啊!」他答得好理所當然。

  「也……對啦。」可所謂的禮物,要的不就是那份拆封時期待的驚喜嗎?也罷,這不重要。向初靜將話題領回正軌。「品熙,關於孩子……」

  「最近公司的業績正在急速成長,我得專心在事業上衝刺,沒空照顧孩子。」

  「你不用照顧,我會照顧。」

  「可是剛出生的孩子總會哭鬧吧?」

  「你怕影響睡眠品質,隔天會沒精神工作?」她體貼地點出他的遲疑。

  不愧是他的好老婆。

  楊品熙讚賞地微笑。「再給我一些時間吧,初靜。」他安撫地握了握她纖肩。「等我把公司營運狀況穩定下來,我們再討論生小孩的事。」

  「那,好吧。」就算不情願,也得接受。

  「妳要是覺得在家無聊,可以出去找一份輕鬆的工作。」他提出別的解決方案。

  「不行啦!」她急忙搖手。「媽很早以前就警告過我,楊家的兒媳婦絕不能出去工作,會丟家族的臉。」

  「都什麼時代了還有這種觀念?」他冷冷一哼,眉葦不悅地打橫。「我去跟她說──」

  「不用了!」她焦慌地阻止。「要說我自己會說。」

  她跟婆婆的關係已經夠差了,不需要為這件事多添嫌隙,否則以後她在家族的地位,就更難堪了。

  「難道妳不想工作嗎?我記得妳婚前在廣告公司工作時,做得很開心。」

  「廣告公司太忙了,我不可能兼顧家庭。」

  「那就請個鐘點傭人──」

  「真的不用了。」向初靜婉拒丈夫的提議,嫣然一笑。「你不必擔心我,我現在每天畫畫、寫書法,生活還是挺充實的。」

  楊品熙深思地凝視她片刻。「好吧,妳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語落,他站起身。

  「你要去哪裡?」

  「明天一早要開會,我還有份文件沒看,妳困了就先睡吧!」

  那他呢?八成會工作到深夜,然後直接在書房就寢吧?

  向初靜悄然歎息,眸光流轉,無奈地落定今日才剛換穿暖色系新衣的大床──

  看來,今夜她又將孤枕獨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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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落著濛濛細雨,雨滴飄上玻璃,舞出繽紛多姿的足跡。

  向初靜欣賞著窗扉上的雨舞,粉唇淺淺一彎。

  「瞧妳還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坐她對面的何芬芳見狀,柳眉顰起,不以為然地搖頭。「老公忘了你們的結婚紀念日,妳好像一點也不在乎。」

  「唉,我怎麼可能不在乎啊?」向初靜回神,輕輕歎息。「只是我能怎麼辦?他工作忙,也不是故意忘的。」

  「好吧,就算他不是故意忘記,但怎麼連禮物都要妳自己買呢?」何芬芳繼續為她抱不平。「這樣不是很沒誠意嗎?」

  「是很沒誠意。」向初靜承認。所以她的心,還是微微地揪了一下,小受傷。

  「那妳打算怎麼做?就這麼放過他?」

  不放過又如何?向初靜苦笑。五年的夫妻,若是連這點小事都斤斤計較,這婚姻早該灰飛煙滅了。

  「別說這些了,我們談談別的吧。」她試著轉開話題。「上回妳說妳爸鼓勵妳跟品深交往,結果呢?」

  楊品深,楊品熙的弟弟,也是向初靜高中時的學長,兩人交情一向不錯。自從五年前楊品熙宣佈放棄繼承權後,楊品深便成為家族企業未來的接班人,現任「泰亞集團」的執行副總裁,跟何芬芳的家世可說是門當戶對。

  「結果還能怎樣?」提起「內定」的未婚夫,何芬芳眼神一沈,顯得有些意興闌珊。「以前我爸為了跟楊家聯姻,希望我嫁給品熙,現在品熙娶了妳,他們又把腦筋動到品深頭上──去!我就那麼沒行情嗎?非嫁給楊家兄弟不可?」

  「可妳不是挺喜歡品深的嗎?」

  「喜歡是一回事,要不要嫁是另一回事。」

  「說得也是。」向初靜贊同。友誼跟愛情畢竟不同,當年她與品深也算得上相知相惜,但卻是在見到品熙後,才陷入宿命性的愛戀。

  「而且比起來我還更喜歡品熙呢,他才是我第一個愛上的男人!」何芬芳直率地補充,見向初靜神情忽然變得尷尬,眸光一閃,笑了。「妳放心,我不會搶妳老公的,我跟品熙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我知道。」向初靜粉頰微紅,略顯窘迫。

  何芬芳深刻地注視她,半晌,朱唇一撇。「算了,我們別提這兩個臭男人了!」她招手喚來服務生。「要不要吃點蛋糕?這裡的起司蛋糕很不錯。」

  「好啊。」

  兩個女人各點了一份起司蛋糕,繼續閒聊,何芬芳跟向初靜分享自己參加社交宴會的心得。

  「上禮拜LV辦的那場時尚派對,來了很多人喔,連歐洲的總監都來了。」何芬芳口沫橫飛地形容當晚的盛況,包括每個名媛女星身上的衣服配件,都鉅細靡遺地評論。

  她的評論犀利,一針見血,偶爾或許稍嫌惡毒,但大部分時候卻是令人會心一笑的幽默。

  「怪不得媒體會封妳為新一代的社交名媛。」向初靜微笑讚歎。「妳對時尚真的很有自己的見解耶!」

  「我這沒什麼啦。」聽她稱讚,何芬芳更加眉飛色舞。「其實妳也行的,只要稍加打扮,我保證妳會在社交界掀起一陣旋風。」

  「我?算了吧!」向初靜朗笑。「我連怎麼跟人家應酬都不曉得。」

  「學就好了啊!」何芬芳興致勃勃地遊說。「妳老是待在家裡,不悶嗎?而且妳如果不持續跟外面的世界接觸,總有一天會跟品熙的生活脫節的。」

  「嗯。」向初靜澀然頷首,憶起昨夜丈夫與同事的談話,她完全插不上嘴──他們倆的生活確實相差太多了。

  「既然楊伯母不讓妳出去工作,也不可能為妳在家族企業安插一份職位,那妳就跟我多參加一些社交宴會啊!至少可以多認識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幫品熙做點公關。」

  「我不習慣那種場合。」

  「多去幾次就習慣了,難道妳真打算悶在家裡發霉不成?」

  「其實也還好,我現在除了畫畫以外,還拜師學書法,時間滿容易打發的。」

  「妳!」何芬芳氣絕,說了那麼多,還是對牛彈琴。

  「真的很抱歉。」向初靜看出她的不愉,柔聲道歉。「我知道妳是為我好,但我真的不喜歡那種社交場合,我會不自在。」

  何芬芳不語,斂下眉眼,默默地把玩咖啡杯,半晌,她揚起眸,似是下了某種決心。「這件事我本來不想告訴妳的,初靜,但我不希望妳一直被蒙在鼓裡。」

  「什麼事?」

  何芬芳從提袋裡取出一本厚厚的相簿,擱在咖啡桌上。「這是前陣子我去拜訪楊伯母時,她找出來給我看的,是品熙小時候的相簿,我想妳應該會想看,就跟她借來了。」

  「是品熙的相片?」向初靜喜悅地接過相本,明眸流光璀璨,頰畔兩枚酒渦若隱若現。「謝謝妳,芬芳,我一直很想看呢!」

  對丈夫的過去,她一直極有興趣,只可惜他從來不說,事實上他很少說關於自己的事,她只能由他與父母冷淡的互動推知他的童年大概不甚愉快。

  她一頁一頁地翻閱,愛戀的目光仔細雕琢丈夫的青春年少,他那時好似不太愛笑,神情總是嚴肅,鏡片後的眼潭深邃難測。

  「呵,他那時候還戴著眼鏡呢!」現在,他已動過矯正視力的雷射手術,無須再戴眼鏡。「他戴眼鏡別有一番氣質,像個小學究。」

  「妳看後面。」何芬芳等不及她一張張地膜拜,急著往後翻。「這幾張照片是品熙升國二那年暑假拍的。」

  「我看看。」向初靜定睛細瞧,只見幾張錯落黏貼的相片都是丈夫和某個少女的合影。「這女生是誰?」

  「是他的同班同學。」何芬芳解釋,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品熙很喜歡她。」

  「這麼說,是他的小女朋友嘍?」向初靜輕笑,看著丈夫與少女的青春剪影,並不吃味,只覺得好玩。

  誰都有過純純的初戀,她不會介意。

  「楊伯母說那時候他們年紀都還小,說不上是男女朋友,頂多算是好朋友吧!」何芬芳取出其中一張相片。「妳看這女孩,是不是跟妳很神似?」

  與她神似?

  向初靜訝異地揚眉,接過照片細瞧,腦海一面悠悠地浮現自己少女時期的青澀形象。「嗯,是有點像。」

  「她跟妳一樣,眼睛都很大很亮,笑起來也有酒渦,甜甜的。」

  「嗯。」向初靜同意地頷首。「不過她看起來比我漂亮多了,皮膚好白,像洋娃娃一樣。」她讚道。

  何芬芳可不似她大方,朱唇一撇。「青春少女嘛,膚色當然特別好。妳也很漂亮啊,只是不愛打扮而已,我保證妳認真打扮起來,肯定迷倒一群男人。」

  「妳太高估我了。」

  「妳不相信我的眼光嗎?」何芬芳瞪圓一雙眼。「我好歹也是個社交名媛。」

  「是,我相信妳,謝謝妳的誇獎。」向初靜笑容甜美。

  何芬芳無奈地瞪她,片刻,懊惱地歎息。「妳這女人,重點根本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向初靜不解。

  「是這個女孩子。」何芬芳負氣似地指了指相本。「我聽楊伯母說,這女生改變品熙很多,品熙小時候很不愛說話,雖然課業表現一向很優秀,可是待人卻很冷淡,性格孤僻,是這個女生將他從封閉的內心世界拉出來。那年暑假,他們天天一起出去玩,品熙經常玩得滿身泥濘回來,把楊伯母氣得半死。」

  「他會玩得那麼瘋?」向初靜愕然。她一向溫文儒雅的丈夫,也曾有過頑皮淘氣的少年時?

  「很瘋。」何芬芳強調地點頭。「而且伯母說那是她見過品熙最開朗的時候。」

  「最開朗的時候?」向初靜心一沈,漸漸領悟事情的微妙之處了。「那現在呢?她現在人在哪裡?」她慌亂地追問。

  「她死了。」

  「什麼?!」向初靜強烈震驚,不祥的預感如落雷,在她腦海劈亮。

  「就在那年暑假開學前,那女孩出車禍死了,品熙很傷心,有一陣子整天失魂落魄的,還有失憶的跡象。」

  「失憶?」心韻,詭異地加速。

  「他會忽然忘記那個女生已經死了,跑去兩人常去玩耍的地方等她。有一天刮颱風,雨下得很大,他傻傻地在風雨中等了兩個多小時,回來發高燒,染上肺炎,差點不治。」

  最好的朋友,曾經領他打開心房的朋友,離開人世了,從此阻絕兩人的是生與死,最遙遠的距離。

  怪不得他會暫時失憶,他不想接受這殘酷的事實吧?

  向初靜癡癡地凝望相片,看丈夫與那個死去的少女對著鏡頭綻開爽朗的笑容,看少女手上握著的一朵向日葵……

  她心弦一緊,驀地想起從前交往的時候,丈夫總愛送自己向日葵花束。

  「這個……」她猶豫地指向照片中恣意綻放的鮮花。

  「妳也注意到啦?」何芬芳蹙眉。「聽說那女孩名字叫小葵,所以最喜歡向日葵,在她死後,品熙還堅持在花園裡親自種下一排向日葵。」

  他為那個女孩種向日葵?

  酸楚的浪潮,在向初靜胸海氾濫成災。

  她幾乎能夠想像,丈夫是以怎樣的心情栽下那一株株花,他種的是向日葵,也是最絕望的相思。

  「楊伯母說,看到相片她才想起來,為什麼就算她跟楊伯伯那麼不贊成妳跟品熙的婚事,他還是堅持非娶妳不可。」何芬芳低澀的嗓音刷過她耳畔。

  她緩緩揚眸。「妳是說品熙他……」

  「我猜,他可能是把妳當成那女生的替代品了。」

  替代品。

  向初靜默默咬唇。

  無須何芬芳明白點出,她也隱隱約約猜到了,丈夫既然曾經有過那麼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那麼當初與她相識時,之所以對她展開強烈追求,或許就是因為她與那女孩有幾分神似。

  她只是替代品嗎?

  這五年的婚姻,她以為丈夫對自己的摯愛,原來都只是一個……謊言?

  可能嗎?這一切,難道都是一場美麗的誤會?

  向初靜垂斂眸,手指緊緊地、緊緊地捏住那張經過歲月流轉,影像仍清晰異常的相片──

  不,她不相信!

第二章

  即使過了下班時間,事務所內仍是燈火通明,同事們或聚在會議室裡討論案子,或埋首桌前努力畫設計圖,不少人把飯盒擺在桌上,都涼透了還是沒能扒上幾口。

  看來這間建築設計事務所,收的員工都是跟她老公一樣的工作狂啊!

  向初靜悄聲歎息,脫下短外套掛在衣帽架上,拂了拂髮梢鬢邊的雨氣,然後提高手上提的兩個袋子。

  「大家好,我帶了一些吃的東西來。」她笑吟吟地打招呼。

  「是嫂子耶!」一群人熱情地圍上來。「來看大老闆的嗎?哇,這是什麼?好香!是鼎泰豐的小籠包耶,這下我們有口福了!」

  眾人七手八腳地接過袋子,搶著分食去。

  向初靜笑望他們,很高興自己帶來的點心能提振大家的工作精神,半晌,她轉向上回曾來家裡拜訪的那位女同事。

  「品熙呢?」

  「在小會議室。」她指了指前方一扇長長的玻璃窗。「正在跟客戶討論案子。」

  「是嗎?」向初靜望進窗裡,果然發現丈夫正指著桌上的設計圖,滔滔不絕,似是在解釋自己的設計理念,對方是個女人,成熟自信,風韻迷人,偶爾點頭同意時,耳際兩串流水耳墜便會隨之搖蕩。

  「我去跟他說妳來了。」

  「不用了。」她阻止女同事。「讓他忙好了。」她不該在他忙碌於工作的時候前來打擾。

  向初靜有些後悔自己今日衝動來訪,她淺淺一笑,正想托詞離開時,楊品熙驀地抬頭,與她目光相對。

  她可以看見他劍眉不著痕跡地一蹙,然後跟女客戶說了些什麼,走出會議室。

  她心韻怦然,望著丈夫朝自己一步步走來,忽然覺得自己像誤觸陷阱的小動物。

  「妳怎麼來了?」他沈聲問。

  這語氣,是否帶著一絲輕微的責備?

  她聽不出來,慌得悄悄捏緊自己掌心。「我……我跟芬芳在附近逛街,想說順便來看看你。」

  「嫂子還帶了小籠包來祭我們這些餓鬼的五臟廟喔!」一旁的女同事笑著補充,跟著識相地離開,留兩人獨處。

  「妳跟我來。」楊品熙牽起她的手,拉她進私人辦公室。

  他的辦公室裝潢素雅,雖然空間不大,卻井井有條,收拾得很整潔,很能表現主人嚴謹的性格。

  「這盆栽是新的吧?」為掩飾自己慌張的情緒,向初靜刻意仔細欣賞室內的擺設。「上回來的時候,好像沒看見。」說是上回,也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

  「妳不是說過嗎?辦公室內放點綠色盆栽,眼睛看著,心情也會好些。」楊品熙淡淡解釋。

  是她說的嗎?向初靜恍惚地想。是了,她上回來時,似乎曾如此跟他提議過,沒想到他真的掛在心上。

  她不禁嫣然一笑。「你把它照顧得很好呢,欣欣向榮,很有活力的樣子。」

  「只是澆澆水,沒什麼。」他按著她在沙發上坐下。「說吧,有什麼事?」開門見山。

  「嗄?」她愣住。

  「沒事的話,妳不會突然上辦公室找我。」他深思地注視她。「是家裡有什麼事嗎?還是我媽又找妳麻煩了?」

  「不是,不是那樣。」

  「那到底怎麼了?是禮物嗎?」他靈光一現。「是不是妳今天買禮物錢不夠?信用卡刷爆了嗎?」

  「我怎麼可能刷爆信用卡?」她無奈地睨他一眼。在他心中,她是那麼不懂得持家的女人嗎?「而且我才沒買什麼禮物。」

  「為什麼不買?」他不解地揚眉。「不是要紀念結婚五週年嗎?」

  [因為禮物如果還得自己去買,就沒有意義了啊!]

  抗議的言語在唇畔躑躅,偏是軟弱地走不出來。「那根本不重要,我不在乎有沒有禮物。」她微弱地低語。

  「那妳要什麼?」他問得直率。

  她咬牙,胸間迅速堆迭沉重的雲海。

  為什麼他會認為她是來「要」什麼的呢?夫妻之間的關係難道就只是單純的物質供給嗎?

  「我沒要什麼,我只是……只是想問你……」

  「問我什麼?」

  關於小葵的事,關於她,是否只是個替代品。

  但她問不出口。

  「算了,以後再說好了。」她笑容蒼白。「人家還在等你開會呢,你去忙吧,我先回去了。」

  語落,她意欲起身,楊品熙卻將她壓回去。「妳在這裡等我,再二十分鐘就好,我跟妳一起回去。」

  「可是……」

  「等我!」他不由分說地命令,拿起桌上的馬克杯,到茶水間斟了杯熱茶給她,要她在辦公室裡等著。

  向初靜捧著他專用的馬克杯,熱茶的溫度透過杯體暖暖地烘著她冰涼的手,清淡的茶香在她鼻間繚繞。

  她捧著馬克杯,就好似牽著丈夫厚實的大手。

  他是關心她的吧?畢竟她是他的妻啊!他一定是注意到她身上拂不去的雨氣,所以才為她斟來這杯熱茶暖身吧?

  一定是的,她應該相信,他是愛她的。

  她微笑啜飲著茶,坐上丈夫的辦公椅,面前的辦公桌除了電腦、卷宗以及文具用品,還有兩扇連結的相框。

  相框裡鑲的,都是她與他的合影,一張是婚紗照,另一張是他們度蜜月時,他在沙灘上攔腰抱起她。

  向初靜探出手指,輕撫相片上兩人燦爛的笑顏──那時候的他們,玩得多開心啊!

  唉,她真傻,怎麼會懷疑品熙對她的愛呢?如果不愛她,怎會將兩人的合照擺在辦公桌上?

  他一定是愛她的!

  一念及此,向初靜開朗地輕笑,佔領胸房的陰霾瞬間散開,透出清亮的陽光。她站起身,在辦公室內興奮地來回踱步,熱茶喝完了,她輕輕打開門,前去茶水間。

  經過小會議室時,半掩的門扉後傳出一道俐落的女性聲嗓。「……那這個案子就交給你們了,至於後續有什麼問題,你再跟我溝通。」

  「嘿!大名鼎鼎的葉亞菲居然親自擔任我的聯絡窗口,真是榮幸。」乍聽之下雖似玩笑,卻是不折不扣的褒揚。

  原來她老公也挺會說話的嘛!向初靜微笑抿唇,凝住步履,悄俏聽丈夫與客戶對話。

  「那也是因為由你這個名建築師親自負責這個案子啊!」對方同樣善於社交辭令。「說真的,我們上頭幾個大老闆都很關注這個案子,這兩間展館,一間在台北,一間在紐約,代表的可是我們公司的公益形象,拜託你們了。」

  「放心吧,我不會搞砸的。」

  「我相信你。」葉亞菲嗓音含笑。「對了,品熙,我一直想問你怎麼會想到以向日葵作為展館的意象圖騰?」

  向日葵!

  向初靜一震,凍立原地。

  「因為向日葵很適合你們想營造的光明積極的形象,而且對我個人而言,也有特別的意義。」

  「什麼樣的意義?」葉亞菲好奇地追問。「是因為梵谷嗎?提到向日葵,就會令人聯想到梵谷的名畫,難道你也是梵谷的崇拜者?」

  「不是的,我並不特別欣賞梵谷的畫,只是……」

  「只是怎樣?」

  楊品熙沒有回答。

  但他無須解釋,向初靜也能猜得出他真正的想法。

  向日葵,代表他的初戀,那座展館,是他為初戀情人設計的,是他獻給她最珍貴的禮物,設計圖的一筆一劃,勾勒的都是他相思的線索,將來蓋展館的一磚一瓦,砌成的也都是他無法言語的愛。

  向初靜失神地走進茶水間,洗淨馬克杯,回到楊品熙辦公室,小心翼翼地將杯子擱上辦公桌。

  窗外,細密的雨簾依然隨風翻飛,她怔忡地看了好一會兒,然後轉身,離開,再度踏進來時的濛濛煙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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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最近怪怪的。

  楊品熙回到家裡,面對一室靜寂,眉宇不禁打結。

  自從成婚以後,總是乖乖在家裡等他歸來的妻,這陣子竟有好幾個夜晚比他還晚歸。

  據她說,是因為何芬芳怕她總是待在家裡無聊,建議她多參加些社交活動,不僅拓展眼界,也能增添樂趣。

  她想見世面他並不反對,也很贊成她經營屬於自己的生活情趣,但她不是一向最怕那種虛偽的社交場合嗎?而且他也不認為單純的她能應付得來那些狂放不羈的派對動物。

  他勸她不要和何芬芳來往得太密切,她反怪他管得太多,干涉她交朋友的自由。

  他溫順的妻,究竟怎麼了?

  楊品熙實在不解,來到廚房打開冰箱,見裡頭空空如也,困惑更濃,胸口也不覺微微翻起怒焰。

  她會不會玩得太過火了?完全忘了自己身為家庭主婦的責任嗎?從前的她可不會如此粗心。

  是在跟他鬧脾氣嗎?

  就因為他忘了兩人結婚五週年紀念日,所以她生氣了?既然這樣,那天晚上她大可以直接表達不滿,又何必裝作落落大方,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

  楊品熙伸手卸落領帶,用力擲在沙發上,然後整個人也跟著埋進去。

  時鐘指向十一點,他嘗試撥打妻子手機,卻沒人接聽。

  很好!他倒要看看她打算混到什麼時候才肯回家?

  他坐在沙發上,如一座暫時靜止的休火山,融漿在體內逐漸沸騰,威脅著要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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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霧迷離的夜店裡,夜愈深,氣氛愈High,舞池裡紅男綠女,扭腰擺臀,貼面熱舞。

  向初靜躺在裡間包廂的沙發上,睡眼矇矓,許是酒喝多了,醉意抽去了體力,教她全身虛軟,怎麼都爬不起來。

  「姊,妳怎麼了?怎麼喝成這樣?」接到她求救電話的向晚虹,進了包廂,見她獨自癱在沙發上,驚疑不定。

  向初靜勉力睜開眼,眸底映入熟悉的容顏,她安心了。「晚虹,妳……來啦!」她結巴地對妹妹打招呼。

  「妳喝醉了!」向晚虹蹙眉。「妳酒量那麼差,還學人家到Pub喝酒做什麼?」

  「我只喝一點點,大概這樣……三、四杯吧。」她隨手比了酒杯的大小。

  「三、四杯也能醉成這樣,妳根本就不能喝酒啊!」向晚虹低聲責備,視線一落,秀眉顰起。「瞧妳,還睡得衣衫不整的。」

  「衣衫不整?」向初靜茫然望向自己,只見深V領薄毛衣下的那件襯衫,扣子開了好幾顆,渾圓的乳房呼之欲出,形成一幅活色生香的畫面。「糟糕,好像解太多扣子了。」她窘迫地想扣回去。

  「我來吧。」向晚虹接手,替她將襯衫衣扣好好鎖緊。「妳一個人來喝的嗎?」

  「不是,我跟芬芳……一起來的。」

  「那她人呢?」

  「她人……」向初靜迷惑地眨眨眼,似是一時搞不清楚狀況,片刻,她忽地一拍手。「我想起來了,她說家裡有急事,先回去了。」

  「然後就把妳一個人丟在這裡?」向晚虹不敢相信。

  「不是,她才不會那麼沒義氣。」向初靜醺醺然地為朋友辯解。「還有她的朋友啊,他們也在。」

  「她的朋友?在哪裡?」向晚虹狐疑地環顧寬敞的包廂。

  這裡頭除了她們兩姊妹,看不到其他人,莫非他們都到舞池去跳舞了?

  「嗯,我也不知道人都上哪兒去了,呃。」向初靜掩住唇,打了個秀氣的酒嗝,然後衝著妹妹嫣然一笑。「所以……才找妳來救我啊!」

  「妳真是的!」向晚虹瞪她,又氣又無奈,半晌,她搖搖頭,將姊姊的手臂掛上自己纖瘦的肩頭。「哪,我扶妳,我們回去。」

  「嗯,謝謝。」向初靜乖巧地聽令,在妹妹的攙扶下,迷迷糊糊地上了計程車。

  向晚虹跟司機說了住址,回眸打量姊姊酒紅色的臉,從不曾見她醉成這樣,肯定發生什麼事了。

  「姊,妳跟姊夫還好吧?」

  「什麼?妳說我跟妳姊夫?」向初靜吃吃地笑,玉手在空中肆意揮舞。「我們很好啊,好得很。」

  「是嗎?」向晚虹不信,傾身捧住姊姊滾燙的粉頰,靈慧的眼鎖住她,似要望進她魂魄深處。

  向初靜心韻一亂,酒意頓時醒了七、八分,她尷尬地扯唇,試圖坐正身子。「我沒事,晚虹,不是妳想的那樣。」

  「妳又知道我怎樣想了?」向晚虹半嘲弄地問。

  「妳以為我跟妳姊夫吵架,才去Pub喝酒買醉,對吧?」

  「不是嗎?」

  「不是的。」向初靜幽幽歎息,攏了攏凌亂的發綹。「妳也知道妳姊夫脾氣特好,不可能跟人吵架。」

  「妳也是啊!」向晚虹微笑搖首。「你們一個好好先生,一個好好小姐,根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看聖人遇到你們也要投降。」

  聽出妹妹話裡的調侃意味,向初靜淡淡一笑,沒說什麼,掩落眼睫,閉目養神。

  「怎麼不說話?姊,妳別裝睡!」向晚虹可沒傻到輕易放過她,推了推她。「妳還沒跟我說,為什麼要跟人家跑去混夜店?」

  「只是好奇而已。」向初靜低語,依然緊閉著眼。「反正每天在家裡也無聊,就跟朋友出去玩玩。」

  「妳玩成這樣,等下回到家,姊夫看到了肯定會生氣。」

  「或許吧。」

  「什麼或許吧?瞧妳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妳不怕他發火嗎?」

  發火最好,她還怕他連責備的話都懶得多說一句呢!

  向初靜苦澀地抿唇。她承認自己最近出格的行舉的確是有意挑起丈夫的怒氣,她好希望能跟他大吵一架,人在失去理智的時候,最容易說出真心話,那麼,他或許會坦承一直欺瞞她的真相。

  可惜他總是不發火,也不曉得是脾氣太好,還是對她這個妻子太不在乎……

  「唉,不過我想姊夫就算生氣,也氣不了太久的。」向晚虹清雋的嗓音又響起。「他只要看到妳這張臉,保證怒火全消。」

  「為什麼?」向初靜訝然揚睫。

  「妳自己照照鏡子吧!」向晚虹笑意盎然。「妳這張臉紅得就跟蘋果一樣,又嫩又水,連我這個妹妹看了都想掐一把呢,何況是男人?我看姊夫見了只會想咬上一大口吧!」

  「妳胡說什麼?」向初靜沒好氣地橫妹妹一眼。

  向晚虹但笑不語,計程車來到一棟大樓前,她明眸一轉,眉宇間的笑意更濃。「瞧,妳的男人已經等不及把妳拖回去了!」

  「什麼?」向初靜一愣,隨著調轉視線,只見楊品熙挺拔的身軀,正倚在大樓門前一盞倫敦風的路燈下。她倒抽口氣。「妳叫他出來的?」

  「我哪敢啊?」向晚虹聳聳肩。「我只是打電話跟他說我會送妳回去,是他自己自願下樓來吹風的。」她笑嘻嘻地打開車門,將姊姊推進姊夫展開的懷抱裡。「姊夫,我把姊姊交給你嘍,拜拜!」

  「好,妳小心點,到家時打個電話給我。」楊品熙溫聲囑咐,將妻子摟進懷裡,目送黃色車影遠離後,深邃的眸光方落定向初靜。

  她氣息一凜。

  「妳喝酒了?」他嗅到酒氣,眉峰一緊。

  她不答話,或許是酒意未退,也或許是倉皇緊張,心跳不爭氣地加速。

  「妳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責問,語氣稍稍嚴厲。

  「我──」

  「上去再說!」他打斷她的解釋,扶她坐電梯上樓,回到屋裡,他端來一杯醒酒茶,盯著她飲下。

  她默默地喝茶,低眉斂眸,不敢面對他。

  「妳在生氣嗎?」他突如其來地問。

  她愕然,揚眸望他。

  他坐在另一張沙發上,深沈地凝視她。「因為我忘了我們的結婚紀念日,所以妳才故意做這些事來氣我的嗎?妳是不是嫌我對妳不夠體貼用心?」

  她蹙眉。「我不是──」

  他再度打斷她。「如果妳真的這麼不高興,為什麼那天晚上不直說出來?我會想辦法補償。」

  她瞪他,他一向溫文的臉難得如此張揚地顯露情緒──著惱的人是他吧?

  「你要怎麼補償?」她啞聲問。

  他一愣。「都可以啊,看妳想要什麼禮物,我都可以買給妳。」

  又是禮物!她不是孩子了,他怎麼總想用這個打發她?

  「我不要禮物!」她也惱了,提高聲調。「為什麼你總以為我只是想要禮物?我才沒那麼小氣,就算你什麼都沒送我,也沒關係。」

  「那妳到底在氣什麼?」

  「……」

  「妳說啊!」

  她絕望地咬唇。她該怎麼說?

  沈寂半晌,她終於幽幽揚嗓。「你愛我嗎?」

  「什麼?」他怔住。「為什麼忽然問這種問題?」

  「你別管,回答我就是了。」她固執地追問。

  「初靜,別無理取鬧。」他顧左右而言它。「我跟妳說過,公司最近接了個大案子,我必須全力以赴,真的沒時間跟妳玩遊戲。」

  玩遊戲?誰在跟誰玩呢?

  向初靜嘲諷地牽唇,眼潭氳開薄薄的迷霧。「你認為我們的婚姻只是一場網路遊戲嗎?你高興時就上線打一打,沒空時就先離線去做自己的事,是這樣嗎?」

  楊品熙驚怔,不曾聽過妻子以如此哀怨的語氣責問自己。「妳什麼意思?」

  「你還不懂嗎?」她深吸口氣。「我問你,究竟為什麼跟我結婚?」

  他瞪她。「妳這是嫌我對婚姻的付出太少?就因為我忘了一個紀念日,妳就要質疑我對婚姻的忠誠度嗎?妳就這麼不相信我?」

  「你要我怎麼相信?」她冷哼。「一個連問題都不敢正面回答的男人,我怎麼相信?」

  「向初靜!」他厲聲喝斥,似是警告她話別說得太不客氣。

  她別過眸,倔強地抿唇。

  見她原本嫣紅的容色變得雪白,楊品熙心一軟,胸口怒火漸滅。「算了,我不跟妳吵,妳大概酒喝多了,我們以後再說。」

  向初靜撇撇嘴。「你別轉開話題,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水眸定定直視他。「你愛我嗎?不,或者我該問,你愛『過』我嗎?」

  他聽出問話裡的譏誚意味,眉葦又打結。

  「初靜,妳喝多了。」

  「你答不出來,對嗎?」她輕輕地問,神情有三分嘲弄,卻有七分寥落。

  「妳到底想怎麼樣?」

  [我想你痛痛快快地跟我大吵一架,告訴我你的真心話!]

  不逃避,不說謊,坦承所有深埋的秘密。

  但她敢聽嗎?秘密一旦挖掘,這搖搖欲墜的婚姻還能撐得住嗎?她能有勇氣面對殘酷的現實嗎?

  她不敢,只能眼睜睜地望著結德五年的丈夫,怔忡無語。

  這癡傻又嬌怯的模樣教楊品熙心弦一扯,大手掌來她微涼的臉蛋,在那輕顫的粉唇上安撫地啄吻一口。

  「妳大概是累了,初靜,先洗個澡吧!洗完澡,好好睡一覺,醒來妳就會覺得好多了。」

  他待她像個孩子,說話的口氣也似是誘哄──他一定覺得她很任性吧?無緣無故吵鬧了一頓,卻又不說明白是為了什麼。

  向初靜自嘲地斂眸,怪自己太膽小,不敢與丈夫攤牌。

  因為她實在愛極了他啊!正因為愛太深,情太濃,才格外怨他,卻又膽怯地說不出口。

  他能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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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ris:]
準男爵 | 2009-7-13 00:18:29

such a sweet story......{:3_307:}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7-11 14:34:46

第九章

  「為什麼到現在還不離婚?!」

  一道驚聲怒吼,幾乎震落了天花板。發話的人是汪美清,她鐵青著臉,在室內焦躁地來回踱步,完全失去了平素優雅貴氣的形象。

  何芬芳見她如此激動,站起身,溫聲安撫。「伯母,妳冷靜一點。」

  「要我怎麼冷靜?我等了五年多了,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逼他們離婚,結果呢?他們倆到現在還糾纏不休!」玉手誇張地在空中揮舞著不滿,差點掃到何芬芳。

  後者急忙彎腰躲過,秀眉不著痕跡地一蹙。「初靜早說要離婚了,是品熙不肯簽字,聽說最近還追她追得很勤。」

  「品熙那傻小子,簡直瘋了!」汪美清重重歎氣。「老婆被別的男人拐,給他戴綠帽,他竟然無所謂,現在還低聲下氣地去求人家?他有沒有一點做男人的尊嚴啊?我這個做媽的都看不下去了!」

  「品熙大概認為那只是初靜一時糊塗吧?而且他自己心裡也有鬼。」

  「他有什麼鬼?」

  「小葵的事。」何芬芳淡淡地解釋。「其實初靜是以為他把自己當小葵的替代品,才堅持要離婚的。」

  「她本來就是替代品!」汪美清不屑地冷哼。「要不是我兒子對那個小葵感到虧欠,就憑她,又沒家世長得又不怎麼樣,怎麼配得上品熙?」

  「其實初靜長得不差,雖然算不上傾國傾城,但也挺漂亮的。」何芬芳中肯地評論。

  汪美清沒好氣地白她一眼。「芬芳,妳怎麼還幫她說話啊?要不是她當年莫名其妙冒出來,妳早就是我們楊家的媳婦了!」

  何芬芳斂眸不語。

  「別告訴我妳一點都不遺憾,我知道妳從小就喜歡品熙!」

  尖銳的聲明雖是無意,仍是揭痛了她的瘡疤。何芬芳冷冷抿唇,索性坦然承認。「我是喜歡品熙,我也很遺憾。」但她絕不會蠢到在人前示弱,失了格調。

  她頓了頓,櫻唇幽逸一聲歎息。「可惜品熙就是堅持要娶她,也許是因為我長得一點都不像小葵吧?」

  「不像小葵又怎樣?妳比她跟初靜都強多了!又漂亮又有氣質,落落大方,品熙那小子真是瞎了眼……唉,芬芳,想到這兒伯母就難過,我一直想妳當我兒媳婦的,別的女孩子都沒妳貼心。」說著,汪美清緊緊握住何芬芳的手,神情滿是遺憾。

  當然遺憾了,誰能如自己一般謹慎小心地討好她這許多年?

  何芬芳嘲諷地想,順勢偎入汪美清懷裡,像女兒似地撒嬌。「是伯母疼我,您比我親媽對我還好呢!」聲嗓微妙地瘖啞。「當年品熙跟我解除婚約,我真的……很傷心。」

  「委屈妳了!」汪美清心疼地拍拍她的背。「品熙那孩子太令我失望了,我本來想看到照片,他一定不會再相信那個女人,沒想到他好像不認為那是向初靜的錯,還一直追問我認不認識那個勒索的人。」

  何芬芳聞言,退出汪美清懷裡,明眸揚起。「品熙跟妳追問勒索的人?」

  「妳說好不好笑?我哪會知道那傢伙是誰啊?」

  她咬了咬唇。「他該不會認為初靜是被陷害的吧?」

  「或許吧,他當然希望這一切都不是他老婆的錯啦!」汪美清不以為然地撇撇唇。「不過不管他怎麼想,總之向初靜就是跟他不配,我不允許他這樣葬送自己的前途,一定得想辦法讓他們離婚。」

  「伯母想怎麼做?」

  「我還沒想好。」汪美清蹙眉沈吟。「不過婚姻這玩意兒,說穿了是很脆弱的,一定有什麼辦法趁虛而入。」

  「說的也是。」何芬芳點頭同意。

  婚姻的確是脆弱的,尤其在兩個未能完全坦誠相對的人之間,婚姻的基礎其實岌岌可危,有時只要一句不經意的挑撥,一條小小的導火線,便會引爆,全面坍塌。

  這理論,她週遭有太多案例足以證明,她從不懷疑。

  一念及此,何芬芳忽地揚起唇角,無聲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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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個晴朗的週末,天色蔚藍,微風輕暖,空氣中春意更濃了。

  一早,楊品熙便來接向初靜,他刻意不開車,兩人在一行盎然綠蔭下,手上端一杯醒神的熱咖啡,閒閒地散步。

  「你的工作怎麼樣了?」向初靜輕聲問。「那間展館應該已經動工了吧?」

  「妳知道展館的案子?」楊品熙有些意外。

  「嗯。」她點頭。「我還知道你打算用向日葵作為展館的意象圖騰。」

  「妳怎麼知道?」

  「那天去你辦公室,你跟葉亞菲說的話我聽到了。」

  「原來如此。」楊品熙總算恍然大悟。「怪不得從那天過後,妳就變得怪怪的。妳以為我是因為忘不了小葵,才堅持用向日葵做意象圖騰吧?」

  「我的確是這麼想的。」她承認。「不過你別擔心,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我現在能明白你的心情了,你會想紀念她,也無可厚非。」

  「妳真的不怪我?」他複雜地凝視她。

  「嗯。」她嫣然一笑,甜美的笑容確實不含一絲雜質。

  他心弦一牽,感動不已。為何她總是如此善解人意?

  他不禁牽起她的手,十指與她緊密地交扣。「謝謝妳,初靜,謝謝妳願意諒解我。」

  「傻瓜,說什麼諒不諒解呢?」她赧然別過頭,不敢看他過分熱烈的眼眸,芙頰淡淡地渲染一瓣薄紅。

  他心弦更緊。「其實我今天想帶妳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他不語。

  「去海邊嗎?還是山上?是上回你說過的要去烏來賞櫻泡溫泉?還是去宜蘭?可是你今天沒開車來啊,去那麼遠不方便吧?」她好奇又興奮地猜測著。

  見她像個孩子似地充滿期待,他忍不住微笑,手臂一展,寵愛地攬住她細腰。「去看畫展。」

  「看畫展?」她訝異。「最近有什麼特別的畫展嗎?我怎麼沒聽說?」

  「是我朋友的畫廊。」

  「你朋友的?」

  「去了就知道了。」

  他神秘地賣關子,摟著她搭上捷運,兩人像小學生遠足似地沿路欣賞風景,笑語呢喃,換了兩條捷運線後,他牽著她步出車站,鑽進一條窄小的巷弄,推開一扇典雅的玻璃門。

  風鈴叮噹搖曳,將他們迎進一個安靜的世界,屋外的紅塵喧囂,霎時成為一場遙遠的夢。

  向初靜不覺放輕步履,隱了跫音,屏息打量屋內的一切。

  一張張嵌在牆上的玻璃展示窗,收藏著古老的瓷器玉器,牆上掛著巨幅意境悠遠的水墨畫,過了轉角,望出落地窗,幾尊石膏雕像在庭院裡或坐或立,為免藝術品受風吹雨淋,屋穹是可關可開的弧形玻璃。

  「這裡……好美。」她壓低嗓音讚歎。「是你朋友開的藝廊?」

  「是。」他微笑望她。「妳喜歡嗎?」

  她用力點頭。

  「是我設計的。」

  「這也是你設計的?」她驚喜,水眸瑩亮。

  「還有這裡,妳過來瞧瞧。」

  他拉著她穿過迴廊,來到另一間展覽室,適當的光線巧妙地自精心安排的天窗灑落,恰好足以照亮牆上的油畫,卻又不至於傷了油彩。

  「好棒!」向初靜佩服地望著天花板,這裡並不是正規的藝術展覽館,設計的巧思卻絕不遜色。「你真了不起!」她望向丈夫,絲毫不掩崇拜之意。

  得她讚賞,楊品熙又是得意,又有些窘迫,他咳兩聲,強裝鎮定。「妳還沒看牆上的畫呢。」

  「牆上的畫?」她愣了愣,這才凝神望向掛在四面牆上的油畫,約莫十幾幅大小尺寸不一的作品,竟然……

  「是我的畫?」

  「沒錯,就是妳的。」

  真是她的作品?向初靜倏地倒抽口氣,奔到一面牆前,不敢相信地仰頭望。

  這裡掛的是她畫的一幅靜物,用色大膽,果籃裡每顆水果看來都鮮艷欲滴;另外這幅風景畫,是她某天到住家附近寫生,隨意畫下的……天哪,這也能展出嗎?

  「不會吧?這是正式展出嗎?」她既擔憂又懊惱,橫丈夫一眼。「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不是玩笑,是真的。」說著,他遞給她一迭簡介。

  她倉皇地接過來看,這簡介做得十分精緻,不僅有詳盡的解說,也印上了她幾幅作品。

  「我朋友說,這些天已經有不少人來看過了,其中有幾個還有興趣買下作品,跟他打聽價錢呢。」

  「有人要買我的畫?」向初靜驚愕地張唇。不可思議,真是不可思議!

  看她這副傻愣愣的模樣,楊品熙不禁笑了,伸手捏捏她的俏鼻尖。「我早說過了,不要瞧不起妳自己,妳很敢用顏色,視覺效果很新鮮,尤其是這幅人物畫,聽說是客人詢問度最高的作品。」

  「哪一幅?」

  「這幅。」楊品熙輕輕轉過妻子的腰,讓她面對另一面牆。

  這幅作品的主角是一個半裸的男人,躺在沙發上休憩,手上一本書即將掉落在地,而他渾然不覺。

  「客人說,這幅畫帶著強烈的野獸派風格,用色隨意、奔放、充滿熱情,線條乍看之下很粗率,卻清楚地勾勒出男主角的形象。他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野獸派的筆法可以畫出這樣一個男人?他看起來很斯文,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性感,臉上是書卷味,肌肉卻顯得狂野,給人的感覺很矛盾,可矛盾之中又有一種難以捉摸的趣味。」

  矛盾當中有趣味,這就是別人對她的作品的評價嗎?

  向初靜怔怔地出神,直到一道溫熱的呼息搔癢她耳際。

  「這畫中的主角,應該是我吧?」

  「啊。」她驀地僵直身子。

  「我在妳的畫室發現這幅畫時,很驚訝。」他嗓音低啞。「我想不到妳是什麼時候偷偷畫我的。」

  「那天……你睡著了,我畫得很快。」她尷尬地解釋。

  匆匆揮灑,卻依然成就了這麼一幅大受好評的作品。

  他深長地望她。「我在妳眼裡,是這樣一個人嗎?」既斯文又性感,她眼中的他,如此迷人嗎?

  「是。」她垂落眼睫,細聲細氣地承認。

  某種澎湃的情潮,狠狠撞擊著楊品熙胸口,他克制不住,猛然抱住面前這嬌羞可愛的女人。「這幅畫不能賣,初靜,這幅畫我要好好留著!」

  這是她對他的心意,是她濃烈的愛慕,是無價之寶,說什麼也不能拱手讓人。

  「我知道。」她輕輕喘息,在他激烈的擁抱裡有些透不過氣。「你放開我啦。」

  他卻不肯放,俊唇親暱地親她的發,親她耳鬢,親她輕顫著的羽睫,以及頰畔淺凹的酒窩。她心韻怦然,氣息短促。他為何要這樣親她?感覺像在呵護某種易碎的寶貝,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絲僭越──

  他這宛如蜻蜓點水的吻,太溫柔、太纏綿,教她泫然欲泣。

  她真的要哭了,眼眸隱隱泛酸之際,一對年輕情侶忽然走進來。

  他這才鬆開她,她連忙退後一步,攏了攏微微凌亂的秀髮,垂下情動難抑的眼。

  情侶沒發現他們的異狀,相偎看畫,來到這幅人物畫前,頻頻驚噫讚歎,向初靜在一旁聽著,又是開心,又是害羞。

  「我們走吧。」她扯了扯楊品熙衣袖,想溜。

  他淡淡一笑,反倒牽著她靠近那對情侶。「你們喜歡這幅畫嗎?」

  「喜歡啊,畫得很棒呢!」

  「是她的作品。」楊品熙指了指妻子,眉飛色舞,好驕傲。「這位就是向初靜小姐。」

  「咦?妳就是向小姐嗎?」兩人又是一聲驚呼,好奇地湊過來。「妳畫得真好,人也好有氣質喔!」

  「哪裡,你們過獎了。」她淺淺一笑,粉頰微微燒燙。

  又與兩人寒暄幾句,楊品熙才決定放她一馬,與她相偕離開展廳,她嬌嗔地睨丈夫一眼,這一眼,不經意流露風情萬種。

  他心跳加速。

  「都是你啦!害我好尷尬,都不曉得要跟人家說什麼好。」她含嗔怨他。

  「有什麼好尷尬的?」他笑。「人家喜歡妳的作品,這是好事啊,妳就坦然接受讚美不就得了?」

  「可是……沒想到真的會有人喜歡。」

  「妳啊,就是對自己太沒自信了。」他扳過她的肩,英眸炯炯地直視她。「其實妳畫得真的很好,以前妳在廣告公司工作時,我就覺得妳很有才氣,很有創意。」

  「真的嗎?」她遲疑。她一直覺得自己比起他,有如滄海一粟。

  「妳很好,真的!」他真誠地為她打氣。「其實我一直覺得把妳關在家裡很可惜,這些年來真是委屈妳了。」

  委屈?她嗎?

  向初靜茫然。她並不覺得委屈,只是……或許有些小小的遺憾吧?偶爾她也會羨慕那些能在外面的世界自由揮灑自我的女人們。

  「以後妳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楊品熙看透她思緒,溫柔地微笑。「我絕對支持妳。」

  [妳很好,妳值得我欣賞,值得我疼惜。]

  他是在告訴她這些吧?向初靜震動地想,胸臆融化一腔酸酸甜甜。

  他是在告訴她,她該學著對自己更有自信,該更看重自己,珍愛自己,不需要顧忌他,不需要顧忌任何人,就只是做她自己。

  她是向初靜,是她自己……

  「謝謝你,品熙。」她驀地哽咽,偏落螓首,偎在丈夫堅實有力的肩膀,呼吸著他身上令她心安的男人味。「謝謝你……為我安排這一切,我很高興。」

  真的很高興,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可以就這麼自由放鬆地賴在他懷裡,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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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妳今天心情好像不錯?」何芬芳審視坐在對面的向初靜,一整個晚上,她都是笑咪咪的,明眸璀亮如星。

  「還好啦。」向初靜微微羞怯地垂下眼皮,卻仍掩不住飛揚的神采。

  何芬芳緊盯她。「看來妳跟品熙應該進展得很順利。」她淡淡評論。「你們最近常常見面嗎?」

  「嗯,還滿常的。不過他前幾天到紐約出差了。」

  「他去紐約?」

  「那邊有一間展館是他負責設計的,他偶爾得去盯一下。」向初靜解釋。

  「這樣啊。」何芬芳漫然頷首,侍者送上點心與紅酒,她端起酒杯,若有所思地啜飲。

  向初靜則是愁眉苦臉地望著面前的奶油草莓蛋糕,片刻,終於伸手推開。「奇怪,最近看到奶油蛋糕總是覺得噁心,明明以前很愛吃的。」她歎息。

  「噁心?」何芬芳揚眉。「妳腸胃不舒服嗎?」

  「應該不是吧。」向初靜搖頭。「也許有點感冒?不過沒關係,不嚴重,一下子就過去了。」

  「只有對蛋糕噁心嗎?」

  「太油膩的東西也不行。」

  「是嗎?」何芬芳沈吟片刻。「妳MC多久沒來了?」

  「MC?」向初靜一怔,驀地靈光一現,掐指細算,大感驚愕。「好像快兩個月了。」這陣子她情緒起伏劇烈,忽悲忽喜,無暇也無心注意自己生理狀況……

  難道是懷孕了?可能嗎?她心跳怦然。

  何芬芳彷彿也跟她有同樣的猜測,澀澀地揚聲。「妳最好上醫院檢查一下。」

  「對啊,我應該檢查的。」

  正恍惚間,手機鈴聲乍然響起,向初靜瞥向螢幕,認清上頭閃爍的人名,唇角甜甜一彎,接起電話。「是你啊。」

  「嗯,是我。」跳進她耳膜的聲音粒子很爽朗。

  她微笑加深。「工作順利嗎?」

  「很順利。今天晚上參加完一個酒會,就可以回台灣了。」

  「你要回來啦?」她驚喜。「坐哪班飛機?」

  「我坐晚班的飛機。」他告訴她飛機班次,她取出紙筆記下。

  「要不要我去機場接你?」

  「不用了,只要記著明天晚上空下來,陪我吃飯就行了。」

  「OK,沒問題。」她一口答應。數日不見,她也很思念他,盼著能快點與他相見。「你現在在做什麼?」

  「我在素描。」

  「素描?」她揚眉。「你到底是去工作還是去玩的啊?居然有空畫畫!」半真半假地抱怨。

  他輕聲一笑。「等會兒就要去開會了。妳呢?在做什麼?」

  「我啊,跟芬芳吃晚餐。」

  「妳跟芬芳在一起?」他似乎很驚訝。

  「對啊。」向初靜望向何芬芳,後者彷彿也知道她正跟誰說話,淺淺笑著。「我們很久沒一起吃飯了呢。」

  「妳……」

  她感覺到他猶豫的語氣。「怎麼了?」

  「沒事。」他保持平靜。「妳吃完飯就早點回去吧。」

  原來是怕她又跟芬芳去夜店狂歡啊?向初靜輕聲歎息。「放心,我會乖乖的,你別擔心。」

  「嗯,那我們明天見。」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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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話結束,楊品熙卻久久不能回神。

  得知他的妻子正與何芬芳在一起,他總覺得不太舒服,胸臆漫開一股微妙的厭惡感。

  倒不是怕她又跟著何芬芳出入夜店,他相信她不會,只是……

  「Frank,開會了。」有人喚他。

  他連忙凜神,暫且拋開陰暗的思緒,與客戶開會,開完會,又與負責監工的工程師討論片刻,然後先回飯店收拾行李,再去參加酒會。

  酒會過後,他立刻搭車趕往機場,櫃檯check-in的時間只剩最後幾分鐘了。

  他取出護照與機票,對方看了電腦螢幕好一會兒。

  「抱歉,楊先生,根據記錄,你更改了訂位日期,延到兩天後,我們已經把位子轉給別的客人了。」

  「我延後訂位?」他蹙眉。「怎麼可能?」

  「可是這班機確實沒有你的訂位記錄。」

  怎麼會這樣?這家航空公司也太莫名其妙了吧?「那還有別的空位嗎?」

  「抱歉,本班客機全滿。」

  「那別的班次呢?還有沒有別的航空公司飛台北?」

  「這……現在已經很晚了,要等幾個小時後機場重新開啟,才有新的航班。」

  搞什麼啊?難道要他在機場大廳白白等上幾個小時嗎?更重要的是,他已經跟初靜約好了共進晚餐,他可不想遲到!

  楊品熙懊惱地抿唇,按捺住脾氣,思索著是否還有別的解決辦法,手機鈴聲亦於此刻響起。

  是品深!

  他迅速接起電話。「品深,有事嗎?」

  「大哥,你交代我調查台灣有哪些人擁有那款限量名表,我已經有名單了。」

  太好了!「上頭有何芬芳認識的人嗎?」

  「有一個,萬發電子的副總經理,而且他們兩個交情不錯,經常一起出入社交場合。」

  「他年紀是不是大約三十多歲,還穿了耳洞?」

  「沒錯。」

  「就是他!」總算逮到了。「你派人幫我盯著,我馬上就回去。」

  得知弟弟找到相片事件的可能幕後主謀,楊品熙更加歸心似箭,他衝回櫃檯前,擺出最堅定且不容置疑的姿態。

  「小姐,麻煩妳幫我查一下,不管哪家航空公司,什麼樣的路線,請讓我以最快的時間回到台北。」

  「啊,是。」對方似乎懾於他的神態,不由自主地頻頻點頭。「馬上為您查詢。」

  他等待著,胸口一團不祥的疑雲愈發濃重,沉沉地壓在心頭。

  無論如何,他一定得盡速趕回去,晚了,事情恐怕不妙──

第十章

  她懷孕了!

  隔天早晨,向初靜立即赴醫院檢查,當醫生笑吟吟地恭喜她時,她激動地幾乎尖叫出聲,直到走出醫院後許久,仍然處於極度的震撼當中,心韻狂亂,呼吸不順,甚至連步履都虛浮,似飄在雲上。

  真不敢相信,她肚子裡竟然已經有個寶寶了!

  她恍惚地以右手輕輕撫上自己小腹,這裡頭,正孕育著一個小生命,小小的、脆弱的生命……

  她一定要好好保護,絕不能讓寶寶受一點傷,要讓寶寶安安穩穩地,在她溫暖的子宮裡長大。

  一念及此,向初靜微笑了,母性的溫柔與包容,由這一刻開始滋生。

  她放慢步伐,調整呼吸,要保護寶寶,得先珍重自己,輕鬆一點,心情好一點……對了,還得跟爸爸分享這個好消息呢!

  她驀地抬起容顏,仰望蔚藍的晴空。

  品熙知道他們有了寶寶,一定也會很高興吧?雖然他曾說過暫時不想生孩子,但孩子既已來敲門,他絕不可能不歡迎。

  他會很熱烈、很興奮地與她一起期待寶寶降臨的,她相信他一定會是個好得不得了的爸爸。

  她幾乎能夠想像他們夫妻倆會如何手忙腳亂地照顧愛哭愛鬧又笑得好可愛的寶寶,品熙說不定還要翻出他那本手記,認真地寫下爸爸守則……

  向初靜驀地噗哧一笑。她敢打賭他一定會那麼做,他就是那麼一板一眼的男人!

  她彎著唇,在街上悠哉漫步,只要發現嬰兒用品店,她便開心地走進去,摸摸弄弄,盡興玩賞。

  累了,便買幾本媽媽寶寶雜誌,隨意轉進一家咖啡館,看書休息。

  不知不覺已近黃昏,想到楊品熙約莫已經回到台灣,她喜悅不已,招手叫計程車,直奔兩人約好的餐廳。

  他約她在兩人曾去過的那家餐廳,當時他雖然姍姍來遲,卻為她佈置了流螢飛舞的浪漫情景,今日,服務生為她安排的座位依然是上回那張臨在水畔的餐桌。

  或許這次該換她為他安排一場驚喜?

  向初靜側頭沈吟,一時想不到什麼別出心裁的招數,後來,她福至心靈,發現自己其實無須太費心,因為最大的驚喜,就在她肚子裡。

  「寶寶啊,寶寶。」她竊笑著輕拍腹部,對小寶貝呢喃。「你就是我要送給爸爸的驚喜,真謝謝你啦,你對媽咪真好,都不用讓我傷腦筋呢,呵。」

  時間靜靜流逝,上回她在此處等丈夫時,心境是哀怨的,可這回,雖然同樣等了許久,卻是滿腔甜蜜。

  原來等一個人的時候,也可以如此幸福,只要相信他會來,等待的時間便是約會,在腦海裡回味著那人的一顰一笑,就如同他正坐在自己面前。

  他的笑是溫柔,他說的話是體貼,他的每一個小動作總是扣人心弦,教人會意一笑。

  她覺得自己可以一直這麼等下去……只是,等久了不免有些擔憂,怕飛機延遲太久,怕他出關時遇上了什麼麻煩。

  向初靜取出手機想打電話,這才察覺自從昨晚關機後,一直忘了開機,她忙按下電源,果然有不少未接來電,還有幾則留言。

  她進語音系統聽留言,第一則正是楊品熙留的。

  [初靜,妳聽我說,我的機位臨時被取消了,可能趕不及跟妳一起晚餐,妳別去餐廳等我了,我回台灣後會聯絡妳。對了,如果何芬芳約妳,妳不要再跟她出去了,知道嗎?]

  原來他的機位被取消了啊,這麼說,她今晚可能見不到他了,真可惜。她失望地歎息。不過他為什麼那麼怕她跟芬芳見面呢?

  「笨蛋,你還不相信我嗎?我不會再出去鬼混的,放心吧。」她對不在線上的男人低語,眉眼流轉淡淡的嬌嗔。

  接下來,第二則留言來自她妹妹。

  [姊,妳一早就上哪兒去了?姊夫找妳呢!他說他趕不上跟妳吃晚餐了,要妳先回來。]

  「知道啦。」她無奈低語,繼續聽下一則留言。

  [大嫂,我是品深,怎麼不開機呢?聽到留言請回電,我有急事跟妳說。]

  奇怪,今天怎麼回事?全世界都在找她嗎?

  向初靜惘然,正想聽第四則留言時,一道陰影忽地自她上方罩落,她不覺揚起頭──

  「芬芳!妳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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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找了妳一整天。」

  一見到向初靜,何芬芳便要找個隱密的地方說話,拉著她從戶外階梯上了餐廳二樓的原木露台。

  向初靜斜倚在圍欄邊,徐徐晚風揚起她鬢邊垂落的發綹。「妳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猜的。」何芬芳面無表情。「之前妳不是說品熙跟妳約在這裡過嗎?還說那天晚餐妳很開心。」

  「這樣啊。」向初靜點點頭,望向何芬芳冷凝的容顏,微微蹙眉。「怎麼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何芬芳長長地凝望她。「我擔心妳。」

  「擔心我?」她愕然。

  「妳不是說今天早上要去醫院檢查嗎?檢查結果如何?為什麼不開手機?」

  「啊!」向初靜恍然。「妳該不會以為結果不是好消息,所以我才不開手機自己發悶?放心啦!」她呵呵笑。「是好消息。」

  「好消息?」何芬芳木然重複。「這麼說妳真的懷孕了?」

  「嗯,醫生說應該已經懷孕八周了。」她巧笑嫣然,酒窩歡樂地在頰畔跳舞。

  「真的懷孕了……」何芬芳磨牙低喃,玉手猛然握住圍欄上緣,緊緊掐著,指節泛白,良久,她才重新找回聲嗓。「妳不是說過,品熙不希望生孩子?」

  「他只是說現在還不是好時機。」向初靜解釋。「如果他知道我已經懷了寶寶,應該不會反對。」

  「那可難說!」何芬芳語帶嘲諷。「男人都是很自私的,孩子會影響他們逍遙自在的生活,他們未必高興。」

  「品熙不會的,我相信他。」經過這些時日的轉折變化,向初靜已不再懷疑自己的丈夫。

  「妳怎麼還能相信?」銳利的眸刃砍向她。「他可是騙過妳啊!小葵的事他一直瞞著妳,不是嗎?」

  「我也有事瞞過他啊。」相片的事,她就曾害怕讓他知曉。「我現在想通了,每個人都會有難以啟齒的事,可能不是想欺瞞對方,就只是說不出口而已。品熙說提起小葵,他就忍不住會討厭自己,我也不希望他老是陷在自責裡。」

  「就算他只是把妳當成小葵的替代品,也沒關係嗎?」何芬芳咄咄逼人。

  「他說我不是替代品。」

  「他說妳就相信?」

  「可他……的確對我很好。」向初靜微鎖眉宇,不明白何芬芳為何如此激動。「不管他當初究竟為了什麼決定追求我,他現在真的對我很體貼。」

  「妳真笨!」何芬芳氣得臉色慘白。「看來妳是準備讓品熙吃定一輩子了!」

  「被他吃定也沒關係啊。」向初靜淺淺彎唇,微笑清雅中有從容。「我知道他心疼我,這樣就夠了。」

  何芬芳死死瞪著她那充滿信心的笑。「他心疼妳?」

  「嗯。」

  「他對妳好?」

  「是啊。」

  「那我呢?」

  「嗄?」

  「那他當初跟我訂婚的時候,怎麼不對我好呢?跟我解除婚約的時候,怎麼一點都不心疼我呢?」好恨、好恨,恨火燒融了何芬芳的眼,燒痛她的心。

  向初靜驚駭地望著她近乎扭曲的臉。「芬芳,妳……」

  「為什麼非要妳不可呢?為什麼我不行?為什麼不是我?!」理智燒成灰燼,她再也無法把持一貫的高貴形象,嘶聲尖喊。

  向初靜震驚不已。「芬芳,難道妳……還愛著品熙嗎?」

  「我不愛!」何芬芳凌厲地否認,不能忍受有人以為她還在意著曾經拋棄她的男人。「我承認,從我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他,就喜歡上他了,我從沒見過像他那麼優秀卻又難以親近的男人,他表面上很溫和,對每個人都好,但其實很冷,誰都沒看在他眼裡……對,我就喜歡他這一點,就是喜歡這種挑戰,我發誓總有一天要讓他看見我,可他竟然看上了妳!」

  這才是重點,她根本不愛楊品熙,她恨的只是他竟愛上別的女人!

  「妳哪一點好?家世?容貌?身材?」她步步進逼,駭得向初靜直往後退。「我哪一點不如妳?但他寧可要妳,不要我,為了跟妳結婚,連家產都可以不要!妳是憑哪一點值得他這麼做?」

  她笑了,沙啞地、歇斯底里地笑了,這一切實在太諷刺。「我不愛他,我只是恨他,我何芬芳哪裡不好?為什麼他們楊家兩兄弟都沒把我放在眼底?」

  「妳很好,芬芳,只是……愛情是不講道理的啊!」向初靜焦急地想勸服眼前顯然失去控制的女人。「這不是妳好我不好的問題,就只是因為愛而已。」

  愛?那是什麼玩意?

  何芬芳憤恨地磨牙,眼眸迸射怒火。「你們為什麼還不離婚?為什麼品熙看到那些照片,還願意相信妳的清白?」

  「妳知道照片的事?」向初靜凜息。「是我婆婆告訴妳的嗎?」

  「我哪裡需要她來告訴我?」何芬芳冷嗤。

  「這麼說……是妳?」向初靜驚愕地變了聲調,她一直告訴自己不該懷疑朋友,但真相竟如此醜陋。「是妳故意灌醉我,安排人拍下那些照片?」

  「是又怎樣?」何芬芳譏誚地撇唇。「其實我本來還想如果能直接把妳哄上床會更好,可惜妳太快就醒過來了,還打電話叫妳妹妹來接妳。」

  「原來妳接近我,跟我做朋友,都是有目的的?」

  「當然,否則我幹麼要跟妳這種人當朋友?我們出身不同,根本不是一掛的!」

  「可是我一直把妳當朋友,還把什麼都跟妳說了……」向初靜聲嗓激顫,一片赤誠與真心原來早遭出賣。

  「照片的事妳就沒說不是嗎?」何芬芳可不領情。「看來妳不算笨到家,還勉強有點腦子。」

  向初靜倒抽涼氣,情緒紛紛擾擾,腦海一團混亂。「芬芳,我真的沒想到……妳一直活得那麼自信又快樂,我沒想到妳還介意以前的事。」

  「我當然介意,這種侮辱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那妳想怎樣?」驚覺自己處境危險,向初靜小心翼翼地與何芬芳保持距離。

  「我想妳跟品熙離婚。」何芬芳緩緩說道,每一個字,都是最冰冷的結晶。

  寒意頓時凍徹向初靜骨髓,她努力保持鎮定。「為什麼非要我們離婚不可?難道妳還想嫁給他嗎?」

  「嫁給他?開什麼玩笑!我何芬芳是那麼沒行情的女人嗎?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只是看不慣而已,我不許你們人前人後一副恩愛幸福的模樣,我要你們嘗到跟我一樣被背叛、被拋棄的痛苦!」

  好強的恨意!這龐大的負面能量足以毀滅一個人。

  向初靜不禁打了個寒顫。「芬芳,妳聽我說,我知道我們很對不起妳,可妳是個很棒的女人,妳不需要一直困在過去的不愉快裡……」

  「閉嘴!不用妳來跟我說這些大道理,該怎麼做,我自己很清楚。只要告訴我,妳到底跟不跟品熙離婚?」直截了當地丟下戰書。

  向初靜深呼吸──要戰就戰吧,她絕不逃避。「我不離婚。」答案很清楚。

  「很好、很好!」何芬芳氣得渾身發顫,臉色鐵青,眼神清冽如冰。「這樓梯還挺高的。」她微妙地拋下一句。

  向初靜很快瞥了一眼後方的木梯,提高警覺。「什麼意思?」

  「不知道如果妳從這裡掉下去,還能不能保住肚子裡的寶寶呢?」何芬芳邪邪地問。

  「妳想害我流產?」向初靜全身血液凝結,毛骨悚然。「芬芳,妳冷靜一點,這麼做對妳有什麼好處?」

  「是沒有好處,但是痛快。」何芬芳漠然低語,一步一步,如猛獸接近獵物般,緩緩地靠近她。「妳弄死楊家的孫子,妳婆婆肯定不會原諒妳,就算妳能厚臉皮繼續賴在楊家,只會比以前更難過……」

  沒等她撂完狠話,向初靜驀地旋身,以最快的速度奔下樓,前方,有個男人正巧驚慌地想爬上來。

  認清男人的臉孔,她又喜又慌。「品熙,品熙……」

  身後倏地推來重重一掌,她站不穩,打橫雙臂平衡不及,嬌軀急速地傾前往下,如展翅的蝴蝶,墜落在楊品熙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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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從樓梯摔落的向初靜毫髮無傷,反倒是心急著接住她的楊品熙手肘狠狠地撞上護欄,骨折了。

  從來遇到多大的打擊也盡量壓抑著不哭的向初靜,在目睹醫生為丈夫裹上三角巾的過程,淚花漣漣地開了一朵又一朵,哭得好傷心。

  楊品熙見了,顧不得手傷疼痛,只記得心痛了。「好了,初靜,我沒事的,不哭了,好嗎?」他柔聲安慰。

  「對不起,都是我害的。」她細細地嗚咽。

  「怎麼能怪妳?不是妳的錯,要怪就怪何芬芳,她太不知節制了!」提起那個膽大妄為的女人,楊品熙餘怒未消。「她不但跟朋友合謀,故意灌醉妳拍下那些照片,結果逼我們離婚不成,居然又想把妳推下樓……我猜我的訂位記錄應該就是她打電話去取消的,她根本計劃好了,幸好我及時趕回來。」

  幸好他在紐約機場千方百計找到願意高價賣他機票的人,在東京機場轉機時,又哀求某個年輕人跟他換票,雖然只比航空公司原本為他安排的下班飛機提早半小時抵達台灣,但分秒必爭,若是再遲一步,後果不堪設想。

  思及方才在餐廳的千鈞一髮,向初靜驚慄不已。「是我自己笨,沒想到她接近我別有目的,還差點讓她……毀了我們的婚姻。」

  楊品熙用沒受傷的左手攬住妻子輕顫的嬌軀。「好了,一切都過去了,沒事了,我們回家吧。」

  「嗯。」向初靜抹去眼淚,叫了輛計程車,隨丈夫一起回家,一踏進久違的屋裡,她來不及感慨,便忙著張羅宵夜。

  楊品熙笑望她為自己忙碌的倩影。「妳終於肯跟我回家了!」

  「你說什麼?」向初靜沒聽清。

  「我說,我終於等到妳回來了。」楊品熙來到廚房吧台邊,眼潭漾著深邃情感。「妳不曉得,這陣子我一直擔心妳不肯跟我回家。」

  聽出他話裡藏的濃濃情意,向初靜心弦一緊。「我這不就回來了嗎?」她溫柔地低語。「這是我的家,我怎麼會不肯回來?」

  他微微一笑,俊頰似是因為喜悅,薄染一片紅。

  向初靜亦是激動難抑,芳心怦怦地加速,她簡單下了一碗豬肝面,端到餐桌上,一口一口喂自己的丈夫。

  他由她餵著,乖順地像一個孩子。

  她忍不住笑了,粉頰暖暖的,胸口發燙。「好乖,好聽話,等會兒給你獎品。」

  「什麼獎品?」明知妻子有意戲謔自己,他仍是順口笑問。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她拍拍他的頰,又好笑又有點嬌羞,喂完一碗麵,她細心地替他擦拭嘴角,然後泡了一杯熱牛奶。

  「你先坐這兒喝,我去替你整理行李。」

  「不要,我想看獎品。」他故意唱反調。

  「就說了等會兒再給你嘛。」

  「不行,我現在就要看。」

  他一路跟進臥房,她自顧自地整理行李,不理他。

  「初靜,獎品。」他還在吵。

  向初靜抿唇偷笑,忽然翻到丈夫壓在行李箱底部的素描本,好奇地取出來。「讓我看看你在紐約都畫了些什麼。」她隨手一翻,芳心猛然揪緊。

  素描本裡,一頁一頁都是她──輕笑的她,淺嗔的她,哀怨的她,若有所思的她,大扮鬼臉的她……他以一枝炭筆,用心勾勒她每一分細微的表情變化,琢磨她溫柔多情的心思。

  「怎麼都是我?」她驚怔地望著手裡的素描本。「你沒看我,卻記得這麼清楚,你……」

  她要哭了,眼眸熱熱地湧著什麼,滿腔感動,氾濫成災。

  誰說他不思念她?誰說他沒將她放在心上?這些細膩的素描,印證了他的心。

  「畫得不好。」他窘迫地抽回本子。「比妳差多了!」

  重點不是他描摩的技巧,而是他眼中看到什麼,心上想著什麼。

  她含淚微笑。「品熙,其實你是……愛著我的,是吧?」

  當一個人願意學著去愛另一個人時,其實他已經愛著她了,她已經住進他心裡了,接下來只看他願意讓她住多久,住多深,久到許她一生的承諾,深到刻進骨血裡。

  而他,早已經許她一生一世了。

  「對,我想我是愛著妳的。」只是這道理他蠢到現在才明白。楊品熙悵然自嘲,單手捧起妻子的臉,星眸深深地凝住她。「我不是把妳當小葵的替代品,相反的,是因為覺得對不起小葵,才不敢放縱自己太靠近妳。我承認一開始吸引我注意到妳的,就是妳燦爛的笑容,妳跟小葵都有酒窩,笑起來都很甜,笑聲也都很清爽,但妳跟她是不一樣的兩個人,我一直很清楚。我看著妳的時候,的確偶爾會想起她,但那不是因為把妳當成她,而是因為她曾經和妳一樣,給過我快樂。」

  他頓了頓。「只是妳們雖然不是同一個人,卻有相似的地方,妳們都愛著我,尤其是妳,妳給我的愛很深很深,很濃很濃,我感覺得到。」

  「會讓你覺得很沉重嗎?」她顫聲追問。「你也承受不起嗎?」

  「不,妳不會,妳不會讓我想逃,只會讓我更想擁有妳,為了得到妳的愛,我願意不顧一切,就算失去所有也都不可惜。」他悠悠地剖白自己。「我現在懂了,其實我真的很愛妳,很想妳永遠留在我身邊。」

  「你真這麼想?」她屏住呼吸。

  「是,從向妳求婚那天開始,我就是這麼決定的,我要跟妳在一起過一輩子。」他深情低語,傾向她,在她輕顫的羽睫印下一吻。「只是以前我太粗心,太不懂得用心,所以才傷了妳的心……對不起,初靜,請妳原諒我。」

  她哽咽難語──太幸福了,真的太幸福了!

  她抬眸,望向五斗櫃上她丈夫特意從義大利為她帶回來的玻璃燭台,不知為什麼,她已經不怕那燭台摔碎了,因為真正的幸福是握在兩人手上,是扎根在彼此心田里。

  「品熙,你聽著。」她偎近丈夫耳畔,親暱地咬他敏感的耳根。「我要給你獎品。」

  「到底是……什麼?」他微微顫慄,慾望在體內翻騰。

  「是……寶寶。」她柔媚地吹氣。

  他一時失神,沈醉在她挑起的情慾裡,好半晌,才慢慢捉住她話裡的涵義。「妳、妳說什麼?」

  「我們有寶寶了。」她曖昧地描摩他髮鬢。「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嗎?」

  那個火熱的、昏蒙的、愛了又愛的夜晚──

  他當然記得,就在那晚,他初次意識到他以為自己熟悉的妻子其實還有他不曾探索到的一面。

  那個向初靜,是他不曾想像過的向初靜,卻令他神魂顛倒。

  「我們真的有寶寶了嗎?」

  「你高興嗎?我知道你說你暫時還不想要孩子,但──」

  一記突如其來的激吻,吮去她來不及出口的言語,他熱情地吻著她,熱情地與她交流滿滿的甜蜜與幸福。

  「謝謝妳,初靜。」他沙啞地低語,以停不了的親吻為密碼,封緘所有的愛戀與感恩。「這是最棒的獎品!謝謝妳給我,謝謝!」

  「不用謝我。」她甜膩地低吟。「要謝就謝寶寶吧,謝謝他投胎到我們家。」

  「對啊,應該謝謝寶寶──等一下,這意思是我要做爸爸了嗎?」他驀地震驚地瞪大眼。

  「當然啦,難不成你要做媽媽嗎?」她嬌嗔。

  「天啊,我要做爸爸了!」他彈跳一下,像是陡然驚覺什麼,頓時慌得團團轉。「爸爸該做什麼?我得去查資料,對,得去買書來看……」

  「噗!」

  「妳笑什麼?」

  「沒事,沒事。」

  只是笑自己料中了,笑他果然會搬書來做筆記,笑他一定會是個好爸爸,好得不得了的爸爸……

  向初靜凝睇丈夫,無限深情,盡在不言中。

終曲

  九個月後

  夕照靜靜地溜進屋裡,在暖橙色的牆上剪出兩片朦朧的影,影子晃動著,唇碰著唇,嬉戲著,啄吻著,氣息漸漸亂了調,雙唇輾轉纏綿,影子親暱地連成一體。

  「好了,寶寶……在看呢。」向初靜輕喘著躲開丈夫的唇,再不克制,兩人怕是當場在地毯上滾倒,不顧一切地做愛。

  「他沒看。」楊品熙伸指點著孤單的唇,有些不情願地回味著激情的餘韻。「他已經睡了。」

  「是嗎?」向初靜望向身畔的搖籃,果然發現寶寶已經睡了,閉著眼,甜甜地吸著自己的大拇指。「這小鬼!」她疼愛地輕笑,拿奶嘴換回那根可憐的手指。

  「看他睡得多安詳。」爸爸也走過來,輕輕刮嬰兒粉嫩的臉頰。「今天鬧了一天,總算累了。」

  「呵。」向初靜笑望丈夫。「你聽起來好像很哀怨。」

  「怎能不哀怨?我好好的假日,都被這小鬼給毀了。」楊品熙瞪眸,假裝委屈。

  「拜託!」她呵呵笑。「是誰一直纏著寶寶不放的啊?人家都抗議不讓你洗澡了,還硬要他陪你泡在浴缸裡玩水。」

  「我是提早教他游泳!」他辯解。「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怕水?」

  「他是小寶寶,不是大丈夫,而且他才不是怕水,是怕你這個爸爸不小心又撞到他的頭。」她不客氣地調侃,明眸笑意盈盈。「他昨天腫的包還沒消呢。」

  「對不起,是我的錯。」提起這樁糗事,楊品熙可不敢嘴硬了,識相地認錯。「是我太粗心,幸好這小子頭夠硬,沒讓我這個笨手笨腳的爸爸給撞傻了。」說著,他愛憐地輕輕撫過兒子頭上小小的腫包。

  有好一陣子,兩夫妻就這麼趴在搖籃邊,欣賞寶寶純真無辜的睡相,愈看愈愛,愈看愈滿意,果然他們倆的愛情結晶天下無雙,是全世界最最可愛的!

  「怎麼辦?」楊品熙驕傲地讚歎。「我們這兒子這麼可愛,不讓爸媽他們來看好像很殘忍。」

  「怎麼?」向初靜訝異。「爸媽他們想看寶寶嗎?」

  「早就想看了,是我不讓他們來。」他蹙眉。「妳才剛生產完沒多久,我怕他們在妳面前說些有的沒的,影響妳心情。」

  「都快兩個月了,沒關係的,你讓他們來看吧!」她連忙聲明,雖然明白丈夫是體貼自己,不過將自己的公婆拒於門外,總是良心不安,何況他們不是「命令」兩夫妻回去,而是願意親自登門拜訪,多少也暗示了求和的意味。

  「妳不怕他們為難妳嗎?」他仍是遲疑。

  「我想不至於吧。」她柔聲道。「而且你不是也說了,自從媽知道照片的事是芬芳設計的以後,就跟芬芳疏遠了,也對我有些歉疚?」

  「可她就是不肯乾脆地跟妳說聲對不起。」對母親一直不願放軟姿態,楊品熙頗為不滿。

  「唉,怎麼好意思讓長輩跟晚輩道歉呢?媽肯主動來看寶寶,已經夠了。」

  「妳真好,初靜。」他歎息。「妳怎麼能這麼體貼呢?」

  「因為我有你啊!」她笑睇他,眼裡滿是柔情蜜意。「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就算媽繼續為難我,我也不怕了。」

  「我在妳心裡這麼厲害啊?」他半開玩笑。

  「是最強的。」她淺淺一笑,眉宇勾勒道不盡的溫柔。

  他心動不已,驀地伸出手,與她十指交扣。「我會保護妳,初靜,不論前方還有多少風雨,我不會再讓妳受一點苦。」

  「嗯。」她甜蜜地點頭。她相信他,相信他的諾言,相信他對她的愛。

  因為她終於懂了,每段婚姻都不是全然平靜無波,就算是模範佳偶,也有不合的時候,如何走過婚姻裡每一道風雨,正是上天給予每對夫妻最嚴苛也最美麗的考驗。

  而她相信,他們一定會戰勝一切……

  「啊,寶寶好像醒了。」

  「是被我們吵醒的嗎?」

  「妳看他打呵欠的模樣,好可愛!」

  「呵呵,真的耶!」

  「我們的寶寶,真是怎麼看怎麼可愛。」

  「夠了喔,你這個爸爸,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難道妳這個媽咪一點都不得意嗎?」

  「我嘛……」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7-11 14:32:25

第六章

  激烈如火的爭論過後,隨之而來的,往往是降到冰點的冷戰。

  他溫柔賢慧的妻,與他冷戰,不說話,不微笑,甚至連正眼看他都不肯。

  她究竟在鬧什麼脾氣?到底想要什麼?他真不懂!

  楊品熙強烈懊惱,忽地沒心思畫圖了,圖紙一張張地揉成一團,拋進垃圾桶,怎麼也找不到他要的感覺。

  該死!他現在竟連工作也不能專心了,從前只要一開始畫圖,他便好似沈進一個只有自己的絕對空間裡,今日那空間卻裂了一道口,各種奇物怪獸放肆地潛入。

  他無法工作。

  他用力擲筆,站起身,窗玻璃映出一張朦朧的、微微扭曲的臉。

  那不是他的臉,他不該失去冷靜,他是楊品熙,溫文自持的楊品熙,他不能失控,那個夏天他曾經失控過,換來的卻是濃濃的懊悔,他絕不重蹈覆轍。

  他閉眸,拒絕迎視玻璃上的臉,深深地、深深地呼吸。

  隨她去吧!她會回復正常的,她只是因為乍然收到那樣不堪入目的相片,又知道了小葵的事,一時失常而已。

  等過一段時間她冷靜下來,一切自然又會恢復原樣了,他相信她仍會是原先那個體貼可人的嬌妻。

  他不必急,不必慌,一切都在控制中,在他掌握裡。

  不必激動。

  楊品熙睜開眼,打量窗上的面孔,那線條平和多了,外人看不出他真正的情緒,很好,他做到了,非常好。

  他滿意地掐緊拳頭,正準備繼續工作時,辦公室門扉敲響,何芬芳笑容盈盈地走進來。

  「品熙。」她提高手中一盒日式點心。「我到附近辦事,順便來看看你。」

  「謝謝。」他接過點心盒,請她在沙發上坐下。「要喝點什麼嗎?」

  「咖啡好了。」

  「嗯。」楊品熙按下內線通話鍵,請助理送咖啡進來。

  何芬芳打量室內裝潢,笑道:「沒想到你這個名建築師辦公室這麼簡單樸素,嗯,不過我喜歡這些盆栽,很有生氣。」

  「是初靜建議我放的,她說多看看綠色植物,心情也會比較好。」

  「是初靜的建議啊……」她輕輕點頭,眼眸微妙地閃過一道光。「你跟她最近是不是處得不太好?」

  「怎麼?」他銳利地盯她。「是她跟妳說的嗎?」

  「她倒沒跟我說什麼。」她輕描淡寫地聳聳肩。「只是前陣子她老纏著我帶她出去玩,我看得出她心情不好。」

  「所以妳就帶她去喝酒跳舞?」他輕哼,想起妻子在夜店遭人拍下的不堪照片。

  「你該不會是怪我帶壞她吧?」她聰穎地審視他不愉的表情。「其實我也勸她別玩得太過分,可她不肯聽,她說她這幾年在家裡實在悶壞了,不想再委屈自己。」

  「她真那麼說?」他不動聲色地問。

  「是啊。」她點頭。

  助理適於此時送進咖啡,趁這空檔,楊品熙迅速在腦海玩味一切。

  三天前,勒索的歹徒透過他母親要了一筆巨款,他雖是二話不說給了,但後來細看相片,卻覺得奇怪。為何相片那麼多張,每張姿勢不同,卻總是拍不到那男人的正面?

  他懷疑拍照的人有意隱藏其身份,他的妻究竟是真放蕩還是被陷害的?有待商榷。

  總之,他必須找出幕後主謀。

  再三研究相片後,他發現那男人穿了耳洞,掛一副銀色圈環,手上戴的是歐米茄阿波羅登月系列限量表。

  這表,倒是個線索……

  電話鈴聲忽地清脆作響,楊品熙神智一凜,對何芬芳比了個抱歉的手勢,接起電話。

  「品熙,是我,葉亞菲。」爽朗的女聲。「你收到邀請函了嗎?」

  「邀請函?」他愣了愣,視線一轉,拾起一張壓在玻璃紙鎮下的邀請函。「妳是說大師的壽宴吧?」一個重量級的水墨畫大師在家裡開壽宴,廣邀亞洲各地藝文界人士。

  「你會去吧?」葉亞菲探問。「我們展館打算規劃一個專門的展廳,收藏大師的畫,我跟他提過你,他很想見見你。」

  大師想見他?「好吧,我會去。」

  「那我們就禮拜六見嘍!」

  楊品熙掛電話,轉過頭,只見何芬芳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後,好奇地張望邀請函。

  「天啊,是大師的壽宴嗎?」她喜悅地驚呼。「我很喜歡他的畫呢!」凝望他的眸光流燦,似是希望他開口邀她一起去。

  「嗯,他的畫的確不錯。」他淡淡接口,假裝看不懂她眼中的期盼。

  何芬芳眼神一黯,唇畔的笑意有半秒離奇地消失。「好啦,你工作應該很忙,我不打擾你了。」她起身,臨走前,瞥來溫柔一眼。「好好注意自己身體,別累壞了。」

  他心念一動,嘴角微揚。「我知道,謝謝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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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她的丈夫慇勤送客的時候,向初靜卻只能乖乖握著話筒,聽遠在線路另一端的婆婆肆意擲來侮辱的言語。

  已經算不清是第幾次領受這樣的冰風暴了,她以為自己早學會麻痺以對,沒想到這回,卻感受到比之前都還更椎心刺骨的痛。

  為什麼?她真弄不懂,為什麼傷口不會痊癒,反而更撕裂了?

  「……我們品熙是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從小我跟他爸就是拿他當楊家未來繼承人來栽培,他本來可以擁有一個企業王國,他會是『泰亞集團』的最高負責人,在商場上呼風喚雨,所有人都搶著巴結他!可現在呢?為了開一間小公司,他得低聲下氣地跟那些客戶應酬,每天忙著畫設計圖,還常常要親自去建築工地監工!都是妳,是妳毀了我兒子大好的前途!」

  是她嗎?向初靜木然地想。婆婆說是她,應該就是她吧,是她耽誤了品熙的未來。

  「妳背著他胡搞瞎搞,怎麼還有臉繼續賴在他身邊?!」

  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賴皮?早該摘下的婚戒,何必到現在還倔強地硬要戴著?

  「妳打算什麼時候跟我兒子離婚?妳還想糾纏他到什麼時候?說!妳要多少錢,我給妳,只要妳肯離開他,多少我都給!我們楊家要不起妳這種兒媳婦!」

  不是楊家要不起她,是她當不起,是她沒資格踏進楊家門,當初她實在不該自以為是,接受品熙的求婚。

  她後悔了……

  好不容易,汪美清總算罵累了,忿忿地斷了線,向初靜暫且得到喘息的餘裕,她深深地呼吸,空氣新鮮得幾乎令她落淚。

  她顫抖著,正想將無線話筒掛回去,鈴聲又響。

  夠了!可不可以饒了她?

  她盯著瑩亮的來電閃光,只想逃,逃得遠遠的,逃到一個沒有人可以找到她的地方……

  「喂,是初靜嗎?」來電的人原來不是她婆婆,是何芬芳。

  她鬆了一口氣,腦海卻又浮現奇怪的念頭。

  芬芳她……到底知不知道照片的事?

  「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妳,禮拜六有個重量級人物要開Party喔!」何芬芳笑語清朗,絲毫聽不出異樣。「妳一定會很想認識他。」

  「是誰?」她心一跳。會是那天出現在Pub的人嗎?

  「是一個水墨畫大師。」何芬芳說出對方的大名。「怎樣?妳想去嗎?我有邀請函,當天也有很多藝文界的人士會到。」

  她並不特別想去,雖然她一向很仰慕那位大師,但現在的她,真的沒心情,她只想默默躲在陰暗處舔舐傷口。

  「去吧!」何芬芳遊說她。「妳老是悶在家裡,不是很無聊嗎?還是品熙不准妳出門?」

  他不准?他憑什麼不准?

  向初靜輕輕地冷哼。「好,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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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週末夜,北投山區豪宅,冠蓋雲集。

  難得參加如此盛會,向初靜卻寥落得不想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只想靜靜地欣賞牆上一幅幅大師的得意之作,遠遠地注視她所仰慕的大人物。

  她低調地躲在角落,遠離人群,人群卻一個個找上了她,首先是她妹妹向晚虹。

  「姊!妳也來啦?」向晚虹見到她,又驚又喜。

  她愕然打量妹妹一身服務生的打扮。「妳在這邊做什麼?」

  「來幫朋友忙嘍。」向晚虹笑著眨眨眼。「她手下的人臨時請假,找不到人端盤子送酒,所以我自告奮勇來幫忙。」

  「妳……」向初靜鎖眉,不知該怎麼說好,她這個妹妹總有些令她意外的行舉,生活就像一場角色扮演遊戲,在不同的場合嘻笑玩鬧。

  「妳不高興嗎?姊姊。」向晚虹打量她沈鬱的表情,笑意斂去,驀地靈光一現,大感懊惱。「糟糕!我忘了妳婆婆會不高興。楊家長媳的妹妹在宴會上端盤子,要是讓她知道了,一定又會痛罵妳一頓吧?算了,我去跟我朋友說,這次我沒辦法幫忙──」

  「不用了!」向初靜阻止妹妹。「妳憑借勞力正當地工作,沒人有資格說什麼。」

  「可是……」向晚虹仍是猶豫,她很清楚姊姊的婆婆有多機車。

  「妳去工作吧,別在意我。」向初靜勉力撐起微笑。「工作時小心點,別玩得太過火了。」她溫聲叮嚀寶貝妹妹,深知她一瘋起來沒人管得住的脾氣。

  「是!我知道了。」向晚虹立正行禮,然後一百八十度轉身,如同步兵一般邁開威風凜凜的步伐。

  才要她別玩,馬上就耍起寶來了!向初靜無奈地搖頭,輕輕歎息。

  「怎麼一個人站在這裡?」接下來找上她的是何芬芳。「不去跟大師打個招呼嗎?走,我陪妳去。」

  「沒關係,他現在忙著招呼客人,等晚一點再去好了。」她婉拒何芬芳的好意。

  何芬芳愣了愣,明眸銳利地打量她。「初靜,妳今天心情好像不好?」

  「沒有啊。」

  「是不是跟品熙吵架了?」一針見血。

  她繼續裝傻,淡淡一笑。

  何芬芳凝視她半晌。「品熙也來了,妳知道嗎?」

  「什麼?」她惘然。

  「他在那邊,正在跟大師說話。」

  向初靜順著何芬芳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發現丈夫正與大師談笑風生,雖是站在人群中,玉樹臨風的姿態仍是輕易地攫住她的視線。

  不只她,還有不少女人似乎也頗為他著迷。

  「品熙很受歡迎呢!他很少出現在這種社交場合,不過每次現身,都是眾所矚目的焦點,他不當『泰亞集團』的接班人實在太可惜了,他天生就是──」何芬芳驀地頓住,彷彿驚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向初靜收回目光,平靜地轉向手帕交,後者神情略顯尷尬。「他天生就是王者,對吧?是我耽誤了他。」冷澀的聲嗓毫無起伏。

  「我不是這意思,初靜,妳別誤會……」

  「我沒責怪妳,我是怪我自己。」這明顯的事實,為何她到今日才看清?她自嘲地彎唇。「我想先回去了,芬芳。」

  「什麼?妳要走了?」何芬芳驚愕。

  「嗯,謝謝妳邀我來。」

  「那……要不要我開車送妳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叫車回去。」向初靜微笑擺手,翩然旋身,不管何芬芳意味深長的目光如何燒灼自己的背,她找到端著一盤香檳的妹妹。

  「晚虹,我先離開了。」

  「怎麼這麼快就要回去了?」向晚虹也吃驚。「人家還想介紹一個人給妳認識呢!」

  「誰啊?」

  「魏元朗啊。」向晚虹眼眸瑩亮,難掩喜悅的神采。「我剛發現他也來了呢!」

  「是嗎?」向初靜振作精神。既然是妹妹愛戀的對象,自然要見見了。「他是哪一個?」

  「那個。」向晚虹指向一個倚在落地窗邊的男人,他相貌英俊,文質彬彬,正和某個女人說笑著。

  那個女人──向初靜秀眉微顰,很像她那天在楊品熙辦公室見到的那個女客戶……

  「他很帥吧?」向晚虹笑問。

  「嗯。」向初靜同意地頷首,頓了頓。「妳知道他身邊的女人是誰嗎?」

  「是他前女友,葉亞菲。」

  向初靜一震,愕然望向妹妹,她怎能以如此毫不在乎的語氣提起這些?她完全不介意嗎?

  「他前女友很漂亮,對嗎?」向晚虹笑容甜美。「跟他很相襯。他從來不帶女伴參加宴會的,今天卻帶她一起來,我知道,他一定還愛著她。」

  向初靜乍然停止呼吸,她希望自己看錯了,她妹妹澄透的眼,可有染紅一絲哀傷?「晚虹,妳……」

  「姊,妳先喝杯香檳,等等我,我問問他有沒有空。」向晚虹遞給她一杯香檳。

  她愣愣地接過,怔望著妹妹走向落地窗邊的那個男人,她看著妹妹努力朝男人及他的女伴送出嫣然巧笑,試圖遞給兩人香檳,手卻不由自主地發顫,香檳杯倒了,在葉亞菲美麗的禮服上染透一片粉紅。

  她看到魏元朗皺攏眉宇,嚴厲地對妹妹說了句什麼,妹妹慌得臉色煞白,不停地、不停地鞠躬道歉……

  夠了!笨晚虹,夠了。

  向初靜心口猛然揪痛,忍了許久的淚水終於在此刻湧上眼眶,她看著委曲求全的妹妹,彷彿看到同樣委曲求全的自己。

  有什麼了不起?什麼了不起!

  為什麼她們兩姊妹要如此小心翼翼地巴著一個男人?為什麼不能灑脫一點,自尊自重一點?

  為什麼不狠狠地給這些不懂得珍惜的男人一頓顏色瞧瞧?

  夠了,她受夠了!誰都不許欺負她妹妹,只有晚虹,她絕對不許任何人傷害!

  怒浪在向初靜胸海翻滾,她忿忿地走向那不知好歹的男人,傾倒香檳杯,往他臉上使勁一潑。

  「魏元朗,你是笨蛋!」她厲聲痛斥,不管週遭有多少人在看。「你以為我妹妹是你眼中那種只會惹禍的麻煩精嗎?枉費你還是公司的大老闆,一點識人之明都沒有!你從來沒看清過我妹妹,你根本不配得到她的愛!」

  痛快淋漓地發飆過後,她牽住妹妹的手。「晚虹,我們走!」

  她揚起下頷,保護著妹妹的姿態高傲得像戰爭女神,眾人不覺自動讓路,驚愕地目送姊妹倆離去的背影。

  楊品熙也發現這一幕了,匆匆趕過來。「亞菲,發生什麼事了?」

  「沒事,只是一點意外。」葉亞菲很有風度地接過侍者遞過來的餐巾,擦拭禮服上的酒漬。「大概是元朗惹惱了他小女朋友的姊姊吧?」

  「我說過晚虹不是我女朋友。」魏元朗蹙眉,遭香檳潑濕的發綹狼狽地黏在額頭。

  「總之,你傷了人家的心了,還不快追?」她橫睨他一眼。

  他凜然不語。

  她溫柔地彎唇。「不用在意我,元朗,我是葉亞菲啊!我能照顧自己的。」

  「亞菲。」魏元朗凝視前女友,眼潭深深地,藏著某種不知名的情感。

  楊品熙旁觀,直覺這兩人氣氛有異,但他無暇管閒事,對兩人歉意地扯了扯唇。「不管怎樣,我代初靜向你們道歉,她實在太衝動了。」

  語落,他等不及兩人的反應,便轉身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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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靜!妳等等,初靜!」

  丈夫焦灼的呼喚自遠而近,從身後追上來,向初靜咬了咬牙,知道自己終究躲不過。

  她拍了拍妹妹冰涼的臉頰,誘哄地微笑。「晚虹,妳先到外面叫車等我好嗎?我有些話跟妳姊夫說。」

  「好。」向晚虹點頭,恍惚地走出庭院,來到大門口,直到姊姊看不見了,才對著夜空靜靜流淚。

  確定妹妹走遠了,向初靜轉身面對丈夫,容顏板著,神情木然。「有什麼事嗎?」

  「妳還問我什麼事?」楊品熙懊惱地皺眉。「妳今天怎麼會來?剛剛那是怎麼回事?」

  「我今天來,是因為芬芳邀請我。」她淡然解釋。「剛才我只是想為晚虹出氣,我知道我那麼做,又會讓你們楊家沒面子了,真抱歉。」

  抱歉?她是真心的嗎?為何他只覺得她平靜的語氣很刺耳?

  「初靜,妳到底怎麼了?」他重重歎氣。「妳還在為那天的事不高興嗎?妳究竟打算跟我冷戰到什麼時候?」

  她輕哼。「我有資格跟你冷戰嗎?」

  楊品熙倏地凜息。這個冷言冷語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嗎?她什麼時候學會如此尖酸刻薄了?

  「初靜,妳──」

  她打斷他。「我想,也該是我們攤牌的時候了。」

  「攤什麼牌?」

  她默默凝睇他,良久,唇角忽地飛起一抹諷刺。「我坦白告訴你,楊品熙,我不想當替代品。」

  又來了!她又要提起小葵的事了嗎?楊品熙心煩意亂地敲敲額頭。

  「我可以忍受你工作忙起來就會忘了我,可以忍受我愛你比你愛我多,甚至你在結婚紀念日放我鴿子都無所謂,但我不要當替代品。」她不疾不徐,字字句句都顯得冷靜。「我很抱歉,不過請你看清楚,站在你面前的這個女人是我,是向初靜,不是小葵。」

  「我當然知道妳不是……」

  「你真的知道嗎?」她冷嗤。「其實你很難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吧?有時候你看著我,會不知不覺想起她,你敢否認這一點嗎?」

  楊品熙驚怔,反駁的言語滅在唇腔裡。他瞪著妻子,奇怪她為何變得如此陌生,她好冷,好決絕,眼眸像是廢墟,一片荒蕪。

  他害怕這樣的她。

  「不要把我當成你曾經失去的美人魚,因為我不是。」

  美人魚?她在說什麼?他惶然不解。

  她彷彿也覺得自己說錯話,唇一撇。「我在說什麼?就算她是美人魚,我也不是公主,從來就不是。」

  「初靜。」他沙啞地喚,很不喜歡她噙在唇畔的嘲諷。「我喜歡妳,這樣還不夠嗎?」

  「喜歡?」向初靜覆述這令她心碎的字眼,漠然別過眸。「你知道嗎?當年你向我求婚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但也很害怕。你為了娶我,不惜背叛父母的期望,放棄繼承權,但我真的值得你那麼做嗎?」她頓了頓,神情愈發迷濛得像隱在霧裡。「這些年來,我小心翼翼地做你的妻子,做楊家的兒媳婦,我不敢犯一點錯,只要一點點就可能萬劫不復……我只反抗過那麼一次,就是跟芬芳到處玩的那幾天,可沒想到就放縱了那一次,便被婆婆抓到把柄。」

  「照片的事我已經處理好了。」楊品熙急忙聲明。「我媽那邊我也會說服她,妳不必介意──」

  「你根本不懂!」她再度冷笑地打斷他。「這五年多來我為什麼能堅持戴住這枚戒指,你知道嗎?」

  說著,她揚高手,讓他看在指間閃爍的婚戒,那是一圈銀亮的金屬,點綴幾顆碎小的鑽石,很簡單素雅的款式,她一戴就是五年。

  「我能一直戴著它,是因為我以為你愛我,也許不如我愛你多,但我相信你是愛我的,否則不會為了娶我而鬧家庭革命。」她憂傷地一頓。「但我錯了,原來你真正想娶的人並不是我,我只是個替代品。」

  「別這麼說,妳不是……」

  「方纔我見到你站在人群中,那麼瀟灑,那麼從容自在,我忽然覺得我真的很對不起你,我真的耽誤你了。」

  「耽誤我?」他茫然。她為何要這麼說?為何說話的口氣如此冷淡?每個字都像冰凝的,凍結他胸口。

  「我是這麼平凡的一個女孩,沒有家世,沒有錢,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我憑什麼配得上你,憑什麼嫁入楊家?」她怔忡地凝視自己的手,凝視在那蔥蔥纖指間閃亮的一顆星。「我曾以為愛情是我唯一能戰鬥的武器,但原來就連愛情,我也從來不曾握在手上過。」

  戰鬥?武器?她在說什麼?他一點也不懂!

  楊品熙驀地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從沒真正瞭解過妻子。他慌了,亂了,忽然有種不祥預感,站在他面前的妻,彷彿正與他說著訣別的話語。

  「這戒指,我沒資格戴。」她緩緩地、很困難地褪下婚戒,又深又紅的戒痕烙進他眼底,痛著他的心。

  她意圖將婚戒遞給他,他不肯接,兩個人僵持在原地,四目交接,彼此的眼潭都浮起一道霧。

  一道矇矓的、教人什麼也看不清的霧。

  終於,她垂斂微微濕潤的眼睫,顫抖地將兩人的羈絆丟進他西裝口袋──

  「我們好聚好散,離婚吧!」

第七章

  [我們好聚好散,離婚吧!]

  事情都過去好幾天了,這決絕的聲明仍猶如魔音傳腦,在楊品熙耳畔繚繞不去。他試著分析這句話的意義,試著用理性解剖話裡每一個最細微的成分,他想找出對應之道,就算是天大的事,都該有解決的辦法。

  但這一回,他引以為傲的理智似乎當機了,運算不出最佳的解題方程式。

  他不知道該如何平息妻子的憤怒。

  拋下分手宣言後,他的妻便和妹妹相偕離去,當晚並未回家,隔天則是趁他不在,悄悄收拾了行李,搬到她妹妹的住處。

  她不肯跟他見面,不接電話,他還得靠她妹妹傳話,才知道她已委託律師草擬離婚協議書,改日會約他上律師事務所簽字。

  就這樣,乾脆俐落。

  女人遇事時總愛哭哭啼啼,沒想到狠下心來會變得如此強硬果斷,不給一絲挽回的餘地。

  他真服了她!

  楊品熙陰鬱地抿唇,人在建築工地指揮工程進度,心卻掛在一個堅持離開他的女人身上──她甚至連婚戒都退回給他了。這枚婚戒,她從結婚後一直戴在手上,他理所當然地以為她會戴上一輩子。

  他以為,他會與她攜手共度一生,不論前方有多少風雨,他們都會緊握著彼此的手,他承諾過的,在結婚禮堂上曾說過的「我願意」,他將用一生來堆積這諾言的份量。

  只是她並不相信他的許諾,她要「愛」。

  愛是什麼?

  楊品熙苦笑,一個連他自己也不懂的東西,他該怎麼給她?他可以給她所有她想要的東西,只要她開口,他願意不計一切代價送給她,但……愛?

  他怎麼給?

  「……你怎麼了?品熙,有什麼問題嗎?」一道關懷的女聲掠過他耳畔。

  他驀地凜神,轉頭望向同他一起來巡視工地的葉亞菲,後者微微顰眉,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你看起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魂不守舍?他?楊品熙一震。

  「是不是工程有問題?」葉亞菲擔憂地問。

  「不是,沒問題。」他檢視手中的表單。「地基打得很扎實,材料我也都確認過了,一切都按照計劃,妳可以放心。」

  「可你的表情卻讓我很不能放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剛倒了你的會呢!」葉亞菲開玩笑。

  他卻無甚心情回應,勉強一扯唇角。「抱歉。」

  她深深望他,聰慧的眼看透了他心事重重,卻不予點破。「我們紐約的大老闆看了你設計的模型,很滿意呢!大家都很期待展館完工的那一天。」

  「放心吧,這個案子我會親自盯進度。」他很明白她的暗示。

  「太好了!老實說我以後可能沒什麼空跟你開會,我們公司最近又接了一個大案子,真的挺忙的。」

  「喔?是什麼樣的案子?」他隨口問。

  「梁冠雅,你聽說過嗎?」

  「當然聽過。」楊品熙點頭。「他可是赫赫有名的企業併購高手。」在業界號稱『獵鷹』,相準的獵物絕不失手。「你們公司打算幫他並購嗎?」

  「不是,是幫他看中的獵物擬定反並購策略。」葉亞菲嫣然一笑。

  「跟並購高手對抗?看來是個很有趣的挑戰。」

  「沒錯!」明眸閃爍,戰意昂揚。「所以我不太能分神,這展館我就全權交給你,請你多多費心了。」

  「沒問題,妳放心吧。」

  兩人離開工地,楊品熙開車送葉亞菲回她公司,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問:「亞菲,妳們女人究竟認為愛情是什麼?」

  葉亞菲一愣。「怎麼會忽然問這種問題?」

  「只是問問。」他直視車窗前方,語氣刻意淡然。

  她端詳他片刻,粉唇一彎。「愛情,我想對每個人來說定義不同吧,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感受,至於我嘛──」頓了頓。「也許加班到很晚回家時,有人開著燈等我,感冒的時候,有人煮薑湯給我喝,工作不如意的時候,有人肯聽我抱怨……這就是愛吧。」

  「這就是愛?」他揚眉。就這些拉雜的瑣事?

  「呵,你聽起來好像很不屑。」她含笑望他。「不要小看這些細節,這關乎感受問題。還有,愛絕對不能是單方面的,你期待人家付出,你也要用心回報。」

  「這是妳的經驗之談嗎?」

  笑容微斂。「你在笑我嗎?商場上的冷血女強人,每個男人見了都敬而遠之,這樣的女人也敢談論愛情?」她自我調侃。

  「我沒這意思。」他慎重澄清,湛眸嚴肅地凝視她。「妳很好,男人如果不敢追妳是他們沒膽量,那種男人也不夠格配妳。」

  她怔了怔,半晌,又笑了。「你真會說話!品熙。」

  他會說話嗎?那為什麼他連自己的老婆也哄不住?

  楊品熙自嘲地搖頭,將葉亞菲送回公司後,獨自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市區內閒晃。

  不想回公司,也不想回家,哪兒也不想去,什麼都不想做,全然地意興闌珊,索然無味。就連工作,他彷彿也不怎麼在意了,方才當著客戶的面,他都能走神,他視為挑戰的大案子,卻是以如此輕率的態度面對。

  他倏地鎖緊眉宇。

  這幾天,他明顯地察覺自己的生活步調亂了、慌了,精神常處於渾渾噩噩中,好似一團打結的毛線,理不出頭緒。

  始作俑者,自然是他的妻。

  [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是向初靜,不是小葵。]

  那夜,她對他如此抗議。

  他當然知道她不是小葵,但,向初靜究竟是什麼樣一個女人,他發現自己竟迷糊了。

  他不懂得她,不懂她的悲與怨,他只知道他無法直視她冷凝的容顏,卻不曉得該如何化去那絕望的寒冰。

  她將婚戒退給他的時候,他只覺得胸口整個坍落了,卻無知無感,不怒也不痛,就只是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留不住。

  失去她,他的心似乎便是空的了。

  為什麼自己能為一個女人動搖到這地步?這感覺,很像當年小葵去世的時候,他也是好一陣子不知所措。

  他記得自己當時偶爾會忽然失了魂,跑去兩人約定的地方等她,他想他只要赴約,她一定會前來,也許笑著嘟嘴,惱他不該遲到,但總會現身。

  但她當然沒有再出現了,魂魄甚至不曾入夢。

  一聲歎息,長長地從楊品熙唇間吐落,悠遠綿長,似要延伸到時間的盡頭。他垂下頭,抵著方向盤,雙目無神。

  難道這樣的折磨,他還得再經歷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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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我要出門嘍!」清爽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向初靜沒有回頭,依然對著畫架,左手托著油彩盤,右手拿一枝畫筆,悠慢地在畫布上堆迭顏色。

  「姊,妳有沒有聽到啊?」向晚虹湊過來,歪著俏麗的臉蛋由下而上凝視她。

  「我聽到了。」她微微一笑。「妳快出去吧。」

  「那妳要記得吃飯喔!我把飯菜放在冰箱,妳餓了拿到微波爐熱一熱就OK。」

  「嗯,我知道了。」

  「那我走嘍!」向晚虹笑著擺擺手,臨到大門口,還是忍不住憂心地瞥了姊姊最後一眼,才悵惘地離開。

  向初靜連落鎖的聲音都不曾聽聞,只是專注地畫畫。這陣子她唯有在繪畫的時候,才能令腦海淨空,不怨不惱,無喜無嗔。

  她不想思考,也不去感受七情六慾,將自己封閉在一個安全的空間裡,在這裡,她是自由的,是百分之百的向初靜,不必為了誰偽裝自己,更無須委屈自己。

  她再也不要傻傻地去愛一個男人了,她們姊妹都不要,這世上一定還有許多美好的事情等待她去體驗,屬於她的人生,她要盡情揮灑。

  她不要愛人,也不願再受婚姻束縛,擺脫婚戒後,她將擁有更完整的自我……對,她一定會更快樂。

  一定會的。

  她靜靜地對畫布微笑,笑意拉彎了唇,卻動不了眉眼,她的嘴在笑,眼神卻無喜色。

  她只是個強迫自己綻開笑靨的機器人,表情僵硬死板,但她不管,只要這麼一直持續笑下去,假戲也會成真。

  手機鈴響,螢幕上閃爍的正是她最不想回應的那個人名,她蹙眉,索性關機。

  接著,換室內電話作響,她拔掉插頭,狠狠消滅那吵雜的噪音。

  屋內忽地靜謐,如寸草不生的荒漠,無風無聲,絕對的死寂。

  她喜歡這樣的死寂。

  向初靜詭異地彎唇,繼續作畫,牆上時鐘的指針,一格一格,安靜確實地前進,她在畫布上堆砌的色彩亦逐漸成形。

  黃昏日落,當淒艷的霞光映上畫布的時候,她終於看清自己畫的是什麼……

  是向日葵。

  燦爛的、生命力旺盛的向日葵,一朵朵金色的花顏正對著她,犀利地笑著。

  油彩盤瞬間墜落,五顏六色放肆地潑了一地,她看不見自己造成的災難,只是瞪著那向日葵,直到那染了霞色的花影深深地烙進眼裡,在她心上流血。

  原來,她不是機器人。

  原來,她不是不會痛。

  原來,她一點也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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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踏進家門,手機鈴聲便響,楊品熙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見螢幕上閃爍的不是自己希望見到的那個人名,眼色一黯。

  他皺攏眉葦,接電話。「喂。」

  「品熙,是媽啊。」汪美清聲嗓顯得極愉悅,掩不住興奮之情。

  楊品熙心更沈。「什麼事?」

  「聽說那女人總算答應跟你離婚了啊!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簽字?」

  「明天。」

  「太好了!」汪美清喜孜孜地笑。

  楊品熙咬了咬牙,喉頭忽地湧起一股厭惡,語氣不覺森冷。「妳別高興得太早,我還沒答應要簽字。」

  「你不想簽字?為什麼?」

  「我說過了,離不離婚是我跟初靜的事,請妳別管。」

  「我不是想管你,我是關心你。」汪美清扮出慈母腔調,柔聲道:「品熙,媽是為你好,這麼多年你讓那女人連累得也夠了,難道你還要跟她繼續耗嗎?」

  [我耽誤了你。]

  妻子幽怨的嗓音驀地在楊品熙腦海響起,他心神一凜。「是妳跟她說的嗎?」

  「說什麼?」

  「是妳跟初靜說她會耽誤我的?」

  「這個……」聽出兒子話裡濃濃的質問意味,汪美清有些愣住了。

  「到底是不是?」他不耐地逼問。

  「是又怎樣?」汪美清也不高興了,直接嗆回來。「媽可沒說錯,她的確是耽誤了你的前途,如果不是她,你現在早就是『泰亞集團』的總裁了。」原來母親一直背著他對初靜施加壓力。楊品熙握緊手機,憶起那日陪同妻子回家面對關於照片的質疑時,她蒼白無血色的容顏。

  那時候的她,在他懷裡像只受驚的小白兔,一陣陣地顫慄,卻還是堅強地回應咄咄逼人的母親,但根本沒人聽她的解釋,就連他,也對她怒目相向……

  「我早說過了我對『泰亞』一點興趣也沒有!」他衝著手機另一端咆哮,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如此激動。「就算不娶初靜,我也不會當『泰亞』的總裁!」

  「你、你說這什麼傻話!」汪美清驚得嗓音發顫。

  「我說的是真心話。」他冷漠地聲稱。「『泰亞』讓品深管就夠了,他比我對企業經營有興趣,他一定會做得很好。」

  「你……你這個做哥哥的怎麼這麼沒出息?竟然主動把榮華富貴都讓給你弟弟?」

  「我不在乎那些。」

  「可是我在乎!」汪美清尖銳地嘶喊。「品熙,難道你一點都不為媽著想嗎?!」

  「我不明白妳到底還想爭什麼。」他深呼吸,命令自己掇拾碎成片片的冷靜。「三媽早就過世了,大媽也避居國外,楊家實際的女主人已經是妳了,妳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我怎麼能滿足?你以為哪天真的讓品深掌握了『泰亞』的生殺大權,他還會放過我嗎?」

  「他能對妳怎樣?」他嘲諷地輕哼。「把妳丟到海裡喂鯊魚嗎?」

  「你!」汪美清氣結。

  「一直是妳想跟品深鬥,想阻礙他當上總裁,他是被迫與妳對抗。」楊品熙不得不為弟弟說話。

  「品熙,你怎麼說這種話?!」汪美清氣憤難當,語氣顯得很受傷。「你讓品深給洗腦了嗎?怎麼胳臂一直往外彎?」

  「他是我弟弟,我當然挺他。」他理所當然地回話,這話他已經對母親說過許多遍了,她總是聽不進去。

  「你、你真是氣死我了!」果然,她又忿惱地掛電話了。

  溝通無效。

  楊品熙瞪著手機,既無奈又苦澀,一個懷胎九月生下他的女人,卻從來不曾真正瞭解過他,她固執地用自己的方式愛兒子,殊不知這樣的愛只會將他愈推愈遠。

  愛會讓兩個本來應該靠近的人卻離得更遠嗎?愛,究竟是什麼?

  他實在不懂──

  楊品熙懊惱地坐倒在客廳地板上,身後玄關處忽然傳來一陣聲響,他心跳一停,急忙扭頭看。

  進來的是一個男人,不是初靜,不是那個他好幾天都沒能見到的女人。

  他勉強扯了扯唇。「品深,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你門沒關,我就自己進來了。」楊品深落定他面前,若有所思地俯視兄長,湛眸閃動異光。「跟二媽吵架了?」

  楊品熙苦笑。「你都聽見啦?」

  「嗯。」楊品深點頭,也隨之在地板坐下,長腿閒閒地伸展,俊容表情卻是凝重。「謝謝你。二媽聽你那樣說一定很生氣,但我……很高興。」

  兩兄弟都不是習慣表達內心的人,這話出口,楊品深窘得半邊頰疑似染紅。

  楊品熙微微一笑,握拳輕敲弟弟肩頭一記。「那沒什麼,我一直就認為你比我適合經營『泰亞』。」

  「那是因為你不想跟我爭。」楊品深歎息。「從小到大,你一向比我優秀,你才是『泰亞』的最佳接班人。」

  「胡說!我只對建築設計有興趣,你要我跟那些大老闆喝酒應酬,我寧願在家畫圖。」

  「難道你現在就不必跟客戶應酬嗎?」楊品深嘴角揶揄地一勾。

  楊品熙搖頭。「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楊品深注視兄長,在那俊雅的臉孔上,看見自己一向孺慕的雍容氣度,他永遠比不上的氣度。

  這就是他哥哥,他確實不曾在乎過「泰亞」,名利權勢也不曾看在眼底,從小到大,他不曾與他這個弟弟爭過什麼,只除了一個人……

  一念及此,楊品深眼神一沈。「我剛去公司找你,他們說你今天一整天沒進公司。」

  「嗯,今天沒什麼心情工作。」說著,楊品熙站起身。「要喝點什麼?茶?咖啡?還是酒?」

  「給我茶吧。」

  「嗯。」楊品熙點頭,走進開放式廚房,呆立幾秒,彷彿不知從哪裡下手,然後才依次打開幾個抽屜,找那不知藏在何處的茶葉,好不容易翻到了,又愣著想茶壺在哪兒。

  楊品深看得有些好笑。瞧他那無所適從的模樣,想來結婚後不曾真正踏進廚房過吧?茶水餐點,一切肯定都是由大嫂伺候得好好的。

  「我聽說了,大嫂要跟你離婚?」他揚聲探問。

  楊品熙脊背一僵,兩秒後,才繼續泡茶的動作。「是媽告訴你的?」

  「是芬芳。」

  「喔。」楊品熙失神,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她的確要離婚,約我明天去簽字。」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就是他的答案?

  楊品深皺眉,看著兄長笨拙地泡好茶,倒入兩隻馬克杯,端來客廳,他接過其中一杯,飲了一口,淡澀的滋味教他不覺一嗆。

  「怎麼?很難喝?」楊品熙看出弟弟很不欣賞自己的茶藝。

  「超難喝。」楊品深很坦白,絲毫不給面子。「你做什麼都很厲害,就是廚房的事情真的不行。」

  楊品熙沒說什麼,嘴角噙起自嘲。

  楊品深放棄喝茶,隨手在地上擱下馬克杯。「你知道嗎?我以前喜歡過大嫂。」他刻意雲淡風輕地提起往事。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看得出來。」楊品熙苦澀地撇唇,他深吸口氣,既然話說開了,索性道出自己多年來的歉意。「對不起,品深,我知道我不該跟你爭初靜,但我……管不住自己。」

  楊品深淡淡地笑。「從小到大,你不曾跟我爭過任何東西,連『泰亞』都能讓給我,可只有初靜,你明知道我喜歡,卻還是主動追求──為什麼?」

  為什麼?這輕輕一問,在楊品熙心頭壓下的,卻是無可比擬的重量。

  「是因為小葵嗎?」楊品深追問。

  楊品熙一震。「你也知道小葵?」

  「似乎大家都知道了,這也是芬芳告訴我的。」楊品深解釋。「她說你是因為把初靜當成小葵的替代品,當初才會不顧一切要娶她。」頓了頓。「是這樣嗎?大哥,你把初靜當成替代品了嗎?」

  楊品熙沈默無語。所有人都認為他將初靜當成小葵的替代品了,但他,真的是嗎?

  「我沒將她當替代品。」他澀澀地否認。

  [是這樣嗎?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嗎?有時候你看著我,會不知不覺想起她,你敢否認這一點嗎?]

  他彷彿聽見妻子正厲聲質問。

  「你不確定。」楊品深沈思地剖析兄長閃爍的眼神。「你沒想過這問題嗎?哥,你到底愛不愛初靜?」

  「我喜歡她。」遲疑許久,楊品熙終於開口。「我想我也許是愛她的,但她顯然感受不到。」

  還真模稜兩可的答案!楊品深翻白眼。「連你自己都弄不明白了,你要人家怎麼感受?」

  楊品熙無可辯駁,只能苦笑。

  楊品深心念一動,從不曾見這個哥哥神情如此悵然,簡直像迷了路的小動物,找不到方向。

  他微笑歎息。「算了,我也沒資格笑你,以前我也不懂愛是什麼,是樂樂教會我的。」

  「樂樂?」楊品熙怔愣地覆述這可愛的小名。

  「韓悅樂。」提起戀人,楊品深眼神不由自主地柔軟。

  「你的情婦?」

  「我愛的女人。」楊品深嚴肅地更正。「我決定娶她。」

  「你要娶她?」楊品熙訝異地挑眉。「那芬芳呢?爸不是一直想要你跟何家聯姻?」

  「你認為我該答應嗎?」楊品深不答反問。

  楊品熙深深地凝望弟弟,從那墨黑的眼潭看見義無反顧的決然,他看來已是鐵了心,非那女人不娶。「你愛韓悅樂?」

  「是。」毫不猶豫。

  為何他能如此肯定?為什麼人能夠深愛另一個人?

  迷惑像一張網,朝楊品熙當頭罩下,他困在一個個網結裡,掙扎不出,忽地,一道光從窗外射進來,染上了牆,像油彩一般薄薄地暈開。

  他震住,怔望著瞬間渲染滿屋的霞光夕影,從不曉得這屋內的黃昏時分,竟如此夢幻。

  他倏然起身,望向迎著落地窗那面橙色的牆,他知道這是妻子親自粉刷的,當時他還疑惑,怎麼挑了個這麼大膽的顏色。

  [找一天,你早點回家看日落吧!]

  對了,他想起來了,她曾經對他如此說過。

  原來她想讓他看的,就是這般的美景。

  他屏住氣息,喉頭彷彿被某種奇異的感覺鎖住,好溫暖,好悲傷,還有一股密密麻麻的酸甜浸透了整個心房,教他幾乎哽咽。

  這就是他的妻想跟他分享的秘密,就是他一再錯過的她體貼的心意,當她粉刷這面牆的時候,心裡想些什麼?她想著他嗎?盼著他嗎?她是否一直癡癡地在等他回來,等他看見真正的她?

  她,一直在等嗎?

  楊品熙閉了閉眸,心弦一陣陣地揪緊。

  在這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兩人的初邂逅。那時候他還在「泰亞集團」工作,而她是負責前來報告廣告企劃的代表,他與她在樓梯間匆匆相撞,她跌倒了,他歉疚不已,正想扶起她,只聽她忽然笑出一串清脆的風鈴聲。

  她笑自己的狼狽,笑自己的魯莽,自己撐著地板站起來,朝他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至今他仍記得當時的震撼。

  從沒見過一個女人,跌倒了不哀不怨,還幽默地自嘲,笑容甜得像翻倒一壇蜂蜜,流進深深的酒窩裡。

  她像一道光,驀然照進他陰暗的生活,從此他腦海心版,便刻上了她曼妙的倩影,抹不去也忘不了。

  那時他已和何芬芳有了婚約,也認命自己遲早有一天會接下「泰亞集團」,但她的出現,給了他反抗的動力。

  他解除婚約,放棄繼承權,即便後來知道她是弟弟的暗戀對象,也堅持娶她為妻。

  從小到大,他不曾跟品深搶過任何東西,他知道自己已經比弟弟擁有太多,所以一向能讓就讓,只有她,無論如何他都不想讓……

  他溫柔深情的妻啊,他想愛她,想好好呵護她,想將她抱在懷裡,與她同賞人生每一次日出日落。

  「我想愛她。」終於,他喊出胸海澎湃的渴望,雙臂緊緊握住弟弟的肩,眼神奇異地炯亮。「我想愛她,品深,我不確定自己愛不愛她,但我想這麼做。」

  楊品深怔怔地望他。「你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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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是什麼意思?」

  「妳聽見了,我不同意離婚。」

  「你……」向初靜咬牙瞪著與她面對面的男人,兩人在律師辦公室內對峙,氣氛劍拔弩張。

  在楊品熙的要求下,律師暫且離開,給這對怨偶一個私密的溝通空間,雖然向初靜並不明白,他們兩人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

  她深呼吸,冰封表情。「你為什麼不同意?我什麼都不要,不要房子,不要贍養費,你還擔心什麼?」

  「我不是擔心那些,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妳。」楊品熙說話的口氣仍是一貫的溫文和煦。

  她恨那樣的溫煦。「那你為什麼不同意離婚?」

  他望著她冰凝的雪顏,胸口一緊。「初靜,妳還愛我嗎?」

  她一震,沒料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定定凝立,久久不能言語。

  「初靜,妳說實話。」看出她的震驚,楊品熙放柔嗓音。

  她沈默,半晌,唇角冷冷一牽。「就算我愛你或恨你,這一切也都跟你無關了。」因為他們已是陌路人。

  決絕的言語在他胸口擲凹一個洞,他痛著,只能苦笑。

  「我已經決定了,從今以後,我要更愛自己。我不要再等你了,也不想在你面前偽裝自己,我要做向初靜,不是你楊品熙的老婆,就是向、初、靜。」她挑釁地昂起下頷,直視他。

  那幽蒙的眼潭,蕩漾的可是恨意?

  楊品熙苦澀地吞嚥那恨意,告訴自己,恨是因為愛太深,她恨他,就表示她還愛他,表示他還有挽回的希望……

  「那妳就做吧!」

  「什麼?」

  「讓我知道向初靜是怎麼樣一個女人,讓我看見褪下偽裝的妳,讓我重新認識我想跟她過一輩子的女人。」他沙啞地低語。

  她怔住。

  「妳不必再等我。」他聲明,嘴角淡淡地噙著溫情。「從今天開始,換我來等妳,換楊品熙來愛向初靜,他也許不太懂得怎麼愛,但他會努力學習。」

  他在說什麼?她愕然。

  「我會學著好好愛妳。」他鄭重許諾。

  「愛一個人,還需要學嗎?」不愛就不愛,何必勉強?

  「對我來說,是的。」

  向初靜悵惘無語。這個男人居然說要學著愛她?結褵五年多,他臨到離婚的時候才準備要愛她?

  她真該狠狠甩他一耳光!她若是還有一點骨氣,就該狠狠地拒絕他,給他難看……

  「初靜,妳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第八章

  事實證明,她一點骨氣也沒有!

  向初靜自厭地抿唇,恨透了自己的心軟。她為何還要答應他的約會?她瘋了嗎?簡直毫無尊嚴!虧她這些時日還敢大言不慚地勸妹妹好好愛自己。

  她是個笨女人,笨透了,笨到可以掛在牆上當警世的標本了。

  她討厭自己。

  但即便在如此氣苦的心境下,她依然忍不住來赴楊品熙的約,她努力說服自己,只是因為好奇。

  對,她好奇,好奇一個男人會怎麼學著來愛一個女人,愛不是學習,也不能強求,她要讓他認清這一點!

  對,她不是自輕自賤,是來考驗他的,折磨他的,她會讓他知道向初靜一旦耍起狠來,可以到如何絕情的地步。

  她會讓他明白,女人可不是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

  一念及此,向初靜翻騰的情緒稍稍平靜了,她定下心,不急著出現在兩人約定的地點,只在一旁觀察情況。

  他約她在華納威秀影城的廣場,也是他們倆初次約會的地方,她很驚訝他還記得,或許他只是習慣性選在這裡吧?

  她瞥了眼腕表,發現自己遲到了將近半小時,她是刻意晚到了,既然他要等,就讓他等個夠。

  眸光流轉,很快便鎖定站在人群中的他,他仍是那麼醒目,俊雅斯文的外貌引來眾多異性仰慕的眼神。

  他正等著她──她不確定他已經等了多久,只是他的表情依舊平和,神態仍是從容,手上拿著一本皮革手記,慢慢讀著,彷彿不管她遲到多久,都與他不相干似的。

  可惡啊,可惡!

  她咬唇,他愈是不疾不徐,她愈不想與他相見,暗暗盼著那好看的面孔扭曲變形,最好氣得七竅生煙。

  終於,他的神色慢慢起了變化了,她看見他掏出手機撥號,而她的皮包裡,跟著震響一串美妙的鈴聲。

  是真的很美妙呢!她享受地聆聽著,根本不打算接。

  他又打了幾次,她硬下心就是不接,他瞪著手機螢幕,眉宇深鎖。

  又僵持了半小時,她才買單付帳,離開臨窗的咖啡座,走向那個已然慌得無法保持鎮定的男人。

  她微妙地牽唇。

  他轉頭,見到她,緊繃的臉部線條很明顯地一鬆,長長吁氣。「妳來啦!」

  「抱歉,塞車。」她給了個不成理由的借口,她想他很清楚,她是搭捷運來的,不可能塞車。

  但他一聲不吭,不抗議也不責備,只是微微一笑。「妳餓了吧,我們先吃午餐好嗎?」

  「我已經吃過了。」方才在咖啡館,她可是好整以暇地吃了一盤豐盛的三明治。

  「妳吃過了啊。」他低語,依然含笑的眼神看不出一絲怒意或失望。「那我們走吧,我的車停在附近。」

  「要去哪裡?」她動也不動。

  「去鶯歌好嗎?我們去玩陶瓷。」

  「玩陶瓷?」她訝然,沒想到他居然安排了這樣的活動,以前他不是約她看電影便是聽音樂會。

  「嗯,路途會遠一些,不過幸好今天天氣不錯,陽光不烈,開車兜兜風應該也挺舒服的。」

  「那你去開車吧,我在這裡等你。」她故意表現得很大小姐。

  「好,那妳先在這裡坐著等我。」他指了指廣場上的座椅,確定她安然坐好後,才轉身離去。

  她複雜地目送他挺拔的背影。

  這男人的脾氣真的不錯,看來他是決心對她忍讓到底了,但他可知道,這樣的容忍不可能持續一輩子,她倒想看看,他能讓到什麼時候?

  幾分鐘後,他果然將車子開來了,她板著一張臉上了車。

  他投其所好,談繪畫,談書法,談最近幾個拍得很有深意的電視廣告,她卻是不笑不語,毫無反應,由他一個人唱獨腳戲。

  一個小時後,他似是累了,打開音響聽音樂,曲目也是特別選過的,是她喜愛的「歌劇魅影」。

  她默默聽著,一徑倔強地望著窗外,他不再說話,她反而有些心神不定,趁他打方向盤轉彎的時候,自眼角偷窺他。

  她看見他膝上擺著那本小巧的手記,每到紅綠燈停車的時候,他便會偷偷翻閱。

  他到底在看什麼?她蹙眉。難道他在約會的時候還想著公事嗎?既然如此不情願又何必勉強約她出來?他大可以回公司加班去啊!

  她別過眸,不想再看,胸口一波波怒浪翻騰,撞痛她的心。

  還是心痛,為什麼都到了這時候她還是學不會瀟灑?她真恨自己!

  「……好了,我們到了,鶯歌陶瓷博物館。」

  溫柔的嗓音忽地擦過她耳畔,她咬緊牙,想開門下車,他卻搶先一步繞出去,替她開門。

  這種紳士風度他倒是展現得很確實,不愧是出身名門的貴公子。

  她譏誚地撇唇,逕自走進博物館內,看都不看身旁的男人一眼,他卻仍是緊緊跟在她身邊,笑著跟她解釋每個展廳的主題,台灣傳統制陶技術、鶯歌陶瓷發展史以及現代陶藝工法等等,他說來頭頭是道,口沫橫飛。

  「你不是學建築的嗎?怎麼對陶藝也這麼清楚?」她出言諷刺。

  他不以為忤。「我做過功課。」

  「做功課?」她奇怪地瞥向他。參觀陶瓷博物館也要做功課?

  他看出她的疑問,只是輕聲一笑。「要玩嗎?」

  「玩什麼?」

  「這裡有DIY教室,我們可以自己動手燒陶。」他牽起她的手。「來,會很好玩的。」

  她瞪著兩人彼此扣鎖的雙手,有股衝動想甩開,卻又奇異地不捨,只得懊惱地由著他帶領自己。

  兩人來到陶藝研習室,已經有幾位參觀的民眾在裡頭了,跟著老師的指示動手做,玩得不亦樂乎。

  「那就是手拉胚。」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見到一個女人正對著轉動的轆轤,以雙手將黏土拉出造型,她的男友坐在她身後,兩人笑鬧著模仿老電影「第六感生死戀」的名場面。

  「是『第六感生死戀』。」他跟她想到同樣的電影,笑道。「我們要不要也來玩?」

  誰要跟你第六感生死戀啊?

  她沒好氣地嗔他一眼。

  他卻只是笑,興致勃勃地請義工講解制陶的基本程序,拉著她一起體驗,兩人一個學建築,一個會畫畫,都極具藝術細胞,很快便掌握住要領,眼見陶土在手上逐漸成型,成就感十足。

  玩罷手拉胚,向初靜又試著燒陶。她差點燙到了,驚呼一聲,楊品熙急忙將她的手拉來瞧。

  「怎麼樣?燙傷了嗎?」

  「沒事。」她抽回手吹氣冷卻,看著他發白的臉色。

  他看來真的很為她擔憂……

  「你在做什麼?」怕自己心又軟,她冷著嗓音問。

  「這個。」他舉起兩個彩繪到一半的馬克杯。「是對杯,一個給妳,一個我自己用。」

  她心一跳。「我才不要跟你用一樣的杯子呢!」急切地聲明。

  「妳不用也沒關係。」他溫柔地笑。「只要答應我,盡量不要把它摔壞。」

  她偏要摔壞!最好碎成千片萬片,碎到永遠無法修復。

  向初靜瞪著眼,很想如此口出惡言教訓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但話到嘴畔,就是出不來。

  沒用,真沒用!她暗自氣惱,不想讓他看出自己還為他動搖,找了個借口躲進化妝間。

  她磨蹭許久,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將馬克杯包裝好了,站在教室門口等她,一面翻看著他那本手記。

  她心一沈,才剛壓下的怒焰又翻揚,盈盈舉步,落定他面前。「你有事嗎?」

  他一愣。

  「如果你那麼掛念公事,可以去公司加班,我可沒強迫你來跟我約會。」

  「我沒事……」

  「那你為什麼一直看那本子?」

  「本子?」他恍然,舉起皮革手記。「妳是說這個?」

  她點頭。

  「妳誤會了,這本子跟工作的事無關,這是──」他驀地頓住,苦笑著,一副難以啟齒的神情。

  她蹙眉。「是什麼?」

  他不語。

  「你不想說就算了。」她忿忿撇過頭。

  他凝望她,良久,一聲歎息。「這是我的筆記。」

  她一怔。「筆記?」

  「妳看了就知道了。」

  他將手記遞給她,她猶豫地接過,好片刻,才打開來瞧,裡頭密密麻麻的,全是他端整挺秀的筆跡。

  她隨意瀏覽,頓時大驚。

  手記裡果真不是她想像的行事歷或工作計劃,而是他安排的約會行程,是一條條約會守則,是關於陶瓷藝術的各項相關知識。

  「你……」她震撼地望他。「你真的做過功課了?」

  他點頭。

  「這些約會守則是哪裡來的?」

  「是我上網查的,還有品深的建議。」

  「品深?你是說你去請教品深該怎麼約會?」

  一向不把情愛看在眼底的楊品深,竟然能教哥哥約會的重點?他在開玩笑吧?

  楊品熙彷彿看透她思緒,嘴角一扯,似笑非笑。「妳不曉得,自從跟韓悅樂談戀愛後,他可是自詡為情聖。也許言過其實,不過他的功力起碼比我高。」

  「所以你就去請教他?」

  「我不知道還能問誰。」

  她怔望他,看著他眼潭浮現的濃濃自嘲,忽然覺得胸口一融,某種不知名的暖流漫溢。

  他為了學會愛她,去請教一個戀愛經驗也只能算初級生的男人,她可以想像兩兄弟是如何相對而坐,一個教,一個學,嚴肅地討論這課題。

  沒錯,這兩個男人絕對有辦法將這一切搞成一場研討會。

  還做筆記呢,還不停地趁空偷偷複習……她想起每一回他翻閱手記,原來都只是想讓約會進行得更順利,真的覺得很好笑。

  好笑,又心疼。

  這個傻氣的男人啊!約會還需要學嗎?愛一個人是可以用學的嗎?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愛是心動,不是功課。

  但她卻無法苛責他,就算他不是自然而然愛著她,這份想討好她的心意依然令她感動,也許他終究不能愛她,至少他願意努力嘗試……

  眼眶慢慢地、慢慢地泛紅。

  怎麼辦?她真的無法恨他,而且她好怕好怕,怕自己繼續跟他牽扯下去,愛不消反濃……

  一陣響亮的咕嚕聲召回向初靜迷濛的心神,她不明所以地望著楊品熙,後者尷尬地垂下眼,看自己腹部。

  她驀地恍然大悟。

  他肚子餓了。中午時她故意不跟他吃午飯,而他竟也不聲不響地硬是克制食慾,不去買點什麼來果腹。

  笨蛋,笨蛋,真是笨透了,笨到可以跟她一起當標本了……

  她酸楚地微笑。「我們去吃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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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後,他們經常約會。

  他會接她去吃飯、看夜景,週末假日更是費心安排各種特別的活動,踏浪、觀星,有一回甚至還乘坐直升機俯瞰北台灣美麗多變的景色。

  他會送她花,卻不再是向日葵,而是各式各樣繽紛多姿的花朵,玫瑰、百合、鬱金香、瑪格麗特……每一束都用盡巧思,在她最想像不到的時候忽然送給她,給她驚喜。

  她知道他工作還是很忙,但他總是想辦法擠出時間來陪她,有時候見他強睜著疲倦的眼,她真的好心疼,忍不住勸他別為難自己了。

  「你不用這麼常來約我,有事的話你儘管去忙你的。」

  「可是我想見妳。」他只是這麼簡單一句,便堵得她啞口無言。「想見妳,所以才來找妳。」

  「你不累嗎?」

  「見到妳,就不累了。」他淡淡地笑,手指勾起她鬢邊一綹被風吹亂的發,輕輕地捲弄。

  一個不經意的小動作,竟令她感到無限溫柔。

  沒救了,她沒救了!

  明明警告自己該遠離他的,卻還是抗拒不了他宛如磁石的強烈吸引力……

  這天,兩人參觀過一棟楊品熙設計的英式莊園別墅後,吃過午餐,他說要帶她去一個特別的地方。

  「去哪裡?」她好奇地問。

  「跟我來就知道了。」

  他開車載她,當她發現車子往陽明山區一路行去時,秀眉一凜。「你該不會要帶我回楊家吧?」

  「不,是別的地方。」他搖頭,嫻熟地握著方向盤,車身蜿蜒過曲折的山路,道路盡頭,是一條清澈的小溪,溪上架著獨木橋,對岸,是一片濃密的森林。

  他在空地停好車,牽著她走過獨木橋,順著篩落的陽光往前走去,來到一方小小的草地,稀稀疏疏長著幾株向日葵。

  見到向日葵,向初靜神色一變,心下隱約有譜。

  「這裡,就是我跟小葵的秘密基地。」他證實了她的猜測。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她恨恨地瞪他。她可不想陪他來追悼他的初戀。「我要回去了!」

  她轉身想走,他及時拉住她。「等一下,初靜,妳聽我說。」

  「我不要聽!」她氣得粉唇輕顫,不願回頭看他。

  「妳不想知道嗎?我跟小葵的故事。」

  「我不想知道!」不管有多可歌可泣,都不關她的事!

  「可是我想讓妳知道。」他柔聲勸哄她。「初靜,拜託妳,請妳聽我說好嗎?」

  「你……你憑什麼拜託我?」她忿惱地回眸,恨意在胸口灼燒,燒破一道傷口,抽痛著。「憑什麼要我聽你說?我才不想聽你們的戀愛故事!」

  「初靜……」

  「你放開我,放我走!」

  她激烈地想掙脫他,他卻不肯鬆手,後來索性探出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腰,方唇精準地覆落她嬌顫的唇。

  他輕吮著她,用一個個纏綿又憐惜的吻安撫她激動的情緒,她在他柔情攻勢下虛軟,不由自主地回應。

  感覺到她的軟化,他吻得更溫柔,溫柔到令她炙熱的心房化成一潭春水,幽幽地、難以自抑地蕩漾。

  「好了,夠了。」她細喘著別開唇。「我聽你說,聽你說就是了。」

  他聽出她話裡藏不住的哀怨,心弦一扯,將她摟得更緊,俊頰在她敏感的耳際挲摩。

  「妳聽我說,初靜,我不是想跟妳說什麼戀愛故事,只是希望讓妳知道更多關於我的一切,更瞭解我這個人。」

  「瞭解你?」她揚眸望他。

  他微微一笑,摟著她在草地上坐下,讓她背靠在自己懷裡。「我很少跟妳講我以前的事,是因為我不喜歡從前的自己,回憶過去,只會讓我更討厭自己。但晚虹說,如果真的想挽回妳,我應該讓妳更瞭解我。」

  「晚虹?」她一怔。

  「妳別……笑我,我也問過她了。」貼在她鬢邊的俊頰似有些發燒。

  「問過她什麼?」她迷惘,兩秒後,恍然大悟。「你是說你也問了我妹妹該怎麼來愛我?」

  「嗯。」

  「為什麼你專拜一些奇怪的師父啊?」她妹妹連自己的感情問題都厘不清了,哪還有能力教他?

  她又好氣又好笑,又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滋味在喉間翻騰。

  「因為她是最瞭解妳的人啊。」他低聲解釋。「她告訴我很多關於妳的事。」

  「她說了什麼?」

  「她說妳是個很堅強的姊姊。」他輕輕地吻她的發。「可並不是一直像表面那麼堅強,妳也有害怕的時候,但為了不讓她擔心,妳總是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哭,在她面前,妳總是笑著,是最疼她最照顧她最讓她有安全感的姊姊。」

  「她把我說得太好了。」向初靜輕幽地歎息。她的妹妹啊,原來早就知道她藏著自己的軟弱。

  「她還說妳很溫柔,卻也有活潑的時候,她說妳會跟她比賽扮鬼臉,可是我卻從來沒看過。」他似是埋怨。

  她不敢看他。怎麼這妹妹連她裝鬼臉的事也招了?討厭!

  「她還警告我。」溫熱的氣息在她耳畔搔癢。「如果我再不知好歹,惹妳生氣,她會親自上門來教訓我,把我扁得滿地找牙。」

  「她在說什麼啊?」向初靜窘迫地呻吟,芳頰飛上一抹嫣紅。

  楊品熙欣賞著那美麗的霞色,襯著瑩白的耳殼,那清淡的紅更顯得撩人心魂。

  他忍不住湊過去親了親。「她說的很有道理,我謹記在心。」

  「你、你……」他什麼時候學會這種花言巧語了?「你要說什麼,就快說吧!」害她都忘了要惱他了。

  「好,我跟妳說。」他深吸一口氣,沈默許久,才低啞地揚聲。「妳可能已經知道了,我小時候其實不太愛說話,甚至可以說有些自閉。」

  「嗯,我聽說了。」她點頭。「為什麼不愛說話?因為壓力太大嗎?」

  「可以那麼說吧!從小我媽便刻意栽培我成為『泰亞集團』未來的接班人,她灌輸給我一個觀念,我必須是最好的、最優秀的,以後一定得是高高在上的王者。」

  「你的確很優秀啊。」她讚歎。她曾從品深口中聽說過他以前的豐功偉業,年年考第一,是作文、演講、繪畫等各項比賽的常勝軍,高中及大學都擔任學生會主席,入選國家優秀青年,踏進建築界後,更屢屢獲得建築設計大獎。

  「那得看妳由哪個角度來看,就世俗的眼光而言,我或許算得上優秀,但其實我的人格有缺陷,我不喜歡跟人交往,從不曾對誰打開心房。」

  「她是第一個,對嗎?」向初靜澀澀地問,這個「她」是誰,兩人都心知肚明。

  「沒錯,小葵是我第一個朋友,或者該說,是第一個真正努力要接近我的人,其他人總是跟我維持不冷不熱的關係,只有她真的想瞭解我這個人。」他頓了頓。「她是個奇怪的女孩,真的很怪,滿腦子天馬行空的幻想,我不想理她,她卻纏著我說話,暑假的時候,更天天來找我玩。」

  她悵然聽著,想著究竟是多特別的女孩能敲開他的心,想著,胸口微微地泛酸。「聽說你那時候玩得很瘋。」

  「我的確玩得很瘋,她教我釣魚、玩水、打泥巴仗,我從來不曉得原來一般孩子都是那樣玩的,我本來以為大家都是堆模型、玩遙控飛機。」

  「你的童年真無趣。」

  「是很無趣。」他苦澀地承認。「一直到那年夏天,我才真正成為一個孩子,知道一個孩子應該怎麼鬧、怎麼玩。」

  怪不得那女孩會在他心上佔那麼重的份量了!

  向初靜暗暗咬牙,強自嚥下滿腔醋味。「後來呢?」

  「後來,我生日那天,她說她有一份很特別很特別的禮物要送給我,約我在老地方見面。」

  就是這裡。

  無須楊品熙解釋,她也能猜出屬於他們的老地方,就是這塊隱在森林裡的小小草地,就是悄悄長著向日葵的這秘密處。

  「……我答應了她,卻爽約了。」

  「為什麼?」她轉頭望他。

  他墨深的眼,不知何時漫開一道薄薄的、紅色的霧。「因為我害怕。」

  「你害怕?」她驚愕。這原因教她料想不到。

  「因為我大概猜得出她想做什麼,我猜她想對我告白,她要送我的禮物,就是她對我的愛。」他垂下眸,良久,良久,才從唇間擠出幾乎破碎的聲嗓。「可我一直只把她當朋友,從不曾對她有男女之情,她想給我的,我承受不起。」

  她震撼無語,原來品熙……並不愛那個女孩?

  「那天,我媽也幫我辦了生日會,邀請了幾個富家公子小姐,我想我這個主人總不能不在場招待客人,於是更有理由不去赴約。沒想到小葵因為等不到我,著急地想跑到我家找我,意外出了車禍……」

  他驀地頓住,再難言語,她能感覺到他身子顫慄著、僵硬著,能感覺到他說不出口的那濃濃的懊悔與哀痛。

  他哭了嗎?她不確定,卻知道自己的心正為他強烈地悸痛著,她不惱也不妒了,只覺得疼,只想抱緊他。

  「沒事了,品熙。」她反過身圈住他的腰,讓他又冰又熱的臉,埋在自己肩頸凹處。「都過去了,你別自責了。」

  「我不能不……怪自己。」他沙啞地坦白心聲。「如果不是我爽約,小葵不會死,是我害了她。」

  「不是你,不能怪你。」她溫聲安慰他。「我知道你很難過,但這一切陰錯陽差,真的很難說的,也許只能怪老天太無情吧。」

  他不再說話,靜靜與她相擁,她感到頸側劃下幾道濕潤,然後又漸漸被風吹乾、吹散,只留淡淡的痕跡。

  時間或許能治癒傷口,卻滅不了傷疤,疤痕仍在,心痛仍在,還需要一雙手,一雙溫柔的手,撫平那疤。

  她但願自己就是那雙手。

  在這一刻,她發覺自己已經不在乎了,不在乎他是否愛她,不在乎他當年之所以堅持娶她,是否只是想彌補對小葵的虧欠,她不在乎了。

  她只希望他別如此自苦,希望他能卸下一直背在背上的十字架,希望他快樂,希望他幸一順……

  「品熙,你看我。」她拍拍他。

  他抬首,見她擠眉弄眼,扮出一張奇形怪狀的醜臉,眼神一時空白。「妳幹麼?」

  她不回答,扭曲肌肉,換另一張臉。

  他忽地懂了,她是在扮鬼臉,他從不曾見過的鬼臉,她不惜毀壞自己形象,只為了逗他開心。

  「妳……別鬧了。」

  「不好看嗎?」她嘟嘴,更湊近他,賭氣似地更加使勁拉扯顏面每一束肌肉。

  他愕然望她,不相信有人能將自己的臉扭曲到這種地步,她是怎麼辦到的?她簡直令他心折……

  他哧聲笑了,笑得好開心,卻也很酸楚。他可愛的妻,她是如此包容他,寵溺他,全心全意地愛著他!

  為何他從前竟不懂得珍惜?為何他竟不曉得自己一直默默傷害著她?他給她的關懷太少,體貼太少,他不值得她如此深情鍾愛……

  「初靜,初靜!」他心疼地吶喊,驀地展臂擁緊她,緊緊地,似要將她揉入骨血,他要一輩子抱著她,一輩子不放,他覺得自己可以就這樣抱她一生,抱她一世──

  直到老死。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7-11 14:29:54

第三章

  隔天早晨,向初靜悠然自睡鄉中醒轉時,已是日上三竿的時候,初春的陽光溫煦地穿透重重簾幔,映在她蒼白的容顏。

  她坐起身,覺得腦袋好沉重,隱隱刺痛著。她不禁捧住頭,低聲呻吟。

  「怎麼?頭很痛嗎?」一道諧謔的聲嗓揚起。

  她愕然揚眸。

  楊品熙望著她,微微一笑。「這是給妳一個教訓,明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就不應該在外頭亂喝。」

  她恍惚地蹙眉。「現在幾點了?」

  「快十點了。」

  「十點了?」她大驚。「你怎麼還沒去上班?」

  「沒見妳醒,我能去上班嗎?」他半責備地白她一眼,將手中溫熱的馬克杯遞給她。「這杯牛奶,妳先喝了。」

  她愣愣地接過牛奶,不敢相信地嗅著那香濃的味道。

  「快喝啊!」他溫聲催促。

  「喔。」她忙點頭,腦子因這樣的晃動又一陣生疼,她皺眉強忍,慢慢地喝牛奶,胃袋暖了,頭痛彷彿也舒緩許多。「對不起,耽誤你上班時間。」

  喝完牛奶,她吶吶地對丈夫道歉。

  後者包容地一笑。「沒關係,反正我今天早上沒什麼重要的事。」

  她怔望他,奇怪他突然的體貼。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將工作看得比她重要,何況她昨晚才鬧過一場,她原以為他會給她臉色看。

  不料他反而延遲上班時間,留在家裡等她醒來。

  「我買了麵包放在餐桌上,妳餓了就拿來吃吧。」他一面接過空牛奶杯,一面囑咐。「我得去公司了,妳如果還是很不舒服,就在床上多躺一會兒。」

  「喔。」她怔望他對著穿衣鏡系領帶,穿來繞去總是不甚滿意,她下床,主動伸出手。「我來吧。」

  楊品熙愣了下,沒拒絕,靜靜站著任由妻子的小手在自己頸間穿梭。

  打領帶可是向初靜拿手的強項,不到一分鐘,便俐落地繫了個英挺漂亮的領結。

  「果然還是妳最厲害。」楊品熙對鏡審視,很是滿意,然後俯首在她前額輕輕地印上一記。「那我去上班嘍。」

  她芳心一震,頓時僵在原地。

  替他系領帶,他回以道別吻,他們夫妻倆有多久不曾如此甜蜜互動了?為何今天他會忽然記起來?

  「品熙。」她茫然低喚,眉間心上,儘是困惑。

  他似乎也看出她的迷惘,湛眸若有深意地閃爍。「我明天要出差,今天晚上我們出去吃飯吧!」

  「什麼?!」這提議震得她不知所措,歪著頭,明眸圓睜,傻氣的模樣好似一隻受寵若驚的小熊寶寶。

  他笑了,大手拍拍她的頰。「我七點半回來接妳。」

  向初靜怔然目送丈夫的背影。聽說男人感到歉疚的時候,就會忽然對妻子特別好,難道他……果真不愛她了?

  是這樣嗎?她不敢細想,喉間卻苦澀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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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點,會議剛達成結論,楊品熙立刻收拾公事包,同事們難得見他如此匆忙,訝然揚眉。

  「晚上有應酬嗎?品熙,瞧你一副急著走人的樣子!」

  「我晚上跟初靜約好了。」他淡淡解釋。

  「喔∼∼原來是跟佳人有約。」大夥兒相顧莞爾。「那就不妨礙大老闆回家做好老公了,大家散會散會,別耽誤人家夫妻甜蜜時間!」

  對員工的調侃,楊品熙並不以為意,微微一笑,回到私人辦公室,剛收好筆記型電腦,桌上鈴聲作響。

  他接起電話。「我是楊品熙。」

  「老闆,展館那邊派人來了,說有些事情想跟你討論。」

  「現在嗎?」

  「嗯,對方說希望在你出差以前見個面。」

  「……好吧,我留在公司等。」

  切線後,楊品熙手執話筒,懊惱地歎息。

  原本預計今天晚上能排出空檔,沒想到客戶臨時來訪,看樣子是沒法準時離開了。

  若是放初靜鴿子,她肯定會很不高興吧?她最近心情不好,今晚便是為了安慰她才訂了餐廳,他不希望功虧一簣,更傷夫妻感情。

  畢竟經營婚姻,跟經營公司一樣,都不是件容易的事,老婆有時候還是需要哄哄的,何況他一向不輕易許諾,既然答應了就該想辦法……

  楊品熙蹙眉,瞥了一眼腕表,在腦海裡算計時間,衡量得失,終於下定決心,撥打家裡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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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我知道了,沒關係,你慢慢來,我會等你。」

  向初靜掛上電話,對自己苦笑。

  她就知道,事情絕不會如預期中順利,他明天就要出差了,今天怎麼可能抽得出空與她共進晚餐?何況絆住他的,還是他最在意的那個展覽館的案子。

  她有種預感,也許今天會被放鴿子了。

  但不管怎樣,既然丈夫要她先到餐廳等,她還是對鏡理妝,換上一身粉嫩的春裝,不規則的裙襬在走動時會舞成一波波輕盈的浪,腰間的絲帶強調出她的細腰,耀眼奪目。

  她攏上薄披肩,拿起前年生日楊品熙送她的名牌皮包,坐計程車來到餐廳。

  餐廳座落於山區,佔地廣闊,玻璃外牆爬滿了綠色籐蔓,室內鑿了一方水池,水波粼粼,在燈光下流轉瑩亮。

  服務生領她到預定的桌位,就臨在水畔,聽水聲淙淙。

  「請問要先點餐嗎?」

  「先給我一壺皇家奶茶吧。」

  雖然不抱希望,向初靜仍是拒絕了服務生先行點餐的提議,一個人默默地喝茶。

  鄰近幾桌的客人見她一個女子,癡坐著等人,不時投來好奇的視線,漸漸地,那目光開始夾雜幾分同情。

  她假裝沒看到那樣的同情,望向窗外,月娘獨個兒流連在天空,與她寂寞相對,時光的沙漏在無言中流逝,一粒粒聚成一座高塔,一座囚禁長髮公主的高塔。

  不知公主在塔上都想些什麼?難道不曾有一躍而下,一了百了的念頭?

  向初靜幽幽地凝思,客人漸漸少了,服務生靜靜地準備打烊,她一壺奶茶也早喝盡,空杯已冰涼。

  他果然沒來。

  她瞪著桌上燒成灰燼的蠟燭,不明白自己為何堅持等下去,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去年結婚紀念日,她便在家裡空等了一晚上。

  那天她沒有怪他,今年的結婚紀念日也沒怪他,今晚,當然也不會怪他。

  結束了。

  她揚眸,環顧週遭,果然只剩下她一個客人,燈火半滅,音樂也停了,顯然已到打烊時間。

  再不走,可要成為人家口中的「澳客」了。

  向初靜自嘲地揚唇,正欲起身買單,室內燈光忽然全部暗下,一室幽寂中,慢慢地,亮起一盞燭火。

  她迷惑地瞪著那一圈煢煢光亮,亮圈愈來愈大,愈來愈近,終於,映出一張好看的男人臉孔。

  是楊品熙。

  他捧著燭盞,來到她桌前。「對不起,我來晚了。」

  她怔然無語。

  他微微一笑,將燭盞擱在桌上,這動作彷彿是個暗號,不一會兒,服務生便依次捧來一盞盞燭火,在兩人週遭閃爍,好似夏日草叢間的流螢飛舞。

  向初靜不禁屏息,癡癡地望著這一切。

  接著,服務生開始上菜,楊品熙親自替她拉開餐巾,鋪在她膝上,然後才在對面落坐,他開了一瓶香檳,向她舉杯。

  她愣愣地動也不動。

  「妳不喝嗎?」他柔聲問。

  她這才回神,連忙舉杯相敬,香檳杯撞出清脆的聲響,也撞上她的心。

  「為什麼?」她茫然低語。「不是已經打烊了嗎?怎麼會……」

  他明白她的疑問,笑著解釋。「因為這間餐廳是我設計的,所以老闆特別通融我。」

  「這是你設計的?」她訝異。

  「是我前年的作品。」

  「我喜歡。」她真心地讚美。

  他溫文一笑。「我很高興妳喜歡。」

  她看著他拾起刀叉,恍惚仍覺在夢中。「我以為你一定來不及的,我想,你一定又會在公司加班到很晚。」

  楊品熙深深地凝望她。「妳以為我來不了?」

  「嗯。」

  「那妳怎麼還在這裡等?」

  「因為……」她答不出來。或許她仍是抱著一線希望,或許,她已習慣了等。

  「對不起。」他忽地啞聲道歉。

  她愕然。

  他放下刀叉,握住她的手。「昨天晚上我在等妳的時候想了很多,我想,這兩年我的確有點疏忽妳了,只想到要全力在事業上衝刺,幾乎沒注意到妳為這個家所做的一切──妳在客廳牆上塗了新油漆對吧?窗簾、床套也都換上暖色系的。」

  「你發現了?」她心弦揪扯。她還在想,他究竟什麼時候才會注意到……

  「很抱歉這麼晚才注意到。」他彷彿看透她思緒,微微苦笑。「我知道工作太忙不是借口。」

  不管多忙,時間多緊迫,如果真對彼此用了心,自然能感受到對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

  向初靜懂得丈夫話中的未盡之意,她笑了,忽然覺得胸口像融了一壇蜂蜜,好甜,好幸福。

  「找一天,你早點回家看日落吧!」她提議。

  「回家看日落?」他不解。

  「嗯,會很漂亮的。」

  當黃昏的霞暉映上客廳那面橙色的牆,整個家,會猶如一座童話城堡,美得如夢似幻。她好希望能與他一起分享那不可思議的美景。

  「好,我知道了。」他許諾。

  兩人相視而笑,曾經籠罩婚姻生活的濃濃陰霾,彷彿都在此刻,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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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覺得自己好像能看開了,晚虹。」

  這天,向初靜趁著老公到義大利出差,約了妹妹到家裡吃晚餐,飽食一頓後,兩姊妹坐在客廳地毯上,喝著暖暖的洛神花茶,吃飯後點心。

  「什麼看不看開的?」向晚虹莫名其妙。

  向初靜微微一笑。「坦白說,我前陣子一直很不安,妳也知道,我跟妳姊夫結婚五年多了,這幾年婚姻生活愈來愈平淡,他忙著工作,很少理我,有時候我忍不住會想,他是不是已經不愛我了。」

  「妳在亂想什麼啊?」向晚虹秀眉打橫,駁斥姊姊。「姊夫當然是愛妳的!妳忘了他當年為了娶妳,不惜放棄繼承權嗎?他絕對很愛妳!」

  「是啊,我也一直這麼相信。」向初靜頷首,沒告訴妹妹關於小葵的事。

  「所以妳就別亂想了,也許姊夫最近工作比較忙吧?但我看得出來他還是關心妳的,否則那天晚上不會在家裡樓下等妳了。」

  「嗯,我想也是。」她很同意妹妹的推論。

  不管品熙當初是基於何種理由追求她,與她成婚,經過那頓他特意安排的晚餐約會,她相信他是在乎她的,這五年多的婚姻,想必在他心上有很大的份量。

  所以她決定不問了,就當自己從來不知道小葵這個人。

  有些事,或許裝傻得好,這世上又有誰能真正弄清楚誰有幾分是真情,幾分是假意?人人都曾經歷過磨難,都有不能說的秘密,何必強求百分百的坦白?只要對方對自己好,願意呵護自己,也就罷了。

  相信自己愛的人,是成全對方,更是成全自己,願意相信,一個人才更能甘於婚姻的苦與甜。

  她決定相信他,相信他對自己的這份體貼與柔情。

  「我覺得自己好傻,一直想東想西的,鑽牛角尖,難怪愈來愈不快樂。」她嘲笑自己,眉宇故意擠成一團,對妹妹扮鬼臉。

  向晚虹噗哧一笑,回敬她一個更有創意的鬼臉。

  兩姊妹妳來我往,相互過招,到後來,兩人都是笑不可抑,爭相埋怨對方怎麼裝得出那種世紀無敵醜怪的表情。

  這是她們姊妹間的秘密遊戲,因為小時候家境困苦,經常受到鄰居同學欺負,不開心時,她們就會這樣逗彼此發笑。

  「咳、咳!」向晚虹笑得捧肚子。「好久沒看姊妳扮鬼臉了,沒想到……功力不減。」

  「嚇到妳了吧?」

  「佩服佩服!我還以為妳嫁給姊夫後,就變成一個無趣的人妻,每天只會裝作溫柔婉約地說:『是,老公』、『謝謝老公』之類的蠢話呢!」

  「我本來就很溫柔婉約啊,幹麼要裝?」向初靜假裝不悅地瞪眼。

  「是,姊,妳是很溫柔,不過妳也很能搞笑啊!」向晚虹若有深意地一頓。「可妳從來沒在姊夫面前搞笑,對吧?」

  向初靜一愣,唇畔的笑意緩緩褪去。在他面前,她的確不曾搞笑,或許是因為他是那麼風度翩翩的一個男人,而婆婆也絕不會允許她失去一個貴婦該有的形象。

  「妳是不是連不開心的時候,都不會直接說出來?」向晚虹蹙眉,端起一本正經的神情。「如果妳覺得姊夫冷落妳,就直接跟他抗議嘛!」

  她怎麼能?那簡直像個任性的孩子!

  向初靜斂落羽睫,把玩著茶杯。「他是個王子,晚虹,既然我要嫁給王子,就應該把自己變成一個公主。」

  「因為王子只有跟公主在一起,才會真正幸福嗎?」向晚虹歎息,雙手托著下頷,星亮的眸直視姊姊。「小時候讀美人魚的童話故事,妳就說美人魚傻,王子本來就會喜歡公主。」

  「妳卻說美人魚一點都不傻,她是為了真愛勇敢犧牲自己。」向初靜對妹妹微笑,心房,蕩過一波溫柔。

  她這個妹妹,表面上很調皮,很男孩子氣,外人都說她太過直率,只有她懂得她的纖細。

  「所以妳的真愛呢?」一念及此,向初靜突如其來地問。

  「什麼我的真愛?」向晚虹霎時暖了臉。

  「魏元朗啊!妳不是三天兩頭去打擾人家,結果呢?究竟有沒有撞擊出什麼火花?」

  「那個大叔?!」向晚虹嗤笑。「那個人的生活簡直無趣到爆,我可是去解救他的,不然我看他一隻腳都快踏進棺材了!」

  「哪有那麼誇張?」妹妹的形容實在令向初靜想笑。「人家好歹也是科技公司的大老闆,而且才三十多歲,哪有到大叔的年紀啊?」

  「他活得像大叔。」向晚虹淘氣地評論。

  「妳這女生真壞,把人家的生活搞得亂七八糟的,還這樣嘲笑人家。」向初靜咳兩聲,盡量扮出嚴肅的表情,教訓妹妹。

  「就說了我是去解救他的。」向晚虹可不承認自己是頑皮鬼,眉眼彎彎,粉唇一飛。「妳知道嗎?前陣子我教他溜直排輪,他多沒天分啊!摔了又摔,我好怕他跌破頭,成了個呆子。」

  這話真惡毒!向初靜淺淺彎唇,但她能聽出妹妹語氣裡潛藏的憐惜之意,她很心疼那個男人吧?

  「……後來有一天,我經過公園時,竟然發現他在教他前女友溜直排輪──拜託!連他自己都是剛學會的好嗎?居然還有臉去教別人,是不是大老闆都特別厚臉皮啊?」向晚虹笑著搖頭。

  向初靜卻笑不出來,她怔望著妹妹,試圖分辨她神情每一分微妙的變化。

  她喜歡的男人,將她費心教給他的樂趣拿去與前女友分享,她一點都不介意嗎?看到那一幕時,她的心,一點都不痛嗎?

  「我沒關係喔,姊。」向晚虹彷彿明白姊姊的擔憂,淡然一笑。「只要他快樂就好,人最重要的,就是過得開心,不是嗎?」

  向初靜聞言,喉間微微泛酸。「但我希望妳也開心。」她溫柔地撫摸妹妹髮際。

  「我很開心,姊,真的。」向晚虹歪落螓首,靠在最疼她的姊姊肩上。「姊姊好香喔!」

  向初靜微笑摟住妹妹,任由她清俏的臉蛋在自己肩畔來回搓揉。

  「姊夫好幸福,每天都可以聞這麼香的姊姊。」說著,向晚虹忽地詭異一笑,揚起星星大眼。「姊,你們在床上應該也很『性』福吧?」

  「妳說什麼?」向初靜巴妹妹的頭。

  「哇嗚∼∼」向晚虹捧住自己的頭,可憐兮兮地裝痛,一面卻又欠揍地聲明。「如果不太『性』福的話,記得要Call我喔,我來好好提點姊夫一下……」

  向初靜二話不說,又巴妹妹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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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福是什麼?

  幸福就是丈夫出差的時候,一面整燙剛洗好的他的襯衫,一面想著他獨自在異鄉,早上匆匆起床,睡眼惺忪地肯定連領帶都打不好吧?

  幸福就是,嗅著襯衫上他的味道,想著他吃早餐時,沾上唇緣的牛奶鬍子。

  幸福就是,當妳正想著他的時候,他恰巧打電話來──

  「你在那邊還好嗎?有沒有好好吃飯?」向初靜握著話筒,甜甜地對不在眼前的男人微笑。

  「我不是小孩了,會照顧自己,妳別擔心。」楊品熙在海洋的另一岸朗笑。「倒是妳,不要光顧著畫畫,餓著了。」

  「我也不是小孩了啊。」她輕聲抗議。

  是啊,他們早都是大人了,但就是在把對方當成孩子的時候,才更能感受到夫妻間的濃情密意。

  「對了,你那邊現在不是半夜嗎?怎麼還不睡?」她問。

  「我忽然有靈感,起來畫圖。」

  「三更半夜畫設計圖,你還真是個工作狂耶。」她嬌嗔。

  他只是笑。

  她卻更品味到一股綿密的甜。他在忙著畫圖的時候,依然記得打電話回來報平安,代表他仍牽掛著她。

  這樣就夠了,不管他多熱愛工作,只要仍記得思念她,就夠了。

  向初靜來到落地窗邊,感動地仰望一片晴朗的藍空。「對了,昨天收到你的限時掛號信喔!上面還標了最急件。」

  「是文件嗎?」楊品熙問。「怪了,為什麼不寄到公司去?」

  「不知道耶,看起來像是私人信件。」她聳聳肩。「可能不想讓你的秘書看到吧?不曉得是不是什麼重要的通知,還是帳單之類的。」

  「那妳幫我拆開來看吧!」他溫聲交代。「如果有什麼重要的事,妳幫我辦一下,要不等我回來再說。」

  「OK,沒問題。」她一口答應。

  兩人又閒聊了會兒,她聽他的嗓音逐漸變得沙啞,體貼地要他早點上床睡覺,掛電話後,她繼續欣賞蔚藍的天色,好片刻,忽然哼起歌來。

  她曾以為即將寂滅的婚姻,又蘇活了,她能感覺到幸福,很淡很輕的幸福,卻很真實。

  原來只要換個眼光,人間處處是奇跡呢!

  想著,她唱著歌,翩翩旋了個圈,輕盈地舞到茶几前,拾起昨日收到的掛號信。A4大小的文件封,只寫上收件人的姓名住址,寄件人卻無落款。

  究竟是誰寄來的呢?

  她好奇地拿拆信刀劃過封口,裡頭是幾張照片,她訝然挑眉,取出來一瞧,驀地倒抽涼氣,面色大變。

  幾張相片,主角都是她……和某個男人,地點是那晚她喝醉了的夜店包廂。

  她躺在沙發上,香肩半裸,酥胸微露,男人的臉或埋在她頸側,或在胸前,與她曖昧相擁,姿態親暱。

  這是怎麼回事?

  她木然呆立,驚駭著,顫抖著,相片一張接一張,無聲地飄落在地,正如她一顆心,從幸福的雲端,墜入最深沈的暗淵──

第四章

  自從收到不明人士寄來的相片後,向初靜便陷入恐慌。

  她思緒紛亂,一整天呆坐在窗台邊,努力回憶那晚的一切──她被某人侵犯了嗎?為什麼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如果真受到凌辱,事後總會有些感覺吧?但她完全沒有。

  她只記得自己那晚很沮喪,情緒卻很High,和芬芳一群朋友鬧,划拳、拚酒,玩得不亦樂乎,然後芬芳說要提早離開,她繼續留下來玩,不知不覺間睡去了,醒來時包廂已經空無人影。

  她躺在沙發上,暈得爬不起來,只得Call妹妹來接……

  這便是她記得的經過。

  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趁她昏睡時,拍下了那樣的照片,但,是誰?為何要這麼做?

  照片是寄給品熙的,不是她,如果為了勒索,直接寄給她不是更好?所以,恐怕不是為了勒索,而是藉此暗示或威脅她丈夫。

  對方想暗示什麼?莫非想逼品熙跟她離婚?

  一念及此,向初靜驀地跳起身,狂亂地在室內團團轉,她不知不覺咬起手指,彷彿又回到孩提時代,父母雙亡,她和妹妹被阿姨一家收留時,恐慌著不知該如何面對未來。

  當時,她為了安撫妹妹,在人前總是開朗地笑著,可在最深的暗夜,她會孤身坐在牆角,悄悄哭泣。

  她很害怕,這恐懼卻不能讓任何人知曉,尤其是自己最親近的人。

  怎麼辦?

  這件事絕不能讓品熙知道,不能讓他看到相片,她得藏起來……不,最好燒了,燒得乾乾淨淨,灰飛煙滅!

  她顫抖地在抽屜裡摸索出打火機,來到廚房水槽邊,點燃相片一角,相紙慢慢地蜷曲,她看著,盼著內心的恐懼也能在火焰中融化。

  相紙放肆地燃燒,火線往她手指蔓延,她燙了一下,這才驀地醒神,急急丟開。

  沒用的。她望著逐漸在水槽裡滅去的火花,很明白自己在逃避現實。

  就算她燒了照片又如何?那人手上還握有底片,隨時可以洗出一百張、一千張,甚至登上八卦雜誌也不奇怪。

  她完了,她的婚姻毀了,就因為她一時任性,與丈夫賭氣,到Pub狂歡買醉,便葬送了她的幸福。

  她該怎麼辦?

  向初靜頹然坐倒在地,無神的眼泛紅,淚雨凝聚,然後,一滴滴落下……很久,沒這樣哭了,她暗暗哽咽,明知家裡不會有人聽到她的哭聲,仍是直覺壓抑著。

  好不容易嫁給心愛的人,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就這麼毀了嗎?要她眼睜睜地看著樑柱坍落,愛巢成廢墟嗎?

  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一夜無眠,隔天早上,向初靜極力振作起精神,算準何芬芳差不多該醒來的時候,撥她手機。

  「是初靜啊!有什麼事嗎?」她輕快的嗓音聽不出任何異樣。

  「沒事,只是想跟妳聊聊,妳在忙嗎?」

  「沒有。」何芬芳打呵欠。「妳也知道我,沒睡到日上三竿絕不起床。」

  「怎麼?昨天晚上又去參加派對啦?」

  「嗯,挺好玩的,可惜妳不跟我去。」

  「我也正在想再找妳跟妳朋友一起出來玩呢!」向初靜輕聲笑。「就是那天晚上在Pub那一群人,他們挺會鬧的,跟他們玩很開心。」

  「妳的意思是,妳想跟他們再見面?」

  是她的錯覺嗎?還是何芬芳的口氣真的隱含一絲遲疑?

  向初靜悄然深呼吸。「怎樣?可以嗎?這兩天再出來聚聚吧!」

  「好啊,我聯絡看看。」何芬芳爽快地答應。

  向初靜愕然掛電話。難道是她誤會了嗎?這件事真的跟芬芳無關?

  不管怎樣,只要有機會再和那群人見面,也許她能找出些許蛛絲馬跡──她必須捍衛她的婚姻,絕不認輸。


  傍晚的時候,何芬芳聯絡她。「初靜,我問過了,他們最近都挺忙的,我們下禮拜再約如何?」

  「還要等到下禮拜?」她失落。

  「怎麼?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湊熱鬧了?」何芬芳笑著揶揄。「不然這樣吧,我陪妳去跳舞,我想想……今天晚上我跟品深要去參加一個Party,明天吧,明天我陪妳。」

  可是沒見到那群人就沒意義了。

  向初靜苦澀地抿唇。「明天品熙出差回來,還是改天吧。」頓了頓。「對了,妳那些朋友,都是做些什麼的?」怕打草驚蛇,她只能迂迴試探。

  「他們啊,跟我可不一樣,都有工作呢!不過大部分都在家裡公司幫忙就是了。」

  「是什麼公司?」

  「奇了,妳怎麼會這麼有興趣?」

  「只是好奇。」她略微尷尬地解釋。

  「是發生了什麼事嗎?」何芬芳敏銳地問。「是不是那天我走後,他們說了些什麼?」

  「不是的,不是那樣。」她急忙否認。

  「那是怎樣?」

  她不能說。

  向初靜執著話筒,窘迫不已。她並不想懷疑自己的朋友,但一切實在太巧,偏偏那些人是芬芳的朋友,偏偏發生在芬芳因故離開後。

  「沒事啦,我只是無聊問問……好了,我也差不多該出門了,下次再聊。」她匆匆結束對話。

  看來從何芬芳那裡,是問不出什麼了,接下來她該怎麼做?

  絕望的烏雲,再度在向初靜眼底聚攏,她假裝看不到,咬著牙換裝出門,自行來到那天光臨的夜店,探詢服務生。

  不知是他們真的忘了,還是刻意封口,竟然沒人記得當晚那個包廂裡究竟來了哪些客人。

  怎麼可能?

  她失魂落魄地離開夜店,走在熙來攘往的街上,人影幢幢,她卻一個也看不見。

  「對不起,請原諒我,拜託,別這樣對我。」

  她知道錯了,不該那麼不懂得保護自己,不該只為了與丈夫賭氣而鑄下大錯,她知道自己錯了,很後悔,真的很後悔。

  所以,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明的存在,拜託,請放過她吧!

  她絕望地仰首,闇黑無涯的天際,好似要延伸到世界的盡頭,她心一緊,淚水無聲地墜落。

  「不要懲罰我,求禰,我愛品熙,我真的好愛他,我不能沒有他……拜託,我真的不能……」

  言語無聲,淹沒在週遭的車水馬龍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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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葵,妳好嗎?」

  一下飛機,楊品熙立刻趕到台北郊區一座靈骨塔墓園,他握著從義大利帶回來的向日葵種子,對某個牌位低聲訴說。

  「這些種子,是我偷渡回來的。妳知道嗎?義大利有個地方叫托斯卡尼,每年夏天,那裡都會開滿一大片一大片的向日葵花田,那些向日葵都長得比人還高,妳相信嗎?」

  他淡淡一笑。「可惜我這回去是冬天,看不到向日葵,不過我還是想辦法把種子帶回來了,我會種在我們以前常去玩的那個秘密基地,希望這些向日葵有一天也會長得很高,至少能跟當年的妳一樣高。」

  話說到這兒,他驀地沈寂,思緒幽然紛飛,回憶起從前。

  那個炎熱的夏天,他永遠忘不了,那年,他初次識得歡樂的滋味,初次卸下豪門貴公子的身份,感受到自由。

  那年夏天,他才真正成為一個孩子。

  「謝謝妳。」他啞聲低語,頓了頓,又補充一句。「對不起。」

  謝謝她,是因為當年是她教會他開啟緊閉的心扉,對不起,是因為他誤了個最重要的約會。

  如果不是他爽約,她不會死……

  「對不起。」他緊緊地、緊緊地抓住向日葵種子,恨的卻是再也抓不住當年那個活潑可愛的女孩。

  眼眶,靜靜地染紅。

  他轉過身,黯然離開,沉重的步履,一聲聲,敲著追悔不及的跫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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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來了!

  玄關處敲響跫音時,向初靜強迫自己撐起最甜美的笑容。

  「回來啦?一定很累吧?」她笑盈盈地迎上去,打量丈夫異常疲憊的神態。「是不是在飛機上沒睡好?你好像瘦了?」

  「怎麼可能?」他失笑。「我才去幾天而已。」

  「不對,你是真的瘦了。」她鎖起秀眉。「一定是在外面沒吃好,不是要你別光顧著工作嗎?」

  「我有吃。」楊品熙無奈地反駁,卸落領帶。「我想先洗個澡。」

  「我去放水。」向初靜接過領帶,替丈夫掛好西裝外套,急奔進浴室,調好適當的水溫,她走出來。「餓嗎?要不要我弄點宵夜給你吃?」

  楊品熙直覺想搖頭,但見妻子滿臉期盼,他立即改變心意,點了頭。「好吧,我吃點好了。」

  「那我去幫你弄。」她眼神一亮,旋進廚房,為他忙碌的身影輕盈若蝶,卻又偶有奇特的凝滯。

  楊品熙看在眼裡,卻沒入心,挑了一片歌劇CD送進音響,便放鬆地埋進沙發。「對了,妳前兩天不是說有我的信嗎?是誰寄來的?」

  「啊。」向初靜動作一僵,心臟猛然劇跳,幾欲迸出胸口,她深呼吸,祈禱丈夫別聽出自己語音發顫。「沒、沒事,只是交通罰單,我已經去繳費了。」

  「是嗎?我被開罰單?什麼時候的事?」

  「我忘了,可能你不小心超速吧,反正交了錢就算了。」

  「這樣啊。」楊品熙漠然點頭,也不在意這等小事,他隨手翻閱報紙,忽地想起來。「對了,我從義大利買了禮物給妳。」

  「真的?」她端著托盤來到客廳,對丈夫嫣然一笑。「是什麼?」該不會是絲巾之類隨便在免稅商店買的東西吧?

  「這個。」楊品熙打開行李箱,取出一方包裝精緻的禮盒遞給她。

  她放下托盤,接過禮物,沈甸甸的,不曉得是什麼,好奇地望向他。

  「妳打開就知道了。」他微微一笑,彷彿看透她的疑問。

  她點頭,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打開盒蓋,細碎的紙屑裡,躺著一個泡棉包裹的東西,除去那層層迭迭的保護殼後,裸露的是一個精巧的玻璃高腳燭台,台身曲線圓融優美,宛如成熟的女體,兩側的燭盤便是她展開的掌心,七彩的玻璃裡,裝飾著朵朵小花。

  「好漂亮!」她不可思議地讚歎。

  「這就是有名的威尼斯玻璃。」他解釋。「我想妳會喜歡,就帶回來給妳了。」

  「謝謝,謝謝!」她一迭連聲地道謝,心湖猶如一隻隻蜻蜓點過,一圈圈地泛開漣漪。

  這是他特地帶回來給她的,是為她而買的禮物,這表示他的確牽掛著她,的確想著她!

  喜悅的淚水幾乎在眼潭氾濫,她強忍住。「我去把它放好。」

  她翩然回到房裡,左看右瞧,不曉得該將這珍貴的玻璃飾品放在哪裡好──他已經很久很久不曾送她禮物了,何況是如此用心挑選過的。

  她好高興,卻也很怨。

  為什麼就在她瀕死的婚姻再次復活的時候,要發生那樣的事呢?如果那天晚上她不去Pub就好了,如果她不曾聽芬芳慫恿,去參加那些派對就好了,如果她不為了氣他,刻意放蕩就好了。

  那麼,今日握在她手中的幸福,或許會更堅實……

  「妳怎麼了?」楊品熙洗完澡進房,見妻子仍捧著燭台傻站著,訝然揚眉。「還找不到地方放嗎?」

  向初靜悚然一驚,緩緩轉過頭,勉力彎起唇角。「太美了,我好怕不小心碰碎它。」

  「別傻了,只不過是個燭台啊!」他好笑地調侃,走過來,逕自從她手中拿過燭台,目光輕率地轉一圈。「就放在這兒好了。」

  她怔望著丈夫漫不經心地將玻璃燭台放上靠近窗邊的古董五斗櫃上。

  「不錯吧?這櫃子很古典,跟這燭颱風格挺搭的。」

  「嗯,是很不錯。」她喃喃同意。

  沒想到令她猶疑許久的抉擇,他一下子便搞定了,或許是因為這燭台的份量在兩人心目中大不相同。

  「妳怎麼了?臉色好像不太好。」他察覺到她的怪異,眉峰蹙攏。「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啊。」她急忙搖頭。

  「真的沒事?」他不信。

  「沒事。」她勉強笑。「我去洗碗。」飛也似地逃開。

  他卻跟進廚房,倚在一旁,若有所思地望她。「妳最近還有在畫畫嗎?」

  「有啊。」

  「要不要辦個畫展?」他突如其來地提議。

  她愕然。「畫展?」

  「嗯,我認識一個開藝廊的朋友,也許可以跟他商量……」

  「你在開玩笑嗎?」她窘迫地直搖頭。「我都是隨便畫畫的,怎麼上得了檯面?」

  「我覺得挺好的啊,很有個人特色。而且妳不是也在學書法嗎?辦個書畫聯展也不錯。」

  「別鬧了!」她嬌嗔。

  「妳不想辦?」他語調低沈,蘊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況味。

  她心一跳,驀地抬眸,與他目光相接。

  他深刻地望她,忽地來到她身後,雙手鬆松環住她纖腰,方唇在她鬢邊廝磨。「妳是不是心情不好?有什麼煩惱嗎?」

  「我……沒有。」她壓抑地否認,頓了頓。「品熙,你為什麼……突然對我這麼好?」

  他驀地將她轉過來,炯炯的眼眸直視她。「我之前對妳不好嗎?」

  「我不是這意思!」她慌忙搖頭。只是這幾年,她已經漸漸習慣了他的冷落,當然她知道他並非有意,只是工作太忙了。

  楊品熙注視她迷濛的眼潭,彷彿看到淡淡的哀怨,他心一扯,不由得低下頭,親親她細軟的發。

  她身軀輕顫,在他懷裡柔弱得就像一朵小花,他忽地有些心疼。他的確太疏忽她了,幾乎忘了該盡一個丈夫的責任,他沒護好她。

  當年是他從弟弟手中硬將她搶過來的,他明知道品深對她抱持著異樣的感情,卻還是自私地想得到她。

  他不是個好哥哥,也不是個好丈夫……

  她忽然偎向他頸畔,馨香的呼息逗惹他敏感的耳垂。「品熙,吻我。」

  「什麼?」他驚怔,她一向矜持婉約,從不曾向他主動索吻。

  「拜託你。」她沙啞地低語,軟舌輕輕地舔過他。

  他頓時下腹一緊,熱流竄過,激起全身顫慄。「初靜,妳怎麼了?」他低頭望她。「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要說話,求你,吻我。」她不讓他看臉上的表情,鼻尖在他頸側磨蹭。

  好香,好軟……她怎麼了?她從不會如此撒嬌啊!

  楊品熙一陣暈眩,試著保持冷靜。「初靜……」

  軟嫩的唇,吻去他最後的遲疑,寒涼如冰,卻又灼燙如火的唇,吸吮著他,折磨著他。

  然後,玉手滑進他浴袍衣襟裡,細軟的掌心緩緩地、一寸寸地燙過他堅硬的胸膛,他覺得心口似隆起一座火山,即將爆發。

  而胯下,還有另一座火山,融漿滾滾,放肆地延燒。

  「品熙。」她輕喚著他,語氣裡含著深深的迷戀。「品熙,品熙……」

  她用一聲聲呼喚勾引他神魂,他氣息一緊,忽地有種強烈的渴望,希望她用發出如此嬌吟的唇,含住他陽剛的硬挺……

  該死!他暗咒自己色情的念頭,卻又止不住幻想,在床笫之間,他總是盡量把持理性,但今日,妻子的主動竟教他神智盡失。

  昏蒙之際,向初靜已然解開他浴袍衣帶,浴袍落地,她更貼近他,窈窕的胴體曲線與他密密結合,女人的柔,與男人的剛,他感受到那奇妙的差別與相契,心臟幾欲迸出胸口。

  「你的心……跳得好快。」她喃喃在他唇畔低語,像是揶揄,又似歎息,衝擊太大,他陡地倒退一步,後背用力撞向吧台邊緣。

  「我好愛你。」香唇一路往下,順著肌肉的紋理蜿蜒,一束束的肌紋繃緊,期待著、悸動著、痛楚著。「品熙,我愛你。」

  她狂野地示愛,狂野地吻上他接近下腹的肚臍,舔過他凹洞。

  「初靜!」他激動地揪住她的發。

  夠了,太多了!她瘋了,令他也狂了,他不能再忍受,無法克制,她不該這樣挑逗一個男人,她是那麼端靜的一個女人,不該如此放蕩。

  「不要這樣!」他更揪緊她的發,她吃痛,臉蛋不由自主地揚起。「妳別這樣……」他不想失去控制,從小到大,除了那個夏天,他不曾放縱過。

  她凝睇著他,眼眸霧茫茫的。「你會相信我嗎?」

  「相信什麼?」他壓抑著嗓音,不明白她問些什麼。

  「我不會背叛你,永遠都不會,你相信我,好嗎?」她癡癡地問,水雲在眼底融化,墜下一滴雨。

  「妳在說什麼?」他昏沈地聽不懂她話中意義,只知道那近乎絕望的淚雨濕透了他。

  「請你……相信我。」她啞聲祈求,在他還捉摸不定時,又低下頭繼續膜拜他。

  一波波興奮又難受的顫慄,霎時佔領他全身。他的妻真的瘋了,而他……他根本無法思考,那溫柔的貝齒咬得他瀕臨崩潰,稚嫩的舌尖逗得他發狂……喔,老天!

  禁錮在體內的野獸驀地破柙而出,他猛然拉起身下無邪卻又至邪的女人,急迫地褪去她全身衣衫,直到那美麗的玉體在他眼前完全裸裎。

  他俯下身,野蠻人似地將她扛在肩上,大踏步回到房裡,將她推倒在床。

  他狠狠瞪著妻子狀似無辜的容顏,修長的手指毫不容情地侵略那溫暖濕潤的禁地。從不曉得自己也有如此霸氣的一面,現在,他只想好好懲罰她。

  他找到她性感的核心,邪肆地旋弄,她驀地倒抽口氣,而他,滿意地看著她粉頰開起濃艷的薔薇,看那嫣紅的色澤急速往下染,連乳溝深處都紅遍。

  他滿意地聽著她氣息破碎,感覺到她洶湧的情潮,不禁也跟著激顫。

  「過來。」他把住她纖腰,調整兩人的角度,然後,一鼓作氣地衝刺、馳騁,帶領她直奔天堂。

  「我愛你。」她在天堂的入口,對他魅惑一笑。

  他濃重地呻吟,茫茫醉倒在那甜美至極的酒窩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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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曖昧纏綿,不知愛了幾次又昏了幾次,終於,向初靜在晨光中醒來,眨了眨酸澀的眼,呆看天花板。

  昨晚,是怎麼回事?

  「妳醒啦?」溫熱的呼息在她耳畔繚繞。

  她嚇一跳,急急轉過頭,迎上一雙深不見底的墨潭。

  「你、你……也醒啦?」慌張得口吃。

  「嗯。」楊品熙淡淡地、若有所思地微笑,墨眸一徑盯住她。

  她心跳驟停,頰葉羞窘地染霜,連忙別過頭,躲開他意味太過深長的眼神。

  他驀地輕聲一笑,傾過身來,親親她暖燙的臉頰。

  她全身凍凝,不敢移動,更不敢回應,貝齒偷偷咬著床單,昨夜的激情畫面如跑馬燈在腦海裡一幕幕晃過,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天啊,那女人是誰?她不認識,不可能是她吧?

  「妳在想什麼?」他問話的嗓音似乎含著笑。

  她更難堪了。

  「初靜?」笑意更濃。

  她咬唇不語。

  「睡著了嗎?」他似真似假地歎氣。「好吧,那我不打擾妳了。」語落,他翻身下床。

  她連忙喊住他。「你去哪兒?」別拋下她──

  「去刷牙啊!」他回身對她笑。「妳能賴床,我可不行,還得去上班呢。」

  「喔。」她尷尬地應了聲,全身燙得像火球。「那你快去吧。」

  他微笑踏進浴室。

  她癡癡地凝望他健碩的背影──他身材保持得真好,跟剛成婚時沒兩樣,俊挺得像座希臘神祇的雕像。

  她一直看著,直到電話鈴聲響起,才恍然回神,暗罵自己一聲花癡。

  「喂。」她接起電話。

  「是初靜嗎?」聲線嚴酷。

  她下意識地彈跳起身,正襟危坐。「媽?」

  「品熙呢?他在不在?」照例,汪美清擺明了一副不想跟她這個兒媳婦對話的姿態。

  向初靜暗暗苦笑。「他在盥洗。媽有什麼事嗎?」

  汪美清沈吟不語。

  「還是我請品熙等下回電給您?」她小心翼翼地問。

  「不必了。」汪美清冷笑一聲。「今天晚上,你們兩個回家一趟,告訴品熙一定要來,是我的命令!」

  「是,我知道了。」向初靜怔忡地掛回話筒。

  「誰打來的電話?」楊品熙盥洗完畢,神清氣爽地走出來。

  「是媽。」

  「媽?」英眉蹙攏。「她說什麼?」

  「她要我們晚上回去一趟。」

  「回去做什麼?」

  「我也不曉得。」她搖頭,心下卻有不祥的預感,如一團霧,濃濃地罩著。

  「怎麼了?」他注意到她神情不對勁。

  她顫顫地揚睫。「品熙,你還記得我昨天晚上跟你說的話嗎?」

  「什麼話?」

  她頓時黯然。他不記得了。

  也對,在那種情況下,誰還能保持清醒?

  「妳想說什麼?」他追問。

  她卻已經沒勇氣說了,惆悵無語,只能悄悄在心裡祈禱,她最害怕的事情千萬、千萬不要發生──

第五章

  結婚多年,向初靜每回踏進夫家這幢庭院深深的豪宅,仍是忐忑不安。

  豪門媳婦並不好當,即使楊品熙婚後便帶著她自立門戶,不與公婆同住,婆婆還是會不時召她回府,當面教訓,她經常被罵得灰頭土臉、莫名其妙,但為了不令丈夫夾在兩個女人中間為難,她從不頂嘴,乖巧聽話。

  可就算她如此順從,婆婆依然不喜歡她,而她很明白為什麼。

  公公楊元凱除了正妻外,還有兩個小老婆,正妻與他很早便感情失和,避居國外,兩個女兒也各自遠嫁重洋;三娘,也就是品深的親生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便過世了,如今楊家的實質女主人是她婆婆。

  她是一路隨同公公奮鬥至今的夥伴,在「泰亞集團」內號稱「鐵娘子」,大半的老臣都是她死忠的追隨者,在集團內的勢力如日中天,就連品深這個集團正牌的未來接班人,她都不看在眼底,一心一意只想扶植自己的親生兒子。

  可惜品熙不順她的意,對集團事務興趣缺缺,甚至主動宣佈放棄繼承權,將她氣得半死。

  罪魁禍首,當然得怪到她這個出身貧賤的兒媳婦身上。

  向初靜澀澀地想。她抬眸環顧大廳陳設,一陣子沒來,這裡似乎又變得更豪華了,角落那座古董西洋音樂機械鐘應該是公公最近在拍賣會新搜刮到的收藏品吧,看來價值非凡。

  「怎麼呆站著?坐吧!」楊品熙要她在沙發上坐下。

  她搖搖頭,婆婆沒到,她不敢擅自就座,否則又會被罵沒規矩。「你坐吧,我……想看看這些擺設。」

  她笑著說謊,不讓丈夫知道自己其實是擔憂婆婆責備,假意欣賞壁上一幅油畫,站姿謹慎,深怕一個不小心,碰壞了這屋裡昂貴的擺設品。

  相較於她的倉皇,楊品熙顯得從容,逕自拿起一本財經雜誌翻看。

  傭人送上茶點,又禮貌地退下,幾分鐘後,汪美清終於大駕光臨,穿著一襲剪裁別緻的旗袍,盡顯她保養得宜的好身材。

  「來啦。」她走下旋轉樓梯,首先對兒子送去一抹淡雅的笑,轉向兒媳時,眼神卻瞬間結冰。

  向初靜強迫自己平靜地領受那刺骨的寒意。「媽。」

  汪美清並不回應,將她從頭到腳、徹徹底底地打量一遍,絳紅的薄唇掀起冷笑。「妳知道我今晚為什麼叫你們回來嗎?」

  向初靜呼吸暫時停止。「我……不知道。」

  「妳不知道啊。」

  清柔至極的嗓音令向初靜頭皮發涼,腦海思潮翻湧──莫非,真是為了她最害怕的那件事?

  她說不出話,臉色刷白,楊品熙注意到了,眉峰一凜,不悅地望向母親。「媽,妳有話就請直說,別賣關子!」

  「我不是不說,只是想該怎麼說好?」汪美清在兒子對面的沙發落坐,好整以暇地檢視雕花上彩的手指甲。

  「到底什麼事?」楊品熙不耐地追問。

  汪美清卻不回答,似笑非笑地牽唇。「問你老婆吧!她應該最清楚。」

  「初靜?」楊品熙轉向妻子。

  向初靜盡力保持鎮靜。「我……真的不清楚。」

  汪美清冷嗤一聲。「妳自己做的好事,還想裝傻嗎?」

  向初靜迎視婆婆冰冽嘲諷的眼神,全身顫慄。

  婆婆她……全都知道了,只是她不急著攤牌,她就像個手上握著刀的劊子手,在處決以前,肆意玩弄受刑人,而且,還是以那樣一副高貴優雅的姿態。

  「照片的事,我都知道了。」汪美清閒閒落下一句。

  果然,該來的永遠躲不過!

  向初靜只覺眼前一眩,幾欲暈去,她緊咬著牙關,撐起一身傲骨──她不能倒下,一旦棄甲投降,便全盤皆輸,她不放棄她的婚姻,絕不!

  見她動也不動,依舊堅強地站著,汪美清細眉一挑,加重攻擊的力道。「妳還有臉做我們楊家兒媳婦嗎?!」

  「我愛品熙。」她顫聲回話。愛情,是她唯一的戰鬥兵器。

  「可惜品熙並不愛妳。」汪美清隨手便砍得她重傷。

  她咬唇,心口淌血。

  「媽!妳到底在說什麼?」一旁的楊品熙見兩個女人相鬥,雖是狀況外,仍看得出戰端是由母親挑起。「我不是跟妳說過了嗎?請妳別為難初靜,妳為什麼老是要針對她?」

  「我是為你好!」汪美清略略提高聲調。「你不要袒護她了,你知道她背著你做了什麼事嗎?」

  「我不管她做了什麼。」楊品熙霍然起身,一把將向初靜攬進懷裡,她寒涼的體溫令他既驚又疼。「我既然娶了她,就該保護她,我知道妳不喜歡她,但請妳不要這樣無端找她麻煩!」

  「我找她麻煩?是她找我們楊家麻煩吧?」汪美清冷哼,也站起身。「向初靜,妳老實說,妳在外頭究竟做了什麼好事?妳說啊!」

  「我……」向初靜驚懼難言,教她從何說起?

  「沒關係,初靜,妳跟我說。」楊品熙低頭望她,聲嗓溫煦。「妳坦白告訴我,讓我來解決。」

  他能解決嗎?

  向初靜仰望夫婿堅毅的神情,胸臆漫過一波酸楚──如果他知道了照片的事,還能如此相信她嗎?

  「妳說啊,向初靜。」汪美清冷語挑釁。「妳敢說嗎?」

  「沒關係,妳說。」楊品熙與母親對槓。

  說吧,就說吧!

  向初靜深吸一口氣,她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只能勇敢迎戰。「你出差時,我不是跟你說我收到一份寄給你的文件嗎?那其實不是交通罰單,是……相片。」

  「什麼相片?」

  她閉了閉眸,退開丈夫懷抱。「是我那天在夜店裡喝醉,被人拍下的照片,內容……很不堪入目。」

  「多不堪入目?」楊品熙皺眉。

  向初靜顫唇不語,很想坦承一切,卻終究尋不到勇氣,她凝望丈夫,眼神迷濛,隱隱含著一絲祈求。

  「怎麼?說不出口嗎?」汪美清在一旁嘲笑。「算妳還知道點羞恥!哼,妳不說,不如我替妳說。」語落,她轉身從抽屜裡取出一迭相片,遞給兒子。「這是我昨天晚上收到的,你看看。」

  楊品熙接過相片,只略略瞥過,臉色便驟然鐵青,他收凜下頷,將妻子與另一個男人的親密畫面一一收進眼底。

  「寄照片的人說,如果我們不付錢,就要把這些賣給八卦雜誌。」汪美清冷淡地補充。

  楊品熙聞言,倏地捏緊相片。「這是怎麼回事?」他陰沈地責問妻子。「這個男人是誰?」

  「我不……我不知道。」向初靜彷徨地搖首。

  「妳怎麼可能不知道?!」他乍然拉高聲調,幾乎是對她咆哮。「連跟自己擁抱的男人都不曉得是誰嗎?」

  「我、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天喝醉了。」

  「喝醉了?妳喝醉了?妳喝醉了就可以衣衫不整地跟男人摟摟抱抱嗎?」

  「品熙,你冷靜點……」向初靜凝望丈夫,既驚駭又無助,她從不曾見過他如此盛怒,滿蘊怒火的言語宛如雷神之錘,一字字敲在她心上。「我知道你很生氣,可是我真的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我那天喝醉了,什麼都不記得,我跟那個男人一點關係也沒有──」

  「怎麼?一句喝醉了就想撇清一切嗎?」汪美清厲聲打斷她的辯解。「妳有膽子背著丈夫紅杏出牆,沒膽子承認嗎?」

  「我沒有紅杏出牆!」她嚴正否認。

  但似乎沒人相信,汪美清一臉不屑,楊品熙則是僵直地站在原地,森郁的目光盯住相片。

  她慌了,急奔到丈夫面前,祈求地仰望他。「你相信我,品熙,我真的沒有背叛你!」

  他抿唇不語,瞧都不瞧她一眼。

  她一顆心直往下沈。

  「跟她離婚吧!品熙,我們楊家要不起這種不三不四的媳婦。這種相片要是登在雜誌上,別說你這個做丈夫的,連我跟你爸都會顏面掃地!」

  聽聞母親的勸說,楊品熙冷冷撇唇。「那人要多少錢?」

  「什麼?」汪美清一愣,沒料到兒子會這樣問。

  「他要多少錢才肯還我們底片?」

  「這……這不是錢的問題啊!」汪美清惱得五官變形。「不管對方要多少錢,我們當然都會給,怎麼也不可能讓他把這些照片流出去!問題是,就算我們把底片要回來又怎樣?你能保證這女人不再犯嗎?難道你受得了老婆給自己戴綠帽?」

  「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等我弄清楚再說。」楊品熙平淡地回應。

  「都讓人拍下這種相片了,你還要弄清楚什麼來龍去脈?」汪美清氣絕,索性直接下令。「你馬上跟這女人離婚!」

  「要不要離婚,是我跟初靜的事,我們自己會決定。」楊品熙拒絕母親插手干預。

  「你!」汪美清磨牙,簡直拿這個固執的兒子沒辦法。

  「走吧,初靜。」楊品熙漠然拋下一句,轉身離開。

  向初靜茫然,正欲跟上,汪美清忽地揚聲。

  「給我站住!」

  楊品熙凝住步履。「還有什麼事?」

  「你為什麼非跟我作對不可?」汪美清氣惱地瞪視兒子。「為什麼老是不聽我的話?你不曉得我都是為你好嗎?」

  「我的人生,我自己會負責。」楊品熙堅定地聲明。

  「你是故意反抗我!」汪美清厲聲指責兒子。「你根本不愛這個女人,當初卻堅持要娶她,你是故意氣我的!」

  「我說過了,我跟初靜的事,請妳別管。」

  「我當然要管!」汪美清尖聲反駁,她盛氣凌人地拽住向初靜的臂膀,往兒子面前帶。「你看清楚,這女人不是小葵,你別拿她當替代品,她不是小葵,小葵已經死了──」

  「Shut  up!」驚吼如雷,幾乎震落天花板。

  汪美清嚇了一跳,向初靜更是驚得無所適從。她望向丈夫,他目光凌厲,面容扭曲,除了憤怒,還夾雜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就好似遭人挑痛了最敏感的一根神經,狼狽不堪。

  果然他心頭最軟的一塊肉,包藏的正是那個早已不在人世的女孩……

  體悟到這點,向初靜忽然覺得全身虛軟,盔甲崩落了,武器摔碎了,她像個被遺棄的小兵,孤單地站在荒漠裡。

  她多希望,丈夫的受傷與疼痛,是因為她!

  但不是,就算誤以為她紅杏出牆,仍抵不過小葵這兩個字帶給他的衝擊,他為她而怒,卻為小葵神傷。

  她算什麼?嫁給他這麼多年,在他的心目中,她依然比不上一個來自過去的名字──

  她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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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他的妻,是他在婚姻殿堂上,許諾要一生守護的女人。

  第一眼見到她時,他便決定要她,她的笑容令他著迷,她的溫柔令他放鬆,她的善解人意則令他如沐春風。

  他追求她,迎娶她,結褵以來,從不曾後悔,她賢慧持家,堪稱典範,所有人都說他娶了個好妻子,他也引以為榮。

  他以為,自己可以就這麼無風無雨地與她相守一輩子……

  楊品熙站在落地窗前,瞪視靜靜端坐在沙發上的妻子,她低眉斂眸,容顏如雪蒼白。

  他原以為自己懂得她的,但現在,卻不敢如此確定了。她在夜店裡放蕩的行止令他震驚,他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在氣氛與酒意的渲染下,紅男綠女是可能變得瘋狂,但他想不到,他矜持的妻子也會是其中之一。

  其實有跡可尋,不是嗎?昨夜的她便大膽得不似平常,也許正是這些時日何芬芳帶她出入派對夜店,將她給教壞了。

  怒火又在楊品熙胸口翻揚,憶起幾個小時前母親如何逼他離婚,垂在身側的雙手竟發顫。

  他倏地大踏步,在妻子面前落定。「不許妳再去那種地方,不許再跟芬芳混在一起,妳聽到了嗎?我不許!」

  嚴厲的警告在向初靜耳畔劈響,她緊緊咬牙,強迫自己勇敢地揚起眸。「我知道了,我不會再去,可是請你聽我說,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一記冷眼,駁回她的辯解。

  她怔然住口,哀傷地凝望丈夫淡漠的臉龐。「你不相信我?」

  他不吭聲,嘴角嘲諷一撇。

  「品熙……」

  「不要說了!」他拒絕聽她。

  她凍住,心口那道傷,愈破愈深。「你……你之前不是還要我相信你嗎?你自己卻不肯相信我?」

  他凜然不語。

  她眼眸一酸,無神地瞪他。

  這便是默認了吧?看來他真的以為她是那種會在夜店裡跟別的男人卿卿我我的女人,他們結婚都超過五年了,難道他一點也不瞭解她?

  她斂落羽睫,忽然覺得自己好悲哀,她願意為他相信謊言,他卻連她的真心也不信。

  她低低地、沙啞地笑了,笑聲如一把自嘲的刃,殘傷自己。「那小葵呢?你為什麼不跟我解釋你跟她是怎麼回事?」

  他猛然一震。「妳知道小葵?」

  「我當然知道。」她澀澀低語。「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他倏地揪攏眉葦,一時間似要發火,但轉瞬面容又冷凝。「小葵跟我們兩個的事無關。」

  「怎麼可能無關?如果不是因為我跟她有點神似,你根本不會注意到我,不是嗎?」

  「妳說什麼?」

  她說什麼,難道他還不懂嗎?

  她苦澀地牽唇,揚起煙波渺渺的水眸,直視他。「就像你媽所說的,你從沒愛過我,你只是把我當成小葵的替代品。」

  「妳別胡說!」他厲聲斥她,眼色嚴凜。

  她知道自己正在挑戰他的耐性,但她已顧不得了,既然要攤牌,就徹底一點吧!傷口既已無法止血,不如更挑開,管它怎麼血肉模糊,她不在乎了!

  「現在想想,我們相識以來,你從沒跟我說過你愛我,就連你向我求婚的時候,也只是說以後會好好照顧我。」她輕聲細語,以最平板的聲調,控訴他。「當初你向我求婚的時候,想的人其實是小葵吧?如果不是因為我的笑容跟她很像,你當年不可能追求我,是不是?」

  他瞪她,目光明滅不定,與殘存的理性進行鬥爭。

  終於,他戰勝了自己,保住平素溫文儒雅的形象。「妳累了,不曉得自己說些什麼,我們明天再說。」

  語落,他立即旋身,意味爭論就此打住。

  又想這樣輕率地打發她了嗎?連跟她痛痛快快吵一頓,他都不屑嗎?

  向初靜瞪視丈夫挺拔的背影,恨意霎時如潮水,狂亂地湧上心頭。「你從來沒愛過我!對吧?!」她嘶聲喊。

  他凝住步履,半晌,面無表情地回首。

  「你每次跟我分開的時候,有想念過我嗎?」她痛楚地質問。「是因為想起小葵,才連帶想起我嗎?你究竟有沒有在乎過我?你有沒有……有沒有一點點掛念我?」

  他震驚地注視她淚光閃閃的眼眸。「我當然──」

  「你愛過我嗎?」她陡然打斷他,情緒瀕臨歇斯底里。「楊品熙,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初靜,妳冷靜點……」

  「我不要冷靜!我為什麼要冷靜?」她憤然駁斥,眼眸水火交融,胸口一陣陣地揪扯,痛到極點。「你說清楚,我要你現在就說清楚,楊品熙,你有沒有愛過我?」

  他瞠視她,彷彿沒料到她會激動至此,吶吶不能言語,良久,才沙啞地揚嗓。「我不知道。」

  不知道?她嗤笑。「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他蹙眉,方唇微顫,竟顯得手足無措。

  「你說話!楊品熙,坦白說!」她嗆辣地追問。

  他驚愕難語,良久,才尋回說話的聲音。「我不曉得……什麼是愛,但我確定,我很喜歡妳。」

  喜歡!

  向初靜全身凍結,黯然咀嚼這意味深長的兩個字。

  不是宿命的、執迷的愛戀,只是喜歡。

  原來他真的從來不曾愛過她,雖然早就隱約料到了,但親耳聽見他證實,心仍是絞痛萬分。

  [真傻啊!向初靜,妳真傻。]

  其實她早該知道了,不是嗎?當初在交往的時候,一直就是她等他比較多,她思念比較深。

  約會的時候,總是她提早抵達,懷著一顆期盼的心,等著他,每當看見他瀟灑英挺的身影,她總是不知不覺屏住氣息,臉頰因喜悅羞澀而發燙。

  她可以一直盯著他,他優雅的進餐禮儀,斯文清淡的笑容,談起工作時,眉飛色舞的神情,思考時習慣微微瞇眼的小動作,駕車的時候閒閒擱在車窗上的一隻臂膀,畫設計圖時,完全忘記吃喝的絕對專注……

  看著他的時候,她經常覺得,她可以就那麼凝視他到永恆。

  看不到他的時候,她會在腦海裡,在夢裡,勾勒他的一顰一笑,複習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她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愛得那麼癡、那麼狂,只知道這男人全身上下,任何優點缺點,她都愛。

  就算他約會總是遲到,就算他送花時老是只想到向日葵,就算他小氣地不願她再與品深私下獨處,就算他出差時,可以連續兩星期一通電話都不打給她……她還是愛他,好愛好愛!

  所以這些年來,她才那麼小心翼翼地做他的模範嬌妻,做婆婆的乖巧兒媳。

  因為她其實早有預感,她捧在手裡的幸福杯,就如同玻璃一般脆弱,有一天碎了……也不奇怪。

  不奇怪啊……

  淚星,一顆顆從向初靜眼底墜落,灼痛她的臉,她脆弱的心,而她纖白的手指上,也扣著一顆小巧的星,從她婚後,便一直珍惜著的鑽石星。

  她倏地交握雙拳,緊緊地,密密地護住這顆意義非凡的星。

  她不想放開,真的不想,她曾經誓死也要守住它,但現在的她──還有資格戴這枚婚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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