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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8:20:38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章 腳下河山

  當斗笠漢子鬆開那柄竹刀的刀柄後,換作肩頭一拍,在鬼門關打了個轉的俊美男子,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愈發戰戰兢兢,他臉上再無先前指點江山的暢快笑意,身形一動不動,嗓音乾澀道:「前輩,今日誤會,是我唐突了。」

  事實上,這個來歷不明的漢子,既然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身側,輕而易舉以尋常竹刀捅穿他的心竅,那麽他就確定無疑,自己絕非此人的對手,興許唯有等到自己成為棋墩山正神,才有與其扳手腕的底氣,那麽一個棘手問題就擺在了他眼前,是老老實實站直了挨打,還是硬氣地搏上一搏?

  其實當那人手心離開刀柄的瞬間,普通材質的竹刀就已經失去了震懾力,作為神祇,哪怕僅是不入流的土地公,擱在世俗王朝的官場,他就是沒有官身的胥吏罷了,可神祇到底是神祇,比如他當下這副經受無數香火熏陶的金身,足可媲美七境武人的體魄,尤其是沒有死穴一說,所以哪怕被竹刀捅穿後背心口,仍是不礙大事,可名叫阿良的斗笠漢子,越是如此漫不經心,他就越忐忑不安。

  猶記得當初被那兩位莅臨此山的陸地真仙,以無上神通銷毀他的神位金身,當時那兩人的氣態姿容,亦是如此輕描淡寫,甚至遠遠不如他們對弈手談的任意一次落子。

  阿良出刀之後,此時又恢復玩世不恭的德行,摘下腰間小葫蘆,輕輕晃動,酒香四散,阿良灌了一口烈酒,繞著這位年輕俊美的土地公轉圈散步,嘖嘖道:「你這傢夥演戲的本事挺好,當然那條白蟒也不差,加上暴戾的黑蛇,配合得堪稱天衣無縫。不過你自認為大功告成後的真情流露,更符合我的胃口,三次笑聲,很精彩,我喜歡。」

  那雙黑蛇白蟒早已開竅通曉人性,在斗笠漢子笑眯眯跟男子打招呼的同時,幾乎同時就急急退去,黑蛇迅速散開身軀長牆,退回山巔石坪一側邊緣,失去一翅的白蟒扭曲後撤,乖乖盤踞在懸崖畔,皆頭顱低垂,低眉順眼,溫馴異常。

  這一次,絕不是假裝,蛇蟒雙方那覆蓋龐大身軀的鱗片,微微顫抖,發乎本心。

  它們甚至不敢正眼打量那名斗笠漢子。

  阿良一記竹刀,就讓一切塵埃落定。

  年輕土地聽到斗笠漢子的打趣後,滿臉尷尬,「阿良前輩說笑了。」

  阿良收斂笑意,「說笑?」

  俊美風流的年輕土地好像察覺到不妙,大概以為眼前這位斗笠漢子,是那種翻臉無情的性格,是要對自己痛下殺手了,一急之下,便是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身軀如黃泥軟化流淌,立身之處的地面泥漿翻湧,幾乎一個眨眼功夫,這位土地就不見了蹤跡,爛泥塘似的地面,也瞬間恢復如常。

  縮地成寸,其實道門兵家都有類似術法。

  沒了身軀支撐,綠色竹刀下墜。

  阿良伸手握住竹刀,發現紅棉襖小姑娘三人瞪大眼睛望向自己。

  阿良趕緊抬頭挺胸,沒有將竹刀放回刀鞘,而是以刀尖拄地,擺出一副抬頭望天的瀟灑姿態。

  斗笠漢子偷偷碎碎念:「誇我,使勁誇我。我阿良最大的兩個優點,就是喜歡接受批評,你批評我,我就打死你。再就是經得住別人的稱贊褒獎,再沒譜再肉麻,都接得住。」

  李槐率先開口,孩子一路小跑到阿良身邊,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阿良,你來這麽晚,是不是拉屎去了?真是懶人屎尿多,你知不知道再晚來一點,以後就沒人陪你嘮叨,陪你一起撒尿了?那麽到時候你會不會想我?」

  假裝高人風範很是辛苦的阿良頓時破功,惱羞成怒道:「我想你娘想你姐,就是不想你這個沒良心的兔崽子。」

  李槐破天荒不反駡回去,低下頭,臉色有些黯然。

  阿良嘆了口氣,摸了摸孩子的腦袋,「你這不是沒死翹翹嘛,愁眉苦臉做啥,行了行了……」

  李槐立馬笑嘻嘻抬起頭,「阿良,你教我絕世武功吧?」

  阿良笑問道:「你能吃苦?」

  孩子一本正經搖頭道:「當然吃不住苦,你就沒有讓我不用吃苦,也能練成天下無敵的厲害功夫?」

  阿良嘴角抽搐,「你覺得呢?」

  李槐撇撇嘴,斜眼斗笠漢子,「阿良,你讓我很失望啊。」

  李寶瓶背著小書箱,朝阿良笑了笑,然後跑去看陳平安。

  林守一來到阿良身前,有些疑惑,卻沒有開口詢問什麽,阿良對少年點了點頭,示意私下聊。

  渾身浴血的朱河盤膝而坐,只是看著嚇人而已,並未傷及魂魄和元氣根本,漢子抹了把臉上的血跡,滿臉笑意,只覺得痛快,真是痛快,這輩子不曾如此酣暢淋漓,好像所有心胸間的積鬱都因為這場大戰,一掃而空,腦海清明,筋骨舒張。

  朱鹿飛奔到朱河身邊,蹲下身,還帶著滿臉淚痕,朱河擺手大笑道:「閨女,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好事,天大的好事!爹感覺像是抓住了一絲破境的契機,原本死氣沈沈的幾座關鍵竅穴,有了新氣抽芽的跡象,別小看這點苗頭,對於爹這種原本武道前途斷絕的人來說,莫大幸事!」

  朱鹿將信將疑,憂心忡忡道:「爹,你別急著說話了,小心扯到傷口。」

  朱河笑意更濃,雙手撐在膝蓋上,容光煥發,整個人顯得格外精神飽滿,「這點小傷算什麽,若是再熬上一刻鐘一炷香的功夫,爹說不得就能一隻腳跨入第六境的門檻了,當然,前提是爹沒死在那條畜生的嘴下。」

  朱河說到這裡,望向斗笠漢子那邊,伸出大拇指,「阿良前輩,到了紅燭鎮,請你喝那新釀的杏花春!」

  背對朱河的阿良抬起手臂,擺擺手,說了句很煞風景的話,「老朱啊,大恩不言謝,記在心裡就好,說出來顯得多沒誠意。」

  陳平安那邊接過李寶瓶遞過來的小瓷瓶,正是楊家鋪子的祖傳獨家秘方,用處很簡單,就是扛痛,之前在小鎮神仙墳,與馬苦玄那番差點分出生死的慘烈搏殺後,少年便用過一次。如果阿良沒有及時出現,那麽這只小瓷瓶就一定會派上用場。現在就不需要了,陳平安此刻雖然滿身絞痛,但是還不至於用上它,楊老頭曾經說得很清楚,是藥三分毒,能不用就別用,尤其是習武之後,如果濫用所謂的靈丹妙藥,長遠來看,就是在挖自己的牆角。

  李寶瓶看著臉色蒼白的小師叔,心思細膩的小姑娘敏銳發現,小師叔握著柴刀的左手,一直在克制不住地顫抖。

  陳平安輕聲安慰道:「不打緊,只是身子骨暫時被打回了原形,但不是沒有好處,如果我的感覺沒有出錯的話,將來好處要更多一些。」

  李寶瓶使勁點頭,一點也不懷疑,因為小師叔說過不會騙她。

  阿良環顧四周,分別看過了黑蛇和白蟒,想了想,悄然加重力道,拄地刀尖不易察覺地往地面釘入一寸距離。

  一位失魂落魄逃回山腹洞府的土地,腦袋上就跟被一記天雷砸中,鮮血爆濺,他嚇得屁滾尿流,躲遠幾步後抬頭望去,僅是空中露出一小截綠色刀尖而已,再無其它。這位氣度翩翩如豪閥俊彥的貌美青年,咬咬牙一跺腳。

  下一刻,他的身形便從棋墩山石坪如雨後春筍,破土而出,他一隻手掌按住傷口,哭喪著臉望向那個高深莫測的斗笠漢子,恨不得跪地求饒,苦苦哀求道:「懇請大仙不要再戲耍小的了。」

  當這位年輕土地去而復還後,少女朱鹿下意識嚇了一大跳,她不知為何瞬間就情緒爆發,站起身對著阿良喊道:「殺了他們!」

  阿良笑著轉過身,看著那個臉色猙獰的少女,問道:「為什麽要殺掉他們?跟我無緣無故,無冤無仇的。」

  少女清秀可人的臉龐愈發扭曲,伸出手指,遙遙指著斗笠漢子,「無緣無故?!那兩條畜生方才要吃了我們!這個棋墩山土地更是幕後的罪魁禍首!」

  阿良恍然,看了眼滿臉焦急的年輕土地,然後各自看了眼黑蛇白蟒,「你要吃我?你?還是你?」

  棋墩山土地和兩頭尚未化形的蛇蟒,自然一起死命搖頭。

  少女氣得渾身顫抖,哭腔道:「我爹差點就死了,我們都差點死了!」

  她淚眼朦朧,望著那個陌生至極的斗笠漢子,「你明明有這份能耐,為民除害,為何不做?兩頭孽畜,一個假公濟私,不庇護旅人,反而合夥害人,你阿良怎麽就殺不得?」

  阿良默然片刻,突然大笑起來,「哈哈,你這口氣,像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啊。不行不行,我其實喜歡年紀稍大一些,身段完全長開了的姑娘……」

  說到這裡,阿良從地面抽出竹刀,放回刀鞘,雙手做了一個渾圓飽滿的手勢,賊兮兮道:「我喜歡這樣的。」

  少女楞了楞,尖聲道:「你不可理喻!」

  朱河掙紮著起身,拍了拍自己女兒的肩頭,沈聲道:「不可無禮,更不可意氣用事,一切就交由阿良前輩自行處置好了。」

  朱鹿猛然轉過頭,望向遠處,滿臉委屈憤懣。

  阿良望向陳平安,少年點頭道:「阿良你做決定。」

  阿良懶洋洋道:「行吧,那就我說了算,老話說得好,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身為江湖兒女,咱們要大度些……」

  年輕土地使勁點頭。

  石坪那兩條小山似的蛇蟒也微微低垂頭顱。

  阿良突然轉變口風,「可害我受了這麽大驚嚇,沒有一點補償就不合情理了。」

  年輕土地欲哭無淚。

  這位阿良大仙,真正差點膽子嚇破的人,現在就站在你對面啊。

  阿良想了想,一把摟過棋墩山土地的肩膀,尷尬的是一人身材不高,另一個卻是玉樹臨風的修長身材,幸好後者識趣,連忙低頭彎腰,才讓阿良不用踮起腳跟與自己勾肩搭背。阿良拉著他竊竊私語,他小雞啄米不斷點頭,絕不敢說半個不字。

  到最後,似乎是被阿良的簡單要求震驚到了,起先唯恐要掉一層皮的年輕土地,既驚喜且狐疑。

  阿良不耐煩地揮揮手,「趁我改變主意之前,趕緊消失。」

  之後年輕土地與蛇蟒,以類似唇語的偏門術法溝通,然後他很快就遁地而走,白蟒小心翼翼搖擺遊曳,用嘴巴叼起那只摔落在石坪上的斷翅,儘量繞開衆人,與那條黑蛇一起離開山巔,離去之前,面朝那位某個瞬間讓它們幾乎蛇膽炸裂的斗笠漢子,兩顆碩大頭顱緩緩落下,最終觸及地面,向阿良擺出臣服示弱之意。

  暮色裡,一場突如其來的驚險大戰之後,朱河喊上陳平安一起,去靠近石坪的一處溪澗清洗傷口,少女朱鹿默默跟上。

  一大一小蹲在水邊,各自清洗掉臉龐衣衫上的血跡,朱河欲言又止,陳平安眼見少女一個人遠遠坐在溪澗石頭上,少年就說先回去了,朱河點點頭,沒有挽留。在陳平安離開後,朱河站起身,來到女兒身邊坐下,柔聲道:「怎麽連一聲對不起也不說?」

  少女脫掉靴子長襪,露出白白嫩嫩的腳丫,聽到父親略帶責問的言語後,少女驀然睜大眼眸,委屈道:「爹,你什麽意思?」

  朱河看著女兒的眼睛,那是一雙像極了她娘親的漂亮眼眸,使得這個正直漢子一些到了嘴邊的生硬話語,稍稍打了個轉,嘆了口氣,語氣平緩道:「先前陳平安阻止你不要毀掉岳字,事後證明他是對的。」

  朱鹿雙手抱住膝蓋,望向溪澗流水,冷哼道:「你又不是他爹,他陳平安當然不擔心,我當時哪裡顧得上這些,如果萬一他錯了呢,難道我就看著你死在那裡?」

  朱河默不作聲。

  她扭過頭,紅著眼睛,「爹,如果我那個時候不做點什麽,還是你的女兒嗎?」

  朱河忍住一些傷人的話,硬生生把一個字一個字憋回肚子。

  男人本想說你身為二境巔峰的武人,不該面對強敵便輕易失去鬥志的。

  只是這些話,如果只是武道的同道中人,朱河可以說。

  但他還是她的父親,那麽這些話,就不能說了。最少在這個時候不能說,只能等到以後找個合適的機會。

  但是朱河在內心深處,始終覺得哪裡不對勁,可具體是什麽,男人又說不上來。

  剛剛在武道之上重新看到一線曙光的男人,沒來由有些愧疚傷感,心想她娘如果還活著就好了。

  通往石坪的山路上,少年緩緩獨行,夕陽將少年的瘦弱身影拉得很長。

  山巔,李寶瓶在收拾小書箱裡的家當,李槐湊熱鬧蹲在一邊,莫名其妙蹦出一句,「李寶瓶,小書箱我馬上也會有了哦?」

  李寶瓶狠狠剮了他一眼,「有就有,但是你不可以喊我的小師叔叫小師叔!」

  李槐問道:「憑啥?」

  李寶瓶殺氣騰騰地揚起一顆拳頭,眯眼問道:「夠了嗎?」

  李槐咽了咽口水,嘀咕道:「小師叔算什麽,我還不稀罕呢,白白降了一個輩分。」

  李槐拍拍屁股站起身,走遠了後,才轉頭笑道:「李寶瓶,以後萬一跟我陳平安稱兄道弟,你咋辦?應該喊我啥?」

  李寶瓶呵呵笑著,站起身後,擰了擰手腕。

  李槐慌張道:「李寶瓶,你能不能總這麽用拳頭講道理啊,我們好好說話不成嗎?我們是讀書人,讀書人要……」

  不等李槐說完,李寶瓶快步上前,就要揍這個李槐。

  李槐急中生智,硬著頭皮一步不退,苦口婆心道:「李寶瓶,你就不怕你家小師叔,覺得你是蠻橫不講理的千金小姐?到時候他不喜歡你了,你找誰哭去?可別怪我沒提醒過你,這叫勿謂言之不預!」

  李寶瓶停下身形,皺緊眉頭。

  李槐拍胸脯道:「放心放心,咱們三個裡頭,陳平安最喜歡你了,只要你以後別像那個朱鹿就行。」

  李寶瓶笑著返回原位蹲下,繼續收拾小書箱。

  李槐跟大搖大擺離開,滿臉得意,「山人有妙計,治國平天下。以後再也不怕李寶瓶嘍。」

  李槐高興得很,就忍不住想要跟他那位阿良兄弟衆樂樂一下,怒吼道:「阿良?阿良,死出來!」

  孩子舉目望去,結果看到阿良和林守一不知道什麽時候湊在了一起,李槐剛要跑去,結果猛然停步,因為那一處石坪崖畔,正是先前白蟒出現的地方。李槐一陣後怕,猶豫了一下,還是轉身跑去蹲在李寶瓶身邊,然後尋找陳平安的身影。

  一想到那傢夥毅然決然飛撲向白蟒的身影,李槐怔怔出神,這個鬼怪靈精的頑劣孩子,下意識覺得那個李寶瓶的小師叔,挺靠譜,最少比那個朱鹿好太多了。

  崖畔,阿良和少年林守一坐望遠方山河,林守一仰頭喝了一口烈酒後,將酒葫蘆遞還給阿良。

  林守一坐姿端正,相比阿良的歪七倒八,大不相同,少年輕聲問道:「阿良,這葫蘆裡的酒是不是很不簡單?」

  阿良嗯了一聲。

  林守一好奇問道:「怎麽個不簡單?我只知道喝過酒之後,我的身體變好了很多。」

  阿良晃了晃小酒壺,一語道破天機,「僅是故意搖晃出一點點酒氣,就能嚇退鐵符河上那些成了人形的妖物,你說厲害不厲害?當然了,像平時這樣拔出酒塞而已,鼻子再好,也只能聞到酒香。」

  林守一愈發好奇,問道:「那你為何要放過那位此山土地和兩條蛇蟒?」

  阿良扶了扶斗笠,笑道:「一山土地,是有護身符的存在,殺了不難,但是之後會很麻煩,而我現在最怕的就是麻煩。再說了,他們跟你們有生死大仇,跟我阿良可是無冤無仇,現在你們什麽都沒有少,朱河還得了天大裨益,為什麽還要趕盡殺絕?」

  阿良停頓片刻,「有人倒是少了些東西,不過我估計他不會太在乎就是了。沒辦法,這傢夥對於得失的計算方法,跟別人不太一樣。」

  林守一說道:「是說陳平安吧?他受的傷顯然比朱河要重一些,不過他掩飾得比較好。」

  阿良對此不做評論。

  林守一自顧自說道:「那朱鹿救父心切,自然沒有錯,但是她錯在……」

  阿良擺擺手,打斷少年的蓋棺定論,笑道:「背後不說人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林守一嗯了一聲,果然不再說話。

  清風拂面,阿良慢悠悠喝著酒,緩緩道:「林守一,你很聰明,你是第一個意識到我值得結交示好的聰明人,別急啊,我可沒有貶低你的意思,恰恰相反,修行路上,有人有慧根,如李寶瓶,有人如福緣,如李槐,而有人有悟性,就像你,全都是好事。齊靜春的眼光,一向很好的,要不然……」

  林守一竪起耳朵。

  阿良咧嘴一笑,「他能認識我這樣的朋友?」

  林守一會心一笑,這個男人從來不放棄自我吹捧的機會,早就習慣了。

  可是心智成熟的少年,越來越確定一件事。

  那就是阿良的吹噓,聽上去很不著邊,可那是因為連同自己在內,沒有誰真正知道這個傢夥的厲害。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阿良狠狠灌了一口酒,仰起頭望向夜幕降臨的天空,輕聲念道:「還有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世上怎麽會有如此動人的言語?」

  阿良晃晃腦袋,散去那點愁緒,自嘲一笑,伸手指向那連綿山脈,「在有些人眼中,人間就像一條倒掛的銀河。」

  林守一問了一個極有深意的問題,「阿良,『有些人』之中,有你嗎?」

  阿良搖搖頭,「暫時還不是,我不太喜歡做那樣的人。」

  阿良輕輕呼出一口氣,不再喝酒,單手托起腮幫,歪著腦袋眺望遠方,「昔年有一位脾氣死強的老先生,桃李滿天下,得意弟子之中,齊靜春的字最好,崔瀺的棋術最高,還有一人的劍術最強。」

  林守一忍住笑,轉頭望著斗笠男人的側臉,道:「劍術最強的弟子,是叫阿良嗎?」

  阿良哈哈大笑,「那個人當然不是我,怎麽可能是我。」

  沒有猜對答案的林守一有些錯愕。

  只聽那傢夥笑著說道:「不過那個人的劍術,是我教的。」

  少年雖然被震撼得無以復加,可仍是對此深信不疑。

  阿良轉過頭,問道:「如果我說齊靜春的字,也是我教的,你信不信?」

  正襟危坐的少年毫不猶豫,斬釘截鐵道:「打死我也不信!」

  阿良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語重心長道:「林守一,果然很聰明,所以明天你沒酒喝了。」

  一向古板冷漠的少年咧嘴而笑,不過依舊含蓄無聲。

  阿良感慨道:「天地者,萬物之逆旅。讀書人說話,就是有學問。」

  林守一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阿良,陳平安讓你失望了嗎?」

  斗笠漢子臉色如常,「拭目以待吧。」

  ————

  夜幕深沈,後半夜的篝火旁,陳平安像往常那樣跟朱河負責輪流守夜,少年同時編織著草鞋。

  朱河不知為何起身來到少年身邊,陳平安有些訝異,朱河伸手烤火,火光映照著男人粗獷的臉龐,男人轉頭笑問道:「你應該找到那股氣了吧?氣若遊龍,而且它不斷下沈,四處遊走,對不對?」

  陳平安點點頭,坐正身體,這正是他最疑惑不解的地方。

  朱河沒有藏藏掖掖賣關子,慢慢解釋道:「這等於說你躋身了泥胚境,千萬別小看這第一道坎,能否習武,就看你生不生得出、找不找得到、管不管得住這一口氣。俗話說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炷香,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身體依然是不成氣候的泥塑菩薩,但只要有了這口氣,就算登堂入室,之後一切皆有希望,武道之巔的風光再好,沒有這關鍵的一小步,就全是空談。」

  朱河打量了一下少年,贊賞道:「你的身子骨打熬得不錯,嗯,是很不錯才對,一點不輸給那些藥罐子裡浸泡長大的豪閥子弟。我不知道你經歷過什麽,但是大致可以確定,你如今已是泥胚境之後的武夫第二境,木胎境了。雖然不太說得通,為何你尚未真正讓那股氣機找到棲息修養的氣府竅穴,但你的體魄經脈,的的確確屬第二境的成就,不過遠未二境大成而已。」

  陳平安屏氣凝神,認真凝聽這些千金難買的武學門道。

  被李家老祖宗譽為「明師」的男人,繼續說道:「木胎境,這一層很有趣,成就高低,不靠天賦,不管根骨,就兩個字,吃苦。之前阿良跟你們解釋過大驪驛路,對吧?」

  陳平安點頭問道:「這跟習武也有關係?」

  朱河給溝壑添了一把柴禾,儘量用通俗易懂的言語,解釋那些原本雲遮霧繞、晦澀難明習武關竅,笑道:「我們的人體經脈,其實就像驛路,想要車馬通行,就只能一點點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有些人憊懶,吃不住苦,修出了羊腸小道,搭建了獨木橋,其實也能走,繼續往武道高處走,但是越往後,局限會越大,很簡單的道理,高手支招,如同兩國之爭,就看誰的兵馬馳援更快,哪怕你有千軍萬馬,但是道路狹窄難行,你如何順利調兵遣將?」

  陳平安恍然大悟,「是這個道理!」

  「所以這一層又叫開山境,最考驗水磨功夫,習武必須下死力氣,下苦功夫,以至於被眼高於頂的練氣士,視為下等人的末流活計,就跟這一層有很大關係。因為武人在這一級臺階上,實在是容不得半點懈怠偷懶,就跟莊稼漢差不多,想要收成,就只能埋頭苦做。」

  陳平安笑道:「我吃苦還行,不比別人差多少。」

  朱河啞然,心想你陳平安如果才是「還行」的話,那我朱河該置身何地?

  朱河臉色肅穆起來,「但是切記,在這一層境界,勤勤懇懇是好事,卻也不能滯留太久,道家為何推崇返璞歸真四個字?就在於先天一口真氣,隨著歲數增長,會逐漸流失,或是被天地之間的汙穢之氣、陰煞之氣在內,諸多雜氣給混淆得渾濁不堪,這就像文人喜飲茶,他們種植茶樹,最忌雜木叢生,即是此理。」

  「一般而言,在十六歲之前,最多十八歲之前,就要嘗試著突破進入第三境,水銀境,讓自己的氣血更加雄壯,如水銀凝稠,與此同時,你的身軀會愈發輕盈,同時骨骼卻愈發堅韌。人之氣血,如沙場武將麾下的士卒,需要一支虎狼之師,而不是那種草台班子,綉花枕頭,這麽說能理解嗎?」

  腳上穿著草鞋的少年,又低頭看了眼手中正在編織的草鞋,赧顔道:「能理解。」

  朱河忍俊不禁,低聲笑道:「第二境的大成之境,能夠讓你肌膚紋理精密,就像練氣士的法寶,篆刻上了符文寶籙,再加上經脈開拓之後,武道的路子就越走越寬,至於第三境水銀鏡的巔峰,至關重要,需要渡過一劫,武學秘籍上往往稱之為『泥菩薩過江』,具體細節,本就玄之又玄,我不好多說,個人有個人的緣法,說不定我的經驗之談,反而害你誤入歧途。」

  陳平安一個字不漏地默默記下。

  朱河沈聲道:「前三境為煉體,相對務實,之後三境則有些務虛,魂魄膽三事,循序漸進。」

  然後朱河就陷入沈思,今日一戰,受益匪淺,朱河需要將那些靈光乍現的思緒沈澱下來。

  陳平安不敢打攪他,便開始消化朱河那些深入淺出的金玉良言。

  朱河良久之後,才回過神,笑道:「煉氣三境,講求一個水到渠成,你只要走到那個關口,自然而然就會有所明悟,外人指點已經很難起到作用,而且真正的指點,從來不在大道理上,只在你真正自己走到門口之後,遠處的旁人,才能出聲為你解釋緣由。武人煉氣,與養煉兼備的練氣士,道路幾乎截然相反,以後你會明白的。」

  朱河最後神采奕奕道:「雖然有拔苗助長的嫌疑,但是我還是有些忍不住,想著要將武人傳說中最後三境的山頂風光,說給你聽一聽,省得以後遇上了練氣士胡亂嚼舌,都不知道如何反駁。煉神第七境,金身境,是名副其實的小宗師高手了,此境佼佼者,甚至可以修煉出佛家所謂的金剛不敗之軀,或是道教所謂的無垢琉璃,金仙之體。更有一些手段,可以讓武人以驅使、聘請、祈求三種方式,加持自身體魄,堅不可摧。」

  「第八境,羽化境!武人已經能夠虛空懸停,御風而飛。故而又稱『遠遊境』。遠遊,遠遊境,誰說我們武人便粗鄙不堪了,我就覺得遠遊這個說法,極有餘味!」

  「最後一重境界,便是第九境,山巔境,如你我二人身處這棋墩山的最高處,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這個境界的武人,又被尊稱為『止境宗師』,用以形容腳下的武道,已經走到盡頭!」

  朱河說到這裡,乾脆站起身,繞著篝火緩緩而行,神色激動,雙手握拳,朗聲道:「雖不至於搬山倒海那麽誇張,卻亦是能夠拳裂城牆、掌劈大江,一身雄渾罡氣,百邪不侵,千軍辟易。肉體強橫至極,猶勝佛家羅漢之身。練氣士一旦被近身,十丈之內,除非有上品護身法寶或者更高,否則必死無疑!」

  朱河眼神炙熱,滿腔熱血,低頭凝視著少年,「試想一下,一旦躋身止境,一眼望去,萬里河山都在你腳底下,傲視仙人輕王侯,大丈夫當如此!」

  陳平安有些尷尬,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因為少年此刻滿腦子都是以後要多練習走樁,多練習劍爐,說不定這輩子就能躋身第三境了,哪裡會想得那麽遠,畢竟僅是答應寧姑娘的出拳百萬次,就讓少年覺得很是艱難了。

  朱河離去之時,還心情激蕩。

  留下一個繼續編織草鞋的少年。

  拂曉時分,當阿良打著哈欠起身,結果看到少年位於崖畔,依舊是那枯燥乏味的六步走樁,迎著山風,揮汗如雨。

  一道身影呼啦一下從阿良身側沖過去,很快就站在那少年身邊,陪著她的小師叔,一起打拳。

  阿良喝了口酒,別好小葫蘆後,屁顛屁顛跑過去一起湊熱鬧。

  很快身邊就響起小姑娘的教訓聲,「阿良,你姿勢不對唉,這一拳你手臂歪啦。」

  「阿良,你這步子太大了些,收一收,真的,我不騙你,不信你瞧瞧我小師叔,人家多穩。」

  「阿良,你再這樣心不在焉,我可真生氣了啊!」

  斗笠漢子終於憋屈壞了,忍不住幽怨道:「寶瓶啊,難道昨天那蕩氣迴腸的巔峰一戰,你沒有發現我才是真正的絕世劍客嗎?」

  紅棉襖小姑娘認認真真六步走樁,點頭道:「知道啊,可是你練拳真不咋的,齊先生說術業有專攻,阿良,你不用覺得丟臉,慢慢來,我保證不說你便是。」

  阿良大步離開,賭氣地嚷嚷道:「不練拳不練拳了。」

  阿良驀然轉身,剛好看到小姑娘投來狡黠可愛的視線。

  阿良朝她做了個大大的鬼臉。

  小姑娘不搭理他。

  草鞋少年嘴角翹起。

  阿良遠遠看著打拳的少年和小姑娘,有些開心,也笑了。

  山風和煦,旭日東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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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8:37:03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一章 坐鎮山頭

  在一行人吃過早餐即將動身的時候,阿良牽著毛驢,突然讓所有人稍等片刻,然後喊了句出來吧,年輕俊美猶勝女子的棋墩山土地,一身飄飄欲仙的大袖白衣,很快就從山巔石坪鑽了出來,手裡捧著一隻長條木匣,彎下腰,對斗笠漢子滿臉諂媚道:「大仙,小的已經備好了車駕,餘下兩百里山路,保管暢通無阻,如履平地。」

  阿良與昨天那個一刀制敵的傢夥判若兩人,和顔悅色道:「辛苦了辛苦了,東西勞煩你先拿著,等到快要離開棋墩山轄境,你再交給我。」

  年輕土地受寵若驚,「大仙如此客氣,折煞小的了。」

  阿良上前一步,拍了拍這位一地神靈的肩膀後,將白色驢子的繮繩交給他,「那就不跟你客氣了,還有那匹馬,一並由你帶去邊界。」

  年輕土地大義凜然道:「應該的,為大仙擔任馬前卒,實乃小人的榮幸。」

  阿良轉頭看著李槐,小兔崽子方才吃飯的時候,為了跟他爭搶一塊醬牛肉,一哭二鬧三上吊,無所不用其極,賣了他娘他姐不說,如果阿良願意收下的話,兔崽子指不定連他爹都能賣給阿良,當然了,阿良沒有心慈手軟,最後氣得李槐張牙舞爪就要跟阿良決鬥,到現在一大一小還是劍拔弩張的敵對關係。

  阿良伸出拇指,指向自己身後溜鬚拍馬的年輕土地,意思是你小子瞧見沒,大爺阿良我在江湖上是很混得開的,以後放尊重點。

  李槐翻了個白眼,扭頭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阿良沒好氣道:「動身動身。」

  言語落地片刻之後,就有三隻背甲大如圓桌的山龜,依次登頂,它們背甲為鮮紅色,如同一大團火焰。當手持綠竹杖的年輕土地望向它們後,山龜同時縮了縮脖子,一物降一物,作為棋墩山名義上的山大王,年輕土地之前礙於修為束縛,數百年間一直無法收拾兩條蛇蟒,但是其餘氣候未成的飛禽走獸,在他跟前,無異於市井百姓圈養的牛羊雞犬。

  每只山龜背甲皆可容納三人落座,年輕土地心細如髮,在背甲邊緣釘了一圈低矮欄桿,材質為就地取材的堅固硬木,充當扶手,以防那些貴客們顛簸摔落。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陸續爬上背甲,陳平安被李寶瓶喊到她挑中的山龜背甲上,阿良陪著李槐林守一,朱河朱鹿這對父女自有一塊清淨地。

  李槐雀躍不已,當山龜動身後,孩子身形僅是微微搖晃,絲毫不顯顛簸,竟是比那牛車馬車還要舒適許多,雖然看似笨拙,可是山龜下山速度並不慢。

  李槐大樂,使勁捶打阿良的膝蓋,「我的親娘咧!這輩子頭一回坐這麽大烏龜背上,阿良,你這個缺德鬼總算做了件善事啦!」

  阿良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李槐,「你能長到這麽大,看來小鎮民風很樸素啊。」

  李槐轉頭望向林守一,「阿良是不是說我壞話了?」

  林守一正在閉目養神,好像在默默感受暮春山風的徐徐而來,對李槐的問話,置若罔聞。

  李槐賊兮兮望向阿良,試圖從斗笠漢子的臉色眼神當中找到蛛絲馬跡。

  阿良板著臉正色道:「是好話。」

  李槐瞥了眼阿良橫在腿上的綠鞘長刀,又看了眼他腰間的銀色小葫蘆,問道:「阿良,竹刀給我耍耍?」

  阿良搖頭道:「你不適合用刀。」

  李槐皺眉道:「那我適合啥兵器?」

  阿良臉色嚴肅,「你可以跟人講道理啊,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李槐嘆息一聲,垂頭喪氣道:「不行的。」

  本來就是逗孩子玩的阿良真正有些奇怪了,「為何?」

  李槐抬起頭,望向別處,綠樹蔥蔥,偶有春花絢爛一閃而逝,孩子輕聲道:「我嗓門太小,我娘說過,吵架的時候誰的嗓門大,誰就有道理。可是在家裡,我爹不愛說話,一棍子打不出個屁,我姐也是扭扭捏捏的軟綿脾氣,悶葫蘆得很,所以家裡出了事情的時候,只要我娘不在,爹和姐兩個人,就只會大眼瞪小眼,能把人急死。其實我也不喜歡跟人吵架,可是有些時候,坐在牆頭看著娘親跟人粗脖子紅臉,就很怕哪天我娘老了,吵不動架了,咋辦?我們家本來就窮,連屋子破了個洞也沒錢修,我爹沒出息,我姐長大後,又是注定要嫁人的,到時候如果連個吵架的人都沒了,我們家豈不是要被外人欺負死?」

  林守一神意微動。

  阿良打趣道:「嘖嘖,屁大年紀,就想這麽遠?」

  孩子無奈道:「沒辦法啊,我娘總說家裡就只有我是帶把的,齊先生教過我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所以我必須未雨……那個啥了。」

  阿良笑著幫忙說出那兩個字:「綢繆。」

  李槐搖頭,「林守一,齊先生說過君子是要如何的?」

  林守一睜開眼睛,緩緩道:「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李槐指了指阿良,「阿良你啊,就是半桶水瞎晃蕩。」

  林守一有點想要坐到陳平安李寶瓶那邊去,最少耳根清淨。

  阿良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笑呵呵道:「我呢,昨天就跟那個棋墩山土地爺談好了,分別之時,作為補償,他和那兩頭孽畜會拿出一份贈別禮物,之前看到那只長條木匣了吧,江湖人稱橫寶閣,跟竪立起來的百寶架,有異曲同工之妙,裡頭裝著的全是值錢寶貝給你們人手一件,你李槐當然也不例外,現在嘛,沒了。」

  李槐不為所動,只是一板一眼說道:「阿良,我知道你肚子裡有一百條大船!」

  阿良楞了楞,「什麽亂七八糟的。」

  林守一看似隨意道:「宰相肚裡能撐船。」

  阿良一巴掌摔在李槐腦袋上,爽朗大笑。

  山龜一路揀選僻靜山道跋山涉水,輕鬆愜意,使得一行人優哉遊哉,到了一些風景秀美的地方,阿良便讓陳平安略作休憩,在此期間,陳平安路過一片竹竿碧綠如玉的小小竹林,就提著那只剩半截的柴刀去砍了兩棵竹子,分成一截截長短不一的竹筒,裝入背簍,李槐知道緣由,高興得亂蹦亂跳,嚷著要背書箱嘍。

  那三隻山龜趴在遠處,看著草鞋少年砍伐竹子的時候,拳頭大小的黃色眼珠子,充滿了欽佩。

  阿良在旁邊喝著酒,看著手腳利索的忙碌少年,樂呵道:「眼光倒是不錯,只可惜狗屎運……還是沒有。」

  上路之前,紅棉襖小姑娘跟朱河提出,她要跟朱鹿單獨坐在一起,朱河自然不會拒絕,只是叮囑女兒一定要照看好小姐,朱鹿點頭。朱河便去和陳平安坐在同一塊龜背上,少年將一節節翠綠欲滴的竹筒,又劈剖削成竹片竹篾,如今欠缺麻繩,所以要竹箱真正成形,最早也要到了那座紅燭鎮之後了。

  朱河拈起一片竹子,發現入手極輕,卻頗為堅韌,想起棋墩山年輕土地手中的那根綠竹杖,頓時心中了然,方才那片不過一兩畝大的竹林,肯定不是尋常竹子,說不定正是棋墩山靈氣所聚的泉眼地帶之一。

  朱河是打心眼喜歡自家小姐的,忍不住提醒道:「這些竹子大有來頭,如果是一般的柴刀,早就崩出缺口或是砍到卷刃了。所以等到這兩隻書箱做成之後,我家小姐說不定會鬱悶的,因為到頭來反而是她的小竹箱最普通。」

  陳平安愕然,就轉頭望向身後馱著阿良三人的山龜,試探性問道:「那片竹林是不是跟棋墩山土地有關係?」

  阿良點頭道:「算是他的老底子,汲取山地靈氣,百年才能生出這種翠綠沁色,再過四五百年,才有希望凝聚出一點點青木精華。不過沒事,你砍掉的兩棵竹子,只是兩百來歲的年齡,還不至於讓那傢夥心頭滴血,最多一陣肉疼而已,屁事沒有。」

  陳平安嘆了口氣,打消了返回再砍一棵綠竹的念頭。

  阿良問道:「怎麽?嫌兩根少了?要不要幫你挑幾根好點的竹子?」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朱河好奇問道:「來回一趟,不到半個時辰,又不麻煩。」

  陳平安看了眼腳邊的背簍,擁簇著一根根竹片一枝枝竹篾,猶有挺大的餘地,不過少年仍是搖頭道:「趕路要緊。」

  朱河對此不以為意,笑道:「習武一途,重在『磨礪』二字,不跟人過招,沒有人喂拳,練不出大名堂,所以有空的時候,我們切磋切磋,醜話說在前頭,說是切磋,可我除了保證不會打傷你,此外出手,絕不含糊,所以你做好鼻青臉腫的心理準備。」

  陳平安滿臉驚喜,咧嘴笑道:「朱叔叔你只管使勁揍。」

  不到正午,山龜就已經走了小半程山路,衆人在一條瀑布下的水潭旁,分工明確,熟門熟路地燒火煮飯,陳平安就把小竹箱的事情跟小姑娘說了一下,聽過了他悄悄告訴她的理由後,小姑娘笑得合不攏嘴,最後臉上滿是自豪,拍了拍身旁每天形影不離的小竹箱,跟她小師叔說,天底下最好的書箱就在這裡,而且她還給它取了個綽號,叫綠衣。

  吃過了飯,阿良把陳平安喊到幽綠深潭的水畔,瀑布水量不大,故而寒氣不重,兩人並肩前行,阿良猶豫了一下,問道:「按照你之前的說法,你如今在龍泉縣西山一帶,擁有落魄山,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和真珠山,總計五座大小山頭?」

  陳平安疑惑點頭,沒有任何隱瞞,緩緩道:「其中落魄山最值錢,寶籙山也不錯,其餘三座很一般,尤其是真珠山,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山包。」

  阿良手心輕輕拍打刀柄,思考片刻後,說道:「如今這些山頭的真正價值,在於靈氣蘊藉,遠勝外方天地,所以我們這一路行來,不單單是那五位化形妖物循著鐵符河,試圖進入你們家鄉,近水樓臺汲取靈氣,其實還有許多剛剛懵懂開竅的山魈精怪,正向那邊飛奔而去,不過最終有哪些幸運兒能夠成功占據一隅,得看它們各自的造化,到底有沒有大道機緣了。」

  阿良喝了口酒,繼續說道:「也別以為有了精怪入山,就是家裡遭賊,就像這座氣勢不俗的棋墩山,那土地為何任由兩條蛇蟒在他眼皮子底下,一點一點成長壯大?原因很簡單,他被摘去正統身份後,棋墩山想要留住靈氣,就需要有人站出來,幫著他坐鎮山頭、壓勝陰煞和吸納氣數。」

  陳平安問道:「阿良,你的意思是要我邀請那位棋墩山土地,或是兩條蛇蟒,去往我的山頭?有點像是……幫我看家護院?」

  阿良蹲下身,隨意撿起一顆石子,丟入水潭,笑著搖頭,「你只說對了一半,敕封山水正神,是近期大驪朝廷的重中之重,涉及王朝氣數,絕對不容外人染指插手,所以你家鄉那些山頭,到底有哪幾座山峰能夠擁有朝廷認可的山神,必然是大驪皇帝禦筆欽點的某些死人,準確說來是英靈,棋墩山的土地,去了你的山頭,名不正言不順的,算怎麽回事。」

  「再說了,即便你的落魄山或是寶籙山,運氣很好,得到朝廷敕封的山神落戶,建立山神廟,竪立起泥塑金身,有資格享受香火。但是這裡的一方土地,未經欽天監嚴密審查,如何也做不成落魄山的山神,只有留在棋墩山,說不定還有幾分希望,畢竟這幾百年來,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沒有闖下什麽禍事,說不定大驪皇帝會對他網開一面,在將棋墩山升格的同時,將他順理成章地一並提拔為山神。所以就算你求他去,他也不會答應的,香火神位一事,對於這些山水神靈而言,就像是凡夫俗子的性命攸關,甚至更重要,因為這條道,只要走出一步,就沒有回頭路了。」

  陳平安蹲在阿良身邊,試探性問道:「是要我拉攏那兩條蛇蟒?」

  阿良丟著石子,笑道:「是有些難以抉擇,那兩條畜生雖然出身不差,但是這些年來作孽不少,傳出去名聲也不好聽……」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準許它們去落魄山或是寶籙山,它們能夠保證不吃人嗎?」

  阿良楞了楞,揉了揉下巴說道:「吃人?一般情況下,有那麽充沛的靈氣,修行還來不及,不過蛇蟒終究屬蛟龍之屬,生性冷血,偶爾吃飽了撐著吃人嘗嘗鮮,也說不定。比如什麽山野樵夫之類的,運氣不好的話,遇上出洞覓食的它們,就難說了。」

  陳平安又問,「那能不能一開始就跟它們說好,在我的山頭修行,可以,但是不準吃人,阿良,這樣行不行?」

  斗笠漢子反問道:「你就不怕它們嘴上答應,回頭進了山,見著了人,一口就是一條人命?反正你近期又不在山上。」

  陳平安神采奕奕,緩緩說道:「阿良你不是說紅燭鎮有驛站嘛,驛站可以傳遞書信,我可以寫一封信給阮師傅,將寶籙山在內三座山頭,多租借給他五十年,如果萬一阮師傅嫌少,我可以再加五十年,然後讓阮師傅幫我盯著那兩頭畜生,只要敢傷人,就一拳打死算了,省得留在這棋墩山害人,當然這是最壞的情況。」

  「到時候我讓那條有望成為墨蛟的黑蛇,去落魄山待著,年復一年幫我積攢家底,阿良你說過,如果一條蛇蟒,成功走江化龍,那麽它最早走江的發源地,冥冥之中也會得到很大的福運,對吧?我甚至還可以厚著臉皮,懇求阮師傅答應我,讓它借住在寶籙山,你想想看,萬一連白蟒也能走江的話,那我可不就是賺大了,正好我愁著買了山頭之後,一直心裡沒底,如果有了黑蛇白蟒入駐山頭的話,估計就會覺得這些山峰沒白買,每天都像是有大把銅錢落進自己的口袋,嘩啦啦的……」

  阿良一臉呆滯看著滔滔不絕的少年,有些哭笑不得,心情複雜地問道:「陳平安,你就這麽喜歡賺錢啊?」

  陳平安滿臉震驚,反問道:「天底下難道有不喜歡掙錢的人?」

  阿良扶了扶斗笠,不想說話,省得對牛彈琴。

  這個男人嘆了口氣,笑道:「本來還以為你小子會義正言辭拒絕的。」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什麽會這麽覺得?」

  阿良掬水洗了把臉,轉頭笑道:「比如會說那兩頭孽畜殺都來不及,我陳平安雖然窮,但是我老陳家的家風很正,怎麽可能願意讓他們進自己家門,劈裡啪啦,一大通,我原本已經做好挨訓的打算了。」

  陳平安神色安靜下來,撿起一顆石子,輕輕拋入水潭,沈默片刻,突然轉頭拍了拍阿良肩膀,「阿良,你還是太年輕啊。」

  斗笠漢子挑了挑眉頭,「呦,看來心情真是不錯,都會開玩笑了。」

  陳平安也學漢子挑了挑眉頭,竟然給人感覺也挺賤兮兮的。

  阿良哈哈大笑,站起身。

  陳平安跟著起身,突然想起一事,憂心問道:「阿良,關鍵是那兩條蛇蟒真的願意挪窩嗎?」

  阿良笑呵呵,就是不說話。

  陳平安看到斗笠漢子,手心抵住了刀柄。

  阿良拍了拍刀柄,玩笑道:「所以你也趕緊習武練拳,以後再學劍,因為你願意講道理,別人不講道理的時候,就用得著這個了。」

  陳平安不置可否。

  兩人一起走回原地,阿良好奇問道:「之前為什麽不多砍幾棵竹子?這樣的好東西,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以後你有錢也買不著。」

  陳平安隨口答道:「以前有人說過,人要知足,見好就收。」

  阿良哭笑不得,「就這麽句屁話,你還真聽進去了?」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難得這麽懶散閒適,腦袋搖搖晃晃,如山林修竹隨清風微晃,少年輕聲道:「因為我從小到大,就沒聽過什麽大道理啊,所以好不容易聽到一兩句,想忘記都難。」

  遠處朱河突然喊道:「陳平安,咱們找個空地搭搭手?」

  少年撒腿飛奔而去,「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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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8:53:40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二章 白虹平地起

  竹子一旦抱團成勢,只要不經受太多的天災人禍,很容易成為竹海。

  可棋墩山這片不為人知的小竹林,千百年來始終長勢緩慢,哪怕一代代山君和土地小心呵護,始終無法迎來豐年景象。

  此時棋墩山年輕貌美的土地爺,將那根綠竹杖插入腳邊的地面,蹲在那兩棵被砍斷的綠竹旁邊,欲哭無淚,悲哀顫聲道:「沒這麽欺負人的,再大的客人,那也是客人啊,哪有這麽欺負主人家的,一刀破開陣法,露出這方風水寶地,這跟你們登門做客,眼見那主人家的小閨女,長得亭亭玉立,容顔秀美,便剝去主人家閨女的衣裳,有何兩樣?有何兩樣啊?」

  由仙人抓取棋墩山土精、雲根所生的黑蛇白蟒,盤踞在竹林外圍,兩雙陰森眼眸之中,浮現出一些通人性的幸災樂禍。

  一個嗓音在不遠處響起,調侃道:「那你家的閨女也太多了點,以後嫁妝都要賠死你。」

  年輕土地悚然起身,哪裡還有半點悲苦憤恨神色,跟那斗笠漢子作揖賠罪道:「讓大仙見笑了,小的是在這一畝三分地窮苦慣了的,眼窩子淺,比不得大仙遊歷天下,飽覽山河,以大仙的眼力,一定看得出這片竹林對小人而言,實在是壓箱底的可憐家當了,所以哪怕只是少了兩根青竹,仍是情難自禁,悲從中來,想來也是人之常情,還望大仙恕罪,原諒小人的無心冒犯。」

  去而復還的阿良斜靠一根翠綠修竹,抬頭看了眼茂盛竹葉,收回視線,問道:「這片竹子最早的那棵老祖宗,是不是從那座竹海洞天移植而來?然後被你做成了這棵綠竹杖?因此惹惱了某位仙人,一氣之下,摘掉了你原本身為棋墩山土地的金身神位?」

  年輕土地這次是當真被震撼到了,臉上的諂媚討好之意,不濃反淡,悄悄站直腰桿,堂堂正正作揖行禮道:「棋墩山土地魏檗,被前朝神水國末代皇帝敕封為山神,負責棋墩山周圍千里地界,後來改換王朝,大驪宋氏崛起,吞並了神水國,在下因為某事惹惱了宋氏開國皇帝,我從山神之位被降格貶為一山土地,統轄之地減少到三百餘里,如今仍算是戴罪之身。」

  他提了提手中靈氣盎然的綠色竹杖,苦笑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樁風波之中,我被迫砍伐出自竹海洞天的綠竹,做了這根山杖後,不曾想沒過多久,又惹惱了種竹之人的仙家朋友,談笑之間,就把我這位從土裡來的小小土地,重新打回土裡去。」

  阿良斜靠綠竹,換了個自認為更瀟灑的姿勢,嘖嘖道:「聽上去有點慘。」

  年輕土地悻悻然。

  先不理會這位身世悲慘的土地爺,阿良轉頭望向竹林外邊,視野當中,隨他一起回來的陳平安站在山坡上,蛇蟒識趣地遠遠避開,尤其是那頭心有餘悸的白蟒,眼神極為警惕,阿良笑道:「我這個朋友要跟你們談筆買賣,你們自己商量價格,談妥了以後就是朋友,談不妥也沒關係,買賣不成仁義在……」

  說到這裡,阿良笑著扶住腰間竹刀。

  阿良從兩條龐然大物的身軀上收回視線,有些好奇:「那兩條畜生終究不是真正的蛟龍之屬,尤其是黑蛇,怎麽就成就了墨蛟雛形,生出四趾龍爪?它們是不是有奇遇?」

  自稱魏檗的年輕土地小心翼翼回答道:「確有奇遇無誤,只是具體為何,小的並不清楚,只猜測與那座驪珠洞天有些關係,它們定是無意間吞食了什麽古怪東西,而這種東西對蛇蟒鯉魚之流,肯定大有裨益,棋墩山邊境臨近的紅燭鎮,是水路接通三江匯流之地,其中有條大江叫沖淡江,如今有一條鯉魚,生出了兩縷貨真價實的金色龍鬚,讓人艶羨不已,而這條錦鯉在百年之前,曾經順著河流、溪澗和山泉一路逆流而上,來到棋墩山,我親眼見過它,照理來說,便是再給它四五百年光陰,也絕無可能生出如此品相驚人的龍鬚。」

  阿良點點頭,恍然道:「這麽說的話,那我有點苗頭了。」

  年輕土地瞥了眼斗笠漢子的腰刀,試探性問道:「「大仙是如何曉得這根青竹杖的根腳?」

  阿良臉色古怪,打了個哈哈,顧左右而言他,「我年輕的時候,遊覽過一趟竹海洞天,與那竹夫人有些許交情,交情不深,一般,很一般……」

  聽到竹夫人這個稱呼,魏檗露出滿臉神往之色,需知這位夫人是竹海洞天的唯一一位山地神靈,極少露面,外界傳言她體態修長,猶勝男子,諸子百家當中家的祖師爺,曾經立志要走遍四座天下,記錄全天下的風土人情,其中專門就點名寫到了這位竹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鬢髮絕青。」

  雖說同樣是作為山神地靈這一脈的神祇,可魏檗與之相比,無論身份還是修為,相差太遠,讓魏檗連自慚形穢的心思都生不出來,內心深處唯有敬仰,竹夫人的諸多事跡頗有流傳,以至於連東寶瓶洲也不陌生。

  十大洞天之下,有三十六座小洞天,之前懸浮在大驪王朝上空的驪珠洞天,便是其中之一,千里山河的遼闊版圖,卻只是所有小洞天最小的一座。

  小洞天往往被練氣士俗稱為秘境,用以區分大洞天,秘境內往往靈氣充沛,但是相比十大洞天,其轄境地界殘缺不全,前身可能是由舊址廢墟,或是龍宮古戰場等地構成,來歷駁雜,甚至還有名為島嶼洞天的秘境,擁有許多在歷史上神秘消失的上古仙島,竟是在一條遠古巨獸吞島鯨的腹內。

  而竹海洞天,在三十六小洞天當中,名列前茅,盛産各種妙不可言的竹子,為歷朝歷代的仙家修士所器重,以此製成的種種法器,風靡天下。

  洞天之內,只存在一個地位超然的仙家勢力,便是歷史悠久的青神山,相傳開山老祖曾經向儒家那位至聖先師請教學問,便攜帶有一棵年幼的功德竹,作為贈禮。之後它在儒家聖地「道德林」茁壯生長,反而是竹海洞天日漸消亡。相傳此竹能夠記載君子的功德、過失,是市井俗語「功德簿」的來源之一。

  在阿良和年輕土地閒聊的時候,陳平安坐在一塊山石上,手裡拿著那把半截柴刀,不遠處是兩顆驚悚恐怖的巨大頭顱,對少年對視的頭顱之後,蛇蟒身軀如兩條山路彎曲蔓延出去,最終消失在山野樹林之中,時不時傳來樹木被尾巴掃中崩裂的聲響。

  陳平安一路行來,除了跟李寶瓶讀書認字,再就是跟她學大驪官話,進展不錯,咬字發音當然還帶著濃重的小鎮鄉音,可尋常的交流,大致意思還是能夠說個五六分明白,陳平安就把自己在大驪龍泉縣擁有五座山頭的情形,跟原本如臨大敵的蛇蟒說了一遍,希望它們能夠搬家去往落魄山,當然沒有忘記把聖人阮師傅跟自己借山三座一事,也跟它們交代清楚。

  很明顯,蛇蟒對驪珠洞天坐鎮聖人這個身份的輕重,遠比陳平安更有概念,就連始終眼神漠然的黑蛇在那一刻,也變了變眼神。一開始白蟒僅是聽聞大驪龍泉縣這個縣名後,就微微有所意動,之後聽說大驪朝廷已經派遣了欽天監青烏先生和禮部官員,共同勘察六十餘座山頭,大驪皇帝準備敕封不止一位的正統山神,白蟒雙眼流露出無法掩飾的興奮激動,忍不住蛇信狂吐,呲呲作響,結果被黑蛇用頭顱狠狠撞了一下才安靜下去。

  陳平安看蛇蟒並未當場拒絕提議,鬆了口氣,繼續說道:「我雖然對於修行一事,瞭解很少,但是無比確定棋墩山比起我家的那些山頭,靈氣肯定遠遠不如,你們在我家地盤上修煉一百年,說不定比得上這裡的好幾百年,而且阿良在來的路上,跟我說了些蛟魚蛇蟒走江化龍的內幕,這條水路會走得很艱險,許多山神江神會故意刁難攔阻你們,所以我相信如果你們能夠早早跟阮師傅、還有大驪當官的人,打好關係,以後那條路說不定能順暢許多。」

  這些言語,前半段是陳平安自己琢磨出來的,後半段則是阿良自詡為泄露天機的錦囊妙計。

  陳平安沈聲道:「有個教我燒瓷的老人曾經說過,山精鬼魅,山河妖怪,未必就能比人更壞。我看到你們之後,覺得這句話好像沒什麽道理,但你們是阿良降伏的,跟我關係不大,那麽阿良願意放過你們,我不好說什麽。如果我有阿良那本事,你們敢惹上我,敢當著我面胡亂吃人……」

  陳平安提了提手中半截柴刀,死死盯住那條白蟒,「那你就不是只少了一半飛翅,昨天晚上我們的宵夜就是一大罐子燉蛇肉。」

  白蟒失去了飛翅,修為折損嚴重,本就心疼至極,此時被少年傷口上撒鹽,本性冷血的畜生,此刻如人被當面揭開傷疤,勃然大怒,高高抬起頭顱,驟然間身軀緊綳,就要向前撲殺這個礙眼可恨的少年。

  陳平安無動於衷。

  黑蛇隨之而動,不是幫著白蛇對付草鞋少年,而是對著白蟒張開大嘴,迅猛咬住對方的脖頸,往後一甩,將那條身軀只有一半的「纖細」白蛇,狠狠摔了個七葷八素。

  年輕土地嚇了一大跳,正要出手,讓白蟒黑蛇安靜下來,以免少年被誤傷,自己也被兩頭畜生殃及池魚,卻聽那斗笠漢子搖頭輕聲道:「別插手。」

  年輕土地有些疑惑,忍不住看了眼漢子,只見他依然斜靠著綠竹,一隻腳尖點地,站姿慵懶,雙手環胸,神色平靜。

  本是同類的蛇蟒展開凶狠對峙。

  陳平安站起身,只是沒有離開石塊,緊握柴刀。

  不知是相互交流了什麽,白蟒終於逐漸安靜下來,但是它望向少年的視線,依然凶悍異常。

  陳平安就這麽跟白蟒直直對視,「如今有成千上萬的人在山裡開山修路,你們進入山頭修行後,不可為了飽腹而殺人,當然如果是出於自保,比如有修行之人進山捕殺你們,另當別論。如果你們得了好處,卻壞了規矩,那麽阮師傅就會出手。你們之前做了什麽,跟我無關,但是如果答應進山,那麽你們之後做了什麽,就跟我有關。」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所以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頭。」

  黑蛇保持原狀,寂靜不動。

  白蟒彷彿氣憤難消,雖然放棄了撕破臉皮的衝動,但哪怕大道之誘就在眼前,白蟒仍是以腹部緩緩摩擦著地面,渾身散發出急躁暴戾的氣息。

  遠處竹林內,阿良不知何時坐在了一根竹子上,韌性極好的一棵綠竹,硬生生被他壓塌成了拱橋模樣。

  恨不得用雙手托起綠竹的年輕土地,瞥了眼少年與蛇蟒暗流湧動的懸殊對峙,解釋道:「黑蛇雖然生性更加殘忍凶狠,但是開竅更多,甚至已經學會懂得看形勢,知道進退,那白蟒平時看起來傷人的念頭不重,但是交流起來反而比較麻煩,因為更順從本心。這跟它們當時在棋盤上的位置形勢有關,白蟒只是一顆閒子,黑蛇卻是屠大龍的關鍵所在,所以它們在棋墩山占山為王這麽多年,白蟒喜好四處逛蕩遊走,許多風波,多是它的出行動靜惹起,倒是黑蛇更專注於修行,每天勤懇吸納日精月華,因為志向遠大,野心勃勃。」

  阿良嗯了一聲。

  年輕土地猶豫了一下,說道:「這少年的言語是不錯的,都是實實在在的道理,只不過仍是不夠瞭解那對蛇蟒的習性,對於踏上修行之路的它們而言,本心本性是大道之基石,除此之外,開竅的蛇蟒大抵上,知道顔面一事了,在棋墩山作威作福慣了,會覺得去了那少年的山頭,就是寄人籬下,尤其是少年搬出一位聖人來,揚言敢吃人就打殺了它們,更會讓蛇蟒覺得少年氣勢淩人,不好相與,難免憤懣,畢竟一旦點頭答應,就是動輒數百年的『街坊鄰居』了,會擔心自己遇人不淑……」

  阿良打斷他的絮絮叨叨,「你不用變著法子幫你鄰居求情,既然說過我不會插手,你怕什麽?歸根結底,蛇蟒不願早早低頭,還是覺得那武道二境的少年,根本沒資格跟它們平起平坐罷了,所以哪怕少年提出的要求,都很合情理,它們也會難以容忍,如果換成我,你覺得蛇蟒會怎樣?」

  年輕土地訕笑道:「大仙看人看事,洞若燭火。」

  阿良淡然道:「回答我的問題。」

  年輕土地一瞬間噤若寒蟬,一番醞釀措辭後,認認真真回答道:「它們會二話不說,直接搬家!連心懷怨恨也不敢!」

  阿良臉色如常望向那邊,點了點頭,「很好,你保住了半片竹林。」

  兩人四周的竹林,傳出一陣陣劈啪作響。

  竟是約莫半數綠竹,好像被人一刀攔腰斬斷,悉數摔落在地面。

  年輕土地跪拜在地上,戰戰兢兢顫聲道:「大仙息怒。」

  阿良根本懶得理睬這個傢夥,臉色冷漠,緩緩道:「看吧,哪怕出過手嚇過人了,就只是因為太好說話,脾氣太好,就會被一個小小土地當做傻子糊弄,所以說啊,當個好人,很難的。」

  年輕土地大氣也不敢喘。

  阿良突然笑呵呵說道:「起來說話,跪著不像話。我跟你打個賭,賭那財迷少年,願不願意做一筆虧到姥姥家的買賣,你賭他願意,我賭他不願意。你賭贏了的話,就可以保住剩下一半的竹林,賭輸了的話,你不是剛剛恢復土地之身嗎?我把你打回原形好了。」

  剛剛站起身的年輕土地,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喃喃問道:「敢問大仙,小人的贏面有多少?」

  阿良伸出一根手指。

  年輕土地面無人色,十分之一的勝算。

  那斗笠漢子咧嘴笑道:「是百分之一。」

  然後阿良望向少年,大聲喊道:「陳平安,只管獅子大開口,條件怎麽過分怎麽開,有我阿良盯著呢,別怕惹火了那兩頭畜生,如果真發生了衝突,剛好拿那雙蛇蟒練練手,放心,我會幫你看著局勢的,適當的時侯,肯定會出手。先前你不是跟五境高手朱河切磋過嗎,交手之後,你小子分明是有所領悟了,乾脆趁熱打鐵,說不定就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

  年輕土地呆若木雞。

  阿良笑道:「不好意思,你現在連那一點勝算也沒了。」

  年輕土地心死如灰,反而生出了一些額外的膽識氣魄,轉頭苦笑道:「阿良前輩,你的賭品,真的不太好。」

  斗笠漢子說了一句古怪言語,「折騰來折騰去,就為了一個必贏的局面?你覺得我阿良有這麽無聊嗎?」

  年輕土地細細咀嚼這句話,再次看向名叫陳平安的少年,既有羨慕,也有憐憫。

  片刻之後。

  一道足以撼動山岳的劍氣白虹沖天而起。

  年輕土地嚇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斗笠漢子的身影,瞬間從拱橋形狀的綠竹竿上消失,來到棋墩山高空,腰間綠鞘竹刀迅猛拔出,將白虹一刀劈斷,不讓其繼續升空而去。

  又片刻之後,阿良坐回來那棵尚未綳直的竹竿上,隨手丟掉那柄普通材質的破爛竹刀,雖未折斷,整把刀的刀身卻已破爛不堪。

  黑蛇往棋墩山密林深處瘋狂逃竄。

  少年身前不遠處,那條毫無徵兆向前撲殺向他的白蟒,此時此刻已經失去了整顆頭顱,露出血肉模糊的殘斷脖頸,觸目驚心,慘絕人寰。

  陳平安臉色平靜,咧咧嘴。

  眼神如當初小巷擊殺雲霞山蔡金簡,如出一轍。

  阿良忍住笑意,摘下腰間小葫蘆,狠狠灌了口酒,低聲笑道:「有點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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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9:59:22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三章 竹樓

  那棵綠竹猛然綳直,原來是阿良跳落地面,伸手將那位棋墩山土地爺拉起身,嘖嘖笑道:「我的賭品不好,可是你的賭運很好。」

  年輕土地臉色雪白,愁眉不展,雖說劫後餘生,總算保住了僅剩的半片竹林,可當他看到遠處那條頭顱被崩掉的白蟒,年輕土地不由得百感交集,數百年來毗鄰為居,雖是惡鄰,摩擦不斷,但大體上還算相安無事,最少從未有過生死搏殺,今天蛇蟒本該即將踏上修行的陽關大道,偏偏在這種的時候,被人以淩厲劍氣炸碎頭顱,帶給他的震撼力之大,可想而知。

  年輕土地嘆息一聲,頽然作揖,輕聲道:「就如前輩所認為的,我這般市儈小人,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低賤性子,不過如今委實是一頓揍就飽了,還望阿良前輩可憐可憐小人,實在是嚇破膽子了,再無半點心氣,接下來阿良前輩只管發話,小人一定照辦。」

  阿良沒有故弄玄虛,低頭看了眼空落落的綠竹刀鞘,點頭道:「你揀選一根好點的老竹,我要換一把竹刀,就當是你的朋友贈禮了。再就是這麽多莫名其妙掉在地上的竹子,老大一堆,浪費了總歸不好。」

  土地爺魏檗嘴角抽搐,只敢在心中腹誹,阿良前輩你這叫喪盡天良啊,阿良你大爺的良。

  阿良揉了揉下巴,「我那朋友做了筆虧本買賣,間接幫你贏下半座竹林,做人要厚道,有恩就報恩,你意下如何?」

  魏檗苦笑道:「理當如此,天經地義。」

  陳平安拿著半截柴刀跑去白蟒屍體那邊,砍下了剩下一隻飛翅,晶瑩剔透,與人手臂等長,摸在手裡,冰涼如雪,日光照耀下,不斷閃現出一陣陣流光溢彩。阿良之前閒聊說過,這頭白蟒身上最值錢的物件,除了蛇膽便是飛翅,價值連城,且有價無市,其餘蟒皮筋骨等物,雖然也稀罕值錢,但比起前兩者的珍貴程度,天壤之別。

  陳平安將柴刀繫掛在腰間,一路小跑向竹林,結果看到年輕土地正在彎腰半蹲,雙手將一棵綠竹倒拔而出,地底下碧青色的竹鞭盤根交錯,牽一髮而動全身,隨著綠竹被拔出泥地,附近土壤紛紛被竹鞭牽帶著濺射而起。

  看到「殺人越貨金腰帶」的草鞋少年後,滿頭大汗的年輕土地,下意識咽了咽口水,然後他將懷抱綠竹輕輕放回土中,低頭四處張望,最後選中了一段粗如稚童手臂的幽綠竹鞭,嘆了口氣,抬起頭望向陳平安,笑容牽強問道:「能不能把柴刀借我一用?」

  陳平安走近,將半截柴刀遞給年輕土地,後者手握柴刀,深呼吸一口氣,砍下那截竹鞭後,遞給阿良,阿良搖頭笑道:「你照我之前竹刀的樣式做一把,回頭離開棋墩山邊界的時候,連同那頭白驢,一起給我就是了。」

  魏檗自然不敢不答應,之後把柴刀還給陳平安的時候,由衷感慨道:「好鋒利的刀刃。」

  陳平安接過柴刀,想了想,說道:「你想要的話,我可以送你,反正這半截柴刀不適合開山帶路,我拿著也沒什麽大用處。」

  魏檗乾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

  阿良笑呵呵道:「想要又不好意思白要,那可以買嘛,童叟無欺,公平買賣,對不對?」

  魏檗一臉「恍然大悟」,站起身後搓掉手上泥土,對陳平安笑著說道:「若是經常進山的山民樵夫,就會知道如果一座竹林過於茂密,反而不利於竹子的生長,疏密得當,竹林才能壯大,所以必須砍掉一些,而且這片竹林真正值錢的部分,在地下與山根相連的竹鞭,而不在地上的竹竿,方才便趁此機會,跟阿良前輩借了竹刀一用,砍下一些多餘竹竿,原本想著是搭建一座小竹樓,作為閒暇時分的休憩賞景之用。」

  年輕土地越說越順暢,「現在阿良前輩的竹刀被我砍壞了,說來慚愧,我從第一眼看到起,就垂涎你手中半截柴刀,要不然我竹刀也做,竹樓依舊搭建,回頭竹刀可以早早交給阿良,只是小竹樓,恐怕會晚一些才能落成,到時候黑蛇前往龍泉縣落魄山的時候,我會一並隨行,既是避免它一路北去,惹出什麽麻煩,同時可以讓它馱著這些竹子,我到了落魄山後,便找一處山清水秀、風景宜人的地方,為你搭建竹樓。」

  陳平安望向阿良,斗笠漢子笑著解釋道:「竹海洞天有十棵最重要的仙竹,竹有十德,仙竹與之對應,這片竹子的老祖宗是其中『奮勇竹』的子嗣,此處竹林裡的這些徒子徒孫,也沾了光,若是搭建成一棟竹樓,常年身處其中,修行打坐,對於純粹武夫或是兵家修士,都大有益處。」

  魏檗連忙附和道:「對,此處竹林皆是那棵奮勇仙竹的子嗣,史書記載『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迎刃而解』,暗合此意。故而在竹樓之內修行,必然極其滋養魂魄。」

  陳平安正要說話,阿良快步上前,摟住少年肩膀就往竹林外走去,「盛情難卻,客隨主便,走了走了。」

  陳平安小聲道:「柴刀還沒給人家。」

  阿良大大咧咧道:「回頭連背簍裡的那半截刀刃一並給他。」

  之後這位斗笠漢子不忘回頭提醒道:「那顆尚未成形的白蟒之膽,就不要了,鮮血淋漓的,太嚇人,連同蟒肉一並交給黑蛇吞食便是,如此一來,哪怕沒了一對飛翅,依然能夠讓它增長兩三百年修為,就當是我們的誠意了,記得要它到了落魄山落腳後,老老實實修行。」

  最後阿良伸手淩空虛點,指了指失魂落魄的年輕土地,「好自為之。」

  年輕土地站在竹林邊緣,望著兩人的背影,林間山風,穿過一棵棵綠樹一叢叢紅花,帶著沁人心脾的花木清香,貌美如尤物的年輕男子,手持象徵身份的山君綠竹杖,白衣飄飄,大袖飄搖,先前的震驚、畏懼、焦躁和仿徨,隨著清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是與一地神靈身份相符的莊重肅穆。

  他環顧四周,輕聲感慨道:「福禍相依,不過如此了。感謝阿良前輩的無心提點,幫我解開心結,破去魔障。」

  年輕土地閉上眼睛,嘴角含著溫煦笑意,呢喃道:「自古名山待聖人,聖人不來又何妨,我自可潛心成聖。」

  等到睜眼之時,俊美男子耳畔多出了一枚淡金色耳環,精緻圓環隨著山風微微搖晃,襯托得年輕土地恍如山岳正神。

  兩人原路返回水潭,不同於來時的飛快奔走,此時兩人默契地選擇散步閒聊。

  「阿良,黑蛇真的會吃掉白蟒殘餘屍體?它們不是相依為命幾百年的夥伴嗎?」

  「那志在成蛟化龍的黑蛇,當然下得了嘴,不光是蛟龍之屬,其實一切山精鬼怪魑魅魍魎,皆以食為天,只不過棲息在山林大澤的蛟龍蛇蟒,尤為同類相殘,這跟一山不容二虎是差不多的道理,黑蛇之所以留著白蟒,是開了竅,靈智增長,未嘗沒有等它結丹再飽餐一頓的想法。對了,你要是想看黑蛇吞吃白蟒的景象,咱們可以回頭。」

  「這就算了吧。」

  「話說回來,別怪我替你擅作主張,答應那黑蛇吃掉那顆蟒膽,既然它接下來去落魄山幫你坐鎮氣運,那麽一顆蟒膽由你賣掉,價格賣得再高,也不如黑蛇早點成為墨蛟來得劃算。」

  「我其實很好奇你為何要殺掉白蟒,為何不等我出手阻攔?馴服了白蟒,隨便讓它去寶籙山或是彩雲峰都是不錯的買賣。難道你是怕我阿良見死不救?」

  「怎麽可能,阿良,我信得過你。」

  「那你?」

  「阿良,回答你的問題之前,我也想知道,你是不是在我和朱河切磋的時候,就看出我當時找到了……那三座竅穴?以及竅穴之內的真相?」

  「說實話,我一開始就知道那三座竅穴內有古怪,大有玄機,但說出來比較丟人,就連我也看不真切,只能猜出是蘊藉有三種道意的絲縷劍氣,具體為哪三種,則不敢確定,當然,我如果想要強行觀看氣府裡邊的景象,不惜傷害你的體魄氣機,絲毫不難,只是那麽一來,就很下作了,我阿良身為絕世高手,自有高手的風範氣度。」

  「明白了。阿良,你知不知道我們小鎮有座牌坊,上邊有四塊匾額?」

  「知道有這回事,齊靜春當年跟我提起過,但是我沒記住內容,早忘了。」

  「其中有一塊匾額,寫著四個字,莫向外求。我隔壁有個同齡人,讀書很多,他說這是佛家的禪機,意思是說告誡所有人,要專修佛法,不要去跟那些佛法之外的旁門外道去求什麽。我一開始覺得很有道理,但是後來我在山上燒炭,沒事的時候,反正就是一個人無聊了瞎琢磨,覺得對我來說,燒香拜佛也好,禮敬菩薩也好,都要自己先做到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仍是達成不了心願,實在沒辦法了,再去求,菩薩才會點頭答應,要不然人家菩薩憑啥幫你啊,對吧,阿良?」

  「求佛先求己。」

  「對對對,我就是這麽個意思!」

  「嗯,這麽解釋的話,勉強說得通。但是我得跟你說明白一件事,我阿良從指甲縫裡摳出一點來,也比你的家底厚實。所以你覺得很麻煩我,便寧願損失一道劍氣?事實上對我阿良來說,就是一次隨隨便便拔刀出鞘的小事情。這個賬,你得這麽算。」

  「不能這麽算!」

  「嗯?」

  「教我燒瓷的姚老頭,很少願意跟我說話,但是有兩次把話說得特別重,我記得很清楚。第一次是我當窯工學徒,他說跟我學燒瓷,可以,但你只要敢偷一次懶,就給我滾出龍窯。第二次是我跟他頭回進山,他說跟我進山找土,可以,但不管是摔斷腿了還是怎麽,你只要敢當著我的面哭一次,以後就別再進山。」

  「這是哪跟哪啊,陳平安你啥意思?」

  「那我換個說法,阿良,你喜不喜歡睡懶覺?」

  「廢話,你不喜歡?」

  「我也喜歡啊,但是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在當窯工學徒的第一天起,直到今天,我沒有睡過一次懶覺,該什麽時候起床,我睜眼就起床,所以一次懶覺也沒有。」

  「繞這麽大圈子,你到底想說啥?欺負我阿良不是讀書人?」

  「我的意思,就是任何自己覺得不好的事情,就乾脆不要有第一次,一次也不要做,一小步也不能走出去,要不然回頭來看,吃虧吃苦的還是自己。就像我,如果偷懶一次,肯定就做不成窯工學徒,更進不了大山,那麽哪裡能有今天的光景?說不定我現在跟那幾千小鎮青壯差不多,進山開路,伐木搭橋,每天領一些銅錢,就這樣了。怎麽可能有五座山頭?五座山頭,有多少值錢,阿良你知道嗎?阿良,以後有機會你一定要去我山頭看看……」

  「打住打住!陳平安,你跟我兜這麽大圈子,就為了顯擺自己闊綽有錢啊?」

  「阿良,你果然沒讀過書。」

  「……」

  「阿良,以後我的落魄山,如果真的多出一棟竹樓,你給幫忙取個名字吧?」

  「『阿良很猛樓』,如何?氣勢夠不夠?怎麽,嫌棄喧賓奪主,壓過你這位山大王的風頭?行吧,那我換一個含蓄些的,就叫『猛字樓』,我阿良犧牲很大的,還不滿意?」

  「阿良,我突然覺得竹樓沒有名字也挺好的。」

  斗笠漢子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哈哈大笑,「放心,就叫猛字樓好了。」

  阿良突然轉頭問道:「你想不想學劍?」

  陳平安搖頭道:「暫時不想。」

  阿良會心笑道:「是怕分心?耽誤了練拳?」

  陳平安嘆了口氣,點點頭。

  阿良知道少年為何嘆息,當初在棋墩山山巔,少年為了阻攔白蟒撲殺李家婢女朱鹿,將原本一路走樁練拳辛苦積攢下來的本錢,全部揮霍一空了,如果說原本像是手頭有點餘錢的小門小戶了,結果一下被打回原形,再度家徒四壁,從屋門到窗戶都是破敗漏風的慘淡光景。

  所幸走樁是健壯身軀體魄,是迫在眉睫的活命之舉,而立樁劍爐,則能夠滋養魂魄,在那石坪一役當中有所突破,為之後跟朱河切磋武學的時候,少年能夠順勢精準找到三座劍氣所藏的竅穴,做了鋪墊。

  阿良打趣道:「少了一縷這麽厲害的保命劍氣,心疼不心疼?」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心疼,我之前積攢在心裡頭的一口氣,總算出了。現在痛快得很。」

  阿良笑道:「說說看。」

  陳平安望向前方,「我願意跟人講道理,又能夠讓別人聽我講道理,這感覺,很好!以前我練武是為了強身健體,或者說就是為了活命,但現在覺得目標可以再遠一點,再高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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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20:11:54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四章 坐地分贓

  在棋墩山土生土長的靈物山龜,自然熟悉捷徑山道,加上翻山越嶺的腳力遠勝驢騾,馱著一行人,很快就來到棋墩山邊界地帶,再往南走上二十數里下山的驛路,就能夠進入紅燭鎮,雖說如今這條北上的驛路,因為驪珠洞天的突然下墜而阻塞斷絕,但是陳平安一夥人仍是選擇小心起見,不希望三隻巨大山龜驚擾到樵夫獵戶或是行腳商賈。

  陳平安他們在小山之巔小坐休憩,李槐翹首以盼,他對那年輕土地厭惡至極,但是阿良說那橫寶閣裡藏著寶貝,人手一份,李槐對此很是期待,心想著以後見到姐姐李柳,一定要眼饞死她。

  那位棋墩山土地爺很快如約而至,這次沒有用縮地成寸的神通,大步上山,白衣飄搖,大袖像兩朵白雲漂遊而上,便是婢女朱鹿看到這一幕,也不得不承認若是只看皮囊,年輕土地當得起書籍上「豐神俊朗」的形容。

  俊美男子身後還跟著阿良的白驢和李家馬匹,也不知道這位土地爺使了什麽法術,不但跟上了大隊伍,驢子馬匹竟然看不出半點疲憊。

  不知活了幾百年的魏檗橫抱長條木匣,先向斗笠漢子作揖行禮,後者點頭還禮。

  城府深沈的一地神靈,玩世不恭的奇怪劍客,在這一刻給人的感覺,竟然如出一轍。

  大道同行。

  魏檗將不知什麽材質的鮮紅木匣遞交給阿良,李槐趕緊過去摸了一下,手心滿是暖意,觸摸上去,像是騎龍巷一家布店作為鎮店之寶的上好綢緞,去年年關他跟隨娘親姐姐一起去買布料,裁剪新衣,他只不過是偷偷摸了一下那塊綉有花鳥的漂亮錦緞,就被氣急敗壞的店家轟了出去。

  李槐抬頭問道:「阿良,跟你商量個事,分過了盒子裡的寶貝,最後這盒子能不能送給我?」

  阿良反問道:「你算哪根蔥?」

  李槐認真道:「你娶了我姐,我是你姐夫啊。」

  阿良一巴掌摔過去,「那叫小舅子!」

  孩子突然說道:「我不要做小舅子,我喜歡當姐夫,天底下最壞的人就是小舅子。」

  阿良望向魏檗,問道:「盒子值錢嗎?」

  魏檗訕訕笑道:「還好,是嬌黃陰沈木打造的物件,在土裡埋了有些年頭,不腐反香,色澤也由黃變紅,東西不算值錢,就是不常見而已。」

  阿良低頭看著滿臉希冀神色的孩子,「既然東西不值錢,就送你了。」

  李槐火急火燎就要拿走木匣,又被阿良一巴掌打得暈頭轉向,「想獨吞?」

  阿良環顧四周,伸手招了招,然後蹲在地上,打開名為「嬌黃」的長條木匣,高聲喊道:「陳平安,小寶瓶,林守一,朱河,朱鹿,都過來都過來,坐地分贓,坐地分贓了!先到者先得,過時不候,沒其它規矩,就一條,每人只能從百寶閣拿走一件,拿到哪樣是哪樣,不許反悔。」

  陳平安望向年輕土地,後者察覺到少年的視線,有些疑惑,溫聲問道:「你不去爭奪機緣嗎?」

  陳平安笑道:「讓他們先拿就是了。」

  陳平安正好有事情要跟年輕土地商量,關於黑蛇在落魄山的定居事宜,以及魏檗離開此處地界前往龍泉縣轄境的情況,回來的路上,阿良大致說過關於山水正神的講究,不可輕易離開朝廷在山河譜牒上敕封的版圖,這有點類似許多王朝訂立下來的「藩王之間不可相見」,一旦有誰犯了忌諱,那些神靈輕則被朝廷申飭,減少香火供奉,重則被降低神位,在多少年間徹底斷絕民間香火,歷史上還有許多逾越規矩的山水神祇,下場更加淒涼,金身神像被朝廷拉出神龕,拽下神台,衙役以威武棒棒打,以儆效尤,或是地方官員親自鞭打,甚至是直接派遣民夫掄捶打爛,各國歷史上都有發生。

  所以魏檗說要親自帶著黑蛇去往落魄山,還會以那些奮勇竹在山上搭建出一棟竹樓,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好意,但也不希望魏檗因此而遭受重罰。其實少年對於神道香火、山川風水和王朝氣運一事,之前始終無法深刻理解,這跟阿良沒讀過書也有關係,這傢夥踩著西瓜皮說到哪裡是哪裡,說得十分雲遮霧繞,有些故意為了顯擺還喜歡賣關子,本來沒什麽古怪玄機的粗淺事情,也能被他說得玄之又玄。

  後來是李寶瓶舉了個例子,陳平安的念頭才豁然開朗,那些香火氣數什麽的,就像是小鎮外的龍鬚溪,水源就這麽一條,百姓為了各自莊稼地的收成,就會爭水,幾乎每年都會出現大規模鬥毆。

  李寶瓶跑到陳平安身邊,著急道:「小師叔,你怎麽不去拿寶貝?你看連林守一那種性子的人都跑得飛快,李槐更是恨不得把腦袋塞進百寶閣裡去了。」

  陳平安隨口說道:「沒事,我最後一個選好了。」

  李寶瓶轉身就跑,「沒關係,小師叔我幫你選一件。」

  陳平安正要說話,紅棉襖小姑娘已經殺到阿良身邊,一手按住李槐腦袋向外一推,一手推開林守一肩膀。

  李槐委屈道:「李寶瓶,你欺負人!」

  李寶瓶轉頭理直氣壯道:「我給小師叔挑東西!」

  李槐想著尚未到手的小竹箱,嘆了口氣道:「那你挑吧。」

  林守一被推開也不惱,伸手指了指百寶閣內一本卷起的泛黃古籍,它被一根金黃色絲線捆綁,剛好露出雲篆寫就挑中了這本道家書籍,叫《雲上琅琅書》,我只要它,不跟你們搶其它的東西。」

  李槐身體前傾伸長脖子,微微繞過李寶瓶,問道:「守一,你怎麽不挑那把刀,多漂亮,要是我就選它。」

  林守一費了很大的勁,眼神才好不容易從占據百寶閣最大地盤的一把狹刀上挪開,輕聲道:「我又不是習武的料,自己也不喜歡練刀學劍。」

  李槐見林守一不願意更改初衷,就開始勸說李寶瓶,「這把刀,一看就是天下無雙的神兵利器,吹毛斷髮算什麽,我估計它連咱們小鎮鐵鎖井的鐵煉也能一刀砍斷,李寶瓶,這麽好的東西,你真不要?再說了,你的小師叔如今不是趁手的兵器嗎,我看這刀給他用挺好,退一步說,拿它來進山開路,多威風,總比拿著一把破柴刀更好吧?」

  那把狹刀,哪怕如大家閨秀藏身綉樓,它安安靜靜躺在白色刀鞘內,弧度漂亮到驚艶的地步。

  阿良笑著彎腰抽出狹刀。

  鋒芒畢露,刀身就像一抹滯留人間的白虹。

  刀身並無銘文,卻有一縷縷天然紋路,如道家仙人用心篆刻的祥雲符籙。

  阿良微微訝異,屈指一彈,並非渾濁的嗡嗡作響,反而顫音清越悠揚,阿良側耳聆聽片刻,點頭道:「不錯,應當是那把墊底的『祥符』。」

  阿良收刀入鞘,把它遞給小姑娘,笑道:「收下吧,這把刀適合你,以後再尋一隻養劍葫蘆,與這祥符刀,一左一右懸掛腰間,找一匹高頭大馬,穿一襲紅衣,獨自策馬行走江湖,縱馬飲酒,誰見到誰喜歡。」

  阿良開懷大笑,「誰會不喜歡這樣的姑娘呢?」

  李寶瓶怔怔拿著入手沈重的狹刀。

  朱河也蹲在附近,朱鹿原本不想過來,還撂下一句賭氣話,說她不稀罕這份嗟來之食,但是被父親一個嚴厲眼神瞪住,之後便被他強行拉來,這是少女第一次見到她爹生氣,她有些害怕,可她始終不願朱河一樣蹲下身,倔強地站在那裡,臉色清冷。

  李槐趁著李寶瓶不注意,一把抓起一隻手掌長短的彩繪木偶,做工精美絕倫,栩栩如生。

  這才是他一見鍾情的物件。

  林守一輕輕拿起那本卷起的道家古籍,握在手心後,性情內斂的少年,破天荒流露出滿是歡喜的神色。

  朱河挑中一本書和一顆泥封丹藥,然後滿臉震撼地抬頭望向斗笠漢子,後者笑呵呵道:「怎麽,剛好是你和你家閨女用得著的東西?別謝我,要謝就是魏檗和那蛇蟒,千百年來,辛苦積攢下來的家底夠雄厚,拿得出一部出自仙家府邸的武學秘籍,和一顆出自真武山的獨門丹藥。」

  朱河掌心托著那粒丹藥,顫聲道:「阿良前輩,真是傳說中的『英雄膽』?」

  阿良不再理會欣喜若狂的朱河,抬頭望去,陳平安和魏檗並肩走來,後者看到百寶閣內僅剩的一粒淡金色種子,以及李寶瓶手中的狹刀,年輕土地神色平靜,然後當他看到其餘人手中的書籍丹藥,楞了楞,不由得望向斗笠漢子,後者視而不見,對陳平安笑道:「就剩下這麽一粒玩意兒了,不過估計你小子早到晚到都一樣,只會拿到這麽顆蓮子。」

  看到那顆孤零零的淡金色蓮子,陳平安蹲下身,笑著拿起來收入袖中口袋。

  李寶瓶輕聲道:「小師叔,我跟你換。阿良說這把刀可好了……」

  說到這裡,小姑娘趕緊閉上嘴巴,滿臉後悔,顯而易見,她後半句話不該說的,果不其然,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好就收下啊,小師叔又不練刀,進山開路用柴刀就很足夠了。」

  阿良打趣道:「對嘛,陳平安是一名劍客,佩刀不合適。」

  陳平安沒好氣道:「那你還用竹刀?」

  阿良耍無賴:「你管我?」

  李槐輕聲道:「阿良,這匣子歸我了,對吧?」

  阿良問道:「你要這盒子幹啥?你有那麽多寶貝家當放嗎?」

  李槐還以顔色,「你管我?」

  一行人各有所得,就連年輕土地魏檗和黑蛇亦是如此,除了那條頭顱被炸身軀被吃的白蟒,可謂皆大歡喜。

  陳平安是一粒略顯乾癟的淡金色蓮子,拇指大小。李寶瓶得到了那把名叫祥符的狹刀,卻有些悶悶不樂,有些嫌棄地將它斜靠在小書箱內,不過按照小師叔的建議,用了一塊棉布從頭到尾包裹住狹刀,嚴嚴實實,並不外露。

  李槐拿到了彩繪木偶和嬌黃木匣,前者暫時「借住」在李寶瓶的書箱內,放入箱子之前,孩子很是戀戀不捨,對那個木偶口口聲聲拍胸脯保證,等到自己也有了書箱,就讓它搬家,保證寬敞。林守一貼身收藏了那本《雲上琅琅書》,名字奇怪,古意十足。

  朱鹿雖然不情不願,仍是收下了那本仙家秘籍,《紫氣書》。

  朱河則如久旱逢甘霖的幸運兒,一個十分穩重的漢子,笑得怎麽也合不攏嘴,並非朱河,而是他太過幸運,現在給他一座金山銀山,也不如一顆有錢也買不到的真武山英雄膽,此藥能夠幫助服藥之人凝聚四散於竅穴氣府的魂魄,最後結出一顆方便陰神棲息的「宅子」英雄膽,朱河不是練氣士,更不是兵家修士,但是英雄膽的昂貴珍稀,恰恰在於它同樣適用於純粹武人,尤其是第五境巔峰停滯不前的武夫,取得一顆英雄膽,簡直等於多出半條命。

  阿良輕聲問道:「跟土地爺聊得如何?」

  陳平安笑道:「挺好,那袋子東西也送出去了。」

  阿良嘖嘖道:「你倒是不含糊,說送就送。我之前不過是隨口一說,再者如果在商言商的話,你其實應該當一筆生意來做的,相信以那黑蛇白蟒的家底,它再吝嗇小氣,都會心甘情願送你一件真正的好東西。」

  陳平安道:「肥水不流外人田,以及春種秋收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阿良點了點頭,扶了扶斗笠,「很快就要到紅燭鎮了。」

  然後這個男人抹了抹口水,「新釀杏花春,胭脂小畫舫,我阿良又回來啦!」

  對於阿良惺惺念念的紅燭鎮,陳平安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魏檗望著那一行人的下山背影,嘆了口氣,腳尖一點,掠向一隻山龜的背甲頂部,盤腿而坐,行出數十里後,腹部鼓鼓的黑蛇與它遙遙結伴而行,雖然體態臃腫不堪,可是氣勢暴漲,凶悍異常。

  魏檗忽然一笑,朝它丟出一隻袋子,湊巧落在它行進路線上,黑蛇小心翼翼垂下頭顱,嗅了嗅,並無異樣,它轉過頭顱望向山龜上的那位神仙中人。

  神采宛如謫仙人的俊美土地笑道:「算是那少年送你的喬遷之禮。」

  腹部生出四爪四趾的黑蛇,略作猶豫,最終用牙齒扯破袋子,滾出十數顆少年從龍鬚溪中拾取的蛇膽石,在小溪之中的色澤皆已褪去,乍一看,與普通溪澗河水當中的鵝卵石,沒什麽兩樣,但是黑蛇近距離凝視一番後,眼神灼熱,同時充滿了忐忑,生怕自己下一刻就要迎來失望,它緩緩吐出蛇信,試探性卷起一顆石子入嘴。

  年輕土地看到這一幕後,駕馭著山龜繼續前行,自言自語道:「一樁善緣善始,就是不知道能否善終。」

  身後黑蛇片刻之後,四爪抓地,仰頭望天,傳出一聲嘶吼,響徹山峰,驚起無數振翅遠去的飛鳥。

  哪怕是年輕土地都有些羨慕,「聽說如今除了驪珠洞天,此物在東寶瓶洲幾乎已經絕跡,蛟龍之屬,食之可生出真龍之筋骨鬚鱗。」

  臨近紅燭鎮,白色毛驢在青石板驛路上,踩踏出滴滴答答的清脆聲響,阿良沒有牽著驢子的繮繩,它自己就會跟隨其後,阿良依稀聽到那聲吼叫後,笑道:「看來還真有用。」

  陳平安小聲道:「我留下了最值錢的一顆蛇膽石,沒捨得送出去。」

  阿良哈哈大笑,「倒是雞賊。」

  隊伍最後邊,與李槐林守一拉開距離後,朱河一邊牽馬,一邊與女兒低聲說道:「千萬千萬要收好那本《紫氣書》,如果順利的話,這本書能夠讓你一路走到第五境!到時候再配合那顆英雄膽,你就穩穩躋身第六境了!」

  少女愕然,「爹,丹藥給了我,那你怎麽辦?」

  朱河輕聲笑道:「爹還年輕,如今心氣回來了,說不定就能夠自己破境,向前走出一大步,便是第七境的高處風光,如今爹也敢想一想了。」

  原本一直心情鬱鬱的少女,笑逐顔開,道:「還年輕?那爹你要不要在那紅燭鎮,找個小媳婦美嬌娘啊?爹,你放心,我可不攔著。」

  朱河臉色尷尬,瞪了閨女一道:「胡說八道!」

  少女想了想,「爹,那顆丹藥你還是留著吧,我如今才二境巔峰,距離第五境都還還早呢。」

  朱河爽朗笑道:「留著也行,就當是你將來的壓箱底嫁妝了。」

  清秀少女似乎想起了某人,滿臉漲紅,朱河心情大好,豪氣縱橫道:「以後到了咱們大驪京城,看看哪位有福氣的世家俊彥,能夠娶到我女兒。」

  少女跺腳嬌羞道:「爹!」

  朱河趕緊擺手道:「不說了,爹不說了。」

  黃昏裡的驛路上,阿良踮起腳跟,不斷搓著手,望著那座紅燭鎮的柔和輪廓,在斗笠漢子眼中,就像一位醉臥酒肆的美婦。

  他急匆匆道:「陳平安,事先說好了,你要借我一顆金錠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不過有些疑惑,「阿良你會缺錢?」

  阿良咧嘴笑道:「你不懂了吧,行走江湖,借錢的是孫子,還錢的是祖宗,我這一路,被李槐朱鹿這些小屁孩給寒磣得太慘了,一定要過過祖宗的癮,補償補償自己。」

  陳平安無奈道:「那我送你一顆金錠,我不借,只送。」

  阿良一巴掌拍在少年肩頭,大笑道:「就這麽說好了!金錠白送我。」

  阿良目視前方,抬臂握了握拳,「能夠從你這財迷手裡白白拿到一顆金錠,我阿良果然猛啊!」

  陳平安對此沒有反悔,只是安靜望向那座越來越近的紅燭鎮,熟悉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再也不是那河水滔滔、深山老林了。

  陳平安轉頭對身邊的紅棉襖小姑娘笑道:「到了鎮上,等到購置完路上一切吃用,我們就去找找看有沒有糖葫蘆賣。」

  李寶瓶高興地蹦蹦跳跳前行,小姑娘輕輕顛著背後那只碧綠小書箱,「小師叔!咱們買兩串小糖葫蘆就行!小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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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20:24:36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五章 無根浮萍

  紅燭鎮圍有高牆,陳平安一行人需要從北門進入小鎮,結果很快就發生了意外,牆門有披甲持銳的戍守士卒,需要他們遞交戶牒關文,才可進入,這讓陳平安呆滯當場,他連戶牒關文到底什麽都不曉得。

  早早拿到手一顆金錠的阿良,笑嘻嘻從懷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公文,結果通過勘驗後,這傢夥連毛驢也不要了,大搖大擺獨自入城,到了牆門洞那邊,還不忘跟面面相覷的衆人揮手告別,惹來李槐的破口大駡,揚言要將白驢宰了,阿良大笑而去。

  朱河同樣束手無策,離開小鎮之前,老祖宗並沒有專門交代此事,其實除了歲數,朱河對於外邊的天地,一概不知,絲毫不比陳平安好多少,至於跋山涉水風餐露宿一事,更是遠遠不如窯工出身的貧寒少年。朱河靈機一動,想著有錢能使鬼推磨,肯定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就要給一名戍守士卒偷偷塞銀子,竟然被那青壯士卒直接拿矛頭抵住胸口,厲聲訓斥,饒是好脾氣的朱河也有些火氣,五境武夫,若是投軍入伍,說不得連手握數千精銳的中層武將也做了,不過朱河正要跟那人理論的時候,朱鹿輕輕拉住他的骼膊,輕聲提醒道:「爹,咱們大驪軍法賞罰分明,而且有個特點,要麽極輕,要麽極重,所以不要跟這些當兵的傢夥起衝突,咱們老百姓占不到便宜的。」

  朱河皺了皺眉頭,冷哼一聲,終究還是選擇「民不與官鬥」。

  朱鹿小聲安慰道:「爹,以後讓老祖宗幫你尋個官家身份,有了護身符後,再加上你的身手,相信很快就可以嶄露頭角,哪裡還需要受這氣。」

  朱河大步離開,點點頭,回頭瞥了眼那守門士卒,嗤笑道:「真是應了那句老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所有人下意識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想了想,緩緩道:「實在沒辦法,只能繞過紅燭鎮了,今夜在外邊露宿,我們可以雇人幫我們購置一切所需物品,真正的大麻煩,是我們去不了小鎮內的水運碼頭,既定的行程就要修改,原先兩百多里水路,沿著綉花江乘船南下,會比我們步行要輕鬆很多,還不用繞路。」

  就在此時,一位身穿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快步走出城門,仔細打量著陳平安一行人,最後望向朱河,抱拳問道:「在下程升,如今忝為紅燭鎮枕頭驛的驛丞,敢問可是來自龍泉縣城的朱河朱先生?」

  朱河默不作聲,神色戒備。

  自稱驛丞的男人爽朗笑道:「你們家主曾經一封書信,直接寄到了咱們縣令大人手上,大略說過了你們的行程安排,讓咱們縣令大人盡地主之誼,除此之外,你們各有書信家書,已經到了我們枕頭驛,我在一旬前便為各位專程騰出了屋子,只能說還算乾淨素潔,絕不敢說有多好,還望各位貴客包涵,莫要在縣令大人那邊告狀,要不然縣尊大人一個不高興,我恐怕明天就要丟了飯碗嘍。」

  這位枕頭驛一把交椅猛然記起一事,「若是朱先生不信,我可以馬上去驛館喊來一人,此人就來自龍泉縣城的福祿街,說他還是督造官衙署的老衙役,其中有一封來自大驪京城的家書,正是他親自幫衙署上司帶來,說是要親手交給一位叫林守一的公子。」

  林守一向前走出數步,臉上充滿世家子弟的自負倨傲,問道:「我便是龍泉縣林守一,敢問程驛丞,那人名叫什麽?」

  婢女朱鹿有些發楞,此時的林守一,與印象中那個沈默寡言的冷峻少年,不太一樣。

  李寶瓶和李槐視線交匯了一下,各自輕輕點頭。

  驛丞程升言語沒有絲毫凝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名叫唐樹頭,四十來歲,咱們大驪官話說得不是很順暢,嗯,此人尤其喜歡喝酒,就是酒品……」

  林守一點了點頭,隨口問道:「驛丞這些日子就一直候在這北門等我們?」

  那男人笑道:「雖然很想點頭,但委實是沒這臉皮,事實上枕頭驛在紅燭鎮北邊,離這不遠,二來小鎮附近的山頭高處,建有烽燧,我與燧長關係不錯,便讓他幫著盯著北邊的下山驛路,只要一看到林公子朱先生的身影,就讓他手底下的烽子入城通知我。」

  林守一恍然,不再說話,轉頭望向陳平安,後者點點頭。

  朱河笑著感謝道:「程大人費心了。」

  那驛丞連忙擺手道:「可當不起大人的稱呼,不過就是個驢前馬後的小人,整天做著伺候貴人的活計,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先不聊,我去跟戍守士卒知會一聲,相信很快就可以進入咱們小鎮。」

  驛丞隸屬於大驪朝廷,只不過稱不上朝廷命官,這類胥吏不入流,不屬品官,清流濁吏之分,是一條巨大鴻溝。

  很快這位驛丞就帶領他們走向城牆門道,守城士卒雖然放行,但臉色依然不太好看。

  驛丞率先走過格外蔭涼的城牆門洞,轉頭跟朱河壓低嗓音解釋道:「都是邊境戰場上退下來的老兵痞,本事不大,脾氣倒是死強,有些時候連咱們縣尊大人都拿他們沒轍,朱先生不要跟他們一般見識。」

  朱河再沒有江湖經驗,可交淺言深的道理還是懂的,就沒有答話。

  他們路過一間寒氣森森的鋪子,不斷有青壯男子出入,鋪子內時不時亮起一抹白光。

  李槐看得挪不開腳步,朱河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很快就失去興趣。

  驛丞說道:「那是一間刀劍鋪子,其餘兵器也偶有兜售。」

  林守一好奇問道:「官府不管嗎?就不怕市井百姓持械鬥毆?」

  驛丞笑道:「官府不太管這些,但只要出了事情,會管得很嚴,若是縣衙人手不夠,縣尊大人能夠調動轄境內所有江湖門派,幫著解決糾紛。」

  大驪尚武成風,有很多仗劍佩刀遊歷四方的遊俠兒,既有眼高手低的市井無賴,也有為氣任俠的世家子弟,大驪朝廷雖然禁制一切兵器售賣,但是對於鑄造工藝平平的尋常刀劍,大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主要看地方官的態度,若是純正讀書種子出身,多半要嚴令禁止,如果是沙場武人出身,十之八九會網開一面,當然強弓硬弩、精良甲胄等國之重器,肯定任何地方都不許販賣。

  烽燧,驛站,集市,酒肆,青樓勾欄,等等,紅燭鎮應有盡有,熱鬧非凡,大街上行人如織,比起陳平安他們家鄉小鎮,要繁華喧囂太多,街道兩邊各色鋪子,眼花繚亂,吆喝聲此起彼伏。

  一路閒聊,一炷香後就來到枕頭驛,很快就有驛館雜役牽走白驢和馬匹,驛丞程升果然給他們安排了驛舍,甲乙兩等皆有,他沒有擅作主張,而是把五間驛舍丟給朱河,讓他們自己安排。

  在陳平安的安排下,李寶瓶和朱鹿住一間甲等驛舍,朱河住一間甲等,他和李槐林守一各住一間乙等驛舍,如果阿良回來,可以隨便選一間驛舍合住,當然以阿良的脾氣,肯定會問能不能選朱鹿那間,估計到時候少不了朱鹿一頓白眼剮。

  暮色裡,所有人各自放好行囊包裹後,聚集在朱河那間寬敞的甲等驛舍,驛丞程升很快送來一疊書信家書,送完之後便笑著告辭,說有事只要喊一聲就可以,還說紅燭鎮的夜市,在大驪南邊小有名氣,有機會一定要見識見識。

  林守一有一封,李寶瓶最多,有三封,就連陳平安也有一封,李槐兩手空空,最後找到差不多光景的朱鹿,孩子笑道:「還好咱倆同病相憐。」

  朱鹿置若罔聞,走到窗口附近,小小枕頭驛館,曲徑幽深,竟然營造出幾分庭院深深的世家園林意味,從這邊望去,是一座給人感覺不過巴掌大小的小湖,養著一條條臃腫肥胖的紅黃錦鯉。

  林守一的家書只有一張信紙,沒有幾個字,少年深呼吸一口氣,將所謂的家書放回信封后,臉色陰沈地離開驛舍,五指死死攥緊那信封,除了三十餘個字跡潦草敷衍的行書,信封內還有一張三百兩銀子的大驪最大錢莊銀票。

  少年大踏步走回驛舍,輕輕關上門,將信封放在桌上,臉色鐵青,胸膛起伏不定。

  陳平安挑了個僻靜位置坐下,李寶瓶跑過來,欲言又止的模樣,他笑道:「我如果有不認識的字,會問你的。」

  李寶瓶這才返回桌子那邊,開始拆信,三封家書,分別來自父親、大哥和二哥。

  李寶瓶一封封拆過去,父親李虹那邊在信上說著噓寒問暖的言語,一如既往,毫無嚴父的架子,都是叮囑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天冷多穿衣,出門在外別怕花錢,再就是每次經過驛站,一定要給爹娘寄家書,絮絮叨叨,五六張信紙就這麽翻沒了。李寶瓶嘆息一聲,望向坐在桌對面喝茶的朱河,憂愁道:「爹娘什麽時候,才能不把我當小孩子啊。」

  朱河忍俊不禁,喝茶喝茶。

  李寶瓶瀏覽第二封信,是他們李家的嫡長孫,她的大哥寫的信,如今正在家裡研讀經籍,準備明年參加科舉。信上內容簡明扼要,端端正正的楷體字,彷彿充滿了先生夫子正襟危坐的韻味,每個筆劃都透露出濃重的謹小慎微,滿篇說的都是聖賢大道理,要她不可怠慢了朱河朱鹿這對父女,不可以家生子視之,要她多聽泥瓶巷陳平安的言語,要能吃苦耐勞,少給別人添麻煩,只是在信的最後,自幼恪守禮儀規矩的大哥,告訴她,她那只小時候從溪裡抓回家的螃蟹,如今他已經養出了心得,要她只管放心。

  李寶瓶揚起手中的信紙,跟朱河告狀道:「大哥最不心疼我。」

  朱河忍住笑意,心想小姐你就得了吧,誰不知道李家上上下下,就屬大公子最心疼你。那麽一個說起道理來連老祖宗都頭疼的書呆子,第一次喝酒,竟然是茶水被妹妹偷偷換成了自家釀的桃花春燒,把大公子給氣得差點崩潰,爹娘見到之後都犯怵,根本不敢勸說什麽,只敢跟在跑去找妹妹興師問罪的兒子身後,生怕這個略顯迂腐的兒子一氣之下,會動手教訓小寶瓶。

  不曾想當他見著了那個丫頭,站在院門外,雙手叉腰,視死如歸,他又給自己的不捨得駡她一聲,給結結實實氣到了,氣得轉頭就走,生了好幾天的悶氣。後來他的院子裡,那年便埋下了一壇桃花春燒,等到妹妹問起,就說要把她嫁出去,嚇得小女孩偷偷離家出走,一個人在龍鬚溪那邊逛蕩了一整天,她還差點躲山裡頭去了。

  李家等到察覺到李寶瓶不見了,老祖宗勃然大怒,出動所有人找尋這個傻丫頭,最後還是這位大公子,將功補過,在溪對岸的一座小廟,找到了睡在長木凳上的可憐孩子,背著她回到了家。

  紅棉襖小姑娘突然笑道:「不過我還是最喜歡大哥。」

  最後一封信,厚厚一大摞,是李家二公子寄給妹妹的,講述了他去往大驪京城的經歷,都是親眼所見或是道聽途說的奇聞軼事,措辭優美如散文,極富功底,宛如文采天授的詩詞大家。這位二公子在福祿街李家,遠比大哥更受歡迎,英俊儒雅,卻言談風趣,喜讀兵書,自幼就喜歡讓府上丫鬟僕役,結陣「厮殺」,相比古板沈悶的長公子,府上下人更喜歡與性情開朗的二公子打交道,逢年過節,二公子見人就會隨手丟出一隻小綉袋的賞錢,沈甸甸的,若是誰的吉利話說得好,他就會多給一綉袋。

  李寶瓶翻得飛快,看到倒數第二張信紙的時候,抬頭望向朱鹿:「我二哥說到你了,說之前跟你說過的大驪烽燧的太平火,他有次在夜宿山巔,親眼見到了這種邊境向京城報平安的烽燧信號,極目遠眺,像是一條火焰長龍,很壯觀。」

  朱鹿快步走回桌旁坐下,問道:「小姐,還說了什麽?」

  李寶瓶乾脆就將這摞信紙全部遞給朱鹿,反而二哥都是在講風土人情、山鬼志怪,沒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

  朱鹿接過了信,問道:「可以拿回去慢慢看嗎?」

  李寶瓶點頭道:「別丟了就行。」

  朱鹿滿臉喜悅,笑著離去。

  驛丞程升敲門而入,端來一盆新鮮瓜果。

  身後跟著一位斗笠漢子。

  李槐火冒三丈,跑過去,就要把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推出屋子。

  阿良一邊跟李槐較勁,一屁股坐在桌邊凳子上,一臉壞笑問道:「朱鹿咋回事,滿臉春風的嬌俏模樣,好像比平時還要漂亮幾分。」

  朱河黑著臉不說話。

  林守一重新返回,坐在陳平安附近,阿良將銀色小葫蘆拋給林守一,少年拔出酒塞,喝了一口酒。

  阿良轉頭對驛丞問道:「紅燭鎮是不是有個敷水灣?離著水運碼頭不算太遠?」

  驛丞臉色古怪,點頭道:「有的。」

  阿良嘖嘖道:「銷金窟,銷金窟啊。」

  紅燭鎮有一座月牙狀河灣,漂著一種紅燭鎮獨有的精緻畫舫,長不過兩三丈,四周垂掛名貴紫竹或是尋常綠竹,裡邊裝飾的豪奢程度,以畫舫主人的財力而定,每艘畫舫一般有兩到三名女子,多美艶婦人、妙齡少女,琴棋書畫茶酒,至少會精通一兩種,除了觀景雅座,還有一座臥室,其功用不言而喻。

  那些船家女,是世世代代的大驪賤戶,相傳曾是前朝神水國的亡國遺民,大驪皇帝下過一道聖旨,他們永世不得上岸,要他們生生世世子子孫孫做那無根浮萍。

  紅燭鎮的百姓則代代相傳,不遠處的那位棋墩山土地爺,忠義無雙,對這些姓氏的先祖的逃亡路途,偷偷庇護,因此惹來大驪皇帝龍顔大怒,從山神貶為土地,下令那幾個姓氏的後裔,親手打碎金身,沈入江底。

  驛丞小心醞釀措辭,挑選了一些無傷大雅的小鎮典故,說給這些貴客聽。

  紅燭鎮談不上大驪的南北樞紐,卻也是舟船如梭的一座繁忙水運碼頭,各地物産彙集。它是三條江水匯合之地,分別是沖淡江,綉花江和玉液江,但是只有兩位江神,河畔皆建有江神祠,泥塑金身神像,都是戰死於那場水戰的大驪功勛水軍統領。

  唯獨沖淡江不立江神不設祠廟,之後出現過一座香火鼎盛的娘娘廟,供奉一位為證清白、投江自盡的小鎮烈女,結果很快就被大驪朝廷定為淫祠,如今只剩下一堆廢墟,殘磚碎瓦,唯有蛇鼠亂竄。

  當聽到棋墩山土地爺的事跡,李槐小聲唏噓道:「沒有想到那麽一個大壞蛋,在紅燭鎮的口碑這麽好。」

  林守一臉色淡漠,「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陳平安收起那封阮秀寄來的書信。

  信上說他買下的落魄山,成功獲封一位大驪新晉山神,幫助坐鎮山頭聚攏靈氣,僅次於不參與售賣的披雲山,和她爹手握的點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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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20:31:28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六章 魚龍混雜

  驛丞告知衆人紅燭鎮不設夜禁,在小鎮西邊有坊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五花八門的雜貨,應有盡有。得知陳平安一行人要去購置遊學所需物品,驛丞程升就主動提出擔任嚮導,說是能夠免去許多麻煩,最少那些商家不敢漫天要價,陳平安望向來過一次紅燭鎮的阿良,斗笠漢子點點頭,說他只對河兩岸風光比較熟,沒去過坊市。

  驛丞望向阿良,兩個老男人,會心一笑。

  敷水灣近百艘大小畫舫,每晚都會駛出水灣,沿著那條河水進入紅燭鎮,兜一圈後返回敷水灣,期間會不斷有男子登上那些畫舫,既買醉也買笑。

  在紅燭鎮,敷水灣船家女和其她青樓女,雖然皆為大驪賤籍,但前者一向是京城教坊司直接負責戶牒管理,就連身為一方父母官的縣令,都沒有資格將畫舫女子的身份,由賤轉良。所以紅燭鎮一直有傳聞,敷水灣那五姓的祖先,曾是神水王朝的皇室子弟和功勛世族。

  在地頭蛇驛丞程升的帶路下,陳平安他們去往小鎮西邊的集市,越往西去,街道越是人聲鼎沸,得知紅燭鎮乘船南下兩百餘里,沿途都有城鎮驛站可以補給,陳平安就放棄了一些念頭,沒有過多購買大米、腌肉等食物,但是在一家藥鋪,添置了諸多藥膏藥材,應付風寒中暑、跌傷一類的小病小災。到了掏錢花錢的時候,陳平安才知道與家鄉小鎮差不多,一整顆銀錠是稀罕物,所以將那兩錠雪花紋銀折算成了大驪通用銅錢,天華元寶,因為手上是品相最好的銀子,僅是溢價就高達兩百文錢,這讓陳平安很是感激鐵匠鋪子的那位秀秀姑娘。

  因為有驛丞程升在旁,一切順風順水,在郡縣小鎮,還真別把胥吏不當官,尤其是程升這種一年到頭經常跟豪紳巨賈、羈旅官員打交道的,在小鎮百姓眼中,那就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了。所以陳平安他們走入的每間鋪子,全部口口聲聲殷勤喊著程大人,恨不得將這位驛丞大人當菩薩供奉起來。

  一路上,李槐拘謹得很,差不多就是只敢躲在阿良背後,探頭探腦,阿良打趣他是膽子小,只會窩裡橫。李槐剛扯開嗓門要跟阿良駡戰三百回合,可當四周投來好奇的視線後,李槐立即耷拉著腦袋,病懨懨跟在阿良身後,把阿良樂得不行,時不時就一巴掌拍在李槐腦袋上,孩子敢怒不敢言,憋屈得很。

  林守一依舊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淡模樣,估計少年現在就是走在京城御道上,也是這個德行。

  唯獨李寶瓶背著她那只碧綠竹箱,螃蟹橫行似的,仰著腦袋挺起胸膛,恨不得路邊隨便拉上一個人就告訴他,自己的小書箱是小師叔親手做的。

  坊市由兩條南北向的大街構成,逛完了觀山街,陳平安他們就要穿過巷子,去往下一條觀水街,結果路過巷子裡一間生意冷清的書鋪,帶路的驛丞程升徑直向前了,陳平安卻停下了腳步,跟驛丞打了聲招呼後,對李寶瓶三人笑道:「一人可以買一本書。再貴也沒問題,只要我們買得起。」

  店鋪很小,店門寬不過兩丈,走入之後,左右就是兩排高高的書牆,店鋪最裡邊,坐著一個身穿黑色長衫的年輕人,坐在小竹椅上,翹著二郎腿,正在閉目養神,手拿一把折疊起來的扇子,輕輕敲打手心,哼著小曲。

  年輕店主有一張英俊陰柔的出彩臉龐,沒有之前那些店鋪商賈的銅臭氣。

  少女朱鹿第一眼看到後,楞了楞,大概是沒想到會在紅燭鎮的市井坊間,遇到如此氣質脫俗的風流人物。

  那位棋墩山的土地爺擺脫束縛後,恢復神祇身份,從白衣矮小老翁搖身一變,成了玉樹臨風的貴公子,可在少女心中,對於魏檗,更多還是那個邋裡邋遢的不堪形象。可是眼前公子,給人的第一印象,實在是太鮮明了。

  就連朱河都一肚子狐疑,此人該不會是家道中落的豪閥子弟吧?比起自家那兩位公子,半點不差。

  年輕人沒有睜眼,懶洋洋道:「店內書籍,一概不還價,回頭是買賺了還是買虧了,全憑各位客人的眼力。」

  驛丞程升跟朱河輕聲說道:「這家鋪子在咱們紅燭鎮小有名氣,途經此地的讀書人,大多喜歡來這裡逛一次,只是這位店主脾氣古怪,所售書籍全部遠遠高於市面價格,而且誰敢開口還價,他就敢當場攆人,性情清高,不諳庶務,曾經有一位微服私訪的戶部官老爺,就下榻在小人的枕頭驛,那位老爺便相中了一本標價三百兩銀子的什麽孤本,不過是還價五十兩銀子,就給趕出了鋪子,半點顔面也不留,氣得那位官老爺回到驛站也沒消火,差點讓縣衙封了這間小鋪子,估計是覺著傳出去名聲不好聽,才讓這鋪子躲過一劫。」

  朱河心中了然,多是個不諳世事的腐儒,是自家二公子最喜歡譏諷的那種人,將其稱為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二公子還笑著說不出兩百年,咱們大驪也會如此。

  所以朱河對於外邊的讀書人,一向觀感不佳。

  經過紅燭鎮的這條驛路,大驪南方邊境通往京城的三條主要驛路之一,小富小貴的商賈仕宦,若是北上大驪京城在內的重鎮大城,多選此路,因為其餘兩條驛路雖然更為寬闊,但是幾乎每一座沿途驛站都擁擠不堪,沒有足夠分量的官府勘合、兵家火牌,別說下榻,就是大門都別想進去,每年都有很多不諳此道的官員豪紳,因此丟盡臉面。

  進京趕考的南方士子,由於尚未有官身,多喜歡揀選這條驛路,往往是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既可相互照應,沿途風景秀美,也能一同探幽訪仙。

  而貶謫南方的官員,抑鬱不得志,喜歡題詩於驛站、旅舍的牆壁,也喜歡走這條南下之路。一來二去,紅燭鎮的枕頭驛牆壁上,寫滿了文人騷客發牢騷的羈旅詩詞。

  李寶瓶仰著腦袋開始找書,這裡瞄一眼那裡瞥一眼,全看心情,偶爾抽出一本書,隨便翻開幾頁,不感興趣就放回去,小姑娘最後找到一本山水遊記,標價三百文錢,有些心疼,可又實在喜歡,便轉頭望向小師叔,陳平安笑著點點頭。

  林守一的視線在書牆上緩緩掠過,井然有序,從右到左,從上到下,每次抽書翻閱必然是一本已經從扉頁開始。少年最後看中一本不署撰人的風水書,標價四百文錢。林守一望向陳平安,後者依然點頭。

  李槐到了店鋪後,總算沒了街上那份喧囂吵鬧,立即恢復頑劣本性,就跟脫繮野馬差不多,他年紀最小個子最矮,死活要坐在阿良肩膀上挑書,阿良答應了,但是揚言李槐如果不選中一本,等下出了鋪子,就把他一個丟在大街上。結果李槐硬著頭皮挑了一本最高處的嶄新書籍,標價九兩二錢,一看價格,嚇得李槐鬼鬼祟祟就要將書籍丟過去,只是手忙腳亂,那本書沒被成功塞回書架,反而掉在了地上。

  輕敲摺扇的年輕店家睜開眼睛,看著那本摔落地面的書籍,沒好氣道:「買定離手,一本最新版的《斷水大崖》,九兩二錢。」

  李槐根本不敢跟陌生人還嘴,只得哭喪著臉,小心翼翼望向陳平安,後者問道:「買了會不會看?」

  李槐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那就買了。」

  阿良問道:「陳平安,你自己不買一本?」

  正在掏錢的陳平安連忙搖頭道:「我字還沒認全,買書做什麽。」

  朱河轉頭問自己女兒,「有想要的書嗎?」

  朱鹿始終站在店門口不挪步,斜瞥一眼書牆,搖了搖頭。

  準備收錢的年輕店主站起身,一支烏木簪子束髮,手持扇骨雪白的摺扇,視線掠過了紅棉襖小姑娘和冷峻少年,最終望向那個怯生生捧著《斷水大崖》的孩子,笑意玩味。

  阿良咧嘴一笑。

  離開書鋪,走向觀水街,朱河心神一動,回頭望去,發現那名相貌不俗的年輕人斜靠門柱,正在目送他們離去,看到朱河後,那人還笑著點頭致意。

  朱河轉過頭,皺了皺眉,出了小巷後,快步走到斗笠漢子身邊,「阿良前輩,那書鋪主人是不是有古怪?」

  阿良扶了扶斗笠,說了句貨真價實的古怪話,「相比這個傢夥,真正的麻煩還在後頭,不過跟你們沒關係。」

  ————

  沖淡江水流最為湍急,多暗礁險灘,有奇景蜚聲朝野,其中一段河流,大小石柱多突出水面,被譽為雨後春筍,只有一葉扁舟能夠穿梭於石林間隙,大船難渡,哪怕是在河畔長大、熟悉水性的舟子船夫,也不敢輕易乘舟下水,除非是慕名而來的文人雅士,花重金雇傭,才會出行。所以又有白紙小舟鐵艄公一說,每年都會有船夫和外鄉人,喪命於沖淡江這段石林水路。

  只是今夜暮色裡的沖淡江,遊人不少。

  洶湧江水衝擊著一根根出水石柱,有個袒胸露腹的漢子坐在一根石柱頂端,輕輕將一隻空蕩蕩的酒壺丟入江水,身邊則還有三隻尚未打開的酒壺。

  遠處,有一粒紅光愈來愈近,原來是有佝僂老人手提一盞大紅燈籠,以石柱為涉水之階,蜻蜓點水,長掠而來。

  驟然之間,一道雄壯身影從天而降,踩在一根石柱頂端,腳下堅石不堪重負,瞬間化作齏粉,他就那樣站在江水之中。

  江水之中,有一位中人之姿的婦人逆流而上,閒庭信步,她頭頂三尺,懸浮著拳頭大小的雪白珠子,大放光明,映照得江底亮如白晝。

  婦人慵懶無聊道:「足足走了一百多里水路,半件寶貝也撿不著啊,誰跟我說沖淡江底下有花頭來著?」

  石柱頂端坐著的喝酒男人看了眼水底,淡然道:「大人已經在紅燭鎮了。」

  老人晃著鮮紅燈籠,嗓音沙啞笑道:「大人竟然親自出馬了?那還需要我們四個做什麽?端板凳看戲啊?」

  男人喝了口酒,沈聲道:「希望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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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20:49:55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七章 漁網

  逛過了觀水街,該買的物件都已購置妥當,陳平安準備打道回府,不料阿良提議要乘舟夜遊沖淡江,響應者寥寥,只有林守一點頭答應。

  陳平安倒是不介意放完東西後,去見識見識那段險灘,但是李寶瓶扯了扯他的袖子,陳平安心領神會,掂量了一些錢袋,零散的銅錢足夠買下糖葫蘆。

  朱鹿拉著父親朱河去逛兵器鋪子,李槐嚷著肚子餓,阿良就讓驛丞帶他返回枕頭驛吃宵夜。

  一行人就此分道揚鑣。

  林守一與斗笠漢子並肩而行,輕聲問道:「前輩說李槐最有福緣,那本貌似嶄新刻就的《斷水大崖》,是不是最值錢?」

  阿良輕輕點頭,泄露天機道:「只是看著新而已,有些年頭了,書上寫的東西不值錢,亂七八糟的水法修行,故意用來誤人子弟的,但是書籍材質比較珍貴,存放個幾百年,都不會有蟲蛀。」

  阿良摘下小葫蘆,灌了口酒,「而且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這本書裡已經生出了幾隻蠹魚,當然你們肉眼是見不到的,此物屬世間精魅之一,極其細微,遊曳於字裡行間,恰似江河活魚,蠹魚以書本文字蘊含的精神氣作為餌料,長成之後,最大不過髮絲粗細,世間蠹魚種類繁多,那本書裡的品種普通,可若是拿出手賣給喜好獵奇的達官顯貴,怎麽都該有個三千兩銀子吧,所以是那家書鋪最值錢的幾本書之一。」

  少年乍舌不已。

  連瞧都瞧不見的蠹魚,轉手就能賺到三千兩白銀,難道小鎮以外的世道,錢才是最不值錢的?

  阿良像是看穿少年的想法,笑道:「等你以後真正踏足修行,就會明白市井百姓眼中的黃金白銀,任你堆積成山,開銷起來,不過彈指一揮間的事情,說沒就沒了。話說回來,既然必須花錢如流水,就說明俗不可耐的黃白之物,反而是頂值錢的。」

  林守一點點頭。

  阿良笑道:「跟陳平安說這些,他就未必懂。」

  林守一搖頭道:「事關錢財,他肯定懂。」

  阿良哈哈大笑,帶著少年來到紅燭鎮河畔,人聲鼎沸,少年習慣了家鄉小鎮夜間的冷清,有些不適應,尤其是每次呼吸,彷彿都能嗅到脂粉氣,一開始會覺得香氣撲鼻,可聞多了,就覺得有些膩人。

  當兩人穿過小巷來到河畔,視野豁然開朗,河水兩岸全是厚重的青石板路,鶯鶯燕燕,歡聲笑語,許多美艶女子斜倚高樓欄幹,露出白藕似的粉嫩骼膊,女子衣裙多大紅大綠,高樓懸掛一連串的燈籠,映照得那些女子容光煥發,愈發妖冶動人。

  河中大小不一的畫舫沿兩岸緩行,垂掛竹簾,多是兩位女子分坐於小船首尾,外加一人劃船,

  比起高樓女子的姿態恣意,大聲招徠生意,那些船家女雖然穿著也是春光乍泄,只是神態之間多了幾分嫻靜,

  年輕一些的妙齡女子,像是鄰家的小家碧玉,年紀稍長的婦人,宛如大家閨秀。時不時一些高樓女子,還會譏諷謾駡那些爭生意的船家女,丟擲蔬果,後者習以為常,多不計較,除非被當場砸中,否則極少起身與之怒目對駡。

  一旦船家女與青樓女子起了衝突,必然惹來一陣男子齊聲的轟然叫好,唯恐天下不亂。

  林守一有些頭皮發麻,「阿良前輩,我們不是要去沖淡江賞景嗎?」

  阿良耍無賴道:「既然是三江匯流,那麽這裡當然也算沖淡江。」

  林守一無言以對。

  阿良蹲在河邊,望著咫尺之外緩緩行駛而過的一艘艘畫舫,每次有船家女暗送秋波,或是用軟軟糯糯的言語打招呼,阿良都會默默喝一口酒,自顧自碎碎念念,林守一蹲下身,竪起耳朵偷聽,斷斷續續聽到什麽守身如玉、正人君子、色字頭上一把刀等,林守一忍俊不禁,得嘞,敢情阿良前輩比自己好不到哪裡去?

  阿良稍稍轉頭,望向不遠處的一艘小畫舫,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坐在船頭,大大方方環顧四周,不像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反而像是夜遊的豪門貴婦,倒是婦人身後劃船的二八少女,容顔嬌艶。

  阿良站起身,等到這艘畫舫臨近,猛然掏出一枚紮眼的金錠,「夠不夠?」

  婦人笑意柔和,不點頭不搖頭,劃船的少女,則眼神發直,恨不得替婦人接下這樁買賣。

  婦人眼神繞過斗笠漢子,伸出手指,點了點少年林守一,「這位小少爺,你可以獨自登船。」

  阿良迅速收起金錠,「這小子是窮光蛋,沒錢!身無分文!」

  婦人柔聲道:「我可以不收他銀子。」

  少女順著婦人手指的方向,看到了一個滿臉漲紅的少年郎,唇紅齒白,風度翩翩,種子,她亦是羞赧一笑。

  可憐有錢也花不出去的斗笠漢子被晾在一邊,滿臉匪夷所思,心想這婆娘是眼瞎啊,還是胃口刁鑽啊,如自己這般英俊瀟灑而且當打之年的漢子,竟然看不中,反而相中了瘦竹竿似的林守一?要是按照這個調調,把更瘦的陳平安拎過來,那她還不得倒貼銀子?

  阿良喃喃道:「傷感情了啊。」

  婦人笑望向少年,不知為何,平平姿色的婦人,竟有幾分狐媚意味,「不上船嗎?」

  林守一搖搖頭。

  阿良坐在臺階上,喝了口悶酒,「小子,趕緊登船吧,大不了以後就是沒得喝葫蘆酒而已。天底下有什麽酒的滋味,比得過花酒。你可千萬別錯過啊。」

  林守一紋絲不動,不過朝斗笠漢子的背影,少年翻了個白眼。

  畫舫只得繼續前行,後邊的同行已經開始催促。

  婦人猶然轉頭,對少年回眸一笑。

  少年無動於衷,冷冷與她對視。

  不斷有畫舫從兩人身前遊曳而過,環肥燕瘦的船家女,如一幅幅仕女圖鋪展開來。

  林守一輕聲問道:「阿良你是專程在等她?」

  阿良扶了扶斗笠,搖搖頭笑道:「一時興起而已,只是想知道這張漁網,到底有多大。」

  少年讀書郎坐在他身邊,大大方方望著那些脂粉女子。

  河畔沿岸地石板路上,有挽著籃子的稚童跑來跑去,一聲聲叫賣杏花的清脆嗓音,東邊響一下,西邊起一聲。

  ————

  朱鹿想給自己挑一把傍身的匕首,刀刃鋒利的同時,希望外觀能夠好看一些。不曾想兵器鋪子已然關門,少女悶悶站在門口,一言不發。

  朱河安慰道:「明天再來便是。」

  少女背靠鋪子外邊的一根拴馬柱,抬頭望向夜空。

  朱河輕聲問道:「有心事?」

  朱鹿搖了搖頭。

  朱河小心問道:「離開棋墩山的最後一段路程,小姐主動要求跟你乘坐同一只山龜,是找你說了什麽嗎?」

  朱鹿嗯了一聲,無精打采道:「小姐要我對所有人都客氣禮貌一些。」

  朱河鬆了口氣,笑道:「錯,出門在外,是應當和氣生財的。」

  朱鹿低聲道:「那個阿良也就算了,畢竟來自風雪廟,雖然一點不像我之前想像中的神仙,但神仙就是神仙,再惹人厭,我也能忍。可那林守一和李槐算什麽,不過仗著跟小姐是幾年同窗,就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一個賤婢所生的私生子,一個窩囊廢的兒子,憑什麽跟我們小姐平起平坐?尤其是那個……」

  見她不願繼續說下去,朱河接過話,「陳平安?」

  少女抿起嘴唇。

  朱河嘆了口氣,「這裡沒外人,爹接下來說的話,可能有點不中聽……」

  少女驀然神采煥發,打斷男人的言語,「爹,公子在寄給小姐的那封家書裡,後邊專門給我寫了好些篇幅的隨筆,公子的行書和楷書越來越爐火純青了,信上跟我說了他親自隨人追殺一夥馬賊的跌宕境遇,說認識了一位陳氏柱國的嫡長孫,還說了那太平火的景象,說大驪京城無奇不有,大街上竟然有人騎乘著蛇蟒、仙鶴招搖過市,而京城百姓早就見怪不怪了,公子還說大驪京城的皇城北門,左右各有一尊活著的金甲門神,據說是一座道家宗門贈送給大驪的開國之禮,身高有四五丈呢,爹,你說好玩不好玩?」

  朱河無奈道:「稱呼二公子,穩妥一些。」少女笑逐顔開,「大公子又不在,何況大公子那麽憨厚,就算他聽到了也不會生氣。」

  朱河輕喝道:「不得無禮!」

  朱鹿眉眼低斂,睫毛微動。

  朱鹿小聲道:「公子,嗯,是二公子曾經對我們這些下人說過,命好的人,躺著也能享福,命不好的人,來這世上走一遭,就是遭罪的。李槐命好,林守一命也好,成為了山崖書院的學生,以後多半會揚名立萬,退一步說,做個腰纏萬貫的富家翁,綽綽有餘。」

  少女緩緩抬起頭,「那個陳平安命其實不差的,最少他不用喊別人小姐、公子。」

  朱河有些不敢正視女兒的視線。

  家生子,之所以是家生子,在於打從娘胎起就是了。

  朱河欲言又止。

  少女眼神堅毅,語氣堅定道:「爹,沒有關係,二公子說了,到了大驪京城,有的是法子脫離賤籍,況且大驪邊境軍伍願意招收女子武人,若是軍功積攢足夠,說不定還能成為誥命夫人呢。」

  朱河看著眼前這個別樣神采的少女,有些陌生,又有些欣慰,點頭道:「到時候我們父女二人一起投軍便是,還能有個照應。二公子如今在京城站穩腳跟,爭取讓他幫我們選一支好一點的邊軍,惡仗不至於太多,戰功別太難獲得,總之在脫離賤籍之前,不可辱沒我們龍泉李家的家風,以後哪怕真的自立門戶了,也要對李家心懷感恩……」

  少女笑了起來,快步上前,挽住朱河的骼膊,拉著他一起返回枕頭驛,調侃道:「知道啦,知道啦,爹你什麽時候話這麽多了。」

  朱河揉了揉女兒的腦袋,猶豫片刻,仍是決定說出口,「有機會,跟陳平安說聲對不起,棋墩山山巔一戰,不管初衷是什麽,一件事情,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那麽該道歉就要道歉,該彌補就得彌補。」

  朱鹿沈默片刻,興許是今晚心情極佳的緣故,笑容燦爛道:「好的!」

  ————

  紅燭鎮依循大驪禮制,設有文武兩廟,規模不小的文昌閣和武聖廟,分別供奉著一尊手捧玉笏的文官神像,一尊披甲懸劍、腳踩狸貓的武將神像。

  紅燭鎮兩廟建在城南,雙方相隔不遠,約莫五六百步而已。

  夜色深沈,兩尊神像幾乎同時搖晃起來,身上灰塵簌簌落下,一陣陣淡金色漣漪在神像表面蕩起。

  與此同時,綉花江和玉液江兩岸的江神祠,兩尊泥塑金身神像亦是差不多的光景。

  紅燭鎮北方的棋墩山一脈,一個袒胸露腹的男子,手裡拎酒壺,腰間還懸掛著三隻酒壺,雖然滿身酒氣醉醺醺,腳步踉蹌,但是每一次跨出,一步距離長達五六丈,行走山路,如履平地,他很快來到棋墩山的山巔石坪,打了個酒嗝,重重一跺腳。

  棋墩山土地爺魏檗出現在不遠處。

  漢子瞥了眼手持綠杖的俊美青年,笑道:「可喜可賀,總算打破了身上的那道術法禁錮,恢復土地真身不說,還有望自成山神,看來最近得到了天大的機緣。」

  魏檗臉色陰沈,「有話直說。」

  漢子抹了抹嘴,直截了當問道:「那個叫阿良的刀客,有多強?」

  魏檗沈默不語。

  漢子淡然道:「事關重大,我沒心情更沒有時間跟你耗,你不開口,我就打爛你的金身,讓你死灰復燃的機會都沒有。」

  魏檗問道:「在回答之前,我能否知道緣由?」

  漢子點頭道:「那人殺了我們大驪兩名頂尖死士,武人第七境的李侯,八樓練氣士的胡英麟,皆是那位娘娘麾下竹葉亭的甲字高手,陛下得知消息後,很不高興,覺得此人破壞規矩在先,因此大驪要跟他討要一個說法。」

  魏檗心情沈重。

  漢子語氣森森,冷笑道:「勸你別摻和,能把自己摘乾淨是最好,摘不乾淨的話,說不定就要再去沖淡江洗回澡了。可是我敢確定,這次再不會有人願意拼著魂飛魄散,仍要幫你從江底撈起碎片,一塊一塊拼湊起金身,最後偷偷給你帶回棋墩山。對吧,神水王朝的北岳正神?」

  魏檗慘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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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21:32:27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八章 春搜

  大驪邊境野夫關,城門大開,為數不多的駐城輕騎,選擇罕見的夜行軍,雖然不過千騎,但是當整齊的戰馬鐵蹄踩踏在地面上,仍是大地為之震動,如密集急促的擂鼓聲,讓人熱血沸騰。

  驛路旁邊,一騎武將勒繮停馬於旁,臉色凝重。

  一騎臉上疤痕猙獰的年輕副將快馬趕至,放緩馬蹄後,與主將並肩,輕聲問道:「韓將軍,這趟北上奔襲,意圖為何?我大驪野夫關以北廣袤版圖,怎麽可能會有大股馬賊流寇?再則就算出現,也輪不到咱們這支騎軍出馬吧?」

  身材敦實的主將嗓音低沈,「不該問的就別問。」

  年輕騎將咧咧嘴,果真不再追問。

  那名野夫關騎軍主將猶豫了一下,大概是自己也憋得有些難受,斟酌一番後,小聲道:「不但是我們野夫關這點兵馬,南方邊境的所有關隘軍鎮,抽調出將近半數的主力野戰輕騎,在今夜全部傾巢出動。」

  年輕騎將楞了一下,「四年一輪的春搜夏苗秋獮冬狩?可時候不對啊,咱們去年才參與的春搜,今年就算有這等規模的大演武,也該是放在夏季才對。」

  主將下意識摸了摸胯下坐騎的柔順馬鬃,道:「到達臨時駐地後,朝廷兵部自會有下一步指令下達,咱們不用胡思亂想了。」

  ————

  紅燭鎮往西兩百多里,江面遼闊的綉花江上遊地帶,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被當地百姓粗鄙稱為饅頭山,山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土地廟,香火不絕,相傳極其靈驗,求子得子,求財得財,遠近聞名,是文人騷客必須泛舟遊覽的形勝之地。可是本地百姓,幾乎從不來此祭拜燒香。

  暮春夜色肅殺清冷,江水滾滾逝去,浪花四濺,依稀可見,江水中有一條三尺長短的青色鯉魚,飛快從岸邊遊向小孤山,出奇之處在於背脊之上坐著一位朱衣童子,不過巴掌高度,雙手使勁攥緊青鯉的兩根魚鬚,好似騎士拉住繮繩,小童子隨著鯉魚和江水起起伏伏,渾身濕透,臉色蒼白,駡駡咧咧,駡天駡地駡娘。

  青鯉遊到了岸邊,驟然停頓,直接把朱衣童子給甩到了岸上,小傢夥打了一連串滾,灰頭土臉,對著江水裡晃晃悠悠返回對岸的那條青色大鯉,破口大駡,「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家主子是個騷婆娘……」

  鯉魚猛然轉身,死死盯住岸上的朱衣童子,後者嚇得屁滾尿流,撂下一句好男不跟女鬥,往土地廟飛快跑去。

  小廟未關門,小傢夥好不容易爬過門檻,翻身落地後,抬頭對著那尊掉漆嚴重的滑稽泥像,叉腰怒喊道:「大爺差點淹死在江水裡,你還不趕快跪下領旨?!信不信大爺治你一個大不敬罪,把你的腦袋哢嚓一下?」

  砰然一聲。

  朱衣童子被人一腳當石子,踢飛出土地廟。

  有個五短身材的漢子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駡駡咧咧道:「你一個這破廟裡誕生的香火童子,還敢跟大爺我自稱大爺?」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那朱衣童子氣喘籲籲地一路跑回來,艱辛爬上門檻坐著,齜牙咧嘴,眼神哀怨。

  漢子皺眉問道:「什麽事情?」

  小傢夥嘀咕道:「有點餓。」

  漢子抬起手臂作勢要打,朱衣童子抱住腦袋,嚷嚷道:「我是剛從城裡城隍閣那邊偷聽來的消息,說是朝廷禮部和欽天監下了兩道秘密旨意,要求紅燭鎮四周千里之地的一切山水神靈,全部就地待命,不得擅離職守,不得閉關,必須隨叫隨到,若是點卯之時,無法準時出現,斬立決!你大爺的,要不是我給你遞消息,就你那憊懶性子,早就給人借刀殺人……哦,忘了你不是人……」

  小傢夥這次是被一巴掌摔進土地廟內。

  漢子站起身,望向紅燭鎮方向,神情肅穆,不忘提醒道:「香爐裡給你留了點夥食,記得省著點吃。」

  「算你有點良心。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混的,一州之內,任職土地廟時間最長的可憐蛋,而且跟同僚們關係差也就算了,連綉花江裡那些個蝦兵蟹將,都敢不把你放在眼裡,你說我怎麽就這麽倒楣,在你爐子裡生出來?唉,下輩子應該找個好一點的爐子投胎的……」朱衣童子嘴上不斷埋怨著,可不耽誤他熟門熟路地爬上香案,一頭撲入零零散散插有七八支香的黃銅香爐。

  ————

  返回枕頭驛的路上,驛丞程升發現身旁的孩子,一下子咬牙切齒,一下子長籲短嘆,像是在做一件生死攸關的抉擇。

  李槐終於停下腳步,鼓起勇氣問道:「老程,我身上有三十文錢,能不能去先前的書鋪買本書?那兒最便宜的書,是多少錢?還能不能給我剩下點?」

  被稱呼為老程的男人有些哭笑不得,思量一番後,認真回答道:「難。那家鋪子的書,是咱們紅燭鎮公認的不實惠,若非愛好搜羅善本孤本的讀書人,一般沒有人去那邊買書。你要是真想買書,我知道東邊有兩間大書坊,儒家經典、諸子文集、志怪皆有,在那兒我能幫你還價。」

  一根筋的孩子搖頭道:「不行,就得是方才的書鋪!」

  這些是李槐偷偷攢下的所有餘糧了,大半是從舅舅家偷出來的,小半是姐姐李柳的私房錢。

  之前在書鋪,那個一年到頭穿草鞋的窮酸傢夥,既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二話不說就買下一本將近十兩銀子的破書,也不是當場拒絕,不願為他花費這麽多銀子。

  而是問他會不會看那本書。

  這讓李槐很意外。雖然當時他說會看,事實上買下之後,看當然會看,隨手翻閱打發時間而已,李槐對這本《斷水大崖》其實沒太大興趣。

  但是當有人願意為自己掏出十兩銀子,讓李槐覺得很開心。

  李槐不傻。別人對他是好是壞,孩子心知肚明,一清二楚。

  一雙雙草鞋,還未打造好的書箱,加上這本《斷水大崖》,欠了人家這麽多,所以李槐覺得要是不為陳平安做點什麽,自己會過意不去,心裡堵得慌。

  其實李槐不喜歡朱鹿,甚至連患難與共的林守一,也不是如何喜歡,反而是在學塾就經常欺負自己的李寶瓶,覺得還不錯。

  李槐最喜歡吊兒郎當的阿良。

  至於那個來自泥瓶巷的窮光蛋,李槐有些怕他。

  此時,驛丞程升低頭看著滿臉認真的孩子,心想不愧是那傢夥所謂的仙人資質,有些事情,確實福至心靈,他忍住笑,想著剛好順水推舟,能夠幫這孩子一把,指不定就結下一樁天大的香火情。與人為善,與一千個凡俗夫子為善,遠遠不如與一位仙人結下善緣,這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千真萬確。

  程升帶著孩子走向兩街之間的小巷,那位的年輕店主,正坐在門檻上望向他們,滿臉笑意,好像就是在等待他們的到來。

  就在此時,小巷另一端,走入一位手提燈籠的佝僂老人,與李槐二人相向而行。

  年輕公子哥緩緩起身,對驛丞程升這邊擺擺手,「今天書鋪關門打烊,回頭再帶這孩子來這買書。」

  程升二話不說拉著李槐,掉頭就走。

  風流儒雅的年輕公子哥,在確定二人離開小巷後,便不復見之前的恬淡閒適,略顯恭敬侷促,抱拳輕聲道:「沖淡江李錦,拜見郎中大人。」

  白髮蒼蒼的老人一手負背後,一手提燈籠,點了點頭,徑直跨過書鋪門檻,側身讓出道路的年輕人尾隨其後,老人隨手將燈籠握柄插入書牆高處的書籍低端,轉頭看著面如冠玉的年輕人,感慨道:「四十年前你我初次見面,你就是這般容顔,如今再見,依然如此,羨煞旁人啊。」

  年輕人握緊摺扇,微笑道:「對我們這些異類而言,能夠生而為人,才是天大的幸事。」

  老人點點頭,並未反駁。

  年輕人好奇問道:「那撥人能夠住在枕頭驛,是大人的安排?」

  老人默不作聲。

  年輕人識趣地不再詢問。

  他在百年前開了這家小書鋪,冷眼看世事,見多了人情世故和宦海風波,對於大驪官場並不陌生,想要在枕頭驛騰出這麽多甲乙驛舍來,差不多該是六部侍郎的本事了,當然,三位郎中除外。大驪朝廷,六部衙門尚書侍郎之下,郎中為各司主官,員外郎為副官,從五品。郎中和員外郎官職不顯,但是有三位郎中,權柄之大,超乎想像。

  這就是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以及禮部祠祭清吏司,這三司主官,可謂位卑權重,朝野矚目,一旦外放地方,必然破格為封疆大吏。

  一位職掌王朝所有四品以下地方官員的升遷考察。

  一位負責為王朝軍方篩選、審核武人升遷,尤其還掌握著江湖人士的招安大權。

  一位具體負責一國祭祀大典,許多時候君王都要問策於此人,這名品秩不高的文官,往往是儒家學宮、學院出身。

  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老人,正是其中之一。

  李錦在四十年前,作為這間書鋪的主人,曾經贈予一位進京趕考的寒酸士子兩本典籍,沒有想到之後那位寒士一路升遷,成為了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清貴且權重。但是對不在廟堂遠在江湖的李錦而言,禮部祠祭清吏司還有另外一層意義,就是這座許多京城官員連門都找不到,卻暗中掌管著天下山水正神的篩選評定,雖無最終的勘定權,卻有至關重要的舉薦權。

  李錦通過路過紅燭鎮的官宦商賈,得知老人坐上這個位置後,寄去數封書信,無一不是泥牛入海,杳無音信,李錦不敢造次,只得遺憾作罷。

  化名李錦的「年輕人」在百年以來,苦心孤詣,竭力謀求沖淡江江水正神的位置,用了許多門路香火,全部無功而返。

  老人突然說道:「沖淡江之所以不設江神之位,你應該是知曉緣由的,所以你悄悄寄去我府上的書信,我只當沒有看到,並非不願幫忙,而是實在有心無力。」

  年輕人笑容苦澀,點頭道:「理解。只要皇帝陛下不點頭,恐怕禮部尚書開口發話都不頂用。」

  老人笑了,凝視著眼前這個年輕人,每過二三十年,此人就會更換臉皮容貌,老人眯眼道:「但是現在有個機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敢不敢爭取了。」

  年輕人沒有流露出激動神色,反問道:「聽說曾是驪珠洞天的龍泉縣境內,大驪皇帝敕封了一位龍鬚河河神,一位鐵符江江神,披雲山、點燈山和落魄山各自敕封了一尊山神,一次性給出三山兩水,總計五個席位,這就已經用掉了皇帝陛下的許多家底,怎麽可能在這個快要捉襟見肘的時候,再對沖淡江丟出一個寶貴名額?」

  老人笑道:「放心,不是什麽針對你的陰謀,說句難聽的,你還不至於讓我親自出馬。」

  年輕人有些惱羞成怒,隨即有些寄人籬下的無奈之色,不再說話。

  老人收斂笑意,道:「以紅燭鎮為中心,方圓千里之內,所有大驪朝廷敕封的山水正神、以及候補的土地、河婆,近期全部需要待命,隨時準備參與一場圍剿。除此之外,大驪野夫關在內的南方邊鎮,出動了大量精銳騎軍,撒出了不計其數的斥候偵騎。至於你李錦,若非當年那點贈書的情分,我絕不會將這個消息告知於你。有你沒你,毫無差別。」

  李錦被震撼得無以復加,「在大驪境內,擺出這麽大的陣仗做什麽?到底是在圍剿什麽?」

  老人直言相告,「一個人。」

  李錦望向老人的眼眸,不似作僞,緩緩問道:「郎中大人,需要我做什麽?」

  老人笑道:「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只需要幫忙盯住一個剛到紅燭鎮的男人,因為我知道走出沖淡江後兩百餘年,你在紅燭鎮上經營得很好,比城隍他們更熟悉水路,比兩位江神又更熟悉小鎮的風吹草動,而且如果京城檔案沒有記錄錯誤的話,你豢養有幾尾珍稀的青冥魚,來自古書,最適合小範圍內偵查、傳遞消息。」

  李錦臉色不太好看。

  老人譏諷道:「放寬心,青冥魚確實百年一遇,可我還不至於下作到見財起意的地步。」

  李錦自嘲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隨即問道:「那人是?」

  老人緩緩答道:「一個戴斗笠的漢子,腰間別有一隻銀色小葫蘆,身邊跟著一群孩子,那些孩子來自曾經的驪珠洞天,如今的龍泉縣城。至於漢子的真實身份,大驪諜報尚未獲悉。」

  李錦瞠目結舌,「那人之前來過我這鋪子。」

  老人目光如電。

  李錦道:「巧合而已。」

  老人擺擺手,叮囑道:「無所謂了,從現在起,切記不要露出馬腳,哪怕無功,也好過有過。如果因為你的紕漏,不小心打草驚蛇,你也不用擔心,因為你那個時候肯定已經死了,那個人不殺你,我也會親自動手。」

  「但是如果這件事情成了,我不敢保證你成為沖淡江江神,但是我可以讓皇帝陛下先記住你的名字。」

  李錦自嘲道:「這算不算簡在帝心?」

  老人停下隨手抽書翻閱的動作,轉頭問道:「怎麽,不願意?」

  李錦哈哈笑道:「富貴險中求,更何況又不需要我親自陷陣,穩賺不賠的買賣,做了!」

  他打了一個響指,肩頭附近,浮現出兩條尾巴極其纖長的玲瓏小魚,它們與他神意相同,魚目所見,即是李錦目之所及。

  它們搖曳長尾,瞬間消失。

  老人離去之前,笑著感慨道:「你鋪子的書,價格還是這麽貴啊。」

  李錦只有在這一刻,才覺得老人依稀有幾分當初那位年輕寒士的風采。

  老人取回燈籠,離開鋪子。

  老人走出小巷,拐角處站著一個雙臂環胸的魁梧男子,兩人並肩而行,後者問道:「就不怕畫蛇添足?」

  老人隨意道:「其實這場圍獵,收網到了這個地步,那李錦就算突然失心瘋,跑到那個叫阿良的男人面前,說破一切真相,都無關緊要了。」

  男人沒好氣道:「歸根結底,還是要還他當年的贈書人情?」

  老人笑眯起眼,流露出幾分自負,輕聲道:「我欠下的人情,多少還是值點錢的嘛。」

  ————

  朱鹿說要吃冰糖葫蘆,朱河雖然有些好奇,自家閨女怎麽突然喜歡上了甜食,可這點要求根本算不得什麽,就帶著少女一起去找攤子。

  最後還真被父女找到了,有扛著一大串糖葫蘆的小販,走街串巷,大聲吆喝。

  朱河不喜此物,朱鹿一口氣買下三串,朱河有些疑惑,少女笑著說自己吃一串,其餘兩串可以給小姐和陳平安。

  少女還說,她想今晚就跟那少年道歉,好歹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才能安心。

  朱河如釋重負,開懷至極。

  父女兩人回到驛站,得知陳平安和李寶瓶已經返回枕頭驛。

  朱鹿一串冰糖葫蘆還未吃完,挑了甲等驛舍後邊的院子,讓父親幫他給陳平安捎句話,說跟陳平安約在這裡見面。

  朱河大步離去,心裡有些好笑,這丫頭臉皮子也太薄了些,跟人低頭認個錯而已,有什麽丟人的。

  沒過多久,草鞋少年出現在彩繪廊道那一頭,看到坐在另一端長椅上的朱鹿後,少年微微加快步伐。

  少女身側的長椅上,散落著十五六顆糖葫蘆。

  少女笑著站起身,雙手放在身後,姿態看似嬌憨。

  她向少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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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22:38:4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零九章 少年有話說

  少年看著少女走來,她腳步輕盈,走在燈火朦朧的廊道,像夜色裡的年幼麋鹿。

  朱鹿再沒有平時的頤指氣使,彷彿一位青梅竹馬的鄰家少女,巧笑盼兮。

  陳平安似乎有些不敢置信,腳步放慢,趨於站定,瞪大眼睛,凝視著那張有些陌生的清秀臉龐。

  朱鹿從背後抽出左手,朝陳平安揮手打招呼,邊走邊說道:「陳平安,棋墩山石坪上的事情,我爹希望我能夠跟你說一聲……」

  五步之隔,二境巔峰修為的少女,身形猛然發力前沖,僅僅兩大步,刹那之間就來到了陳平安身前,幾乎面面相視,兩張臉龐纖毫畢現,少女臉龐上帶著猙獰、憤怒和快意、解脫,複雜至極,少年眼神黯然之外,更多是淩厲,視線中帶著那種用斬龍台磨礪出來的柴刀鋒芒。

  朱鹿左手一拳直擊少年額頭,此舉作為障眼法,少女甚至故意稍稍放慢了出拳速度。

  真正的殺手鐧,在於右手,當她閃電出手後,手握三根鋒利竹簽,直直捅向少年的心窩。

  在竹簽就要刺穿少年心口的時候,暴起殺人的少女,她之前未曾說完的那句言語,剛好順勢脫口而出,「對不起!」

  此刻少女哪有什麽嬌憨神態,唯有狠厲。

  但是下一刻,朱鹿滿臉驚愕,心知不妙,就要後撤。

  陳平安右手迅猛抬起,不但格擋掉少女的左拳,還借著她膽敢示敵以弱的機會,手臂順勢向前,一把掐住朱鹿的脖子。

  與此同時,少年左手死死握住朱鹿暗藏殺機的右手手腕,向外一扯,不讓三支糖葫蘆竹簽刺中自己的心窩,攥緊她脖子的手驟然發力,將少女往自己這邊一扯,一記膝撞狠狠撞在少女腹部,勢大力沈,撞得少女差點吐出膽汁苦水,身軀情不自禁地彎曲起來,整個人頓時失去了戰力,陳平安沒有任何掉以輕心,猶不罷休,當頭一錘猛敲下去,以額頭撞額頭。

  少女踉蹌後退。

  陳平安一腿蹬去,腹部又受重創的少女如斷線風箏,重重摔在兩張之外的廊道青石板地面上,掙紮了兩次仍是無法起身,嘴角滲出血絲,面如金紙,花容慘淡。

  一氣呵成,毫不留情。

  朱鹿用手肘抵住地面,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竭力讓身軀向後倒退,儘量遠離那個草鞋少年,哪怕多出一寸一尺也好。

  陳平安環顧四周,並無異樣,這才走向戰力幾無的狼狽少女,渾身肌肉緊綳,依然小心謹慎。

  朱鹿陷入莫大恐慌,顧不得擦拭嘴角的鮮血,帶著哭腔解釋道:「不要殺我,陳平安,我只是跟你開一個玩笑,真的我不騙你,如果我要殺你,我怎麽會用這幾支糖葫蘆竹簽,再說了我為什麽要殺你啊……」

  陳平安一針見血道:「之前在觀水街分開,你拉上你爹朱河說是去逛兵器鋪子,是不是想挑選匕首之類的趁手兵器,容易隱藏在袖口之內,我猜應該是鋪子關了吧,所以只好用竹簽代替。」

  朱鹿驀然笑起來,胸膛劇烈起伏,咳嗽得厲害,捂住嘴,猩紅鮮血仍是不斷從手指縫隙滲出,她鬆開手,彷彿認命一般,仰頭望著那個居高臨下俯視自己的少年,視線從上往下,最後看到一雙粗糙低賤的草鞋,少女再次抬起頭,好似魔怔失心瘋了,不哭反笑,死死盯住越來越靠近自己的少年,沙啞笑道:「沒想到你沒我想像的那麽蠢,但是我很奇怪,你是怎麽看出我要殺你的?」

  少女提高嗓音,原本清秀可人的臉龐,扭曲而癲狂,「陳平安,在殺我之前,可以不可以讓我死個明白?!」

  陳平安腳步不停,反問道:「為什麽?」

  少女剛要嘗試著坐起身,就被陳平安一腳踩塌在額頭上,後腦勺重重撞在青石板上,少女嘔出一大口鮮血,這次徹底放棄了掙紮起身的企圖,雖然她內心深處,最大的恥辱,是讓一個穿著草鞋的陋巷少年站著跟自己說話,而她卻只能躺著,連坐起身都成了奢望。

  朱鹿用手背抹去鮮血,笑道:「還記得我家二公子寄給小姐的那封家書嗎?我家公子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尤其擅長行書,就像公子的為人性情,瀟灑不羈,但是我家公子在離家趕赴京城之前,突然說要學習楷書,因為他說要學會懂得遵守外邊世界的規矩,他要開始約束自己的心性了。」

  陳平安蹲下身,掰開她的五指,取出那三支竹簽,自己握在手心,然後坐在廊道長椅上,面無表情地盯住朱鹿,不讓她有任何折騰出麽蛾子的機會。但是顯而易見,朱鹿殺他殺得毫不含糊,一點拖泥帶水的猶豫都沒有,可要陳平安反過來,殺她殺得心無芥蒂,很難,因為這中間夾著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性情爽朗的漢子朱河,以及這個什麽李家二公子。

  陳平安在看到她從廊道遠遠走來的第一眼起,就知道朱鹿不懷好意了,而且少年的眼力極好,少女的隱藏掩飾,遠遠不夠精湛,顫顫巍巍的睫毛,咬住牙根的鼓起腮幫,低斂視線的狠辣,陳平安一目了然。

  但是陳平安怎麽都沒有想到,她會真的殺人。

  當少女提起那個「自家公子」,整個人的氣態就搖身一變,扭頭看向草鞋少年的眼神,就又像是人在看狗。

  「當時小姐在枕頭驛跟我第一次提及家書內容,公子說大驪烽燧點燃的太平火,綿延千萬里,一直從邊關傳遞到京城。但是小姐並不知道,你們所有人都不知道,公子在這之前,從未跟我說過這『邊境以太平火,向君王報平安』的事情。公子跟我說了什麽趣聞軼事,自我懂事起,我記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當時就覺得事情不對勁,向小姐索要了那封家書,果不其然,我看出了學問玄機,這個世上,也只有我朱鹿能夠看得出來!」

  陳平安低頭看著滿臉狂熱的少女,少年一言不發。 

  朱鹿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這一刻,又變成了倨傲自負的李家婢女,初出茅廬的武道天才,她繼續說道:「然後我仔細看了兩遍,只用了兩遍,我就找出了正確答案,解開了我家公子故意留給我的這道謎題!」

  她看著少年那張冷漠的黝黑臉龐,少女嗤笑道:「小姐是心性不定的跳脫孩子,當然領會不到公子的良苦用心,所以公子一開始就沒有把希望寄托在小姐身上,而是選中了我。那封家書洋洋灑灑兩千餘字,幾乎全部以行雲流水的行書寫就,唯有七個字,是楷書!」

  少女幾乎要笑出眼淚,斷斷續續道:「大驪柱國姓氏,陳氏嫡長孫,殺馬賊,太平火,報平安,得誥命。」

  那七個字,正是「殺陳平安得誥命」!

  書生殺人不用刀。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朱鹿捂住絞痛不止的腹部,翻江倒海,讓她滿頭冷汗,可嘴上仍是譏笑道:「是不是連『誥命』這兩個字,聽也沒聽過?」

  朱鹿掙紮著背靠少年對面的長椅,這次陳平安沒有阻止她。

  她望著那個被自家小姐稱呼為小師叔的少年,「知道我除了殺你之外,最想做什麽事情嗎?你不是識字很多了嗎,我就想把那封家書交到你手上,說不定你還會自慚形穢吧,覺得世間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字,如此好的文采,任你陳平安翻來倒去看十遍一百遍,卻不知真正的學問,竟然只是那七個字,是不是很好笑?我覺得很好笑,都快要好笑死了!」

  陳平安安安靜靜坐在長椅上,身邊剛好散落著那些冰糖葫蘆,一顆顆無人問津,少年看著朱鹿,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朱河,你今天就真的要好笑『死』了。」

  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說道:「我知道,這些話你其實是說給你爹聽的,而且你這次掙紮起身,是為了引誘我對你出手,你要讓朱河沒有選擇的餘地,要麽我殺你,要麽他殺我,對不對?」

  朱鹿臉色陰沈,不再說話。

  朱河不知何時站在廊道之中,雙拳緊握,手背青筋暴起,滿臉痛苦,男人望向那一雙少年少女。

  一個是自己心愛的閨女,一個是自己欣賞的晚輩。

  朱鹿伸出大拇指,使勁抹掉嘴角的血跡,微微低頭,眼睛卻盯著草鞋少年。

  她緩緩轉頭,少女破天荒臉色平靜,對那個熟悉身影說道:「以我們小姐的脾氣,如果知道了這一切,我就算不死,也要脫一層皮,這輩子就算是毫無希望了。爹,我求你了,不要心慈手軟,趁著那個風雪廟的阿良還沒有回來,趕緊動手!公子說過,當斷不斷,必為其亂!」

  陳平安突然轉身彎腰,隨手撿起一顆糖葫蘆,放入嘴裡咀嚼起來。

  然後少年站在廊道中央,與朱河對峙。

  少年對少女輕聲道:「你會死的。」

  朱鹿心一沈。

  她爹和陳平安相距約莫十五步。

  陳平安雖然武道境界不高,但是身形矯健,少女見識過。

  她有些惱火,爹就不應該這麽光明正大出現在那麽遠的地方。

  生死之爭,講什麽高手風範?!

  朱鹿扭頭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有本事你就試試看。」

  她望向父親,提醒道:「爹,今天你要是不出手,我就死給你看!不管如何,先把陳平安拿下再說!」

  至於拿下之後,她爹不願出手殺人,她來便是。

  朱鹿早已強提一口氣,隨時準備應對陳平安拿她要挾父親。

  她爹曾經無意間說過,一旦對上這個出身泥瓶巷的低賤胚子,若是點到即止的武學切磋,她有勝算,但是生死搏殺,她必死無疑。起先她是半點不信,但是那場發生在棋墩山石坪的風波,當她與白蟒對峙,朱鹿嚇得毫無鬥志,只能束手待斃,反觀陳平安無論是膽識氣魄,還是對時機的把握,全在她朱鹿之上。

  這其實讓她的習武之心,幾乎絕望了,一旦心境崩碎,武道之路就算走到了盡頭。

  所以哪怕在進入紅燭鎮之前的棋墩山邊界,土地爺魏檗送給他們人手一份臨別贈禮,她在朱河的強硬要求下,拿到了那本所謂的仙家秘籍《紫氣書》,無數人山下武人夢寐以求的武道寶典,少女其實並未提起多少的心氣。

  心氣一事,自古易墜難提起。

  這一切,粗糙漢子的朱河,醉心於武道攀登的純粹武人,又如何曉得?

  但是那封書信的到來,宛如自家公子在面授機宜,就像一場雪中送炭,讓悟出其中玄機的少女,重新燃起希望,告訴自己,一定要習武,最少要成為爹那樣的武道宗師,一定要在沙場立下汗馬功勞,讓那個「誥命夫人」來得天經地義。

  尤其是他們父女二人,如今擁有了真武山英雄膽,和那部山上神仙手筆的《紫氣書》,就像朱河親口所說,如今他連第七境的風光,也敢去想一想了。那麽她朱鹿,為何不敢去想一想自己以前不敢想的風光日子?

  只是所有錦綉前程、所有陽關大道,建立在一個小小的前提上。

  陳平安必須死。

  所以自知正面搏殺不是少年對手的少女,需要一場暗處的襲殺,如少年揭穿的真相那樣,她需要一把匕首。不湊巧,

  不湊巧,兵器鋪子關門歇業,買不到。

  剛好他爹朱河說到與陳平安道歉一事,而陳平安與小姐李寶瓶,又提過要買糖葫蘆。

  匕首能殺人,冰糖葫蘆的竹簽子,用在二境巔峰的武人手裡,也可以。

  為了擔心一根竹簽容易折斷,少女便藉口帶給陳平安李寶瓶兩串,三根竹簽握在一起,她不信還捅不穿少年的心窩。

  環環相扣。

  朱鹿之機敏急智,可見一斑。

  那個從未露面的李家二公子,識人之明,用人之準,同樣顯而易見。

  因為朱鹿真正的厲害之處,還在於她既給自己找了一條退路,又給身為武道五境的朱河,替她爹選擇了一條沒有回頭的路。

  她死,或者陳平安死。

  朱河望向那個束髮別玉簪的貧寒少年,說了一個本該由他女兒誠心誠意說出口的三個字,「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沒關係,路都是自己選的。」

  草鞋少年不合常理的笑意,給人森寒之意。

  這種荒誕感覺,不遠處的少女尤為清晰。

  當初在棋墩山轄境內,與朱河切磋之後,少年察覺到自己體內三座氣府,竟然讓那條橫衝直撞的氣機火龍,都只敢過門不入,陳平安直到那個時候,才意識到那三處,藏有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與他心意牽連,使用起來,毫無門檻。

  之後炸爛那條白蟒的頭顱,少年用掉了一縷劍氣。

  為了活命,再用一縷劍氣,陳平安覺得不虧。

  但是少年覺得下一次動用劍氣,必須要有賺才行,總這麽不虧,也不是個事啊。

  這場用心險惡的陷阱。

  少女朱鹿說了很多很多。

  陳平安不過開口數次,加在一起也沒幾個字。

  所以少年覺得要說點什麽,為自己,也為那位需要自己活著她才能活著的神仙姐姐,否則心裡有些不痛快。

  少年一隻草鞋向前踏出,一隻草鞋向後挪去。

  少年雙膝彎曲,身形下墜,雙指並攏,直指廊道遠處的男子,嘴唇微動。

  不知是心有靈犀,還是祖蔭庇佑,少女朱鹿沒來由滿懷惶恐,尖聲喊道:「不要!」

  朱河更是頭皮發麻,堂堂武道五境的小宗師,竟是心神陷入泥濘,四肢絲毫動彈不得。

  少年默念道:「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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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22:51:24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章 無不散的筵席

  陳平安肩頭一沈,氣息隨之凝滯,原本那縷即將離開氣府的劍氣,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可被人在肩頭突兀一拍後,如大蟒出山,卻遭逢擋住去路的河蛟,先前勢不可擋的氣焰,自然為之停頓,暫時選擇了按兵不動。

  「打住打住。」一位斗笠漢子站在陳平安身旁,摟住少年肩頭,嬉笑道:「相親相愛的一大家子,打打殺殺,成何體統。」

  陳平安抬起頭,神出鬼沒的斗笠漢子,對他笑了笑,「相信我,我是阿良唉。」

  陳平安嘆了口氣,「暫時聽你的。」

  阿良只是看了眼朱河,甚至懶得去瞥一眼少女朱鹿,懶洋洋道:「這麽珍貴的劍氣,用來殺一個朱河,太暴殄天物了,你不心疼,我都替你心疼。何況……算了算了,不說這些大煞風景的話,總之,我阿良的良心會過不去。這一式『十八停』的運氣方式,你就當是補償吧。」

  陳平安原本正準備收起雙指並攏的姿勢,就在此時,阿良鬆開少年肩頭的手,後退一步,搖頭笑道:「這姿勢也太不高人風範了,我教你一個厲害的。」

  「站穩了!」斗笠漢子輕喝一聲後,彎曲手指,先是在陳平安肩頭一叩,之後出手如飛,在少年心口點了七八下,與此同時,使出比那聚音成線更上乘的仙家神通,直接在少年心湖之上激起漣漪,響起一連串心聲,「記住體內這股氣的起始,記住所有氣府名稱和運轉路線,氣若龍脈綿延,起於萬山之祖凜沖,此乃世間養劍的頭等氣府,此處為一停,快速過三山六關,至此扶乩穴為二停,又急掠六洞九府,至此純陽府,做第三頓……此為最後一停,總計十八停。這些竅穴氣府與如今說法迥異,乃是上古無數劍修披荊斬棘,付出巨大代價得出的珍貴心血,你記牢了!」

  阿良最後問道:「記清楚沒有?」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記住了七七八八。」

  阿良笑道:「差不多可以了,之後如果撞得頭破血流,不用怕,這是每一名劍修必須要走的道路。等以後熟悉了路線,你可以嘗試著慢行氣機,這才是十八停最有意思的地方,嗯,這是阿良我琢磨出來的學問,有人佩服得不行,使勁誇我,說光是這一點,就將劍道高度拔高了很多,哈哈,有點難為情啊。」

  陳平安突然覺得這個所謂的十八停,多半是比撼山拳譜好不到哪裡去了。

  阿良彷彿看穿少年的心思,一本正經道:「我像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嗎?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麽事情!」

  朱河心神已經從泥濘當中勉強拔出,但是四肢比先前更加僵硬,一動即死,這是朱河腦海中唯一的念頭,這就是那名斗笠漢子帶來的無形震懾。

  當那個腰佩綠刀別葫蘆的傢夥,與你是朋友的時候,你會覺得他怎麽看怎麽不像高手。

  可當這個傢夥成了對立面的敵人,朱河整個人嚇得汗流浹背,當真是要魂飛魄散。

  遠處朱河已是心神失守,近處的朱鹿只聽到陳平安在自說自話。

  阿良又以心聲告知陳平安,「輕舟已過萬重山,氣機流轉一瞬百里千里萬里,是很好,可若是能夠做到緩行,如山岳百年累土,不見絲毫增高,海川千年積水,水面不見半點抬升,則更好!以後運氣,可以專心練習這條道路,做到睡覺的時候也能自行運轉。」

  陳平安疑惑道:「我怎麽知道睡了後,有沒有運轉這十八停?」

  阿良雙手環胸,笑道:「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到時候你自然而然會知道答案。」

  阿良一屁股坐在長椅上,只是剛坐下,臉色就有點不對勁。

  陳平安捂住額頭。

  阿良不露聲色地抬起屁股,用手拍掉那些沾在屁股上的冰糖葫蘆,挪了個位置坐下,雙手攤放在欄桿上,重重呼出一口氣,終於第一次正視朱鹿,「你和你爹除了要把真武山那顆英雄膽,和《紫氣書》一並還給我,還需要拿出那疊李家傳承下來的符籙,但是這些符籙只能救下你們當中的一個人,朱鹿,我現在讓你來選擇,是你活著離開枕頭驛,還是你爹?」

  不等朱鹿說話,朱河已經沈聲道:「懇請阿良前輩讓朱鹿離開,我願意自盡謝罪,甚至不用髒了前輩的竹刀。」

  阿良只是笑眯眯看著朱鹿,根本不理睬已經掏出丹藥和黃紙符籙的朱河,「朱鹿啊,你希望誰能活下來?」

  少女已經哭成一個淚人兒,只是用手使勁捂住嘴巴,不敢哭出聲。

  另外一隻手,在她身後攥緊,指甲刺破手心,滿手鮮血。

  朱河在遠處廊道重重跪下,磕頭顫聲道:「阿良前輩!」

  阿良望向陳平安,問道:「你覺得呢?要不然一起放了?你要是怕朱河報復,我可以廢掉他武道修為,怕意外的話,我可以隨便打斷朱河的長生橋,嗯,朱鹿的也行。」

  少年不去看朱河,只是看著朱鹿,「我說過,你必須死。」

  朱河猛然抬頭,怒吼道:「陳平安,朱鹿還是個孩子!」

  一直心態相對平靜的少年,聽到這句話後,莫名其妙就氣得臉色發白。

  草鞋少年數步迅猛向前,就要一拳打爛朱鹿的胸膛,此時她氣機絮亂,比起尋常少女的孱弱體魄好不到哪裡去,只是不知為何,出拳之後,不由自主就變成了巴掌,路線傾斜向上,一記耳光狠狠摔在朱鹿的臉頰上。

  阿良再次按住少年的肩頭,「可以了。」

  阿良輕聲笑道:「有些懲罰,比一死百了殘酷多了。」

  陳平安坐回長椅,怔怔出神。之後阿良如何處置父女二人,他們如何離開的枕頭驛,以後去往何方見何人,少年一概不知。

  少年突然抬頭問道:「阿良,有沒有酒喝?」

  阿良笑了,「酒有的是,我那只小葫蘆能裝下千斤酒,可是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一個人在傷心的時候,千萬不要喝酒,容易變爛酒鬼。快意的事情,可以喝酒,說不定喝著喝著,就成了酒仙。」

  ————

  枕頭驛大門外。

  林守一獨自站在街道上,少年不知為何被阿良留在外頭,說讓他等一個人的出現,由他自己決定是不是要跨過驛站的門檻。

  哪怕百無聊賴,少年仍是站如山巔孤松,腰桿挺直。

  借著枕頭驛門口懸掛的大紅燈籠,少年從懷中掏出那本道家典籍《雲上琅琅書》,開始瀏覽那些拗口難懂的文字,可謂佶屈聱牙,盲風澀雨。

  但是每當讀到會心處,或是悟出些許真意後,猶如雨後天晴,撥開雲霧見青天,讓少年欣喜不已。這份由衷喜悅,身世坎坷造就出冷漠性情的少年,不願與人分享。

  少年從不憚以最大惡意揣測這個世道的人和事。

  遠處走來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望著少年,婦人目露驚艶,感慨道:「果真是個修道的好胚子。」

  婦人走到距離少年七八步外的地方,微笑道:「你好,林守一。之前在水邊我們已經見過面了,我在畫舫你在岸,我的真實身份,是大驪長春宮的太上長老,非是自誇,我確是市井百姓眼中的山上神仙,貨真價實,可一揮袖呼風喚雨,一跺腳地動山搖,尤其擅長一手五雷正法,覆掌鎮殺妖魔邪祟……」

  說到最後,婦人自顧自笑起來,揮揮手,「不行不行,這套措辭實在是太讓人難堪了,下次得讓人換些素淡的。」

  少年卻點頭道:「我相信你。」

  婦人笑道:「雖然不知你爹在那封家書上,如何跟你說的,更不清楚那個阿良的想法,但是他既然明知道我尾隨你們,又把你留在驛站之外,那麽我覺得可以試試看,能否說服你,隨我一起返回大驪京城,與你父母道別之後,再跟我去長春宮修行道法。」

  林守一臉色淡漠道:「我爹要我乖乖留在紅燭鎮,然後會有高人接我去大驪京城。要不然我不明不白死在外頭,他不會幫我收屍。因為一個死人,是不值那些路費的,我爹提了一句,如今大驪京城物價很高,家裡開銷很大。」

  婦人嘆了口氣,「你爹說話是難聽了點,可這難道不是大實話嗎?」

  少年嘴角滿是譏諷之意。

  婦人猶豫了一下,向少年伸出手,神色莊重肅穆,「雖然你會覺得太過兒戲,不夠玄之又玄,少了許多跌宕起伏的機鋒和考驗,可我還是想告訴你,林守一,向前走出一步,你就走上長生橋了。」少年收起那本道書,放回懷中,搖頭道:「感謝仙長好意。生在什麽門戶,姓什麽,全由不得我。可該走什麽路,我心裡有數。」

  「可惜了。」

  婦人唯有嘆息一聲,並未強人所難,「林守一,那就有緣再會,希望到時候你不會後悔。」

  少年作揖行禮,一板一眼,「林守一恭送仙長。」

  婦人一閃而逝。

  ————

  驛館廊道。

  陳平安和阿良此刻一人一邊,對坐在廊道長椅上。

  陳平安輕聲問道:「阿良,你是不是要走了?」

  阿良點點頭。

  提起小葫蘆喝了口酒。

  一眼就看出是想到了什麽傷心事,所以之前口口聲聲說傷心之時不喝酒,純粹是斗笠漢子的客套話。

  阿良怔怔望著對面的少年,看著眼前少年陳平安的那雙乾淨眼眸,就好像很多很多年前,看到的那雙眼眸。

  阿良,我想好了,讀書沒用,煩得很!我齊靜春要跟你去闖蕩江湖,我要快意恩仇,喝最烈的酒,用最快的劍,騎最好的馬。嗯,我錢都備好了,十幾兩銀子呢!不夠的話,我可以回去跟先生再借一些。先生通情達理得很,跟我說真不想讀書的話,也可以出去走走,千萬里的大好河山,都是學問。

  被人揍得鼻青臉腫的青衫讀書郎,眼神清澈而堅定。

  學院大門那邊,有個老秀才躲躲藏藏不敢見人,只露出一顆腦袋,朝阿良使勁使眼色,見阿良不搭理自己,就乾脆橫移幾步,走到門檻那邊,卷起袖管,擺出你敢拐騙我學生、我就跟你拼老命的架勢。

  去去去,毛也沒長齊,盡說些大話。等哪天毛長齊了,我再帶你去見識外邊的花花世界。

  阿良,一言為定啊,我等你。

  最後,阿良背對著少年,一手握住劍柄,吊兒郎當地敲打肩頭,一手揚臂,握緊拳頭,與那少年告別。

  遊俠兒阿良,與憧憬江湖的少年郎揮手告別。

  經此一別,再無重逢。

  最後,男人轉過頭,看到那個老頭子已經牽著少年的手,兩人一起走回書院。

  一老一小,聊著天。

  靜春,先前忘了問,到底是誰打你的啊?

  那個姓左的。

  啊?他啊,下手這麽沒輕沒重啊,我回頭就去說他,君子動嘴不動手嘛。不過為什麽要打架啊。是不是他講道理講不過你,惱羞成怒?

  不是。

  嗯?

  他辯論輸了之後,倒也願意認輸,可他故意說我讀書再多,這輩子學問也沒希望超越先生你,我覺得這怎麽可能嘛,先生你學問雖大,可如今一翻書就犯困,經常看著看著就打盹,我年紀還小,總有比先生更多的……可他還在那裡念叨,有本事明天學問就大過先生,所以我氣不過,就率先動手了。打不過他,我也認了,這不之前找到先生,就沒告狀,對吧,讀書人這點骨氣當然要有,先生你在這方面,就不太好,跟人吵架贏了打架輸了,就只說自己學究天人,說那場辯論如何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若是跟人吵架輸了打架贏了,便只說打架打得如何驚天地泣鬼神……

  先生先生,你擰我耳朵作甚?唉唉唉……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什麽君子!先生我是聖人!

  看到這一幕的男人,終於瀟灑轉身離去。

  在那段漫長的崢嶸歲月裡,有些時候,男人會坐在那堵長城上,獨自一口一口喝著酒,聽說那些個從倒懸山遙遙傳來的小道消息,就沒一個是喜訊,全他娘的是噩耗,男人就會後悔當年沒帶上那個少年,會埋怨那個老頭子,連自己的得意弟子也照顧不好。

  此時,看著對面的少年,阿良突然笑了,「曾經我和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年,說過一句話,我跟他說,『相信我,你讀書比練劍更有出息。』現在我覺得應該對你也說一句,『相信我,你練劍比練拳更有出息』。」

  斗笠下,阿良那張臉龐,笑得眉眼都擠在一起,笑容燦爛,如溫煦的冬日。

  可是陳平安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傷心的阿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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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23:08:0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斗笠

  阿良不再喝酒,繫好銀色小葫蘆,不過仍是翹著二郎腿,那柄棋墩山土地爺新打造的竹刀,橫放在斗笠漢子的膝蓋上,阿良雙手雙手輕輕拍打刀柄和刀鞘頂部,一上一下,說道:「一路走來,我其實一直在試探你,很多次了。你的選擇,會決定我護送你到哪裡,簡單來說,就是我能陪你走多少路,就看你跨過多少個坎。」

  陳平安點頭道:「到後邊我也琢磨出一點意思了,但只是覺得阿良你肚子裡憋了很多想法,具體想什麽,我一直沒想明白。」

  阿良對此並不覺得意外,開誠布公道:「第一次是在龍鬚溪邊上,如果那次你讓我覺得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屁孩,是個靠著一腔熱血意氣用事的爛好人,我可能只會留給你一頭驢子,拍拍屁股就走了,至於你能不能熬到風雪廟魏晉出關,關我屁事,反正早死晚死都是死,浪費我感情。」

  阿良一邊回憶細節,一邊娓娓道來,陳平安聽得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想到阿良的心思如此細膩,更無法想像在自己的人生當中,曾經出現過那麽多個稀奇古怪的考題。

  「倒數第三次,是棋墩山石坪一戰。如果不是我的故意引誘,棋墩山土地魏檗和兩條蛇蟒,不會那麽莽撞行事。我是希望」

  「倒數第二次,是引誘你返回竹林,多砍幾棵竹子。」

  「這一次,如果不出意外,是最後一次了。原本還想著護送你們到野夫關再離開,現在有些意外狀況,不得不提前離開了。」

  阿良灑然笑道:「有些考驗,是刻意為之,有些試探,則是順勢而為。在這期間,你做的有些事情,做得讓我很不以為然,迂腐得很,有些事情,又做得讓我覺得很痛快。這才是對的,這不是齊靜春崔瀺他們讀書人的科舉制藝,首重真實。我做了這些,然後冷眼旁觀,看你的一言一行,跟某些宗門老神仙收取關門弟子,是一個路數,重心性輕天賦。」

  阿良自嘲笑道:「是不是覺得我阿良是吃飽了撐著?或是人心鬼蜮,一肚子壞水?」

  但是他不等陳平安說什麽,很快就自問自答道:「我哪有這份閒心啊,我阿良這麽大的一個大人物,很忙的好不好。」

  陳平安把雙腿放到長椅上,懶洋洋盤腿而坐,雙手托著腮幫,問道:「阿良,是不是我跟齊先生認識的緣故?所以你才會對我這麽上心?」

  阿良收斂玩笑神色,沈聲道:「修行路上,誘惑太多了。李槐的那本斷水大崖,林守一的修道天賦,都是可以用來賣錢,換成你陳平安的踏腳石。齊靜春的弟子,不該如此淒慘。尤其是李寶瓶,那麽好的一個小姑娘,我一想到她被自己信任的小師叔傷透了心,我阿良的心都快要碎了。」

  阿良才正經沒多久,很快就又露出狐狸尾巴,笑眯眯道:「唉,我們這些老男人啊,什麽家國破碎、山河陸沈,都扛得住挑得起,唯獨最受不得這些小小的美好了。」

  陳平安從身邊撿起一顆沒被阿良屁股坐過的冰糖葫蘆,緩緩嚼著,含糊不清問道:「阿良,你現在覺得我咋樣?你要是覺得我不行的話,不然你找朋友送寶瓶他們去大隋,行不行?我倒不是怕吃苦,這個真不騙你,我就是怕齊先生會失望,怕我護不住寶瓶他們的周全。」

  阿良笑駡道:「你小子別想跑路,這門差事,還真就你最合適,齊靜春別的不行,眼光是真好,除非換成老頭子親自帶他們遊學才行……不說他老頭子,膽小怕事的縮頭烏龜,摳搜摳搜的窮酸秀才,說起來就是一肚子火氣……」

  阿良扶了扶斗笠,仰頭望去,嘖嘖道:「呦呵,這大驪皇帝倒也有趣,厲害的厲害的。趁著還有點時間,跟你聊一點最沒用的東西,順便解釋為何我願意把大把時間放在你小子身上。」

  阿良同樣收起二郎腿,跟陳平安一眼盤腿而坐,橫刀在膝,緩緩道:「不管是習武還是練氣,修行路上,最忌諱拖泥帶水,所以順從本心為人處世,是一條捷徑,可難就難在多想了一個為什麽。兵家修士是不會作『退一步想』的,世間武夫大抵難逃此窠臼,只覺得逆流而上,就是一個勇往直前,拼的就是一個勇猛精進,獨步登天。道家喜歡捫心自問,佛家喜歡看前生來世,儒家喜歡講規矩畫框架,墨家比較奇怪,喜歡兼濟天下,最講俠義,不太喜歡談長生。小說家,眼高手低,希冀著自己搗鼓出一個紙上世界。」

  「人心此物,脆如琉璃,經不起推敲。齊靜春是既迂腐且自負的君子,不願試探,那就由我來替他做。涉及文脈香火的傳承,豈能兒戲?你陳平安若是個綉花枕頭,或是個經不起誘惑的,到時候咋辦?齊靜春死翹翹了,可我阿良還活著呢,到時候齊靜春眼不見心不煩,我不得被噁心死?要知道能吃苦耐勞,與經得起誘惑,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阿良嘆了口氣,道:「這大概算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阿良你放心,我雖然喜歡錢,但我只喜歡我雙手掙來的錢,別人的錢財,哪怕掉在地上,我遇見了,也只會尋找失主,絕對不放在自己兜裡。」

  阿良笑道:「不能說你錯,但你若是真有急需急用,可以先用了,解燃眉之急,這筆賬記在心頭就行,以後有力償還的時候,多償還一些便是,雙方皆大歡喜。這才是真正的好人。要不然你還真守著那點錢餓死自己?」

  陳平安問道:「那如何判斷我是否急需?」

  阿良指了指自己心口,再指了指自己腦袋,「這兩關都過去了,那筆錢就能用了。」

  陳平安眼睛一亮,有所了悟,使勁點頭道:「阿良你雖然沒讀過書,但到底是走過很多路的人。你這麽一說,我就想通了。」

  阿良揉了揉鼻梁,「怎麽感覺比李槐的馬屁還不如。」

  阿良靠著圍欄,望向廊道外的清朗月夜,感慨道:「知道嗎,你那種迂腐,其實換成齊靜春他們讀書人的說法,叫正直。對,是真的正直,心與行相合,正人君子的正,直道而行的直。」

  阿良大笑起來,指著一臉懵懂的少年,「哈哈,你小子自己是曉得這些的,泥腿子,小財迷,吝嗇鬼。但偏偏是這樣,你很像很像老頭子年輕的時候,其實齊靜春跟你這麽大的時候,脾氣差得很,反而是公認大器晚成的老頭子,跟你一樣,很小就心思重,脾氣也好,跟泥捏的菩薩差不多,天生就是坐在神壇上的……」

  阿良越說嗓音越低,只是驟然拔高,「當然了,我阿良是隨心所欲慣了的,不是很喜歡你這種風格,當年就是因為這種感覺,讓我拒絕了一個少年的請求,嗯,那傢夥就跟你現在差不多大。我經常會想,如果當初帶著他一起走走江湖,會不會比現在更好一些。我當時跟那個少年最後說,相信我,你讀書會更有出息。江湖這麽點大的地方,有我阿良一個人就足夠了,可是書海無涯嘛,何必跟在阿良後頭吃灰塵。」

  斗笠漢子咧咧嘴,「所以這趟來大驪,我想跟有些人嘮嘮嗑。我想告訴他們,齊靜春不在意的事情,有人在乎。」

  阿良莫名其妙伸手隨意一彈指。

  觀水街那條小巷的書鋪裡,自稱沖淡江李錦的年輕公子,額頭如遭重錘撞擊,整個人倒飛出去,撞入書牆不說,直接破牆而出,跌入隔壁店鋪,把那個站在櫃檯後頭打盹的店夥計,給嚇得噤若寒蟬。

  阿良嘀嘀咕咕道:「神仙打架,看戲就好。小小錦鯉,真以為什麽大江大浪都見識過了?我阿良見過的大江大河,比李槐吃過的米粒還多,真以為這句話是吹牛?我阿良這輩子就不知道吹牛是什麽。」

  他繼而向身側淩空一抓,遠處院牆那邊,一條青色遊魚模樣的袖珍精魅,如上鈎之魚,拼命掙紮,阿良手掌往回一扯,這尾青冥魚被它拘束在掌心大小的方寸之地,更加出奇之處,在於斬斷它與主人的神意牽連後,本該奄奄一息的靈物,反而比先前更加靈氣充沛,悠然自得,扭尾遊曳。

  阿良解釋道:「回頭讓李槐豢養在那本《斷水大崖》當中……咦?怎麽感覺這個小王八蛋,每天都有狗屎運?李槐在小鎮是不是天天踩到狗屎,從不擦鞋底板?」

  遠處有個稚嫩嗓音響起,「阿良你才天天踩狗屎!」

  陳平安望向阿良,後者低聲笑道:「沒事,三個傢夥都是先後趕來這裡沒多久,不知道朱河朱鹿的事情,關於這對父女的『不告而別』,回頭你自己找個藉口對付過去就行了。」

  阿良招手道:「別偷聽牆腳根了,來來來,分贓分贓了。」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先後來到廊道,李寶瓶坐在陳平安右手邊,李槐坐在陳平安左邊,結果跟阿良的遭遇如出一轍,駡駡咧咧摘下屁股上的冰糖葫蘆,立即眉開眼笑,二話不說就丟進嘴裡,林守一則默默坐在阿良身邊。

  阿良轉身交給林守一那一摞黃紙符籙,「好好研究,不要輕易浪費了,齊靜春說過,你們小鎮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大有玄機,至今還隱藏著一樁不小的機緣。」

  阿良拍了拍冷峻少年的肩膀,「不管怎麽說,你林守一如今是所有人當中,第一個名副其實的修行中人了,要更加珍惜自己的前程。」

  林守一點點頭,鄭重其事地收起那疊符籙,與《雲上琅琅書》一起藏在懷中。

  阿良轉頭望向賊頭賊腦的李槐,沒好氣道:「你那本破爛書呢?拿出來。」

  李槐怒駡道:「你惦記它幹嘛?除非你先給我十兩銀子!」

  阿良打了個響指,那條原本隱匿蹤跡的青冥魚,浮現在四人眼前,除去陳平安,其餘三個孩子都瞪大眼睛。

  阿良一臉嫌棄說道:「拿出那本破書,隨便翻開一頁,將這條魚夾住其中就可以了,至於如何飼養,自己琢磨去,老子不伺候。」

  李槐蹦跳起身,掏出那本《斷水大崖》,攤開之後,腳步飛快,朝著那條青冥魚就是猛然合上,書頁之間隱約傳來細微的哀鳴之聲。

  阿良揉了揉額頭,「剩下那頭毛驢,誰要?」

  李槐立即舉起手,「我我我,能賣了換錢不?或者餓慘了,能不能殺了燉肉?」

  阿良不想說話。

  李槐突然放低嗓音,怯生生問道:「阿良,你該不會是要死了,在跟咱們交代遺言吧?」

  阿良白眼道:「滾你娘的,有多遠滾多遠。」

  李槐嘆了口氣,重新坐在陳平安身邊,「我娘親和爹,還有我姐,如今離這裡已經夠遠了。」

  只是孩子後邊那句話,有些傷感,「所以阿良,你別走好不好?以後我不駡你就是了。」

  阿良欲言又止,沒有說什麽,摘下銀白色的酒葫蘆,拋給李寶瓶,「接住嘍,這只小葫蘆,是世間最好的養劍葫之一,尋常養劍葫根本無法媲美。」

  阿良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無事一身輕啊。」

  他低頭看了眼綠色竹刀,抬起頭,笑問道:「小寶瓶,能不能跟你借用一下那把狹刀祥符?」

  李槐靈光一現,「阿良?是不是要幹架?我幫你……」

  阿良投去懷疑和詢問的視線。

  孩子乾笑道:「幫你搖旗呐喊!」

  李寶瓶車軲轆似的飛奔,很快就一個來回,雙手把狹刀遞給阿良。

  阿良懸佩好那柄名為祥符的名刀。

  不知何時,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四人並排站在斗笠漢子的對面。

  斗笠漢子伸出兩根手指,拈住斗笠邊沿,大笑道:「以前跟你們說我阿良有多強,劍術有多高,你們總是不信,還喜歡嫌棄我吹牛。你們啊,真是太年少無知了,我是怕嚇到你們,還故意挑一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情,比如什麽出劍快到潑水不進啊,講給你們聽。」

  阿良最後笑眯眯問道:「你們不信,對吧?」

  阿良先望向暗處,吩咐道:「護住他們。」

  有人點點頭。

  然後這個初次相逢,便頭戴斗笠的漢子,終於第一次摘下斗笠,隨手扔掉,只是不等斗笠墜地,斗笠便化作齏粉,煙消雲散。

  與此同時,

  以懸佩雙刀的男人為中心。

  方圓千里之內,地牛翻身一般,轟然震動。

  阿良下意識去扶斗笠,才意識到已無斗笠了,便撓撓頭,咳嗽一聲,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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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0 13:18:28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二章 強者

  提著燈籠的老人,這位禮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揀選僻靜街道,最後來到紅燭鎮城隍閣,一腳跨過門檻之前,老人手中燈籠率先進入門內的時候,如同穿過一陣水紋漣漪,用以隔絕陰陽、井水不犯河水的漣漪,轉瞬即逝,只是老人的大紅燈籠內,出現了一縷縷四處飛掠撞壁的流螢,流光溢彩。

  老人手中的這盞燈籠,有人以朱筆寫就四個古樸小字,魂去來兮。

  這座與縣衙分掌陰陽庶務的城隍閣內,一位面如紅棗的儒衫老者向來者作揖,朗聲道:「紅燭鎮城隍,拜見郎中大人。」

  儒衫老者左右還站著一位手捧玉笏的文官男子,一個披甲佩劍、肩上蹲著一隻狸貓的武將,俱是可以劃入陰物範疇的神祇英靈,三位的身姿容貌,與此處城隍爺的泥塑神像,文昌閣武聖廟供奉的文武兩神像,一模一樣。

  提著燈籠的老人點頭還禮,臉色凝重道:「想必你們三位已經收到朝廷的密令,方圓千里之內,大大小小的山水正神、土地、河婆,以及城隍閣和文武兩廟供奉的神祇,都要截殺一個名叫阿良的佩刀男子,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在那人撤退的某條路線上,如果有任何人膽敢畏敵不前,或是故意隱藏實力,事後一律打碎金身,水神金身碎片埋於山根,山神碎片沈入江底,你們一閣兩廟出身的,也差不多是這個下場,到時候全部從地方縣志除名。」

  老人露出一絲笑容,緩和一下氣氛,「不是要你們爭相赴死,只是全力攔阻而已,陛下親自運籌帷幄,所以也是各位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如今我大驪鐵騎的南下腳步,勢不可擋,一旦版圖擴張,亡國的疆土上,便會空出許多更好更高的位置來,對於你們來說意味著什麽,這其中的學問門道,你們久居神位,想來都明白。」

  三位地方神靈分別慷慨出聲。

  「屬下絕不敢敷衍了事!」

  「定當全力以赴!」

  「生前就已為大驪戰死過一次,如今得享香火數百年,自當拼了金身碎裂,也要讓那狗膽惡獠授首於此!」

  老人欣慰點頭,「南邊的大好河山,大驪以後肯定需要仰仗各位,幫著坐鎮山河氣運,總之,我們勠力同心,共襄盛舉。」

  ————

  稍稍靠近紅燭鎮的玉液江神祠內,曾經和燈籠老人一起出現在觀水街的魁梧漢子,真實身份是兵部武選司郎中,可以說這位壯漢,掌管著大驪王朝大部分江湖人士的生殺大權,只不過比起老人的禮部祠祭清吏司,前者被形容成跟泥塘裡的雜魚王八打交道,後者卻是跟神仙中人笑談長生事。

  江神祠內,站著兩位氣勢不俗的江水正神,一人手持黑黝黝鐵槍,時不時有金色銘文閃爍亮起,一位青蛇纏繞手臂,靈動青蛇間歇性張開小嘴,吐出一口口雪白色的氣息。

  兩位江神渾身彌漫著霧濛濛的水氣。

  壯漢沈聲道:「一旦收網,那刀客多半是要往南方逃竄,所以要你們在這邊碰頭,到時候我會第一個出手攔阻,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事情,我倒是想做,可如今皇帝陛下說不定就盯著咱們呢,所以借給我十顆膽子也不敢做,希望你們兩位,同樣不要讓皇帝陛下失望。」

  漢子說完話便大踏步走出江神祠,面向北方的紅燭鎮,乾脆脫去上衣,露出一身雄健肌肉和猙獰的紋身,一條尋常草莽武人絕對不敢紋刻的過肩龍,背部則紋有一頭出林虎。

  月色之下,漢子雙臂環胸,不動如山,氣勢高漲。

  ————

  通向枕頭驛大門的那條長街上,那名試圖勸說林守一隨她一起返回長春宮的婦人,並沒有遠去,而是挑選了街旁一家酒肆,有年輕貌美的女子掌櫃沽酒,與客人說著粗鄙不堪的葷腥笑話,女子面不改色,她那個畏畏縮縮的丈夫,只是埋頭做事。

  這位長春宮的太上長老,身邊坐著當初畫舫上劃船的少女,她是世代賤籍的船家女出身,只是這次得到天大的福緣,被身邊這個師父相中,要被帶去長春宮修行傳說中的仙術。按照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師父的說法,少女天賦不錯,估計是世代依水而居的關係,又與沖淡江孽緣糾纏,故而天生親水,屬有望躋身中五樓的不俗資質。

  少女不知道什麽叫中五樓,此時此刻,學她師父一小口喝著烈酒,不是因為怕醉,船家女就沒有不會喝酒的,而是師父身上那種渾然天成的氣度,讓少女不由自主就想要去模仿。

  少女輕聲問道:「師父,那少年為何不願隨我們去往長春宮啊?」

  真實歲數幾乎接近兩甲子高齡的婦人,淡然一笑,「倒也不能說他不知好歹,只能說緣分未到吧。修行當然是在修力,這就像是建造房子,需要夯實地基,可是決定最終高度有多高,仍是看修心,修到了什麽地步。那個林守一,心性堅定,是個天生修道的好胚子,哪怕不入我長春宮,一樣可以走得很遠。所以你要努力,才有機會在下一次重逢之時,不用再覺得自慚形穢。」

  少女嗯了一聲,低頭喝了口酒。

  不得不說,這位彷彿青春永駐的婦人,氣度胸襟相當不錯。紅燭鎮第一次迎來震動。

  好在氣勢很大,但真正影響到小鎮房屋建築的動靜,其實很小,只是岸上桌椅搖動、河中畫舫晃蕩而已。

  婦人臉色微變,「果然是上五樓的練氣士。」

  婦人心情沈重,輕聲道:「只希望不要是傳說中的十二樓,或是十一樓的兵家練氣士。」

  她對少女說道:「等下我離開之後,不管發生什麽,不要驚慌,留在原地就是了。」

  一旦到了他們這個境界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說,哪怕知道災禍臨頭,也未必跑得掉。

  實在無法想像,如果天下沒有七十二座書院坐鎮一方,沒有三教之外最強勢的兵家修士,不得不先天依附王朝,沒有那麽多山水神祇,幫著王朝君主們盯梢、掣肘山上勢力,那麽這個天下,到底會亂到什麽地步?

  她不敢想像。

  哪怕婦人自己就是山上的神仙。

  ————

  阿良來到廊道外的空地,衣袖獵獵,雙手分別按住綠色竹刀和狹刀祥符,大口呼吸了一下,好像沒有了斗笠的遮蔽天機,沒有了某種刻意為之的壓制,這個男人終於能夠舒展身姿,不用再束手束腳。

  阿良似乎不太放心,望向某處,又叮囑道:「你雖是一尊修道有成的陰神,但是大驪如今國勢蒸蒸日上,每座雄關大城,往往陽氣剛烈,先天克制你們這類鬼魅陰物,你可以讓林守一嘗試著煉化那疊符籙裡的幾張純陽符,作為你的通關文牒。」

  廊道不遠處,在阿良出聲後,出現一團陰影,有一人緩緩浮現,出現在陳平安四人視野,黑霧繚繞,黑霧繚繞,除了一顆清晰可見的頭顱,五官分明,一雙沒有瞳孔的雪白眼眸,詭異瘮人,高大身形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如一條入雲蛟龍,見首不見尾。

  這尊所謂的陰神點了點頭。

  阿良笑道:「那我就把這些孩子交給你了,最少護送到大驪野夫關之後,之後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吧。總這麽老母雞護崽子,終究不是個事。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我相信你。」

  那尊陰神用地地道道的小鎮方言,沙啞開口問道:「前輩,為何願意相信一個來歷不明的陰物?」

  阿良樂了,直白道:「看你的面相啊,長得這麽不近人情,一看就是面冷心熱俠義心腸的。」

  陰神猶豫了一下,「是因為像前輩嗎?」

  阿良給這句話噎得不行,「你這個不人不鬼的王八蛋……說話挺逗啊。」

  陰物咧咧嘴,不說話。

  李槐早已躲在李寶瓶身後,扯了扯紅棉襖小姑娘的袖子,膽戰心驚道:「寶瓶寶瓶,是鬼,真的是鬼。」

  林守一滿臉好奇,但是儘量克制好奇心,以免太過直接的打量眼神,惹到那尊陰神,《雲上琅琅書》粗略介紹過,陰物成神亦有道,一是憑藉信徒的香火願力,二是寄生於兵家的膽魄之中,三是如練氣士修行,這條道路最為崎嶇難行,但是一旦成勢,陰神魂魄也最為穩固,便是烈日曝曬,罡風吹拂,梵音沐浴等等,都能夠反過來成為砥礪自家修為的捷徑法門。

  那尊陰神看了眼陳平安,然後望向躲在最後邊的膽小鬼李槐。

  李槐哭喪著臉,「你別一個勁看我啊,看林守一,看陳平安,要不然看阿良也行。」

  那尊一路尾隨卻拿捏分寸的奇怪陰神,緩緩散去身影,陰氣森森的廊道隨之恢復正常。

  阿良舉目眺望了一眼北邊的遠方,沒有急於離去,嘿嘿笑道:「有點小意外,所以咱們還有點時間可以聊聊,大夥兒有什麽想說的話,趕緊的,麻溜的,阿諛奉承,溜鬚拍馬,儘管來,以後再見面,就不知道牛年馬月嘍。」

  李寶瓶第一個開口,「阿良,如果刀壞了,就不用還我,因為我跟你是朋友!」

  阿良開懷而笑,朝小姑娘伸出大拇指,道:「這話暖心窩,我喜歡!可是回頭肯定把祥符原封不動還你,放心好了。」

  林守一認真問道:「阿良,我以後的體魄淬煉,需不需要比純粹武夫,或是練氣士當中的兵家修士,更加堅韌?」

  阿良搖頭沈聲道:「不用,有些人適合這麽做,比如我,有些就不適合,比如你,你林守一的修行之路,只能在精深二字上下苦功夫,不可在駁雜二字上浪費氣力。」

  已經沒了斗笠的漢子,這番話說得很嚴肅認真。

  志向高遠的冷峻少年輕輕點頭,示意自己明白了。

  李槐嘀咕著阿良你一天不吹牛就渾身不舒服,孩子剛要向前走出一步,想著跑到阿良身邊去湊近了說話,卻被神出鬼沒的那尊陰物,一隻手掌重重按在了肩膀上,「不要亂走,阿良前輩實在……太強大了,若非前輩故意為我們留出地盤,僅憑一身凝如實質的氣勢,數丈之內,就能夠讓我這等陰物形神俱滅。何況一場大戰在即,阿良前輩的心神,已經遠在千萬里之外的北方,不好分心照顧我們這邊。」

  李槐楞了楞,大概是這些話太過驚悚荒誕,使得孩子對身旁陰物都沒那麽畏懼了,「你在開玩笑嗎,他是阿良唉?連我也能攆著他打。你該不會是你欠了阿良很多銀子吧?」

  這尊幾乎就要凝聚出一點金身苗頭的陰物,笑容僵硬,對著那個口無遮攔的小王八蛋,皮笑肉不笑道:「你能長這麽大,真不容易。」

  阿良悠悠然收回些許心神,望向陳平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突然覺得這場甚至稱不上行走江湖的相逢,盡是一些狗屁倒竈雞毛蒜皮的短暫相聚,臨了感覺還不錯。這個已經盡力壓抑那股向外流瀉氣勢的男人笑道:「好了,差不多了。」

  他的氣勢磅礴,如瀑布直墜,他根本無法完全掩蓋起來,之前那頂專門找人特製的竹篾斗笠,便是為了能夠鎮壓住這股洶湧澎湃的狂躁氣勢。

  世間練氣士,只恨法寶器物增長修為不夠多。

  阿良不是這樣。

  在那堵長城那邊,他可以無所顧忌,那裡自有沈積了萬年的劍氣劍意,幫忙壓下身上這股凶悍至極的精氣神。

  斬殺那名大妖後,先在城牆上刻下了一個字,再通過那座倒懸山,來到這座天下後,阿良便不得不戴著斗笠「低頭做人」,以免太過耀眼,被天外天的人上人俯瞰人間這條銀河的時候,一眼就捕捉到自己的動向,阿良不是怕打架,而是怕麻煩。

  阿良這輩子就沒怕過什麽。

  在那座無比蠻夷荒涼的天下,十八位雄踞一方的遠古大妖,阿良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一人仗劍遠遊,深入腹地,與其中十一位,面對面打生打死,最長的一場架,打了足足兩個月,東西縱橫千萬里,打得最後劍氣長城那邊,不得不出動了四位大劍仙聯袂而去,配合阿良對付六尊大妖。

  阿良豪邁笑道:「你們四個,一定要記住,每一個強者的自由,都應該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真正的強者,他的對手,是天地間無形的規矩,世俗力量的強大慣性,是人皆有生老病死的鐵律,是這些看不見的存在。從來沒有一個強者,因為踐踏弱者而強大,必然是遇強則強,愈挫愈勇。」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我阿良,打完大驪這撥,就要去別的地方,打遍那些個最強者。」

  李寶瓶揚起拳頭,神采飛揚,「阿良,好樣的!」

  李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稀裡嘩啦。

  林守一滿臉漲紅,少年的人生,終於有了追趕的目標和方向。

  陳平安看著阿良,離別之際,竟是說不出話來。

  阿良最後對束髮別玉簪的草鞋少年,眨了眨眼,「小小年紀,心思這麽重,可不好。陳平安,你是翩翩少年郎唉,來,給阿良大爺笑一個。」

  陳平安擠出一個笑臉。

  「要打就打大的,小魚小蝦沒意思。走了!」

  大笑聲中,阿良身形刹那間拔地而起,天空之中,響起一陣陣轟隆隆的炸雷聲響。

  雷聲響起一次,高空就隨之出現一團巨大的雲霧。

  整座紅燭鎮轟然巨震,揚起一陣遮天蔽日的塵土。

  那尊陰神眼神恍惚,站在廊道頂端,仰頭望向那些奇異景象,喃喃道:「實在太強了,不講道理的強啊……」

  ————

  大驪京城。

  一位身穿明黃色袞服的中年男子,在司禮監兩大貂寺屏氣凝神的領路下,來到一座祭祀社稷的高臺,大驪在東寶瓶洲王朝眼中,屬於未開化的北方蠻子,對於禮樂一事,粗鄙不堪,這其實不算冤枉大驪宋氏。

  高臺底下,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袍男子,正是從驪珠洞天趕赴京城的大驪軍神,藩王宋長鏡。

  宋長鏡與迎面走來的袞服男子,在眉眼之間,依稀有幾分相似。

  桀驁不馴如宋長鏡,依然微微低頭,抱拳道:「陛下。」 

  中年男子見到宋長鏡後,笑著伸手在後者肩頭拍了兩下,欣慰道:「第十境了啊,不錯不錯。不愧是我的弟弟,啥時候躋身第十一境?到時候我親自給你放爆竹,慶祝慶祝,你要是覺得場面不夠大,我可以下旨讓朝野上下一起放爆竹,嗯,如此一來,我可以先偷偷囤積爆竹材料……」

  宋長鏡看著眼前這位神遊萬里的大驪皇帝陛下,有些無奈,換了一個稱呼,「皇兄,是不是可以做正事了?忙完正事,咱們再閒聊?」

  中年男子笑著點頭,「哦對,正事要緊,賺錢可以靠後。」

  他撂下藩王宋長鏡,獨自走向高臺,拾階而上,突然轉頭笑問道:「要不要一起?」

  宋長鏡沒好氣道:「不耐煩跟那兩個怪脾氣老頭相處,怕一言不合就打起來。」

  男人哈哈大笑,一邊繼續登高,同時扭頭打趣道:「說好了,小打小鬧,我肯定幫你,真要跟他們搏命,我可不幫你。」

  宋長鏡收斂笑意,正色問道:「皇兄,這次一定要鬧這麽大?如果我更早一點知道,那人根本就不是什麽風雪廟魏晉,而是一個極有可能十一樓、甚至是十二樓的危險傢夥,我一定會阻攔你擺出這麽大的陣仗。」

  男人已經轉過身去,淡然道:「我大驪需要告訴整座東寶瓶洲,十三境之下,皆可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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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0 13:29:05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三章 氣勢如虹

  當大驪皇帝踩上最高一級臺階,一步跨入高臺,身形隨即消失不見。

  原本不過農戶曬穀場大小的石坪,從宋長鏡和兩位司禮監大貂寺所站位置,遠遠仰望而來,本該空空蕩蕩,並無一物,可置身其中的袞服男子,視野所及,卻是一棟高達十數丈的突兀高樓,不是大驪京城隨處可見的木制建築,而是耗費不計其數的白玉,雕砌而成,底樓懸掛匾額,上書「白玉京」三個金色大字。

  高樓大門自行緩緩開啓,大驪皇帝走入其中,只見有一柄雪白電光瘋狂縈繞的大劍懸浮其中,整棟樓層皆是絲絲縷縷的遊走電光,皇帝無視那些孕育著淩厲劍意的電光,大踏步前行,往樓梯行去,電光如廟堂群臣遇見一朝首輔,紛紛退避讓路。

  二樓亦是相似場景,唯有一柄飛劍懸停中央,只是不同於第一樓飛劍的劍身寬闊,此處飛劍通體呈現出晶瑩剔透的幽綠顔色,劍身纖細如初春柳葉,樓內如溪澗綠水緩緩流淌,微微蕩漾。

  大驪皇帝繼續登樓,乍一看,相較底下兩樓的驚艶光景,三樓全無異樣,既無氣勢驚人的飛劍懸停,也無光怪陸離的養劍環境,可是之前一步不停的袞服男子,在這一樓稍作停留,眯眼仔細環顧一周,低聲笑著說了句找到你了,走到不遠處的牆壁下,身體微微前傾,視線之中,出現一柄綉花針似的袖珍飛劍,可如此之小的飛劍,竟然還配有灰白劍鞘,銘刻有「砥柱」二字。

  這把不起眼的小玩意兒,倒是有一個大氣誇張的名字。

  四樓是一把劍身布滿符籙篆文的古樸長劍,五樓是一把大到匪夷所思的大劍,與大驪男子等高,寫有鎮岳二字。

  大驪皇帝依次登樓,最後來到十樓才停步,樓內站著一老兩小,老人面目黧黑,肌膚褶皺,身材高大,一襲白衣,頭戴高冠,一雙深沈眼眸之中,不斷有旁人肉眼可見的紫氣快速流轉。

  老人身邊一雙少年少女,竟是驪珠洞天那座小鎮的泥瓶巷主僕,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少年錦衣玉帶,已是大驪頭等風流的少年郎了,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少年肩頭趴著一頭土黃色的四腳蛇,有些大煞風景,好在細看之下,它額頭隆起,崢嶸初露。

  少女稚圭好像比在泥瓶巷的時候,個子長高了寸余,容顔更勝一籌,整個人光彩四射,給人一種久旱逢寒霖的玄妙感覺。

  老人此時正站在十樓窗口位置,伸手指向大京城某處,為少年授業解惑。發現大驪皇帝的到來,老人不過是點頭致意而已。大驪皇帝對此全然不以為意,走到宋集薪身邊,想要摸一模少年的腦袋,少年卻不露聲色地側過身,躲過那只手掌,大驪皇帝臉色如常,收回手後,笑問道:「宋睦,跟隨陸先生學習望氣之術,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可曾發現咱們大驪京城山河大陣的陣眼所在?」

  少年臉色冷漠,生硬語氣裡透著一股疏離隔閡:「尚未發現。」

  高冠老人笑道:「堪輿一途,哪有這麽簡單就登堂入室,不過宋睦已經算是出類拔萃,絲毫不遜色其它大洲的年輕俊彥,關鍵是宋睦後勁很足,因為精通術算和推衍,學什麽都事半功倍。樓上欒巨子何等眼界,依然對宋睦不吝美言,稱贊為『瑚璉也』。」

  大驪皇帝哈哈大笑,「我的兒子嘛。」

  婢女稚圭悄悄後退幾步,皺了皺鼻子,嗅了嗅。

  大驪皇帝轉頭笑駡道:「你這小蟊賊,真是不客氣。」

  少女一臉茫然無辜,男人伸手指了指她,打趣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可別只進不出,小心我把你送回那口鎖龍井,再說了,離京城最近的仙家門派長春宮,就有一口水井,到時候讓你搬到那裡頭住去。」

  袞服男子的一句玩笑話,卻讓稚圭臉色蒼白,趕緊小嘴微張,吐出一絲絲金黃之氣,這些宛如一條條金黃小蛇的縹緲氣息,迅速依附在袞服男子的團龍圖案之中,如魚得水,在華美龍袍的絲線之中歡快遊走,那件龍袍隨之微微顫抖,泛起一陣陣光彩,龍袍下擺處的海水江崖,當真激起了些許水花。

  大驪皇帝哈哈笑道:「膽子這麽小,為何當初還敢一次次跟齊先生發脾氣?」

  少女臉色黯然,挪步去往別的窗口,視線一路南下,離開高樓,離開宮城,離開京城,試圖看到那遙遠的南方家鄉。

  她不太喜歡這裡,這座名為升龍城的大驪京城。

  大驪皇帝收斂笑意,向老人問道:「欒巨子當真有把握將這白玉京建造出第十三樓。」

  一身仙氣飄蕩的白衣老人沈聲道:「若非如此,他欒長野來大驪做什麽。」

  男人點了點頭,雙手撐在窗臺上,望向繁榮興盛的京城,自嘲道:「那就好,我雖然是朝野公認的勤儉天子,還被東寶瓶洲那麽多君主皇帝,私底下嘲笑為一位勤儉持家的婦人,可有些花錢的地方,我確是砸鍋賣鐵也願意出的。」

  老人會心一笑,感慨道:「勤勤懇懇數百年,大驪宋氏經營驪珠洞天的收入,如今全部砸在這座白玉京裡,若是這還小氣的話,東寶瓶洲再找不出第二位大方的君主了。」

  大驪皇帝問道:「雖然很不灑脫,但我仍然想最後跟陸先生確認一遍,只要是在東寶瓶洲觀湖書院以北的地帶,針對一位膽敢與大驪敵對的十樓修士,此樓只需祭出十劍即可,十一樓修士,十一劍,十二樓修士,十二劍全部飛掠出樓,一樣可以瞬間斬殺於千萬里之外?!」

  陸姓老人豪氣干雲道:「小小東寶瓶洲而已,絕無意外!」

  老人補充道:「觀其氣象,加上各方諜報的匯總,那名用刀的斗笠漢子,肯定是上五樓的練氣士了,十一樓的可能性居多,十二樓,也不是沒有可能。說到底還是距離太遠,那人又刻意隱藏氣機,無論是我的占星推算,還是掌上河山的遠觀神通,依然有些模糊。」

  老人輕輕隨意一揮袖,笑道:「但是事先說好,目前白玉京總計十二層樓,一樓一飛劍,雖然神通廣大,殺力無窮,足以震懾一洲練氣士,可每一次飛劍出樓,皆是巨大的耗費,哪怕大驪剛剛吞並了富甲北方的盧氏王朝,一旦一次性全部祭出十二劍,二十年內,想要再來一次,仍是力所未逮,除非陛下願意承擔飛劍盡毀的代價。」

  袞服男子點點頭,心中了然。

  宋集薪突然開口問道:「當下欒巨子尚未搭建出白玉京第十三樓。那名挑釁大驪的不速之客,如果是十三境修士,那怎麽辦?」

  袞服男子笑著不說話。

  陸姓老人放聲大笑,柔聲解釋道:「十三境的練氣士?那在天底下最大的那個洲,我陸某人的家鄉,亦是鳳毛麟角的存在,更何況……天機不可泄露,不說了不說了。你只需知曉,便是十一樓的風雪廟阮邛,已是足夠開宗立派的大人物了,宗一字,是極有分量的說法,唯有上五境修士坐鎮,方可稱為某某宗,否則就算僭越禮制,儒教那幫最講規矩的老傢夥,可是會氣得吹鬍子瞪眼的。」

  大驪皇帝緩緩道:「阮邛雖然脾氣不太好,行事殺伐果斷,稍顯不近人情,已經惹來大驪本土仙家的許多非議,可此人性情,很對我大驪的胃口,我自然願以禮相待,這樣的修士,我大驪不但來者不拒,我身為大驪國主,甚至願意與他們平起平坐。再說了,千金買馬骨的淺顯道理,只要是坐龍椅的人,都會懂。」

  宋集薪猶不罷休,固執己見,「萬一是十三境的練氣士呢?」

  高冠老人笑著搖頭。

  上五境,最頂層的兩大境界,早已失傳,故而十三境,就是天底下最大最高的傳說了。

  不見於俗世王朝的任何典籍密檔,便是宗字頭的山上仙家,對此也諱莫如深。

  姓陸的老人,因為出身於世間最頂尖的千年門閥,是大洲的高門子弟,曾經又是被寄予厚望的修行俊彥,所以才能通過長輩們零零碎碎的言談,積攢在一起,勉強拼湊出一些內幕,距離真相,應該不會太偏太遠。

  上五境中的飛升境,已是「天下」的巔峰,就像純粹武夫的第十境,是真正的止境了,前方再無有跡可循的道路可以行走。而且一旦躋身此境,就會被虛無縹緲的天道所察覺,被判定為竊取天地根基的大盜巨寇,必須除之後快,為天地所不容,絕不留給此境修士立錐之地。因此這個境界的練氣士,比起世人眼中的神仙聖人,比起那些十境修士,更加隱世不出,否則就要被迫飛升。

  至於到底飛升去往何處,屆時肉身神魂如何安置,陸姓老人也全不知情,他只是私自猜測,興許和早已崩塌的神道有一定牽連。

  大驪皇帝微微低頭,看著那張猶有稚氣的年輕臉龐,反問道:「萬一?」

  少年點頭,「對!」

  大驪皇帝收回視線,笑道:「萬一真被你中了,那也無所謂。」

  少年毫不掩飾地嗤笑出聲,袞服男子的言語,少年一點也不當真,這個男人哪怕是廣袤大驪的九五之尊,是東寶瓶洲北部最大王朝的君主,更被無數人視為胸懷南下之志的野心家,但是少年如今踏上修行之路,身邊兩位前輩,本就是當世最頂尖的練氣士,自己也順風順水得到了白玉京的莫大機緣,所以少年愈發清楚一位十三境的練氣士,對於一國一宗的龐大威懾力。

  大驪皇帝視線柔和,依舊凝視著少年,輕聲道:「我大驪王朝,歷代皇帝,正是靠著這個萬一,才能從昔年盧氏王朝的附庸小國,一步步走到今天,吞並了盧氏王朝不說,馬上就要以舉國之力攻伐大隋,勝算極大,再接下去,沒有了後顧之憂,就會真正南下,而且前期注定會是勢如破竹的大好局面。所以我對於萬一這個說法,從來不反感,我甚至一直告訴自己,真正有資格在後世史書上,被譽為雄才偉略的帝王,就是能夠將那些有利於敵方的萬一,一個一個打破碾碎。最少最少,也要能夠承受這種萬一。」

  男人神色從容,「宋睦,這才是一方雄主,一國之君,該有的氣度。」

  男人最後笑道:「這些道理,宋煜章應該早點教給你的,只不過他不敢罷了。」

  少年臉色陰沈。

  男人不理會少年的那點小心結,抬頭望向天空,「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真想知道天上那座真正的白玉京,到底是怎麽個巍峨。」

  男人彎曲手指,輕輕敲了一下少年的腦袋,少年躲避不及,有些憤懣,男人快意而笑,毫不忌諱還有兩個外人在場,直截了當說道:「你娘親看好你弟弟,不過我更看好你。虎毒尚且不食子,真是最毒婦人心。」

  男人有些傷感,自言自語道:「惡紫奪朱。」

  男人隨即展顔一笑,「那位齊先生,是我有愧,是大驪對不住他,可你是他的弟子,就很好。」

  少年憋了半天,總算憋出一句題外話,「你身為大驪皇帝,為何不自稱寡人?」

  男人輕輕將手掌放在少年肩頭,「大驪被視為蠻夷之地近千年,我就是希望以此自省,讓自己不要忘記這份奇恥大辱!」

  少年楞了楞。

  男人收回手,忍俊不禁,「騙你的,我只是嫌棄寡人這個說法不吉利。」

  高冠老人驟然出聲,「來了!」

  男人問道:「面對圍剿,不是逃跑,而是殺向我們這裡?」

  老人心神巨震,瞪大眼睛,望向窗外南方,顫聲道:「十境,十一境,十二境!已經是十二境巔峰了!」

  男人神色平靜,對少年吩咐道:「宋睦,該你出手了。」

  宋集薪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面向南方站定,雙手掐訣,咬牙道:「我宋睦!奉大驪皇帝敕令,命你們十二位坐鎮山河氣運的正神,接劍!」

  大驪京城風起雲湧,這棟高樓瞬間劍氣沖天。

  底樓一劍率先破空而去,電光乍起,大驪京城內,無數人驚駭舉頭望向那條懸掛頭頂的電光。

  片刻之後是二樓飛劍。

  三樓第三劍。

  一直到第十二劍。

  其中半數飛劍並非直直南下拒敵,而是選擇繞路向其餘三個方向。

  而且飛劍離開高樓之時,就已變得無比巨大,離開京城之後,無更是再度暴漲。哪怕是那柄在樓內小如柳葉的小巧飛劍,在遠離大驪京城百里之後,也變成了一把長達十數丈的巨大飛劍。

  以這棟仿造天上白玉京的十二樓高樓,作為起始之地,四面八方皆有神靈聽從敕令,露出一尊尊威嚴法身,其中在最南邊的大驪南岳之巔,一尊高達百丈的金身正神,屹立於山頂,高高舉起手臂,高聲大喝道:「南岳奉旨領劍!」

  大驪版圖各地,其餘十一尊顯露出巨大法相的山河正神,紛紛接住離開高樓的飛劍,然後踏空而行,淩空一步就是數十里之遙。

  無一例外,矛頭直指那道從南往北破空飛掠的長虹。

  那尊南岳正神的金身法相,率先迎敵。

  砰然巨響。

  法相與飛劍一並支離破碎。

  京城內,白玉京頂樓傳來一聲驚嘆,充滿疑惑,以及無奈。

  高冠老人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十樓宋集薪嘴角滲出血絲。

  大驪天子眉頭緊皺。

  唯獨婢女稚圭趴在窗臺上,沒心沒肺地四處張望。

  第二尊金身神祇如出一轍,轟然炸碎。

  每隔一段時間,就傳出一聲響徹大驪疆域的雷響。

  少年已是七竅流血的慘淡光景,面容猙獰,但仍在強自堅定心神不動搖。

  當遠處第六聲響起的時候。

  頂樓老人苦笑道:「怕了你了。老夫給你讓路還不成嗎?」

  其餘六尊原本從北到南一線排開的金身法相,開始各自左右偏移,讓出正中間的那條道路。

  似乎覺得有些意猶未盡,那抹白虹微微凝滯些許,不過很快打消了找那些神祇麻煩的念頭,繼續筆直向前。

  最終這道身影一頭撞入大驪京城,落在那座隱藏有白玉京的高臺下方。

  大驪藩王宋長鏡,額頭已是滲出汗水,但仍然站在從天而降的男人之前,攔住那人的去路。

  宋長鏡很快就露出笑容,只覺得若是與此人酣暢一戰,雖死無憾,不枉此生!

  廣場上,一個相貌平平的男人站在那裡,滑稽的是,此人小腿上還綁著便於行走山路的纏腳,手裡拎著把破碎的綠色竹刀,這漢子轉頭看了眼京城城頭那邊,有些納悶地咦了一聲,這才轉頭望向那個武道十境的藩王,看了宋長鏡一眼,微微點頭,流露出一點贊許之意,最後抬起視線,望向暗藏玄機的高臺之頂。

  他丟了那把竹刀,輕輕一跺腳,高樓白玉京頓時被迫顯現出真容。

  他拔出腰間另外一把狹刀祥符,隨意抬臂舉起,刀尖指向高樓,高聲道:「裡頭五個,哪個是大驪皇帝,我趕時間,趕緊自己出來磕頭認錯!我數十聲,十!」

  「一!」

  直接從十跳到一的男人,對著那座高臺和高樓,猛然間一刀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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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0 17:17:38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四章 再見阿良

  阿良手中一刀劈下。

  在他和高臺白玉京之間,出現一條極其細微的金色絲線,如一線潮向前迅猛推進。

  藩王宋長鏡不退反進,大步向前,氣勢瞬間攀升到武道之巔,怒喝一聲,雙臂交錯,隔擋在身前。

  腳底下的那座廣場,被這位東寶瓶洲第二位止境宗師重重踩踏之後,崩裂出一張巨大的蛛網。

  於生死之間砥礪武道,絕不是一句空話,宋長鏡當初以大驪皇子身份,毅然投身軍伍,戎馬生涯二十餘年,大大小小的勝仗敗仗、苦戰死戰,不計其數,最終能夠從整座東寶瓶洲的武夫當中脫穎而出,宋長鏡這一次的迎難而上,恐怕就是原因之一。

  那條金線觸及宋長鏡的骼膊,那件白袍的袖子瞬間被劃破,如鐵線切割白嫩豆腐一般,輕而易舉,要知道宋長鏡身上這一襲袍子,可是大驪仙家首屈一指的道家法寶,名為「流水袍」,曾是道家一位上五境陸地神仙的珍貴遺物,號稱能夠抵擋住上五境修士之下的所有術法神通,可是對上那條罡氣凝聚成實質的金色絲線後,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雖然沒了外物的依仗,可宋長鏡仍是執意不退,這個男人想要試一試,自己如此這副傳說可以媲美金身羅漢的武人體魄,到底能不能擋得住這一記貨真價實的神仙刀。

  答案很快就水落石出,能,但是只能支撐一個眨眼功夫。

  宋長鏡仍是不願就此退去,一聲怒喝,滿臉煥發出異樣的金色光彩,體內氣機流轉,從之前的洪水滾滾,氣勢洶湧,變成了一番瞬間水面冰凍、千里冰封的大千氣象。

  大驪藩王的修長身形連退數丈。

  雙臂皮肉已經被割出一條細小的溝壑,卻不見絲毫鮮血,與此同時,那條勢不可擋的金色絲線,即將刻入宋長鏡的骨頭。

  「讓開!」

  一尊高達數丈、身披青甲的道家符將,把宋長鏡撞飛出去數步,由它自己頂替位置。

  銘刻有無數道家金字符籙雲紋的符甲武將,渾身寶光流轉,雙手死死攥緊那根與它雄壯身軀不成正比的金色絲線。

  一退再退。

  最終這尊道家大宗精心造就的山字訣符將,整個身軀被一切為二,只是略顯黯淡幾分的金色絲線,依舊向高樓白玉京推進。

  道家傀儡武將被分屍之後,轟然倒塌,但是它身後出現一位身穿樸素麻衣的老人,伸出一隻手掌,擋在那一線之前。

  老人一身遲暮腐朽之氣,卻分明是面若稚童的容顔,給人的感覺古怪至極,老人滿臉苦笑,以別洲雅言沙啞問道:「阿良,能否就此收手?」

  阿良皺眉道:「欒長野?你不是因為爭奪巨子候補之位失敗,被流放到北邊去了嗎?」

  老人一邊抵擋住那條金色絲線,手心已經滲出血絲,一邊無奈道:「一言難盡。」

  阿良恍然道:「我就奇怪寶瓶洲怎麽有人,能建造出這麽一個拙劣的小號白玉京,原來是你啊。」

  欒長野猶豫了一下,低聲道:「我曾向齊先生討教過建造此樓的問題。」

  阿良斜瞥了蠢蠢欲動的宋長鏡一眼,後者一番天人交戰,最終還是選擇放棄再戰的念頭。

  阿良望向欒長野這個墨家的熟人,手腕輕抖,手中狹刀祥符微微搖晃,顯得尤為慵懶輕敵。事實上,先前一刀劈下之後,他若是執意痛打落水狗,宋長鏡會死,欒長野擋不住,這座白玉京注定要倒塌,大驪國勢會最少後退四五十年,也就是說,齊靜春當年建造山崖書院,為大驪國運帶來的裨益,阿良會全部收回來,無非是再加一刀劈砍的事情而已。

  諸子百家當中,墨家勢力不小,分為三支脈,其中一支幾乎全是遊走四方的豪俠,多是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而阿良多年遊蕩江湖,是一個名震數個大洲的遊俠,準確說來,是阿良對這個欒長野有過一面之緣,而曾經距離墨家巨子只差兩步的欒長野,對阿良那是真正欽佩敬畏的,所以阿良認識欒長野,但跟此人不熟。

  可是欒長野這句跟齊靜春有關的言語,讓阿良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再次提起祥符,刀尖指向那位被墨家逐出除名的老人,氣笑道:「齊靜春人都死了,還能拿來當你們大驪和這棟白玉京的護身符?你欒長野啥時候臉皮比我阿良還厚了?」

  欒長野滄桑臉龐泛起一絲促狹笑意,使勁搖頭道:「跟阿良前輩沒法比,齊先生說起阿良前輩,也是阿良前輩你此時的表情。」

  前邊那句話,阿良將信將疑。欒長野後邊這話,阿良相信。

  阿良仰頭看了眼天空,緩緩收起祥符,收刀入鞘,瞪了老人一眼,「別以為你這緩兵之計,我看不穿。」

  當阿良收起祥符之後,大驪皇帝才在陸姓老人的護送下,出現在墨家欒長野身旁。

  大驪皇帝想要上前,被高冠老人一把抓住袖子,輕聲道:「不可唐突。」

  袞服男人笑著搖搖頭,掙脫開高冠老人的手掌,繼續向前,走出十數步,抱拳道:「大驪宋正醇,見過阿良前輩。」

  阿良眯起眼,猛然間握住刀柄。

  一瞬間,所有人都心生絕望。

  大驪皇帝更是笑著閉上眼睛,坦然赴死。

  阿良身後有人苦苦哀求道:「阿良!不可以殺他!」

  阿良沒有轉身,怒意更甚,「你這個不爭氣的王八蛋玩意兒!從小就喜歡跟齊靜春爭這爭那,爭不過就爭不過,有什麽好丟人的,為什麽要玩弄這些上不了檯面的伎倆,真當我阿良會念那點舊情,不敢把你活活打死?」

  阿良身後,站著一位身材修長卻臉頰凹陷的憔悴老人,青衫佩玉,氣質極好,如同一位教化百姓的儒家聖人。

  老人神色複雜,輕聲道:「阿良,齊靜春後半生的心血,都在大驪啊。」

  阿良轉過頭,臉色陰沈,「崔瀺放你個屁!山崖書院都沒了,還有臉跟我說這個?」

  老人眼神堅定,「我說的是事實,齊靜春是真的希望,大驪能夠走出一條不一樣的路。哪怕到最後,齊靜春只有失望,但是不管如何,阿良你不能否認,他選中的人,正是如今我們大驪龍泉縣的孩子!」

  老人低下頭,「阿良,是你當年親口說,我崔瀺可以走自己的路。」

  阿良嗤笑道:「跟你這種鑽牛角尖的聰明人講道理,我還不如去跟李槐那個小王八蛋吵架。」

  阿良鬆開握住刀柄的手,「老頭這一生,驚天動地的壯舉,多了去,最後卻不得不自囚於功德林,倒是寂天寞地的可憐下場。一生大起大落,爛泥灘裡打滾的歲月都不短。可老頭子給人的感覺,依舊是潔淨和溫和,潔淨在外,溫和在內。齊靜春也一樣,你崔瀺就不行。當年齊靜春是一根筋,你崔瀺學什麽都快,哪裡想到最後,齊靜春都能跟那些老王八打得驚天地泣鬼神,你崔瀺卻淪落到不人不鬼不神不仙的下場,你咎由自取啊。」

  阿良笑了笑,「我最後一次見到老頭子,他說你的想法不錯,但是你做得不對,他最後還說,你的字帖寫得真好,《小園韭菜帖》和《天下黃花貼》,真是漂亮,早知道是這麽個師徒反目的光景,當初就該多跟你討要幾張。」

  老人眼眶通紅,顫聲道:「先生也覺得自己是有錯的?不是全對的?」

  阿良白眼道:「我阿良的臉皮,是跟誰學的?老頭子嘴上不認錯,你們做學生弟子的,蹭吃蹭喝老頭子那麽多年,就不能揣著明白裝糊塗?再說了,老頭子的通天本事和為難之處,別人不知道,你崔瀺還不知道?算了算了,懶得跟你廢話,你閉嘴,滾遠點,我不想看到你那個慫樣。」

  老人搖搖晃晃,踉踉蹌蹌,轉身離去,嗚嗚咽咽的古怪苦笑聲,在空曠的廣場上,倍感淒涼。

  阿良再次望向天空,跟潑婦駡街似的,讓人大開眼界,駡駡咧咧道:「知道了知道了,催催催,催你娘的催,你們又跟崔瀺那混小子一樣姓崔!有本事下來打我啊,來啦!」

  駡歸駡,事要做。

  阿良摘下祥符,想了想,高高拋給宋長鏡,話卻是對大驪皇帝說的,「這把刀,我留下來,你們大驪替我還給一個名叫李寶瓶的小姑娘,記得對小姑娘客氣一點,她是我的朋友。」

  大驪皇帝笑著點頭道:「沒有問題。」

  阿良自言自語道:「嘖嘖嘖,策馬飲酒佩刀別葫蘆,好俊的畫面,美不勝收哇。將來你們人間有眼福嘍。」

  宋長鏡握住那柄狹刀。

  雖是一把刀,卻是劍氣滿溢高漲的駭人氣象,如江海深廣。

  阿良猶豫了一下,沒有將那綠竹刀鞘一並摘下,伸展了一下懶腰,甚至還輕輕蹦跳了兩下,抬頭笑問道:「來來來!天上的,告訴我,是佛法遠,還是道法高?!到底是誰的本事更大,拳頭更硬?!」

  天外有天,有人微微一笑,有人佛唱一聲。

  阿良大笑:「那就容我阿良跟你們打過再說!」

  這個自詡從不知道吹牛為何事的男人,氣勢驟然暴漲,從之前的練氣士十二境巔峰,轉瞬就攀升到十三境巔峰,整個人如一道璀璨光柱,從人間拔地而起,直接破開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頂,最終消逝不見。

  少年宋集薪久久不願收回視線,最後發現站在最前邊的袞服男子,背後全是浸透明黃色龍袍的汗水。

  少年忍不住再次抬頭望去,這一刻,少年才知道原來人間有這麽猛的傢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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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0 18:08:0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上)

  棋墩山之巔,之前那個腰間掛滿酒壺的粗獷漢子,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

  當那道虹光從紅燭鎮往北而去的時候,參與這場圍獵的秘密高手當中,距離最近的大驪練氣士,是那位在枕頭驛附近酒肆喝酒的婦人,長春宮的太上長老,可惜她根本來不及出手,或者說念頭剛起,便煙消雲散了,來不及出手,也攔不住,不敢攔,就這麽簡單。

  婦人那顆清澈如琉璃的道心,蒙上一層灰塵,真正成了喝悶酒。

  第一位出手阻攔阿良的人物,正是在棋墩山威脅土地爺魏檗的男子,他毅然決然撞向了那道虹光,然後便被隨意一巴掌拍回原地。

  魏檗嘆了口氣,蹲下身按住男子的心口,幫忙護住心脈,讓這個悍不畏死的可憐男人,不至於被自己的絮亂氣機震死。

  很快魏檗身邊就出現一位其貌不揚的年輕男子,蹲下身給渾身浴血的同僚下屬,喂下一顆通體朱紅的丹藥,抓起男人的滾燙手腕,一番把脈之後,脈象終於趨於平穩,他輕輕吐出一口濁氣,轉頭對魏檗說道:「魏檗,老劉的命是你救下的,這份救命之恩,我心領了。大驪朝廷事後如何跟你計較,我沒辦法改變,關於神位一事,更不合適開口幫你求情,一旦開口,說不定只會讓大驪皇帝反感,不管如何,我個人欠你和棋墩山一個人情。」

  魏檗面無表情道:「順手為之而已。」

  魏檗緩緩站起身,才發現這個氣勢內斂的年輕男子,雖然是被大驪視為京城看門人的頂尖劍客,卻不是腰間佩刀,而是將那柄相依為命的長劍,隨意橫掛在腰後。

  魏檗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你身在紅燭鎮,為何不出手阻攔那個刀客阿良?」

  年輕劍客將受傷男子小心翼翼背在身上,起身後笑道:「刀客?他是劍客,是我心目中天底下最瀟灑的劍客,我年少時之所以選擇劍修這條道路,就是因為仰慕這個人。」

  魏檗

  其實只是看著面相年輕的劍道宗師,本想帶著下屬就此離去,突然臉上有些追憶往昔的稀罕笑意,沒來由有了點聊天的興致,就站在原地,望向紅燭鎮那邊的燈火輝煌,輕聲道:「嗯,對於我曾經待過的那些大洲而言,你們寶瓶洲算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地方,有些犯忌諱的趣事說了,也無所謂。我不妨跟你說件事好了,你應該知道儒教有三大學宮,此人當初為了齊靜春先生一事,憤懣不平,便一人仗劍硬闖過兩座,打得那叫一個雞飛狗跳,要知道阿良遊歷各大洲的江湖,素來奉行他那句著名的口頭禪,叫『你們這裡有沒有能打的,我阿良只打大的和老的,不打小的弱的』,可是那兩次,阿良竟是半點也沒收手,誰跟他講道理,誰攔住他的去路,他就當場打得對方長生橋全部斷裂,毫不留情,你知道嗎?多少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子、賢人,因此而淪為真正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俗夫子?只不過這兩樁慘劇,被最重禮數規矩的儒家視為逆鱗,誰也不敢胡亂提及罷了。」

  魏檗咽了咽口水,戰戰兢兢問道:「阿良前輩如此跋扈行事?真正的聖人呢?」

  劍客浮現一臉與有榮焉的表情,呵呵笑道:「所以啊,最後驚動了文廟最正中三尊神像的某一位,悄然從天而降,站在了阿良身前,那一戰之後,阿良才收手,勝負未知,反正那位大聖人隔絕出了一方天地,據說是一塊棋盤,也有人說是一部書籍,作為兩人捉對厮殺的戰場,反正外人無從得知過程,只知道在那之後,阿良才離開學宮,跨過兩座大洲,通過倒懸山,去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劍氣長城。倒懸山是道教聖人在這座天下親手布置的一塊飛地,也算是儒家門生的禁地,所以很多注定會驚世駭俗的消息,一樣被徹底隔絕了。」

  魏檗彷彿聽天書一般,眼神恍惚。

  武夫橫行的江湖上,有句話,不是修行人,不知山上事。

  但是修行路上,也有一句話,已是山上人,不知天外事。

  劍客雖然意猶未盡,還有一肚子傳奇故事想說、要說,可仍是決定作罷收場了,最後說道:「你的事情,我不好摻和,但是那位少女,我會讓她和長春宮傾力栽培,前提是你魏檗不覺得冒犯的話。」

  魏檗笑道:「我豈是那種不知好歹的蠢貨,謝了。」

  劍客鬆了口氣,看待這位大驪禮部密檔上榜上有名的刺頭神祇,微笑道:「那我回去一聲,讓她們返回大驪京城的時候,選擇步行走過棋墩山,之後再御空北歸。」

  魏檗神色複雜,嘆了口氣,微微低頭道:「無以回報,那我只能再謝你一次了。」

  來自別洲的劍客小聲問道:「以前我是不信禮部檔案記載的內容的,如今親眼所見,不得不信,魏檗,為了她,已經耽擱了證道不朽金身這麽多年,如今還不願意放下嗎?」

  魏檗搖頭道:「既然拿得起,就沒有放得下的道理。」

  劍客搖搖頭,「不懂。」

  魏檗記起一事,有些為難,問道:「算是和阿良前輩訂立的約定,我打算近期去一趟龍泉縣的落魄山,把此處的黑蛇帶過去,雖然我會按照你們大驪禮部的既定流程走,層層通報上去,但是哪怕最後不答應,我也要快去快回落魄山一趟,希望能夠麻煩你跟龍泉縣縣令打聲招呼,行不行?」

  劍客灑然笑道:「些許小事,不值一提。更何況這本就是你主動跟大驪緩和關係的舉動,是好事,放心便是。大驪宋氏歷代國主,雖然一個個雄心壯志,總給人咄咄逼人的感覺,但是真正相處下來,其實還好。要不然我和欒師伯也不會留在大驪這麽多年。」

  魏檗突然又問道:「阿良前輩氣勢洶洶去往北方,是找大驪的麻煩?」

  劍客點點頭,笑意苦澀道:「麻煩得很。」

  魏檗震驚道:「按照你的說法,阿良前輩在去往倒懸山之前,就已經能夠讓儒教前三聖之一的大佬出手,那麽他這次真要出手,大驪京城會不會就此從寶瓶洲版圖上消失?」

  劍客想了想,開門見山道:「如果換成是我,那麽有望成為一洲之主的大驪王朝,說不定就要亡國了吧。」

  魏檗一臉古怪表情,像是在說所以這才是你不選擇出手的真正原因吧,大驪經此一役,鼎盛國勢被打回幾十年甚至百年前原形,你是不是要良禽擇木而棲?

  劍客是真正心性豁達之輩,對於棋墩山土地爺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並不以為意,搖頭道:「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要知道,我不是阿良,我這輩子也做不成阿良那樣的劍客。阿良的道理,總是跟別人不太一樣的。很奇怪,在那些尋常練氣士眼中的仙家豪閥,一旦跟阿良起了衝突,知曉身份後往往怕得要死,以為要迎來滅頂之災了,可是阿良幾乎從不大打出手,點到即止給了教訓就走人,當然了,傳說他還喜歡調戲年輕貌美的仙子,不過這件事,我一直沒機會當面詢問阿良前輩,可惜估計以後再也沒機會了。」

  劍客運用修為竭盡目力,望向遠處,伴隨著一聲聲巨響,一次次絢爛炸裂,身為大驪扶龍之人之一,既嘆息,身為同道中人的劍客,則又神往。

  他有一事沒有告訴任何人。

  阿良在紅燭鎮找到過他,問了他一些問題。

  大驪,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大驪。大驪皇帝,到底是怎麽樣的一位君王。

  以及齊靜春這麽多年,在山崖書院,在驪珠洞天,到底做了哪些事情。

  大事小事,他都想知道。

  兩人坐在紅燭鎮最尋常的酒肆,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結果到最後,滿懷激動的劍客光顧著回答問題了,等到阿良拍拍屁股走人,才發現自己那些個憋了無數年的小問題,一個都沒來得及開口詢問,比如阿良你劍術如今到底有多高了?在那座以一堵城牆抵擋下一座天下妖族攻勢的地方,你有沒有刻下一個屬你阿良的字?妖族之中,到底有沒有那漂亮的尤物禍水,讓你阿良都要心動?

  到最後,男人只好這麽安慰自己,天底下有幾個人請過阿良喝酒呢?

  一想到這個,已是成名劍修的男人,就挺開心了。

  男人就要離開的時候,突然魏檗爽朗大笑道:「那我魏檗能夠挨上阿良前輩一記竹刀,結果還沒死,算不算了不起的壯舉了?我才不管是不是阿良前輩手下留情。不行不行,咱倆下次有機會一定要喝酒,我好跟你詳細說一下過程,那一戰真是蕩氣迴腸,來來去去幾百個回合還不止啊……」

  男人冷哼一聲,身形轟然沖天而起。

  魏檗伸手拍散那陣揚天而起的塵土,收斂笑意,望向如夜幕中一盞燈火的紅燭鎮,眼神溫柔,怔怔無言。

  昔年的神水國北岳正神,這一看,就是百年千年。

  看著她一次次在沖淡江畔的那座水灣,呱呱墜地,風華正茂,白髮蒼蒼。

  他始終不願承認,她終究早已不是她了。

  ————

  大驪京城,高臺之上失去陣法遮掩的白玉京,可謂劫後餘生,仍舊屹立不倒。

  但是在那道白虹破開天地屏障的同時,原本短暫打開禁制的京城陣法,恢復正常,而欒巨子和陸姓老人也幾乎同時遮蔽了白玉京的景象,只留給潛伏在京城內那些別國諜子,類似驚鴻一瞥的震撼和驚艶。

  欒巨子一屁股坐在高臺臺階上,滿是無奈。

  陸姓老人是想要跳腳駡人,卻如何也不敢,只是修身養性的本事全部不見,原地打轉,氣呼呼地嘀嘀咕咕:「禍從天降,難道真是大道無常?沒理由啊,大驪運勢在寶瓶洲獨一無二,我陸家一家之學即占據陰陽家的半壁江山,我雖然不敢說學到十之八九的本事,可這麽大一樁風波,怎麽會算不準,算不到?!」

  欒巨子嘆了口氣,疲憊不堪道:「因為那個阿良,來自最不受天道天機影響的劍氣長城,之前又故意以外物遮蔽氣象,莫說是你了,恐怕你們陸家的老祖宗,事先早早就竭盡全力,才有希望查探出一點端倪,所以今天此事,非戰之過,你我不用太過自責。」

  宋長鏡單膝跪地,低頭望著那具被一分為二的道家符籙傀儡,這個鐵石心腸的男人破天荒流露出一絲悲傷,將那柄狹刀祥符插入腳邊的地面,小心翼翼掬起一捧「水花」,收入身上那件流水袍的大袖之中。

  宮城外的兩具武將傀儡,是大驪宋氏稱帝之時,某座道家大宗贈送的開國之禮,心智早已與常人無異。

  兩尊東寶瓶洲俗世最大的「門神」,代代守護宮城,若是每一代宋氏皇族,有人能夠獲得青睞,門神就會願意庇護一生,在宋長鏡這一代,就是他和哥哥宋正醇有此福緣,這在當初,被視為大驪將興的祥瑞徵兆,因為在這之前,兩尊青甲武將已經兩百年不曾相中一人。

  宋集薪驟然間臉色雪白,怒吼道:「劍呢,我的劍呢!不是還剩下的六把飛劍嗎!?為何一點也感知不到了?」

  大驪皇帝臉色如常,只是眼神中的痛苦之色,清晰可見,濃郁至極,低聲道:「我大驪最少最少二十年國運,毀於一旦。行百里者半於九十,古人說得真是不錯,只留下一座空無一物的白玉京,沒了十二把飛劍坐鎮,短期之內,又有何用?然後又只留給我……」

  這個有著氣吞一洲志向的袞服男人,止住話頭,不再繼續說下去,緩緩抬起頭,望向恢復正常再無異象的天空,「你還不如一刀砍掉我的頭顱好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轉頭下令道:「長鏡,你去親自坐鎮城頭,看看有沒有鼠輩借機興風作浪,一經發現,殺無赦。從這一刻起,你有監國之權。」

  宋長鏡問道:「如果是宋氏自己人,又該如何?」

  大驪皇帝慘淡一笑,「以前是廢人可以養,我宋正醇身為大驪國主,這點財力和氣度還是有的,只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自己找死,就讓他們去死好了。」

  宋長鏡又問:「那麽她?」

  大驪皇帝平淡道:「我來親手處置。」

  宋長鏡點點頭,大步離去,殺氣騰騰。

  大驪京城之內,修行之人一律不得淩空飛掠,宮城之內,一律步行。

  宋長鏡雖然被準許破例,就像那位國師崔瀺一樣,可是這位藩王終究是自幼在此長大的人,不願意打破這點所剩不多的規矩。

  大驪皇帝轉身走到臺階那邊,坐在名不副實的墨家巨子欒長野身邊,那名高冠老人也頽然坐下。

  兩位老人幾乎同時欲言又止的表情。

  袞服男人笑道:「我知道,續命一事,已是奢望。畢竟這是阿良的手段,除非是十二境農家練氣士出手救治,我才能延長壽命,不用現在這樣扳著手指頭,數自己還有幾天可以活?」

  兩位老人約好一般點了點頭。

  男人自嘲道:「只剩下十年了,撐死了十五年的壽命,世間國運,從來都是此消彼長的規律,這麽說來,恐怕讓我艱難打下一個強勢崛起的大隋,就差不多了,之後呢?好像都跟我無關了。大驪的南下,我大驪的馬鐵聲,踩踏在觀湖書院以南的土地上,我大驪的升龍旗幟將來在老龍城的南海之濱,獵獵作響,我都看不到了啊。」

  男人閉上眼睛,雙拳緊握捶在膝蓋上,咬牙而笑,「問題在於這個決定我壽命長短的傢夥,是飛升去了別處,有可能繼續看著我們人間,甚至有可能重新回來,他不是死了,不是死了啊!」

  所以大驪連報復的膽量,也不敢有。

  這才是讓這位大驪皇帝感到最憋屈的地方。

  所以他才會說,為何不乾脆一刀砍下自己的腦袋,一了百了,不用受這窩囊氣。

  ————

  大驪京城的城頭,身形消瘦的青衫老人,始終仰頭望著那個男人消失的天穹處。

  不知何時,老人身邊出現一位矮小卻身材豐腴的宮裝婦人,徑直問道:「崔國師,這場無妄之災,我該怎麽辦?」

  老人甚至不願收回視線,隨口答道:「等死。」

  婦人心中悚然,厲色道:「國師!你胡說什麽?!」

  有別於小鎮少年的另一個崔瀺,扯了扯嘴角,「運氣好的話,等個半死。」

  婦人撕破臉皮,伸手指向這位功勛卓著的大驪國師,怒色道:「那你崔瀺能好到哪裡去?!」

  老人總算正視這位身份尊貴的大驪娘娘,笑道:「不好意思,我已經半死不活了。」

  ————

  除了寥寥無幾的存在,無人知曉,有個傢夥在盤腿坐在天上看人間。

  兩座天下,對這個男人而言,只有一線之隔。

  低頭望去,無數光點密密麻麻攢聚在一起,腳下就像一條緩緩流動的璀璨銀河。其中有的星光,驟然爆炸一閃而逝,有的愈發絢爛明亮,有的逐漸暗淡無光,有的死氣沈沈,有的朝氣勃勃,更有一些最為矚目的大團亮點,選擇龜縮原地不動,就像是一些個老烏龜王八蛋。

  男人站起身,真的要動身離開了,嘿嘿笑道:「老頭子,你說的果然沒錯,這就是人間,好看得很!」

  他在心中對這座天下人間撂下的最後一句話,很有意思。

  小子,一定要好好練劍啊,以後要跟我阿良一樣猛,更猛的話……哈哈,就算了吧,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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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0 18:21:42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六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中)

  欒巨子瞥了眼隔著一位大驪皇帝的高冠老人,後者立即站起身,開始施展陸家的陰陽術神通,遮掩天地,讓此處更不易被人以心神或是術法遠觀查探。

  欒巨子這才語不驚人死不休,「這樁潑天禍事,極有可能是『別家』暗中下絆子,最少也在推波助瀾,說不定阿良出現得這麽巧合,都是有人暗中傳遞了消息,剛好在齊靜春去世沒多久,阿良就殺到了大驪,諸子百家當中,肯定有人不希望我欒長野身後的這一支墨家,和陸家代表的這一脈陰陽家,順風順水地幫助大驪吞並整座東寶瓶洲!」

  大驪皇帝鬆開拳頭,揉了揉臉頰,臉色冰冷,冷笑道:「好一個千年未有的大爭之勢,亂世格局!」

  欒巨子輕聲提醒道:「事已至此,更加不可泄氣啊。」

  袞服男子聞言一笑,搖頭道:「不會,我不會的!十年也好,十五年也罷,可以做的事情,不少了!回想一下我大驪歷代皇帝,在這寶瓶洲所遭受的屈辱白眼,我這點內傷,不算什麽。」

  嘴上說得輕描淡寫,男人強行咽下一口湧至喉嚨的鮮血,低下頭從手指揉了揉脖子,流露出一絲猙獰和悔恨之色,只是臉上的猙獰神色久久不散,悔恨很快就消散殆盡。到最後,仍是只留下一份無奈。

  原來那個男人在飛升之前,用了一手無上秘術,悄然打斷了大驪皇帝的心脈,使得他的長生橋徹底崩碎,原本一位生機盎然的隱蔽十樓修士,如今生機孱弱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不但如此,白玉京猶存,可是十二柄飛劍毀去半數不說,其餘六把也不知所蹤了。

  簡單說來,就是殺力無窮的白玉京,只剩下一個空殼,淪為了綉花枕頭,嚇唬人可以,想要斬殺上五境的修士,則是癡人說夢。

  之前倉皇失態的宋集薪來到三人身前,已經恢復平靜,但仍是刨根問底問道:「欒巨子,陸先生,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嗎?為何我感知不到任何一把飛劍了?」

  白玉京十二樓,十二柄飛劍。

  香火,砥柱,鎮岳,山海,桃枝,雷霄,紫電,經書,梵音,浩然氣,紅妝,雲紋。

  十二柄傾盡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飛劍,皆是大驪王朝名副其實的鎮國重器。

  其中香火在內六把飛劍,已經與那六位大驪正神的金身法相一同毀掉。

  但是照理說,其餘讓出道路的六尊山河正神,根本就沒有參與拒敵一事,飛劍此時哪怕沒有返回京城這座白玉京,也絕無可能杳無音信,如同斷線的風箏,讓身為十二劍共主的皇子宋集薪,失去了心神牽連。

  欒巨子回頭看了眼孤零零的白玉京高樓,重新轉頭,重重嘆息一聲,一語道破天機:「六把飛劍,已經被飛升途中的那個傢夥,全部搶走了,雖然沒被帶去天上,可應該被他丟在了某些不為人知的地方。暫時是肯定找不回來了,就算找得到,能否再拿來為我們所用,還是不好說。」

  宋集薪終究只是個少年,一夜之間突然就從泥瓶巷私生子,變成了東寶瓶洲數一數二王朝的皇子,渾渾噩噩到了京城又莫名其妙帶來這裡,再吃盡苦頭得到十二柄飛劍的點頭認可,好不容易覺得可以揚眉吐氣了,在那個王八蛋男人面前也能挺直腰桿說話,不曾想到最後,就只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所以聽聞噩耗後,少年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死死咬住嘴唇,臉上還有些擦拭不乾淨的血跡。

  欒巨子也不知如何勸說安撫少年。

  其實這位身世坎坷的老人,亦是有些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墨家連同遊俠這一脈在內,一直恪守首任聖人巨子的祖訓,其中就有扶持弱者弱國,不受強者欺淩。

  但是到了欒長野這裡,他翻閱各朝各代的正史野史,走過無數山河國家,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最終得到一個結論,一味扶持弱小,縫縫補補,無濟於事。百年亂世,群雄逐鹿,扶持弱國對抗霸主之姿的強大王朝,最終死的人,要遠遠多於強勢王朝一統江山的傷亡。

  所以欒長野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王朝,一個合適的君主,來施展自己的抱負。

  最後他找到了大驪皇帝宋正醇,而且沒有失望,哪怕是圍剿阿良一事,害得大驪如日中天的強盛國勢,遭受重創,但是欒長野從沒有覺得這件事情本身是錯的,錯就錯在人算不如「天算」而已。跟某些幕後大佬比拼算計,哪怕欒長野也要自認不如,但是他偏偏要賭,孤注一擲,賭贏一個不可阻擋的天下大勢!

  大驪皇帝開口笑道:「你們兩位,能不能去看看白玉京有沒有出現紕漏,萬一那傢夥還留有後手,那我就真要一頭撞死算數了。剛好讓我和宋睦單獨相處一會兒,不過事先說好,兩位要保證不偷聽啊,我們父子接下來要說些自家話,你們體諒一下。」

  兩位老人趕緊起身,一人笑著說不會,一人說不敢。

  大驪皇帝抬頭望向那個滿臉倔強的少年,拍了拍身邊的臺階,然後悄悄捏碎腰間懸掛的那枚玉佩,沈聲道:「坐下說,現在起我是你爹宋正醇,你是我兒子宋睦……還是叫你宋集薪好了。薪火相傳,點滴收集,很好的兆頭,宋煜章取名字俗氣歸俗氣,還是花了心思的。」

  少年老老實實坐在男人身邊。

  大驪皇帝先是感慨了一句,「不得不說,大隋高氏的運氣,實在太好。再就是你小子的烏鴉嘴,實在太臭了。」

  當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少年有些惴惴不安。

  哪怕表面再不怕這個男人,可是宋集薪從叔叔宋長鏡、婢女稚圭,以及兩位老先生的態度當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這個男人對大驪王朝的掌控力。那種只是看上去而已的大度和散漫,實則骨子裡充斥著近乎自負的自信,有點像是,那個名叫阿良的刀客,對這座東寶瓶洲、對整座天下的態度。

  男人微笑道:「剩餘那六把出樓離城的飛劍,既然沒有返回,全部沒了。沒了就沒了,天塌不下來。」

  宋集薪冒出一股無名之火,「沒了就沒了?!你怎麽可以說得這麽輕巧!欒巨子和陸先生都跟我交代過,這十二把飛劍,意味著大驪對於整個寶瓶洲格局的走向,有著不言而喻的……」

  只是少年很快就不敢繼續說下去。

  而且宋集薪很快就回過神,白玉京和飛劍的締造者,不是自己,而是身邊這個「認命」的男人。

  男人望著遠處一座大殿的屋脊,上有蹲獸依次排開,他輕聲道:「對於一國君主而言,不要怕天大的麻煩,出現麻煩之後,只要能夠解決,就意味著你和王朝變得更強了。如果無法解決,就說明你治理江山的本事還不夠。」

  「眼下這麽個讓人措手不及的大門檻,我和大驪,都沒能有驚無險地跨過去,很遺憾。但是我不後悔。這句話是真的,不騙你。」

  宋集薪打死都想不明白,問道:「為什麽?」

  袞服男人眼神銳利,再無半點先前的無奈和灰心,伸手指向那座大殿的屋脊,「因為這愈發證明我一手訂立的大驪國策,是對的!」

  「山上之人,練氣修道,無論善惡,都需要被關進一座籠子!他們做神仙求長生,大驪絕不干涉,甚至樂得幫點一二,樂見其成。可一座王朝必須有其底線,最少要讓那些人上人,在某種規矩之內行事,不能隨心所欲,不能僅憑個人喜好,就動輒在世俗王朝搬山掀水,隨隨便便的一場仙人爭鬥,最後傷亡最慘重的,竟然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王朝百姓,要讓我大驪轄境內的所有世俗百姓,之所以願意禮敬神仙,不單單是出於畏懼害怕。哪怕是一個活在最底層的市井百姓,若是因為神仙打架而無辜死去,那個時候,我大驪就得有底氣和本事,為神仙眼中螻蟻一般的那個百姓,討回一個該有的公道!」

  宋集薪被震驚得無以復加,張大嘴巴,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男人伸出兩根手指,幾乎貼在一起,笑道:「現在我大驪能夠討回來的公道,很小,就這麽點大。可是比起東寶瓶洲其它王朝,那些個給山上神仙們為奴做婢的王朝國家,已經是天壤之別了。」

  男人隨意甩了甩手腕,最後握緊拳頭,對著那座屋脊高高舉起,像是在跟誰示威,「我由衷希望以後的大驪,可以討還回來的公道,可以這麽大,甚至更大!」

  宋集薪已經有些麻木了。

  只是少年第一次覺得自己身邊的男人,變得有血有肉,不再是跟那張龍椅那件龍袍差不多的死板存在。

  袞服男子轉頭問道:「知道那個阿良,哪句話讓我最生氣嗎?」

  宋集薪壯起膽子說道:「是那人放話要你磕頭認錯?」

  男人大笑起來,搖頭道:「我身為大驪江山的主人,可以站著死,絕不跪著活,如果這一點都做不到,大驪還想馬蹄南下,吞下這個寶瓶洲?人自欺則天欺之,人自強則天予之。你最好記住這句話。再就是那些個神仙嘴裡,口口聲聲說咱們寶瓶洲是天下最小的洲,但是你真的知道一洲之地,到底有多大嗎?你去隨便翻閱這座天下的任何一本史書,有誰成為完完整整的一洲共主?」

  宋集薪臉色堅毅,點頭道:「人自強則天予之,我記住了。」

  男人有些傷感道:「真正讓我生氣的話,是他說大驪就沒一個能打的。一個都沒有啊。我偷偷摸摸,一步一步走到練氣士十境的位置,在這座東寶瓶洲,已經算很了不起了。你叔叔宋長鏡,更是誇張的十境武人了,結果又如何?在人家眼中,還是屬於『不能打』的那一類。不過福禍相依,這正是我能活下來的理由……之一。」

  「如果我今天有十二境,讓那個傢夥覺得有一戰之力的話,恐怕就是一刀斃命了吧。」

  男人沒來由放聲大笑,卻給人一種英雄遲暮的感覺。

  宋集薪哪壺不開提哪壺,「一刀?」

  男人點頭道:「可以確定,就是一刀的事情。那個傢夥,是十三境巔峰的劍修,劍修。所以才這麽不講道理啊。」

  宋集薪滿臉糾結,幾次張嘴都咽回去,好像有一個撓心撓肺的問題,卻又不方便一吐為快。

  男人身體後仰,雙肘撐地,就這麽姿態閒散地望著天空,「是不是想問為何不殺了我們,再飛升去世人不知何處的那個別處?」

  宋集薪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臉頰,嗯了一聲。

  男人坦然道:「告訴你答案之前,先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傳聞破除十三境之後的大人物,是可以重新下來,回到我們這天下人間的。雖然次數極少極少,可畢竟有過先例,諸子百家,千年豪門,出於某種目的,都故意選擇秘不示人而已。」

  宋集薪心思敏捷,臉色駭然。

  男人唏噓道:「所以說我們大驪選擇的這條路,還很長,任重道遠嘛。你別氣餒。」

  男人最後伸手指向宮城某個地方,笑道:「有個被他娘親一手調教出來的少年,早年死活不願意去山崖書院求學,我呢,也懶得計較。這個小傢夥,他的性子很有趣,如果路邊有條狗作勢要咬,不管最後有沒有受傷,少年肯定要殺了那條狗燉肉吃,說不定還要把那條狗的七大姑八大姨,一並找出來,全部殺了才痛快,那麽你呢?宋集薪?」

  宋集薪毫不猶豫道:「也是如此!」

  男人點點頭,「我小的時候曾經也是這樣,坐了龍椅之後,脾氣稍稍改了一些。因為突然有一天,覺得有點無聊。」

  男人轉頭笑道:「但是少年時候,有這樣的脾氣個性,是好事,銳意進取,鋒芒畢露。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欺我一時,我欺人一世,大丈夫當如此!」

  宋集薪輕聲道:「我還以為你會覺得很失望。」

  男人拍了拍他的肩頭,「不失望,如果你小小年紀,沒學到什麽真本事,就已經學會了對我察言觀色,拿出廟堂群臣那套揣摩帝心的東西來,還美其名曰屠龍之術,我才會真的失望。」

  宋集薪身體前傾,雙手擱在膝蓋上,下巴又擱在手背上,「但是我認識一個人,可能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男人坐直身體,伸手按在少年的腦袋上,「相信我的眼光,那個傢夥比誰都能記仇,他只是從小吃過的苦頭太多了,小小年紀就懂得隱忍,這種人成為了敵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所以我才會對綠波亭的截殺一事,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你放心,他從來沒有把你當做敵人。尤其是在你憑藉本心,做了那兩件看似無聊的小事之後,他就更不會了。」

  宋集薪滿臉漲紅。

  袞服男人又說道:「但是當你有一天成為大驪的皇帝,就不好說了。」

  「趁著那人才飛升,暫時肯定不會返回人間,我們一鼓作氣斬草除根便是,把這個『萬一』早早除掉。」

  宋集薪冒出這個念頭後,剛說出口就有些懊惱,自己否定了自己,喃喃道:「不行,萬一那人以後回來,大驪就真的亡國了。」

  男人樂了,欣慰道:「是不是覺得這個問題是無解的?沒關係,那是因為你宋集薪的位置還不夠高而已。」

  宋集薪有些泄氣,只得在心中默默安慰自己,人自強天予之。

  男人笑道:「人這輩子,需要一兩個亦敵亦友的存在,才有趣。我很小就有了,你也一樣。」

  沈默片刻,宋集薪疑惑道:「答案你還沒說。」

  「自己慢慢想去,我還沒脾氣好到被人打了個半死、還喜歡自揭傷疤的地步。對了,成為白玉京的主人,只有裨益,沒有壞處,這件事,我騙了你娘。相信你在失去飛劍的控制之後,知道我沒有騙你。至於這其中的意義,你自己好好琢磨,凡事多想,總歸是好的。」

  泄露天機的男人剛抬起屁股,打算起身離去,突然又坐回去,拿起少年的手掌,笑呵呵道:「來給你看看手相,我會一些皮毛,以前是沒機會用,今天拿你來試試手。」

  少年懵懵懂懂遞過去。

  男人一邊觀察少年的手心掌紋,一邊隨口說道:「在十年或者十五年之後,你可以依舊親近你的叔叔宋長鏡,但是絕對不要心生依賴。至於說招徠什麽的,讓這位武道天才對你一個晚輩心悅誠服,還是算了吧。我這個弟弟啊,對他的野心都懶得掩飾,哪怕是我這個從小就壓他一頭的哥哥,也從不敢擺出半點馴服猛獸的姿態。」

  「不管是怨恨誰,在你真正生長起來之前,可以在心裡想著報仇,但絕對不要輕易出手。」

  「但也別因為我的隻言片語,就對你叔叔心懷芥蒂,他啊,的確是一個真豪傑,否則也說不出『世間豈是我大驪獨有英雄』的真心話。所以你將來只要有比他更強的地方,他說不定就會認可你。」

  片刻之後,大驪皇帝笑著起身離去。

  少年攥緊拳頭,繼續趴在膝蓋上。

  那個男人說了一些似懂非懂的客套話,但是在這期間,男人不動聲色地在他手心,寫下了四個字。

  壽。三。

  小心。

  宋集薪猛然間抬起頭,對著那個大步離去的背影喊道:「爹!」

  男人轉過身,笑望向少年,神情根本不像是一位帝王,就那麽看著少年。

  而這個男人,真正的志向,是與整個天下的山上神仙,來講一講山下規矩的傢夥,畢生心血,似乎全已付諸流水,且無聲無息。

  宋集薪站起身,眼眶濕潤,嘴唇被咬出血絲,少年正要開口說話。

  男人已經轉身,嗓音溫醇,撂下兩句不搭邊的話:「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以後三餐要準時吃。」

  ————

  有個風塵僕僕走出棋墩山的老秀才,總算到了山腳後,扶了扶身後的行囊,扶著腰哀嘆道:「我這老腰老骨頭呦,遭罪,真是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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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0 18:57:30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人間有個老秀才(下)

  欒巨子和高冠老人一起走回白玉京內,直接登上十二樓,地上放著兩隻草編蒲墩,老百姓也用得起的尋常之物,並非什麽能夠幫助練氣士坐忘凝神的法寶,兩人相對而坐後,陸姓老人笑問道:「你何時跟齊靜春請教過建造白玉京的學問了?」

  欒巨子笑著搖頭:「沒有過。我要是不這麽說,天曉得那個脾氣古怪的阿良,會不會一言不合二話不說,就一刀砍死我們所有人了。」

  高冠老人楞在當場,疑惑道:「這還不至於吧?」

  欒巨子爽朗大笑道:「當然是開玩笑的,阿良應該不是這樣的人。不過我後邊那些話,確實沒騙他阿良,齊靜春的心血,的的確確留在了大驪王朝,而且對大驪以及寶瓶洲的未來寄予厚望,這一點,我相信阿良自己心裡也清楚。否則齊靜春也不會在這裡,建造那座山崖書院,身在大驪,卻對所有寶瓶洲的讀書人授業講課。那些山崖書院走出去的讀書人,大多老死了,還有一些活著,所有這些讀書種子,他們對下一代讀書種子的傳道授業解惑,都算是一個個承載著齊靜春的希望。」

  欒巨子略微停頓片刻,問道:「你真以為齊靜春之死,這些讀書人當真沒有半點怨氣?」

  高冠老人沈吟不語,最後緩緩說道:「在那個形勢之下,大驪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欒巨子呵呵一笑,對此事亦是蜻蜓掠水,點到即止,馬上換了一個話題今日這場讓你我傷筋動骨的風波,根源其實不在大驪因為想要借機立威,所以針對他開展了那場圍剿。以阿良的境界修為,以及他當年行走各洲江湖的心性脾氣,根本就不在意這種『小事』。」

  「阿良如何想,我不清楚。」

  高冠老人嘆了口氣,「但是,你方才沒有說出口的心裡話,我來說便是,歸根結底,那人的心結,還是齊靜春,在於大驪當初面對那種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沒有選擇挺身而出,為齊靜春說幾句公道話,加上齊靜春一走,山崖書院就撤銷了,人走茶涼得實在太快了些,還有趁火打劫的嫌疑。但是你我心知肚明,僅就大驪皇帝而言,這才是真正的明智之舉。換成尋常皇帝君主,我估計連那點愧疚之心,都不會,只會覺得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話說回來,如果設身處地去想,我們倆和大驪興師動衆地主動打這一架,在阿良眼裡,像不像一個下五境的練氣士在那兒耀武揚威,一副要跟你我二人拼命的架勢?而且這個小傢夥偏偏還胸有成竹,勝券在握。」

  高冠老人抬手提了提衣袖,略微更換坐姿,苦笑道:「給你這麽一說,怎麽覺得自己有點滑稽啊。」

  欒巨子哈哈笑道:「如果有一天,能夠有像我們這樣的,嗯,就是還算有那麽點身份地位的旁人,聊著我們兩人曾經做過的某件事情,能夠為之驚嘆,願意為之喝彩,就好了。」

  高冠老人唏噓道:「之前白玉京如果順利搭建出第十三層樓,可能還有點希望,如今難嘍。」

  欒巨子感慨道:「不知道大驪這撥孩子裡頭,將來誰的成就,最出人意料。」

  高冠老人微笑道:「我賭宋睦。你呢?」

  欒巨子笑眯眯,半真半假道:「我賭小丫頭王朱。你覺得呢?」

  出身於陰陽家陸氏的老人搖頭笑道,「一枝可以獨秀,但難成林。」

  欒巨子也搖搖頭,不置可否,記起一事,問道:「齊靜春在驪珠洞天,不是還收了一些學生弟子嗎?比如那個趙繇?好像除此之外,寶瓶洲兵家跟道家還爭奪過一個姓馬的孩子。」

  高冠老人淡然道:「拭目以待吧,只希望我們兩個糟老頭子,能夠活到亂世落幕的一天。」

  ————

  婢女稚圭一直留在白玉京十樓,不曾走出去。

  她趁人不注意的時候,爬上窗臺,蜷縮身軀,斜靠著,扭頭望向南方,看一眼天上,又看一眼南邊,如此反復,樂此不疲。

  你就是喜歡跟螻蟻講道理,連到了我這裡,也喜歡講你的大道理,活得比誰都乏味,死得比誰都慘。這個好像跟你很熟的傢夥,就跟你大不一樣,他根本就沒把我們所有人放在眼裡,瀟灑得很。可我為什麽還是覺得你更好一些呢?

  不過我覺得吧,好歸好,心裡有數就行,至於真正為人處世嘛,還是得像這個奇怪的傢夥。

  少女最後眯起那雙金黃色的重瞳子眼眸,笑道:「咦,我好像不是人唉?」

  怔怔出神,許久之後,少女伸出一根手指,抹過眉眼下方的臉頰。

  ————

  京城城頭之上,兩位昔年的盟友,氣氛劍拔弩張。

  宮裝婦人尖聲道:「崔瀺你根本一開始就認識那個人,對不對?所以你為了討好他,故意打開京城大門,任由他一路殺到那座白玉京之前?!你這是死罪!死一次都不夠!你以為我被打入塵埃,你能好到哪裡去?你是不是腦子壞掉了?」

  以青衫儒士形象示人的這位崔瀺淡然道:「如果我不撤去京城大陣,你信不信除了我下場更慘之外,白玉京之前,肯定要死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最少沒有死掉誰。」

  崔瀺冷笑道:「我知道,如今宋集薪的存在意義,已經沒了,失去了利用價值,反正已經不用你另外那個兒子,嗯,也就是我的好學生,去做那極有可能人劍懼毀的白玉京樓主,所以估計你巴不得這小子早死早超生。」

  婦人嫣然一笑,神情自若道:「國師怎麽睜眼說瞎話呢。」

  崔瀺也不再在這個話題糾纏不清,道:「京城裡那把名動一洲的符劍,誰也拔不出來的『符籙』,原本是按照陸先生的提議,用來當坐鎮白玉京十三樓的飛劍,一來欒巨子覺得不妥,作為十三樓的壓軸之劍,不夠分量,二來前身是驪珠洞天的龍泉縣那邊,需要消耗掉兩柄神兵利器,作為劈開那塊巨大斬龍台的開山代價,皇家寶庫,實在是捉襟見肘,剛好那柄『符籙』被譽為堅韌第一,運氣好的話,能夠承受住三次劍仙的出手。」

  婦人皺眉道:「崔瀺,你到底想說什麽?」

  崔瀺自顧自說道:「不料斬龍台過於巨大,兩次出劍,劍身就宛如小鎮龍窯瓷器的冰裂紋,內裡劍元破碎不堪,完全失去了修復原樣的可能性。咱們皇帝陛下心疼歸心疼,卻也沒問責於誰,之後看似臨時起意,乾脆將它轉贈給了名叫楊花的女子,正是娘娘你身邊的那位婢女,但是同時下令讓那名女子,成為鐵符江的江神。於是娘娘你就失去了一條左膀右臂,對吧?」

  宮裝婦人笑道:「你是想說陛下在對我敲打提醒?」

  崔瀺譏諷道:「娘娘果然一向秀外慧中。」

  宮裝婦人冷笑連連。

  崔瀺嘖嘖道:「不妨想一想咱們五岳正神們的下場?」

  她原本白晰粉嫩的臉龐,唰一下變成了蒼白。

  婦人陷入沈思,如同棋手開始複盤。

  崔瀺也不打攪她的思緒。

  大驪皇帝原本希望借著驪珠洞天下墜之事,將那座氣運濃厚的披雲山,一舉破格升為大驪王朝的北岳!

  但這就出現一個很尷尬且微妙的局面,現今大驪五座山岳全部位於披雲山的北面。

  雖然在當時,沒有任何一位山岳正神提出異議,但是這些山水神祇所處的位置,如同位於大驪仙家和江湖之間的「半山腰」,好似一國之腰膂的雄關要隘,一夜之間,局勢變得暗流湧動,許多宗門洞府,假扮善男信女,尋常香客,文人騷客,造訪五岳,不談香火大事,只談風花雪月,而五岳四周低一等的山水神祇,不約而同陷入沈默。

  最後大驪皇帝不知為何,那個在某些大事上極其獨斷專權的男人,突然改變了主意,收回了這個事關國祚和氣運的重大決定。

  不過很湊巧的事情發生了,大驪出現了一個膽敢斬殺兩名宗師死士的外鄉人。

  以大驪皇帝一貫雷厲風行的鐵腕性格,就有了這場聲勢浩大的狩獵圍剿,因為涉及到大驪的南下形勢,會決定將來南下征程之中,大驪將士能夠少死多少人,否則以大驪王朝在整個東寶瓶洲的固有蠻夷印象,大驪鐵騎的滾滾洪流向南湧去,注定會出現一塊塊河流砥柱的存在,那些眼高於頂的山上神仙,出於各種原因,肯定會來親自試一試大驪的刀到底有多快,大驪的鐵騎到底有多強大,是否真的有資格與山上的他們平起平坐了。

  大驪當然也有自己的仙家勢力,而且檯面上依附宋氏王朝的,就有不少,暗中更是如此,但這依然攔不住那些飛蛾撲火的修行中人。最怕的是那些皮糙肉厚且行蹤詭譎的練氣士,專門挑選大驪普通士卒濫殺一通,這裡一錘子那裡鋤頭,關鍵是殺完就果斷跑路,大驪朝廷該怎麽辦?

  於是白玉京劍樓,應運而生,開始一點點浮出水面,而最早知道這個天大機密的,就是十二尊山水神祇,這撥大驪京城之外的「自己人」。

  若說之前大驪宋氏要將披雲山作為北岳,原先五岳全部撤去封號,哪怕大驪皇帝私下給過五位隱晦暗示,外加一份各不相同的明確承諾,確實還是有過河拆橋的嫌疑,五位默不作聲的姿態,勉強還算合情合理,畢竟涉及到香火金身和大道根基,誰敢輕易相信口頭上、紙面上的東西?

  那麽出手拒敵殺敵一事,就成為了大義,那十二位本就與大驪國祚榮辱與共的存在,沒有任何可以推諉的理由。

  這一切,在真正與那名外來刀客交手之前,其實挑不出任何毛病。

  恐怕就連已經元氣大傷的六尊法相,他們的留在山河的真身,也根本沒覺得有任何問題,因為當初大驪皇帝給他們的密旨上,清清楚楚,說得是殺一個第十境、有可能第十一境的修士,僅此而已。

  哪怕交手之後,同樣如此。

  雖然最終的結局,顯而易見,極為慘淡難堪,大驪王朝從皇帝陛下本人,到白玉樓的打造者,再到六位山河正神,好像全是輸家。但這一切,是因為包括大驪皇帝在內,沒有任何一人預料到這個敵人,如此強大。甚至到最後,等到真相大白於天下的時候,甚至還會給人無形中一種大驪雖敗猶榮的錯覺。

  但是此時站在城頭的崔瀺,委實有些心有餘悸。

  因為在虧本之中,那位大驪皇帝做到了一部分他想要達成的目標。

  五岳正神之中,只有一向死忠於大驪宋氏的中岳神祇,和之前處境最為難堪的北岳,法相真身得以完整保全,其餘三位,全軍覆沒,修為大跌,幾乎淪為尋常山神,苟延殘喘,失去了在更換山岳名號一事上,再去跟大驪皇帝掰手腕的心氣和底氣。

  真正可怕的微妙處,還不是這個,而是崔瀺在早年,和大驪皇帝一場相談甚歡的下棋過程當中,被問起之後,一向言談無忌的大驪國師,就說起過一些心得,其中有說到君主任用臣子,有些時候,不妨用一用那些犯過錯、吃過打的人,甚至可以重用,因為吃過痛,長過記性,就會格外聽話。

  所以五岳之中,除去中岳正神不說,其餘東南西北四岳,只要有朝一日,咀嚼出了這樁慘案的餘味,那麽多半都會開始對大驪皇帝心懷怨懟,唯獨當年最早站隊錯誤的舊北岳神靈,只會生出更多的恐懼。

  假使在今天之前,崔瀺還願意將這些細微處的先機,一一說給她聽,但是到了這個時候,他不打算陪著她一起遭殃了。

  這個女子所做的一些齷齪事情,他崔瀺可以忍受,畢竟事不關己,盟友越是心狠手辣,自己的敵人就越難受,崔瀺還不至於傻乎乎去勸說這位盟友,你要菩薩心腸。崔瀺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靠的肯定不是什麽宅心仁厚。可那位皇帝陛下,假設此次圍獵成功,興許只是敲打敲打而已,但是現在形勢大不一樣了。

  這位當真是全無半點婦人之仁的娘娘,讓那名盧氏降將,摘掉了宋煜章的頭顱,並且偷偷放在木盒內,以備不時之需。

  針對誰?自然是兒子宋睦─泥瓶巷長大的宋集薪。

  宋煜章當然該死,建造廊橋一事,涉及到宋氏皇族的天大醜聞,將功補過這個說法,在這裡說不通。宋煜章回京之後,擔任禮部官員一段時間,板凳還沒坐熱,又被皇帝欽點去往驪珠洞天,名義上是更加熟悉當地民風事務,利於敕封山水河神一事,事實上宋煜章心知肚明,這是給了他一個相對體面的死法,不是暴斃在京城官邸,更沒有被隨意按上一個罪名處斬。

  宋煜章依舊坦然赴死。

  饒是身為大驪國師的崔瀺,哪怕覺得宋煜章是不折不扣的愚忠,可不否認,他有些佩服這個書呆子的醇臣本色。

  崔瀺私下認為,一座王朝的廟堂之上,始終需要兩件東西,不起眼的墊腳地磚,和撐起殿閣的棟樑廊柱,缺一不可。

  宋煜章,屬前者。

  他國師崔瀺,和藩王宋長鏡,還有那些六部主官,則都屬後者。

  但是這個女人竟然「收藏」那顆頭顱,第一次越過了皇帝陛下的底線。

  所以就有了那個名叫楊花的心腹大將,被強行擔任鐵符江江神一事,其實那名宮女雖然確實天賦異禀,可是正常情況下,絕對不至於如此倉促上位,以大驪皇帝的勤儉精明,一定會更好地利用她的潛力。

  這位娘娘仍是硬著頭皮,費盡心機,讓宋集薪成為了白玉京的主人,獲得十二柄飛劍的認可,一樓一樓走上去。

  看似是母親對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做出補償。事實上,沒有這麽簡單,宋和,才是她真正視為己出的心頭肉,是寄予極大厚望的。畢竟一個朝夕相處,一點一點親眼看著長大,方方面面都讓她順心順意,一個遠在驪珠洞天,在滿是雞糞狗屎的市井陋巷裡摸爬滾打,皇帝陛下的那本密檔,她在最早的時候,試圖偷看過一次,但是被嚴懲,估計就是從那個時候,對那個長子,由痛心轉為死心,加上大驪宗人府上的宋睦,清清楚楚寫著早夭,名字被朱筆勾去,觸目驚心。

  至於她的內心深處,是否有煎熬、痛苦,女人心海底針,崔瀺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以及她為何以及如何,將長子宋睦作為弟弟宋和的墊腳石,那些不為人知的血腥細節和心路歷程,崔瀺不感興趣。

  宮裝婦人笑道:「我已經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了,可是你崔瀺知道呢?」

  崔瀺一手負後,一手輕拍箭垛牆面,緩緩道:「知道啊,我打開京城大陣,開門迎敵,雖然初衷是好的,能夠讓那位阿良見識到我們大驪的誠意和退讓,可我卻還是陷入了一個兩難境地。」

  婦人用可憐眼神望著這位國師,幸災樂禍道:「皇帝陛下的性命,也是一個扶龍之人,能夠擅自放到賭桌上去的?」

  崔瀺點頭道:「確實如此。」

  婦人「好心好意」道:「堂堂大驪國師,曾經的文聖首徒,這個時候,如果悔恨得淚水漣漣,說不定咱們陛下會對你網開一面呢。」

  崔瀺笑道:「我是跌倒過很多次的可憐人,吃得住痛,也耐得住寂寞。娘娘你不一樣,出身鐘鳴鼎食之家,自幼就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神仙日子,怕是有點難了。」

  婦人臉色陰沈,終於撕破臉皮,直截了當問道:「咱倆這是要散夥了?」

  崔瀺坦然道:「小人之交甘若醴,以利相交,利盡則散,有何奇怪?怎麽,娘娘該不會以為咱們是那風清月朗的君子之交吧?」

  婦人咬牙切齒道:「算你狠,那你得祈求皇帝陛下一棍子打死我,要不然……」

  崔瀺擺手道:「莫要拿話嚇我,我崔瀺什麽性格,娘娘清楚得很,山高水長,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定,只要娘娘能夠熬過這一關,崔瀺自然願意與你結盟。若是熬不過,娘娘且放心,我也不會落井下石。陛下的心思,我還算略懂一二,我絕不會做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宮裝婦人難得說了句真心話,「崔瀺,你這個人很可怕。」

  崔瀺笑著不說話。

  只是沒來由想起那個熟悉的身影。

  曾經在那個老頭子門下求學,還是少年的崔瀺,就經常見到那個仗劍遊俠兒來老頭子身邊,一個說聖賢道理,一個說江湖趣事,兩個人純粹是雞同鴨講。很多年之後,崔瀺一意孤行,不認那個授業恩師,叛出師門,之後更是做出欺師滅祖、師兄弟手足相殘的一系列事情,崔瀺從不後悔,一切只為大道!

  但是失去了那個人的友誼,讓崔瀺如此心情冷漠的人,也覺得遺憾,遺憾到有些後悔。

  可如果再給崔瀺一個重頭選擇的機會,一樣是如此,不會有任何改變。

  大道之上,走出第一步之後,往往就再無半步退路了。

  此時城頭,崔瀺的話語尚未落地,一隻金羽鷹隼就破空而至。

  它驟然停在箭垛之上。

  崔瀺後撤一步,微微低頭,宮裝婦人趕緊側身施了一個婀娜多姿的萬福。

  它死死盯住婦人。

  一個清脆稚嫩的孩童嗓音響起,「宋正醇說了,讓你去長春宮結茅修行,什麽時候躋身上五境了,才可以離開長春宮返回京城。但是在此期間,不禁任何你跟任何人的交往。同時,你即刻起,將手中竹葉亭所有檔案轉交給崔國師,你只需要安心修行便是。」

  崔瀺彎腰作揖道:「謝陛下隆恩。」

  它扭轉頭顱,望向這位大驪國師,「宋正醇說讓你下不為例,當年與你說過的事不過三,要你珍惜。」

  崔瀺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餘的言語。

  宮裝婦人只問了一個問題,「能否讓睦兒、和兒,時不時去長春宮探望我。」

  它點頭道:「當然。宋正醇還說了,宋和要留在養心房繼續讀書,你若是覺得在山上一人孤寂,可以攜帶宋睦去往長春宮修行雷法。一切由你自己決定。」

  婦人眼神遊移不定。

  它依舊有些不耐煩,「宋正醇最後要我告訴你,大驪因為那人而國力受損,這件事情,是他自己的決定,與你無關,你不用多想。」

  宮裝婦人泫然欲泣,抬頭望向宮城方向,這一刻真是風情萬種,嬌柔顫聲道:「陛下……」

  它驟然間嗓音尖刻起來,「臭婊子爛婆娘狐狸精,還不快滾出京城,老子忍你很久了!」

  宮裝婦人笑問道:「這句話也是陛下說的?」

  它冷哼一聲,振翅高飛,轉瞬即逝。

  等到這頭金色鷹隼離去,宮裝婦人一個踉蹌,雙手撐在城牆上,臉色煞白。

  竹葉亭是她苦心經營出來的諜報結構,是大驪王朝的一根影子棟樑,幾乎是她的第三個兒子。

  崔瀺有些兔死狐悲。

  殺人不過頭點地,誅心之痛萬萬年。

  但是崔瀺如今哪怕手握竹葉亭的生殺大權,仍是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原本已經恢復心意相通的那副少年身軀,好像徹底消失了。

  就連那個楊老頭都選擇視而不見,竟是一點消息也不願傳回大驪京城。

  ————

  沖淡江那段激流險灘,無異於老百姓眼中的鬼門關,故而船夫舟子每次攜客歸來,必然收穫頗豐,囊中鼓鼓,系舟於貫穿小鎮的河畔,下船便是鶯歌燕舞的青樓酒樓,夾雜有衆多販賣廉價低劣散酒的小酒肆,多是貌美婦人招徠生意,以供船夫一醉方休。船夫若是能夠說服乘船的士子,順勢去往他們相熟的酒肆青樓,檯面下更會有一筆額外的不菲收入。

  今天就又有人雇傭了一位船夫,去遊覽那段石林森嚴如槍戟的河段。

  船夫是個身材敦實的漢子,約莫五十歲了,可依舊身體雄健,雙臂肌肉鼓漲,且健談,雇傭小船的客人是個老先生,滿身寒酸氣,出手倒是湊合,給了不多不少的十兩銀子,看上去最少也是花甲之年的高齡,卻還要獨自出遊,這讓船夫有些納悶。

  小船在激流之中隨波起伏,不斷有浪花濺射到兩人身上,船夫看著老先生側過身、雙手死死抓住船舷的樣子,心裡有些發笑,讀書人不管歲數,好像都這樣。像船夫就實在不明白那些個水裡的石頭,到底有啥可看的,是會說話啊,還是能比咱們紅燭鎮兩岸的婆娘更好看啊?掏錢買罪受,讀書人腦子真是拎不清。

  小船駛出險灘後,來到沖淡江的平穩水面,船夫大略說過了那座娘娘廟的老掉牙故事後,隨口問道:「老爺子,你是外鄉人?哪兒的啊,不過咱們的大驪官話,說得還湊合。」

  「我啊,家鄉是在老遠的地方,就是喜歡遊覽風光,走走看看,無牽無掛的,舒坦。」

  「你老看著年紀不小嘍,可得悠著點。」

  「還行還行。」

  「老爺子,問你個問題,你走南闖北的,肯定去過很多地方了,那你覺得咱們大驪的風光如何?」

  「很好很好,人傑地靈。」

  「那咱們紅燭鎮的酒好不好喝?」

  「好喝好喝,就是稍稍貴了點。」

  「那咱們皇帝陛下是不是很厲害?」

  「厲害的。」

  「咱們大驪國師的棋術是不是比大隋那些人更高?」

  「應該是吧。」

  「我們大驪是不是北方最強的?」

  「肯定啊,必須的。」

  其實除了第一個問題,後邊的一連串問題,都是船夫故意在逗這個老先生呢,因為他發現老先生真是個老好人,好好先生,什麽事情都喜歡點頭說對。

  快上岸的時候,再次看到滿臉誠懇、使勁點頭的老先生,船夫實在忍不住笑了,「老爺子啊,你這人脾氣好,可也太好了點,哪有你這麽只說好話的。我以前見過的讀書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怎麽都有百來號人了,那可都是說話文縐縐酸溜溜的,讓人聽不懂,讓人覺得很有學問。唉,只可惜我悟性不好,又沒上過學塾,更沒有先生教書指路,便是想要插嘴說話,也難。」

  「有心就好,萬事不難。」老人哈哈大笑,然後問道:「對了,你可曾聽說過山崖書院的齊先生?」

  船夫猶豫了一下,輕輕嘆息,最後搖頭道:「不曾聽說。」

  老人點點頭,笑眯眯道:「大驪是有點不一樣啊。為什麽呢,我途徑一座只有兩個人的邊境小烽燧,結果有仙人落下,討要吃食。要是換成別的國家,那還不得跪下磕頭雙手奉上啊,可你們大驪的邊卒不一樣,是挺直腰桿跟仙人說話的,當然了,心裡打鼓是不可避免的。」

  船夫呦呵一聲,笑道:「敢情老爺子你還看過神仙呐?那這麽多路,可沒白走,比我強,那些個外鄉遊客,都說我們沖淡江下邊有水鬼河婆什麽的,可我撐船三十年了,一次也沒見著古怪玩意兒。」

  老人笑道:「可不是,我真見過,就是那些仙人的脾氣差了點,那兩名烽燧戊卒,就一人挨了一巴掌,飛了出去,桌子凳子全給砸得稀巴爛了。不過有位仙人,吃飽喝足後,臨走前丟了金錠在地上。」

  船夫嘖嘖羨慕道:「那豈不是發大財了,換成我,別說一巴掌,十巴掌也成啊。」

  老人點頭贊許道:「你倒是心大天地寬,好事,好事啊。」

  船夫突然擔憂問道:「對了,那些神仙沒為難老爺子你吧?」

  老人看著神色誠摯的船老漢,開懷笑道:「沒為難沒為難。」

  船夫放下心後,又想逗一逗這個有趣的老先生,問道:「老爺子,想不想喝酒?」

  船夫眨了眨眼,辛苦忍住笑,小聲道:「是花酒,我可以帶路。」

  老人瞪大眼睛,憋出三個字來,「貴不貴?」

  船夫爽朗大笑,打算不再戲弄這個老先生,「老貴了!」

  老人一番天人交戰,「沒事,上岸之後你等我,我去跟人借錢去,說不定能借個二三十兩銀子。」

  船夫楞了一下,到底是心性憨厚之輩,自然不忍心帶他去那花錢如流水的銷金窟,「老爺子,我跟你開玩笑呢,花酒那東西,沒勁,想著一杯酒下肚就喝掉了二三兩銀子,心疼死,喝酒都顧不上滋味了,咱們別去了。你要是真想喝酒,我帶你去個岸邊的小酒肆,地道的紅燭鎮自釀土燒,價錢還算公道。」

  小船緩緩靠岸,窮酸老先生站起身後,拍了拍船夫的肩膀,笑呵呵道:「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

  體魄雄健的船夫頓時臉色發白,想要後退,卻根本無法動彈,想要一躍入水,現出原形迅速遠遁,更是奢望。

  老人繼而又笑著說道:「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希望你能夠堅守本心,向善而行。」

  船老漢好似心胸之間,憑空湧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浩然之氣,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那老秀才登岸後,緩緩離去。

  這名船夫熱淚盈眶,等到終於能夠動彈的時候,立即躍上岸,對著老人的背影,撲通一聲跪下,行那三跪九叩之大禮。

  相傳天地有聖人,口含天憲,言出法隨。

  老秀才一路詢問,走到了枕頭驛門口,問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還在不在。

  驛卒問他是誰。

  老秀才想了想,說是那少年的半個先生。

  結果驛卒讓他滾蛋。

  ————

  不知為何,一個眉心有痣的清俊少年,這些天一直老老實實待在一座老舊學塾,每天就是捧。

  更奇怪的是,少年經常讀著讀著,就哭得滿臉鼻涕淚水一大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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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0 19:46:11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地有氣

  先前龍鬚溪與鐵符河交界處,正是一條水勢磅礴的瀑布。

  只是現如今龍鬚溪應當稱呼龍鬚河才對,鐵符河亦是改成了鐵符江。

  夜幕中,有一位懷抱金穗長劍的尤物女子,站在溪水河水交界處的青色石崖上,年輕女子身材極好,撐得胸口處的衣衫高高鼓起,可謂低頭望去不見腳尖,以至於那團金色絲線劍穗,就那麽盤踞之上。

  她正是那位娘娘身邊的貼身婢女,雖然極貌美,卻有一個鄉野村婦的粗俗名字,楊花。

  女子先將那柄本名為符籙的東寶瓶洲劍中重器,猛然擲入江水。

  她深呼吸一口氣,開始脫衣,一件件褪去,隨手丟入水花四起的鐵符江水之中。

  最終她露出一副曲線婀娜、潔白無瑕的完美胴體,沐浴在月光水霧之中,襯托得她愈發仙氣裊裊。

  然後一步跨出,修長嬌軀,直直墜落。

  她要入水成神。

  已經獲得大驪朝廷敕令的女子楊花,今夜要成為這條鐵符江的一尊江水正神。

  大驪王朝的縣,分大中小三等,河水也是如此,河水之下的溪水,為最底層的水運神靈,即便朝廷敕封了神祇坐鎮一方水路,一律只賜號為河婆,不得僭越獲封為神,之上的河水,各自分上中下三等,龍鬚溪如今連升兩級,即從溪水升為中等河水。河水之上的江水,並無高下區別,如今鐵符河一躍成為大江。

  只是鐵符江、龍鬚河這首尾相連的兩條江河,皆暫時不建江神祠,不塑神像金身。

  一切從簡。

  兩位新晉江河正神神,都不是龍泉縣熟悉的名字,其中鐵符江正神,叫楊花。

  相比江神敕封的雷聲大雨點小,大驪朝廷一口氣敕封了三位正統山神,分別是披雲山、點香山和落魄山。

  封神儀式,聲勢浩蕩,大驪皇帝的親筆聖旨,聖人阮師幫忙宣告開壇,禮部侍郎的宣讀內容,欽天監青烏先生的「埋金藏玉」,當地父母官、龍泉縣縣令吳鳶,為兩尊泥塑金身神像揭幕,等等,一系列繁文縟節,半點不差。

  東寶瓶洲的山神,分五岳正神,一般的山神,土地,總共三層,老百姓俗稱的土地爺,有點類似官場候補。

  一般說來山脈峰巒,哪怕過上百年千年,規模大小,終歸是個定數,所以土地山神很難原地升遷,但也不絕對,若是地界上出現一位結茅修行的得道高人,最後被朝廷器重,成為地位超然的國師、真君,就有可能雞犬升天,畢竟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其中落魄山一尊山神,尤為古怪,只知道姓宋,比起其餘兩尊通體鎏金的泥胎神像,這尊山神像,專門打造了一顆金色頭顱,其餘衣飾則彩繪,並不塗抹金粉,據傳這是朝廷下達的密旨。

  渾濁江水之中,頭頂就是轟然墜落的洶湧瀑布。

  女子一隻腳的腳尖,輕輕踩在那柄珍稀道家符劍的劍柄上,金色劍穗如藤蔓,不知何時輕輕纏繞住她的腳踝。

  懷璧其罪。

  雙眼緊閉的女子睫毛微顫,有淚水緩緩流淌出眼眶,身處江底,那點淚水自然轉瞬即逝。

  哪怕她天生體質異於常人,自幼就親近大江大水,年少時有遊方道士找到她家,給她測了八字,說她容易招來一切水中陰穢之物,所以最好不要獨自靠近水源,尤其是無根之水臨時彙聚的地方。姓楊命花的少女逐漸長大,很快就被一位大驪青烏先生相中,帶到了那位娘娘身邊,修習上乘水法,修為境界一日千里,可能隨隨便便三年修行,就頂得上別人耗費三十年、甚至更長歲月的苦功夫。

  但是真正迫使她走上這條「不歸路」的原因。

  要知道成為河伯河婆、江水神靈一事,從來就被正統練氣士視為「斷頭路」,根本不是什麽長生正途。

  試想一座長生橋,明知它半道崩塌,讓人根本到不了對岸,那麽算什麽長生橋?

  她心裡清楚,這叫懷璧其罪。

  因為她獲得了那柄京城符劍的認可,在風雷園年輕劍修劉灞橋出手之前,成功掌控了符籙。

  獲得這樁天大機緣之後,她的修為更是一路暴漲,就當她覺得上五境也指日可待的時候,但是與此同時,接連的噩耗,來得悄無聲息,先是娘娘需要她拿出符劍,交給坐鎮驪珠的阮邛去兩次劈開斬龍台。然後交還到她手中的符劍,就已經是差點支離破碎的境地,她還能如何?一位是恩同再造的娘娘,一位是被大驪奉為座上賓的兵家聖人,她只得咬牙接受這個結果,可是她怎麽都沒有想到,皇帝陛下一紙令下,臨時敕封她成為鐵符江的水神。

  江水之中,踩在劍上的女子,靜止懸停,恰似一尊神祇立於神龕。

  她摒棄一切雜念,開始靜心凝神,雙手掐訣,不動如山。

  她先是那頭青絲一根根脫落,消散於江水之中,隨流而逝。

  緊接著身軀的血肉,一點點消融。

  劇烈的疼痛,不僅僅來自血肉,更多是來自魂魄深處的哀嚎,讓以大驪不傳秘術隔絕感知的女子,那具逐漸血肉模糊的嬌軀,仍然顫抖不止。

  形銷骨立!

  到最後,女子淪為了一副真真正正的骷髏。

  水面沸騰,蒸汽高升。

  那柄半毀棄的符劍在江底,始終紋絲不動,但是依稀可見女子形態的恐怖白骨,開始搖晃起來,如水草飄忽,脆弱至極,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被江水一沖而走。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那柄道家符劍「符籙」的金色劍穗,一縷縷金黃絲線,開始散發出金黃色的光芒,不但將女子的腳踝捆綁得更加緊密,還不斷向上緩緩攀援,最終在白骨膝蓋處停滯不前。

  這才讓白骨穩住了身形,幫助她不至於被江水蘊藉的玄妙神意所鄙棄,徹底淪為最低賤的水鬼陰物一流。

  凝聚神性,重塑金身,肉身成就僞聖。

  只見白骨頭頂,開始生出第一縷髮絲。

  不是之前龍鬚溪河婆「老嫗」的那頭鴉青色長髮,而是淡金色的髮絲,一根根頭髮出現在白骨之上,愈發茂盛,最終彙聚出一頭長達數丈的金色長髮,無比絢爛。

  這屬百年難遇的「雨師」之象!

  天底下的江水神祇,不論大小,終究是依附於大地之上,順勢流淌。而幾乎已經在寶瓶洲絕跡的雨師,卻能夠算是天上神靈,雖然雨師品秩不會高出一江水神太多,但其中差異,就像尋常練氣士對上同境的劍修,戰力其實很懸殊。有點類似官場上那位提燈籠老人的郎中官職,分量之重,遠超品秩相同的其他大驪官員。

  道教推崇的大羅金仙,佛門護法的羅漢金身,世間神祇的一尊尊泥塑金身,俗世王朝所謂的金枝玉葉,都帶了一個金字。

  其中神祇的金身法相,其實是一個虛指,並非說神祇真正做到了遍體渾然皆金身,龍鬚溪那位河婆的金身,其實不過是孕育出眼眸一點金光而已。而這位女子,卻是象徵雨師資質的滿頭金髮,有著天壤之別。

  女子開始恢復容顔。

  白骨生肉。

  最後當她睜眼,已經猶勝之前的姿色。

  一襲江河水精凝聚而成的青色衣裙,包裹住她那具誘人至極的嬌軀。

  她向前緩緩前行,如履平地,呼吸自如,比起在靈氣充沛的洞府修行,更加讓她感到酣暢淋漓。

  女子抬手一招,那柄一直不曾出鞘的符劍從江底自行跳出,被她握在手中,橫在身前,她輕輕拔劍出鞘,凝視著那些觸目驚心的裂縫,如同一位美人臉上的道道傷疤,讓人遺憾讓人可憐。

  已成大驪江神的楊花手腕一轉,將符籙劍鋒竪起,低頭望去,凝視著唯有鋒銳不減當年的它,柔聲道:「到頭來只有你,對我不離不棄。」

  符劍微顫,靈氣衰竭,如病榻上的枯槁老人,意氣盡無。

  「我不會嫌棄你的,斷頭路一起走到最後。」

  楊花低下頭顱,微微側過臉頰,用鋒刃在她臉上割出一條條血槽,深可見骨。

  鐵符江水,滾滾流逝,水勢愈發雄渾壯烈,殺氣騰騰,絕無半點幽怨惆悵。

  世間事,懷璧其罪。

  世間人,身懷利器,殺心自起!

  ————

  龍鬚河畔的青牛背那邊,老人蹲在石崖上抽著旱煙,石崖邊緣小心翼翼坐著一位「年輕婦人」,頭髮下垂,一直延伸到河水之中。如今升為被大驪朝廷認可的正統河神,她已經能夠靠這種方式短暫上岸,不要小看這一小步,河婆河伯之流,任你修行百年千年,依然有心無力。

  長髮覆滿石崖下方水面的婦人,怯生生道:「仙長,憑啥我馬蘭花就不能有一座河神廟?哪怕丁點兒大的一座小破廟也行啊。」

  老人吞雲吐霧,嗤笑道:「就你那爛大街的名聲,還想有持續不斷的香火?怕是只有幾大水缸的唾沫口水吧。何況你以為享受香火祭祀,能夠旱澇保收?而且就是一門躺著享福、屁事不做的勾當?」

  婦人訕笑道:「仙長,你知道我就是頭髮長見識短的村野婦人,你老人家給說道說道,免得我又犯了忌諱,惹惱了某位大人物。我倒是不怕挨打,若是給仙長添了麻煩,我這心裡就難受得緊。」

  說到頭髮長見識短的時候,婦人眼角餘光瞥了下那一頭青絲,心中微微自得。

  自己的頭髮長,可是真的長。小鎮上那些陽壽短暫的婆姨愚婦,好些人四十來歲,就已經頭髮灰白了,能跟自己比?論身份,論家底,她們拿什麽來跟自己這尊堂堂河神媲美?

  老人緩緩道:「祠廟一起,神壇一立,香爐一擺,第一炷香點燃之後,你就算是跟這方水土真正相依為命了,例如之前從紅燭鎮傳來兩次地震,龍泉縣這邊也跟著地動山搖,江水晃蕩,你如果有了地盤祠廟和泥塑金身,那麽你就要遭受這種震動帶來的衝擊。」

  婦人雖然故作點頭附和,可內心有些不以為然。

  老人面無表情,一手持煙桿,閒著的那只手隨意在石崖上輕輕一叩。

  婦人渾身血肉瞬間寸寸崩裂,疼得她跌入河水之中,在水底下竭力哀嚎,身軀瘋狂扭轉翻滾。

  老人對此視而不見,緩緩道:「山水正神為何選擇死心塌地跟隨山下君王,幫著制衡山上人?除了香火來源一事,山上人的一場場神仙打架,會影響到一地氣運的興衰起落,也是關鍵。誰樂意自己朝不保夕,說不定明天就要金身重創,後天就會消亡於天地間?」

  「除此之外,一地的民風、文教、兵戈諸多底蘊和變故,也會影響到你們的道行,或是潛移默化,或是突逢變故,皆不以神祇的意志轉移。前者,是鈍刀子割肉,後者,是禍從天降,你啊,好好珍惜當下的閒散光景吧,這才是真正的逍遙快活似神仙。」

  婦人再不敢上岸,臉色雪白的那顆頭顱緩緩浮出水面,求饒道:「大仙,奴婢知曉輕重利害了。」

  老人揮揮手,「滾遠點。」

  婦人潛入水底,腰肢一晃,身形瞬間穿過那座石拱橋,遠遠遁去兩三里水路。

  先前還是龍鬚溪河婆的婦人,優哉遊哉路過鐵匠鋪子那邊的河段,如今她已經沒那麽懼怕那位手段厲害的小妮子了,畢竟她如今除了勤勤懇懇為兵家聖人,增加流水的陰沈重量,偶爾也會被那個小姑娘喊去問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小鎮往事,久而久之,她便覺得自己的腰桿已經很粗了。

  至於那個在婦人眼中很古怪的秀秀姑娘,按照兩人的閒聊,婦人得知她除了每天打鐵,還會繼續盯著那棟馬上修繕完畢的老屋,再就是隔三岔五幫忙打掃幾座宅子,還把那籠老母雞和雞崽子,全部搬去了鐵匠鋪子那邊。

  婦人其實完全不理解這個姑娘的想法,一位兵家聖人的獨女,怎麽活得跟小鎮尋常人家的閨女似的,乏味無趣不說,還沒啥遠大的志向。

  不過她可不敢把心裡話,說給阮秀聽。

  那條火龍的厲害,她成為正統河神之後,感觸愈深。

  不過婦人如今覺得自己是真正有靠山的!認為自己跟秀秀姑娘算是化敵為友了,還算兵家聖人的半個幫工,而且怎麽也算是楊老頭的不記名弟子了吧?

  這些事情,都讓婦人尤為得意。

  其實她也記打,可就是有些忘性大,經常好了傷疤忘了疼。

  但她樂在其中。

  獨自坐在青牛背上的老人感慨道:「井底之蛙,偶見圓月,便欣然忘憂。」

  良久之後,一位眉心有朱砂的少年緩緩走上石崖,蹲在老人旁邊,唉聲嘆氣。

  楊老頭笑問道:「今天在學塾讀書多不多啊?」

  「少年」國師被這句話傷得不行,竟是氣得渾身顫抖。

  老人沒有繼續在他傷口上撒鹽,畢竟做過短暫的盟友,「袁家文昌閣和曹家武聖廟,泥塑金身都造好了吧,選址一事,卻還沒敲定?你就不幫幫你那個學生,真願意看著他的仕途,就在這龍泉縣折戟沈沙?」

  眉心朱砂的俊美少年臉色頽喪道:「擱在以前,我自有後手,現在你覺得我還有這個必要嗎?」

  楊老頭點點頭,「慘是慘了點。」

  少年惱火道:「喂,老楊頭,你當時不幫我求情也就算了,你還好意思冷嘲熱諷?!」

  楊老頭不為所動,「我這頂多算陰陽怪氣,不叫冷嘲熱諷。」

  老人想了想,又說道:「我捨得拉下這張老臉,替你求情,有用嗎?」

  少年嚅嚅喏喏,「總得仗義執言,說點什麽嘛。」

  少年向後仰去,躺在凹凸不平的青色石崖上,望著高不見頂的深邃夜空,自言自語道:「你跟宋長鏡是不是跟我一樣,有過私底下的盟約?」

  楊老頭笑道:「有啊,而且沒怎麽遮遮掩掩,要不然李二就不會跟宋長鏡鬧出那麽大動靜來,與其讓你們皇帝陛下費心猜疑,還不如放在檯面上,讓他自己看見,心裡有個數。不過我估計以宋長鏡的桀驁性格,到了京城,肯定是當面一五一十說了的。」

  少年憤憤道:「我只是運氣不如宋長鏡罷了。我就不該來這個破地方,還洞天福地呢,他娘的這地方根本就是我崔瀺的殃地!」

  老人笑道:「對另一半國師崔瀺而言,可未必。」

  少年坐起身,怒道:「楊老頭,你再這麽說話,我跟你掰命啊!」

  楊老頭轉頭看了眼遭受接連橫禍的少年,不再火上澆油,「你有沒有意識到,在被斷去牽連後,你變了很多?」

  少年皺了皺眉頭,納悶道:「有嗎?」

  老人點頭,神色認真道:「有。心性漸變,魂魄漸穩,雖然修為已經可以忽略不計,但是比較之前的那個國師崔瀺,你總算有一點少年崔瀺的模樣了。」

  少年臉色鐵青,眼神冒火。

  老人望向遠處,打趣道:「還是有些用處的。」

  原本只是寄居於這副寶貴身軀的崔瀺,如今就像是遷徙遠方、紮根當地的移民。

  崔瀺,一分為二。

  國師崔瀺失去了一部分魂魄,少年崔瀺神魂居住的身軀,既是立身之地,也是一座牢籠。

  少年不願在此事上糾纏,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投水自盡算了,趕緊轉移話題,「皇帝陛下先前沒有答應將龍鬚溪和鐵符河,合並為一條江水,然後全部劃分給河婆,而是一分為二,各自提拔。同時將在此『因病去世』的宋煜章,毫無徵兆地提拔為落魄山山神。並且命人秘密打造了一顆黃金頭顱,送往這龍泉縣城。是將皇弟宋長鏡,和那位枕邊人,各打了五十大板。」

  楊老頭望向西邊綿延起伏的山脈和山峰,問道:「你崔瀺,崔大國師也需要這麽揣摩帝心?

  少年楞了楞,喟然長嘆,「一是久在樊籠裡,馬瘦毛長,人窮志短,再就是那位皇帝陛下,志向高遠,喜歡陽謀,堂堂正正,實在是讓人小覷不得。換成別的王朝,宋長鏡早就篡位了,至於那個娘們,說不定早就嘗過女帝的滋味了。」

  「東寶瓶洲小歸小,有一件事情,是別洲沒有的,那就是有據可查的正史上,至今尚未出現過一位君臨天下的女帝,不知多少婦人,蠢蠢欲動,想要摘得頭魁,借此機會混一個流芳千古,哪怕是遺臭萬年,估計也願意。」

  「就是不知道大驪能否熬過這個坎,就算熬過去,又不知道倒退多少年。」

  「但是,天底下只有我知道阿良想做什麽,猜得到他會做什麽。」

  說到最後,少年驀然神采奕奕。

  楊老頭問道:「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少年嘆了口氣,神色複雜道:「那個我,應該不知道了吧。」

  少年使勁揉了揉臉頰,「那龍尾郡陳氏,突然在這裡開設學塾,無償為龍泉縣所有蒙童授課,重金聘請了三位先生,無一不是名動州郡的大儒文豪,全是與陳氏關係莫逆的客卿清客。這其中有沒有潁陰陳氏的授意?是不是他們這一支儒家文脈,在寶瓶洲有所圖謀?」

  楊老頭呵呵笑道:「我知道這段因果,但是不告訴你,反正你馬上就要捲鋪蓋滾出這裡了。我能跟你聊這麽多,就很仁至義盡。」

  少年崔瀺這次倒是沒有生氣,「走了好。」

  少年站起身後,瞬間變臉,氣得跺腳,暴怒大駡道:「好個屁!帶著兩個天大麻煩的拖油瓶就算了,我忍了!可要我給那小子當弟子,是怎麽回事?!老頭子你是咋想的?!是不是沒了境界修為,沒了身份地位,乾脆就連學問也丟光了?!你要是敢現在站在我面前,我這次保證駡的你狗血淋頭,老頭子你這叫臭不要臉,耍無賴知道不,做人要講點良心講點道理啊……」

  楊老頭伸出大拇指,嘖嘖道:「少年俠氣,英雄膽色。」

  少年突然止住駡聲,小聲問道:「我可沒指名道姓,老頭子曾經是有一身通天徹地的本事,可那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啊,現在就剩下那麽丁點兒了,總不能還可以聽到我的言語吧?」

  楊老頭站起身收起煙桿,拍拍屁股準備走人,「那可說不定,畢竟你曾是他的首徒,有可能會例外呢。」

  少年崔瀺一陣乾笑,自我安慰道:「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時,一本本最尋常的儒家蒙學書籍,依次憑空浮現在少年身前,無人翻動,卻自行緩緩攤開了第一頁。

  眉心朱砂的少年呆若木雞,如喪考妣。

  楊老頭揚長而去,「唉,有人又要讀書嘍。」

  少年眼神呆滯地正了正衣襟,挺直腰桿,開始撕心裂肺地大聲朗誦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少年猛然回過神,望向那個老人的背影,「你大爺!是不是你故意泄密,將我的話語傳給了老頭子?!老王八,沒你這麽欺負人的啊,我不過是說破你的身份而已,一定要這麽記仇嗎……」

  少年沒來由手掌一抖,痛得打了個激靈,如有嚴苛學塾先生站在一旁,以規矩戒尺敲打頑劣學生。

  少年繼續嘶吼道:「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

  ————

  紅燭鎮枕頭驛門口那邊,對一個窮酸老先生惡語相向的驛卒,大概是覺得不能跟一個糟老頭子動拳腳,最後還是駡駡咧咧跟老人說了答案,說那些人在白天就坐船離開了,是順著綉花江往南去的。

  驛卒看到老頭子轉身離去後,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事後才記得是自家驛站門口,悻悻然拿腳尖抹掉。

  自從那些孩子來了枕頭驛之後,就怪事接連不斷,最後還害得為人厚道的驛丞大人丟了官身,真是一幫掃把星。

  背負行囊的老人走在街道上,仔細想了想後,臨時決定就此作罷,路遙知人心而已。

  老人悄然一伸手,握住了一枚碧玉簪子,隨手放回袖中。

  那些孩子往南去大隋,老秀才則去往了西邊。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

  是否殊途同歸,不知道,不好說。

  但是腳下的路,到底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的。

  ————

  一艘大船上,因為有一頭礙眼礙事的白色驢子,害得陳平安四人只能站在船頭那邊,不得舒舒服服坐在船艙。

  好在四人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的苦日子,只是李槐有些氣憤船主的狗眼看人低而已,不過很快就笑嘻嘻讓林守一幫著牽著毛驢,他爬上驢背,坐船又騎驢,讓李槐笑得合不攏嘴。

  附近大船乘客一臉看白癡的眼神,看著這些少年和孩子。

  林守一握著繮繩,江風徐徐而來,輕輕吹拂少年的鬢角髮絲,少年摸了摸心口位置,那裡有黃紙符籙和《雲上琅琅書》。

  陳平安蹲在一旁,正在動作嫻熟地拿柴刀劈砍綠竹,他答應過要給林守一和李槐做兩隻小書箱。

  蹲著也不願摘下翠綠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突然驚訝道:「小師叔,你頭上的簪子不見了!上船之前,分明還在的。」

  陳平安愕然,摸了摸頭頂髮髻,有些茫然,但是這段時間以來,少年習慣了種種意外,雖然心裡很失落,仍是笑道:「沒關係,我記得那八個字,以後給自己做一支,刻上一樣的字。」

  李寶瓶點了點頭。

  ————

  走在紅燭鎮街上的老秀才,會心一笑,低聲道:「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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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10 20:07:4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有些道理

  綉花江很秀氣,綠波蕩漾,沒有什麽疾風勁浪,水面寬闊卻給人溫婉感覺。

  陳平安四人乘坐的南下之船有兩層,多是青衫儒士和商賈旅人,李寶瓶是不怕生的,喜歡背著小書箱往人堆裡湊,竪起耳朵聽他們高談闊論,一般文人士子見到是個長得靈氣的小姑娘,還背著個遠遊求學的綠竹小書箱,又是安靜嫻靜的,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大人們便有些善意笑臉,對小姑娘並不放在心上,繼續閒聊,言談無忌。

  李槐小心翼翼控制著繮繩,騎著白色毛驢在船頭小範圍打轉繞圈,如同巡視邊關的大將,不可一世。說來奇怪,白驢還真就只願意讓李槐騎乘,這讓李槐高興壞了,至於什麽風雪廟神仙台的魏晉,將來是要來牽走驢子的,到時候讓李槐記得跟那人討要報酬,只管獅子大開口就是,這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反而全給李槐當做了耳旁風。

  林守一來到陳平安身邊,背靠船欄內壁而坐,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就不想知道,為什麽阿良說我是練氣士了?又是如何成為練氣士的?」

  陳平安停下手中柴刀的削片動作,笑道:「當然想知道,但是沒好沒意思問,怕你多想。」

  林守一有些鬱悶,學塾三人當中,瞎子都看得出來,陳平安真正在乎的人,只有李寶瓶。在他和李槐之中,陳平安應該是更加親近李槐的,至於是不是因為都出身小鎮市井陋巷的緣故,或是自己太過沈默寡言的關係,林守一不清楚,而且對這些不值一提的瑣碎事情,其實少年也從不真正在意。

  但是林守一難免鬱悶。

  林守一問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那只銀色小葫蘆的厲害?」

  陳平安先是不露聲色地環顧四周,然後點頭低聲道:「連阿良都說這是少有的什麽養劍葫蘆,當然很寶貴稀有。」

  林守一說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當初因為練拳拒絕喝酒,錯過了多大的機緣?我之所以能夠正式登山,成為一名練氣士,就是普通人眼中的山上神仙,就是因為一次次喝過了小葫蘆裡的酒。喝過酒之後,我感覺得到,無論是血肉筋骨,還是視覺聽力,還有體魄腳力,原本這趟遠遊走得最吃力的人,我到後來甚至可以跟上你的腳步了,你沒有看出來?」

  陳平安手指下意識摩挲著沁涼的綠色竹片,「離開鐵符河河邊後,臨近棋墩山附近,你其實後邊的山路就走得很輕鬆了。」

  林守一臉色不變,輕描淡寫道:「哦。原來你早就看出來了。」

  陳平安笑道:「阿良懶散得很,本事大卻不願意管小事。那麽我是帶路的,當然要照顧到你們每個人的腳力,什麽時候停下來休息,要心裡有數,需要讓大家走得不那麽累的同時,還要盡可能讓你們靠著走路增長腳力,以後我們的路還很長,我希望大家以後不用那麽吃苦。」

  林守一看著陳平安的臉色和眼神,雙手環胸,沒來由冷哼道:「別人說這話,我可不信。」

  陳平安揚起手中的竹片,笑問道:「越來越順手了,不過肯定是最後一隻竹箱做得最好看,那麽這一隻先給李槐?那我就做得小一些了。」

  林守一瞥了眼騎在老驢上的厲害,搖頭道:「算了,先給我做吧。大不了被他念叨幾句。」

  陳平安笑了,「那我儘量給你做得結實一些,多用點繩子,神仙大人嘛,如果以後真能夠像阿良那樣飛來飛去,不牢固一點,怕是背不了幾天。」

  林守一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不算笨,可想要跟上這個傢夥的想法,實在是很難,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好奇問道:「為什麽在枕頭驛,阿良走了沒多久,你就把朱河朱鹿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訴李寶瓶?」

  陳平安臉色認真起來,反問道:「你覺得我跟寶瓶關係好,還是跟那對父女關係好?」

  林守一沒好氣道:「廢話。」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必須要讓寶瓶清楚知道,從她們家裡走出來的人,做了什麽事情。朱鹿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我大致清楚了,阿良故意給她設置陷阱的時候,她不單單是猶豫那麽簡單,而是希望她爹朱河……再一次站出來。如果說在棋墩山,因為她的亂來,讓我們都陷入危險,可既然事後大家安然無恙,我可以認為是她救父心切,設身處地去想,未必做得比她更好,所以我雖然心裡有氣,可絕不會當面埋怨她半句話,但是在枕頭驛廊道裡,朱鹿的所作所為,實在是不值得被原諒。我覺得只要別給的好處夠多,別說是她的小姐寶瓶,其實誰都會被朱鹿出賣。」

  陳平安有些感傷,「如果她還是這樣的性子,總有一天,她爹真的會被她害死的。我不希望朱河這麽一個不錯的人,活著離開紅燭鎮後,最後還要死在自己女兒手上。為什麽明明有爹,卻不知道珍惜呢?」

  林守一臉色冷漠,「你以為世上每個爹娘都很好嗎?」

  陳平安語氣堅定道:「別人不管,我的爹娘就很好!」

  林守一臉色有些難看,不過陳平安之後的言語,讓少年臉色稍稍緩和,「朱河是個好人,但是好像不太會教子女做人,有些事情,既然對錯那麽明顯,為什麽不說不教呢?我想不通,林守一,你人很聰明,知道原因嗎?」

  林守一有些神色疲憊,「可能是燈下黑吧。不過天底下的父母,不是簡簡單單一句天下父母心可以一概而論的。陳平安,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爹娘走得早,有些事情,才不用那麽糾結,當然,我沒有其他意思,如果話難聽了,你別往心裡去。」

  陳平安擺擺手,笑道:「當然不會。」

  林守一瞥了眼陳平安的髮髻,「簪子就這麽沒了,不找找?」

  陳平安繼續低頭打造小書箱,搖頭道:「找不到的,你以為我這麽貪財的人,這麽貴重的東西會自己弄丟嗎?」

  林守一突然臉色古怪,「難道阿良說我的名字,應該跟你換一下。」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裡頭有說法?」

  林守一已經轉移話題,身體微微前傾,對著身為行家的陳平安指手畫腳道:「書箱這裡能不能做出一點弧度來,否則太方方正正,死板了些,方圓有度更好,遠遠看著也會舒服。」

  陳平安點頭道:「我盡力啊,到時候做出來效果不好,我可就不管了。」

  知道這傢夥是說一不二的性格,說不管那就是雷打不動的真不管了,於是其實對小書箱給予很大期望的林守頓時一急了,加快語氣,「那怎麽行,這些棋墩山的竹子很有來頭講究的,用掉一片就少一片,我的書箱必須要賞心悅目,同時兼顧實用牢固的優點,陳平安,你動柴刀的時候可以慢一些啊,搭建竹箱框架的時候多想想,一定要多想想啊……」

  陳平安依舊下刀如飛,地上不斷墜落零碎狹短的綠竹,然後又一一被陳平安收入背簍,看得林守一驚心動魄,陳平安眼角餘光瞥見冷峻少年的焦急模樣,忍住笑,「要不然還是最後做你的書箱。」

  少年怒色道:「我叫林守一,我是那種喜歡反悔的人嗎?」

  陳平安突然知道為何阿良那麽喜歡使壞了,感覺不錯。

  李槐牽著毛驢大搖大擺來到兩人身邊,大大咧咧問道:「陳平安,你說阿良會不會明天就回來了?」

  陳平安抬頭道:「忘了?」

  李槐趕緊捂住嘴巴,鬆開之後,賊眉鼠眼地四周張望一番,這鬆開繮繩,蹲在陳平安對面,壓低嗓音說道:「那就後天,後天也行。反正最晚最晚等我們下船,如果阿良還沒回來,那我以後就不認他這個朋友了。陳平安,你來說,我這是不是已經很厚道了?對吧?到時候阿良跪在地上求我的時候,嗯,你可以適當替他說說好話,到時候我再勉為其難地點頭答應,繼續跟阿良做朋友。」

  林守一乾脆閉上眼睛,對於這個同窗李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很好的選擇。

  林守一就沒見過這麽欠揍的人,真懷疑有一天李槐闖了禍之後,自己會不會幸災樂禍。

  聽到一聲毛驢的嘶鳴聲,然後是一名稚童的跌倒哭喊聲。

  李槐轉頭望去,有些發蒙,是那頭白色毛驢闖禍了,估計是那個倒楣孩子覺得好玩,跑去逗弄驢子,可那頭畜生脾氣大得很,雖然不會傷人,可絕對要嚇唬一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的小傢夥,比如它現在就在揚起蹄子,一次次重重踩踏在船板上,嚇得那個坐在地上的孩子都不敢哭了。

  陳平安猛然放下手中刀和竹,快步走去,小心翼翼攙扶起了孩子,然後伸手對白色毛驢下壓了兩下,後者看到陳平安的手勢後,白驢雖然還有些焦躁,可仍是停下了蹄子,安安靜靜站在原地。

  孩子穿著一身綢緞衣衫,胡亂揮舞雙手,使勁掙脫開陳平安的攙扶,看到家中長輩正在從大船二樓走下樓梯,迅速趕過來後,頓時嚎啕大哭起來,一位身材壯實的黑衣大漢三步作一步,瞬間來到孩子身邊,蹲下身小聲問道:「瑜少爺,怎麽了?誰欺負你了,我替你出氣!」

  陳平安對試圖躡手躡腳逃離的李槐招了招手,後者縮了縮脖子,與陳平安對上視線後,不敢繼續當縮頭烏龜,走到陳平安身邊,耷拉著腦袋,病懨懨小聲道:「我家小白驢絕不會胡亂咬人的,不騙你,陳平安……」

  陳平安嗯了一聲,輕聲道:「但不管怎麽樣,你要跟他們說聲對不起。」

  李槐抬起頭,滿臉委屈道:「憑啥?是那個孩子主動招惹小白驢,又沒傷著他,我為啥要道歉,那個不懂事的孩子跟我道歉才對。」

  陳平安剛要跟李槐解釋什麽。

  李寶瓶一溜煙從遠處跑回來,站在陳平安身邊,林守一也起身,只不過留在原地,需要幫著陳平安看護著背簍。

  那夥人中有一聲威嚴怒喝響起,「大膽孽畜!竟敢傷人?!」

  原來是一位滿身官威的中年人,臉色陰沈,眼神在四人身上一掃而過,「你們長輩呢,出來!」

  陳平安臉色平靜,輕聲道:「李槐。」

  已經大半身子躲在陳平安背後的李槐,怯生生道:「嚇到你們家小孩,是我沒管好我家小白驢,對不起啊。」

  一鼓作氣跟那些陌生人道歉後,李槐哽咽起來。

  阿良曾經打趣這個小兔崽子只會窩裡橫,家裡當老爺出門裝孫子,倒是沒冤枉李槐。

  陳平安輕輕揉了揉李槐的腦袋,然後望向那位中年人,「我們能做點什麽嗎?」

  中年人嗤笑道:「屁大孩子,好大的口氣,讓你父母長輩出來說話!」

  一位滿臉心疼的雍容婦人抱起孩子,聽著懷中孩子的不停告狀,愈發眉眼淩厲,尤其是聽到自家孩子說是那毛驢亂撞,見著他就要張嘴咬人,凶得很,如果不是自己跑得快,肯定就要被那頭畜生咬掉一條骼膊了。婦人氣得嘴角抽搐,憤怒道:「你也不管管?!在京城坐了這麽多年冷板凳,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還要被一條畜生欺負自己兒子,你不嫌丟人,我一個婦道人家,都替你臊得慌!」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望向那個臉色陰晴不定的中年人,緩緩道:「我們長輩沒有隨行遠遊,所有事情,我可以做主。」

  婦人視線偏移,冷冷望向陳平安那邊,譏笑道:「四條腿的畜生都管不好,兩條腿的能好到哪裡去?一群有爹生沒娘養的賤種!」

  李寶瓶氣得嘴唇顫抖,滿臉漲紅出聲道:「我家小白驢乖得很,做錯了事,我們認!沒做錯的,不許你們亂潑髒水!有本事你們再問那個孩子一遍,問清楚事情起因過程,再來大放厥詞!」

  林守一臉色陰鷙,抬臂伸向懷中。

  那疊黃紙符籙之中,品秩高低懸殊極大,以林守一如今剛剛踏足修行的體魄和神意,只能駕馭最低的三張符籙,盤中珠,

  陳平安快速望向林守一,投去一個隱晦的詢問視線。後者點點頭,眼神示意那尊陰神離此不遠,他已經與之聯繫上,陰神隨時可以出現。

  陳平安收回視線後,對男人一本正經道:「希望那位夫人能夠跟我們道歉。」

  那個文士儒衫中年人,似乎覺得跟一群孩子較勁太掉價了,多少也曉得自己兒子的脾氣,等到先前的怒意火氣重新落回肚子,便有幾分後知後覺了,聽到那個草鞋少年的荒誕言語後,只覺得滑稽而已,只當是市井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不以為然道:「既然你們道歉了,你們又是長輩不在身邊的情況,我也不計較什麽,但是防止那頭畜生傷人,我覺得最好還是將其擊斃,才是上策,否則等到真傷了人,後果就真的很難收拾了,絕不是你們幾個孩子擔當得起的。」

  婦人冷笑道:「敬復!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黑衣漢子有些神色尷尬,趕緊轉身向那位一家主婦彎了彎腰。

  孩子突然在她耳畔竊竊私語,指了指背著小竹箱的那位小姐姐,婦人點點頭,笑道:「對了,打死那頭畜生丟入江水之後,記得稍稍教訓一下那三個小傢夥就行了。至於那個紅棉襖的小姑娘,我看著挺順眼的,給我家瑜兒當個貼身丫鬟就不錯,也算給她一樁造化福氣。」

  李槐惶恐至極,使勁抓住陳平安的袖子,「他們打我駡我都沒關係,但是小白驢不能死,我跟他們再認錯,我可以把那本書賠給他們,你不是告訴我那本書很值錢的,不要丟了嗎……」

  陳平安伸手重重按住孩子的腦袋,不讓李槐繼續說下去,「認個屁的錯,你現在已經沒任何錯了。」

  李槐楞在當場。

  陳平安另外一隻手按住李寶瓶的腦袋,輕聲道:「我試試看,小師叔能不能幫你出氣,現在不好說,但是試過了才知道。」

  林守一正要說話,陳平安對他輕輕搖頭,最後望向看似通情達理的中年男人,問道:「是不是道理講不通,沒得聊了?」

  男人有些心煩意亂,眯眼陰沈道:「你知道在跟誰說話嗎?」

  男人一揮袖,對身旁黑衣扈從下令道:「殺驢!」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少年氣勢渾然一變。

  阿良曾經教過他一門十八停的運氣法門,陳平安嘗試過很多次,最多七停就要絞痛得難以自禁,要知道陳平安對於疼痛一事,忍耐程度是遠超同齡人的,唯一一次支撐到第七停,就讓陳平安差點滿地打滾,唯有前六停,哪怕是不過武道二境體魄的陳平安,也能相對順暢地走完六停的路程。

  顯而易見,六停與七停之間,存在著一道極為關鍵的分水嶺。

  但是對於陳平安來說,能夠在棋墩山跟五境巔峰的朱河切磋,猶有一戰之力,雙方打得有來有回,雖然朱河事先說好就將氣機運轉壓制在三境的地步,可朱河不曾真正走入過江湖,所以不太清楚這其中的意義。

  只有當初小鎮上那位來自真武山的兵家劍修,才能夠一眼看出,少年在河邊粗樸至極的走樁,早已渾身走拳意。

  練拳不練真,三年鬼上身。練拳找著真,一拳打死神。

  朱河當然知道這兩句話,但由於尚未躋身六境,不曾領略到武道更高處的風光,所以並不算領悟其中真相。

  朱河甚至不知道他堅信的止境,是第九境,但是在這之上,還有著傳說中「山登絕頂我為峰」的第十境。

  武道一途,憑藉機緣天賦跨過門檻後,能吃多苦,就享多少福,最是公平。

  不管山上修行的練氣士,再如何瞧不起「下九流」的純粹武夫,當拳頭真正落在這些神仙頭上的時候,那可是真的痛。

  黑衣壯漢大踏步向前,從儒衫家主身邊走出,隨口道:「勸你們最好讓開。」

  陳平安二話不說,一步向前,船板聲響沈悶,外人看來聲勢平平,最多就是少年有些莽撞氣力罷了。

  撼山譜拳法的走樁總計六步,大小錯開,陳平安在死死記住十八停後,自己嘗試著去一停一步。

  陳平安一旦跟自己較勁起來,那真是無藥可救的。

  就像當初只因為寧姚姑娘的一句話,陳平安就決定要練拳一百萬次,在那之後每天都不曾懈怠。

  身為三境武人的黑衣漢子,雖然看到一個萍水相逢的貧寒少年,走著有模有樣的拳樁,有些驚訝,可仍是沒有半點小心戒備,反而還有些慶幸,畢竟如果只是殺了毛驢之後欺負幾個孩子,他的臉面都不知道往哪裡擱放了,這艘船上可是有不少擔任家族扈從的同道中人。

  六步拳樁迅猛走完,陳平安最後一步轟然發力,腳底船板吱呀作響,整個人已經如一枝箭矢瞬間來到黑衣漢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漢子,竟是只能在倉促之間猛提一口氣,雙臂護住胸前。

  手臂傳來一陣鐵錘重砸的劇痛,整個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蹌後退,剛剛好不容易止住後退頽勢,正要讓近乎麻痺的雙手迅速舒展些許,不料一抹黑影如附骨之疽,高高躍起,以膝蓋撞在了中門微開的漢子胸口。

  這一下漢子當真是受傷不輕,砰然一聲倒飛出去。

  當鮮血湧至漢子的喉嚨,頭腦徹底清醒過來,心神反而比之前掉以輕心的自己,更加清澈,到底是實打實的三境武人,就想著那少年出人意料的狠辣攻勢,多半是強弩之末了,只要等到自己借著這股衝勁在遠處摔落,應該就可以很快起身迎敵。

  但是那位草鞋少年,如一陣江山的清風。

  身形速度不減反加,已經來到尚未摔落在地的漢子身側,對著後者腦袋的就是一拳掄下。

  砰!

  黑衣漢子的身軀被直直打落地面,由於下墜勢頭過於巨大,甚至還在船板上微微反彈了一次。

  嘔出一大口鮮血後,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人,就這麽徹底昏厥過去。

  不幸中的萬幸,當看到他暈死過去後,少年幾乎要踩在他面門上的那只草鞋,驟然停止,收了回去。

  一切不過是眨眼功夫。

  中年男人來不及轉身,只是保持那個扭頭的姿勢,一臉讀書人掉進糞坑裡的表情。

  婦人臉色雪白,懷中的孩子張大嘴巴。

  一行僕從丫鬟更是沒回過神。

  陳平安瞥了眼腳邊的黑衣漢子,確定沒有出手偷襲的可能性後,看了眼儒衫男人後,最後視線停留在婦人身上,緩緩開口道:「現在道理是不是講得通了?」

  嚇破了膽的婦人,突然對中年男人尖聲道:「馬敬復是個中看不中用的廢物,你堂堂大驪清流官員,難道也要當廢物?!快點亮出你的官家身份啊!」

  男人轉身,伸手指向草鞋少年暴喝道:「你放肆!本官是這條綉花江盡頭的宛平縣令!此時正是在赴任途中……」

  陳平安根本不去看那個惱羞成怒的男人,死死盯住婦人。

  婦人那句有爹生沒娘養,還有那句要擄走李寶瓶給她家當丫鬟。

  陳平安記得很清楚。

  陳平安不是不記仇的人,有些別人傷害到自己的無心之舉,陳平安熬一熬,也就忍過去了,可有些必須要報仇的仇,只要一天沒報仇,那麽他活一百年,就能記住九十六年!

  阿良曾經笑問過,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一板一眼回答,四歲之前,我有爹娘,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陳平安再次如清風一沖向前,一腳踹得那婦人連同懷中孩子一起踉蹌摔倒。

  只是比起那個黑衣漢子,驚嚇多過疼痛。

  陳平安冷冷瞥了眼那個錦衣玉食的孩子。

  中年男人破口大駡道:「豈有此理,你竟然連婦孺也不放過?匪人竪子!喪心病狂!」

  陳平安走向男人,說道:「只要是個人,到了懂事的歲數,就要講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女?」

  儒衫男人步步後退,始終伸手指著少年,顫聲威脅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讓你吃一輩子牢獄飯!」

  就在此時,二樓有人沈聲道:「小傢夥,這就有些過分了啊,教訓過那名武人扈從就差不多了,還不快快收手,如果繼續不依不饒,靠著一點本事就敢恃武犯禁,老夫雖然不是官場中人,可要攔下你,幫助那位縣令大人將你抓捕歸案,還真不難。」

  陳平安聞聲轉頭望去,一位青色長衫老者站在二樓船頭,身旁站著一位佩劍的白袍男子,正在閉目養神。

  陳平安收回視線,對自稱縣令大人的男人說道:「跟我們道歉。」

  男人眼見有人仗義執言之後,無形中膽氣大壯,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縣轄境,本官要讓你這個匪徒,見識一下我們大驪的律法!」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道歉!」

  儒衫男人有些畏縮,望向二樓那邊,高喊道:「還望老先生見義勇為,在下定會銘感五內!」

  老人對此面無表情,望向陳平安的背影,「少年,老夫最後勸你一句,停步,收手!」

  陳平安對船頭那邊的林守一眼神示意,暫時不要輕舉妄動,轉身問道:「先前老前輩在做什麽?」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觀,當然了,若是那位縣令大人真敢強奪民女,老夫肯定也會出手阻攔。」

  陳平安又問道:「那他們殺我們的驢子呢?你會不會攔著?」

  老人啞然失笑道:「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自然不會出手攔阻,一頭驢子而已。」

  陳平安繼續問道:「那到底是誰沒有道理呢?」

  老人楞了楞,破天荒有些猶豫,「道理嘛,大概還是在你們這邊吧,但是小傢夥,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為所欲為啊。」

  陳平安最後說道:「要他們道歉,就是為所欲為了?老先生,那咱們的道理還是不太一樣。」

  老人哈哈大笑道:「那今天老夫還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過老夫的道理。」

  手臂自然垂下的陳平安點了點頭,手腕悄然一抖,另外一隻手指向那個已經睜眼的白袍男子,「靠他對吧?」

  林守一心領神會,嘴唇微動。

  老人早已怒意滿胸,只是臉上依然笑意如常,點頭道:「怎麽,不服?」

  老人笑著轉頭望向身邊的扈從劍客,「白鯨,那個小傢夥,好像覺得自己拳頭,比你的靈虛劍更能講道理啊。」

  白袍劍客扯了扯嘴角,泛起淡淡的輕蔑譏諷。

  就在此時,異象突起。

  還不等船上內行咀嚼出「靈虛劍」三字的分量,彷彿劍仙出世的白袍劍客,就像被人抓住脖子,從二樓船頭橫飛出去,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最終一頭狠狠撞進綉花江,濺起巨大的水花,然後過了很久,也沒能浮出水面,生死不知。

  那名儒衫男子嚇得肝膽欲裂,望向已經在樓梯那邊登樓的少年,趕緊亡羊補牢,「對不起,我錯了!是本官錯了!」

  陳平安來到老人身邊,二樓船頭只剩下一個臉龐抽搐的老人。

  看到少年的身形後,老人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輕聲問道:「老先生,你活了這麽一大把年紀,照理說懂得應該比我多很多,你的道理都跑到狗身上去了嗎?」

  老人正要說話,好似一條大白魚跳出綉花江,原來是白袍劍客被拋回了大船二樓。

  老人彎下腰,欲言又止。

  少年已經下樓離去。

  儒衫男人讓家中所有人乖乖站好,在草鞋少年走過的時候,人人賠禮道歉。

  陳平安對著那個男人說道:「可以了。不過我知道你其實心裡恨不得殺光我們。」

  儒衫男人膝蓋一軟,恨不得給這個少年跪下來。

  陳平安不再搭理他們。

  回到船頭原位坐著。

  李寶瓶伸出大拇指。

  林守一依舊背靠船欄內壁,臉色平靜。

  李槐滿心愧疚,死死攥緊白色毛驢的繮繩,生怕再給陳平安招惹麻煩。

  陳平安認真想了想,輕聲道:「以後我練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話,你也別偷懶。」

  林守一笑著點頭,「不用你說。」

  李槐小聲道:「對不起,陳平安。」

  陳平安抬起頭,笑道:「你該說的對不起早就說了。如果是因為惹了後邊的那些麻煩,才跟我說不起,不用。只要你沒錯,就別認錯,跟誰都是這樣。我們今後去大隋的路上,還是像今天這樣,不惹麻煩,但麻煩找上門了,絕對別怕麻煩!做不做得到,李槐?」

  李槐一下子熱淚盈眶,挺起胸膛,「我可以的!」

  李槐很快破涕為笑,「陳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的,要不然以後我也喊你小師叔吧。」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道:「以後再說!」

  陳平安突然加了一句,「如果,我是說如果啊,如果真遇上了拼命也打不過的對手,那就趕緊認錯認慫,不丟人。活著比什麽都要緊。」

  李寶瓶雙臂環胸,靠著小書箱,氣呼呼道:「小師叔,這件事,不行的!」

  林守一拆臺道:「我覺得可以行。」

  李槐嘿嘿笑道:「我反正聽未來小師叔的。」

  綉花江水底,如魚遊蕩在水中的一尊陰神,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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