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會獨自一人到酒吧把自己灌醉的人身上都該有個傷心的故事吧?
這個在酒醉囈語中中英夾雜罵人的女人,又會有怎樣的故事?
五杯Orange blossom,她付了八千元。
他該高興「賺」到那麼多小費?
不,那不符他的個性;他決定等,等她再出現。
卻怎麼也沒想到這一等,竟等成了四十四杯Orange blossom,
以及他和她之間無來由悄悄暗生的情愫。
她的故事和他的不同,儘管都是為了愛情。
究竟,愛情「背叛」與愛情「死亡」何者傷心的程度較深?
只是,要接受一個人真的只需一種「感覺」就夠?
她,美國名校博士生化研究員的身份是他高攀不起的。
他,十八歲起就過著日夜顛倒的夜店生活,現職是酒保……
楔子Ⅰ
獨坐在芝加哥國際機場的大廳。
徐芷歆雙目空洞地直望著牆上的大鐘──九點二十六分,晚間時刻。
台灣此時是幾點?
……大概是早上十點半吧。如果她的腦袋還清楚的話。
回想起她在這裡的日子,不多不少,即將邁入第十三年,從她十八歲那一年開始算起。
這十二年來,她的生命全投入了學術研究裡,絲毫沒有保留過。就連她唯一的一段感情,也發生在研究室的小圈子當中。
然而全心全意的付出,她得到了什麼?
沒有。
什麼也沒有。
當她閉上雙眼回憶過去的那四千多個日子、那十二個聖誕節,除了數據、除了研究室、除了報告、外加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結果,她想不起什麼了。
她以為只要埋頭努力,最後碩果一定是屬於自己的。
但是事實證明她錯得離譜。
現在,她一無所有。
在付出了這麼多年的心血之後,她唯一得到的報酬,是「背叛」;同時,她也得到了「教訓」。
為了這個教訓,所以她現在坐在這裡,提著兩隻簡單的行囊。
她要離開。
離開這裡,離開那個圈子,離開她曾經以為是她的全部。
「Hazel,你真的要回去?」
登機前,最後一通來電。
那是來自大學時代的同窗好友──一個標準的德州女人。
「這一切看起來像假的嗎?」
徐芷歆以一口流利的英文回應對方。
在飛過太平洋之後,她將不再適用這種語言。
「就算研究成果被偷,你可以試著到其他研究中心東山再起吧?何必這麼意氣用事!」
「你不瞭解,」徐芷歆打斷了對方的話。「這個研究結果,我花了將近十年才找出一個方向,那不是什麼皮夾被偷而已,你懂嗎?」
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
「……總而言之,我累了。」
「你現在離開,不就等於過去的十二年都浪費掉了?」
對方不肯放棄勸說。
「我現在的處境,跟你所說的情況又有什麼不同?」
她苦笑,苦到找不出字眼可以形容。「我這十年來的不眠不休,全都成了別人的心血了,不是嗎……」
徐芷歆垂下頭,深呼吸著,試圖減低胸口那股悶痛感。
「我明白……」
另一端的人似乎再也找不到任何一句話來安慰她。
誰都知道,徐芷歆要的已經不是安慰了。
「明白的話,就別阻止我。」
語畢,她斷了訊號,直接關機,然後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行動電話扔進一旁的垃圾桶裡。
提起腳邊的行囊,徐芷歆走向登機門。
看似瀟灑,然而在她的內心深處,她知道,她這麼做是在扼殺自己。
但是她管不了這麼多了。她的心如死灰,於公於私都是無此,她再也擠不出任何一絲熱情來面對。
在研究中心裡,不需要一個沒有熱情的研究員。
而在感情的世界中,容不下一個會背叛她的情人。
所以,她有什麼理由留下來?
楔子Ⅱ
那年他二十四歲。
而那場喪禮的主角,十八歲。
老天爺在那一年讓她停止了成長。她成了永遠十八歲的天使。
舒正尋還記得喪禮的當天,氣候陰雨。
他也記得自己始終沒有掉過一滴淚。也許在旁人眼中看來是有的,因為沒人分得出來彼此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那是一場平靜安詳的告別式,因為啞啞的父親是個道地的英國人。除了神父的禱告聲之外,空氣中只剩下從沒停歇過的低泣。
直到紅褐色的泥巴逐吋掩埋了那具棺木,舒正尋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她真的走了。
她走了,再也不會回到他的生命裡。
錐心、穿腸,都不足以形容他在那一瞬間的痛苦。
無法相信,她的笑容在他的腦海裡就像昨天才出現過,現在卻成了天涯海角的回憶。
他清楚記得,啞啞笑著對他說,她只是去美國動個小手術,回來就會比以前更健康,還笑說什麼別太想念她。
然而回來他身邊的,是具冷冰冰的遺體。
來不及說再見,也來不及說愛她。
宛如一具空殼地,他步出墓園,卻有人將他喚醒。
「舒先生。」
隨著聲音的來處,舒正尋回頭──那是啞啞的大姊。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對方,等待著她的下文。
其實他很想叫對方直接稱他「正尋」就好,但是想想,反正未來再也不可能會見面,只是一個稱呼,他又何必計較什麼。
「這個,」她忽然將手中的一束花遞到他懷裡。「是送給你的。」
那是一束優雅的白色花朵。
「這……」他下意識地接過手,卻滿心納悶。他不知道為什麼對方要送花束給他。
「這束花,叫星辰花。」
舒正尋皺了眉,不明所以。
「那是啞啞最愛的花。她去動手術之前有交代我,如果有了什麼萬一,她要我送一束星辰花給你。」
他聽得出來她聲音裡的哽咽。
「我知道了。」
舒正尋輕聲道了謝,轉身離開,沒有多說什麼。
他和這個大家庭之間,一直有段難以接近的距離。因為家世背景與成長環境的關係,啞啞的家人從來也不看好他們。
也為此,和啞啞正式交往的這一年來,他只見過她的家人一次。
而第二次見面,卻是在她的喪禮上。
思及至此,舒正尋苦笑了出聲。
這一切來得太快、太急;像一場夢境、一場鬧劇。
他曾經為了她的出現而覺得煩躁,因為她影響他,她改變他,她使他心裡不再平靜,她讓他心裡有了掛念的東西。
正當他慢慢習慣了這一切,甚至沉溺其中的時候……
她走了。
為她存在過的喜怒哀樂,在眨眼之間結束了。
一直到很久之後,他才知道那束星辰花的意義是什麼。
第一章
是杯子的碎裂聲讓舒正尋醒神了過來。
他隨手將抽一半的煙擺放於煙灰缸上,探出吧台望向聲音的來處。
那是一個女人,攤趴在角落的位置裡。
可能是睡著了,也可能是醉倒了。
雖然「喝醉」這檔事在酒吧並不是什麼新聞,但是身為酒保外加服務人員的他,再怎麼不以為然也得上前去關心一下。
舒正尋走到那女人身旁,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小姐?」
不過,對方並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醉死了嗎?」
男人的聲音自背後傳來。
他回頭,是張義睿。他是這裡的另一名酒保。
「顯然是。」
舒正尋聳聳肩,更靠近了那女人。
「還好她沒吐。」對方吁了一口氣。
「你要知道,」他回頭瞥了張義睿一眼。「有些事情只要一說出口,就會馬上破功。」
張義睿揚眉笑了一聲,搖搖頭。
「放著讓她睡好了,等要打烊再想辦法叫醒她就好。」說完,轉身走回吧台內。
舒正尋無法不去注意那散落一地的碎杯。
他先清掃了一下周圍,拖幹了那攤灑在地上的威士忌,最後才想辦法將那醉到幾乎沒有生命跡象的女人移到吧台前。
讓一個喝醉的女人獨自睡在角落總是不太妥,至少他是這麼認為。所以,他讓她趴在吧台上沉睡。
而剛才那根抽了一半的紙煙,早已經熄滅。
「你讓她這樣趴著,不怕她會從高腳椅上摔下去嗎?」張義睿皺眉,看著那女人熟睡的側臉。
「這不是剛好?摔下去她應該就會醒了。」
舒正尋笑了一笑,從煙盒裡再取出一根,點燃。
「啊,原來這才是你的動機。」
「總比讓她醒來之後,發現自己躺在汽車旅館好吧?」
「也是。」
張義睿馬虎應了一句,轉頭繼續和幾位熟客閒聊。
舒正尋則是盯著那女人的髮絲,發愣。
杯子被打破之前,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想得出神,但是他到底回憶了哪些事?他現在卻想不起來。
似乎是什麼重要的事。
也好像是不怎麼值得關心的蒜皮雞毛……
「嗯……」
眼前的女人忽然嗯啊了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隨即,她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舒正尋雖然聽不清楚她到底說了什麼,但他還聽得出來這女人說的是英文。
用英文說夢話?
莫非這女人是從國外回來的……
還來不及思考這個答案的可能性,那女人又說了一句。
接下來這句舒正尋就聽得懂了──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是他聽得出來她正在用英文咒罵某個傢伙。
罵得很用力,也罵得很清晰。
「應該是在罵哪個負心的男人。」
顯然張義睿也聽得清清楚楚。
「你不該這麼主觀,搞不好她愛的是女人。」舒正尋笑看他一眼,熄了手上的煙。
「說到這個,不是我要說你遜,」張義睿裝模作樣地擺起姿態。「干了十年的酒保,我閱人無數,這個女人我一看就知道她愛的是男人,而且絕對是死心塌地的那一種。」
「你改行當算命的好了。」
「不好不好,當算命師收入太不穩定了,我還得養家活口。」
說得跟真的一樣。
舒正尋嗤笑了一聲,決定不和他繼續鬼扯下去,否則最後這傢伙可能會鼓勵自己去當護士也說不定。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之後,徐芷歆才緩緩張開雙眼。
會醒來是因為有一隻該死的蚊子在她耳邊盤旋,以及那只被自己睡麻的左手臂。
她撐起身子,除了頭痛、手麻、腳酸,還有腰快斷掉之外,她感覺不到任何東西了。
不過……這裡是哪裡?
對了,她跑到酒吧去喝酒,似乎還喝了不少。她花三秒想起這件事。
然後呢?
她環視一下周圍──酒吧裡空無一人。
不會吧?難道他們就這樣把她鎖在店裡頭?這未免也太「親切」了一點。就算怕她被陌生人帶走也不需要把她反鎖起來……
忽然,她瞥見吧台內的一抹身影。
她認得他,那是其中一位酒保。
他坐臥在吧台裡,背倚著酒櫃,雙目緊閉著,似乎是睡著了。
「那個……」徐芷歆不確定自己該不該叫醒他。
她瞥了手錶一眼,已經將近早上六點。
難道他就在那裡顧著自己一整晚?他大可用一桶水澆醒她,叫她起床結帳。
瞬間,有一種內疚的感覺浮上她的心頭。
她盯著對方的睡臉好一會兒,微弱的光線並沒有模糊了他那副極具立體感的五官。
他有一對漂亮的眉毛,直挺的鼻樑,清秀的唇瓣,可惜看不到他的眼神,她打賭他一定有一雙好看的眼睛……
有多久了呢?
她已經有多久沒這樣好好地看著一個人?
這麼多年以來,她的眼裡只有數據。她一直都在看著數字、看著細胞、看著化學式。
最後,她決定不叫醒他。
她從皮夾裡抽出幾張鈔票,擺在吧台的桌面上,然後披上她那件薄外套,轉身走出酒吧。
開門聲驚醒了舒正尋。
他對開門的聲音總是異常敏感。即使是播放著重金屬搖滾樂,他照樣可以睡得很香甜,連砂石車的喇叭聲也吵不醒他。
唯獨這種細微的聲音,哪怕是只有螞蟻才聽得見,也可以輕易讓他從睡夢中醒過來。
舒正尋從地板上站起。
喝醉酒的女人早已不見了蹤影,只留下吧台上的八張千元鈔。
八張?
他拿起收銀機旁那張唯一未結帳的酒單。
──五杯橙花。
總共九百六,她卻付了八千元。
這八千元,是因為她失戀,所以自暴自棄隨便灑錢?還是因為他陪她「睡」了一夜?
如果是前者,未免也給得太多。
但若是後者的話,那他就要嫌她付得太少了。
罷了。不管她付這八千元的理由是什麼,這八千元都不是她該付的。
舒正尋收下了那幾張千元鈔,將理應找還給她的七千零四十元壓在一旁。下次見到她的話,再交還給她吧。
但前題是,得要他認得出她來才行。
那已經是春天時的事了。
舒正尋在某個傍晚醒來的時候,想起了這件事。
算一算,已經有兩、三個月之久了。
事實上他很難忘記那件事。因為那七千零四十元一直擺在收銀機旁,每一天都在提醒他。
只是他不確定,會想起那天的細節,是因為他夢見了那個女人,還是因為他僅是在起床的瞬間回憶起來而已。
現在回想起來,他早就已經不記得她的長相。
「今天比較早哦?」
站在電梯旁負責招待的電梯小姐,揚起甜美的笑容,問候了一句。
「是啊,午候雷陣雨,打雷把我嚇醒了。」舒正尋隨便找了一個理由。他醒來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什麼雷陣雨。
「那不是下午三、四點的事?」
「所以說,我下午三、四點就醒了。」
「這樣子要熬夜不是很辛苦?」
「也還好。」
帶著否定的答案,他結束了這段無意義的閒聊。
「R0XY」是一家位於百貨公司頂樓的酒吧,他每天都得搭乘電梯才能到達上班的地方。
久而久之,在電梯內外招待的服務小姐也都認得了他這個人,總會在沒什麼客人的時候,和他聊上一兩句話。
叮的一聲,電梯回到了一樓。
「那我先上去了。」
舒正尋淺笑,向對方打了一聲招呼之後才踏進電梯裡。
由於已經接近各樓層的打烊時刻,這台電梯裡只有他和另一名電梯小姐,沒有所謂的「顧客」。
他倒是挺習慣這種情形。
別人下班,他上班:別人睡覺,他清醒。
日復一日。
忽然,他意識到這個電梯小姐是新面孔。他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
同時另一個疑問也冒了出來:
既然她是新來的,為什麼對方知道他要到頂樓去上班?
他不自覺地皺了眉頭。
難道這也是工作交接事項之一?如果是的話,那麼這個服務團隊的精神未免太令人肅然起敬了。
舒正尋不禁透過電梯兩旁的鏡子打量著她的側臉。
也許是化妝產品太過於發達,從這個距離看去,她有一副細緻的肌膚,一頭長髮盤在後腦上,露出了頸部的迷人曲線。
她不算高,但也不能稱矮。
再美的女人他都見過。值得他去打量對方的並非是這些表象,而是來自她身上的那絲「寂靜÷。
親切可人的笑容常駐在她臉上。
然而傳到他的眼裡,卻冰冷得像山泉。
「十二樓到了。」
她的聲音驟然打斷了他的想法。
舒正尋醒神,整了整思緒,向前走了兩步,等待電梯門開啟,同時也透過電梯的不�鋼鏡面看見了她胸前的名牌。
──徐芷歆。
的確,是新來的人。
他沒見過這個名字。
「上班愉快。」
電梯門開啟的瞬間,她脫口而出。
舒正尋一愣,側頭看了她好一下子。
他打賭,一定有人要她記住某些員工的長相。
「……我盡量愉快。」
語畢,他笑了一笑,跨出電梯。
那個怪異的電梯小姐並沒有在他的腦海中停留太久。
愈接近午夜,他的工作就愈是繁忙。只要一忙,雜緒就靠近不了他。
「正尋,三號桌還有兩杯長島,送了嗎?」
張義睿的聲音傳進耳裡。
「送了。」
他應聲,手上還在忙著另外兩杯沙瓦,以及一杯B-52。
「八桌加點三瓶黑啤,你忙完送一下。」說完,張義睿端著兩杯酒,又鑽出吧台。「那三瓶我已經記在單子上了,別重複記。」
「好。」
他的注意力都在那杯即將完成的B-52之上。
B-52不是那種只要把酒倒進去攪一攪就可以完成的一杯酒,一個閃神就可以讓它變成25-B。
變成什麼也不是。
忽然,一個身影坐上吧台。
通常只要有人一坐上吧台,下一秒就是會直接向吧台內的酒保發出請求。
「Orange
一個女人的聲音。
舒正尋愣了一下。這杯酒不是沒人點過,而是沒人會用這個字眼來點這杯酒。他不自覺地抬起頭,望向聲音的主人。
「啊……」
就算無法平空回憶起某個人的長相,但是當兩個人面對面的時候,往往還是可以一眼就認出對方。
是那個付了他八千塊的女人。
他認出了她。
同時,B-52也變成25-B了。
「Shit!」
滿溢出來的牛奶酒,讓舒正尋不自覺地咒罵了一聲。
對方想笑,卻也忍住不笑。
「有必要這麼這麼激動嗎?大不了我換一種酒喝不就得了。」
「不是……」他趕緊抓來抹布,擦拭了幾圈。「我只是很久沒聽見它的原文名而已。」
「我不知道你們怎麼叫它,」她聳聳肩,想了一下。「橘花?還是……」
「理論上……」他笑了出來,拿出另一隻乾淨的杯子,重新他的
舒正尋的話讓她笑了出聲。
「不過,在我為你完成『菊花』之前,讓我先搞定這杯煩人的酒。」
他向她使了眼色,然後討回了該有的注意力。
為她遞上那杯橙花的時候,僅僅是三分鐘之後的事而已。
「很久沒看到你了,從上一次之後……」一句問候,也是再平常不過的交際話。「三個月有了吧?」
「三個月?」
她拿起冰涼的玻璃杯,啜了一口杯中酒,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杜松子香。
「我記錯了嗎?」他反問。
「容我提醒你一下,」她將杯子放回了杯墊上。「三個小時前,我們才剛見過面而已。」
舒正尋皺了眉。三個小時前?
三個小時前他在哪裡?不就是已經在上班了嗎?
女人見他一臉疑惑,忍不住笑了出來。
「沒想到你的辨識能力這麼差。」
她說著,伸手在口袋裡拿出什麼,往吧台上一放。
那是一隻銅製名牌。
上面印著「徐芷歆」三個字。
舒正尋怔怔的,他三個小時前確實是見過這個名牌,就在門外的那台電梯裡,和她一對一。
他抬頭再仔細看著她。眼前這張臉脂粉末施,他在腦海中替她上了妝,也搭上了那套制服。
的確,兩者之間是有那麼幾分神似。
但是他壓根兒沒想過,那個喝得爛醉、出手海闊的女人,竟成了這裡的電梯小姐,還在半夜十二點跑來這裡點上一杯「菊花」。
「想起來了嗎?」她揚起一抹微笑。「我知道你偷瞄過我的名牌。」
舒正尋不免尷尬了幾秒。
一向都是他在調侃人居多,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被別人揶揄過。
「所以,這代表你一直在注意我的眼神落在哪裡?」
他當然不能示弱。
「服務第一,總是要留意客人的一舉一動。」
「好一句『上班愉快』,」他睇著她看。「你知道我不是客人。」
徐芷歆聳聳肩。「在電梯裡的一律是顧客。」
舒正尋卻笑了出來。
他放棄了,這樣扯下去辯到天亮也分不出輸贏,這女人還是喝醉了比較可愛。這是他的結論。
忽然,他想起了比輸贏更重要的事。
「啊,對了……」
他拿出那一直被壓在筆記本下的七千零四十元,遞到她面前。「上次你多付了不少。」
「那叫小費。」顯然她拒收。
「小費幾乎是消費金額的九倍?」他皺了皺眉,似笑非笑。「抱歉,我沒見過這種小費。」
「你這不就見到了?」她揚眉,又啜了一口橙黃色的酒。
「我有拒絕的權利。」
「你沒有拒絕的理由。」
「不是我認為應得的,我當然可以不收。」
她堅持,他比她更堅持。
徐芷歆盯視著他好一會兒,道:
「這樣好了,不然我折算成這杯酒,」她搖了搖手上的杯子。「扣掉上次的消費,剛好可以折成四十四杯……你所謂的『橙花』。」
舒正尋愣了一下。
她是隨便計算,抓個大概的數字,還是她已經料到他會退還給她,所以事先想好「解決方案」?
同時,他也在腦中思考著這個數字的正確性。
「別想了,」她看出了他的疑惑。「不相信的話,我不介意你拿計算機來算個清楚。」
「既然你都這麼有自信,我沒道理不相信你。」
他低頭笑了一笑,計算式的答案這時才在他腦中浮現。
七千零四十元,確實是四十四杯「橙花」的價值。
「你很擅長算數?」他問。
「與其說擅長,不如說是習慣計算。」
電梯小姐會習慣計算?
舒正尋已經開始在猜測她先前的身份到底是什麼了。
「我以前是數學老師。」她看出了他心裡想問的。
「老師?」
舒正尋直直地看著她的眼神。「唬我也得裝得像一點。」
也許他無法像張義睿那般鐵口直斷,看出她是不是死心塌地型,但至少他還分得出來那雙眼神是不是在說謊。
徐芷歆淺笑,沒有正面回應。
她忽然瞥了一眼手錶,拿起杯子仰頭一口氣飲盡。
「我該走了,」她將那只見底的玻璃杯擺回桌上。「明天還要服務大眾。」
舒正尋沒有阻止,也沒有追問下去的打算。
「還剩四十三杯。」
話落,徐芷歆站起身,沒有道別,沒有晚安,轉身就走出大門。
待那扇門闔上之後,舒正尋才發現,她剛才擺在桌上的那只識別名牌……已經完完全全地被她給遺忘。
徐芷歆……
他讀著那三個字。
像是被半強迫似的,他記住了她的名字。
第二章
只要看見徐芷歆走進「ROXY」,舒正尋就會自動自發取下架上的那瓶琴酒,調出一杯「橙花」。
這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固定模式。
「這是第幾杯?」
他遞上,同時也問。
「不是應該你要幫我記嗎?」她脫下薄外套,坐上了吧台前的高腳椅。
「外面在下雨?」
舒正尋注意到她衣服上的水珠。
「忽大忽小的……梅雨季很煩人。」她苦笑,拿起杯子小啜一口。「跟芝加哥比起來的話,這裡的降雨量幾乎是那兒的兩倍多。」
「芝加哥?」
聽她這麼一說,他想起了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趴在這裡醉得不省人事,還用模糊不清的英文講了幾句夢話。
像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徐芷歆聳聳肩,故作不以為然。
「我之前在那兒待過一陣子,剛才忽然想起來而已。」
舒正尋沒有回應什麼,但並不表示他相信她說出來的字句。
他這個人最會的就是「避重就輕」了,理所當然不會去認真聆聽這種相同模式的句子。
但也因為他擅長,所以他明白那種心情。
並非想說謊,也不是想隱瞞,只是坦承之後必須花更多的心力雲解釋,解釋了半天,對方也不見得能懂,於是乾脆不多說,輕描帶過就夠了。
「可以給我一點冰塊嗎?」
忽然,一個不屬於他或她的聲音,介入了他倆之間。
舒正尋抬頭,是一個四十分鐘前點了兩瓶啤酒的男人。
「我等等幫你送過去。」
「好,謝謝。」
對方微笑,轉身離開。
回到吧台內,舒正尋隨手點了一根煙,倚靠在櫃子前。
張義睿休假,讓他可以減少另一種需要忍受的噪音,但相對的也突顯出吧台區的安靜。
他並不像張義睿那般健談,不管對方是什麼來頭都可以聊得天花亂墜。張義睿還曾經笑他是近十年來最自閉的酒保。
「麻煩再給我一杯。」
徐芷歆的聲音頓時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醒神,捻熄手上的煙,回應她的請求。
「你常常這樣待到一、兩點才回去,不會影響白天的工作嗎?」
他取走她面前的空杯,換上另一杯八分滿的橙花。
「我睡眠時間短。」
她微笑,拿起杯子小啜一口。
舒正尋留意過她幾次。她總是坐在吧台的右側,喝著一樣的酒,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她的話並不算多,往往低著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麼。
「ROXY」來來去去的人不少,但是會讓舒正尋注意到的,通常都不是講話最大聲的那一個,而是一句話也不說的人。
就像徐芷歆一樣。
當她發愣盯著那只空杯時,她時而皺眉,偶爾露出寂寞的神情,也會不經意地咬著自己的下唇。旁座的人在聊些什麼,絲毫影響不了她。
但是當她醒神過來的時候,她會揚起俐落的微笑,談吐自信清晰,彷彿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女人。
思及此,舒正尋斷然阻止自己的思路方向。
他現在簡直就像是受費洛蒙吸引的畜牲一樣。
衝動不是他的作風。他甩甩頭,拿起煙盒,又點燃了一根。
「你的煙癮還不小。」
徐芷歆忽然說了一句。「我從進門到現在,看你抽了四五根了。」
「還好,」紙煙叼在雙唇之間,他含糊回話。「很忙的時候煙癮就會小了。」
「你知道抽煙的人比不抽煙的人容易患哪些疾病嗎?」
舒正尋愣了一會兒,拿下嘴上的煙。
「你現在倒是很像教書的。」
自從啞啞過世之後,這兩年來沒人勸過他戒煙。
「……你在說什麼?」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的表情卻讓舒正尋笑了出聲。
「要說謊的話,至少也該記得自己說過哪些謊吧?」
徐芷歆靜了三秒,才猛然想起她曾經說過「我教數學的」這句話。
「反正你當時就已經不相信了。」她自己找台階下。
「原來還有這招。」
他又抽了一口,她的勸導已經完全被他當成了耳邊風。
「看樣子不拿數據給你看,你是不信邪。」
她做了這麼多年的病理研究,看過無數的臨床案例,有時候她都會懷疑,自己能夠安然活到現在才真是個奇跡。
「在這種環境下,不會有人想勸你戒煙的。」他自嘲地笑了一聲。「況且,老天爺真想帶你走的時候,誰也阻擋不了。」
他想起了啞啞。
「就算是不沾酒、不抽煙、從不熬夜的人,也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刻,忽然就這樣走了。」
一覺醒來之後,惡耗就這樣直接降臨。
毫不留情。
徐芷歆怔怔地看著他的側臉,頓時分不出他是在說某人的名言,還是某本書的佳句,或是他的親歷過程?
「你才幾歲?怎麼說起話來這麼滄桑?」
她乾笑,岔開了話題。
舒正尋睇著她看了一眼,淺笑。
「和你相比也不過如此而已。」說完,他熄了手上的煙。
徐芷歆卻傻愣了好一下子。
是她多心嗎?他是隨便找一句話來回應她,還是他真的看見了她心裡面的那片荒蕪?
這個答案將會無解。
她沒有勇氣確認。要是她一開口,就算對方原本只是試探,也會因為她的一句反問而真相大白。
「你還沒回答我,」她堅持要中斷這個話題。「你到底幾歲?二三?還是二四?」
舒正尋露出了淡淡的淺笑──通常急著結束話題的,就是心裡有鬼。
他會這麼認定,是因為他常幹這種事。
「總之比你年輕就對了。」
「……這答案真是讓人窩心啊。」她冷笑,拿起杯子又啜了一口。
忽然──
「義睿今天沒來?」
一抹身影忽然湊上吧台,劈頭就問。
凝神看個仔細,是熟客之一。
「他連休兩天。」舒正尋給了他答案。「怎麼?專程來找他?」
「是呀,他欠我一百塊不還,害我睡不著覺。」
對方在徐芷歆旁邊坐了下來。「給我一杯Kahlua。」
同時,他注意到了身旁的女人。
「你朋友?」他望向舒正尋。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是還是不是。
「算……半個同事吧。」
「啥半個同事?」對方顯然不懂。
他也懶得解釋。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另起話題。
「你又睡不著了?」舒正尋倒了一杯咖啡酒給他
「你開玩笑嗎?我才剛睡醒。」
「那還真是抱歉了,」他揚揚眉,一點也沒有抱歉的感覺。「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清楚你是日行性還是夜行性。」
「我是肉食性。」他喝了一口。
也順手拿起舒正尋放在旁邊的香煙及打火機,點燃一根。
「那是完全不相干的分類項目吧……」舒正尋苦笑。果然跟這些傢伙說話不需要太認真。
肉食性不是應該跟草食性擺在一起?
徐芷歆皺了皺眉,插不上話,也不想插話。
「我該回去了。」
她站起了身,離開了那張高腳椅。
「小心遇到臨檢。」他向她道別。
徐芷歆卻笑了出來。
他送客的方式未免也「實際」了一點。
「這不用你操心。」她披上外套。「還有三十九杯。」
她提醒了他。
「我知道。」
他微笑,目送她走出那扇門。
「什麼三十九杯?」坐在面前的男人忍不住問。
舒正尋眨了眨眼,道:
「她想挑戰三天內喝掉三十九杯長島。」
「會吐死吧……你好歹也勸勸她……」
他竟然相信了。
舒正尋忽然很想大笑,但是他知道玩弄客人的下場通常都不會太好,所以他終究還是強忍了下來。
答錄機裡傳來母親的聲音。
「芷歆,我是媽啦。回去那邊還習慣吧?講真的,你不想住芝加哥的話,可以搬來加州和爸媽住,沒什麼關係的。」
一邊聽著母親的「關心」,徐芷歆將脫下的外套隨便一扔,走進廚房裡開了冰箱。
「聽說台灣現在工作不好找,不過你的經歷那麼多,找工作應該也不是什麼問題。」
她拿出一瓶礦泉水,仰頭喝了一大口。
她還沒告訴家人有關她現在的工作,說出來的話肯定會被罵到死。不過想想也是,如果她的女兒有博士學歷,在研究中心待上幾年,最後卻跑去當個電梯服務小姐,她大概也會想罵人。
「對了……亦燁昨天打電話來,一直問你去了哪裡。」
忽然這麼一句,讓徐芷歆嗆了一下。
「媽是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會分手,不過……亦燁是好孩子,他做錯什麼事,你就原諒他吧,畢竟你也老大不小了。」
好孩子?
徐芷歆嗤笑一聲,將礦泉水放回冰箱裡。
媽也真是的,什麼「老大不小」,一副好像她不把握這個人就再也嫁不出去似的。
她的父母親雖然十幾年前就移民定居加州,但是思想卻還是相當保守。
嗶了一聲之後,接著是瑪蒂的聲音。
那是她在芝加哥所認識的一個女孩子。
一串略帶拉丁腔的英文從答錄機裡傳出來。同樣的,噓寒問暖少不了,最後當然也是免不了勸她返美。
說也奇怪,明明她是在台灣土生上長,為何所有人都認為美國才是她的家?是因為家人都在那裡?還是因為她在那裡工作最久?
她不知道。
「Hi,Hezal。 It's Me。」
忽然,這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徐芷歆愣了一下。他為什麼會知道這裡的電話號碼?是父母告訴他的?
這也不無可能。
江亦燁在答錄機裡先是留下了一段支支吾吾的問候,才道出重點。
「我知道你很生氣,但是我想你應該可以體諒我為什麼這麼做。」他反常地用中文說出。
徐芷歆皺了眉。一般人不是都該先道歉嗎?
他偷走的,是她十年的心血,他就這樣一句「你應該可以體諒」?!
「我想了很久,我不能沒有你,再說我們也在一起這麼久了,彼此之間的默契不是別人可以取代……」
真是夠了。
徐芷歆走上前去,直接刪除了他的留言。
這種留言不值得她浪費時間聽下去。
她吁了一口氣,看了一下時間──加州現在的時刻差不多是正午。
考慮了幾秒鐘後,她拿起話筒,按了幾個按鍵,然後等待。
「Hello?」
回應她的是那略帶閩南腔的英文。
這讓她揚起了微笑。
「媽,是我啦。」
「喔,芷歆啊。」媽的聲音帶著愉悅,心情似乎很好。「現在台灣不是半夜嗎?你還沒睡呀?」
「剛才跟朋友去聚餐,所以比較晚回來。」她扯了一個謊。
「這麼快就交到朋友啦?」
「就算沒有新朋友,也會有老同學吧?」再怎麼說,她至少在這個小島上活了十八年。
「對了,小阿姨……就那個開花店的。」
「嗯?」她等著母親的下文。
「她一聽到你回台灣,就一直嚷著要見見你。」
「是嗎……」
她幾乎都快忘記那些留在台灣的親人長什麼模樣了,更別說是記得他們住在哪。
「她兩個孩子都去日本留學,悶得很。你沒事的話,就去陪陪他們兩個老夫妻聊天泡茶也好。」
泡茶?
徐芷歆笑了一笑。
「我知道了。」
她應允,也以累了為由,結束了這通國際電話。
因為她知道如果再不掛斷,母親就會搬出江亦燁的話題。
說她駝鳥也好,說她沒骨氣也行。被一個最信任的人給背叛,那種傷口太痛了,痛到她情願放棄一切,也不想冒著再被傷一次的風險。
過去的十年已經被偷走,她還能再有幾個十年?與其那樣,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擁有值得被偷的東西。
「和你相比也不過如此而已。」
她忽然想起舒正尋的話。
……的確,她哪有什麼資格去說他。
「該打烊了。」
舒正尋熄了手上的煙,抬頭看著吧台前的最後一名客人。「你打算坐到什麼時候?」
高以柔,熟客名單之一。
她就是那種走到哪裡都會有富商想「包養」的女孩。他猜她應該是模特兒之類的職業,雖然他從來沒去確認過。
「你看不出來我在等你嗎?」
高以柔揚起微笑,好不誘人。
不過看在舒正尋的眼裡,卻像是在盯著一張雜誌裡的跨頁海報。
「等我?」他笑了出來。「有什麼好等的?」
「外面在下雨,我體貼,想送你回家不行嗎?」
「不過是下雨而已,沒必要吧。」他收走她面前的空杯子,不以為然。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高以柔瞅著他的側臉看,邪魅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
那大概是她的職業病。
「都有。」他隨便應答。
「什麼叫都有?」
「就是隨便你解釋的意思。」舒正尋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過。
他忙著擦拭吧台內,忙著收拾,忙著熄燈。
「你的一共七百二。請結帳。」
他留下最後兩盞燈。
高以柔凝視著他好一會兒之後,笑了一笑,從她那只LV皮包裡抽出一張千元鈔票,遞上。
「不是人說過……女追男隔層紗?」
不愧是有「R0XY的冰山美男」封號,徹底的無動於衷。
但是她堅信只要她這朵牡丹花有意,就算是冰河也會融化成為春天的流水。
「古代人說的話不適用在二十一世紀。」
他很「冰河」地回了一句,然後找了二百八十元給她。
「基本的人性是千年不會改變的。」她將找零推了回去。「當小費吧。」
「那就是不適合用在我身上。」他欣然收下。
「怎麼?你要說你不是人類?還是你要說你沒有人性?」
「都不是。」他又熄了一盞燈,道:「因為我愛的是男人。」
他的回答讓高以柔著實驚愕在當場,但也隨即用笑容掩飾。
「你在開我玩笑嗎?」
「謝謝惠顧,歡迎下次再度光臨。」
舒正尋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開口送客。 |
|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