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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08:33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周橋喃喃背誦。紀佳茹教她的,在睡不著的時候背這個,保證能很快入睡兼做好夢。年初三紀佳茹打電話給她拜年,那會她和秦雨松在金雞湖畔散步,他握著她的手。也不知道是雨絲,還是水氣,回酒店時眉毛眼睫上凝滿小水珠。他濃盛的長睫毛,深褐色的眼睛,唇弓飽滿。

  停,還是背心經吧,「遠離顛倒夢想……」

  從「我是不會娶你的,哪怕做過多少次」,到 「如果一定要找個人結婚,我願意和你」,臭嘴程度有所改進,但尚有提高餘地,何必說得如此勉強,又不是被拉上戰場的壯丁。

  「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不是說感冒藥好比安眠藥,為什麼還沒看到效果,周橋想喝水。飲水機就在床邊,她特意叫葛小永搬過來的,床頭櫃上有藥,水杯,紙巾,方便面和餅乾。她不要吳冉冉陪,不就感冒嗎,多喝水多睡覺就會好的。

  水杯裡的水已經冷了,喝進嘴裡涼到肚裡。周橋渾身沒力氣,鼻息又乾又熱,連自己都能聽到呼吸時氣管裡咻咻的聲音。她把體溫度放在腋下,過了會拿出來,39.3度。腋下要不要加起五分?不用吧,被子裹得很緊,沒準是睡得太熱了。她拉松被子,但又覺得冷,渾身上下透著酸痛。

  周橋坐起來,就著冷水又吃了顆退燒藥。剛吃藥不能就躺下,她靠在床頭發了會呆,公司應該沒事。這次她吸取從前的教訓,盡量學大公司的管理制度,把工作流程化規則化,而不是什麼事都得老闆在場。好在當地人工便宜,每個崗位上人員配置算齊全,而且現在工作還不多。合理地安排工作量,不讓人太累,也不能讓人閒著。

  「心無掛礙……」不懂休息的人也不懂工作,放鬆,放下。

  「周橋,你心狠我手辣,天生一對。」徐韜說這話時,嘴邊的酒渦特別深。回不去了,不要想他!多想想那些恨。她咬破他的手,血流得滿嘴都是。

  不後悔。「無掛礙故……」

  周橋縮回被窩,蜷成一團,眼看快要睡著了,來了電話。

  「小橋,我是阿姨,你在忙嗎?」

  周橋努力讓自己聽上去清醒些,「沒關係。有事嗎?」阿姨說了些客氣話,周橋什麼都沒聽進去,他們上一輩的人喜歡這樣,迂迴盤旋,沒有單刀直入的談話習慣。好不容易進入正題,「芳芳她不肯去上班,你和她年紀差不多,幫阿姨和她聊聊?」周橋下意識地推辭,「可能累著了,她自己能調節,不用擔心。」可惜阿姨沒放過她,「小橋,從小你是一幫小姐妹淘裡最出色的,能力強,氣量大,阿姨看你就是要做大事的。幫阿姨開解你表妹,她被我養壞了,太好勝、太要強,遇到靠努力解決不了的問題就鑽牛角尖。如果她有得罪你的地方,看在阿姨份上原諒她,以後我們老的去了,還要靠你們小姐妹互相扶持。」

  周橋還能說什麼。

  崔芷芳的喉嚨像堵著東西,說話時聲音又低又澀,叫了聲小表姐沒下文了。

  周橋頭痛欲裂,但既然答應,只好試試,「阿姨讓我來勸你,但我覺得解鈴還需繫鈴人,最瞭解你的人是你,別人的話未必管用。只是你就算有心事,和上班吃飯都不衝突,大可以一邊想心事一邊上班,別讓關心你的人煩惱,我們都不是三歲五歲了。」

  崔芷芳又痛又悔,第一隻電話是衝動之下打的,等了會未見下文,想想既然已經做出來了,不妨再做一次,這次反響大了,可她害怕了。

  她訥訥地說,「小表姐,你不恨我?」

  周橋反問,「現在還有兩個人想在一起,卻被外界拆開的事嗎?除非他們本身不想。」懶得和表妹討論愛情,她直截了當地說,「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躲起來有用嗎?做過的事就要負責,而且,過陣子你會發現,除了你沒人記得。」她曾任由自己沈溺在情緒中,最終卻發現只剩下她一個人停留在過去。

  崔芷芳還有個問題,「你用錢來解決,是想收買他?你不覺得對他是種侮辱?」何必向外人解釋,周橋說,「那是我們的事。」

  感冒藥和退燒藥的勁上來了,頭重得要掉下來了,周橋昏昏沈沈睡著了。

  睡得不踏實,一直在心經和各種各樣的聲音裡。

  「她很可憐,你和她不同,你沒有我一樣過得好。」「我肯定沒你們心狠手黑。不是一樣人不進一家門,能找地痞流氓攔住前妻出庭的人,他的前妻也不是范范之輩。」「兩個選擇,幹掉他,或者接受他。」

  「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這是夢。她不要做夢,無論發生任何事,她都能應付。

  醒過來是因為葛小永和吳冉冉的敲門聲,他們替她帶來了白米粥。過了春節,冬夜仍然來得早,窗外已經漆黑一團。周橋用手背擦去額頭的汗,睡衣濕乎乎地粘在身上,「沒事,謝謝,不用,真的我沒事。」

  她撐著爬起來沖了個澡,出來才發現有個未接來電,是秦雨松打來的。

  又有什麼事,「喂?」

  秦雨松對著茶幾上的方便面發了數秒鐘呆,「你在忙嗎?」

  都睡一天了,「還可以,你呢?」

  「也還可以。」他胡亂找了個話題,不然怎麼辦,說想她?她也不會回來。「你的洗髮水還在浴室,要幫你寄過去嗎?」

  明明不想再和他有牽扯,怎麼聽到他的聲音會突然鼻子發酸,「不用了。」她說,「還有我的箱子。等這裡有常住的地方時,我再來搬走,不礙事吧?」

  「沒關係,放多久都行。」

  一定是病,所以才這麼軟弱,周橋聽到自己說,「我怕伯母什麼時候看不下去,把我的東西全扔了,免得『佔著茅坑不幹事』……」那天她聽到的,他媽說得那麼大聲,明顯說給她聽,『不想結婚?幹嗎在一起,別怪我說得難聽,那是佔著茅坑不拉屎!』

  他默然,好半天說,「對不起。」

  「你不是只會說對不起吧?」每個人都任性,她也任性一次,「以為我容忍你一次又一次說刻薄話,就特別擅長受氣?你幫過我,所以我才讓著你,還了這麼久,也算還清了。」

  他悶悶不樂,「難道我們就是欠債還錢的關係?你給了吳冉冉多少錢,我給你。」

  她想起很久前他的指責:誰像你這樣無情無義、視錢如命,忍不住譏笑道,「你以為我們什麼關係,愛得難捨難分的戀人?」她以為他會還嘴,說出更無情的話,讓她死心,誰知他說,「在我這面來說,我愛你。」

  兩邊都安靜了一會,她覺得聽錯了,「還是那種愛嗎?以為我在等你施捨?」她學著他的語氣,「我喜歡你,但沒想過和你結婚。」她這樣對待他的表白,他早知道,她不在乎,「你的態度比我好多少,瞞著我搞定顧冬海。我知道你厲害,只憑印象就能把所有的碎片拼出結論,乾淨利落幫我解決難題。是要證明你是正確的,你最能幹嗎?」

  她脫口而出,「幹嗎在機場躲著我?」

  他吃了驚,「你看見我了?」

  她沒好氣地說,「那麼大個,以為我看不到?」

  那,為什麼不叫住我?為什麼不和我商量?他思潮起伏,瞬間找到答案,「你叫我多保重,你擔心我,所以……」周橋仍然沒好氣,「是啊,等候起飛時我看到網上那些東西。在日本不能用國內的手機,我已經花了一筆國際長途話費處理這件事。還需要我再打一個來安慰你大男人的心靈?然後和你商量,親愛的,你看這件事可以這麼做嗎?再說,你會同意?不,你是豬。」

  「確實那時我很困惑,但也不是沒辦法解決,何必……」周橋不想聽,「那是你的事,我只想用最有效的辦法解決它。」

  他也知道,她很強勢。

  「你不怕找錯人?」

  她冷冷地說,「事實證明沒有,我和吳冉冉一拍即合,相洽甚歡。你曾經在我面前露過對她的不屑,但她對你還不錯,主動提出她手頭有顧冬海的把柄,開的價也不高。」

  他自嘲地乾笑兩聲。

  她早知道會這樣,他是不知感恩的傢夥,現在打這樣的電話又有什麼意思,「再見。」

  「等等。」他著急地說。

  周橋等他開口,他遲遲不語,在她又說要掛電話時才說,「你願意嗎?和我在一起。我是指長久生活在一起。」這下輪到她沈默不語,他開始害怕她的答覆,「慢慢想,其實我也不是太差吧?我們大部分時候很開心。」他猶豫著,「我沒什麼信心,但剛才,我想你對我也不是完全沒動心。」

  你願意嗎?周橋問自己。

  她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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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08:48


  不字出口,他倆同時鬆口氣。

  他說,「23秒。」

  「嗯?」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他說,「上次你拒絕只用了一秒,這次要用23秒,也許下次就會說好。」原來這樣,那你慢慢等吧。暈眩感又來了,周橋閉上眼睛,像踩在雲裡霧裡,聲音帶著飄,「隨便。」他敏銳地捕捉到她的異樣,「你怎麼了?」

  舌頭笨重得不像自己的,「累。」周橋去拿水杯,卻抓了個空,手落在床頭櫃上,帶翻了杯子。她騰地坐起來,眼前突然發黑,手機掉在被子上,隨即又滑到地上。

  「喂?喂!」

  周橋撿起手機,那邊還在「喂」個不停。她把額頭抵在膝蓋上,「我沒事。」忽然之間淚水糊了一臉。她用手背胡亂抹兩下,「沒事,掛了。」不等他回答,她按掉電話,發了會呆。

  手機不依不饒又鬧起來,她覺得心煩,拿起來按了拒絕接聽,然後拆開後蓋,迅速地取下電板,把七零八落的手機扔在枕邊。誰規定她必須大方得體?

  房間分機響了,周橋呆呆地聽它響了又響。終於停了,她趕緊拔掉電話線。這一番折騰,可憐的杯子真的掉地上了,碎成幾大片。她懶得收拾,直著脖子干吞了片藥,睡吧,睡醒都好了。藥沒下去,哽在嗓子眼,苦得她連打噁心,不上不下好半天。

  周橋快被自己氣死了。她關了燈,睡不著也得睡,趕緊唸經,「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翻來覆去只記得這幾句。筆記本電腦放在寫字檯上,上網一查就能知道,平時輕而易舉的事,今天卻難得像爬山。

  風嗚啦嗚啦掀動玻璃窗,絲絲縷縷透過縫隙鑽進來,周橋覺得似夢非夢,房門輕輕推開了,他背後是走廊的燈光。他還回頭和別人說了兩句話,她努力想聽清是什麼,他們的聲音卻很低。她恍然大悟,夢裡的對話都是假的,境由心生,希望他來,所以他出現了。

  是-真-的-想-他-來-嗎?

  她的思路緩慢地轉動,有點吧,如果他在身邊,可以替她倒熱水,查資料,聊天。如果他在身邊,起碼能夠分散部分注意力,免得頭重得快掉下來了。

  門關上了,房間裡剩下夜燈的光線,他站在床邊看她。她幾乎能感覺到他衣服上的寒氣,外面很冷?一定是夢魘了。周橋喃喃道,「遠離顛倒夢想……」聊齋誌異說的,金剛經能驅邪,不管落入何種黑暗,只要誦讀此經,就能四下皆光明。但經文是什麼?她拚命地想,卻想不起來,拿到手的考卷沒一個字看得懂。她倉惶地東張西望,半空中有個聲音,「你體溫很高。」

  沒有考試了,她嗒然清醒,不是夢,是他真的來了,他先用手背後用手心按在她額頭上,「吃藥了嗎?」

  「你怎麼來了?」

  「電話打不通,總台說你病了,今天沒出門,我就來看看你。」他慢騰騰地轉身脫外套,「為什麼不去醫院?」

  「感冒而已。」喉嚨又乾又苦,「我想喝水。」

  他找了會杯子,在地上找到了,小心地撿走了碎片。周橋聽見洗手間嘩嘩水聲,他洗乾淨了漱口杯,又用開水燙了下,倒了半杯水,拿在手裡使勁地吹。

  是想吹涼水嗎?笨,得多久啊,她快干死了。周橋低聲指揮他,「放冷水到台盆,把杯子放水裡,一會就冷了。」他照著去做了。

  她想到另一個問題,「她們怎麼放你進來了?」他握住她的手,貼在他的臉上,「說服力,還有我的人格魅力。」她咧開嘴笑了,臭美麼。「我剛入公司是做技術支持,那時不知天高地厚,想改行做銷售。打過很多次報告,烈女怕纏郎,老大吃不消了,對我說,秦,給你機會,今天如果你能說服我,我給你簽字。他給了我一個小時,我用了49分鐘達到目的。」好個烈女怕纏郎,她默默嚼著這句話,他卻扶起她,「水應該能喝了」

  喝了水,她想到個問題,「明天你上班?」

  他答得很輕快,「那是我的事。」

  他開了床頭燈,仔細看藥品說明,「燒一天了?送你去掛水?」

  周橋搖頭,「這裡只有衛生院。」她還不想冒險去嘗試,「再倒杯水,我還是吃藥吧。」

  服侍她吃過藥,他在她身邊躺下,關了燈,「睡吧,有事叫我。」

  過了很久,他忽然問,「你在說什麼?」她一直唸唸有辭。

  「佛教的心經。」

  「你信這個?」他微微驚訝。

  「不信。」沒有在長夜裡獨自流過淚的人很難明白,當生活支離破碎,需要有樣東西分散注意力,否則無法捱過漫漫時刻。後來她想開了,可是已經浪費掉珍貴的兩年,還扔掉了曾經最花心思的事業。她覺得有些話一定要說明白,「我不願意看你父母的臉色。」

  「那是我的事。」

  「我也不打算看你的臉色。」

  「那是我的錯,讓你受委屈了。」

  他語氣溫和,讓她有種錯覺,還是他嗎?

  「我不是你想像中的人。」

  他輕輕按住她的嘴,「別說了,睡吧,留給我慢慢瞭解。」她嗚咽了一聲,她沒有興趣瞭解他啊。藥力漸漸發散,她又開始陷入昏睡。每次短暫的清醒,他用熱毛巾幫她擦汗,餵水給她喝。

  早上周橋發現自己裹在條大浴巾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脫掉的睡衣。

  他眼下有明顯的黑圈,「是我幫你換的。」

  頭痛的症狀已經消失,她只覺得全身無力,剛想到這,肚子嘰哩咕嚕大叫。而房裡飄蕩著食物的香味,他端了過來,燜燒杯裡是熱騰騰的皮蛋瘦肉粥。

  她苦笑,「我也不會感動。」做個沒心沒肺的人才好,好過習慣了溫暖,哪天對方供應不上就手足無措。

  他沒理會她的自言自語,迅速地洗漱,「我上班去了。」

  留下她在床上翻白眼,這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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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09:02


  秦雨松實在是不能請假。整個春節假期,表面上全休息,哪來的都回哪去了,實際上,有網絡在,天涯若比鄰,難說得很。他匆匆趕到公司,秘書跟在後面進了他的辦公室,「怎麼辦?總部說把這間房間讓給王先生。」

  她才講了個開頭,秦雨松擺手示意知道,「我已經叫行政部把小會議室做簡單裝修,弄好了我搬過去。」小會議室在辦公室旁邊,本來供他會客時用的。他看秘書滿臉不平,輕描淡寫地說,「有什麼問題嗎?」一朝天子一朝臣,有起就有伏,正常。

  秘書忍不住說,「標準的過河拆橋,他們就不怕你突然撂擔子?」

  秦雨松不理會她的牢騷,「我想調整最近的工作,把半個月裡的出差都安排到一天能來回的,把新的行程表發過來給我。」跟新的行程表一起進來的還有黑咖啡,他聞到香味,抬頭看了眼,也許女性更富有同情心,從前這位姑娘是公事公辦的典範,自從上次他遭遇視頻事件後她越來越有人情味了。但是對她個人的職場生涯來說,這不是好事,他喝了口咖啡,提醒自己,要找個機會和她提。

  他的視線停留在新到的郵件上,王先生想法還不少,把市場部和銷售部的功能做了新定義。下一步,又會是什麼?

  周橋看了眼窗外的月亮。沒有了城市的霓虹燈,天空是種靛藍色,月亮也明潔多了。她把視線回到吳冉冉寫的報告上,這是她定的規定,每個新入職的員工在一周內寫下自己對公司的看法和建議。雖然還有幾分熱度,今天周橋還是去上班了,午飯和晚飯吃的都是公司阿姨特意熬的粥,現在還有半保溫桶的粥放在寫字檯上。

  看得出吳冉冉花了不少心思,不但仔細研究過公司和政府的土地合同,還就國家的優惠政策提出了建議。這塊早在周橋預計內,但目前最重要的工作還是先取得動力和熱源的保證。和她事先擔心的一樣,資金引進後,後續推動跟不上了,相關人員互相踢皮球。

  她揉了揉太陽穴,不急,剛過年。葛小永專業好,在對外關係上卻不行,吃了閉門羹沈不住氣。需要招個當地人做打交道的工作,既要有一定的當地人脈,又不能太油滑。

  周橋又看了看窗外,他說他今天還會來,「要是累了就先睡,別等我。」她叫他不用來,可估計說了也沒用,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他真的還來嗎?

  秦雨松到的時候是十點,推開門房裡只亮著盞夜燈。他輕手輕腳關好門,在空調的暖風裡搓了會手再走到床邊。他低頭,看到她清醒的雙眼,「還沒睡?」他用手背貼在她額頭,還好,體溫正常。

  「你想幹嗎?」她問。

  他在床邊坐下,握住她的手,「追求你。」

  她噎了,「為什麼?」

  「原因有很多,以後慢慢說。」他轉了個話題,「那是吃的嗎?我下了班坐公交車來的,就吃了個三明治。」其實親密的時候什麼沒做過,她還是微微紅了下臉,「是我吃剩的,小心別傳染到感冒了。」

  他端在手裡吃得津津有味,「味道不錯,加了瑤柱?」

  她沒忘記剛才的對話,「為什麼用到追求這種詞眼?」

  秦雨松停下來,抬頭看著她。病後的她臉色不好,唇淡如紙。他說,「很多種原因,最關鍵一點是怕失去你。我還沒來得及瞭解你,你喜歡吃什麼,最愛做的事,又是哪裡人,哪裡受的教育,怎麼創的業。」他緩緩說來,周橋始終看著他的眼睛,但那裡沒有躲閃。他仍在說,「而且你也不瞭解我,我有時候說話很難聽,有時候死要面子,又喜歡算計得失,是討厭的中年男人。但是我會努力改,希望能達到你的期望。」

  周橋沒想到他說出這些話來,「可是現在這樣也很好,沒必要變吧?」

  他看著她,「不好。我不敢爭取,怕和父母費盡口舌,你卻一點也不動心;更怕被你知道我的心意,從此踩在我頭上。我想得到你的回應,而不是我單方面的發傻。」他放下保溫桶,半蹲到床邊,握著她的手放在他唇邊,「我想多點把握再開口,可似乎情況越來越不妙。」他輕聲說,「我怕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就沒了。」

  她垂著眼,沈默了很久。燈光投在她臉上,半邊在陰影裡,「我給你看的,都是我好的方面。我是存心的,想試試自己的魅力有多大。如果兩個人要長久生活在一起,需要瞭解的還是缺點,就像木桶最短的那塊板,往往水從那裡流走了。」

  「給我機會。」說完他把她的手貼在他唇上。

  她扭過頭,「我不敢。」再來一次失敗,她將懷疑一切都是她的錯,驚弓之鳥,敗軍之將。要有多勇敢,才能一戰再戰。

  房間陷入沈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把她的手放回被窩,「沒事,我等你。」她明知最好什麼都不說,卻還是說了實話,「我怕你等不起。」他安靜地看著她,「我們走著瞧。」

  轉眼他像忘了剛才的對話一樣,洗完澡很自然地睡下,還把她攪在懷裡,「往返大巴班次很多,我每天坐早班車去,晚班車回來。」周橋貼在他胸口,感覺到男性肌膚特有的彈性,伸出手指在上面劃來劃去,被他抓住,「身體不好的時候,不要挑起戰火。」她挑了挑眉,「似乎這件事出力多的人應該是你,我身體好不好有什麼關係。」

  他哼了聲,用膝蓋分開她的雙腿,「怕了就叫停。」她誇張地埋頭,「我很怕。」說是這麼說,卻用舌尖舔他的喉結。他瑟縮了一下,「別鬧。」她鬧得更厲害,故意撥弄他敏感的地方。他忍無可忍,翻身居高臨下看著她,「再鬧……我就加以鎮壓了。」

  周橋看著他的認真勁,直想逗他,「來啊,不要光說不練。」

  不可忍。

  秦雨松以吻蓋住她挑釁的嘴,好久才鬆開,「別鬧了,你的身體,傷了你自己吃虧。」她咕噥了一句話,他沒聽清,再問怎麼也不肯說了。兩人靜靜地聽著彼此的呼吸,不知不覺睡著了。

  連著幾天,秦雨松早出晚歸。葛小永問吳冉冉,「我沒看錯吧?」

  「沒有。」

  「那是真的嗎?」

  「難道是真的?」

  如果這是真的,那會有怎樣的結果?周橋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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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09:24


  和歲月一起流逝的除勇氣外還有好奇心,周橋沒有花過多精力在她和秦雨松的關係的走向上,讓時間去說話。而且雖然他說想好好瞭解她,但兩個人都忙,在其他場合遇到了才知道對方最近在忙什麼。

  三月初周橋去南京一所高校招人。民企,老闆又是年輕女人,投簡歷的學生少得可憐,她和吳冉冉坐了兩小時冷板凳。收拾東西準備打道回府之際,去上洗手間的吳冉冉,表情古怪地回來,「難怪,今天還有家企業在搞見面會。」周橋不經意地問,「是哪家,怎麼現在才來?大公司春節前就來過了。」吳冉冉說,「是秦總。」她又補充說,「似乎他調任公司新事業部的總經理了。」

  周橋和他見到的次數不少,卻沒聽他提起過,看來他存心不想告訴她。

  吳冉冉幫周橋把帶來的資料裝進袋裡,「那邊擠滿了學生,很熱鬧。」

  周橋停下手裡的事,「我去見識下。」

  這是她第一次隔著那麼多人看他。他坐在台上,白襯衫黑西裝,神采奕奕,聲音通過麥擴散在整個階梯教室裡,有種陌生的感覺。有成熟男人的味道,又不失活潑,來參加的學生通過他,會感覺他代表的那家公司是個人奮鬥的好地方。

  也許世上真的有第六感,他朝她所在的方向看過來。周橋往後站了點,不經意地掩在學生後面,等他視線轉開了才離開那裡。沒走兩步,手機來了短信,「等我,一起吃飯。」她回頭看去,他無聲地用口型說道,「馬上就好。」果然沒多久,他找了過來。

  看見她的車,他愣了下,「一日不見,鳥槍換炮,不過還是德國車。周老闆,你到底有多愛德國的品牌,虧你還是民族資本家。」周橋為今天之行租了輛奔馳,聽他調侃忍不住笑著回擊,「是是,我暴發戶沒思想,不比你那邊自由世界,一切皆有可能,只需付出努力就能讓未來的自己實現理想。」她發動車子,「去哪吃飯?我下午五點前要還車,否則多付一天租金。」

  秦雨松用手機的GPS設定目的地,頭也不抬地說,「河豚你敢吃嗎?」

  「反對,吃簡單的。」吳冉冉識相地找地方去逛了,還得早點捎上她回去。周橋問,「你換了崗位?」秦雨松說,「是,公司打算開發新生產線,我去開荒。」周橋雖然沒在外企工作過,但也知道等產品研究、市場調查按部就班進行下來,沒兩三年不見成果,估計他被空掛著了。她直覺他不會想聊這些,猶豫著要轉話題,卻沒料到他繼續說,「過去兩年多我患得患失,因為被破格提拔,所以,做什麼都太小心。再撐下去也沒意思,不如重新開始。而且你知道我是銷售出身,在全面性上頗為不足。既然公司有這個機會,我就申請回爐重鑄了。」

  周橋欲言又止,秦雨松倒不在意,「承認自己的不足還挺難的,尤其我很要面子。不過,話說回來,放下包袱輕裝上陣的感覺很好。你怎麼樣?今天招到多少人?」

  周橋搖頭,「沒有合心意的。」

  「這週末有空嗎?我有兩個朋友是老HR,和你的行業也相近。」

  周橋又有點意外。她沈吟著,「其實我也不是不認得人,只不過……」不想回到原來的圈子裡找人,但她又該以何種方式出現在他的圈子呢?周橋甩掉浮上來的念頭,「好啊。但是我住酒店。」和老人爭,爭贏也是輸。也是她太不小心,停留在只有兩個人的時期。

  分神之間錯過了GPS指示的路口,周橋眼巴巴盼望調頭機會。誰知偏偏沒有,車越跑越遠,她握緊了方向盤,秦雨松安慰道,「沒關係,只當遊車河。」好不容易有了個左轉,周橋往回開,卻發現不是原來那條路。GPS一直說前方右轉,周橋照著走過兩個路口,突然醒悟,「一直右轉,不就是360度轉回原處?」

  她打了雙向燈,緩緩靠邊停下來,拿起車上的紙質地圖看了會,才又重新啟動。

  秦雨松在旁邊,看她沒有半點要和他商量的意思,識相地保持沈默。直到車又回到正確的路上,他才開口,「以後在外地,我們一個開車一個看路。」周橋說,「不用,誰開車誰負責。」

  「開車的同時不方便看路,不如分工合作,一人管一項,達到最大績效。」

  「你掌握方向盤的時候,我沒有干涉過你。」

  「我不介意你指點我往哪走。」

  差點又錯過路口,來不及爭執,周橋小心地併入上立交的甬道後,才有時間瞪他一眼,「我尊重你的意願,所以以後幫你看路。但也請你尊重我的,每個人有自己的習慣。」

  秦雨松舉起手,表示知道了,「你怕我是路癡,指錯方向?」

  周橋說,「沒有。我怕我來不及判斷。」

  秦雨松覺得不可思議,「之所以如此分工,是讓開車的人只需注意路況,所以你完全不用判斷,把判斷的工作交給我。」

  周橋無奈地說,「我們沒必要爭執吧?」她知道無論男女,到某個年紀都比較話多,但沒想到他也是。周橋抿緊了嘴,讓秦雨松暗歎口氣,沒想到她固執起來是這樣的。他不想令她不快,趕緊說句讚美的話,「你穿西裝很有氣勢。」

  周橋今天頭髮盤在腦後,加上黑色小西裝,活脫脫大了幾歲,忍不住自嘲道,「還是沒有說服力,學生們不信任我。」她有些懷念從前和徐韜聯手的日子,可以把他推在台前,而她,只需埋頭做實事。

  秦雨松側過頭,端詳了一會,「很漂亮。」她像多稜體,逐漸顯現出不同的風姿。

  等到了他選的地方,匆匆吃過飯,下午他還得繼續招聘,而她回南通。

  把秦雨松放在校門口,周橋剛開出幾米,他又追過來,「路上小心,不要疲勞駕駛,來不及就來不及,我給你報銷租車費。」

  她……

  真的沒想到他的話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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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09:38


  現在臨時辦公室裡擠滿人,除周橋這邊的行政後勤人員外,還有監理公司和土建、設備供應商的現場代表,周橋和葛小永每天趁看進度時開工作小會,免得有些話牽涉到甲乙雙方的利益,在辦公室不方便說。

  廠區一角劃了塊地建員工宿舍,五層樓的工程分發給了當地的包工頭,建得飛快。周橋下了簡易電梯,摘下安全帽,站在原地等葛小永跟上來。她看葛小永滿臉沈思,開口問道,「怎麼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扎鋼筋的都是十八九歲的女孩子,風吹日曬,老得像三四十歲。」

  施工人員出入證都要經過周橋的批準。她知道扎鋼筋的大多是來自貴州山區的年輕女孩,沒家世,沒受過高等教育,也沒姿色,被包工頭帶著到處賺辛苦錢。「也是生存的方式之一,她們挺樂觀的,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倒是你怎麼了,最近有點怪?」

  葛小永低下頭,「不知道。」他悶著頭走了幾步才說,「我最近才發現我很自以為是。」

  周橋察覺到異常已經有幾天了,估計他和吳冉冉起了什麼矛盾,但因為沒影響到工作,還是當作不知道得好。凡事有利有弊,允許員工戀愛,就會有相應的分分合合的麻煩。她不關心他們之間具體的事情,之所以這麼一說,也是婉轉地提醒葛小永不要沈湎私人情緒。

  離臨時辦公室還有段距離時,葛小永突然問,「橋姐,你和秦總打算結婚嗎?」

  周橋想了想,老實地回答,「沒想過。」搬到這裡辦公後,葛小永和別人一樣稱她為周總,不像從前那樣叫法了。她欣賞他埋頭做事的勁頭,才拉他過來工作。而葛小永也沒辜負她的期望,少說話多做事,是勤奮而又識相的好助手。今天這麼問,大概真處於困擾中了,她又想了想,「說到婚姻起碼得兩個人彼此瞭解,還是順其自然吧,時間會做出選擇。」

  這段時間她存心讓秦雨松看到她的另一面,不像從前,總覺得又不長久在一起,有什麼不滿忍忍算了。不知道見識了那些原本藏得很好的東西後,他是否還有勇氣接受全部的她。

  葛小永若有所思地點頭。

  「人的精力有限,目前來說我的重點是把廠開出來,沒有其他的。」這話她說給葛小永聽的,也說給自己聽。從他們站的地方看過去,早上九點的太陽下,廠房的工地忙得熱火朝天,周橋不由自主握緊拳頭。幾千萬的資本,建設預算一個多億的廠,她沒有退路。

  別人看她是瘋子,她無所謂,還有什麼比挑戰自己、發揮所有潛能更刺激。

  葛小永的視線也在廠房那停留了很久,直到周橋開口說話。她說,「我希望有個地方永遠需要我,很慶幸我還是找到了。而且,投入越多,回報越大。」她聲音平靜,但彷彿藏了無盡力量。葛小永默默看著她,明白她說的都是真的,有的女人以愛為生活的支柱,有的則隨遇而安,而她,選擇了一條不平坦的路。相較之下,他還算幸運,至少吳冉冉要的,他不是做不到。

  周橋把葛小永的事放在心上,找了個機會問吳冉冉。

  吳冉冉沒料到,吃吃艾艾了幾句才透底,原來葛小永家裡提議他們把婚事辦了,「他很好,他家裡人也很好,但我還不想結婚。」在周橋的目光下,她覺得無可遁形,心一狠,說了實話,「是的,我沒有愛他到要嫁給他的地步。」她挑釁般回視周橋,「男女在一起,不是非要以結婚為前提吧?」

  周橋沒躲閃,「當然不是。但是,他可能不會在原地等你。」

  「我能接受這種結果。」吳冉冉以為,周橋肯定會幫葛小永說話,沒想到她點頭表示那就行。吳冉冉反而又忐忑起來,「周總,我們保證不影響工作。」周橋說,「我相信。」

  週末周橋去見秦雨松,自然而然想到自己說過的話,「他可能不會在原地等你。」

  他不知道她的心思,鞍前馬後侍候她和他的朋友吃飯。周橋也不清楚他事前和朋友怎麼介紹她的,反正那兩位也是成了精的人,一頓飯從頭到尾言談甚洽,對方以自己人的身份給了許多建議。

  吃過飯秦雨松建議再去喝一杯,一行人打車去。周橋為了給他的朋友好印象,大衣裡穿的煙灰色針織衫,頭髮隨意地盤在腦後。看上去是利落了,但下了車夜風吹過來,脖子一陣涼,她打了個寒顫。他幾乎同時感覺到了,停下來解下他的圍巾,不容她反對,硬是替她圍上了。

  圍巾是男式的羊絨圍巾,帶著他的體溫,周橋愣了片刻,還是隨他去了。

  周橋這次自己訂的酒店,也看過春節住的那家,但房價實在辣手,最終選擇的莫泰168。秦雨松聽完拉長了臉,拿出手機非要重訂,叫她取消預訂,「這種也叫酒店?不許囉嗦,我安排你住哪你就住哪。」最後周橋忍無可忍,「我的時間最值錢,我花了10分鐘查網頁打電話,算算,這間房多值錢!」

  周橋辦登記交押金拿鑰匙,秦雨松悶聲不響站在旁邊,又一語不發跟著上了樓。

  快捷式酒店的房間大同小異,有點煙味,床單還算乾淨,洗浴設施白裡泛黃。周橋只管自己洗澡,洗完往被子裡一鑽。她從南通開車過來,又裝溫文爾雅的新式老闆到大半夜的,不想看他臉色。

  兩人背對背,一人躺著,一人坐著。周橋拿他沒辦法,坐起來溝通,「又不是沒住過便宜酒店,我們第一次見面就住到了青年旅館,那也不是高檔酒店。」秦雨松回過頭,「為什麼不讓我安排?」她啼笑皆非,「住哪不是住?」他看著她,「只是一個電話的功夫,為什麼不讓我安排?」她太陽穴隱隱作痛,「你進來是為了和我吵架嗎?」他仍然看著她,「我願意,為什麼不讓我安排?」

  她拉開被子,坐在他背後,把臉貼在他背上,雙手抱住他的腰,「我們休息吧。」他轉過來,「為什麼不讓我安排?」她無可奈何,怒從心中生,一把推倒,跨坐在他身上,狠狠地說,「少廢話。」語畢,她用泰山壓頂之勢,以吻封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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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09:52


  下雨了。

  在空調的送風聲中,周橋聽到雨點敲在玻璃窗上,腦海忽然閃過若幹和現在毫無關繫的工作。她啞然失笑,是喝了酒大腦皮層受到刺激後在活躍嗎?該休息時就得休息。

  她和秦雨松幾番翻滾,誰也沒占上風,現在面對面躺著,他的臉近在咫尺。

  都鬧累了,他緩緩睜開眼,雙眸帶著點水意。

  四目對視良久,他擡起手,幫她揉開眉心,懶洋洋地說,「我隻是想你睡得舒服些,沒有其他意思。是我不好,忘記你不像我,和秘書說一聲就能訂到合適的酒店。」她用頭頂抵住他的下巴,「折騰什麼呢,你不累嗎?」他臨時有事,當天在上海和北京之間飛了個來回,但因爲不想改約會,還是搶在六點前趕到了餐廳。

  他把她抱緊了些,用自己的雙腿交纏住她的,閉上眼說,「不累。」嘴裏說著不累,眼皮已經擡不起了,他喃喃道,「下次不會這樣,我事先應該想到,你就不辛苦了。」她小聲反駁,「沒事。」他不吭氣,呼吸一下子重了起來。在他頻率穩定的呼息聲中,她漸漸失去意識,臨近睡著。

  突然他輕咳了一聲,含糊不清地問,「現在睡不著還念經嗎?」周橋被他的問話吵醒,勉強提起精神答道,「沒有。」每天沾著枕頭就睡著了,念什麼經啊,她想罵他幾句,但控製不住舌頭,僅僅發出幾個沒意義的單音,隨即掉進了夢鄉。

  夢裏似乎也在下雨,辦公室潮濕陰冷,她翻著桌上的各種報表,卻沒看進去任何數字。那邊他在收拾行李,準備出發去遠方。不知哪來的旁白,「他這去了,再也不回來了。」她心如刀絞,淚水在眼裏打轉,卻說不出不要走。

  想走的人留也留不住,盡管在夢裏,她依然知道這個道理。隻是爲什麼這麼難受,胸口痛得快爆開了一樣,明明他和她沒關繫,不過各自人生中的過客。不像徐韜,她認認真真愛過,誠懇地打算相伴終身。

  他擡起頭,她嚇得呆住了。

  不是他!明明前一秒還是他,他的頭發他的肩寬。擡起頭,她才發現那個人是徐韜,他用從來沒有過的嚴肅眼神望向她。她心底冰涼,眼淚一下子沖出來,「不要!」不要留下她獨自面對,黑夜,閑言碎語,以及寂寞。

  不要!她痛哭出聲,才發現那確實只是個夢。

  夢境如潮水般退去,大腦迅速清醒。

  她在家不入流的快捷式飯店,走廊裏有人說話的聲音,房間的燈也沒關,身旁還有個被她的哭喊鬧醒的人。他茫然地拍著她,「怎麼了?」她沒辦法收住抽噎,淚水擦幹又來,沾得到處都是,枕上,他的肩頭,他的指尖。

  直哭到精疲力竭,周橋才停下,但還帶著慣性吸著鼻子。

  秦雨松爬起來,絞了把熱毛巾讓她敷在臉上,然後自去洗澡。周橋覺得冷,起身把空調開到溫度的最高點,但牙齒仍然格格打戰,手腳更不用說了,沒有絲毫熱氣。好不容易嘩嘩水聲停了,他在她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出來了,然後被她緊緊抱住。

  他觸到她冰冷的肌膚,把她的雙手合在自己掌心中,細心地搓著取暖,同時沒好氣地說,「早跟你說別住這裏。是做噩夢了?」她搖頭,卻說是啊,半真半假地說,「我夢到你收拾行李要走。」夢的前半截,真的是他,他比徐韜要高大,她不可能看錯,不知後來怎麼會變成徐韜。

  他惱火地說,「誰叫你睡前和我吵架的。你最近簡直不像你了,我當然有走的可能。」

  周橋抽回手,「我早跟你說過,我不溫柔也不和順。」

  秦雨松又把她的手抓了回來,按在自己胸口,那裏的溫熱和她手的冷形成強烈的對比。周橋訕訕地想縮手,卻被他的手壓住了,他還以訓斥的口氣說,「別動。」

  他倆沈默了會,他又開口,「算我上當,被你的假象迷惑了,你也不必內疚到哭醒的地步。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認,還不行?」他歎口氣,「我不會走,不走還有改善的機會,走了豈不是栽到底。你放心,這點氣量我有。」

  窗外的風雨聲更大了,秦雨松伸手關掉燈,房裏暗沈沈的,「睡吧。」

  她試探著尋找他的唇,舌尖靈巧地鑽進去,和他的蜻蜓點水碰了兩下。然後,是一個纏綿的長吻。氣息開始升溫,他的手重重地一下又一下撫摸她的背,在猶豫要不要把她嵌入他的體內。答案是肯定的,於是漸次向下,直到她「嗯」地叫出聲。他翻身坐起,跪坐在床中央,把她半抱半扶在自己的懷抱裏,緩慢地動著,像在等待她的回應。

  周橋半靠在他胸口,忍不住說,「冷。」

  他用被子裹住她,如同一個繭,但繭裏的蛹並不安分,左突右躥,尋找出路。她經不起這樣的碾磨,從心裏透出的癢,需要更大的力量來壓服。周橋在逆流搖曳中抓緊了他的肩膀,而那確實也是牢靠的依托,穩穩地支撐著她。直到火沖開了繭殼,他倆依然相依爲命地貼在一起。

  周橋在上海過了個豐衣足食的周六,周日在秦雨松的堅持下,隻好讓他送她回去。

  才到公司的路口,周橋已經感覺到不對勁,果然大門口被挖土機挖了道長約三百米、半米高的溝,土就堆在進出的必經路上。旁邊站滿了看熱鬧的村民,大部分手裏還拿著小闆凳,都是些五六十歲的女性。

  周橋跑過去,不等她開口,挖土機識相地停了。駕駛員年紀也大了,和挖土機同屬於快退役的狀態,老實巴交地向她笑道,「周老闆,不是我的主意。」周橋捺住火氣,「你們當中誰說了算?」

  那群人你看我、我看你,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卻沒人站出來發話。

  周橋定了定神,轉身回車,打葛小永的手機,誰知他關機了。反而設備供應商有個現場代表仍在現場,過來說了大概。原來拆遷的村民聽說廠裏開始招工了,和地方提出安排就業,鎮勞動所的人和周橋處得不錯,所以幫她拒絕了,說他們沒學曆沒技能,當初已經拿了安置費,現在不該再提要求。村民趁周末廠裏管理人員少,過來堵了路。

  周橋的後槽牙咬得呲呲有聲。當初平地時已經鬧過一場,她也息事甯人掏了筆錢,現在又來?她撥鎮長的電話,那邊似乎在打麻將,痛罵了通村民,建議她報警。

  報警有啥用,周橋也不能對鎮長吼,掛了電話又想辦法。她先打給廠房土建隊,「你們現在有多少人?給我抄上家夥出來。」再打給宿舍樓包工頭,「夏老闆,幫個忙,我真的沒辦法了。」等她打完電話,秦雨松才說,「你看那個老頭,別人都看他眼色,應該就是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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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0:07


  周橋望過去,正好和那老頭視線碰了下,彼此平和地笑了笑。她若無其事看到別處,輕聲對秦雨松說,「這人我認得。一會我引開大家注意,你過去告訴他,叫他孫子後天來公司。」秦雨松嗯了聲。

  廠區的工棚裡開始湧出大群手握自來水管的民工,和推土機一起緩緩地過來;這邊鄉親們不慌不忙地坐下,大娘們懶散的磕瓜子,勤快的則打毛線,大爺們沒有正眼看民工和周橋,若無其事地湊在一起抽煙。

  周橋走到溝邊,果然眾人視線跟著她走。她又打了個電話給宿舍樓的包工頭,問他到哪裡了,「你和他們熟,又清楚我公司的情況,幫我和他們說清楚。不是我不用當地人,而是現在招了人派不上用處。再鬧,我只好趁早收手,歇了在這開廠的心,反正我一個外地的,說走就走,地也能賣給別人。」

  除了廠房、寫字樓這些大工程不算,廠區還有不少零星工程,包工頭都看在眼裡,滿心打算多攬幾件。要是周橋撤了,沒準宿舍樓的錢也得黃,他連忙勸道,「我馬上就到,保證把他們拉回去。都是鄉里鄉親的,虧他們老得起臉,為難周總你。」

  周橋掛了電話,視角里瞄到秦雨松已經回到剛才站的地方。他左手自然垂下,作了個OK的手勢。她輕微地點了點頭,幸虧秦雨松對她的熟悉程度很高,否則肯定捉不到那絲表情。

  從工棚出來幫手的人和車,慢慢都停在溝邊。周橋既不笑也不怒,向那堆大爺大娘說,「我再問一遍,你們誰說了算?」村民互相望著,也有人把視線投向領頭的老伯,但他沒站出來。周橋看在眼裡,「這裡也不止我一家廠,但論到對周圍環境的影響,我這算最小了,連土方車都沒有沿路掉泥水。你們今天想幹什麼?要趕走我嗎?」

  領頭的那個尷尬地笑道,「就是覺得周老闆你人好,我們才想讓自己的孩子到你廠裡幫你忙,反正你總是要用人的。與其到外面招,還不如用本地的,家在這裡,用起來多牢靠。」

  現在都是自動化操作,周橋不需要初中、高中畢業的低級工,但這些話和他們也說不清,沒人會承認自家的孩子能力不夠。她說,「行,到時我貼個榜,符合條件的來報名。」

  看領頭的人說話蔫蔫乎乎,來鬧事的人裡有人忍不住出聲,「周老闆,你今天給個話吧,你說以後報名,要是條件開得特別高,我們達不到,不是白來了。」周橋臉一沈,「是不是我不答應,你們就不走?」那人看了看身邊的人,得到了無聲的支持,大著膽子說,「是啊,沒說法我們不走。」

  這時包工頭到了,他來不及找地方停車,直接開到了溝旁,跳下車來,「我說你們鬧什麼?!人周老闆來了後,給鎮上增添了多少生意?而且欺負她一個小姑娘,你們都啥年紀了?快回去,別胡鬧了,小心晚上被兒子罵。」他在當地小有名氣,那些人笑道,「萬老闆光顧自己賺錢,嫌棄起我們來了。」

  周橋有心要做個樣子,不然隔三岔五鬧一回,她可吃不消。她指揮自己這邊的推土機,「把溝平了。」駕駛員熟練地操縱推土機,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向前進,把土又填回了溝裡。

  剛才和她對話的人跳出來,大聲吼道,「你敢!」

  周橋使個眼色,立馬有人去擋住他。他反應也快,才被推了把,就倒在地上打滾,「打死人了!黑心老闆佔了我們的地,叫我們以後吃什麼用什麼?我們農民沒了地,又沒工作,吃了這頓沒下頓!反正都這把年紀了,乾脆被你們打死算了,還能給孩子留個買命錢!」

  被他鬧開了,剩下的人也起哄了。他們年紀大了,又不能真打上去,出了事就不好了。周橋這邊的人只能用水管和胳膊攔著他們,反而挨了不少拳頭。幾個比較厲害的大娘,更是又抓又撓的。原先那個領頭的老頭,和包工頭兩個,急忙拉架,但一時間鬧得場面上亂哄哄的,哪裡平息得住。

  秦雨松怕影響周橋做事,本來站在車邊,這時怕她在亂中吃虧,連忙擠進來幫忙。

  差不多快到時,不知哪飛來塊石頭,秦雨松眼看著那石頭要砸到周橋,也來不及叫她,急忙撲過去推開她。說時遲那時快,他倆避過了石頭,他頭上卻挨到了一鋼管。秦雨松只覺得腦殼嗡的一聲,悶痛之後有熱騰騰的東西流了下來,下意識地去摸,滿手血!

  他和闖禍的人面面相覷。

  對方正是鬧得最凶的那個,眼看真傷到了人,而且被傷到的人衣冠楚楚,一看就是有錢的,頓時嚇得手足無措。

  周橋奪下鋼管,躥上土堆,大叫道,「警察來了!警察來了!」

  果真有警笛遠遠而來。

  領頭的,鬧得最凶的,趁熱鬧起哄的,看著血流滿面的秦雨松,全嚇傻了。

  秦雨松呆呆地看著血順著脖子淌下來,流在自己的白襯衫和短大衣上,唉,羊絨的大衣啊,絲緞的襯衫啊,全都被血弄髒了啊,乾洗店能完全洗掉血漬嗎?

  全場緩慢地進入安靜狀態。

  周橋扶住秦雨松,小聲而急促地說,「快倒!」

  他應聲而倒,周橋尖叫道,「你們打傷人了,他可是大老闆!」秦雨松躺在地上的泥水裡,雙目緊閉扮失去知覺,突然想到,唉,意大利名牌的褲子,一起完了啊。

  包工頭跺了跺腳,無奈地說,「事情鬧大了。」

  周橋蹲下去察看秦雨松的傷勢,他頭上有五六公分長的一塊血肉模糊,看上去特別磣人。她鼻子發酸,眼淚不由自主地啪噠、啪噠掉下來,笨蛋,擠進來幹什麼。

  秦雨松聽到她吸鼻子的聲音,估計她被嚇壞了,悄悄地動了動手指,擺成個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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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0:32


  秦雨松由周橋的兩個員工陪著,被送到市區的醫院做傷口處理,縫了9針。找不到葛小永,周橋得在現場盯著收尾事宜。期望越低,失望越小,秦雨松也想開了,周橋為他流的眼淚已經在意料之外,不能對她過高要求。因為傷在頭部,那兩人又得過周橋指令,務必仔細檢查小心治療,所以不由分說架著他把該做的不該做的項目都做了。

  醫生開了當晚留院察看的單子,做完檢查秦雨松躺在病床上,忍不住摸自己的頭髮。怕傷口被感染,所以護工幫他理了個小平頭。他原先的衣服髒了,這會身上的是陪同的人在醫院附近臨時買的厚棉T恤和牛仔褲。

  兩個陪同一男一女,女的還順便買了一大包水果,香蕉蘋果擺得床頭櫃上滿滿的。

  秦雨松覺得小題大做,但也沒辦法,兩人口口聲聲說如果沒照顧好他,就是對不住周總。他倆都剛畢業沒一年,正在執行命令最認真的階段,這會閒了下來,女孩子幫他削了個蘋果。秦雨松不想當著不熟的人吃水果,但推卻不了,只能拿在手裡。

  女孩子是勤快姑娘,又出去訂晚飯,剩下秦雨松和那個男孩子面面相覷。秦雨松叫他吃水果,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剛才的事。

  說著說著,男孩子脫口而出,「其實是我誤傷的你。」

  什麼意思?秦雨松茫然地看著他。

  「我扔完石頭一看,壞了,石頭直奔周總的頭去了。要不是你推開她,今天我要闖大禍。」秦雨松更不明白了。對方解釋,「這些大爺大娘嘴巴凶,但不會真的傷人。以前在別的公司也發生過這種事,他們天天坐在門口,不讓車輛進出。今天不把人嚇退,以後難打發,周總叫我趁別人不注意朝她扔塊石頭,砸在背上、手臂上,把事情鬧大趕緊解決掉。」他羞愧地低下頭,「可我的準頭太差,最後連鎖反應,誤傷了你。」

  秦雨松嚼著嘴裡的蘋果,怪不是滋味。他倒不是委屈,就覺得歪門邪道不是長久之計,這次有他擋災,下回呢?對方見他遲遲不說話,抬頭又說,「這事我只告訴你,當著別人面不能說,公司裡有很多本地人,傳出去周總難做。」秦雨松說,「放心,我不說。」對方鬆口氣,但多少有些不放心,訕訕地不知道說什麼好。

  秦雨松只好找了些話題,對方畢竟是年輕人,聊著又高興了。正說得起勁,周橋敲敲門進來了。

  等閒人退散,秦雨松提醒周橋。她脾氣很好地聽著,「我知道了。還痛嗎?」知道個屁,看她這樣子,他就知道她全沒聽進去。他恨恨地閉上嘴,無比氣餒。周橋握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兩次。你幫我幾次我都記得。」

  秦雨松不理她的示好,盡最後的努力,「凡規則能解決的事,用規則解決,嗯?」

  周橋用臉蹭著他的手,「看來這次沒上次傷得重。」她在他手背上輕輕親了下,突然笑道,「剪掉頭髮,樣子挺傻的。」秦雨松用力抽回手,「周大老闆!」周橋手裡一空,她不和他爭,朝後靠在折疊椅,閉上了眼睛。她的臉色泛著黃暗,嘴卻抿得緊緊的,唇邊現出兩條紋路。

  秦雨松久久地看著她,視線始終沒從她的臉上移開過。

  她睜開眼,對視許久。不管有多累,她眼神清亮。

  秦雨松抬眼看向天花板,認識到現在,她一直是她,變的是他對她的感覺。他歎了口氣,「葛小永還沒開機?」

  「打通了。吳冉冉不聲不響跑掉,他現在很亂。我給他放兩天假處理這件事。」

  跑掉?秦雨松愕然,「她沒拿公司的東西吧?當初你不應該和她做交易。」周橋反問,「現金和支票在出納處,出納是本地人,有擔保人。所有的章在我這,她能拿走什麼?而且記賬的財務有兩個,她走了還有別人幹活。」

  秦雨松被堵得沒話,過會又歎氣,「有些人不能用,聽我一句。」周橋靜靜地應了聲,「噢。」他想到了,在手機裡翻查,「我有她老家的地址,需要嗎?」她不要,「他倆的事我不摻合。你幹嗎留她的資料?」「還不是怕你被她耍一道。」秦雨松沒好氣地說,不想掩飾對吳冉冉的反感。當初他幾次三番抓不到她在工作上的岔子,又不願意用私生活的理由開除人,還是有點頭大的。周橋浮起的笑意,讓秦雨松覺得她大概又在嘲笑他的按章辦事,他扭頭避開了她的眼睛。

  葛小永走在上海的街頭,吳冉冉可能去的地方他都找過,原來住的租房,朋友那,連崔芷芳處他都打電話去問了。昨晚還好好的,今天人連衣物一齊不見了,他怔怔地看著前方,不知道吳冉冉到底跑哪去了,又為什麼要跑。

  這麼一圈找下來,他簡直不敢相信,他認識的吳冉冉,似乎和別人嘴裡的大有不同。而她以前給他的,她父親家的電話號碼,是空號。他沒打過,直到現在才知道。

  葛小永不敢想下去,他眼中的她,秀麗,熱情,溫柔,難道都不是真的?

  昨晚……是她做的晚飯。為了過得更舒適,他倆搬出旅館,租了套房子。本來輪到他做飯,但他在辦公室審閱設計院新寄來的藍圖,回家晚了。她催了他兩次早點回家,等他完成自我設定的工作量後,到家已經是晚上七點多。她催不回他,自己動手做了飯菜,還挺豐盛的,有魚有肉三菜一湯。她不喜歡做飯,他倆吃得很馬虎,經常炒一份菜,甚至有時只是在電飯煲煮飯時扔幾根香腸進去當菜。

  只要在一起,這些都是小事。

  他和她一直這麼說,也這麼想。

  吃過飯他要洗碗,被她攔住了,說輪到她來做。當時他正好要收兩個郵件,也沒堅持,順水推舟由她做家務。郵件是關於設計上的兩個改動,他看了認為不妥,打電話去討論。結束電話和工作後,他還上網看了會新聞。她催他休息,他說好好好,但到躺下時又過了一個多小時,那會她睡著了。

  她睡著的樣子特別可愛,微嘟著嘴,他在她額頭上親了下才睡的。

  早上醒來,她不在。他以為她出去打麻將,小鎮娛樂設施簡單,她最近喜歡上了打小麻將。有次還拉他一起去玩,他玩了十分鐘就換別人上了。她們雖然都是女的,玩的還挺大的,那場輸贏有幾百元。回家他說了幾句她的玩伴,工資不高,玩性很大。她也沒生氣,嘻嘻哈哈說大點才刺激。

  他是刷牙時發現異常的,她的瓶瓶罐罐都不在。再一看,衣服也都不在,還有她的行李箱,全都消失了。打她電話,是關機。鄰居說看到她往車站走,他一路追過去,又焦急又煩躁,亂哄哄地買了票上了去上海的車。

  她在想什麼?這個問題從她拒絕結婚後,他開始想了。但他沒催過她,暫時不結就不結,反正他們還年輕,不急於步入婚姻。而他和她達成暫緩結婚的共識後,她似乎放鬆多了,日子也回復到原先的平靜和甜蜜。

  為什麼她不聲不響地跑了?葛小永不明白。

  這樣漫無目的地找人,當然沒效果。而工地在這時候和村民有小型衝突,秦雨松還被捲進來受了傷,葛小永又坐上了回程的車。

  秦雨松不好意思以頂著圈紗布的造型上班,乾脆請了幾天假,留在周橋這邊。

  也不知道消息怎麼傳來傳去,傳進了他媽耳朵裡。

  周橋接到秦雨松母親的電話時,說了會才明白來電的人是誰。老太太想參觀她的工業基地,但「伯母有幾句話想和你見面說,而且能不能就我們倆之間說?」

  水來土掩,周橋自認屬於「不受老太太待見」的人。她怕許多事,政策變化,銀行貸款批不下來,設備推遲交貨,但她不怕和老太太見個面。這年頭,除非自己不想繼續,否則還有什麼理由可以阻擋兩個人在一起?

  何巖坐大巴去的。周橋守在乘客下車的地方,眼看車到了就迎上去,「伯母。」

  何巖禮貌地推開周橋扶她的手,「車開得挺快,我不累。」

  這位「伯母」雖然坐了長途車,但頭髮梳得整整齊齊,駝色羊毛短大衣乾乾淨淨,左手的中指和無名指戴著兩隻繞了紅線的白金戒指,腕上套了一隻碧沈沈的玉鐲。

  周橋也不生氣,引著來客到停車場,開了車門,請她坐在後座。

  車裡空間很寬敞,何巖坐下覺得很滿意。眼看周橋熟練地啟動加速,奔馳車平穩地上了大道,她稱讚道,「周總一通百通,能幹得很,連開車也比別的女孩子強。」

  周橋笑笑,「伯母叫我周橋吧。」

  何巖也笑,「你是比男人還強的女人,我怎麼好亂叫。這樣,我叫你周小姐,好不好?」

  周橋說,「好的。」她並不在意,隨便你叫我什麼,反正我仍然是我。

  車直奔工地而去,兩人一路有說有笑,堪稱史上最和諧的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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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0:46


  耳聞不如目睹,何巖知道周橋有錢,但漂亮女人掙錢的門道太多了,尤其她的長相和身材離女強人頗有段距離。到工地後,何巖對周橋的觀感猛地受到震動,沒有那天餐桌上的沈默寡言,也沒有在兒子家見到的慵懶頹廢,這個小女人還是有點老闆的樣子的。

  沿著在建的廠房走了幾十米,何巖一腳高一腳低。周橋來不及扶她,監理和施工人員正見縫插針請示現場事宜。周橋迅速做了定奪,這兩天葛小永還處在迷糊中,大家隱約知道了緣故,都識相地讓他清靜些。

  「我來,佔用你的時間了。」何巖客套兩句。

  「沒關係。要去辦公室坐坐嗎?」周橋看看表,「不過裡面比較簡陋,而且午飯時間也快到了。」何巖望過去,那邊的房子外觀確實不佳,完全是簡易棚,「不打擾你們正常辦公,我們去吃飯吧,吃過我回去了。」

  周橋把何巖領到了當地出名吃海鮮的餐館,小廳裡光亮潔淨。這是公司招待貴賓的地方,服務員慇勤地上茶、上飲料。何巖喝了口橙汁,發現是正宗的鮮搾橙汁,沒摻糖水,頓時對餐館的印象提升了一個檔次。周橋推過冷盤,「這裡的蝦干做得還可以,鮮香,有嚼勁,又不至於太鹹。」

  何巖嘗了只,果然不錯。她稱讚兩句,轉為誇獎周橋,「沒想到你一個小姑娘,居然能指揮那麼多男人做事。」周橋只是微笑,等對方說正題。果然接下去是,「現在婦女撐起的何止半邊天,但是人的精力有限,雙方事業都好的話,誰都不捨得放棄外頭的成功去管家庭瑣事。戀愛時當然花好稻好,什麼都不計較,結了婚怎麼辦?」

  何巖看著周橋,「我們雨松實在很喜歡你。為了你,居然和他老子吵架。你說好笑不好笑,他警告我們不許打擾你,不然他搬家,新的地址不會告訴我們。」周橋仍是微笑,何巖自己把話接下去,「其實我和他爸爸也不是不喜歡你,就是感覺我們雨松配不上你,他工作出了問題,還要你出手幫忙。」

  「朋友互相幫忙是應該的。」周橋說,「我們商人,最看重朋友之間的交情,何況他先幫過我。」說到這裡,服務員推門進來,開始上熱菜,紅燒刀魚,清蒸鰣魚,油炸大帶魚,小黃魚湯。周橋拿了公筷幫何巖挾菜,「隨便哪個地方的餐館都賣刀魚和鰣魚,養殖的,但春天不吃這個有點不像春天。」

  何巖在家買菜時見到刀魚已經上市,筷子粗細的賣到800元一斤。可惜菜單光標時價,周橋不問價錢,她更不能像沒見過世面的人那樣搶著問。兩指寬的得多少錢一斤?魚肉吃進嘴裡,一抿即化,細嫩非凡,但何巖硬生生吃出了人民幣的感覺。

  吃魚不方便聊天,吃魚的功夫熱菜一道道又上來了。簡單的鹽水蝦、炒菜苔,最後上了道鹹肉煲,周橋幫何巖舀了碗湯,半碗是筍尖。

  何巖由衷地說,「周小姐,我和你阿姨也算老朋友,倚老賣老叫你聲小橋,不介意吧?」周橋笑道,「可以的。」何巖又說,「好奇地問一句,你和雨松怎麼認識的?」

  「旅遊時認識的。」

  「有多久了?」

  「一年多。」

  何巖歎氣,「我的兒子我知道,他不喜歡說出內心的想法,偶爾還要發倔勁,讓你難受過吧?」

  「還可以,平時工作關係,我接觸到的人也不少。」

  「我和他爸爸最擔心的事,他以前的一段婚姻,是因為性格不合,分手得不算愉快,所以一直怕如果再來有個性的,雙方釘頭碰鐵頭,家裡誰說了算?小橋,你也進出過圍城,應該明白其中的道理。」周橋努力回想秦雨松前妻的模樣,但怎麼也想不起來,光記得打扮入時。她點頭稱是,何巖得到鼓勵,繼續說,「不瞞你說,雨松嘴硬心軟。當初他前妻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但他仍然把大半財產分給了她,以至於自己搬到一處小房子。他原來的房子,地段好面積大。我們被瞞在鼓裡,事後才知道,可這孩子做了決定怎麼也不肯改。」

  何巖連連歎氣,「不說錢的事了。反正說到錢,你的財產比雨松多得多。做父母的只擔心,你和他都是有經歷的人,萬一,我是說萬一,再來一次分手,你們還經得住嗎?」

  服務員送上最後一道甜點,周橋接過來,放在何巖面前,是燉燕窩。她替何巖加進薑汁和牛奶,一邊溫和地說,「是啊。不過,就算知道吃什麼最後還會餓,可吃的時候我還是挺高興的。」她抬眼認真地看著何巖,「有件事我來說了吧,他暫時不想結婚,所以我們不擔心沒有可能發生的事。」

  「他不想結婚?」何巖疑惑地說,「不會,我們在澳洲時,和他通視頻,他說他會去找結婚的對象。」

  沒等周橋開口,有人敲了兩下門,然後推門而入,正是秦雨松。他看了眼周橋,後者微笑著輕輕搖了搖頭,示意沒事。而何巖按捺不住地問道,「是你不想結婚?」

  秦雨松沒好氣地說,「媽,你來幹什麼。」何巖理直氣壯,「我和未來媳婦聊天,增進瞭解。為什麼你不想結婚?」秦雨松又看了眼周橋,「不想就是不想,不需要理由。」

  何巖茫然地說,「你不是說過,會努力找對象盡快結婚?」秦雨松不耐煩地說,「我那是敷衍你們,免得你們擔心,我說的是善意的謊言。吃好了沒?好了我送你回上海。」

  周橋不想在他倆爭論時在場,「我去洗手間。」

  她到收銀台結完賬,站在外面的花圃裡欣賞春光滿園。沒過多久,母子倆出來了,秦雨松簡單地說,「我送我媽去車站。」周橋好奇萬分,他到底說了什麼,解決得很快嘛。但她什麼都沒問,「好啊。」

  秦雨鬆開周橋那輛舊普桑來的,她送兩人到車邊。何巖從包裡掏出只小盒子,硬塞在她手裡,堅決要她收下,「不值錢的。」等周橋回到自己車上,打開一看,是條老金項鏈,雞心吊墜上刻著花好月圓四個字。

  還……真的挺古老的。

  晚上她退還給秦雨松,他卻不肯收,「還東西要還給本人,你不懂?」

  他站在浴室鏡子前左看右看,「線是拆了,可還是很難看,還得再戴幾天帽子。」

  髮型肯定能改變一個人形象,周橋看著他,覺得這樣子的他,很不像他,有種貌似忠厚其實奸詐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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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1:03


  終於忍到拆線,秦雨松對著鏡子側過頭看傷口,也不知道以後傷疤上的頭髮是否能長出來,反正看著怪怪的。他捋了捋頭髮,以後得留長點遮蓋住那裡,眼前還有個洗頭的問題。周橋二話不說,扒住他的肩,把他的頭往下按,用另一隻手試水溫,「別動。」

  她小心地打濕他的頭髮,把洗髮水倒在自己手心,揉出泡沫再抹在他頭上,用指腹替他輕輕按揉。秦雨松個子高,為了將就台盆的高度彎著腰,時間一長累得慌,不由小小挪了下位置。這樣一來他的頭差點碰到水龍頭,幸虧周橋眼明手快,用手掌擋在前面。她戳戳他的後腦勺,「叫你別動。」他只好乖乖地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這付老實的樣子實在不像他,周橋在他臀部捏了把,不厚道地說,「來,給妞笑一個。」秦雨松悶聲悶氣地回敬,「你做初一,小心我做十五。」周橋憋著笑沒去逗他,免得好好的洗頭變成浴室混戰,小心地把話題轉到安全的方向,「你髮根有顆紅痣。」秦雨松沒好氣地說,「我早知道了,小時候我媽常說有顆痣好認,拐走也找得回來。」他頓了頓,「今天謝謝你。」

  周橋明白,他是謝她對他媽的態度。這怎麼說呢,她能理解做父母的心態,也不算太難應付,但仍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如果她沒結過一次婚,如果她比現在年輕幾歲,他們會這樣防著她嗎?歲月在身上留下的印記,她從來不怕給人看,但被別人當作次品,心裡總是不舒服的。

  秦雨松察覺到她的沈默,然而有些話不吐不快,「你還放不下前面的人嗎?」

  「什麼意思?」周橋垂下眼,沖洗他發上的泡沫,「你呢,每次看到前妻就衝我發脾氣,舊情難忘?」這下他也安靜了,小小的浴室光剩下水流嘩嘩的聲音。她幫他擦乾頭髮,然後把毛巾遞給他擦臉,自己轉身想出去。她的腳剛跨出去,手被秦雨松拉住了,「不是衝你發脾氣,是對自己生氣,氣上來了不想說話,只想一個人呆著。也不是舊情難忘,是每次看到她,就會想到自己的失敗。」

  水龍頭已經關掉了,下水道有潺潺的流水聲,還有,他說,「還記得我們在黃山遇到的那次嗎?我下定決心要重新開始,用新的記憶蓋掉舊的。但是,過往留下來的東西太多,包括常去的餐廳,經常出沒的地方有重疊。有陣子我特別喜歡出差,因為陌生的地方意味著新鮮。」

  他停下,「說說你吧。」

  「我?」她試圖縮回手,但被他拉得牢牢的,只好放棄了,「我沒想太多。」

  他固執地看著她,她無奈地說,「你要我說什麼?你媽問我,萬一再來一次分手,我還經得住嗎?實話說,我吃不消。每場戀愛的開端都很美妙,隨著時間流逝,彼此的優點漸漸消逝,到最後什麼都沒了,只有抱怨和不滿。」

  淚花沾在睫毛上,她努力眨了幾下眼,試圖驅散鼻間的酸楚,唇角顫抖著化為不成形的微笑,「你讓我說,但我怎麼敢。」秦雨松再也忍不住,把她攪入懷裡,「對不起。」她喃喃道,「有許多人,即使感情沒有了,也因為生活壓力的原因過了一輩子,因為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應付。但是我們需要那麼做嗎?我寧可趁彼此喜歡的時候多做點喜歡的事,將來分開了,回憶起對方仍然是歡喜的,記得在比較好的年紀裡放縱過,不摻雜計較的,純粹的。」

  他輕吻她的頭髮,慢慢移到耳朵,脖頸,鎖骨。她木然站在原地,吻又落到她唇上,帶著許多的溫柔和勸慰。唇舌間的纏綿讓她呼吸急促,他抄在她腿彎裡,把她抱起來,走兩步,低頭吻兩下。

  周橋噗地笑了,「快把我放下,我也挺沈的。」

  秦雨松搖頭,「不放。」他故意抱著她在房裡走來走去,直到她再三抗議,才把她放到床上。

  秦雨松曲肘支撐住自己,在上方看著她。她仍然在笑,胸口因為廝鬧帶來的微喘而起伏著,臉色有難得的紅潤。他伸手指摸了摸她眼角的細紋,「那天我聽到首歌。」他哼了幾句,「我真的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不要輕易嘗試任何改變,改變你現在所有的一切,……」周橋忍無可忍,「不要隨便唱不熟的歌,走調了。」她搶著唱,「我真的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一句沒唱完,他低頭吻住她,那個吻是一場亞當和夏娃之戰的導火索。在粗陋的旅館房音裡,雖然門外走廊有嘈雜的人聲,雖然空調轟轟響個不停,但他倆眼中只有彼此,耳裡也僅有彼此的聲息。他的頭髮還是濕漉漉的,每次劃過她下巴,洗髮水淡淡的香味飄散開來。她睡裙的吊帶歪到一邊,露出肩膀和大半個胸,可都顧不上了。

  不識相的手機鈴聲響了,周橋做個噤聲的手勢,「喂。」

  聽著她有條不紊地和對方說公事,秦雨松惡作劇地撫摸她敏感的地方,看著她的腿不由自主地並緊、鬆開。等電話結束,她立馬扔開手機,惡狠狠地施以懲戒,翻身壓住他,手掌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打了他兩個小耳光。

  彷彿是現世報,轉眼秦雨松的手機響了。

  周橋瞪他一眼,「接吧。」她才不像他那麼壞。

  通話的內容似乎很重要,他的笑意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嚴肅,「嗯,我馬上收郵件,今晚回來。」掛了電話,他真的打算下床去開電腦,「公司有事。」周橋靠在床頭,頭也不抬看她那一厚本環評資料。秦雨鬆解釋,「有個同事今天被捕了,涉嫌商業賄賂,他坐的是我原來的位子。現在公司裡有點亂。」

  周橋目不轉睛看著他。

  他問,「幹嗎這麼看著我?」

  周橋搖頭,「我叫輛車送你回上海。」

  秦雨松匆匆走了,房裡恢復到沒有一絲聲響,彷彿半小時前這裡沒人笑過鬧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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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1:22


  秦雨松走後,足足有個把月兩人沒空見面,他忙她也忙,每天也就睡前聊幾句天。有時說著說著,對方沒了聲音,那是睡著了。同樣的情況發生過兩三次後,兩人不再大驚小怪,聊到一方睡著,另一方放下電話也睡。

  「這麼說,你們公司完全放棄他了?」周橋揉揉眼睛,免得還沒開聊,直接拋下他去會周公。「不然還能怎麼樣?」秦雨松站在窗邊講電話。他把額頭抵在窗上,靠玻璃的涼意清醒頭腦,「他太急於證明自己,所以用了非常手段,但是過於高調的人很難走到更遠的地方。」

  「那倒是。」周橋贊同。她知道,秦雨松最近經歷著一場公司的人事8級大地震,「回到原位置上,你有沒有感慨萬千?」

  有點。秦雨松背轉身,靠在牆上閉上眼睛。他對現在的局面早有預計,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這段時間一是積極配合調查,二是不讓公司事務受到影響,幸虧王先生入職時不虛不實的部分終於派上用處,上下發力,讓內部聲音統一得很快。他問,「你在忙什麼?」

  「下周開環評論證會。」

  「哪天,我能來旁觀嗎?」他聽不到她的答覆,看樣子是睡著了。他躺回床上,腦海中萬馬奔騰,關於整頓公司內部的事簡直千頭萬緒。還沒得出結果,他也睡著了,牆上的鍾滴嗒、滴嗒走著,已經是淩晨兩點。

  周橋公司的環評論證會辦在市裡的賓館,秦雨松坐在會議室的角落裡,眼看一堆人對著她和葛小永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這幾天為了迎接各方參會人員,工地停了工,公司上下統一口徑,「萬一有人問建築物派什麼用處,就說是辦公樓。」因為按照正常手續,應該先取得批文再興建工程。秦雨松替她擔心,「明顯不是辦公樓的格局,當別人看不出?」周橋拍拍他肩膀,「放心,都這樣過來的。只要檢查時工地上沒人,讓他們面子上過得去就行。」

  周橋侃侃而談,秦雨松不好意思直盯著她,翻開手上的相關資料,被最後幾張紙吸住了目光。那是公示調查表,必須拿到一定比例的村民表示同意的簽名,才能在這塊土地上建廠。他一眼掃過去,部分簽名筆跡的相似度未免太高了點,應該是二三十個人分別簽了五個不同的名。

  弄虛作假啊,他抬頭看了眼周橋。她剛答完一個問題,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但專家們沒放過她,又問了個尖銳的問題。她放下杯子,還沒開口,旁邊有人幫忙。秦雨松打量了下那個人桌上的名牌,原來是當地環保局的科長,看來周橋也不算孤軍奮戰。為了經濟發展,地方政府在關鍵時刻還是會出手推動。

  秦雨松來,是為了以後公司新生產線上馬而吸取經驗。他趁此機會觀察在場的每個人,專家確實有專家的水平,周橋還算鎮定,葛小永比較木訥,經常面紅耳赤低下頭,在計算器上使勁按著不知什麼數字。他瘦了很多,從秦雨松那邊望過去,能看到他腮幫一鼓一鼓的,也不知道是吐氣還是憋氣。

  至今還沒有吳冉冉的消息,而葛小永也像從來沒有過這個人一樣上班下班,但搬回了旅館住。秦雨松走了片刻神,終究吳冉冉跑去哪了呢?不聲不響扔下他,也只有她才做得出。

  專家是昨晚到的,週六白天開完會,當晚再住一天,週日才能送走他們。

  好不容易散了會,輪到晚飯的招待活動。有個專家說遠道而來,想順便訪友,秦雨松被當地環保局的科長抓了差,「那個,是不是周老闆的司機?跑一趟,把專家送到這個地址。」秦雨松啼笑皆非,但周橋已經領著大部隊往餐廳去了。他接過寫著地址的紙條,「行,走吧。」不是幫別人,是在幫周橋,他想。

  他回來時,吃飯的人酒正半酣,周橋手邊豎著只紅酒瓶,挨個敬酒。

  「周小姐真是女中豪傑,只要我們今天都喝好了,通過不成問題。」起哄的人不少,秦雨松認真地看了說話的人一眼,他記得這是省廳的一個官員,這人拉著周橋絮絮叨叨他苦讀書的經歷。秦雨松聽得火大,公平嗎?官員和專家喝的是礦泉水,陪同的當地人員雖然杯裡也是紅酒,但小口地抿,半天不見液面下降。葛小永已經面頰通紅,完全幫不上忙了。

  又開一瓶紅酒時,秦雨松看不下去,站起來說,「我替周小姐敬大家吧。」

  省廳的傢夥笑呵呵地說,「周老闆,你這個員工挺有趣的,替你擋酒來了。」

  周橋看也沒看秦雨松,「我喝得正高興。」她用伸在桌下的右手對自己的大腿又擰又掐,試圖用痛覺來喚醒僵硬的口舌,「誰擋我,我踹誰。」

  你!秦雨松還沒來得及發火,被科長拉著坐了下來。那人推心置腹地說,「老弟,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今天周老闆不倒是不行的。你還是省省力氣,吃了飯還有下一場呢。」那人又揚聲說,「我們喝得差不多就走吧,不要浪費了周小姐包場的美意。」

  席間的人雜亂地應著,省廳的說,「行,周小姐什麼時候喝完這瓶,我們什麼時候出去,就看她的速度了。」眾人紛紛說好,在大家的注視下周橋站起來,拿起瓶子往嘴裡倒酒。這下房裡像熱油進了水,叫好的有,鼓掌的有,還有秦雨松,他的胃隨酒液的流動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周橋閉上眼,不去想倒的是什麼,只當是水,她渴,所以需要喝水。然而這瓶水也太多了點,蕩漾在喉嚨間,怎麼也不肯下去。她停了停,有人說,「喝不下了?沒事,我們都好商量,反正看你的態度,喝光就通過。」

  周橋笑了笑,「誰說我喝不掉?我是嫌掌聲不夠多。」

  全場頓時炸得更響了,在拍桌敲凳聲中她仰起頭,將剩下的酒倒進嘴裡,然後把空瓶往桌上一放,「走。」

  周橋在最大的夜總會訂了個最大的包間,辦公室主任已在那裡等候。因此送了客上車,她才現原形搖搖晃晃往客房區走。才走幾步已經忍不住,她衝進公共洗手間。來不及躲進女廁,趴在外面的台盆上,她的嘴才張開,剛才的酒噴湧而出。

  又吐又咳,折騰了好半天,周橋好不容易站直,看見等在旁邊準備打掃的清潔阿姨。她在包裡掏出錢包,不住發抖的手摸了張百元鈔,遞給對方。她還想說句「麻煩你了」,卻怎麼也說不清,只好勉強笑了笑。

  轉過身,周橋看到秦雨松拉長了的臉。她伸手抓住他兩邊面頰,用力向外一扯。

  誰給他的權力,給她看臉色?

  秦雨松還沒來得及發火,周橋「呃」的一聲,吐得他褲子上都是。

  這……真是,忍無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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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1:36


  周橋喝醉過很多次,以這次最厲害,吐了又吐。吃喝的東西明明都吐光了,但從胃到嘴,整個上消化道仍然扭作麻花般,抽動著向外湧苦水。她昏沈沈的,手腳使不出力,但大腦居然留著一點清明-他在生氣。

  他拖著她走,走的樓梯。腳下的路高低不平,彷彿永遠走不完,她好幾次想求他把她扔下算了,反正在酒店裡安全有保障,丟的只是面子,她不在乎。可他不放過她,她掙不脫他的手,只能跌跌撞撞地走。期間她屢次腳下打滑,膝蓋碰在階梯上,幸而痛覺已經消失,剩下的只有暈眩和無力。

  她抬不起頭,視線裡地面搖晃,躺下成了奢望……

  進了房間,秦雨松放開手,周橋靠著牆慢慢歪倒。她就在走道上蜷成一團,胃又開始抽搐。但她爬不起來,只能像攤爛泥般倒在那。秦雨松聽到呃呃兩聲,趕緊進浴室拿毛巾墊在她臉旁。果然,她連眼都沒睜,頭朝邊上歪去,嘔吐物直接從嘴角溢出,淌到毛巾上。

  秦雨松懶得理她,自顧自洗澡,把弄髒的衣物交客房去洗,替她換了毛巾,然後他上床睡了。差不多過了大半個小時,她那邊的呼吸越來越平緩,他也睡著了。

  周橋在淩晨醒過。房裡開著夜燈,幽幽的燈光裡她發現自己睡在地上,臉兩側墊了乾毛巾,身上蓋著被子。她試著動了動,太陽穴跟著跳了幾下。滋味不太好受,她立馬停止。房間那邊床上他坐起來,用沒睡醒的聲音問,「你醒了?」

  她有氣沒力嗯了聲,「幾點了?」

  他打了個呵欠,「三點,繼續睡吧。」

  她認為他說得對,把被子拉拉緊,埋頭繼續睡。

  第二天中午周橋穿著在酒店商場買的衣服,去前台為會議賬單簽了字。深褐色的半傳統中式衣服,袖管、胸前用銀絲繡了花紋,腰身肥大,是中老年婦女最常見的穿著。但因為它們被售出的地方不是菜場而是酒店,所以身價高了二十倍。周橋覺得秦雨松想整她,才不惜在商場裡呆了一個多小時,指揮售貨員從箱底翻到這身衣服。她問,「有意思嗎?」

  秦雨松在開車,眼都沒往她那邊轉,「你說呢。」

  她低下頭,頭還在痛,不想跟他辯駁。昨晚他要代她喝酒,被她拒絕了,可能還在生氣。她明白他不喜歡當時那種場景,也明白他是心疼她。但有什麼辦法,在那個時候她已經成為別人想放倒的目標。不管有誰想代她喝,喝了也是白喝。最快的解決辦法就是如他們所願,速戰速決地倒下。

  冷不丁他問,「犯得著嗎?」她不喝,他們又能拿她怎麼樣?牛不喝水都不強按頭,何況她是人。酒桌上的話何必當真,辛苦費的信封都拿了;如果他們要色,後面也安排好了,自有專職出賣色相的人做好餘興節目。為什麼要當別人取樂的對象?

  昨天吐的次數太多,周橋張嘴就覺得喉嚨像被刀割過,生生作痛,「有句話說,得罪誰也不能得罪小人。我又不是沒醉過,湊個趣熱鬧場子面。」她故作輕鬆抬起頭,「你看,睡一覺起來我好好的,什麼損失也沒有。」

  秦雨松沒被她說服,臉拉得很長,「如果,我是說如果,下次有人提出的要求是陪他,你也湊個趣?」周橋笑道,「除了你之外,沒人提過這要求。」秦雨松飛快地轉過頭,給了她一個怒視,幹嗎拿他倆之間的事去和那種人做比較,哪怕是開玩笑也不行。

  周橋勉強才擠出的笑臉,全是為了照顧他的心靈,誰知他不但不領情還發火,不由得鼓起來的勁都消了。脖子彷彿快承受不了頭的重量,她懨懨地靠在椅背上,這讓秦雨松更惱火了,「你不能說點我想聽的嗎?」周橋呆呆地看著前方,「說我以後再也不喝酒了?不可能,到了類似場合,該喝的我還是會喝。你不也這樣?」

  秦雨松歎口氣,「我是男人,醉了也不會吃虧。」

  周橋托住頭,聽他自言自語,「我不明白你是為了什麼,賺錢的方法多得是。你這筆錢投三分之一到房產,三分之一到信貸,三分之一存銀行,也夠花的了。平常你開銷也不大,有十個你我也養得起。你說你是為了什麼?每天做個美容泡個澡,愛旅行的滿世界跑,多好。」

  周橋截住他的話,「那種生活我有過,但是對不起,不適合我。」

  秦雨松說,「你來說,為什麼要這麼辛苦?」

  從哪裡說起,周橋的思緒飄到很久以前。那時她剛畢業,在家人安排下順順當當進了設計院,是徐韜把她叫出來,「我不想過一眼看得到頭的日子。趁年輕我們闖吧,不成功也無所謂。不闖我不甘心,我不想一輩子在別人手下幹活。」最初她也沒什麼雄心壯志,抱著闖到哪裡是哪裡的心態往前走。直到有天,她領著新人沿公司走一圈做入職培訓。在他們驚歎的眼光裡,她才發現,不知不覺中他倆真的做出番稱得上是「事業」的東西。

  沒想到的是,她變了,同時徐韜也在變,他開始沈湎於各種遊樂。

  也許,只有物質才是宇宙間不滅的東西,她長長呼出口氣。

  秦雨松敏銳地抓到她眼中的淚光,「在想什麼?」

  她搖了搖頭,「我喜歡對著廠房和工人,看他們在我指揮下井井有條地幹活。每天到辦公室,不需要擔心如何打發時間,因為源源不斷會有事來找我,而不是我苦思冥想去找事做。」說著、說著她腰背挺直,「也許你覺得我說這話是小看了你,但真的,做老闆和替別人打工完全是兩種生活。我是做選擇的人,而不是被決定的人。即使勞心費力,甚至遭遇到種種不愉快,至少我知道我在為自己付出。」

  她的話結結實實打在他心上。從沒有哪刻像現在,讓他更感覺到和她之間的距離,即使他們有以後,她也沒打算讓他帶著她走。苦意瀰漫在嘴裡,他說,「除了工作,你還可以有些其他的樂趣。」

  她沈默不語,他在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有工作,已經足夠。

  對她來說,他可有可無。有當然好,但是沒有,她從工作中得到的成功的愉悅,也足以掩蓋過其他的缺失。

  他說,「我們分手吧。」

  她安靜地反問,「你確定你要?」

  他費了很大的勁,「是的。」他不能忍受永遠做等候的替補,與其越陷越深,不如親手割斷。

  秦雨松以為周橋會挽留,但她點頭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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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2:15


  為應付檢查工地停了兩天,週日正常開工。周橋去看了看,葛小永在。她放心地回去休息,但走到路口時停下了腳步。工地四周是已拆遷但還沒平整的土地,春天來後野草長到有半人高。在這些草邊,幾叢杜鵑開得繁花似錦,深紅色的花瓣鋪天蓋地。

  天空很藍,是難得的好天,不遠處白鷺三五結伴,飛起又落下。風拂過臉上,溫暖得像有情人的叮嚀。她想起去年春節後有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曬過的被子很香,他輕手輕腳地上樓,在床邊坐下,替她拉好被角。

  這會的他,差不多快到高速出口了吧?

  周橋回到旅館,把窗戶開得大大的,任風吹進房裡。她鑽進被窩,酒精的餘威仍在作祟,沒多久就昏睡過去。再醒過來天已經黑了,葛小永打電話來問要不要出去吃晚飯,她猶豫片刻,決定還是去填飽肚子,免得半夜餓得輾轉反側。

  葛小永還叫了上回陪秦雨鬆去醫院的那個同事,小程。三個人點了三菜一湯,等上菜的時候他倆一直在聊昨天的環評會。小程問,「應該能通過吧?」周橋心不在焉地聽葛小永告訴小程,「按慣例專家會提出修改意見,然後我們把按他們意見修改過的報告交上去,這項工作就完成了。」

  周橋想到付給顧問公司的錢,嘴角咧了下,昨天只是走過場,該提前做的功夫都做了,受人錢財替人辦事,哪可能不通過,雙方的人揣著明白做戲。

  小程笑嘻嘻地說,「你們沒去後半場真可惜,有兩個人老心不老,主任和我偷偷溜到外面,笑得肚子都痛了。」周橋不愛聽,瞅了他一眼,小夥子識相地把後面的話吞下去。正好菜也上來了,她毫無食慾,略微挾了兩筷。葛小永問,「我叫老闆替你下碗麵?」周橋說,「也行。煮碗泡麵,裡面敲兩個蛋。」

  秦雨松一直吹噓他煮的泡麵特別好吃,面不爛不硬,蛋不老不太嫩。周橋第一次發覺他不是吹牛,這裡端上來的十分難吃。她努力吃了幾口,還是放下了筷子,「酒喝得太多,沒胃口吃東西。」葛小永又叫廚房煮了兩隻雞蛋,「給你帶回去,夜裡餓了吃。」

  小程口沒遮攔,「小永哥經過吳美女的培訓,現在周到多了。」葛小永沒理會他的話,站起來說,「我去結賬。」小程明白自己失言捅到葛小永的痛處,訕訕地低下頭,不敢接觸周橋的目光。

  周橋睡了半個白天,吃過飯回去反而睡不著,在旅館樓下散步。她想到葛小永剛才的神情,打電話把他叫下來,開門見山地說,「吳冉冉在上海,你要去找她說個明白嗎?」

  「你怎麼知道?」葛小永驚訝地盯著她。路燈下她臉色蒼白,帶著醉酒後的委頓,「我也是這兩天才知道,有人幫忙查到了她現在落腳的地方。」吳冉冉以為天涯海角隨處去,但雁過留聲,人過留跡。這是周橋欠秦雨松的一個人情,他托公安局的熟人,拿到了吳冉冉的新地址。而她很矛盾是否要告訴葛小永,因為誰也留不住要走的人。

  新月懸掛在靛藍色的天空,時隱時現於雲層,周橋目不轉睛看著它。這裡有野花野草和亮月,城市有萬家燈火,此刻他在窗前俯視嗎?

  葛小永的回答來得很快,「算了。她不欠我,那個時候她對我也是真的。我家裡在幫我安排相親,我覺得不錯,起碼雙方衡量過彼此的條件,不用慢慢摸索。」周橋聽到他這麼說,大為欣慰。原先她擔心他為情所困,看來心裡是明白的,只需要時間去磨平被拋下的傷痕。

  「橋姐,今天秦總怎麼了,他送你到工地時好像臉色不好看,而且放下你就走了?」

  周橋半自言自語地答,「他以後不會再來。」她對自己搖了下頭,怎麼,既然這麼眷戀他,就該把他哄得留在身邊。但她做不到,有些事一時可以將就,卻騙不到以後。

  葛小永默默陪著她走,反而周橋過意不去,她今天休息過,他卻連軸轉在工地幹活,「往回走吧。」葛小永轉身跟著她返回,憋出來一句,「我還以為,你們倆是有能力按自己的心意在一起的人。」

  哪可能,周橋笑了下,只有很年輕的時候才能一往無前,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到了現在這年紀,正在最尷尬的時期,既沒有青春的衝勁,也不能安天知命。三十多很麻煩,有一點本錢,卻不能拿來任性揮霍。

  葛小永有話哽在喉裡,不說不快,「他很喜歡你。」

  周橋知道。因為知道,所以不想騙他,她走的是條艱難的路,不想拖住他奔向幸福的腳步,同時也不想被他絆住手腳。

  今晚的葛小永突然有很多話,「彼此喜歡的一對人,在放棄這段感情前應該多商量。哪怕一方開出天價,另一方也可以坐地還價,說不定折中就能達到雙方的心理預期。除非,不是真正的喜歡,才沒有任何讓步的餘地。」

  是嗎?周橋回到房間,仍然在想他說的,也許每個人都不能自醫,對別人卻敢於下方子。她喜歡秦雨松嗎?喜歡……她受過傷,傷過的地方結了厚厚的心痂。本以為再也不會受類似的傷,可人生又給了她新的考驗,新的傷口隱隱作痛,還有在夜深越來越重的趨勢。

  原來依然會痛,只是藏得更好而已,她騙過了他的眼睛,卻沒騙過她的心。

  有必要硬挺嗎?周橋問自己。手機就在床頭櫃,她拿起來;不需要號碼表,她記得他的電話。可是,也許他真的下定決心,所以沒有短信、沒有電話,乾脆地割捨掉一年多來的感情。

  周橋又放下手機,別對自己心軟。

  她裹緊被子,「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也許是她心不誠,快睡著時聽到手機的微震,是有短信?那點睡意跑得飛快,她伸手摸到手機,但黑暗中屏幕乾乾淨淨,沒有短信。

  她頹然翻個身,「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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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2:29


  那天秦雨松在高速出口接到公司打來的電話,隨即回了辦公室,再出來已經是淩晨。即使在繁華的都市,街道兩側也已經沒多少人在行走,出租車嗖嗖而過。等綠燈時他拿起手機,剛翻到快捷鍵要按下去,紅燈跳了,他又放下手機,踩下油門。

  既然她這麼需要孤獨的自由,他也能管住自己。

  對著視頻開會太久,太陽穴那嗡嗡作響,秦雨松睡下又爬起來。冰箱空空如也,連牛奶都沒有,他找了圈,翻到小半瓶紅酒,記起這還是有次和周橋對飲喝剩下的,說是留著燒牛肉。他倒了半杯,在微波爐裡轉到微熱,一口喝了下去,果然借酒意睡著了,只是睡得不太穩。

  第二天上班時,秘書送進來一杯咖啡,「我猜你需要這個。」

  秦雨松對她笑笑,「謝謝。」他還真的用得著,加起來才睡了兩三小時,不喝咖啡恐怕支撐不了。他聞了聞咖啡的香氣,「你不是申請了年假,怎麼又回來上班?」秘書說,「現在誰都知道我是你這派的人。眼看老大又抖起來了,我跟風也紅了,辦公室缺不得我。」

  秦雨松知道她計劃這次旅遊已經很久,行政上本來安排了人替班,估計他們怕新手做不好,就把她叫回來上班。不過她雖然在抱怨,但笑呵呵的,讓人聽後不反感。

  「今天下了班有空嗎?請你吃飯。」看著秘書瞪大眼睛的樣子,秦雨松微覺好笑,共事這麼久,還沒和她私下吃過飯。但說實話,自己以前是不是拘泥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地方你定?」秘書說行。她回到座位時回頭看了秦雨松一眼,太陽西邊出來了?

  秦雨松打開電腦,電腦旁是手機,昨晚到今早它有過電話也收過短信,但沒一個來自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她還真沈得住氣,他無奈地想,把視線投向電腦屏幕,點開郵箱。郵件爭先恐後湧在眼前,看過歸檔的歸檔,該處理的處理,該刪除的刪除。其中有封是總部通知他過去開會的,他看完隨即轉發給秘書,讓她幫他安排機票和住宿。只是,要不要和周橋說起一聲……他扔掉浮上來的念頭,難道他還不如她?行啊,大家都忙工作吧。

  秘書選的晚飯是西餐。她說,「兩個人的中餐最難點,還是西餐方便。不過價錢可能小貴,不介意吧?」秦雨松笑著搖頭,怎麼可能,請客當然要大方些。他翻開餐單,主廚推薦是安格斯牛排和龍蝦湯,看圖片很不錯。他把餐單推到秘書面前,「這個怎麼樣?」秘書搖頭,「不要。」她迅速地翻了幾頁,向服務生說,「我要這個。」

  秦雨松看到她手指的是餐單裡最便宜的套餐,「我請客,別替我省錢。」

  服務生重複了遍菜名,秘書不理秦雨松說的,「對,沒錯,就這個。」

  現在的女人都怎麼了,雞排有什麼好吃的,秦雨松不解,替自己點了德國烤豬手。

  烤麵包上來時,秘書邊抹黃油邊說,「你這次開會要一周才回來,沒想到出門前還吃了頓西餐。說說美國的牛排怎麼樣?」

  「份量比較大,」秦雨松沒說完,有人推開餐廳的大門進來,正是許久未見的前妻朱逸,和幾個朋友樣的人一起。兩人的視線碰了下,她猶豫了幾秒,看見坐在秦雨松對面是年輕女性,就沒過來,遙遠地點點頭算打招呼。秘書敏銳地感覺到氣氛的變化,「我去趟洗手間。」她溜之大吉,把烏雲滿面的老大留在原地。

  秦雨松喝了口餐廳送的苦艾酒,若無其事翻看手機。秘書回來,發現沒出現想像中火星四射的場面,那兩個的眼神停留在各自的關注物上。她不由好奇地看了那邊一眼,又看這邊一眼。

  「你的湯來了。」秦雨松提醒她。可能是他在協議離婚時來得爽快,令朱逸存在著某種做不成夫妻仍能做朋友的奢望,每次巧遇都會想和他聊幾句。但當時他只有一個目的,不惜代價打發走她,免得她在眼前看見了就生氣。可惜最早難聽的話沒說出口,現在也沒補說的機會。

  說起來周橋和朱逸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從長相到性格,難道也是自己潛意識想避開失敗的經歷。不過,屢敗屢戰的勇氣只存在於歷史人物身上,秦雨松無奈地想,有點是相同的,現在基本上他又失敗了。他重重地切開鹹豬手,讓對面的秘書看得心驚膽戰,和這份肉有什麼仇嗎?

  「怎麼了?」秦雨松發現她只管扒拉著盤裡的沙拉,但不往嘴裡送。

  「其實,做完今年我想辭職。」

  「為什麼?」缺少睡眠加上聽到消息後的意外,秦雨松頭裡轟的一聲。他放下刀叉,又喝了口苦艾酒。

  「我和我先生打算明年生孩子,老是兩地分居不是辦法,商量下來我去他那邊。」

  明知道勸說肯定會無效,秦雨松仍然試圖說服她,「你在公司多久了,我記得快滿五年了?」五年放在哪個年齡段,都算不短的時間,對方歎了口氣,「我反覆考慮過,但是沒辦法兩全,為了以後的幾十年,只能放棄眼前的。」

  「你先生……是做什麼工作的?」秦雨松知道自己所在的公司素以錢多事少著稱,相信秘書的薪水還是有幾分競爭力的。

  「他做銷售,所以要是有了孩子,我更需要有長輩的幫手。我們已經想好了,不會再變了,到時我提前一個月寫辭職申請書。」秘書說得飛快,「謝謝幾年裡你對我的照顧,非常感謝。」

  這話說的,秦雨松舉起酒杯,「希望這頓不是最後的晚餐,你走之前我們再吃頓飯。」

  秘書連忙舉杯和他的杯子碰了下,「好。」酒喝得太急,她被嗆得咳了幾聲。用餐巾輕輕拭去眼角的淚花,她清了清嗓子說,「雖然也有風風雨雨,但我捨不得離開公司,只是沒辦法,在這種事上往往都是女方讓步。我不過一個小秘書,也談不上什麼事業,但說真的還是很難受,因為我自認在本職崗位上做得還不錯。」

  「是很好。理智又不失人情味,分寸拿捏得非常好。」秦雨松說。他能感受到她失落的情緒,出於先天條件女性比男性要承擔更多的責任,得到的回報卻少。在兩個人中間需要讓步的時候,絕大部分是女性退了一步又一步。該怪誰,社會風氣嗎?到頭來這種付出,往往被歸為「自己的選擇」而沒辦法訴求回報。

  剎那間他理解了周橋。他喜歡她,因為她現在的樣子,但同時他又想按他的想法改變她。

  該怎麼辦呢?

  他不知道。

  吃過飯秦雨松送秘書回去,再往自己家開的時候,突然特別想打給周橋。他把車停靠在路邊,一遍又一遍的鈴聲,卻始終沒人接。他掛斷電話,長呼出口氣,在生他的氣嗎?還是下定決心不理他了。過了幾分鐘,他又打了一次,仍然沒人接。

  周橋是24小時開機的,秦雨松不願意往她再也不見他的方向想,繼續撥出她的號碼,四次五次六次……他不敢相信地看著手機屏幕,那裡忠實在記錄著撥打的次數。不行,今天非說個清楚,她願意怎麼樣都行,反正他接受了。

  他往南通開去。

  與此同時,周橋站在他家門口。今天她來上海辦異地報關的手續,不知道在哪丟了手機,以至於只好冒昧地在說了分手後又找上門來了。

  但他不在家,周橋按了若干次門鈴後終於死心。下樓找到小區邊的便利店,她用公共電話打給他,手機響了兩聲後,提示音變為,「您撥打的手機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她再撥,還是關機。

  什麼?!周橋緊緊抓住聽筒,疲憊後的無力感充滿了全身。

  或許錯過就是錯過,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她長長吸了口氣,努力吞掉鼻子裡的酸楚,既然這樣,算了。

  秦雨鬆開在高速上,聽到手機鈴聲響了,第二聲還沒響完,剛要接聽,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他空不出手換電板,車載充電器又在後備箱。

  算了,反正想找他的人,還會再打來的。

  他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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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2:47


  這是愛情嗎?周橋坐在麥當勞裡,對著握在手裡的咖啡發呆。不夠甜蜜,沒有脫口而出的誓言,更缺乏一定要在一起的決心。有的是猶豫中妥協,甚至還有些煩惱。她喝了一小口咖啡,又苦又澀,還帶著點焦糊味。但滾燙的液體入口,讓她打起了幾分精神。

  已經過了晚飯時刻,店堂裡人很少,背景音樂是女歌手略帶沙啞的嗓音,「I hate to turn up out of the blue uninvited. But I couldn't stay away, I couldn't fight it. I'd hoped you'd see my face that you'd be reminded, That for me, it isn't over……」

  她沒辦法欺騙自己。不管是不是愛情,反正她現在需要他。或許是新年看到他為她做的安排,也或許是……怎麼記得更清楚的是兩次他頭破血流的可憐樣。但不管什麼時候開始的,已經發生的無法否認。

  一口喝掉涼了的咖啡,周橋拿起剛買的手機,撥打那個爛熟的號碼。

  這次終於有撥號音,幾下後是秦雨松的聲音,帶著不耐煩,「哪位?」周橋不在旅館,他找到廠裡,辦公室黑燈瞎火,值班的保安說不知道,讓他有事打周總手機。

  撲空一場,他悻悻上了回程的路。

  她去了哪?剛才是沒人接,現在打是關機。他產生種種不好的聯想,她喝醉了?他越想越肯定,又氣又擔心,幾乎是惡狠狠地盯著前方的道路。

  「是我,周橋。」

  秦雨松一時沒轉過彎,呆呆地說,「是你?」他反應過來,「怎麼換了號碼?你在哪?幹嗎不接電話?……」他扔出連串問題,聽上去氣勢洶洶,周橋把手機拿遠些,免得耳朵裡嗡嗡的。她光聽清了前面兩個,「我在上海,手機丟了。」

  秦雨松的心突然提了起來,難道他來找她,她卻去了找他,「你幹嗎去上海?」

  可惜她的回答打擊了他,她說,「後天要出次門,航班是上海起飛,順便也辦點海關方面的手續。」見鬼……秦雨松無聲咒罵道,他還排在順便的後面……他沒好氣地說,「你現在在哪,我來找你。」

  「我在太平洋數碼,你呢?」

  他更鬱悶了,「南通到上海的路上,我剛去過你廠裡。」

  她驚訝地說不出話,光聽到他說,「我收回上次的話,我們還在一起,我不管你幹什麼,行了吧?」秦雨松說完,好一會沒聽到對面的反應,忍不住催促道,「說句話,行還是不行?」

  「當然……好。」周橋說不清心裡的感受,其實她早知道的,他張牙舞爪,卻只是紙老虎,每次都是他主動讓步,給她下來的台階。

  聽上去吃吃艾艾,心不甘情不願,秦雨松鬱悶地想,但不知怎麼嘴角自動往上翹,「在那別動,我來找你。飯吃了嗎?」

  「吃了。」周橋瞄了眼表,快晚上十點了,再不吃要餓成什麼樣了。她無聲地做了次深呼吸,「我剛才去過你家,沒想到你去我那了。」秦雨松的心又提起來,因為有種預感她要說的話。她沒讓他失望,「對不起,上次我讓你擔心了,以後我會注意。」

  他鬆口氣,若無其事地說,「還有三十公里,你別走開,我一會就到。」別失態,他提醒自己,都三十大幾的人,又不是小年青遇到點事沈不住氣地高興。萬一被她看穿,他就更沒份量了。「呆原地,我到了打你電話,別關機。」

  彼此說過愛,然而那些激情中的話語,似乎誰也沒當過真,都自動歸類為荷爾蒙作怪的產物,彷彿說來僅僅是為了助興。這麼粗聲大氣的吆喝,簡直像老夫老妻之間的對話,卻讓他倆同時放鬆下來。周橋站起來,打算買只香芋派,才喝的咖啡太苦了,需要吃點甜的來補償嘴巴。

  落地玻璃外走過兩個熟悉的身影,周橋愣了一秒,還是追了出去。

  那兩人已經踏上自動扶梯,周橋三步兩步趕上,「吳冉冉。」

  是吳冉冉和崔芷芳,她倆聽到呼喚,回頭看見是她,驚慌地交換了個眼神。周橋見狀,加快了步伐。兩個年輕女孩以彼此間的默契作了決定,崔芷芳走掉了,留下吳冉冉面對周橋。

  自動扶梯把周橋和吳冉冉送到地面,周橋先開口,「最近好嗎?」

  吳冉冉以為周橋要罵人,沒想到開口第一句是這個。她答道,「還好,你呢?廠裡還好嗎?」

  周橋追出來是一時衝動,也沒想到具體要說的話,「都挺好的。找到新工作了?」

  吳冉冉點頭,「嗯。」

  周橋覺得自己跟著秦雨松變傻了,竟然明知故問,「幹嗎不告而別?」廢話,不想呆了不就是理由嗎?但她真的想幫葛小永問個究竟,為什麼不給他個明白就走了。

  吳冉冉低下頭,「對不起,但我應該沒影響到公司的日常運行。」

  周橋把話說白了,「但你影響到葛小永的生活。既然答應了開始,怎麼不敢當面結束?我一直認為你不缺乏勇氣,是我錯了?」

  吳冉冉猛地抬起頭,「你的字典裡沒有怕,但是我有,我怕看見他的臉。我吃不消那種生活,每天都是同樣的重複,幾乎能看到二十年後的日子。」她喃喃重複了一遍,「吃不消。」說完她像得到了支持,後面的話又快又急,「所以趁早退出的好,免得我和他的感情全被磨光了。至少現在走,我們記得的是對方的好處多。要是你回去告訴他曾經遇到我,那就告訴他,他很好,但是我還不需要,要怪只怪我還年輕,定不下心。」

  她挑釁般看著周橋,「周橋姐,你應該能理解我的心情。」

  確實沒話好說了,周橋笑笑,「對不起,是我冒失了。那……祝你事事順心吧。」她轉身往自動扶梯走去,吳冉冉在背後咕噥了聲,「換作是你,也不會定下來。」

  錯了,周橋想,她沒她那麼貪心,也許眼前的這個有許多缺點,可是世上哪有完美的人,連她自己也不是,又何必強求對方。有些事盡十二分的努力去做,有些事差不多只會更好。

  她看著前方,說不上妥協是好或壞,一切尚待歲月的考驗,不過至少現在不是她一個人在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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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3:00


  年紀大了意志比從前薄弱,周橋踢掉腳上的鞋,默默自嘲。從這裡走出去的時候,抱著再也不來的念頭,沒想到一年不到就出爾反爾。也只有年輕時對未來抱有無窮希望,才能絕決到不回頭。

  秦雨松關好門,從背後抱住她,臉貼在她耳側。她猶豫了一秒,握住他的手。他吻她的耳朵、脖子,她輕輕拉開他雙臂,轉過身踮起腳親他的唇,下巴的鬍子茬,喉結,帶著失而復得的心情。然而他沒讓她再沈浸在獨自的情緒中,掠奪般的熱吻如同席捲而下的引線,迅速點燃了彼此的身體。恨不得貼到更緊,不留一絲一毫的縫隙,寸寸分分肌膚在摩挲中發出需要的吶喊。

  每件衣物都成了障礙物,兩人齊心協力對付它們。有時是他做主力軍,有時是她,堅決而徹底。那些敵人被無情地清除掉,他和她之間只剩汗水和喘息,帶著共同的節奏。

  當這場男女之戰結束,她昏昏欲睡時他說,「我們結婚吧。」

  她沒馬上回答。

  他坐起來,半靠在床頭看她。幾縷髮絲粘在她臉上,他伸手拂到旁邊,又問了一遍,「找個時間,把婚結了吧。」她閉著眼,只有睫毛動了下,他不屈不撓地說,「好不好?」剛才的瘋狂讓他嗓音低啞,是觸到人心底的懇求。她無可奈何,「再想想。」

  他得到回復安靜下來,她終於睡著了,但睡得不穩。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醒過來,片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是旅館,是酒店,還是……她沒出任何聲音,但床太小了,不能確定有沒有吵到他,反正他把她抱得更緊了些,還呢喃了兩聲,口齒不清地說小心。

  他倆的臉靠得如此之近,她忍不住側頭在他臉上啄了下,「我愛你。」沒想到他居然應了聲,「我也愛你。」但說完他又鼻息沈沈,不像清醒的樣子。

  周橋啞然失笑,為他的反應。但是真正說到婚姻,她沒信心。

  道理全明白,有了前次的教訓,這回會小心繞開那些可能導致觸礁的危險,應該能走到更遠。可還是要懷疑,因為類似的幸福也曾經這樣擺在眼前,直到有天煙消雲散……此刻不要再想了,她無聲地對自己說,白天再想。

  到了白天周橋才知道,秦雨松第二天也要出差,歸期暫未定,約在一周後。那更好了,起碼有幾天她可以耳根清淨,慢慢考慮結婚的事。他倒是很鎮定,「我不是衝動才向你求婚的。認真地說,既然相處了不短時間,彼此能確定感情的存在,結婚也好。」

  秦雨松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箱,發現周橋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發呆。他在她身邊坐下,「我手機24小時開機,有事只管打,我肯定在。」周橋把頭枕在他腿上,過了很久,秦雨松以為她睡著了,她卻開口了,「我上次結婚時剛剛大學畢業,和他決定結婚後。我去告訴父母,父母問我,你想好了?我說想好了。年紀很輕就什麼都不怕,就算分手我仍然是我,只要當時是真心的就行了。至於青春什麼的,不用在別人身上也要過去的。」

  秦雨松安靜地聽她說。

  「我父親也是生意人,給了我一筆不小的錢做嫁妝。靠了那筆錢,我和他撐過創業最難的時期,那幾年他在我家有點抬不起頭。不過他也很固執,磨得我父母轉變了看法,慢慢地覺得他人不錯。有次我父親生意出了問題,他二話不說,把我們的廠抵押出去借了錢給我父母周轉。我父親過了那場風波,決定退休不做了,反正每年有他送去的分紅,不至於坐吃山空。」

  「廠上軌道後,他在外面應酬比較多,認識了現在的太太。她在夜總會當DJ公主,幫客人點歌。懷孕後她想把孩子生下來,他答應了,和我商量離婚,讓孩子有個名份。至於我,願意的話,他可以再和孩子媽離婚,和我復婚。我氣頭上幹過不少比較荒謬的事,比如砸了他的車,叫了110把他和她堵在房裡。鬧了大概有十幾天,我想通了,就很快辦了協議離婚。」

  「我父親有陣子身體不好。他聽說後湊了500萬,當作買斷我的股份的錢送到我家。那會並不知道廠能賣這麼多錢。我又沒再去過廠裡,他要是存心賴賬,我也拿他沒辦法。所以,我父母認為他算有情有義,打官司的時候,他們站在他那邊。」

  「後來,我們認識了,差不多的事你都知道了。」

  秦雨松只關心,「你還在想他嗎?」

  他看著她,而她沒有避開他的視線,「我只是偶爾會納悶,到底哪個環節沒處理好,造成了這樣的結果。比較多的是後悔,因為賭氣我完全放棄了一手建起來的廠,以至於需要重新開始。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從前的廠沒規劃好,建得比較亂,現在不一樣,有經驗建起來的更符合長期發展。」

  秦雨松自言自語,「那你還擔心什麼?我沒有很強的控制欲,也不會在夜總會找妹妹,……」

  周橋瞪了他一眼,「實話告訴你,我父母絕對比你父母難說話。其次,我有不少貸款。不全力以赴的話,很可能血本無歸之外還一屁股債。我不想連累你,明白嗎?」她舉起手將食指豎在他嘴上,阻止他開口,「你也想想好再說,現在不要說。」

  他俯首在她唇上親了下,「你猜我第一次看見你時心裡想什麼?」

  「想什麼?」

  「以後告訴你。」

  她舉起拳頭,在他腿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下。他笑道,「我們要好幾天不能見面,趁現在趕緊多做兩次,存著當備糧。」不容她反對,他開始了預熱工作。她掙扎了兩下,迷失在其中。

  反正所有的話都說清楚了,具體讓他自己定吧。周橋安心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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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3:23


  不是第一次各奔東西,但有些感覺似乎和從前不同。辦好登機手續,秦雨松看還有時間,建議說喝杯咖啡。他說,「我會在東京中轉一次,有4小時停留。不過不打給你了,等到了那邊我再給你電話,一切順利的話18個小時多點。」

  周橋有點好笑。他倆在兩個航站樓,現在向彼此靠擾,有話留著見面說不行?何必邊走邊用手機講。但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掛掉,還奉陪著發神經,「不用了,我有幾段路要坐大巴,可能不方便接電話。」眾所周知,在治安不好或者不熟悉的地方,安全第一。秦雨松忍不住抱怨,「上次你說得斬釘截鐵的牛氣,按我看你做老闆還沒我打工舒服,什麼都自己來,出差待遇差到如此地步,還不是自作自受。」

  周橋微微有些心虛,「上次喝多了,又覺得你太吵,所以……說的話有點過分。其實我沒有看不起別人的意思,人各有志,哪能說誰比誰強。」秦雨松哼哼幾聲,周橋轉念想到,過分的話他說得更多,只不過現在像是改掉了而已,他還叫她別妄想和他結婚。她理直氣壯地哼回去,幹什麼,以為她全忘了嗎?

  但他沒糾纏在這裡,跳到了另一個念頭,「我幫你帶點什麼?護膚品,香水,包,還是魚油?」秘書寫了張條子給他,請他帶深海魚油,據說孝敬老人的。

  傻瓜,她幹嗎要這些。周橋溫和地說,「你忙你的,我不需要這些。」

  「你父母沒有吃保健品的習慣?」他不死心地問。

  她的人已經出現在他眼前。隔著幾十米的距離,手機裡傳來她清晰的聲音,「不用。」

  他沒掛電話,看著她說,「我有點擔心他們不喜歡我。」他記得那個男人,瘦高個,娃娃臉,一側有酒窩,短皮衣牛仔褲,三十多歲的人還像剛工作的大學生。他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但他知道女性一般更喜歡那個男人的樣子。

  身邊人來人往,偶爾有人向他們投來一瞥,但也沒人駐足。周橋站在原地看著他,自從上次頭部受傷後,秦雨松把頭髮留長了點遮掩那處傷疤,和男性味十足的輪廓有些不搭,可他還是乾淨利落的。她沒回答問題,收好手機大跨步走過去,挽住他的胳膊,「我們去喝機場的貴價咖啡,你請客。」

  周橋的航班要早些。飛機衝向跑道的盡頭,然後頭一仰,帶著乘客飛向藍天。她閉上眼,忍受攀升過程的不適,卻情不自禁地想起他。這會他在幹什麼?應該還坐在登機口,可能在看書,可能在上網。

  秦雨鬆去後沒像他說的那樣到了就給她電話,要到第三天晚上周橋才接著他的電話。她看到手機屏幕上來自異國的陌生數字,才想起幸虧沒認真等,否則早生氣了,「喂?」

  「對不起。」他第一句是道歉,到了後忙這忙那,身不由己。

  「行了,我懂。」她想過打給他,但忙起來忘了,所以,彼此彼此。

  他那邊是早上,說了幾句就要出發去開會了。掛掉電話周橋想到秦家伯母反對他們的一個理由,兩個人都忙誰來管家庭。這些事,從前沒認真考慮過,現在想了也沒答案,或許等兩三年後,一步步適應下來會自然而然地解決。

  等一切上了正軌,總有辦法吧,周橋安慰自己。

  可惜事與願違,眼前立馬爆了件意外出來。

  周橋計劃中的出差被打斷。她提前回去了,公司出了點狀況。早在簽訂土地合同時,當地政府幫忙牽頭,她和相鄰的一家廠簽了合同,從他們那接蒸汽和電,由他們提供生產所需的熱源和動力。現在那家廠打算擴建三期,自有火電剛夠滿足自家的生產計劃,不能再賣給她。蒸汽也算了,光冬天需要,電卻必不可少。

  周橋連夜趕回去,和葛小永算了一晚上替換方案,不是成本太大就是僅有理論上實現的可能。開發區的人也知道捅了漏子,當初是他們拍胸脯向周橋保證的,現在他們拿違約的人也沒辦法。對方認錯態度極好,但堅決不執行原有協議,仗著自己是稅收大戶,不怕開發區硬壓,而且合同上的違約金也不大。

  「誰想到他們會出爾反爾呢?」

  招商人員在周橋面前賠禮道歉,又是自責又是罵違約的那方,周橋知道那只是擺出的姿態,具體問題還得靠自己想辦法。興建小火電是不可能的事,第一拿不到批文,第二投資成本不是一點點。如果用柴油發電機,按目前的價錢,可以說燒的不是柴油,直接就是人民幣。她心亂如麻,加上沒睡好,眼睛裡簡直全是火的餘燼,陣陣發黑。

  招商人員倒是想了個辦法,從大電廠直接拉電。電廠那邊也表示了興趣,可等周橋和葛小永上門和對方技術人員談完,對方開出的價碼完全不在預算內,不算以後的電價,光用在設備上的投資要幾百萬。

  錢錢錢,周橋從來沒這麼愁過錢。

  她在別人的地方保持著鎮定,出了門撐不住了。銀行收縮信貸,現在用土地和到廠設備能貸到的款已經到頂了。錢還有一些,但那要留著付設備到貨款和安裝進度款,還要準備買原料,花完就沒有了。

  怎麼辦?是投資從電廠拉電,還是……

  「上垃圾焚燒爐。」葛小永急中生智。

  周橋搖頭,不行,她懂,那樣對周圍環境造成的破壞。

  葛小永說,「現在很多爐拿著國家的資助燒的煤,再花錢把垃圾拉到更遠的地方去。」

  周橋疲倦地擺手示意他不用說了,讓她再想想,肯定會有辦法。

  車子才開進廠,包工頭圍上來,「周總,最近我這邊工人鬧著要拿錢,不給錢就走人,再撥點款子吧。」葛小永攔在前面,「辦款先辦手續,合同呢,走到哪步了?先找預算員和監理簽字確認,完了送到財務,辦好了自然通知你們來拿。」有嘴快的包工頭說,「周小姐,我們聽說了,你們欠了銀行貸款沒還,銀行追款追上門了。」

  出納在旁邊連忙解釋,「不是這樣,是一筆信用證貸款到期,沒及時購匯而已。」又有包工頭說,「那沒電的事呢?我們都聽說了。周小姐你一個女人別太辛苦,反正有地在,賣掉算了,一輩子也花不掉這麼多錢,再做下去就血本無歸了。」

  周橋的耳朵裡淨是嗡嗡嗡。

  不能、發火!

  她警告自己,調動全身的力量管住嘴,和顏悅色地說,「我們進去談,葛工,帶大家進會議室。」葛小永招呼著人進去,但他們都不動。周橋走在前面,笑呵呵地說,「坐下來聊,小王,準備茶水。」她朝出納使了個眼色,那女孩子機靈地拉著本地那個包工頭跟在周橋後面,「各位老總,請進請進。」

  這是場漫長的談判,直到晚上八點他們才送走客人。可客人走的時候也留下了話,一周內見不到錢,別怪隊伍退場。

  「我們再來算算。」周橋和葛小永又在電腦和預算表、工藝流程前坐下來。

  葛小永拿起筆,發現粘糊糊的,再看自己手上,沾的紅色是什麼?是血。哪來的?他疑惑地四處找,發現紙上也有,而周橋的手腕處也有。他抓住她的手,果然,是她掌心流出來的血。

  周橋這才發現手心破了,什麼時候的事?好像進會議室前她用力握過拳,那時手掌曾感覺到銳痛。當時還很慶幸,痛讓頭腦清醒了些,沒想到竟然劃開了,可能這會寫字後傷口又破了。她隨手抓起紙巾按在手心上,「沒關係,我們繼續。」

  葛小永拒絕,「我來算,你回去休息。別擔心,肯定有辦法解決的。」

  周橋對他笑笑,「真的我沒事,繼續吧。」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她拿起來向外走去,「我接個電話。」

  在滿天星光裡她聽到秦雨松的聲音,莫名其妙地鼻子酸了。

  「怎麼了?」他擔心地問。

  「感冒了。」她掩飾道,用力眨著眼睛,把淚水吞回去。別擔心別害怕,周橋你肯定有辦法,不要讓別人擔心。「你怎麼樣,諸葛亮舌戰群洋人?」他被逗得笑出來,「正在路上,繼續昨天未完成的工作。」

  他停了下,「我們早點結婚吧。」

  她說,「讓我再想想。」

  他們都靜下來。風從遠處來,吹在周橋的臉上,帶著溫暖。她說,「我想你。」

  他脫口而出,「我也是。」

  周橋突然有個念頭,如果,只是如果,她把土地和廠房賣了,應該能收回大部分成本,畢竟土地漲價了。那麼,她不再操心這些事,或許可以生一兩個孩子,每天管孩子做家務。他下班回來,吃過晚飯由他帶孩子玩,讓她可以舒舒服服泡個澡。

  她搖搖頭,「我要休息了,你也注意身體。」

  她當然不能真的休息,她還要想辦法。

  周橋轉身回辦公室,她一定能想出最好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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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3:35


  「最好的方案是上垃圾焚燒爐。」葛小永堅持他的想法,「可以得到國家扶持,又能滿足自身用電需求。」周橋按著雙眼,過久地注視屏幕,眼睛累得不行。她沒馬上表態,葛小永說,「你擔心的汙染也不是問題,如果做好尾氣處理,應該不會對這裡的環境造成太大影響。」他站起來,去飲水機那幫她倒了杯熱水,「喝口水,你的臉沒有一點血色。」

  周橋接過來,「謝謝。」

  葛小永拉過椅子,和她面對面坐著,「別猶豫了。我問過開發區,他們覺得這主意不錯,會配合我們盡快申請批文。」周橋喝了口水,恢復了些活力,搖頭道,「做好尾氣處理的代價是成本,每天噴進去的都是錢。真正賺錢的廠,有幾家沒偷排的?」葛小永和她靠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她眼裡的血絲。他轉過頭,「那麼多人都干了,為什麼我們不行?橋姐,你知道,理想主義者在現實面前只有頭破血流。」

  周橋苦笑,「我不是,我的世界既不乾淨也不陽光,但至少我們不能拿那麼多人的健康開玩笑。」葛小永的聲音有點冷,「管他們呢,他們也沒管過你的死活。現在的局面也是他們造成的,你有義務做聖人嗎?」周橋看著他,「我不想做聖人,但也不能賺黑心錢。最多不做事,不能做太壞的事。」

  葛小永霍地站起來,「你真的這麼想?」他來回走了幾圈,回頭對她說,「我是為自己?」他又走了幾個來回,點點頭說,「我是為自己。我辭掉穩定的工作,跑來這種地方,一年老了十歲,女朋友也跑了,全是因為覺得跟著你能做實業。結果你告訴我,算了,不做了。你不用管我,你只要問你對得起自己嗎?」

  他口齒不清地反覆念叨,「每次我去開會,擠在一大堆五六十歲的私人老闆裡。他們得意洋洋地說,無論是高新科技補貼還是廢水排放超標,沒有他們搞不定的。我聽得特別難受,我們認真做事,難道認真反而是錯,連小學畢業的人都比不過?橋姐,我知道你想做新一代產業,但不管怎麼樣,我們先得有實力,否則看在別人眼裡就是蠢。」

  「夠了。」周橋制止他,「明天再討論。」她緩解氣氛地說,「胖子不是一天吃成的,再急也不急於這幾個小時。」

  葛小永不敢再說,但火仍然憋在心裡。周橋本想自己開車,但他已經直奔駕駛座去,她坐到副駕駛位上,若無其事地說,「現在是早上三點,你好好休息,下午再來上班。」葛小永還是沈著臉不吭聲。

  回旅館的路有段被挖開了,正在埋排水管,晚上沒人施工,擺了兩塊警告牌做標示。葛小永小心翼翼地想繞開,卻陷進了個深坑。舊普桑蹦噠了下,底盤擦到地面,發出很響的刮蹭聲,然後砰的一聲,車子完全歇了火。兩人不約而同打開車門,發現左側前後兩隻輪胎居然同時爆掉。

  黑燈瞎火到哪去找第二隻備用胎,周橋蹲下去觀察。葛小永朝癟掉的輪胎踢了腳,車微微晃動了下。蚊子倒圍了上來,他拍開嗡嗡作響的小飛蟲,「我要辭職。」周橋像沒聽見似的,自顧自打電話叫人來。

  遠處有狗叫了兩聲,但隨即又歸於沈寂。周圍的一切,在黎明的黑暗裡沒有了生氣,葛小永靠在車上,發現生活就是攤死水,而所有的發奮不過是從一個泥潭跳入另一個。他又重複了一遍,「我辭職。」

  周橋還是沒有回應,葛小永突然明白了吳冉冉不辭而別的用意。明知道對方不想自己走,告別又有什麼意思,反正都會傷對方的心,不如一走了之。他也不想管周橋會怎麼想,抬腿就走。

  周橋鎖上車門,把座位放平睡下去,等修車的人來。她在生氣,氣自己氣到手都顫了,不就遇到點事,看,她選的幫手已經沈不住氣,和她鬧翻了。當初選人時,她考慮過有經驗有閱歷的,但這類人不易管理,所以退而求其次,寧可要年輕有幹勁的。明知年輕人容易投入感情,也容易失落,卻沒辦法兩全俱美。

  心事重重哪裡睡得著,她又坐起來,在車裡翻到一包煙,是不抽煙的葛小永備著出門辦事用的。這段時間他變得也多,越來越有企業的江湖氣。但他對她仍然和最初那樣,有事擋在前面,加班總是他來,這還是頭回爆發。

  周橋點了支煙。她沒抽煙的習慣,吸了口拎在手上看,看煙頭漸漸要滅時才再吸一口。去哪找錢?在致癌的二惡英和到處求人之間,她不信找不到錢了。銀行?可能危險,不是銀行不想貸,現在實在收得太緊,她也沒什麼可以拿出來抵押的了。除非找到人擔保,但誰又肯替她擔保,畢竟不是一百萬、兩百萬的事。私人信貸,利息太高,做哪種生意能賺到那種利息,完全屬於飲鴆止渴。朋友中還有誰能挪頭寸?她一下子想到徐韜。

  不。

  煙頭差點燒到手,她慌忙按熄。車裡瀰漫著嗆鼻的味道,她打開車窗,大大地透了口氣,風吹到臉上,她才發現面頰上又脹又痛。

  有病,哭什麼?哭給誰看呢?秦雨松又不在,否則說不定還能從他那得到些安慰。但她幾乎能猜到他要說的話,何苦這麼累?她不知道,可回首過去的十年,最後悔的是浪費了兩年,時間花得毫無價值,最快樂是過去一年,生命在燃燒。

  「周橋,你自作自受。」她對著窗外說。嗓子又沙又啞,簡直不像她的聲音,說完她忍不住笑了,好了,快瘋了,「堅持,你可以的。」

  要是不成功,那就去……反正人生百態也算全試過了……她搖頭,甩掉可怕的念頭。

  黑夜為什麼這麼長,連指路的啟明星也失去蹤跡,她頹然倒回座位,長長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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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3:55


  周橋等來等去等不來修車的,想想也是,在最想睡覺的時候被叫起來,換誰都有意見。

  求人不如求己。她在後備箱翻出千斤頂、套筒,還有備用輪胎,換好一個是一個。用千斤頂支起車,她拿著套筒慢慢卸螺絲,折騰到滿身大汗加上踢了幾腳,才把輪胎給弄下來。裝備用胎時她才摸到使勁的訣竅,花的時間比較短。

  接著她又把右後輪的車胎給換到左前方去,讓車輛兩個前輪保持同等的磨損度。

  正在忙活,周橋聽到後面有人走動的腳步聲。荒郊野地的,她警覺地向前跨一大步,抓緊了套筒,這才轉身看是誰。

  是葛小永。

  車頭和車廂的燈的光亮度不夠,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周橋開口道,「快來幫忙把輪胎裝上去,我手上儘是黃油,老打滑。」葛小永二話不說,彎腰把車胎架好,伸手說,「套筒。」

  周橋沒給。她解釋,「上面有油,別弄髒了手。」

  葛小永的手固執地伸在那裡,周橋只好把工具遞給他,他半蹲著一個個地緊螺絲。

  他們能做的全做好了,修車的還是沒來,周橋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手機打電話,修車的說走錯路了,還得再有半小時才到。葛小永搶過電話,「再不來,我明天砸了你鋪子。」

  他把對方痛罵一頓,直到對方保證立刻、馬上就到。

  「還在生我的氣?」周橋接過還回來的手機,問了一句。

  葛小永低頭,使勁用抹布擦掉手上的油汙,好半天才吭聲,「我寧可你哭一場。」好過看到她在黑暗裡孤單地換輪胎。周橋笑著說,「我是哭了。」話還沒說完鼻子發酸,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她用手背抹去淚水,嘴角努力彎出兩端向上的弧線,只是不由自主地有點抽,「你看,我又哭了。」

  笑得比哭還難看,葛小永扭過頭。幸好遠處傳來車輛行駛的聲音。他突兀地冒出句,「來了。」

  換好胎,順利地回到旅館,天都亮了。周橋關照葛小永,「好好休息,下午再去公司。」一路上有句話他一直憋著,這會終於說了出來,「對不起。以後我不會鬧脾氣了。」周橋說,「好。」她補了句,「要對公司和自己有信心。」

  整晚沒睡,疲倦過了頭,周橋洗過澡後反而來了精神。辦公室裡的人員都沒料到她還來上班,湊在一起聊昨天發生的事。見老闆進來,嚇得趕緊奔回各自座位。周橋看在眼裡,暗暗覺得有必要加強行政管理。她精力有限,葛小永也不擅長管人,辦公室主任是本地人,長處在於熟悉地方,但不是管理人才。

  有個又便宜又能幹的總經理就好了,她想。隨即對自己發笑,喂,想什麼呢?現在更需要操心的是生存問題,管理的需要建立在持續的正常運營上。

  周橋把財務叫過來,把昨晚和包工頭們的會議綱要拿出來,「算一算,金額小於2萬的一次付清,其他的先付他們要求的50%,總共需要多少錢?公司還有多少錢?把合同進度款、日常工資等開銷都算進去,3個月裡共需要多少錢?還有,我們最大的供應商是哪幾家?」

  安排好辦公室裡的事,周橋定下神做資金來源表。她大口大口地喝咖啡,看來自家父母是第一個被她連累的人了,其次是朋友;但這些都是小錢,再從哪找錢呢?筆下一滑,帶出徐的雙人旁,她迅速劃掉,老天別捉弄她了。

  周橋深呼吸,不讓自己往省力的誘惑走。雖然是事先沒預料到的難題,但誰都知道不遇到這些也會遇到那些,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不要妄想依靠別人。她不能用還剩的自尊去和徐韜交換,所以還是從互利互惠的合作方下手吧。

  誰來幫她做擔保?國企雖然財大氣粗,卻有許多事不能做也不會做;私企,沒有特別深的交情很容易被落井下石;或許……這家?她沈吟起來,供應主機的日資公司有意在中國試水,曾經提過合作,只是一旦合作,誰占51%誰占49%就難說得很。

  周橋放下筆,不急,想好了再決定,起碼今天不是下決定的好時機。

  她戴好安全帽,上工地看進度。她和葛小永本身懂技術,盯得緊,加上砸進去了錢,目前這裡的建設速度在開發區數一數二,車間的規模已經出來了。現在,廠房頂封好了,底層的設備基本到位,二層雖說還有土建的活,但設備三三兩兩堆在旁邊,再過一個多月,差不多就能準備試機。

  吊口正在作業,周橋停住腳步,看他們操作行車。這批準備起吊的電機有二三十箱,行車工沒理會她,和起吊工全神貫注地進行作業。一旦有人靠近吊口的下方,就被他們大聲喝止,在這裡、在此時他們說了算。

  這就是工廠,做久了會煩,呆長了會悶,然而沒有了……會想念到牽腸掛肚,在那個地方每個崗位有自己專業的尊嚴。

  開發區做宣傳時,經常幫周橋安上投資實業的重要意義,她聽到看到都一笑了之。哪有那麼多想法,什麼為國為民,她沒想過,就是一種慣性,知道這件事自己可以做,應該也能做好,又有條件去做,所以就動了。就像人要吃飯,又像人是感情動物一樣,完全是一種本能。至於付出,什麼事不需要付出,遊刃有餘固然好,千辛萬苦只要是自己願意的,就算苦中也有甘。

  手機在褲袋裡震動,周橋走到比較靜的地方去接,「怎麼這時候想到打過來?」

  「想你。」秦雨松的聲音聽上去很輕快。

  她才不信,這麼幾天都是每天一個電話。他笑,「真的是想你,總覺得昨天你有點不對,沒有事吧?」她慶幸周圍的嘈雜能掩飾自己的心情,「是有狀況,不過我能應付。」他沒追著問個清楚,「需要我的時候只管開口,你知道我在。」

  「嗯。」有那麼一刻,她真想他就在面前,然後把煩惱和他聊一聊。但即使他真的在面前,她也說不出口,只有對自己更狠,才能跨過從前跌倒過的溝。

  掛掉電話後秦雨松拎起行李準備退房。在電梯裡他忍不住吹著口哨,想像他突然出現在周橋面前,她可能有的表情。一切都好,他順順當當地可以回去了。不破不立,沒有去年尾和今年初的折騰,也就沒有更進一步的現在,權、錢、……他已經準備好大刀闊斧去砍殺。

  他剛才很想告訴她,他就要回來了,但還是忍住了,讓驚喜來得更猛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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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飛鷹
威爾斯親王 | 2019-3-19 20:14:14


  秦雨松歸心似箭,然而路程就是有這麼長。飛機降落後,還沒停穩他已經打開手機,但周橋的電話關機。可能她在去哪出差的路上,他想。

  打回家和父母報過平安,又回了幾個工作上的電話,秦雨松忍不住再試,她仍然沒開機,不知道去哪了。他有些懊喪,怎麼出門也不留個信。但他同樣沒告訴她今天回來,似乎沒立場說責備的話。

  周橋一直沒開機,秦雨松撥了又撥,始終沒打通。而打去她辦公室,接電話的女孩子防賊似的不肯說老闆的去向。連他找葛小永,那個女孩子還是一口咬定「葛工不在」。

  秦雨松擔心歸擔心,但他有自己的工作。他一回到公司就安排清查銷售主管的出差報銷,財務部集體加班,把過去整年的憑證都翻出來。從前為類似的事已經炒過一個銷售的頭,前財務總監也因此受過處分,所以現任財務總監兢兢業業,帶領部門裡所有人連日連夜加班。秦雨松和他的秘書作為複審主力,跟著晚晚九點才離開辦公室。

  幸好等來等去,周橋總算發了個郵件給他,簡單地說去了日本公幹,具體回來再說。秦雨松沒有完全放心,但明白她只想靠她自己解決問題的心理,他何嘗不也是,可她出手時哪裡問過他的意見……這種不對等的處理方式讓他無可奈何,決心找個機會和她好好溝通,單方向的施予不利於兩個人以後長久的相處。

  對於未來他想法多多,兩個人的生活跟現在肯定有所不同。也許要換套房子,或者等過幾年她有空生孩子再說;如果她不能兩頭奔波,還是他想辦法吧,好在現在交通越來越方便,這些都不是問題。電梯緩緩下行,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他也就這時候有空想想家事,從前有人抱怨,「我寧可當你的客戶,你對客戶遠遠好過對我。」

  電梯叮的一聲在財務部所在樓層停下來,打斷了秦雨松的思潮起伏。這時候還有誰在寫字樓?他下意識地瞄了眼腕上的表,10:23。按他的要求,財務部加班不能超過晚上9點,免得過度疲勞失去工作積極性。門開了,面前站著的是崔芷芳。她沒料到電梯裡的人是他,呵欠打了一半停住了,被手半掩住的嘴可笑地張著。

  秦雨松眼明手快,在門合上前按住鍵,「進來。」

  崔芷芳走進來,電梯又開始下行。

  自從上次那個電話後,崔芷芳不知道如何面對周橋和秦雨松,偏偏又無法避免和這兩個人碰面。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絕對不會再幹出那種蠢事。

  崔芷芳目不斜視盯著腳邊的地,秦雨松問,「辦公室裡還有人嗎?」

  崔芷芳搖頭,「沒有了,差不多都完成了,是我自己要留下來做完的,不計入考勤。」事前秦雨松和財務部的人說過,本次加班是特殊情況,只考慮在後面三個月安排調休做補償;也請大家盡量抓緊時間做,免得增加無謂的加班工時。話出口她有些後悔,對方可能只是關心,自己的回答卻硬得像塊石頭,這樣不是多干了活還不討好?她連忙補救道,「總監說這次的結果會影響到不少人的去留,所以要我們仔細再仔細。」

  秦雨松的計劃分兩步走,第一步是清理掉一些不規矩的中低級銷售人員,第二步是在此基礎上重申監督意識,順便整頓中高級管理人員。看來他用意擺得太明顯,連崔芷芳都知道了。秦雨松不置可否地說,「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崔芷芳連忙謝絕,「不用不用。」要是他送她,一路上得有多彆扭。

  單從工作角度來說,秦雨松還挺欣賞她的;而且就親戚關係來說,看在以後免不了要見面的份上,也最好消除掉她這不必要的尷尬。他笑笑說,「走吧,正好我們還能聊會工作,你還記得匯總表的結果嗎?」

  頭兒有問,下屬能不回答嗎?崔芷芳不得不上了他的車。

  匯總結果是報銷上沒問題的人比較少,大部分人都成了老油子,不是把其他消費都開進房費了,就是報銷費用和出差記錄對不上號。這全在秦雨松的意料內,好在有春天招的那批實習生,還有為新生產線準備的管理人員。兩批人都是他親自面試,應該都算心術比較正的,可以派上用處,這也是在他的計劃裡的。

  在崔芷芳的感覺則不同,她坐在車上,看他不動聲色的樣子竟然生出了幾分恐慌。最近公司流言蜚語甚多,大多在說秦雨松鹹魚翻身、一方面除掉原來的舊人,扶持自己的人上場,另一方面安排全國大輪調,壓得其它不聽他話的人不得不走。可謂變身為心狠手辣,和原來手法大為不同。

  大概流言總有幾分是真的,崔芷芳暗暗地想,其實她從來也不瞭解他,為什麼竟膽大到給他發短信打電話呢。胡思亂想中突然聽到秦雨松問,「一般都是你們回老家探親,老家的人不過來?」崔芷芳沒料到他會轉到這個話題上,直覺他是想打聽周橋的家事,「前幾天阿姨和姨夫來過一次,你還出差在外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問道,「小表姐還好不?」

  「她出差了。」秦雨松打個頓,周橋遇到的是什麼麻煩?

  「她也太拚命了。短缺資金吧,好像工程隊說拿不到款就退場。」崔芷芳聽說,周橋把阿姨姨父的老本都挪了出來解急,為此還被姨父罰跪了一晚上,第二天腿差點廢了,站都站不直。姨父是老腦筋,什麼玉不琢不成器、不吃點苦不記得來之不易。明明心裡疼愛女兒,不但把錢全拿了出來,偷偷看了次現場後,回來還說以後要組親友團去打氣,當面卻非要做出凶神惡煞的樣子。

  聯想到接電話的女孩子的態度,秦雨松恍然大悟,她是把他當來要錢的了。他問,「你有葛小永的手機嗎?」也許他也能為她做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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