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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自從心愛的女孩去世之後,
他再也沒有看過任何女人一眼,不是沒有興趣,而是他……
心碎了。
經歷過那一場令人肝腸寸斷的葬禮,灑下比尼加拉瓜大瀑布更澎湃的淚水,
之後,他再也沒有掉過半滴眼淚,因為他……
心冷了。
他在二十三歲那年,走入生命裡的冬天,熱情的太陽不再為他釋放光芒,
他本以為此生就是如此,他也認命了──
可是,現在是發生什麼事了?!
為什麼會讓他百思不得其解,讓他看得一頭霧水!
為什麼他的「隱私」竟會被公諸於世?!
這個擺出一副跟他很熟的女人,究竟是誰???
序幕
自從心愛的女孩去世之後,他再也沒有看過任何女人一眼,不是沒有興趣,而是他……
心碎了。
經歷過那一場令人肝腸寸斷的葬禮,灑下比尼加拉瓜大瀑布更澎湃的淚水,之後,他再也沒有掉過半滴眼淚,因為他……
心冷了。
二十三歲,正是男人最燦爛的黃金時代,他卻在二十三歲那年走入生命裡的冬天,熱情的太陽不再為他釋放光芒,希望的青鳥也不再為他飛翔,生命中所有的活力離他遠遠而去,他再也不明白生存的意義究竟為何?
如今,他三十五歲,正值人生最穩健剛勁的青壯期,外表也依然年輕挺拔,但心境早已躺進棺材裡化成一堆骷髏,恍若沙漠裡乾渴了千萬年的沙礫,再也激不起半絲情感的漣漪了。
然而,這樣的他,此刻卻驚詫地發現自己竟然在巴黎最奢華熱鬧的香榭大道上,直勾勾地盯著一位豆蔻年華的少女看得目不轉睛。
儘管那位少女不僅長髮飄逸,身材曼妙,臉蛋也是一級棒,宛如伊甸園的女神,男人的眼光會被吸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就算這裡是巴黎,無論多麼浪漫不可思議的事每天都在發生。
但,看在老天的份上,那位長髮少女不過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而他卻已足夠做她父親了,他竟然當街看人家看得雙眼發直,移不開目光。
是因為獨身太久,他終於開始進入變態期了嗎?
想到這裡,他慌忙拉回視線,努力把視線保持在正前方,目不斜視地加快前進的腳步。沒想到他一拐過街角,就發現那個長髮少女竟然又出現在眼前,不禁錯愕地呆住腳步。
前一刻她不是還在馬路對面嗎?
更教人訝異的是,少女在不到半分鐘之內就變了個樣子,五官一模一樣,但短髮俏麗、身材火辣,宛如一朵帶露的玫瑰,還對他拋了個飛吻,駭得生性拘謹的他不由倒抽了口氣,踉蹌一步差點摔跤,下意識回身就逃。
誰知他才剛轉到另一條街上,短髮少女又跑到他前面來了。
不僅如此,這回更可怕,少女又變了,短髮依然是短髮,容貌也幾無二致,可是再往下看,不對了,豐滿的身材竟已曬成干扁四季豆!
少女變成少年了!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他的更年期提早來臨,不但出現變態徵兆,也開始老花眼了嗎?
他震驚地望住那少年,一時不知如何反應才好,又見那少年對他頑皮的擠擠眼,一手大拇指勾在牛仔褲腰袋上,另一手指著對街,他困惑地循著少年的指示把視線移過去,頓時又窒息了一下。
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長髮少女嫣然一笑,並對他勾勾手指頭。
他愕然看回少年,再猛然轉向右邊,街角處,短髮少女笑波盈盈地倚在服飾店的落地招牌架上。
三胞胎!
他終於明白了,也放心了,他沒有老花眼。
不過,他們用這種姿態攔住他的去路究竟想要幹什麼?難不成他們是當街拉客的雛妓?
不,看他們的氣質跟穿著都不像,那麼,是弟妹又在整他了?
無論如何,看他們的樣子,他有預感,倘若他不跟他們去,他們一定會纏到他喊救命,因此,他僅僅猶豫了一下,便決定跟他們去——遠遠的。
只要苗頭不對,他還來得及落跑!
於是,他跟在那位長髮少女身後,遠遠的,少年跟在他後面,愈來愈近,短髮少女則繞著他跑來跑去,好像故意逗他,使他愈來愈精神緊張。
不知不覺中,他們帶領他來到蒙馬特區,經過紅磨坊、洗衣船,攀上陡峭的石階步道,來到蒙馬特最熱鬧的小丘廣場,再轉進一條小街道停住,長髮少女舉起纖纖藕臂指住一家藝廊,他狐疑地凝目看了一下……
歐蒙裡特夫人個人特展
很抱歉,他對藝術這方面全然不在行,這位歐蒙裡特夫人是誰,他一點概念都沒有。
不過猜想得到,會在這種小地方開畫展,多半是正在努力往上爬的不知名小畫家,會來看畫展的多數是朋友,真正的顧客少之又少,所以那三胞胎才會用這種方式來替這位歐蒙裡特夫人拉顧客嗎?
他回眸掃一眼,三胞胎恰好一人一邊擋住他所有退路,擺明了不給他落跑,他苦笑著回過頭來,歎了口氣,抬腳步入藝廊內。
好吧,他就進去逛一圈再出來,那三胞胎應該不在了吧?
「先生,對不起,您的請柬?」
他愣住。「請……請柬?」這種不知名的小畫展也用得著發送請柬嗎?
「當然,」收請柬的小姐漫不經心地說,專心數著手上那一大疊請柬,不知是否客人都到齊了,「這次畫展是夫人的私人特展,展出的都是原本不打算拿出來展覽的作品,因此只邀請某些人士前來觀賞,先生如果沒有請柬,很抱歉……」話說到這裡,她數好請柬了,於是抬起頭來。「我不能讓你進……」
聲音突然消失,那位小姐彷彿剛吞下一粒火栗子般猛然抽了口氣,雙眼爆凸出來瞪在他臉上,吃驚得連呼吸都忘了。
他不禁疑惑地低頭看看自己,隨性的休閒服,不正式但很整潔,有何不對嗎?
「小姐,我……」他想向她解釋自己的困境。
「對不起!對不起!」那位小姐急急道,慌慌張張閃開一旁讓出通道,請柬掉了一地也不管,不但興奮異常,雙頰也羞赧地漲紅了。「先生請進!請進!」
他不由得愈來愈狐疑了。
眼前這位小姐看他的眼神彷彿他是這世上最性感迷人的男人,但他根本不是,也從來沒有任何女人用這種眼神看過他。
除了「她」,「她」總是說他是這世上最美麗的男人。
「我……可以進去了?」
「可以!可以!」
「不用請柬?」
「不用!當然不用!」
小姐那急切惶恐的口氣,宛如向他要請柬這件事是褻瀆了他似的,於是他不再猶豫,大步穿行過短短的通道,決心要搞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通過另一扇虛掩的門,他再次愕然,裡面並不是他所想像中的小貓兩三隻,而是滿屋子的人,男士們禮服翩翩,女士們衣香鬢影,各個盛裝赴會,還人手一杯美酒,彷彿這並不是什麼畫展,而是一場盛宴。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迷惑地喃喃自問。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更使他如墜五里霧之中,一位最靠近他的女士發現了他,吃驚地低喊一聲,「我的天,是他!」下一秒,她的臉頰就像收請柬那位小姐一樣赧紅了起來,注視他的眼神也彷彿他是這世上最性感美麗的動物。
然後,猶如大火燎原一般,吃驚的低喊聲陣陣傳開來,不到半晌功夫,幾乎所有人都看著他,女人滿眼愛慕,男人無限嫉妒。
這輩子不曾經歷過這種場面,他不禁忐忑不安地嚥了一下唾沫,正在慎重考慮要不要拔腳開溜,就在此時,眼角不經意瞥見掛滿牆上的畫像,頓時,他也像那位收請柬的小姐一樣猛然抽了口氣,雙眸震驚得爆凸出來,窒息片劉後,兩條腿無意識地走向畫像,而人群也自動為他分開一條路來。
是他的畫像!
燦爛的金髮閃爍著比太陽更耀眼的光芒,幽邃的深紫瞳眸宛如水晶般清亮透澈,比紫羅蘭更艷麗奪目,畫廊裡每一幅畫像都是他!
但更教人驚駭的是……
他停在其中一幅畫像前,臉孔不由自主漲紅起來,不敢置信地瞪住畫像片刻,再往旁邊的畫像掃去,然後呻吟。
是他的裸畫!
每一幅都是他的裸畫,一絲不掛、光溜溜的,各種各樣的姿勢,各種各樣的風情,迷人的、動人的、撩人的、誘人的,勻稱的體型、完美的比例,每一條肌肉的轉折、每一處他特有的紅痣,那性感的眼神、那傭懶的笑紋,纖悉無遺、栩栩如生,每一幅畫像裡的人都像是在誘惑看畫的人加入他,共同探索那神秘的激情底線。
上帝,究竟是誰?究竟是誰畫出這些畫像的?
「夫人!」
背後有人在低喚畫展的主人,他即刻回轉身,想看看究竟是誰畫出這些驚人的畫像,是他認識的人嗎?
但……
一位高挑優雅的女人對他頷首微笑,「你來了!」聲音略顯低沉沙啞,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魅力。
她是誰?
他更是滿頭霧水,他可以確定自己並不認識她,見都沒見過,因此更令他感到疑惑不已。
她究竟是誰?
為何她能畫出這些畫像,畫出這些不應該有任何人知道,也沒有任何人見過的秘密?
為什麼?
第一章
畫廊最不為人注意的角落裡,安垂斯靜靜佇立,視線始終追隨著那位歐蒙裡特夫人,心頭充滿疑惑。
她究竟是誰?
雖然畫廊裡每一幅畫都是一絲不掛的全裸,卻都很巧妙地隱藏起男性器官,每一幅畫都同樣那般性感撩人,卻毫無色情猥褻之感,是真正的藝術傑作,美麗、生動、有力,充滿了熱情與親暱感。
為何她能畫出這些畫?
現場賓客全都是藝術家或鑒賞家,僅有一位藝術月刊記者,他堅持要替畫像拍照,夫人不允,但他不死心的一而再的請求,終於,夫人應允了,但只允許他拍一張,並指定他拍那幅最不熱情、最不性感,但最深情、最動人,名為《我愛你》的油畫。
那幅畫中的他格外生動傳神,紫羅蘭色的瞳眸流露出任何人都可以強烈感受到的款款深情,濃烈得令人窒息的愛意盡在他專注的凝視中,微啟的唇瓣似乎隨時都可能出聲說出「我愛你」這三個讓人心醉的字眼。
她如何得知他的秘密?
每一幅畫都有人開出超高價意圖購買,尤其是那幅《我愛你》,更使眾人爭相開出驚人天價,他們異口同聲表示這些畫像是歐蒙裡特夫人歷年來所有作品中最出色、最令人著迷、最使人無法抗拒的,但那位歐蒙裡特夫人一概微笑婉拒,一再表明所有畫像都是非賣晶,無論如何她絕不會賣出去。
最後,賓客們都非常失望地離開了,只剩下他與歐蒙裡特夫人面面相對,他終於有機會仔細打量對方,她則綻開燦爛的笑靨任由他細細端詳。
很明顯的,這位黑髮、黑眼的歐蒙裡特夫人是東方人,鵝蛋型的臉上有一雙明亮動人的杏眼,娟秀的鼻子和紅潤的唇,身材高挑優雅,凹凸有致的迷人曲線比模特兒更正點。
他不能說她是美麗的,但她確實十分亮麗出色,十分耀眼而吸引人,並有某種難以言喻的特質使他冷漠的心境微微掀起了一陣騷動。
尤其是她那雙杏眼,許多東方人都有的杏眼,但不知為何,他下意識總覺得她那雙杏眼是特別的,是不一樣的,他不認識她,她注視他的眼神卻彷彿早已認識他一輩子了。
她究竟是誰?
安垂斯心裡頭一再如此重複這個問題,此刻,再也忍不住衝口而出,「你究竟是誰?」
很無禮的問句,歐蒙裡特夫人卻絲毫不以為杵地眨一下眼,帶著點頑皮意味。
「我是瑟妮兒·歐蒙裡特,你可以叫我瑟妮兒。」她說,並伸出手背來。
安垂斯微微一愣,忙輕輕握住它的柔荑,在手背上禮貌性地親了一下。
「呃,我是……」
「安垂斯·漢尼威頓,我知道。」歐蒙裡特夫人——瑟泥兒徐徐收回手,嫵媚的拂開垂至臉頰的髮絲。「我可以叫你安垂斯嗎?」
聽她用那樣沙啞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叫他的名字,莫名所以的,一股純粹感官的刺激驀然竄過小腹,安垂斯不太自在地咳了一下,頭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法語傭懶、浪漫、優雅的魅力。
「當然。」
「那麼……」瑟妮兒嫣然一笑,「安垂斯。」
再一次,那股感官刺激更為強烈的竄過小腹,竟使他起了不合宜的反應,他不由得尷尬的赧了一下臉。
「夫人。」他是怎麼了?
「瑟妮兒。」瑟妮兒以誘惑的口吻堅持要他叫她的名字。
「呃……瑟妮兒。」安垂斯喃喃道,覺得喉嚨有點緊縮。「我是說,你怎能畫出這些畫?」
瑟妮兒撩起一抹優雅的笑,忽地抬手取下發間的鑽石發插,霎時間,原是高挽於頂的烏雲宛若瀑布般洩下,筆直地披灑至渾圓的臀部,看上去猶如黑絲絨般烏黑柔軟。
「你為何來巴黎呢?」她不答反問。
安垂斯眉宇輕蹙又鬆。「參加朋友的婚禮。」
「是嗎?」瑟妮兒翩然轉身走向畫廊出口。「那麼,需要女伴嗎?」
「我從不帶女伴參加任何聚會。」
「社交宴會呢?」
「我從不帶女伴。」他再次強調。
瑟妮兒在畫廊門口停住,回眸一笑。
「如果你想邀請我陪你參加婚宴,我保證不會拒絕,嗯?」
安垂斯又怔了一下,萬萬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然而,原本他應該斷然拒絕的,誰知他竟猶豫了起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是好?直至兩人穿過短廊踏出畫廊後,他才開口。
「夫人可願意陪我參加婚宴?」
「瑟妮兒。」
「呃,瑟妮兒。」
「我非常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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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不敢相信,他竟然邀請女人去參加婚宴!
一回到飯店套房裡,安垂斯才發現自己緊張得全身都是汗,這對向來嚴肅冷靜的他而言是絕無僅有的事,更別提原因竟是為了一個女人。
無論認不認識他的人都非常清楚,一直以來,他對女人都是抱著敬而遠之的態度,不知有多少女人曾對他表示愛慕之意,甚至明目張膽的追求他,但始終沒有人能夠接近他半分,他早就抱定獨身到死的念頭了。
然而,就在今天,一個東方女人,一出現就打破他保持了十二年的紀錄,更該死的是,她還是別人的老婆!
不,這不能全怪他!
誰教她畫了那麼多幅他的裸畫,他不能不搞清楚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而他面對她之所以會如此緊張,也是因為她竟然能夠鉅細靡遺的畫出他的裸體,可見她對他的一切有多清楚。
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忍受這種事,她瞭解他的一切——從裡到外,他卻對她全然陌生,一無所知。
是的,他必須搞清楚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想到這裡,他立刻拿起電話,撥通德國法蘭克福的家。
「媽媽,我可能會在巴黎多逗留一段時間。」
「巴黎?」電話另一端立刻傳來他母親擔憂的聲音。「出了什麼事嗎?」
一股歉意悄然浮上心頭,他知道,這十二年來,他母親沒有一天不替他擔心,害怕他會再做出類似十二年前那種傻事。
「沒什麼,媽媽,你不用擔心,我只是需要辦點私事。」
「私事?」他母親的聲音更憂慮了,但她並沒有追問。「那麼,何時回來?」
「不一定,所以我想叫阿弗烈和曼卡暫時接一下我的工作,有問題隨時打電話來問我。」
「沒問題,你妹妹曼卡本來就是你的助手,至於你弟弟阿弗烈,相信他也會很高興能讓你輕鬆一下,就算有什麼事他們應付不了,我想你父親也能幫忙。只不過……」他母親遲疑著不知道能不能問出口。「安垂斯,你……」
「安心吧,媽媽,我保證不會再做出會讓你們把我送進療養院的事,」為了讓母親放心,安垂斯故意用輕鬆的語氣提起這件十二年來沒有人敢提起的事。「所以,請不要再擔心了,媽媽。」
「安垂斯……」
「媽媽,雖然大夫說我可以不用再按時吃藥了,但我依然隨身攜帶他開給我的藥,我保證稍有不對就會立刻吃藥,好嗎?」
「……你發誓?」
「我發誓。」
「好吧。」
片刻後,他掛斷電話,略一思索,再拿起電話撥通另一個號碼。
「密謝嗎?是我,安垂斯……當然,你的婚禮我怎能不參加……放心,後天上午十點,對吧……不不不,我在飯店裡住得很好,是……呃,另外有件事……」他咳了咳,坐正。「我想請問你,你聽過歐蒙裡特夫人嗎?」
「歐蒙裡特夫人?」話筒那頭驚訝的重複了一次。「當然聽過,享譽世界的藝術大師艾力伯·歐蒙裡特的年輕妻子,華裔天才畫家,她的作品向來是收藏家的最愛之一,每次開畫展,總是在開幕第一天就被訂購一空,而且保證是超高價!」
「那麼……」安垂斯不太自然地頓了一下。「她的丈夫呢?」
「嗯,說到這件事確實非常浪漫,我猜你不知道她的丈夫足足大她五十歲吧?
沒錯,艾力伯是瑟妮兒的指導教授,他們是一見鍾情,彼此都為對方的藝術才能而傾倒,認識兩個月後就結婚了,婚後恩愛異常,我敢保證只有巴黎才會出現如此羅曼蒂克的戀情……」
不知道為什麼,安垂斯愈聽愈不舒服。
「很可惜艾力伯在兩年前過世了,留下大筆財產、藝術收藏品和兩家藝廊給瑟妮兒,但瑟妮兒只留下艾力伯的私人畫作,其他藝術品全數捐給博物館,又自掏腰包買下艾力伯的宅子,再用這筆賣宅子的錢加上艾力伯其他財產,以艾力伯的名義在巴黎大學設立獎學金,而那兩家藝廊則提供給無名藝術家免費作展覽……」
原來她的丈夫已過世了。
「在那之後,不知有多少追求者圍繞在瑟妮兒身邊左右,但能夠得到她的青睞的沒有半個,大家都在猜測她尚未忘卻與亡夫的恩愛,只好耐心等待。瞧,她不過才二十八歲,依然十分年輕,想來總有一天會再婚吧?不過,你問這些做什麼呢?難道你看中意她哪一幅作品了?那就……」
「不,密謝,不是。」
「喔?那是什麼呢?」
安垂斯徐徐闔上紫眸。
「瑟妮兒將是陪同我出席婚宴的女伴。」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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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前一夜失眠,安垂斯翌日睡到近午時才醒轉,起身淋過浴,剛穿好衣眼,敲門聲響起,他以為是眼務生送午餐來,誰知打開門一看,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夫人?!」
「瑟妮兒。」瑟妮兒以警告的語氣再提醒他一遍,然後彷彿回自己家裡似的自行從他身邊進入套房內,安垂斯卻仍處於震驚當中。「嗯嗯,你都準備好了嘛!正好,時間差不多,咱們走吧!」
「到哪裡?」安垂斯茫然問。
「用午餐啊!」
宛如旋風一般,瑟妮兒在套房裡刮一圈又刮出去了,順帶刮走一頭霧水的安垂斯。
現在是什麼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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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淺淺的藍,陽光灑下來會炙人,陰影下卻冷冷的,風也冷冷的,巴黎的六月天彷彿失戀的少女,有些陰陽怪氣的,在這種天候裡,漫步在浪漫的塞納河畔實在不太浪漫。
又是一陣冷風吹來,安垂斯當即脫下休閒外套為瑟妮兒披上。
瑟妮兒瞥他一眼,那眼神竟像是少女般俏皮。「聽說從沒有任何女人的名字和你的名字在一起出現過,所以現在你很不自在,因為你不習慣跟女人在一起,但你又相當懂得如何體貼女人,因為你畢竟曾與某個女人在一起,只是沒人知道嗎?」
安垂斯沉默半晌。
「是的,曾有一個女人,不,她不能算是女人,她只是一個不到十六歲的小女孩,跟你一樣來自東方,台灣,或許你知道?」
「何止知道,」瑟妮兒輕笑。「我也是台灣人。」
安垂斯有點吃驚的瞟她一下。「真令人意外!」
「會讓你意外的事可不只這一項。」瑟妮兒低喃。
「抱歉,我沒聽清楚?」
瑟妮兒吐吐舌頭。「沒什麼,我是說那個女孩子,你說她跟我一樣是台灣人,然後呢?」
安垂斯又靜默了會兒。
「我愛她,雖然她只是個小女孩,但我深愛她,我們原打算結婚,可是……」深吸一口氣,「她死了。」他說,聲音隱約在顫抖,十二年過去,提到這件事,他仍是痛不欲生。
瑟妮兒深深凝視他。「你仍然愛她?」
「永遠!」安垂斯毫不遲疑地說。
「是嗎?」拉回視線,瑟妮兒將目光放在前方步道上,半晌沒吭聲。
片刻後,安垂斯把痛楚硬推回內心深處,回復平靜,他瞥向走在身旁的女人。
這些埋藏了十二年,連他的父母與精神科大夫都不知道的回憶,原以為再也不會自他口中說出來,沒想到她才問幾句,他就全盤托出了。
不過他有預感,如果他不回答她的問題,也就別想從她嘴裡得到任何答案。
「現在,你能告訴我,你為何能畫出那些畫了嗎?」
瑟妮兒瞄他一下,突然像個小孩子似的親熱地抱住他的手臂。
「告訴我,她會這樣嗎?」
安垂斯有點錯愕,也有點不知所措。「呃,有時候,不,常常,不不,她……呃,我是說,在我們相愛之前,她常常這麼做,但之後……」
瑟妮兒俏皮地歪著腦袋。「換你用手臂環住她?」
安垂斯頷首,瑟妮兒笑吟吟地繼續抱著他的手臂。
「我也常常這樣對我深愛的男人。」
「……你丈夫?」
「艾力伯?不不下,」瑟妮兒笑著搖搖頭。「對我而言,他就像是父親,而對他來講,我也只是個小女兒,我們就像是一對父女,他會和我結婚是為了幫我——當時我陷入了某種絕境之中,事實上,我們從未同床,只是名義上的夫妻。」
安垂斯驚愕得停下腳步。「但……」
「我知道,大家都認為我們是一對非常恩愛的夫妻,因為艾力伯非常寵愛我,就像寵愛小女兒一樣,而我也非常敬愛他,因為他幫了我,在繪畫方面也給了我許多指導,所以……」她聳聳肩。「我想是法國人都喜歡把任何事浪漫化吧!」
又過了好一會兒後,安垂斯才將剛剛接收到的訊息消化完畢,然後,他繼續往前走。
「那麼,你所愛的男人呢?他也死了嗎?」
「請不要任意殺死別人好不好?」瑟妮兒嬌瞠地橫他一眼,「他才沒死呢,不過……」頓一頓,「你這次能待在巴黎多久?」莫名其妙轉開話題了。
「為什麼問這個問題?」
「因為我想替你多畫幾幅畫。」
安垂斯頓時哭笑不得。她老不回答他的問題,反要他再客串模特兒給她多畫幾幅畫,他看起來就這麼好吃嗎?
「如果我說不呢?」
「那我就纏到你說好為止。」不待他抗議,她即指著前方加快腳步。「啊,到了,到了,別怪我帶你走這一大段路來這裡用餐,告訴你,那可是巴黎最老的啤酒餐館,保證可以吃到最道地的德式酸菜香腸臘肉喔!」
幾分鐘後,他們已在一家氣氛十分悠閒的餐館坐定,愜意的用餐,又聊了許多話,不過多半都是瑟妮兒在說,說她在大學時的趣事,說她和教授吵架的精采過程,說她和同學蹺課躲起來哈草的經驗,說了許多許多,就是不說安垂斯想要知道的答案。
餐後,她又帶他去看街頭畫家的速寫畫,去跳蚤市場尋寶,去傳統市場買水果,彷彿年輕少女般活潑快樂。
是的,他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快樂,雖然她是個富有的女人,名聲響亮的女畫家,高雅有氣質的淑女,卻奇特的十分喜愛這種平民的樂趣,全然沒有絲毫貴氣與嬌氣。
更奇特的是,他竟然也相當享受這段時光。
他,一個堅拒女人於千里之外的男人,竟然沒有依循往例將她推到千里之外,反而乖乖的任由她帶著他到處跑,並相當愉快的度過與她相處的時間,忘了他真正的目的是要追問出某些答案來。
現在,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舊病復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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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他認為身著高雅禮服的瑟妮兒出色而醒目,但不能算是美麗的,然而此刻,當他來接瑟妮兒去參加婚宴,甫一見到她,這種想法即刻被打翻了。
安垂斯讚歎的注視著眼前的女人,無法移開視線。
她是東方人,卻擁有西方人高挑窈窕的身材,僅是一襲簡單大方的米白色掛肩連身長裙,就讓她耀眼得足以搶去所有人的目光,黑色寬腰時尚自然,金色長鏈與長及腳踝的波浪荷葉下擺則流露出藝術家特有的波西米亞味道。
她沒有雍容高貴的貴婦氣質,但週身洋溢著純法式的浪漫風情;她有成熟女人的嫵媚,也有少女的純真;她是清靈的,也是性感的;她是優雅的,卻又透著一絲狂野的魅力。
輕輕一撩自然披洩的長髮,她仰起化妝淡雅的臉兒,勾起一抹討好的笑。
「我是特地為你打扮的,你喜歡嗎?」
安垂斯深呼吸好幾下,勉強按捺下驚艷的心。「你很美。」
「真的嗎?」瑟妮兒綻開歡愉的笑靨。「謝謝你。」然後,她讓他為她披上米白色針織披肩,再挽著他的手臂。「我們走吧!」
當他們聯袂出現在婚宴上時,著實引起了一陣不算小的騷動。
密謝是安垂斯的大學同學,所以許多賓客都認識安垂斯,此外,密謝的父親是藝術收藏愛好者,因此賓客中也有多數都認識瑟妮兒。
是以,他們的出現才會引起騷動。
安垂斯,一個從不讓女人接近他的男人,竟然破天荒的和女人走在一起,模樣還相當親密。
他們看錯了吧?
而瑟妮兒,這位不時出現在報章上的年輕女畫家,在丈夫去世之後,雖然偶爾會有男伴陪同她參加藝術界的宴會派對,但她向來都很謹慎的跟男人保持一段適當距離,現在卻大大方方的陪同男人出現在私人婚宴上,態度竟是那樣親暱愉快。
他們眼花了吧?
於是,在這場婚宴上,新郎、新娘反而退身為配角,所有的光彩全被安垂斯與瑟妮兒搶去了。
然後,翌日一太早,密謝就打電話給安垂斯……
「安垂斯,老兄,你又上報了!」
剛從浴室裡出來的安垂斯按下免持聽筒鍵,放回話筒,再坐上床沿用浴巾揉擦頭髮,「是嗎?」他漫不經心地應道。「我做了什麼?」以他的身份,上報是常事,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你不會自己去看!」密謝沒好氣地說,一想到昨日的風光全被某人搶去,他就滿懷哀怨。「老實告訴我,安垂斯,你跟那位瑟妮兒是不是來真的?」
「我們只是朋友。」安垂斯淡淡道。
「才怪!」密謝嗤之以鼻的表示他一個字也不信。「朋友會那麼親熱?」
親熱?
不,那不算是親熱,只不過瑟妮兒始終挽著他的臂時,而他也沒有無禮的扒開她的手而已。
「我們沒有。」
「安垂斯,忘了嗎?我是你最好的豬朋狗友,有什麼不能告訴我的?」
安垂斯失笑,「你也知道你是豬朋狗友!」扔開浴巾。「我們真的沒什麼,密謝,真的!」
「……算了,不問你了,我等著看就好了,不過……」密謝嘿嘿笑,「小心這條新聞會傳回德國去,我想你母親可不會像我這麼好打發。」
「不可能。」安垂斯不在意的起身走向衣櫥。
密謝深深歎了口氣。「安垂斯,接下你父親的工作這麼久,你好像還不太瞭解自己的身份,是吧?」
「我只是一個平常的生意人。」
「生意人?」密謝啼笑皆非的又歎了口氣。「好好好,隨便你,不過先告訴你,有事不要來向我求救,密謝大人我要去度蜜月了,沒空!」
再說兩句後,電話掛線,安垂斯也穿好衣服了,戴上手錶,拿了皮夾後他就出門了,他要去為爸爸、媽媽買兩樣禮物,之後……
瑟妮兒請他去她家吃午餐,這回他一定要問出他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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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問,巴黎最昂貴的地段在哪裡?
香榭大道?
錯,是在聖路易島,一座與世隔絕般的小島,位於塞納河中央,沒有高樓大廈,沒有車水馬龍,沒有雄偉的建築,也沒有舉世聞名的博物館,只有靜謐的空氣和高雅的氣氛。
瑟妮兒的家就在聖路易島上一座私人宅邸。
安垂斯一到達瑟妮兒的家,就張口結舌的說不出話來,並不是因為他見到引領他到畫廊的三胞胎,既然他們會引領他到畫廊,必定和瑟妮兒有關係,這也沒什麼好驚訝的,令人錯愕的是他們的模樣。
當日他見到的三胞胎是金髮藍眼,但此際的三胞胎……
「他們是我的孩子……」瑟妮兒噙著頑皮的笑為他介紹。
安垂斯靜默三秒,驚呼,「咦?!」
「沒錯,他們是我親生的兒女,我想你應該知道了,他們是三胞胎,天生愛搞怪!」瑟妮兒說,瞠怒的視線移向金髮銀眸的長髮少女,「老大米雅……」再轉向黑髮藍眼的短髮少女,「老二米蘿……」最後,褐髮綠眸的少年。「還有老三米耶。」然後,她威嚴的對三胞胎下命令。「以後不准再這樣了!」
三胞胎嬉皮笑臉的相互看看。
「這樣有什麼不好?」
「對嘛,人家才不會搞錯呀!」
「就是說咩,清清楚楚、一目瞭然,某人才不會男女不分!」
「可是你們天天都在變,你們以為你們是萬花筒嗎?」
三胞胎聳聳肩,瑟妮兒憤怒地掃他們一眼。
「總之,以後不准再變了!」
三胞胎很誇張的齊聲長歎。「那要什麼樣子?原來的樣子?」
瑟妮兒瞟安垂斯一眼。「不,跟我一樣就好了。」
而安垂斯到現在仍未完全接受眼前的事實。「但你說……說……」
「他們不是艾力伯的孩子,」瑟妮兒解釋,並挽著他的手朝餐廳去。「而是艾力伯之所以會和我結婚的原因。」
安垂斯思索片刻。
「他們是你所愛的男人的孩子?」
「答對了!」
進入餐廳後,安垂斯很紳士的先為瑟妮兒拉開椅子,待她坐定後再到自己的位置上落座,再仔細打量三胞胎,注意到他們很像瑟妮兒。
「他們不用上學嗎?」
「很抱歉,這裡是法國,不是德國。」瑟泥兒上身往後退一些,讓安娜在她面前放下濃湯。「法國的寒假很短,只有一個星期到十天左右,但暑假很長,從六月開始直到九月。」
「整整四個月不用上學?」
「沒錯。」
「難怪他們會頑皮。」安垂斯喃喃道,也後退讓安娜在他面前放下濃湯。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說他們頑皮。」
「那該說什麼?」
「可怕!」語畢,拿起湯匙來開始喝湯。
接下來,用餐間,那三胞胎很切實的輪流印證瑟妮兒對他們的評語,證明他們的母親的確很瞭解他們。
「安垂斯叔叔,你的裸體真的很完美耶,能不能也脫光給我畫一幅?」米雅。
安垂斯差點把海鮮濃湯喝進鼻子裡去,那保證不會太好受。
「安垂斯叔叔,媽咪沒有把最重要的器官畫出來耶,可能是沒看清楚,我想你最好再給她看仔細一點。」米蘿。
安垂斯險些一刀切下自己的手指頭,他瞪著餐刀,警告自己不能逃走。
「安垂斯叔叔,是不是你那話兒太小了,不准媽咪畫出來?」米耶。
安垂斯一口蝦凍頓時噎在喉嚨上下不得,只好丟下刀叉,搶來水杯拚命往嘴裡灌,而那三胞胎和瑟妮兒則捧腹笑到差點當場掛點。
餐後更恐怖,大家在起居室一坐定,米耶就很愉快的提出巴黎最新流行消遣。
「安垂斯叔叔,我們男人一起到沙龍去喝杯酒,順便聊聊彼此的最初性體驗吧!」
夠了!
在瑟妮兒和三胞胎的狂笑聲中,安垂斯狼狽的落荒而逃,一路逃到聖路易橋上才想到:
他想問的問題一個字也沒提到。
想回去問又沒那個膽子,一想到那三胞胎頭皮就發麻,只好沿路歎氣歎回飯店裡,沒想到還有更大的麻煩正等著他。
「媽……媽媽,你們怎麼來了?」
不只他母親蒂娜來了,還有他姊姊瑪卡和外甥女愛達。
「我們擔心你啊!」瑪卡用最簡潔的話來回答他。
「擔心我什麼?」安垂斯疑惑地問。
瑪卡與蒂娜相對一眼,默默的從皮包裡掏出一張德文報紙遞給安垂斯,頭版上赫然是一幅他與瑟妮兒參加婚宴時的合照。
該死,消息真的傳回德國去了!
「媽媽,」安垂斯扔開報紙,把母親請到沙發落坐,自己也伴在她身旁坐下。「我們只是朋友而已,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安垂斯,我害怕你又要受到傷害了!」蒂娜憂心仲仲地說。
「媽媽……」安垂斯欲言又止地歎了口氣。「你想太多了!」他怎能告訴母親他是為了自己的裸畫而和瑟妮兒接觸的?
「我怎能不想?」蒂娜激動地道,「雖然你從未吐露過半個字,但我們都猜想得到,只有女人才能傷害男人那樣深,當年倘若不是我恰好及時,你早就……就……」她停住,掏出手帕來拚命按眼角。「總之,我不希望你又碰上那種事了!」
「媽媽,」安垂斯歎氣。「我保證不會再有那種事了好不好?」
「那就告訴我們,你為何要特地為她留在巴黎?」瑪卡問。
安垂斯遲疑一下,然後搖頭。「不,我不能。」
「跟我們回去?」
「也不行。」起碼在他得到問題的答案之前,他不能回去。
「好,那讓我們和那女人見個面。」
「瑪卡,」安垂斯啼笑皆非。「我們只是朋友,請你不要小題大作好不好?」
「我們不希望再看到你被女人傷害了!」瑪卡非常堅持她保護弟弟的想法。
安垂斯猛然起身,大大歎氣。「老天,你們到底想到哪裡去了,我並沒有被女人傷害過呀!」
「那麼當年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安垂斯瞥她們一眼,轉身走到落地窗前停住,背對著她們望著外面,不語。
瑪卡緊跟在他身後。「是為了女人沒有錯吧?」
安垂斯依然不吭聲。
「她背棄了你?」
「……」
「腳踏兩條船?」
「……」
「你愛她,她不愛你?」
「……」
「我知道了,是……」
「她死了。」
「咦?」瑪卡驚呼。
徐徐轉回身來,安垂斯面無表情地看著瑪卡。「她死了,現在你滿意了吧?」
瑪卡頓時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怎樣也沒想到竟是這種無法挽回的悲傷。
「對……對不起,我……我不知道……」
安垂斯閉閉眼,又轉回去面對落地窗。「你們想知道?好,我就告訴你們。」
但他並沒有馬上開始述說,在望著天際白雲失神了好一會兒後,他才開始回述那段令他心痛無比的往事。
「十二年前……」
第二章
一提到德國,自然而然想到萊茵河,還有黑森林,那漫山遍野、蓊鬱參天的冷杉樹、針葉林,葉色墨綠得發黑,濃密得不見天日,遠遠望去彷彿籠罩了一層黑幕,但不是令人厭惡的暗黑,而是透著油綠和明亮的黑,看上去穩重而舒適,讓人感到和諧與踏實,處身其中,心靈也不由自主地沉澱下來……
「先生,可不可以把你的身體借給我?」
他的身體?
不是在問他吧?
乍聞這種曖昧的言詞,安垂斯不由得抽了口氣,方才沉澱下來的心靈霎時又被掀起驚濤駭浪,他駭然睜開閉目打盹的紫色瞳眸,瞪住那位蹲在他身邊俯視他的東方少女,差點沒嚇壞。
真的是在問他!
「我的……身體?」他聽錯問題了,一定是。
「是的,你的身體,可以借給我嗎?」
沒有聽錯!
錯愕的又瞪了半天眼,他才收回枕在腦下的雙臂,徐徐坐起躺在草地上的身子,深吸一口氣,正打算替少女的父母好好訓斥她一下,但就在他剛打開嘴之際,眼角餘光恰好掃見她抱在懷裡的素描本,再見她一臉單純的期盼之色,毫無猥褻之意,這才恍然大悟對方的意思。
她想畫他。
「這……恐怕不太好,」他遲疑地說。「我們並不認識……」
一般人對德國人的印象是冷漠刻板,特別注重規則和紀律,這點在他身上可以得到充分印證,他天生就是個嚴肅拘謹的德國人,不喜社交又拙於言詞,尤其是在異性面前,更是拘謹得近乎害羞,以至於他到現在大學都快畢業了卻還沒有交過半個女朋友。
雖然他那位法國籍的母親對此深感不以為然,因為五位兄弟姊妹裡唯有他是這種典型的德國人個性,不過他自己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畢竟,他是德國人,德國人有德國人的個性,哪裡不對了?
「廢話,我們是第一次見面,當然不認識!」
「所以說……」
「好好好!」少女很誇張的歎了口氣。「我是台灣來的中國人,弗萊堡大學藝術系,中文名字是畢宛妮,你也可以叫我安泥塔,這是我的德文名字,不過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明明是中國人,為什麼我要叫德國名字?」
她小小哼了一下表示她的不滿。「你呢?」
「我?」他愣了一下,下意識脫口回答她。「安垂斯·漢尼威頓,德國人,慕尼黑大學經濟系。」
「原來是安垂斯,」少女——畢宛妮伸出手。「你好。」
「呃……」安垂斯看看她的手,也伸出自己的手和她握了一下。「你好。」
「好,我們認識了,」畢宛妮愉快地說。「現在,可以把你的身體借給我了嗎?」
他呆了一下。「這……為什麼一定要我?」
「因為你是我至今為止見過最美麗的男人!」
畢宛妮的語氣很認真,不像在說謊,但安垂斯一個字也不相信,於是,他沉穩地自草地上站起來,換他高高在上地俯視她,以加強他接下來要告誡她的話。
「無論是為什麼理由,你都不應該說謊!」
他是德國人,德國人最講究實際,不流行自我陶醉,他自己的長相如何自己最清楚,好看,他承認,但,最美麗的男人?
不,那種名詞輪不到他來背。
「誰跟你說謊!」畢宛妮很生氣的瞪起了眼,也跟著起身,「你看!你看!」氣唬唬的把素描本攤開來給他看。「你不覺得你很美麗嗎?」
安垂斯非常吃驚,因為整本素描本裡滿滿都是他,各種姿勢、各種表情、各種動作,在旅館裡、在湖邊、在森林間,在散步、在沉思、在打盹,在進餐,雖然僅僅是簡單的幾筆鉛筆素描,卻異常傳神的將他內在與外在所有氣質與風采盡皆流露於畫紙上。
看來從他到這裡的第一天起,整整十天裡她都在偷偷畫他,既然如此,她為何還要特地跑來問他可不可以畫他?
「瞧,多麼完美的黃金比例,無論是你的身材、五官,甚至手指……」畢宛妮讚歎地呢喃,順便掏出軟尺來給他看一下,表示她確實測量過了——在他睡著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完美的比例,真是太美麗了!」
原來是那種美麗。
安垂斯有點哭笑不得。「你不是已經畫這麼多了,還不夠嗎?」難怪剛剛他睡著時,隱約有種飽受騷擾的異樣感,原來不是錯覺。
畢宛妮的表情更嚴肅。「但我還沒有畫過你的裸體。」
裸體?
安垂斯再度大吃一驚,「你你你……你要畫我的裸裸裸……裸體?」驚嚇得話都結巴起來了。
「當然!」畢宛妮用力點頭。「沒有畫過裸體就不算畫過。」
「不行!」不假思索,安垂斯斷然拒絕——用吼的,表示他的決心,任何人都別想動他的裸體的主意。「我絕不允許任何人畫我的裸體!」
「為什麼?」畢宛妮問,似乎感到很困惑。
為什麼?
有人會問這種問題嗎?
安垂斯歎了口氣,再板起臉來。「我不是暴露狂,所以,除了我的妻子以外,我不會讓任何人看見我的裸體!」
「這樣啊……」畢宛妮咬著手指頭想了一下。「那我和你睡一……不,一天不夠,那就……嗯嗯,三天好了,我和你睡三晚,做你三夜妻子,你也讓我畫你的裸體三天,你覺得這樣如何?」
不如何,他的心臟被她嚇得差點忘了善盡跳動的職責了!
他駭異得猛抽氣,「你你你……你不是常做這種事吧?」又結巴了。
「當然不是,這是第一次,不過……」畢宛妮笑吟吟地點點頭。「為畫你的裸體,值得。」
為畫他的裸體,值得她陪他上床?
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眸子,安垂斯覺得自己快要昏倒了。「你在開玩笑?」最好是。
翠宛妮瞠怪地橫他一眼。「當然不是,這種事怎能開玩笑!」
安垂斯差一點點就呻吟出來,他怎會碰上這種事?
「如何?」畢宛妮興致勃勃地催促他趕快做決定。「可以吧?」
「當然不可以!」安垂斯又忍不住吼了起來。
畢宛妮不高興地噘了一下嘴,「好嘛,好嘛,我知道自己不好看,引不起你的『性趣』,可是我是處女喔!現在處女真的不多了喔!看在這一點份上,你就將就一點『用』一下嘛!」她努力推銷自己。
將就用一下?
安垂斯無言以對,瞪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是不太好看,不,他根本不知道如何去看她,光是一張小小的臉龐就讓雀斑、青春痘和爛瘡佔去所有地盤,除了那雙東方人特有,眼角微勾,十分清靈有神的杏眼之外,他根本看不清她的五官容貌到底是什麼模樣,嘴裡還戴著銀光閃閃的牙齒矯正器,一開口說話,萬丈光芒就刺眼的閃出來。
他哪裡知道她好不好看?
此外,她的身材也乏善可陳,瘦巴巴平板一片,沒有胸部也沒有臀部,偏偏個子特別高,他足足有六尺四寸高,而這位竹竿似的少女竟然矮不到他一個頭,如果不是她說話聲音比一般少女更柔嫩,還留著一頭泛黃的黑色長髮——好像一叢枯乾的稻草,他一定會以為她是男孩子。
不過,現在不是關心她的外表的時候,現在是……是……
安垂斯用力閉閉眼,暗暗祈求上天多給他一點智慧,讓他知道應該如何應付這種場面。
他今年才二十二歲,人生歷練並不豐富,更拙於應付女人,基本上,除了母親和姊妹之外,他面對女人的經驗絕不會比吃蝸牛的經驗更多,而他是最厭惡吃蝸牛的,除了寥寥幾次被母親逼迫非吞下去不可,他本人是徹底排斥到底。
如今,竟要他這種毫無女人經驗的人去應付這種驚世駭俗的女孩子,他究竟該如何是好?
對了!
「你的父母呢?若是讓他們知道你做這種事,一定會親手殺了你!」
他用威嚇的語氣警告她,誰知她根本不在意。
「殺了我?哈!」畢宛妮兩眼往上翻了一下。「光我媽媽一個人就夠我老爸忙的了,老爸才沒有空殺我呢;至於我媽媽,她說我很快就會成為一個大畫家,而對於一位女性藝術家而言,男人是最好的靈感泉源,藝術沒有加入熱情也鮮活不起來,所以呢,儘管和男人談情說愛吧,小心不要懷孕,也不要真的陷下去就行了。嗯,對,她就是這麼說的。」
竟有這種母親!
安垂斯張口結舌。「難道……難道沒有半個真正關心你的人?」
畢宛妮歪著腦袋,眨著眼。「我媽媽最關心我的學畫進展,這還不算嗎?」
這哪裡算!
「我是說,你沒有其他家人嗎?譬如兄弟姊妹之類的?」
「有啊,」翠宛妮垂眸望著自己的腳。「我哥哥討厭我,姊姊恨我,妹妹根本不跟我說話,其他,沒了。」
這麼悲慘?
安垂斯傻住。「為……為什麼?」
「因為只有我遺傳到媽媽的繪畫天分,他們都沒有,所以媽媽只關心我,完全不把他們放在眼裡。」腳尖在地上畫著圈子,畢宛妮慢條斯理地說。「我想,換了其他任何人,也都會憎恨那個唯一被父母親關愛的人吧!」
他無法理解,世上竟有如此自私的母親,但在這一刻裡,他彷彿見到自己的妹妹,每次挨罵時,她就會擺出一副委屈到不行的摸樣,明明知道她有八成是裝出來的,還是惹得大家爭先恐後去安慰她。
而眼前,倘若翠宛妮也是裝出來的,他可能再跟她說幾句話後就設法擺脫她,畢竟,他是冷漠的德國人,冷漠的德國人就該做冷漠的德國人該做的事——管她去死,而她也不是他妹妹,他更沒有必要去搭理別人的閒事。
但是他感覺得出來,她語調中那份無奈是真實的,並透著一股對這種情況的無措,母親真正關心的是她所能帶來的榮耀,並不是她本身,兄弟姊妹們又無法諒解,反而憎恨她,對於這種狀況,她無法處理,只好選擇漠視。
就在這一瞬間,也許是母親的法國血統在作祟,他突然非常急於安慰她,就像安慰他妹妹那樣。
不過他們也才剛認識,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因此……
「呃,我說……午餐時間快到了,你餓了嗎?我有點餓了,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我請你?」總之,先把話題扯開再說。
「我不……」畢宛妮原先似乎想拒絕,但即刻又改口,「好好好,我們一起去吃東西!」然後主動挽住他的手臂,興高采烈地拖著他走。「或許等我們混熟一點之後,你就肯脫光給我畫了!」
怎地又說到這件事上來了!
安垂斯啼笑皆非地搖搖頭,忽地想到向來極力避免面對女性的他,竟破天荒的與身邊這位滿臉青春痘疙瘩的東方女孩子談了大半天的話,還起爭執,又毫無不自在之感,就像是在跟他自己的妹妹鬥嘴,這簡直不可思議!
不過,仔細再想一下,這應該也是可以理解的。
起初由於她的要求實在太過驚人,駭得他一時忘了自己面對女人時總是很不自在,後來,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話愈說愈溜,不知不覺中,他逐漸對她解除了那種每回面對女人時必然會出現的緊張感,因為她給他的感覺只像是一個小妹妹,而不像那些對他別有某種企圖的異性……
也不對,她對他也有某種企圖,十分不良的企圖,而且她還敢明目張膽的提出來。可是……
他還是覺得她像個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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蒂蒂湖,黑森林中最美麗的湖泊,宛如一位迷人的少女,靜臥於墨綠的絨毯之中,使黑森林更添幾分神秘與嫵媚的氣息。
從第一次父母帶他來這裡度假,安垂斯就愛上了這裡,之後,只要是單獨度假,他就會到這裡來,雖然在這陽光明媚的七月裡,蒂蒂湖的觀光客特別多,但他早已學會如何遠遠避開遊客,尋得自己的寧靜,因此這點並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困擾。
「你家在哪裡?」
「法蘭克福。」
「來這裡度假?」
「唔嗯,可以這麼說。」
「什麼叫可以這麼說?」
在清澈湛藍的湖水與茂密林木交織成的美景中,安垂斯與畢宛妮正在靜靜地享受豐盛的午餐……
不,一點也不安靜,事實上,聒噪得不得了,因為畢宛妮話講個不停,安垂斯原想叫她安靜一點,但,也許是因為她那猶透著點稚氣的柔嫩嗓音聽起來十分可愛逗人,也或許是因為她的語氣中隱約流露出的寂寞,所以,他並沒有要她閉嘴,反而又跟她聊了起來。
她一定沒什麼朋友,一個人單獨在這異國求學,寂寞是可以想見的。
安垂斯暗忖。「我還有一位哥哥,原本父親的工作要交由他來接手,而我計畫走學術路線,將來在大學裡教書,這比較合乎我的個性,但是……」
「但是?」畢宛妮一叉一叉烤鴨胸吃得津津有味,也聽得津津有味。
安垂斯不覺輕蹙眉宇,因為她的吃相很粗魯,似乎沒什麼教養。「但去年底,大哥決定要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主……」
畢宛妮愣了一下。「出家?呃,不對,應該說是,做神父?」
安垂斯頷首。「這是他的心願,我們不能阻止他,今年初他已出發到羅馬去了。但如此一來,我父親的工作就無人可接,除非是交給我,或者我的弟弟……」
「你還有弟弟?」
「我有四個兄弟姊妹,哥哥和姊姊是雙胞胎,弟弟和妹妹也是雙胞胎。」
「你不是?」
「不是。」
「幸好,」畢宛妮放下叉子,很誇張的拍拍胸脯,還擠眉弄眼。「不然女孩子長得像你這麼高,會嚇死人的!」
安垂斯不禁莞爾。「事實上,我姊姊比我哥哥矮,妹妹也比弟弟矮。」
「但你最高?」
「是,我最高。」
「我就知道!」畢宛妮很得意的再拿起叉子繼續吃。「然後呢?」
「然後?」安垂斯悄然垂下紫眸。「我弟弟是個非常活潑的男孩子,十分鐘都坐不住,如果要求他接手父親的工作,他不會拒絕,但會很痛苦,所以我父親要我出來度個假,好好想想決定要怎麼做,因為我原計畫明年拿到碩上學位後就開始撰寫博士論文,再直接進入大學教書,父親不想勉強我改變計畫。」
「真好!」吃完烤鴨胸,畢宛妮再吃鱒魚。「我家的小孩不管喜不喜歡,不會拿奶瓶先拿彩色筆,直到媽確定你沒有繪畫的天分之後,你才能丟開深痛惡絕的畫筆。至於我呢,當然,我不能,因為我有天分,而且很高……」
她聳聳肩。「其實我也喜歡畫畫,但再喜歡的東西,如果無時不刻被逼著要繼續再繼續,不能偶爾停下來喘口氣,有時候我也會覺得厭煩。因此媽媽一跟我提說要我到德國來留學,我二話不說就同意了,嘿嘿嘿,這麼一來,我就可以名正言順的躲開她了……」
「她為何沒有跟來照顧你?」既然如此關心女兒學畫的進展,不該跟來照顧她嗎?
「這個啊,嘻嘻嘻……」畢宛妮又用那張痘痘臉擠眉弄眼,看上去很滑稽,好像一堆小豆豆在推來滾去。「告訴你,我老爸愛死我媽媽了,任何事都願意順從媽媽的意願,唯一的條件是媽媽必須隨時待在他身邊,就算媽媽不得不出遠門,也不能超過半個月,所以啦,媽媽只好讓我一個人來。不過……」
她歎氣。「我住在媽媽的朋友順子阿姨那裡,她是嫁給德國人的日本人,媽媽沒事就打電話來問順子阿姨說我有沒有偷懶,超煩人的,所以我老是往外跑,月初一放暑假我就溜到這裡來了,教授的妹妹住在這裡,容許我免費吃住,我想暫時擺脫畫筆鬆口氣,結果……」
她又聳肩。「我反而更想畫,但起碼這是我自己想畫,不是被逼迫的,這樣一想,倒也心甘情願一點。」
放下叉子,安垂斯端起酒杯來淺酌一口白酒。「為什麼不回台灣過暑假?」
「回去幹嘛?看我哥哥、姊姊、妹妹的臉色?」畢宛妮反問。
因此,她不想回去。
「幾年級了?」
「十月就二年級了。」
「唔,跟我妹妹一樣。」
所以,她們都是十九歲,但不知為何,他總覺得畢宛妮比他妹妹幼稚許多,無論是說話的語氣,或者是神態舉止,畢宛妮顯然比其他同年紀的女孩子更多幾分單純率直。
聽說東方女孩子都比較幼稚,看來不假。
「你妹妹也是大學生?」畢宛妮好奇地問。
「法蘭克福大學商業管理系二年級。」安垂斯頷首道。「那麼,你在這邊有什麼朋友嗎?」
「一個也沒有。」
「為什麼?」她看上去並不像孤僻的女孩子呀!
畢宛妮欲言又止地瞄他一下。「我跟同學都合不來。」
安垂斯沒有再追問下去,似乎無論怎麼問,都只會讓她顯得更悲慘,不如不再提。但不過片刻後,他又忍不住開口了。
「你把東西都吃到哪裡去了?」
在德國餐廳用餐永遠不用擔心份量和價格不成正比,上菜時通常光是視覺上就先飽了一半,除了大碗生菜沙拉之外,足夠兩人享用的烤鴨胸、整尾的鱒魚,安垂斯都吃不完,但畢宛妮全都吃光了不說,現在還拚上了那盤帶著濃濃奶油香味的馬鈴薯泥,看得安垂斯驚歎不已。
「羨慕吧?」翠宛妮得意的嘿嘿笑。「我怎麼吃都吃不胖哦!」
她笑得嘴裡的萬丈光芒又閃出來了,但她似乎一點也不在乎,不像其他裝了牙套的女孩子,不時用手掩嘴,就怕被人瞧見她裝牙套的糗樣。不過……
安垂斯不自覺地跟著她微笑。
他喜歡她這種坦誠的態度,她不但很坦然地接受自己無法改變的缺點,也不怕被人知道,連男人都不一定做得到這點,她卻十分自然的做到了。
而畢宛妮,一注意到他在看她的牙套,還故意咧開嘴給他看,然後又笑了。
「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麼我都不怕被人家看到牙套,又不在乎自己滿臉痘痘?」她問,不等他回應,馬上又主動招供出標準答案。「因為我不在乎外表,只在乎本質。譬如你……」
她用叉子指指他,非常不禮貌的舉止。
「剛來這裡第四天我就注意到你,我相信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金髮和紫羅蘭色眸子十分美麗,但吸引住我的眼光的是你提著旅行袋踏入旅館時的瀟灑神態,那樣從容而優雅,迷人極了!不過大多數時候你都像一般德國人,一板一眼,方方正正,堅若磐石似的德式風格,超無趣。於是我就猜想,你一定有被隱藏起來,不為人所知的內在,所以……」
「我沒有!」安垂斯斷然否認。
翠宛妮瞟他一眼,不予理會他的否認,「我就偷偷跟著你,仔細觀察你,十天下來,我果然發現一件很有趣的事……」
「什麼事?」安垂斯脫口問。
「你……」她又用叉子指指他。「應該是一個非常熱情性感的人,這從你在以為自己是單獨一人時的放鬆態度上就可以感覺得到,而有趣的事就在這裡了,你自己好像並不知道……」
「不可能!」安垂斯再次衝口而出。「我是德國人,不……」
「你爸爸是德國人?」畢宛妮有力的打斷他的辯詞。
「對!」
「你媽媽呢?」
「……法國人。」
「啊哈!我就知道!」畢宛妮得意的大叫。「金髮的德國人多半是藍眼,你卻有一雙少見的紫色眸子,我就猜想你的父母之中一定有一個不是德國人,果然被我猜中了!」
安垂斯有點狼狽。「你很喜歡窺人隱私嗎?」其實有時候他也會覺得自己似乎太過「放鬆」了,原以為沒人知道,沒想到都被某個偷窺狂看去了。
「才不呢,這是我第一次這樣緊迫盯人觀察別人,不然誰喜歡偷偷摸摸跟在人家屁股後面,運氣不好被當作變態就糗大了!」說著說著,畢宛妮逐漸顯得有點沮喪。「說到這就得怪我們教授……」
怪她的教授?
是她的教授叫她窺人隱私?
安垂斯滿頭霧水。「你的教授?」
「他逼我在這個暑期裡只能畫人像畫,這是我可以免費住在這裡的條件!」
「因為你的人像畫很棒?」
「恰好相反,我的人像畫超爛!」畢宛妮忿忿道。「他說我的人像畫一點活力特質都沒有,像埃及的木乃伊!」
「埃及的木乃伊?」安垂斯喃喃道。「這麼糟糕?」
「他認為是我對人的觀察力不夠,挖掘不出個人特質,這點是我的致命傷,所以……」她誇張的抽抽鼻子。「他要我在這個暑期裡好好學習如何挖掘出人類的本質,因此……」
「我就成為你的第一號獵物!」安垂斯咕噥。
「你是第一個能夠吸引住我眼光的人嘛!」畢宛妮理直氣壯地說。
難不成是他的錯?
安垂斯苦笑,「可是……」他用下巴指向放在一旁的素描本。「我覺得你畫得非常好呀!」
「這麼說就令我更洩氣了!」畢宛妮再度歎氣。「老實說,我也這麼覺得,這還是我第一次畫得這麼順手呢,證明教授說得果然沒錯,過去我畫人像只是畫出我用眼睛看到的線條色彩,但這回,我是認真用心去觀察、去感受,之後才把自己所感覺到的畫出來,於是,我畫出跟以往不同的東西,連我自己看了都很滿意……」
「這不就夠了,為何一定要……要……」安垂斯咳兩下,沒再說下去。
「畫你的裸體?」他說不出口,她倒是講得很順口。
安垂斯又咳兩下。「這應該沒必要了吧?」
畢宛妮放下叉子,讓侍者收定用過的刀叉盤,並端起果汁的杯子喝兩口。
「雖然我畫過不少裸體畫,男女老少都有,但從沒見過誰擁有如同你的身材那樣完美的比例,我有預感,在那完美的比例下,一定有最美麗勻稱的線條,我想要將它捕捉下來……」
她神情嚴肅地望定安垂斯,好像正在用眼睛一件件扒他的衣服,使他不太自在地挪了一下身子。
「另外,我還沒有完全抓到你的特質,也許在你把自己完全坦裸在我面前時,你會自然而然地表現出來,我猜那一定是非常強烈鮮明的特質,希望那正是我想要的,一個性感美麗又不失氣概的男人!」
安垂斯面無表情地注視她片刻。
「那麼,我得說,很抱歉,你永遠看不到你想要看到的!」他慢條斯理地說。
畢宛妮眨了眨清亮的明眸,「我們看著吧!」
「不必看,你永遠不會有那種機會!」安垂斯斬釘截鐵地下斷言。
但畢宛妮根本不理會他,逕自對著侍者剛端來的甜點大聲歡呼,「酷斃了,我最愛的乳酪蛋糕!」隨即迫不及待的大吃起來。
萬丈光芒又開始一閃一閃的刺激安垂斯的眼睛,使他沒辦法繼續對她瞪眼,只好放棄這種徒勞無功的行為,無論如何,他是德國人,德國人是嚴肅冷漠又刻板現實的,不會做白費功夫的事。
於是,他也開始吃他的乳酪蛋糕,這種有別於其他國家的德國乳酪蛋糕,嘗起來特別與眾不同,淡淡的甜帶著微微的酸,清新的奶味混著水蜜桃的郁香,吃起來口感雖然有點沙沙的,卻始終能保持不黏口的清爽,是他最愛的甜點之一,他從來不會錯過。
「你會在這裡待多久?」
「直到開學啊!」
「那麼,待會兒要不要去湖邊走走?」
「到湖對面嗎?好啊,好啊,順便讓我畫幾張圖!」
「穿衣服的。」
「那當然,我也不可能叫你在戶外脫給我畫。」
為什麼無論說什麼都會說到這件事上來呢?
「……你的德語講得非常好。」
「廢話,我已經來一年多了嘛!」
「不過還有點奇怪的口音。」
「廢話,我才來一年多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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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話都講開來了,畢宛泥索性光明正大的纏在安垂斯身邊。
「我們愈常在一起就愈快熟識,愈快熟識就愈快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感,然後,你就會願意脫光光給我畫了!」
這是她的解釋,安垂斯立刻嗤之以鼻的把她的解釋丟回去。
「一輩子都不會!」
但是,一想到隨時隨地都有人疼愛呵護的妹妹,他就不忍心讓與妹妹同年紀的畢宛妮感到寂寞,也就毫無怨言的任由她纏在他身邊團團亂轉。
話再說回來,除了不時叫他脫衣服給她畫之外,其實他並不討厭她,尤其是她的率真與直爽,還有她獨特的幽默感,總是讓他不由自主的勾起笑容來,儘管她的外表教人不敢領教,但她的個性卻非常純真迷人。
「安垂斯,我們去游泳如何?」
「才不要!」
「小氣,讓人家欣賞一點點也不行!」
那可不只一點點!
安垂斯啼笑皆非地回身步入樹林間,不再理睬她,心知她會自己跟上來。
在這炎炎夏日裡,他最喜歡一個人漫步在開滿野花的林間小徑,密密實實的樹木和枝葉遮天蔽日,擋住了強烈的陽光,投下濃濃的蔭影,人彷彿被籠罩在一片綠霧之中,呼吸著清爽的芬多精,一切煩惱和憂愁似乎都被洗滌乾淨了。
徐徐踏著穩定的步伐,他沒有回頭看,蹦蹦跳跳的輕快腳步聲始終離他左右不遠,直至他穿越樹林,來到一片綠茵起伏的山丘地,翠宛妮馬上轉身回到樹林裡。
「我去摘花!」
回眸望著她迅即消失的背影,安垂斷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她雖然純真頑皮,但在某些時候她也特別體貼,譬如她知道他會來到這片山丘就是想單獨一人靜坐沉思,於是她會即刻離開,不再騷擾他。
但每一次她這麼做時,他都會注意到她那種格外小心翼翼的神情,彷彿在討好他,又像是害怕被討厭,不知為何,他立刻瞭解到,當她面對她的兄弟姊妹時,都是這樣戰戰兢兢的害怕會被他們更憎厭,只好時時刻刻注意他們的臉色,小心不要做出會讓他們更恨她的事來。
這種時候的她,就像是一隻隨時可能會被丟棄的小狗,可憐兮兮的渴望主人施捨它一點點關愛。
而這種時候的他,也特別有股心酸的衝動,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告訴她她永遠不必擔心沒有人疼愛她。
這種衝動一次比一次強烈,一次比一次難以忍受,於是,他開始減少到綠色山丘來沉思的次數,反正看了她那種模樣,他也靜不下心來沉思,倒不如乾脆放棄,省得浪費時間。
然後,六個星期後的今天,當他在草地上坐下來這一刻,他決定了,以後再也不來了!
真是該死,或許母親的法國血統帶給他的影響比他想像中更多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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