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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1 15:35:55

藍月酒館情歌 作者:衛小遊

這是怎生的一種狀況?
昔日的恩愛情境,如今竟是以暴力來呈現?教她情何以堪……
更難堪的是,婚姻暴力的陰影讓她本能地抗拒任何男人的接觸!
即使是他——這個在她最仿徨無助時伸出援手的男人。
明知自己對他的情感已非單純的友誼,
但她又如何能棄因意外而成植物人的丈夫于不顧?
老天知道,她給不了他任何的承諾呀!
難道她就此失去了愛人的權利?
還是……她可以奢望他會等她到恢復自由身的那一日?
只是奢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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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1 15:36:10

與故事無關的序

    因為這個故事不適合有後記,又有些話想分享,所以把這篇基本上算是後記的小文移到最前頭放。

    這是我在萬盛出版的第二十個故事了。真難想像,時間過得這麼快。對於至今依然沒有專職寫作的我來說,二十這個數字簡直是浩大的工程,我真的做到了嗎?天啊,我真的做到了。

    這得耗費我多少時間、多少青春啊,值得嗎?與不認識的你們分享我的夢、我的感受、我的體會,我的悲傷與快樂,我那可能連自己也沒有察覺的潛在自我?

    值得。真的很值得。因為這是我真正喜歡做的事,容許自己投入在文字美麗的世界裏,期待著被發現,被閱讀,激起共鳴。

    當然在寫作的過程裏也曾經遇到很多挫折,有一度甚至認為自己再也無法寫下去。是因為你懂,從而給了我支持下去的力量,讓我重新在文字裏找到讓我不願意輕易放棄的美好。

    你想,值不值得鼓掌一下?我先替自己鼓掌了,也感謝出版社在一定的程度裏包容我的任性。我還有很多故事想說,我總是希望時間可以再多一些,因為時間似乎總是不夠用。

    我在這裏要很不客氣地說了,請多給我一點鼓勵,謝謝各位。

    現在,可以暫時忘掉這一篇後記前序,翻開下一頁了。當然,依照慣例,我還是喜歡先寫一篇文字介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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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1 15:36:24

緣起

    老實說,沒有預期會寫這麼樣一個故事,是在一家酒館裏與明友喝著長島冰茶時突然躍入腦中的一個影像。我一邊聽著黑人女歌手用不太標準但還滿清晰的中文唱著「月亮代表我的心」,然後整個故事的情境便出現了。

    這是一個不太容易用幾句話簡單介紹的故事,偏偏我的書寫感覺再怎麼樣也無法形容貼切,因為就連我自己,也都覺得不是我在寫故事,而是故事透過我的敍述自有生命。

    若要試著找出一個主題的話,我想這個故事是在找尋「力量」。生存的力量,追求幸福的力量。可能是在尋找這個,但是還有很多其它。

    對了,看這本書的時候,如果你手邊有伍佰的「挪威森林」這首歌,不妨放來聽聽。因為我在寫作的時候,心裏也是想著這首歌。也許味道會很對,也或者你能找到更好的主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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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1 15:37:00


    如果,你也有一個傷心的故事

    緣份是一件難以預料的事。

    人與人、人與地方都是如此。

    兩人會遇在一起,也許不必然註定著一段曲折。

    但一個人會和一個地方結緣,背後卻一定有一個故事在發生。

    星期六,週末。

    拉開百葉窗,陽光刺痛雙眼。

    適合賺外快的好日子。

    我起了個太早,匆忙吃了一片土司當早餐後,雙足踏進舊布鞋裏,背起營生工具準備出門。

    「阿生,我出門了。」走離開大門前,回頭喊了聲。

    不透光的室內靜謐得像是沒有人存在。他還在睡,我告訴自己,然後振作起精神踏進冬天的陽光裏。

    ***

    淡水,自從捷運開通後帶來了大量的人潮。

    週末假日尤其遊人如織。

    走出捷運站後,街上陸陸續續已經出現了一些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趁著假日到淡水來擺攤的街頭藝人。

    經過一個手風琴演歌老人的攤位時,我向他點頭,微微一笑。

    「葉老,生意興隆。」

    老人也回以一個愉悅的笑容,露出一顆鑲金的假牙。

    然後我便向往常擺攤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家咖啡館的轉角處,夏天時可以遮住毒辣的太陽,冬天時可以擋住刺骨的寒風。

    當人們在咖啡館裏進進出出時,從門縫裏飄出來的咖啡香會安撫旅人的心。

    很好的一個作畫角落。

    來到老地方,卸下肩上沈重的畫具後,我拉了拉束著脖子的高領毛衣。

    它令我窒息,但又偏偏是我冬裝裏最溫暖的一件衣物。

    很無奈,還是得穿它。

    有時候人生就是有著如此矛盾的事。

    在街頭作畫差不多有半年了,我俐落地架好畫架,將凳子擺好後,坐在那張恐怕會讓老年以後的我脊椎發生病變的矮凳,在等待顧客上門前,開始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看人。

    我,是一個依賴觀察人的長相以維生的似顏繪畫者。

    當然,我本來不是。

    因為這種作畫方式是最近幾年才開始在臺北街頭流行起來的。

    我原本是一個教小孩子畫水彩畫、玩塗鴉的美術老師。

    而在當美術老師前,我是一個等待畫作被欣賞的窮困小畫家。

    每個以藝術為己志的人大概都作過類似的抉擇。

    要信仰還是要生活?

    要堅持還是要挨餓?

    大約是在兩年前,當房東帶著一張鐵青的臉孔來催租,手邊已經累積了許多張帳單等著繳清,家裏電話線早被切斷,斷電的屋裏一片漆黑,而我為了斷水已經三天沒有洗澡,滿頭蓬垢,腹鳴如擂,泡面讓我腸穿孔時,我終於作出了決定。

    我要吃飯。

    把幾幅寄放在藝廊代售的油畫以批發價賣給室內裝潢公司,暫解燃眉之急。終於房東的臉色不再「青筍筍」,在斷電和斷水之間,我決定我比較需要水。然後我和傑生吃了一餐有魚有肉的晚飯,接著到一家才藝班教七至十歲的小朋友畫畫。

    傑生說我墮落,那是我第一次無言以對。

    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辦法堅定地選擇信仰。

    神愛世人,可是神職人員也是要吃飯的。如果你的人生歷練夠豐富,你會發現世界上很多道理,其實都有共通處。

    就這麼樣過了一年多,我一邊在才藝班上課,一邊趁著空檔繼續著對藝術的理想,等待能夠賞識千里馬的伯樂出現,花一筆钜額包裝費,將我拱上藝術舞臺。

    我當然不會期盼光是有才華就能夠成為「名」畫家。君不見,多少「有才華」的畫家是在死後經過人為炒作才紅起來的?商業社會裏要成功除了條件要好以外,包裝和宣傳總是無可避免。

    我承認我和傑生兩人之中,我是比較市儈的那一個。也之所以我才會選擇教小孩子畫畫,賺取生活費。

    然而生活還是很吃緊,在朋友的建議下,我利用週末和假日的時間到淡水擺攤賺外快。這種錢是黑錢,沒有紀錄不用繳稅。

    有別于傳統的肖像畫,我選擇了似顏繪。

    Why?

    因為只要十五分鐘就可以完成一件。

    時間就是金錢,就是這麼簡單。

    等待顧客上門的同時,我的視線在街上各個角落移動著。

    天氣稍冷了些,今年冬裝又流行暗色大衣,一眼望去,街上一縷一縷都是穿著黑衣的幽魂。

    我試著把視線固定在他們的臉上。

    遠處走來一對男女,穿著黑衣長靴。男人額上有幾條不明顯的抬頭紋,顯示他常常皺眉。他的輪廓線條剛硬,像是個不容易妥協的人。女人以化粧品修飾得姣好的臉孔則滿臉不悅。

    這叫冷戰。

    我想。

    他們快步走過我面前,此時右前方走來一個推著嬰兒車的婦人。小孩子坐在車裏,胖胖的小手不斷地伸出車外。婦人不時停下腳步,低下頭與孩子嘀嘀咕咕。

    這叫期待。

    我多事地為之定義。

    轉角的咖啡館的門被拉開,兩個看起來十七、八歲模樣的女孩相偕走了進去。笑語聲伴隨著咖啡豆香隨風飄了過來。

    這叫青春。

    我微微笑。想起很年輕的時候與三、兩好友的午茶之約。

    老三輪車載著拾荒老人緩緩地駛過對街馬路。

    這叫歲月。

    我輕輕歎息。

    一群少年少女喧嘩著走了過來,人人手裏拿著一杯五百C.C.的珍珠奶茶。其中一個穿著眉環和打了六個耳洞的小女生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嗨,我要畫畫。」

    哈,這叫作恭喜發財!

    我點點頭,拿起鉛筆,開始在紙板上打著底稿。

    小女生長著一張極清秀的臉,卻化著非常濃的妝。她有一雙鹿般的眼睛,長睫,小巧的嘴,挺直的鼻粱以及打了許多洞的耳朵。脖子上圈著銅制的項圈,身上到處披掛著各式各樣的銀圈。

    在打底稿的時候,她不斷轉頭和同伴說話。偶爾回過頭來,便好奇地眨著眼睛,伸長脖子想要看進度。

    我笑著退後一步,用毛筆勾勒,最後再用麥克筆和色鉛筆上色。

    十五分鐘後,作品完成。

    我把小女生的似顏繪翻給她看。

    她的同伴們都湊了過來,然後驚呼聲此起彼落。

    「SoCute!」

    「卡哇伊!」

    「好可愛喔!」

    「滿意嗎?」我試探地問。如果她不滿意,我會再重畫一張?

    小女生抱著她的畫直點頭。然後從皮包裏掏出五百元,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這群少年並沒有馬上離開。他們看了同伴的畫後,決定每個人都要畫一張。

    於是還沒輪到或是已經拿到自己的似顏繪的人就到一旁的咖啡館去等候,一個小時後,我又交出四張畫,為荷包賺進了豐厚的所得。

    如果每天的生意都能這麼興隆,那麼我也就不必再擔心吃飯的問題。

    只可惜像這麼好運的日子並不多見,即便是觀光區,也不是每天都有大量遊客。而平時居住在這地區的老輩居民對這種流行並不敏銳。

    這是很奇怪的現象。但是我沒時間細想。

    賺錢比較重要。

    我就這樣忙過了中午,想到要吃飯時,都已經兩點多了。

    天氣愈來愈冷,陽光拉抬不了多少降低的溫度。

    到附近的自助餐店包了一個飯盒後,怕攤位沒人看著,又匆匆回到冷風中。

    冷天比熱天好。

    北臺灣夏天的酷熱令人難以忍受,冬天雖冷,但吹風還是比曬太陽好。

    感冒和皮膚癌的選擇?

    沒空自憐,吃完幾口飯又有顧客上門。

    接著這個下午,我又畫了三張畫,在畫最後一張時,感覺光線似乎不大夠了,抬起頭來,才發現陽光不知何時躲進了雲層裏,天邊飄過來一層厚厚的雲。

    看起來像要下雨。

    冬天天色又暗得快。

    這張畫完就收攤,我心想。

    結果才剛剛收起攤子,雨就滴下來了。

    冬天的雨,冰冰冷冷,顯得不近人情。

    還好頭頂上有騎樓擋著,不至於淋濕。但一開始下雨,天氣感覺就更冷了些。

    我站在騎樓下看著雨一盆一盆地落,想著傑生會不會想到我沒帶傘?會不會擔心我被雨淋濕?如果晚回家了,會不會擔心我被什麼事給耽擱了?

    等了許久,雨勢一直沒有緩和的趨勢。

    這大概就叫作天有不測風雲。

    沒辦法。

    看來還是得冒雨回家。

    我背起擱在一旁,用繩索捆好的畫架和折疊凳子。

    冒著雨沖進對街的騎樓中。

    回到家的時候,全身被雨淋得冰冷冷。

    我脫了鞋滴著水,走進沒有開燈的屋裏。

    「阿生?怎麼沒開燈?吃過飯沒有?」眼睛一時還無法適應黑暗,摸索著找到電燈開關,燈一亮,才發現屋裏空無一人。

    沒有人在等著我。

    小公寓裏有一股窒死人的孤寂。

    我渾身哆嗦,覺得全身的力氣突然間都隨著體溫一起流出體內。

    冷。

    轉身走進浴室裏,放了水,只脫去了外套和毛衣,牛仔褲和內衣還穿在身上,卻已經沒有力氣再褪除。

    坐在熱得足以燙去一層皮膚的熱水裏,被騰騰蒸汽籠罩住。

    有好一陣子,除了感覺冰冷的四肢漸漸暖和起來以外,我別無感覺,也無法思考。

    ***

    夜,很深很深的時候。

    帶著酒味的氣息呼向我的臉,沈沈的重量壓在我身上。

    手的觸感卻是細緻的。

    這是一雙畫家的手,探進長袖運動服裏,撫著我的胸。

    我渾身顫抖,清醒過來。或者我從未入睡?

    「你喝酒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不斷地摸著我,把我壓在他身下,不讓我動。

    我試著伸出手臂,想要摸摸他的臉,他卻避開,按住我,一隻手探向我鬆緊帶的褲頭。

    一股恐懼毫無預警地襲向我。

    「不要。」我說。

    他沒有停,手繼續往下。

    我哽咽起來。「阿生,不要。」

    黑暗中,一雙血紅的眼睛瞪視著我。「跟丈夫上床不是妻子的義務嗎?」

    推著他,「你喝了酒……」看起來很醉。

    他聲音粗嗄:「嫌髒?」

    「不是。」

    他眯起眼睛,雙手繼續在我身上揉捏。

    我試著閉起眼睛,試著把以前我愛的那個男人跟現在這個壓在身上的醉漢重疊起來。

    然而當他的嘴封住我的唇時,一股廉價的酒氣讓我忍不住幹嘔起來。

    他還沒來得及鬆開我,我已經吐了。

    胃袋裏沒有食物,只是幹嘔。

    但是他的臉色已經鐵青得無比難看。

    「你吐,我令你想要嘔吐!」他吼出聲。

    不是、不是的。胃部在翻攪,我試著想要開口,卻又嘔出一口膽汁。

    一個拳頭擦過我臉頰擊向床頭的玻璃燈,巨大的碎裂聲令我驚喘一聲,瞪大著雙眼看著玻璃碎片在他手上造成的傷害。

    他的手!那麼重要的一雙手。

    「你這是做什麼?」我急忙下床到處找急救箱,最後從浴室裏擰了一條熱毛巾出來,但房間裏哪還有人影。

    他又不見了。

    大門洞開著,我光著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覺得心也跟著涼了一截。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

    我們的婚姻出了這麼嚴重的問題?

    ***

    我二十一歲結婚,至今已過了三年。

    傑生和我原來是同一所美術學校的學生,我們一起專攻西洋油畫。由於他是服完兵役後才入學的,所以他雖然跟我同班,卻長我兩歲。

    他個性開朗,很隨和,唯獨對藝術很有自己的看法。他是教授的得意門生,當時我們每個人都認為這個高材生未來的發展會勝過班上每一個人。

    在同學當中,比較沒有才華的都轉進了各個行業。

    有的進了校園當美術老師,有的則轉進廣告業裏,有的則轉入藝廊經營。

    幾乎在畢業前夕,每個人都決定了自己未來的方向。

    我們一進大學就認識了,卻是在畢業前兩年才開始交往。

    畢業前夕,他問我想不想一起住。

    我很愛他。想說既然要住在一起,那不如結婚吧。

    所以我們結婚了。

    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還很順利。我們合租了一層公寓,共用一個畫室和房間,一起畫畫,也一起編織著未來的夢想。

    傑生天生有畢卡索的才華,每個看過他的畫的人都這樣說。

    大家都以為他很快就能夠成為畫壇上的黑馬,打進國際收藏家的市場。

    很快地,我們合辦了一次畫展。

    反應很好,我們起先以為就此就要走運了,誰知那一次成功的畫展卻成為絕響,傑生和我也沒有被拱進藝壇裏,就此成為眾所矚目的新秀畫家。

    那一、兩年,畫壇上其實不乏成功打出知名度的畫家,卻多是放洋回來的,頂著國外美術學院的光環和雄厚的包裝資金,他們掌握了大多數的機會。

    我跟傑生互相安慰說:「沒關係,會再有機會的。」

    但是那個機會卻一直沒有出現。

    過了一年拮據的生活後,在房租的壓力下,我決定——「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等藝廊把畫賣出去,不能等機會自己找上門。

    兩個人當中,我是比較沒有可能成為知名畫家的那一個。

    看過我畫的人都說我格局不夠。親密如傑生也對我的畫持有疑義。他覺得我畫的東西太無法定位,如果不是極之優秀,就是非常嗆俗。

    幹藝術的,最怕嗆俗。

    所以根本也不需要考慮什麼,「我出去找工作。」我說。

    然後傑生可以在家裏畫畫。

    他必須要多畫一些,才能辦第二次畫展,爭取注目的機會。

    傑生竭力反對,他說我墮落了。那不是我們第一次意見不同,卻是第一次吵得那麼厲害。

    我們之間,或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出問題。

    但是那個時候我們沒有時間理會它。傑生鎮日關在畫室裏畫畫,被想要成功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而我則因為意識到生活的困難,一肩擔起家計,也幾乎不勝負荷。

    愛情走進婚姻,就意味著生活裏將出現無法擺脫的現實。

    當理想遇見柴米油鹽,就是藝術家與工匠之間無法平衡的抗爭。

    我們都很累。

    我覺得我們漸行漸遠。

    尤其是當我愈試著瞭解他,他愈是封閉起心的時候。

    他開始酗酒。

    有一天,他會毀了自己。而那都是我的錯。

    是我先背棄他。

    他一定認為從我手裏拿取金錢是一件很可恥的事,儘管我總是安慰他,有一天當他成功時,他可以加倍對我好。我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但他仍然耿耿於懷。

    我察覺到一種無可挽回的情勢正在發生,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避免悲劇。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當我把薪水交到他手中時,他臉上那受辱的表情。

    他看著我,仿佛不曾愛過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將碎玻璃用報紙包好以後,我無法入睡。

    畫室裏,畫架上猶架著一張只完成一半的畫。

    這是一張人物畫,畫裏人是我的丈夫。

    畫布都蒙上了灰塵,而我在柴米油鹽裏將時間都用來換取金錢。

    我已經有半年多沒有再碰過這幅畫了。

    我畫不出來。

    也許傑生說的對,當我用時間去換取金錢時,藝術的心將會遠離我。

    傑生恨我的背棄。

    畫布裏,一雙沒有瞳孔的眼,仿佛在嘲笑著我們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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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1 15:40:06


    即使過了很多年,偶然想起……

    事後,他抱著我哭,酒也醒了。

    「蘇西,原諒我、原諒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傑生也許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魔,我卻記得非常清楚。

    那麼多的黑暗、那麼多的恐懼。傷害、暴力……

    我顫抖著,無法克制地顫抖著。

    有記憶以來,我不曾這麼害怕過,覺得好無助,心好亂,不知道該怎麼辦。

    然而此刻後悔懊惱的他又是我所認識、所愛的那個男人。

    我沒有辦法責怪他,只好抱著他一起痛哭失聲。

    為什麼會這樣?事情為什麼會這樣?

    誰來……誰來出口訴我呀……

    ***

    那件事以後,我在家裏待了一段時間,沒出門。

    大概過了半個月,我們兩個都比較穩定了,也都下意識地避免再談起那一夜,仿佛不去回想、不去談,傷口會痊癒得比較快。

    那是一件令我們兩人都尷尬的事。

    日子似乎回到事情還沒發生以前的那段時候。

    傑生要畫畫,我把畫室留給他,自己則出門到淡水擺攤。

    這筆收入對我們非常重要,美術教室那裏的收入微薄,似顏繪的收入比固定薪津來得多,我開始考慮是否要把似顏繪拿來當全職。

    「老師,我坐得腰好酸,畫好了沒呀?」一個年輕女孩坐在我面前,身體坐不住地扭來扭去。

    我回過神來,驚覺我已經讓客人坐在椅子上超過三十分鐘了!

    我沒專心。「對不起,就快好了。」命令自己集中心神,捕捉住女孩瞼上的特徵,彩筆飛快地繪出幾道線條。

    十分鐘後,我把成品交出。

    已滿頭大汗。

    這不是第一次了。我今天狀況連連,而且一直無法專心,握筆的手也抖得厲害。

    一股莫名的沮喪籠罩在我身上,我丟開畫筆,將冰冷的臉頰埋進同樣冰冷的雙手掌心中。

    肩膀上突來的一個碰觸令我神經質地跳了起來。

    乒乒乓乓——

    畫架被我撞倒,椅子在被膝蓋碰倒後,接連把我絆倒在地。

    我坐在地上瞪大著眼,看著站在我面前的男人。

    啊,是他。那麼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張瞼。

    不太確定我的眼睛裏是否寫著「驚嚇」兩字,否則他為何滿臉關切地看著我?

    他遞出長臂拉我站起。「你還好吧?」

    我點點頭,接受他的幫助站穩腳步,然後彎腰拍去沾在身上的灰塵。

    他幫著我把畫架和椅子扶起來,然後站在一旁看著我。

    我轉過頭去:「有什麼事嗎?」

    他出乎我意料之外地說:「你很久沒到這裏來,是生病了嗎?」

    「啊……沒有。」我搖搖頭,下意識地避開他探詢的眼睛。

    我和傑生之間的事儘管令我煩惱,卻也不適宜讓外人知曉。更何況我根本談不上認識這個人。他對來我說,很陌生。

    我在攤位旁站了一會兒,發現他似乎沒有離去的打算。

    我看向他。「嗯……還有事嗎?」

    他看著我,似乎有話想說,但欲言又止。忽爾,他搖頭輕笑、那抹笑,顯得有些無奈,而除了無奈以外,好像又還有我不明白的一些什麼。

    我可以輕易掌握住一個人瞼部的線條和表情變化,卻無法窺透一個人的心。

    這個男人有著不為人知的煩惱。

    我背靠著紅磚牆,仰起頭看著冬天灰濛濛的天空,輕聲地說:「會過去的,最壞的情況總會過去。」

    我確信他聽見了。因為他的眼神這麼問:是嗎?最壞的情況真的會過去嗎?

    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慰別人還是在安慰自己。

    也許兩個人之間,比較需要安慰的那個人是我。我也希望最壞的情況已經過去。我不敢想像如果事情愈來愈糟……

    我沒有足夠的能力抵擋住生命裏的狂風暴雨。

    「你……幸福嗎?」

    喔,是的。是的。是的。

    男人不知道何時離去了。

    當我回過神向四周張望時,沒有一個背影有他一半的蕭索。

    他真問了我幸不幸福,而我又回答了他嗎?

    突然間,我不確定了。

    回家的路上我才忽然想起,我似乎還沒聽他說明白他來找我是為了什麼事?

    只是湊巧路過,純粹關懷一個時常遇見的陌生人嗎?

    應該是吧。不然還會是什麼?

    ***

    就當我以為傑生再也不會在酒醉後對我動粗之際,他讓我知道我錯了。

    錯得離譜。

    他眼中寫著我所陌生的憎恨,我畏懼。

    我們之間掀起一場風暴。

    我無法預期傑生什麼時候和顏悅色,又,什麼時候會殘酷地對待我。

    我總是逃,一邊逃一邊絕望。

    然後又很不爭氣地在風暴過後,面對清醒後的傑生涕淚縱橫地請求原諒時,帶著希望原諒他。

    有一天我發現他的手抖得厲害,我難過地道:「求求你,戒酒吧。」

    他總是說「好。」但帶給我希望後又踐踏了它。

    他開始把自己關在畫室裏,叫我離他遠一點。

    我的心一點一點地在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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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1 15:40:24


    天氣漸漸回春,我的心卻愈來愈冷。

    許久沒到淡水擺攤,攤子才擺好,那個男人又出現在我面前。

    我打起精神擠出一個睽違的笑:「好幾天沒見到你,好嗎?」

    他說:「我天天都會經過這條路,改變的是你,你是不是已經準備淡出?」

    淡出?我哪有那個資格。從那件事發生以後,近三個月來,我出現在這裏的次數少的可以用手指數出。家裏需要錢,我又為了某個原因無法到美術教室上課,早已辭了那個工作。

    三個月,竟然人事全非。我想如果再有人跟我發誓海枯石爛,我是不會再相信的。

    以前傑生總是很不情願地開口問我要錢,所以我總是將鈔票放在抽屜裏,以免讓他覺得尷尬。可現在他不但直接開口跟我要錢,而且還花得很凶,每回我問他錢都花哪兒去了,他就說我市儈愛計較。

    他變得陰陽怪氣,我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我覺得再待在屋子裏會讓我瘋掉。

    所以明知道今天不是假日,淡水街頭根本沒什麼遊客,我還是帶著畫具沖出了門。

    我需要喘口氣。

    然而一定出屋門,走在路上,一股莫名的不安全感卻捕捉住我,教我逃脫不及。

    「你近來很常出神,有煩惱嗎?」

    他的聲音召回我遠飛的心思。我搖搖頭:「不,沒有。」

    「你看起來比前陣子瘦了些,別說你在減肥,你已經沒有什麼肉可以減了。」

    我低著頭,嘴角微微牽動,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地說:「女人嘛,少一公斤是一公斤。」

    他的問法很體貼,不像我們那棟公寓的鄰居看見我時不是問我:「餓了幾天?」就是問:「你是不是生病了?」

    打探的意味比關切濃。令我不禁懷疑當那些令人心碎的夜裏,隔著幾面牆,他們聽見了些什麼?又揣測出了什麼?

    下意識地,我拉了拉長至腕部的袖子,暗暗希望瞼上的粉可以蓋住瘀傷。

    他凝神看著我,突然他伸出手,碰觸我。「你嘴角這裏怎麼了?」

    他的碰觸讓我疼痛地瑟縮了下,手臂下意識地格開他。在此同時卻又因為碰到了受傷的手腕,而忍不住地倒抽了口氣。

    他的動作快得令我反應不及。我的雙腕被他捉在手裏,袖子被往後推。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我們都受到驚嚇地瞪著我兩手腕上大片的瘀青。

    我不知道我的傷看起來有這麼可怕!

    這回我的反應比他快。我掙開手,將袖子拉回來仔細覆住。

    「怎麼受傷的?」

    我很慌張。「我騎車,不小心摔倒。」

    他似乎不相信,想確定什麼,又伸手過來。

    我連忙避開。「不要隨便碰我。」我瞪著他,假裝生氣地說:「你不曉得我們女人最愛美了嗎?那麼醜的瘀青怎麼可以讓你看。」

    他放下手臂,仿佛要把雙手貼在自己身上很困難。「對不起,我只是……」

    「算了,你別再動手動腳就好。」我心腸就是硬不起來,這是我的致命傷。

    久久,他問:「很痛嗎?」

    「什麼?」

    「手很痛嗎?」

    「……」我的心可能比較痛。

    「算了。」他突然轉頭離去。

    簡直莫名其妙。我急急叫住他:「喂,啊喂,你什麼算了?」

    他轉過頭。「我本來想請你幫我畫張畫,現在……改天吧,等你傷好了再看看。你……那片瘀血看起來很嚴重,你有去看醫生嗎?推拿一下可能會比較好,今天別畫了,回家去吧。」

    我……說不出話來。他走了。

    我也沒有回家去。

    我就坐在角落處,明知這種非假日客人總是零零散散,沒事做,時間會過得很慢,然而總是比待在家裏好。

    家裏的時間仿佛是不會流動的。

    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在家裏失去了時間性。我的鍾,停滯下來。

    那令我害怕。

    我不敢去想回家的事。

    當我無法確定回到家以後所要面對的那個男人是愛人,還是會傷害我的人時,我不敢。

    這段期間,我時常在黑夜裏從惡夢中醒來。

    我一直在考慮該不該離開傑生的事。

    我不是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令他有多麼痛苦。

    每當他對我拳打腳踢時,眼神時而哀傷,時而狂亂。

    我們似乎在毀滅對方。

    以不同的方式。

    為什麼,曾經相愛的兩個人會走到這種地步?

    難道他不再愛我了嗎?

    不不不……

    還是我不再愛他了?

    不。

    不是這樣子的。

    也許有一種愛是愛得愈深,傷害也會隨之愈深。

    那麼我應該走,走得遠遠的。不去刺傷他,也保護我自己。

    如果我說,我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傑生會變成以前那個開朗的他的話,會不會有點傻氣?

    ***

    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在街上遊蕩。深夜裏。沒有回家——還沒有。

    我還在醞釀回家的勇氣。

    我從來沒有這麼晚還在街上遊蕩過。夜裏的城,街道上燈光閃爍。誘惑、炫目、危險,我卻找不到心情來欣賞或者產生其它感覺。

    離開淡水小街後,我搭上了捷運,卻在中途下車,並從那個時候沿著街道走,直到現在。

    幾點了我不知道,我的表壞了。不過大概是很晚了,街上的行人從一開始的很多,漸漸地愈來愈少。

    附近已經沒有多少同伴。

    腳很酸。

    迷路了。覺得這個居住了數年的城市突然變得很陌生。

    夜色如水。

    再也再也走不動了。我只能堅持到這裏嗎?我最遠最遠就只能走到這個地步,到此為止了,是不是?

    我把畫具往地上一摜,頹然地坐了下來。沒多久,整個躺平。人行道的紅磚板冰冰涼涼。

    累得就快睡著。肚子餓得咕嚕亂叫。聽覺卻比平常靈敏十倍不止。

    我聽見附近老舊的注宅,窗口傳出嬰兒的哭聲,有人在吼叫。

    不知誰家的鬧鐘擾人眠地響。

    大馬路上,摩托車呼嘯而過,有警笛聲,還有救護車令人心神俱亂的聲音。我很怕那種聲音,每回聽到,心律就會跟著不整,覺得死亡的距離一瞬間被拉得好近。

    時常擔心有一天我會躺著被人搬上救護車去。那會有多無助啊。

    天氣仍然很冷。

    衣服擋不住空氣中的冷意。

    我坐了起來雙臂環住自己,直到再也無法忽視一直跟在我身後的傢夥,我回頭問:「你還要跟著我跟多久?」

    他穿著長大衣站在我身後三尺處,整個人幾乎融入夜色中。從我離開淡水,他就一直跟在我身後。但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彷佛在守護著什麼東西。

    他的聲音在靜夜裏顯得格外清楚。「你看起來很不對勁,我送你回家。」

    啊,他是關心我。多麼好心。「我還不想回去。」

    他走了過來,伸手拉我起來。「那麼我請你喝一杯酒。」

    「我不跟陌生人打交道。」

    「蘇西,」他輕聲喚我。「叫我穆特蘭。」

    ***

    穆特蘭背起我的畫具,像一頭為主人耕田的牛。

    我就跟在他身後,任他帶著走。

    他帶我去一家酒館。座落在一處不顯眼的街角,招牌是一彎藍色的下弦月,在夜色裏發著螢藍色的光。沒有中文店名,我叫這裏——藍色月亮。

    走到不起眼的店門口時,一個把頭髮往後梳、把過長的部份綁成一束的男人剛剛把店門關上。他看起來大約有四十歲。

    看見穆特蘭,男人一臉訝異地道:「老闆?很晚了,大夥兒剛剛回去了,今天輪到我鎖門……」

    「我知道。」穆特蘭說:「我有鑰匙,你回去休息吧。」

    那男人瞥見我,好奇地投來打量的視線。接著說了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是她……」

    穆特蘭重新打開那扇霧面強化玻璃門,一臉訝異地看了那男人一眼,說:「別瞎猜。」然後把我帶進酒館裏,重新打開空調。

    男人跟在後頭進來,在穆特蘭開空調的時候偷偷搭住我的肩。我跳了起來,差點撞到他下巴。

    怪了,以前我不會這麼神經質的。這男人沒有惡意,我知道,然而當他友善地搭我的肩時,我還是吃了驚。

    「嗨,我是傑克,這裏的酒保,你叫什麼名字?」

    點點頭,我站開一步。「蘇西。」

    「你……」語氣倏地一變,「你結婚了?」瞪著我手上的戒指。

    他是第二個這麼問的陌生人了。「是的,我結婚了。」

    他眼中的神采陡然褪色,視線找到正走向吧台後邊打開小燈的穆特蘭,似有無限欷籲:「原來如此……」

    我蹙起眉。這句話是他們這一夥人的口頭禪嗎?「如此什麼?」

    他喃喃道:「造化如此弄——」

    頭頂上的燈突然亮了。驅走每一分黑暗,我看清了整個酒吧的格局和佈置。這只是一間小酒吧,座位不多,但有一個小舞臺。緊鄰著舞臺的是一個L形的吧台,所有的佈置都是原木和石頭。

    「隨便找個地方坐。」穆特蘭說。

    我左右看看,選了一張看起來很舒服的沙發椅。

    沙發很軟,一坐就幾乎整個人陷下去。柔軟度跟麻薯有得拼。

    見傑克亦步亦趨跟在我身邊,穆特蘭叫住他:「你該回家了。」語氣很淡,卻很堅持。

    被點名的人摸摸鼻子,「好吧,你保重。」跨步往外走,臨去時又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嗯,蘇西……交個明友,有空多來店裏坐坐。」

    啊……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傑克已經離開了。

    一盤熱過的三明治散發著香氣送到面前,我困惑地道:「這……我以為你要請我喝酒?」

    他遞了一個醬碟過來。「先吃點東西墊墊胃,你沒吃晚餐。」

    牆上老式吊鍾滴答滴答地走著,突然,我意識到這件事有多麼地脫軌跟不恰當。

    這麼深的夜,我沒有回家,陌生的酒館裏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我慌張起來,掙扎著從軟軟的沙發裏站起。「我、我該回去了……」

    他握住我的手。輕輕一推,我便重新陷進軟沙發裏。

    我雙手亂揮,害怕的情緒攫住我,當他再度試著捉住我時——

    「啊啊啊——」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

    「蘇西?!」

    「啊啊啊——」

    「蘇西!」

    我感覺我被一個龐大的身體壓住,恐懼從四面八方湧來,要吞噬掉我。終於我溺斃了,挫敗又畏懼,抖聲哀求:「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蘇西……」

    不知怎地我又恢復過來,這才發現他並沒有壓著我,他只是捉住我亂揮的雙手,力道很輕很輕。

    剛剛那錯覺是怎麼回事?我瘋了嗎?

    我瞪大眼,驚惶地看著他。「我要回家了。」

    使盡力氣推開他,我狼狽地從沙發上滾下來,抹著臉,頭也不回地奔出「藍色月亮」酒館。

    我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追在我身後,因為我一直跑、一直跑,沒有回頭。

    直到跑回家裏,找不到鑰匙開門,才想到我的東西都還擱在「藍月」。

    我不敢按鈴,只好靠著門滑坐而下,為眼前解不開的結無聲地啜泣。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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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1 15:40:50


    傷痕還是在那邊,熟悉的地方

    遲歸的那一晚,傑生根本也沒回家,不知道醉倒在哪里?

    天亮後,在管理員異樣的眼光中借了備份鑰匙,我回到家中,花了很久的時間洗澡。

    不曉得為什麼,我覺得身上很髒,怎麼洗都洗不乾淨。搓到發紅的皮膚讓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看起來更加沭目驚心。

    我被自己的身體嚇了一跳,不敢再看,只好躲進棉被裏,顫抖著強迫自己睡覺。

    過了好幾天,我才鼓起勇氣回到那家酒館。

    那天發了狂奔跑回家,根本沒有記路。在錯綜複雜的巷道裏憑藉印象,不確定地摸索著,終於在第十二次走錯路後誤打誤撞,一頭撞進了一條小街。那扇霧玻璃門就在眼前,藍色弦月失去了光,現在是下午三點鐘。

    我在外頭猶豫了好久,勇氣隨著額上的汗一點一滴地蒸發。

    隔著霧玻璃,根本看不見裏頭的情況。酒館外也沒有任何告示牌標明營業時間,不知道這個時候裏頭有些什麼人。或者根本沒人,而我卻在外頭窮緊張?

    趁著勇氣還沒消失殆盡,我伸手推門——

    門鎖著?

    再推一次,玻璃門緩緩動了,剛剛大概沒使夠勁。

    一道午後陽光跟著我從推開的小門縫中成銳角形照射進去,在石地板上潑出一道光,我的影子被拉得好長好長,眼睛還無法適應店中的黑暗。

    突然,一個毛茸茸的不明物體從我分開站立的雙腿間飛竄而過,「啊——」我驚駭地尖叫出聲-

    「別怕,只是只貓。」

    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身邊響起,那毛茸茸的生物在我腿間竄來竄去,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那聲音的主人拉下我抱在頭上的雙手,僵硬地拍撫著我,同時又轉身嬌叱:「咪寶!安份點。」

    驚嚇過後,我睜開眼睛,這時瞳孔已經較能適應黑暗了。但酒館內還是很暗,一雙閃著金綠色光輝的貓眼石嵌在黑幕中。

    只是只貓。

    我終於能夠消化這句話。同時為自己的易受驚嚇感到不好意思起來。

    那清脆的聲音屬於一個大約矮我一個頭的短髮少女,沒開燈的情況下,我只能隱約看出她膚色的雪白。

    幾乎也是同時,我才意識到,酒館裏還有其他人。

    這時有人去開了燈,燈光乍現,所有人的眼睛都刺地眯了一下。

    白膚少女吐吐舌,「啊,見光死。」她抱起那只嚇了我一大跳的長毛貓,兩張臉,一人一貓,恍惚間看起來竟然十分神似,像極了北歐森林裏的妖精。

    「嗨,它是咪寶,它很溫馴,你不用怕。」

    我傻傻地點點頭。

    少女又說:「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們在開派對,一起玩吧。」

    她拉著尚在怔愣中的我往角落圍著一群人的桌子走去。嵌在牆壁裏的壁爐裏沒有火。

    她那樣順理成章,仿佛我的出現極為尋常。她甚至沒問我的名,沒問我所為何來,只是邀我加入他們。

    空氣裏飄著奇異的香味,我被蠱惑了。

    燈光又被關掉,我被擠在一群陌生人當中,圍坐成一圈,互相撞著膝蓋。

    小圓桌上點著一盞油燈,一簇火苗似熄不熄、將滅不滅。小小燈芯拼命地吸著盤裏的油,拼命地燃燒。

    閃閃滅滅的火光在四周人的臉上映照出陰影。三女兩男,咪寶坐在少女膝上。

    「現在,」一個沙啞的女聲說:「把你們的手交疊起來放在火苗上。」

    還來不及反應,我的雙手便夾在一堆手掌心裏,變成夾心餡。

    「靠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感覺到火苗的熱,卻又不至於燙得無法忍受,找到那個點,然後就停在那裏。

    「慢……慢……再慢,是了,就是那裏,現在集中精神,感覺你的意識飄浮起來。」

    也許是那沙啞的聲音,也許是因為此時此刻的氣氛太過詭異,我覺得我好像闖進了一個奇異的空間中,在那裏,有一片彩色的煙霧。我的意識隨著空氣裏的不知名香味放鬆了,而後又恍惚起來。

    直覺告訴我,那煙霧後躲藏著某種美好的東西等著我去發現,於是我走進那片美麗的煙霧中。

    我愈走愈遠,愈進愈深。

    霧氣漸漸變得稀薄,一池銀白色的湖水出現在一座森林深處;月光灑滿大地,那裏空氣稀薄,卻令人感覺無比寧靜。

    一切都很對,唯一不對的是……沒有人煙?

    「裏面在搞什麼鬼!」

    一個如洪鐘的聲音突然介入,打破了寧靜。

    緊接著燈光被打開,每個人都幾乎張不開眼睛,甚至有幾個人還失神失神。

    意識,仿佛被硬生生地抽離身體,還連連震盪了好幾層。

    「啊,見光死。」那抱貓少女哀號一聲。

    兩個男孩中的一個跳起來時差點撞倒了油燈,兵荒馬亂。

    在明亮的燈光下,每個人的臉孔都印進了我圓睜的眼中——

    那引導著儀式、聲音沙啞的女人穿著一襲神秘的黑紗和一條波西米亞裙,如拉丁人般又大又黑的眼睛在眼尾畫著兩條上揚的眼線,一張唇搽著豔紅唇膏,既神秘又嫵媚。我看不出她的年齡。嗯,勉強臆測,二十五到四十之間。

    而那抱貓少女一雙杏仁眼則活似嵌在雪地上的黑玉。我沒看過那麼無瑕的肌膚,她五官細緻,不施粉即唇紅齒白,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

    另外一名女孩年長些,二十左右,外型偏中性,一條又長又直的馬尾高高束在腦後,身材修長。

    兩個男孩之中差點撞倒油燈的那個有著一臉好笑容。剪了一頭時尚的日本男星髮型,略長,笑起來時會露出一顆小虎牙。估計不到二十歲。

    另外一個男孩則應該有二十三、四歲,短髮,染成金棕色,右耳上戴著一隻金環,卷起衣袖的手腕上晶晶亮亮,赫然是一隻勞力士表。

    四個年輕男女都穿著黑襯衫黑長褲,腰間系著一條有口袋的黑圍裙。

    那虎牙男孩沒好氣地道:「傑克,你嚇人啊!」

    嚇!聽到這名字,我僵得不敢轉過身,頭垂得好低好低。

    傑克嗅了嗅:「瑟琳娜,你這是什麼香?怎麼味道這麼怪?」

    黑紗女人勾起唇。

    馬尾女孩搶著解釋:「我們在玩催眠遊戲啦。」

    貓少女說:「瑟琳娜正在用她的精神力引導我們進入自己的潛意識世界哦。」

    催眠?難道剛剛我看到的那景象是我自己的內心世界?

    「哦,是嗎?那你們有誰看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啦?」傑克環抱起胸。

    「我、我看到了。」虎牙男孩舉手承認。

    大夥一致轉向他。

    他神秘地說:「我看到了一隻虎斑貓。」

    所有人又不約而同地瞥向被抱在手臂上的咪寶。它身上的紋路正是咖啡色的虎斑。

    「切。」很嚴重的噓聲。

    虎牙男孩急著澄清道:「不是啦,不是看到咪寶,是看到咪寶打破了一整籃的杯子。」

    「切。」其他人又噓他。「原來你這麼不想洗杯子。作夢!」

    虎牙男孩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就是咩,所以那一定是我內心世界的顯影嘍!誰都嘛知道我想跟傑克學幾手啊,光教我洗杯子是浪費人才。」

    瑟琳娜呵呵笑出聲。「傻瓜,只有傻瓜才信我那一套。」

    傻瓜?仿佛被潑了盆冷水,我頭發冷。

    傑克哼笑一聲。「聽見了吧,晚上杯子摔破一個,就罰你再鄉洗一個禮拜。」

    大夥大笑出聲。

    後來後來,我才知道,這個被取笑的男孩叫作一民。抱貓的少女是朵夏,而朵夏那只虎斑貓咪寶是一隻挪威森林貓。馬尾巴女孩叫小季。戴勞力上的男孩一個單名,叫維。正確的年齡則分別是23、16、5、21、18。多一個數字?不,咪寶五歲。

    瑟琳娜是占卜師,年齡成謎。再加上一個傑克,他們全是無意間逗留在這座傷心酒館的憂傷魂魄,每個人都有說不完的故事。

    「一、二、三、四、五——」傑克點起了人頭。「一、二、三、四、五、六?怪哉,難怪我從剛剛就覺得多了一個人,那個誰誰誰,從哪混進來的?」

    我悶不作聲。直到身邊的人推了我一下。

    「朋友,介紹一下自己吧。」

    左邊推我一下,右邊又撞過來一記,一下子我被就推擠出來。

    我只得抬起頭面對前幾晚才見過我的傑克。

    誰知我才一抬頭,傑克就像見鬼了似的抖著手指:「你、你你……」

    大家納悶。「她什麼她?」

    我也納悶得很,不明白為何傑克見到我會是這種反應。我只不過意外地來過這裏一次,而這一次來也是為了拿回我上回遺落在這裏的東西。

    傑克脹紅的臉突然又慘白一片,像是一口氣喘不過來又突然喘過來。「她、她她……」再次哽住。「她……蘇西!」

    「蘇西?!」所有人都跟著驚喊一聲,圓睜著眼瞪著我看,好像我是什麼外星來客。

    被看得頭皮發麻,心慌慌,意亂亂,心臟不規律跳動。

    下意識地,我緩緩地往後退。

    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後退,不料手肘碰倒了一隻瓶子,那一瞬間,我瞪大著眼看著玻璃瓶以慢動作跌出桌緣,瓶裏的水灑了出來。

    匡當!

    我肩膀為之一縮,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拔腿往外跑。

    「阻止她!」不知是誰大吼。「別讓她走。」

    好幾隻手追了過來,勾到我的後背。

    我嚇得心臟病要發作,只管著拼命逃向門口。

    門、門、門——

    快,伸手拉住門把,用力拉——

    厚玻璃門無預警地被推開來。

    碰地一聲,我已經一頭撞上,整個人往後仰倒。

    在失去意識前,我仿佛看見穆特蘭那張奇特的瞼帶著訝異的眼神看著我。

    ***

    不知道是誰把我抬到一張長椅上。

    當我醒來的時候,只見一雙雙好奇的眼睛盯著我看。

    「你是蘇西?」一個人問。

    我點點頭。

    他也點點頭。「你好,蘇西,我叫史一民。」

    一民握了握我的手,滿意地離開後,另一個就湊上來又問一次:

    「蘇西是你?」

    如此再三反覆確認,好似他們雖然沒見過我,卻認識我,這情況令我十分迷惑。

    頭頂上一張張嘴巴吸走了所有的新鮮空氣,就在我瀕臨窒息的時候,總算有個汙心人來清場了。

    穆特蘭來到我面前,蹲下身好讓我不必仰頭看他。

    「好些沒有?」他換掉敷在我額頭上的冰袋。

    如果我是一隻鳥,經過剛剛那一撞,我早已腦死了。

    「很冰。」我推開他換上來的冰塊。

    他略遲疑,然後放下手中的冰,從一個小罐子裏挖出白色的膏藥,輕輕敷在我腫起來的額頭上。

    我抗拒地轉著頭想避開碰觸,卻沒成功。

    額上,帶著熱的掌心混著沁涼的藥,緩緩地揉,藥力一點一滴地在發酵。

    「痛嗎?」

    「不……嘶——痛。」

    他又放輕了一點力道。

    我被他的溫柔嚇住了,全身僵得不敢動彈。

    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他的手突然停頓下來,厚實的掌心覆住我的額:

    「那是,我的秘密。」

    我愣了一愣,我並沒有開口問他呀。

    我有嗎?

    ***

    我發現,近來,我有一點不大對勁。

    以前我很大膽的。現在卻處處表現得像受驚小鹿,稍微一點風吹草動就會讓我緊張的吃睡不安。

    那一晚,傑生對我很溫柔,情緒非常穩定,身上也難得沒有酒味。手上的油彩刷洗得乾乾淨淨,身上飄著淡淡的松節油香。

    他躺在我身邊,跟我談他的理想。

    我的思緒跟著他敍述的聲音飄到了好遠好遠的地方,我想起那個時候的日子裏有多麼美好。我們有太多夢想,實現的雖然不多,生活卻很快樂、

    愜意蔓延,直到他像往常那樣溫柔地碰觸我,我卻反射性地彈開手臂。

    我們都愣住了。

    傑生瞼上寫著被拒的痛苦,我則因為感受到他的感覺加上我自己的感覺,雙重痛苦令我幾乎喘不過氣。

    那時我才警覺到我有多麼無法忍受我們之間巨大的壓力。

    身體上的傷會隨著時間慢慢淡去,內心的傷口卻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夠撫平。

    我環著手臂抱住自己,掙扎許久才抬起頭,憂傷地看著我心愛的這個男人。

    婚姻走到這個地步,我甚至連他溫和的碰觸都反應過度。

    於是我知道,也許我可以一再地原諒他,但要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卻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我怕我是再無法承受了。

    我不知道下一刻傑生會不會又暴力相向?他帶給我的失望遠多過希望,恐懼已經淹漫過那些曾經存在的美好。

    我怕有一天我終究會面臨絕望,那個時候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我們……分居好不好?」

    傑生以一種我很陌生的眼神瞪著我。「你……你不能再信任我一次?」

    我想、我想啊。我多想再信任這個男人一次啊。

    但是再一次,真的就能找回以前的傑生嗎?

    我是多麼地不確定啊。漫長的沈默裏,有好幾回我想點頭再信任他一次,但是我好怕。

    「阿生,我好怕……」

    傑生突然用力地摟住我。「蘇西,不要離開我!永遠永遠不要離開我。」

    以前這個臂彎曾經給與的承諾是我用我的信仰去換來的。如今信仰已然消失,我還能那麼堅定地擁抱他嗎?

    白色的牆壁是空洞的。我望進那片無垠空洞裏。「我們先分居一陣子,再繼續下去只會波此傷書,也許我們都該冷靜一下,也許……」

    「拜託你,蘇西,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正是在給我們兩個人一個機會啊。如果不這麼做,最後一定會絕望的。

    雙手捧住傑生的臉頰,我困難地說:「明天我就先搬出去。」希望這是正確的決定。

    傑生不敢置信地推開我,臉上表情複雜。「你終究還是要離開我。」

    我咬著唇,掀開棉被。「我去畫室睡。」

    「不必。」傑生早我一步跳下床。「既然你這麼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好,我才該是睡畫室的那個人。」

    「阿生!」

    回應我的是一聲巨大的關門聲。

    仿佛關上的不只是臥房的門,還有他的心門。

    我徹夜未睡,便爬下床收拾簡單行李。

    由於沒打算與傑生分開太久,所以行李袋裏只放了幾件常穿的換洗衣物。我只是希望他能夠趁這個機會冷靜冷靜。常年不得意的沮喪幾乎要擊倒他了,我希望他能夠振作起來。

    也許春天的時候我就回來了。

    天一亮,我準備了早餐後便離開這個住了三年多的家。傑生把自己關在畫室裏,無聲無息。

    我留了兩萬塊現金給他,手邊剩餘的錢也支持不了太久,但沒關係,我會想出辦法來的。

    首先要先去找個落腳的地方。

    我找到了一間月租十分便宜的小套房,付了一個月租金。

    離開時,身邊沒多少東西,只有一套畫具,一袋衣物。

    我把新地址告知傑生,他表現的很冷淡。

    ***

    正式分居後,我發現我會擔心傑生沒好好照顧自己,也關心他的近況。

    與他分隔出距離,我比較能夠試著繼續愛他。

    重新適應一個人獨居,才想起我原本就相當不適合離群索居的生活。

    高處不勝寒。我也缺乏藝術家特立獨行的怪脾性。

    我喜歡看人,喜歡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喜歡身處在人群裏,不著痕跡地融入其中。

    有一回我一個人走在街上,身邊行人來來去去,沒有人回頭多看我一眼,我卻覺得十分安全。彼時我才知道原來我如此需要安全感。

    傑生的暴力相向剝奪了我需要的安全感,不離開,我是無法活下去的。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就在我覺得自己快要痊癒的時候,我回家看他,希望他也已經有辦法處理自己的情緒,如果我回到家,我們可以不再互相傷害。

    那一晚,我剛忙完,買了晚餐回家,打算好好跟他談一談。

    那是我離開後第一次踏進家裏,屋內混亂的情況像是經歷過世界大戰。我在房間裏找不到他,又到畫室去找。

    畫室的門開著,裏頭沒人,我走了進去。

    那幅我未完成的畫還在畫架上,用防塵布蓋著。

    地板上到處是一塊塊被撕裂的畫布,有一些油墨沒幹全,不小心踏在上面會拈在鞋底。

    我撕開幾塊黏在鞋底的布。

    然後,我看到傑生的畫。

    那幅畫就那麼怵目驚心地展示在那裏。

    畫面交錯著黑洞般的黑、鮮血似的紅、刺目的黃,以及像是嘔吐物的綠。

    一幅抽象油畫,沒有光,只有深深的、無盡的黑暗和許多混亂的情緒——連畫者自己也無法控制,所以它失控了,徹徹底底地失控!

    畫裏的情緒像發狂的野獸一般驚駭了我,一個令人窒息的低氣壓驟然出現在畫室門口。

    我回過頭,望進傑生那陷入瘋狂境界的眼神,心痛和恐懼再度侵襲我,比任何一回都要來的劇烈。

    該退後,還是向前?

    該逃,還是緊緊抱住他?

    不用選擇,我已經沖上前緊緊地抱住他。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不要……

    「我那麼愛你……」他悲傷地望著我。

    那是暴力前的前奏。

    下意識地,我退後一步。

    但已經來不及了。

    我從畫室裏逃了出來,卻來不及開門,背後的男人一把扯住我的頭髮,我的頭撞向牆壁。接著是一陣猛烈的拳打腳踢,仿佛要把他一生的不如意都發洩在我身上。

    傑生瘋了。

    而我在流血。

    我的眼角泌出淚,同時驚愕地察覺到我正在失去某個非常重要的東西……

    當意識愈來愈模糊時,屋門被撞開。

    下一瞬間,騎在我身上掐住我的男人被用力扯開,我聽到一陣扭打和肉體撞擊的聲音。

    有人來了。

    我勉強想爬起來,腹部卻疼痛如絞。

    黑暗中,傑生被一拳打飛出去,來的那個人也挨了一腳。

    無論那是誰,那種拳頭在人肉上撞擊的聲音令我想要嘔吐。

    「住手……」我呻吟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倒地了,我不確定那是誰。但我需要幫助。

    我正在失去些什麼……

    不不不不,我無聲地嘶喊著,徒勞地想要阻止、要留住。

    無論那是誰,我猛然睜開腫脹的雙眼,哀求道:「救……」救我的孩子!

    「你別說話。」粗重的聲音不穩地安撫著我。「我送你去醫院。」

    看來倒地的人是傑生。「他……」

    「別管他。」

    我沒有力氣再說話了,我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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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1 15:41:42


    當你無言仰望天空

    據說我昏迷了兩天。

    據說我被送進來時全身是血。

    據說抱我來急診的那個男人全身都沾滿了我的血。

    據說急診的醫生以為發生了一件兇殺案。深夜的急診室,沸沸揚揚。

    躺在病床上的幾天,我從別人口中聽到了許多「據說」的事。

    唯一沒人告訴我,我卻明白,我失去了一個孕育在我體內的生命。

    我太粗心,一直沒察覺到他的存在,直到我失去他……

    一個來的不是時候的小生命。

    撫著平坦的小腹,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空洞。而且有一種預感,我覺得這一生我可能都無法擺脫此時此刻這種空洞的感覺。

    我甚至無心詢問為何穆特蘭會闖進我家裏,救了我。

    我感到既空虛又孤單,沒有安全感。至於心碎,那是早已經歷過的事。

    坐在床邊的穆特蘭苦惱地看著我。「我早該發現的……上回的傷,加上這一回,都不是第一次了吧?」

    我從來也沒想到讓不相干的人知道這件事。我沒回答他。

    「你要告他嗎?」

    我搖搖頭。再怎麼樣,傑生是我丈夫,我不想法庭上見,那太傷感情了。

    他俯身看我。「醫生幫你開了驗傷單。」

    ……我點了個頭。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可以訴請離婚,而且法院裁決一定會通過。

    我也知道無論如何我是再不能和傑生繼續下去了。沒有一個人曾經令我心寒至此。

    「就這樣?」

    見我不說話,他看起來似乎很想捉住我用力搖晃一番,但他知道只要他一碰我,我就會忍不住大聲尖叫。

    我無法忍受任何男人的碰觸,即使是救了我的他也一樣。

    我連男醫生的靠近都會無法自己地顫抖。

    他又氣又急地抓著頭髮站起來,走向窗邊。如果不是醫院裏禁煙,我想他大概很想來一根。

    突然他轉過頭來,告訴我說:「你會活下去吧?告訴我你會活下去吧?」

    我靜靜地注視著他,許久才道:「活下去要做什麼呢?」沒有心的軀體若是活了下來會變成怎麼樣是我不敢想的事。

    活下去要做什麼呢?

    只見他先是瞪大眼,而後又眯起眼。「你可以畫畫,記得嗎?蘇西,你還欠我一張畫。」

    畫?我苦笑。

    我還畫得出來嗎?

    ***

    在醫院待了五晚,某個晚上,一個男人在我耳邊低泣。

    原以為是個夢,但那哭泣聲卻又那麼真實。我認得那聲音,是傑生,但傑生應該不知道我住進了這家醫院。

    又或許不是夢,我服了醫生開的安眠藥,眼皮很重,身體無法動彈。但我想確認,所以我跟恍惚的夢境掙扎著,要睜開眼睛。

    然而當我滿身大汗地醒過來時,病房裏除了其他病床的病人和看護外,並沒有其他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熟睡中,不像有人進來打擾過。

    時間是淩晨四點鐘。

    我醒了過來就沒有再睡著。

    外面的世界還很暗,任何在這麼暗的夜裏還清醒的人,都不會相信黎明很快就會到來。

    我坐在病床上,紛擾的種種思緒又回來糾纏我,在我腦中打群架。

    一種不知何去何從的情緒困擾住我。

    我就這樣睜著眼直到天明,盡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病床傳來的呼吸中,默數著節拍。

    直等到天亮。

    看來在地球和太陽都在各自軌道上的一天,天,還是會亮的。

    而「明天」的到來,也就意味著接踵而至的種種麻煩。

    人生在世,似乎總有處理不完的困境。

    ***

    穆特蘭說:「醫生說你可以出院了,你有什麼打算?」

    這個男人這五天來總是儘量抽空過來探望我。照顧我照顧得理所當然,仿佛那是他應盡的一份責任。

    他是個很奇怪的人。若是以往的我會很願意多知道一些他的事,但是現在我沒有那種多餘的心思。

    我把自己整個封閉起來,但我不能在他面前自閉,對一個救了我的人不可以如此。這是教養的遺害。我無法想像自己任性,尤其成年以後,我們被教導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也許先回去看看。」

    我試著給他回應。幸好他話一向也下多,只說他認為應該要說的話,卻句句切中要害。

    他帶了一套衣物來,好讓我換下醫院的病人服。此刻我身上穿著長袖羊毛衣,和一條牛仔褲,衣服並不非常合身。

    「回去我會還你錢……醫藥費,還有這套衣服。」

    「錢……」他只說了這麼個字,沒了下文,便轉了條路:「你……你自己要考慮清楚,儘管我很想代替你作決定——相信你也很清楚我在說什麼——但這是你的婚姻,你的人生,只有你自己才能決定。對你來說,我不過是個不相干的人,但是,對我而言,我希望見到你……快樂,你明白嗎?」

    我站在他面前看了他很久很久。

    「除了我家人,你是唯一這麼關心我的人。」

    我不再敢問他為什麼這麼關心一個陌生人?因為他的眼底,我看見了,那裏藏著一種無法被分析、探究的情緒。他壓抑得很深,不讓它釋放;而那也不是現在的我所能面對的。

    我避開他的眼睛。

    ***

    回到家中的時候,家裏還留著五天前那殘破的局面。

    傑生不在家中。

    我也必須承認我不能再在這裏住下去。因為若不是此刻有個人陪在我身邊,我根本沒有勇氣踏進這個家。我怕傑生,怕他帶來的傷害。

    穆特蘭陪在我身後:「你有其它落腳的地方嗎?」

    「有。」我那問小套房還沒退租,我可以回去那裏住。

    「把東西收拾一下,我送你過去。」

    我只拿了我的衣物。花了十五分鐘的時間便收拾好。

    來到小套房的時候,他幫我提著行李,好讓我打開房門。

    當門一打開時,我愣住了。

    房裏一團亂。滿地都是衣服、紙張,抽屜的鎖被撬開,靠陽臺的窗戶,玻璃破了一個大洞。

    第一個閃入腦中的想法是:遭小偷了。

    穆特蘭蹙起眉踏進狹小的空間。「看來這一帶治安不太好。」頓了頓,他回頭看我:「你……先生知道這個地方嗎?」

    他意思是,這是傑主幹的好事?

    「知道。」但不會是傑生吧,他應該不會做出這種事。

    「那麼你還是決定要住在這裏?萬一他來這裏找你……也許你該申請保護令。」

    「不會的。」我拒絕那麼想。但是我能確定嗎?不行,我也不能肯定傑生還會不會打我。樂觀點想,「我想只是遭小偷了。」我撿起幾件衣服放在床上,然後清點放在屋裏的財物。

    慘了,我的存摺不見了。

    「我要報警處理。」他說。

    我點點頭。然後我們待在房間裏,沒有再動其它東西,等警察來。

    兩個小時後,警察來勘過了現場,登記了我遺失的物品,采了指紋,告訴我說:「這附近社區最近經常有人報案失竊,可能是慣竊,我們會全力調查,有消息會通知你們。」然後問我要聯絡電話,我還沒開口,穆特蘭已經留了他的電話,警察抄完便離去。

    住在臺灣遭過小偷的人大概都知道,報警是一回事,想要找回失竊財物又是一回事。而兩碼子事常常兜不在一起。

    他在我身邊坐下來,小心地與我保持一段距離。

    我則懊惱地抱著頭,想鑽進地洞裏,不願意面對這一切。

    「我不希望你一個人住在這裏。」

    但我也沒有辦法回家。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我從來沒有這麼無助過。

    以前即使情況再壞,也還有傑生幫我,但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了。我只剩下我自己,對下一秒鐘的事一片茫然。

    「蘇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有個想法。」

    猛然我抬起頭來,反應過度地:「別說你要我跟你一起住!」否則,否則一個男人無端對女人好,背後裏還會為了什麼?

    他愣了一下,竟然笑出聲。摸摸下巴,用一種很怪異的語調說:「感謝你這麼看得起我。」

    我瞪大一雙防備的眼,聽出他話中的反諷。「我、我……」

    「我有那個榮幸嗎?」這回就是純粹調侃了。

    我耳根幡然炸紅,後悔剛剛的一時口快。

    「蘇西,你很吸引人。」他說。「但是我那裏恐怕沒有空房間。I

    我羞愧得想挖個洞鑽進去。

    他帶我去朵夏的住處。

    ***

    朵夏的住處離藍色月亮不遠,只隔幾條街。

    那是一棟獨立的兩層樓透天,他按了門鈴,門打開的時候,一隻毛茸茸的生物沖了出來。速度快得看不出那是什麼,只看見一團長毛。

    我嚇了一跳,但隨即想起那是朵夏的貓,咪寶。

    穆特蘭瞥了我腳下一眼。「你怕貓嗎?」

    咪寶的長毛搔得我的腳很癢,我搖搖頭,「不怕。」只是常常被它嚇一跳。

    我抱起咪寶,但沒一會兒它又跳下我的臂彎,鑽來鑽去。

    這是一只好動的貓。精力旺盛。

    朵夏蓬亂著一頭短髮從屋裏走出來。

    「蘇西!」她看見我和穆特蘭,眼神放出光亮。「怎麼會來這裏?還跟我們穆老闆一起過來?」

    「我……」

    「嗯?」

    「我聽他說你這裏有空房間,我想……想跟你租一間房住。」

    「你要跟我一起住?好啊好啊,反正這麼大一間屋,但是……」朵夏臉上明顯寫著困惑,而後她看向穆特蘭,兩個人交換了一個我不瞭解的視線,當她再轉過來時,臉上大大的笑容已經取代了困惑。「你要住進來我很歡迎,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我問。

    「我不要什麼租金,朋友之間還談錢,多市儈,起碼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只要你搬進來跟我作伴。」她說。

    我遲疑地看向穆特蘭。只見他淺淺一笑:

    「搬進來吧,這小妖精晚上一個人不敢睡覺。」

    「才沒有呢。」朵夏立刻抗議。「我只是不敢起來上廁所而已。」說著還對我眨眨眼。

    這是陽光吧。我想。

    暖和的,整顆心都快融化了。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真情存在的,我似乎不應該太快放棄希望。

    ***

    「蘇西……蘇西,醒醒……」

    耳畔傳來清脆的嗓音,我睜開眼,一時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直到看見朵夏憂慮的瞼,才想起一切。

    「你在哭呢。」

    「是嗎?」我摸著臉頰,感覺到潮濕。「我作惡夢了。」

    「很可怕的夢嗎?」

    「不,是個很悲傷的夢。」

    我想我一定是在夢裏哭出聲音來了,住在隔壁房間的朵夏才會聽到我在哭泣。

    朵夏在床畔坐了下來。「是嗎?我也作過很悲傷的夢,我夢見我爸爸媽媽。你知道嗎?那真是會讓一個人覺得像要死掉一樣的難過。」

    我沈默了許久。「還好只是夢,不會悲傷太久的。」

    「嗯,老闆也這麼說……」她口中的老闆便是穆特蘭。「蘇西……」

    「嗯?」

    「今晚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嗎?」

    「啊,可以呀。」我挪到床的左半邊,讓朵夏鑽進棉被裏,挨著我睡。

    「好溫暖,我好喜歡有人睡在旁邊的感覺。」

    她偎著我,很快地呼吸恢復均勻。

    我不禁想起穆特蘭說她晚上不敢一個人睡的事。

    是開玩笑呢,還是確有其事?如果是真的,那麼過去這麼多日子以來,這女孩是怎麼度過這許多黑暗的?

    「他送我咪寶……」像是猜透了我的思想,朵夏喃喃了聲。「現在他把你借給我了,真好!蘇西,我真高興你可以過來和我一起住。」

    我沒作聲。

    「我要睡嘍。」

    「嗯。」

    朵夏睡了,我卻無法再合眼。

    這是搬進來的第一晚,我住進朵夏臥室隔壁的房間。這屋子很大,上下兩層樓,空房很多。

    我原本很納悶何以這麼大的房子只有一個少女一個人住。與朵夏熟稔以後,我才明白個中原因。

    這女孩是獨生女,父母親在幾年前出國登山時遇到雪崩罹難了,留下一大筆遺產和保險理賠金。成為這麼一大筆財產的繼承人,幸好她沒有什麼親戚,否則大概會被那些人生吞活剝了吧。

    看來缺乏跟擁有各自有各自的麻煩。

    我總是擔心錢不夠用。

    唯一的差別是,我早已成年,必須想辦法解決問題;但朵夏如此年輕,這個世界對她來說還太難以負荷。

    ***

    朵夏其實不算藍色月亮的正式眼務生,她還太年輕,穆特蘭只讓她在課餘時間到酒館裏消磨。通常也不讓她待到超過半夜十二點。

    不過——

    「老闆今晚不會來。」下午的時候,她喜孜孜地說:「今天是酒館的Jazz之夜,有很棒的樂團會來表演,酒館裏也會有很多人哦。」

    所以我們坐在藍月的高腳椅上,看著一民、維和小季忙來忙去,準備五點鐘開門營業。

    酒館的營業時間從下午五點到淩晨三點。

    平常不營業的時間,酒館也不寂寞。

    他們這群人常常聚在酒館裏聚會。上回我到這裏取畫具時剛好就遇上朵夏蹺課的日子,所以得以看齊了所有傷心酒館裏的常駐人員。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來?」我好奇地問。

    朵夏笑了笑。「維說他一大早就到高雄去了。」

    「所以他交代我別讓你待太晚,最多十一點。」這時傑克從吧台後冒出頭來。

    朵夏一愣。「十一點?精采的才剛開始耶。」

    「十二點。」傑克又說。

    「兩點。」

    「沒得商量,別討價還價。」

    「我才剛剛考完試,輕鬆一下也不行嗎?」

    傑克笑了。「未成年的人最好安份點,丫頭,萬一警察來臨檢,你要害死老闆啊。」

    朵夏沒話說了。「好吧,就十二點。」其實已經違法了。

    我看著傑克俐落地擺著酒杯,便問:「需不需要幫忙?」

    傑克抬起頭看著我。「不用,你坐著喝酒。」說著,調出一杯淡綠色的「哈瓦那之光」給我。

    我就著杯口喝了一口。「好好喝,裏面有些什麼?」

    「猜猜看。」

    我再喝了一口。舌尖品嘗到柳橙的味道以及鳳梨和香瓜的混和甜味。

    「應該有柳橙汁、鳳梨汁、香瓜汁和一點椰子酒。」杯底冒著氣泡,唔,「還有蘇打水。」

    傑克露出驚奇的眼神看著我。「我怕你不能喝酒,所以酒放得比較少,你倒全說對了。」

    「我還是學生的時候參加過一學期的品酒社。」後來因為忙著準備畢業展覽,沒時間,也就不了了之。

    「那你一定是個很有天份的品酒師。」傑克笑著。「有沒有興趣跟我學學調酒?」

    「我——」

    「呴,傑克你這偏心的傢夥。」一民突然湊了過來。「我跟你求了那麼久,要你教我幾招,結果你只會指使我洗杯子,現在蘇西才說幾句話,你就要收她當徒弟啦。」

    小季捧著一疊盤子走過來:「別忘了上回你耍起花式調酒,結果摔破多少瓶高檔威士忌。」

    「那是意外、意外。」一民申辯。

    維潑了盆冰水過來:「那上上回伏特加事件又怎麼說?別說人家沒給過你機會。」

    真是涼颼颼。一民紅了臉:「那是、那是……」

    朵夏咬起手指。「那些酒剛好抵你一個月薪水,可是老闆都不忍心扣,他說你還要繳房租。」

    冤有頭、債有主。傑克總結道:「所以嘍,我收徒弟是要看資質的。」

    「嗚嗚嗚,抗議啦,我要抗議。」一民嚷道。

    「抗議無效!」眾人旗幟一致對敵。

    「呵,呵哈哈。」忍不住地,我笑了出來,但這實在沒禮貌——發現所有人都瞪著我看時,我連忙搗起嘴。「唔,對不起,因為實在是……」太好笑了,這群人,好寶。

    「不用道歉啊。」朵夏說:「老闆說你很久沒笑過了,這樣很不健康哦。」

    我放開搗住嘴的手。「他說我很久沒笑?」他怎麼會知道?他常常注意我嗎?

    朵夏轉頭看看眾人,又轉回來看我、「蘇西,你會不會離婚?」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

    笑意逸去,陰影籠上心頭。

    應該已經痊癒的傷在我身上隱隱作痛著。

    原來,我並沒有逃離開太遠。不管我再怎麼不願意面對,終究我還是得回頭來,到最初的地方尋找答案。

    見我沈默,似乎有人說了這麼一句:「笨喔,你提這個做什麼?」

    而朵夏似乎也回了一句:「總要有人說啊,不然……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我回過神,看著他們。

    朵夏突然噤聲了。

    一民?他也不說話。

    維?小季?傑克?

    什麼怎麼辦?

    他們知道什麼我不知道的事?

    每個人似乎都成了一尊化石。不動如山。

    酒館裏唯一還活動著的,似乎就只剩下咪寶這只挪威森林貓。只見它一會兒衝刺,一會兒緩緩漫步,悠閒的姿態似在嘲弄這紛擾的人間世。

    「噯。」傑克突然醒了過來。「夥計們,開門營業了。」

    ***

    存摺裏為數不多的存款被盜領一空。

    手邊只余少許現金和一張空白的離婚協議書。

    理智提醒我不能放任現況繼續下去。

    我試著重拾畫筆,但對著空白的畫布畫了幾筆後卻又無力地放下。

    我沒有熱情。

    昔日那股對於繪畫的熱情似乎消失了,我覺得我的整個靈魂像被抽幹。

    幾日反覆思考下來——其實也不算「思考」,大多時候我只是在發呆。

    我知道我應該要下定決心,但那很困難。我的心底仍有一部份是放不下傑生的。

    我瞪著手上的戒指,猶豫了許久,才將戒指拿了下來,謹慎地收進抽屜裏。

    朵夏念專科學校,一早已經出門。

    我待在空蕩蕩的屋裏和一隻貓作伴。

    偌大的屋子從外頭透進幾絲日光。咪寶蹲坐在我身邊,在光與影之間有鬼魂在飄蕩。

    我知道咪寶也看到了,它金綠色的眼睛追逐著光影間的縫隙。

    這屋子裏有鬼魂。

    正如我心底也存在鬼魂一樣。

    這麼靜的一個地方令我不安,我決定出門,咪寶跟隨在我身後。

    這是一隻會認人的貓,不介意親近它主人的朋友。

    藍色月亮下午五點營業,結果養出一群夜貓,我四點鐘到酒館去,如往常一樣已經有人在裏頭忙。

    開了門,不意外地又看見一民這幾個人。

    「嗨。」互相打了聲招呼,我熟稔地來到吧台後,不意沒看見傑克,反而看見穆特蘭。

    他坐在椅子上,腿上架著一組薩克靳風,正在保養。

    「嗨。」他抬頭看我一眼。

    「嗨。」

    我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面,傑克說他以前常常會到酒館來,但最近卻不那麼辛勤了。反而是我經常沒事就晃到這邊來,跟傑克學學調酒技術,變成這裏的常客。

    「傑克跟我提過了。」他說。

    「可以嗎?」我問。

    「你確定你真的想在這裏工作嗎?」

    「……」

    「蘇西?」

    「我畫不出來。」

    他放下手中的絨布。「我是問,你真的想工作?在這裏?」

    我點點頭。「我喜歡藍色月亮。」

    他沈默了會兒,點頭說:「那好吧,你來幫傑克的忙。」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令我感覺窩心。「謝謝你。」

    「嗯。」

    我睜大眼很認真地說:「我會努力學的。」

    「那很好。」

    他語氣平淡,令我安了心。

    如果我曾經誤以為他……那麼我是誤會了,他並沒有向我索求我付不出來的東西,例如靈魂——我沒有靈魂。或者是感情。

    感情這種事正是此刻的我不想碰觸的。太傷人。

    「我調杯酒讓你嘗嘗看。」

    「好。」

    我翻出一瓶伏特加,倒出一盎司左右的份量加上1/2盎司加利安洛茴香香甜酒和四盎司的柳橙汁,小心翼翼估算份量,攪勻後倒進一隻高球杯裏,最後在杯緣加上柳橙片和紅櫻桃作裝飾。

    他已經收起薩克斯風,修長的身體坐在高腳椅上,雙手交疊在膝上,看起來像是一個專業的品酒師,等著替學生審核成績。

    當然了,藍月的主人當然懂得品酒。

    我捧著酒杯遞給他。「呃……我技術還不是很純熟。」

    「沒關係。」他舉著酒杯仔細地看。「哈維撞牆?」

    我點點頭。「嗯。」我才學了幾種花式調法,這是其中之一。

    「好像比較適合女孩子暍,」他淺淺啜了一口。「有點甜。」

    「啊……是嗎?『

    「我比較怕甜,你自己喝看看,女孩子應該會喜歡。」說奢,把酒杯遞給了我。

    我伸手接過,喝了一小口。「還可以。」我說。但不知我的「還可以」在他的評價裏是什麼等級?

    我惶惶地看著他,擔心評價不高。他給我打幾分?

    但他並沒有評價,只說:「下次幫我調杯KICK,那是我最喜歡的酒。」

    所以,這是表示……「你很難捉摸。」

    他笑了笑。「誰不是如此?」

    我被他的笑容迷住。有那麼一瞬間,他給我的感覺像一片廣大的森林,充滿了神秘感。

    「蘇西,老闆怎麼說?」一民一夥人湊了過來。

    「他說『好』。」我告訴他。

    「就這樣?」一民又問。

    穆特蘭笑著重申:「我說:『那好吧,你來幫傑克的忙。』」

    「啊呀呀!」一民立即道:「蘇西,我們來交換。」

    我洗杯子他調酒?也是可以啦。

    維擠開一民。「不必理他。」

    小季則納悶地說:「怪了,傑克怎麼還沒到?快營業了耶。」

    說人人到,推開門走進來的不是傑克又是誰。「來了來了,再不來耳朵要癢死了。」語調雖然輕鬆,不過他的眼神卻不是那麼回事。

    兩個高大的身影跟在傑克身後進來。

    傑克在眾人中找到我,又看向穆特蘭。他眼色憂慮地說:「蘇西,警察找你。」

    兩個警察神情嚴肅地走了過來,其中頭髮已經灰白的那位隔著吧台看著我說:「蘇小姐,我們有事情要通知你。」

    警察的神情、語調所帶來的不安,令我前一刻仿佛還在溫暖的南太平洋小島上,下一刻便墜入冰冷的北極世界。

    「什麼事?」

    灰發警察直視我。「韓傑生昨天晚上被一群身份不明的酒客群毆,腦部受創,情況很不樂觀,我們需要你到醫院確認他的身份。」

    一切就像電影中的慢動作鏡頭一樣。握在手裏的杯子突然間滑落,鏘地一聲摔破在地上,黃澄澄的哈維撞牆潑了出來,而我的視線沒離開過警察一眼。

    「在哪一家醫院?」

    灰發警察說:「我們送你過去,同時也要請你幫忙過濾一下可能的凶嫌名單,毆打他的那群人現在還沒落網。」

    我不知道我怎麼有辦法保持鎮定。「我知道了,我跟你們去。」

    匆匆地,我繞過吧台。

    穆特蘭捉住我的手,我回過頭,看見他眼神裏的憂慮。

    「我陪你去。」

    我搖搖頭,掙開。「我自己去。」

    我茫然地跟著警察離開藍月,無暇去感覺身後眾人關切的目光。

    啊!我想尖叫。

    ***

    許多年以後,我仍然無法忘記那一天的夢魘。

    傑生全身是傷的躺在白色病床上,正如當時我無助地被送進急診室的情況一樣。差別只在於,他或許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他腦部嚴重受創,醫生宣佈他成了植物人,蘇醒的機會微乎其微。

    不該是這樣的。

    我早已經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未來,可是不該連我們各自的未來都被剝奪呀。

    傑生,傑生……過去我們有那麼多夢想……是你說你要成為一個成功畫家的呀,多少年來我的夢想寄託在你的夢想上。

    我緊握住他的手。「求求你,醒過來……」

    白色病房裏,回應我的只有氧氣幫補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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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1 15:42:17


    千萬記得

    接下來連續好幾天,我都待在醫院裏,只有很累很累的時候才回到家,攤下來便睡。

    我不確定我有沒有睡著過,只時時刻刻感到深深的絕望。像傑生還留在畫室裏那幅悚怖的畫。

    我沒回朵夏那邊,窩在以前的家,睡在亂七八糟的畫室裏,一種空洞感覺在四周盤桓不去。

    我覺得我像是一具倒在暗巷裏的屍體,等著發臭,等著腐朽,且沒有被發現的希望。在不見光的世界裏,只有過去的回憶不斷地在侵蝕著殘存的意識。

    直到我想到,我需要錢。

    傑生龐大的醫藥費……

    我從泥濘裏爬了起來,想著錢。

    我找到幾支筆,想到只要我還能畫……

    啊,是的,我必須要畫。

    我調著顏料,在畫凳上坐下來。一股力量支撐著我,讓我一筆一筆地在畫布上留下痕跡。

    我連續畫了一天一夜,直到再也撐不下去,凳子翻倒,我倒了下去,手中的血紅顏料潑開來,沾滿我一身。

    ***

    「蘇西,你站得起來嗎?」

    我仰躺在地上,呆滯地看著俯在我上方的臉。

    他叫我站起來。但是我做不到。

    一再站起來又一再被打倒,令我既挫折又沮喪,我好累。

    我不想再站起來。

    穆特蘭試著把我從髒汙的地板上攙扶起來,但他一碰到我,我就開始無法控制地歇斯底里的尖叫,用殘存的力氣掙扎著,甩開他。

    他謹慎地縮回手。「別緊張,我只是想幫你。」

    「不要管我……」我眼睛乾澀地說。

    「蘇西——」

    「我說,不要管我!」我別開臉去,只恨沒辦法塞起耳朵。

    於是他沈默了,我不確定過了多久,才又聽見他一句話:「你並不是這個世上最絕望的人,快點站起來,把瞼洗一洗,你這幾天不見蹤影,你知道有多少人為你擔心嗎?」

    「我……我只剩下我自己一個人了……」

    「為什麼要這麼傻?」他的話像他的影子籠罩在我頭瞼上。「自己一個人也要想辦法好好活著呀。更何況你並不是自己一個人,起碼現在我就在你身邊,你要當作沒看見是不是?」

    「我……」

    「朵夏關心你。」

    「……」

    「傑克關心你。」

    「……」

    「一民、維、小季也同樣關心你。而他們之所以關心,是因為他們喜歡你,把你當朋友。」

    「我……我不想要同情……」

    「目前,我只看到一個自艾自憐的你,沒看見有誰同情誰。」

    「你同情我。」

    「不。」他斬釘截鐵地說。「我一向只同情那些想要站起來卻站不起來的人,但是你雙腿健全,你可以站得起來的,不是嗎?」

    我心力俱疲地大吼一聲:「不!」

    他在逼我。逼我面對等在前方的那麼多的磨難。

    我不是教徒,不是殉難的朝聖者,我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啊。

    我有我的極限,我有我的脆弱,我跌倒會痛,會想哭,遇見克服不了的困難會感到絕望。

    深深切切的絕望。

    不要叫我站起來,不要逼我,不要這麼殘忍。

    「唉……」他長歎一聲,龐大的身軀在我身邊矮坐下來。

    「我好累……」

    他伸出手,溫熱的掌心覆住我雙眼。

    我低聲哭泣起來,熱燙燙的淚水再也克制不住地湧出。而情緒益發失控,低泣轉成嚎啕。

    哭過以俊,我知道自己應該要站起來,但是我還不夠堅強,我站不穩腳步。

    我等著穆特蘭終於對我厭煩、離開我,但是他只是無言地把我背在背上,像是決意要承擔的重負。

    他不肯丟開我。

    我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再掙扎,只好由他擺佈。

    我哭過的嗓子變得沙啞。「你不必這麼做。」

    「我是不必。」夜色裏,他背著我走在馬路上,氣息略為粗重,看來我並不是一個那麼輕鬆就能夠被承擔起來的責任。「如果你要拒絕我的協助,唯一的辦法就是你自己站起來走。你說我多事也好,固執也好,我會這麼做,自然有我的理由。」

    「什麼理由?」

    「……」他突然停下腳步,仰起頭從四十五度仰角看著天空。「看不見獵戶星座。」

    「呃?」我跟著抬起臉在黑暗的天空中盲目地尋找。

    「不是時間不對,就是環境不對。」他沒有回過頭來。「你有沒有經歷過類似的事?像是經過天文櫥窗,看到一款很想要的望遠鏡,但是身上沒有錢,等你好不容易存到足夠的數目,興匆匆帶著存錢筒到那家店時,結果想要的那款望遠鏡已經在五分鐘前被別人買走了。」

    我看著他的發旋,覺得自己被捲入一個謎的漩渦。

    有那麼一瞬問,我暫時脫離自怨自艾的情緒,被轉吸進他的思緒裏、不由自主體會他的感覺和情緒。

    「穆特蘭,你……是不是常常失去心愛的東西?」

    我感覺到他的肩膀僵了僵。我說對了。

    「沒有。」他說:「我沒有常常失去,通常我只是得不到……」

    人?事?物?

    他沒說。但我總算對他多了幾分認識。

    這個男人在追尋著填補生命空隙的滿足感,同時卻也在失去。

    在得不到的情況下失去,令他擁有的比一般人還要少上一倍,所以他的眼神總是揉和著盼望與等待失望,只因為失望已是期望過後的必然。

    我從未見過如此憂傷的眼睛。

    相較之下……我簡直像是被刀割出一道小傷口的人在向一個斷手斷腿的傷患喊痛。怎麼辦呢,哭是不哭?

    「放我下來,我應該可以自己走。」我在他耳邊說。

    他頓住腳步。「你確定?」

    「我應該可以。」

    於是他緩緩鬆開我,我沿著他強壯的背脊滑到地上,雙腳碰著地。

    應該是可以站得住的。但我腳一沾地,他一放開,我便軟倒在地上。

    他隨及蹲跪在我身邊。「怎麼樣?」

    「不是心理因素。」我虛弱一笑。「我忘記我有幾餐沒吃飯了……」

    他露出一笑。伸出手將我背回他背上。

    將瞼埋在他背上時,我忍不住悶笑一聲:「很驢,這世界。」

    「向來是如此的。」他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地說。

    但是我卻要到今月今日、此時此刻才發現,太多時候,生命裏存在著人無法控制的因素。

    比如在對的時間遇見錯的人。

    在錯的時間遇見對的事。

    真正天時、地利、人和都走到正確位置上的,大概跟哈雷彗星一樣,七十六年才出現一回,短命點的人可能一生都碰不到一次。

    「怎麼辦呢?」難道就此放縱一切,墮落下去?

    他輕聲說:「不怎麼辦,接受生命裏的不美好,等待明天來臨。」

    我笑著笑著,伏在他肩上,一邊笑一邊淌出了淚。

    ***

    現實是如此的。

    人還活著,日子就得想辦法過下去。

    我回到酒館,正式在藍色月亮工作。大多時間我跟在傑克身邊見習,很忙的時候也幫忙其他人。

    我的遭遇,沒有人多問一句會觸動我傷口的話。

    見到我回來的那一日,大夥只說:「你回來啦,沒事就好。」像是問候多年不見的老友,簡簡單單一句話,卻令我十分感激。

    在這裏待久了,我才明白,這裏是一個安全的避難所。

    每個人都有故事,或許正因為如此,人們互相安慰,每一個關切的眼神所透露的都是心照不宣的溫柔。

    當然如果你不想說,也沒有人會逼迫;但是如果你需要有人傾聽,那麼藍色月亮裏的人就是最佳聽眾。

    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原來有一個避難所是這麼重要的一件事。傷心時可以在這裏舔舐傷口,等找回力量後重新再出發。

    當我剪去及肩長髮,換了個俐落方便的髮型時,所有人都為之一驚,接著便瞭解地對我點點頭。

    每個人都在以為沒有別人注意到的時候,偷偷輕拍我的肩,對我說:「加油!」

    蘇西,加油。

    我感動得想哭,只好拼命忍住。

    是的,我要加油。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也負我該負的責任。

    我是傑生唯一的家人,我要照顧他,期望他有一天能醒過來。

    ***

    一段日子以後,某天,朵夏問我:「蘇西,你本來已經打算離婚了是吧?」她說她看見了我那張空白的離婚協議書。「如果……我是說如果你丈夫沒變成植物人,你會不會離婚?」

    那日我從戶政事務所拿回離婚協議書之時,確實已經考慮清楚。

    是,我本來是打算要離婚的。

    傑生太傷我的心。

    然而此刻回想起來,那些風暴般的日子卻仿佛已經離我好遠好遠了。

    現在我晚上工作,白天則常往醫院跑,除了跟傑生說話、喚他醒來外,也經常替他翻身、按摩肌肉。

    陷入沈睡的他看起來無辜又無助,我知道我不可能丟下他。只要他一日不醒來,我的生命便將永遠與他縛在一起。

    我等於失去自由,但我卻無法恨他或怨懟。

    決定要離婚的那時候,我仍遲遲沒有行動,那是因為——

    「我仍記得過去的那些美好。」我告訴朵夏。「我們曾經相愛過。」

    「即使他對你暴力相向?」她似乎特別關心我的婚姻狀態。

    有一度,我以為我無法和別人談論我婚姻中的暴力所帶來的陰影,因為當我自己都無法面對這件事時,我又如何能夠跟另一個人談?

    然而當朵夏問我時,我才訝然驚覺,我已經不再那麼介意這件事。甚至我可以跟她談一談。

    如果我能夠和別人談論這件事,那麼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在往後的日子中將陰影除去呢?就像我一刀剪去我的發時那樣的痛快?

    「是的,即使在他毆打我,甚至害我流產,我十分怕他的時候,我的內心有一部份仍然記憶著過去的美好。」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抹滅的,屬於我的記憶。

    聳聳肩,我試著咧了個笑。「或許那正是我沒有離開他的原因。」

    至少在那個時候還無法離開,而現在則更是不能離開了。我不能在傑生需要我的時候一走了之。

    朵夏怔怔地看著我。「蘇西,你實在很傻。」頓了頓,她說:「一個傻得很值得人愛的傻瓜,嗚——」說著說著,竟搗著臉哭了。

    「朵夏?」

    「不公平。」她抽噎著。「為什麼這麼不公平?」

    我不知所措。「哭什麼呀,小丫頭?」什麼事情不公平?

    朵夏哭紅了眼睛。「那樣的話,老闆他……太可憐了。」

    我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消化那句話。「穆特蘭……可憐,為什麼?」

    朵夏吸著鼻子,仿佛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講的話,她驚大眼。「不知道啦,你自己問他。」急忙跑開,也不管自己布下的地雷還沒拆除乾淨。

    我站在原地不敢妄動,深怕一不小心就會被炸得粉身碎骨。

    更可怕的是,我怕朵夏那個地雷就埋在我的心窩。

    我甚至也不確定我有沒有勇氣去問穆特蘭為什麼可憐的真正原因?

    他是一個有秘密的男人。

    這種男人很難捉摸。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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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1 15:42:48


    雲會散,眼淚會止息

    大約過了一個多月,我接到警察的通知。

    毆打傑生的那群滋事份子找到了,一共有七個人。

    這次穆特蘭沒讓我自己去面對,他陪著我到警局去。

    當我看見那群讓傑生躺在醫院病床上,奪走他藝術生命的兇手時,心中滿是震驚。

    那群人,不過是十幾歲的青少年而已呀。七人中,年紀最大的不過也才十七歲,年紀最小的甚至才十二,根本都還未成年啊。

    警方說他們純粹是酒後鬧事,而傑生剛好被捲進鬥毆中。

    這個社會是怎麼了?

    大哉問。恐怕連哲學家也沒個解答。

    「他們會怎麼樣?」離開警局後,我問穆特蘭。

    他開車送我。「法律會寬恕末成年的人——你希望他們被判重刑嗎?」

    「我不知道。」我很矛盾。「傑生是因為他們才會變成植物人,我希望他們得到應有的懲罰;可是他們年齡都還那麼小,我懷疑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是的,我想臺灣的法律會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但是究竟是什麼造成這一切的呢?」

    他沈默了會兒,才緩緩說:「物質、罪惡、冷漠、疏離,這一代,有靈魂的人愈來愈罕見,長久以來文化上的缺陷造成精神層次的崩潰,以及極度的缺乏安全感,使得這個社會愈來愈不適合居住,每個人都在流亡。」

    穆特蘭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撞進我心底。他比我想像中還要敏感,對現實世界的觀察十分敏銳。

    垂著眼,「我覺得很悲傷。」

    他瞥了我一眼,突然撥亂我腦後的發。「不要那麼容易感傷,否則你會天天覺得自己活在煉獄中。勇敢一點,社會有它的黑暗面,就像光總是會造成陰影一樣,沒有什麼是可以單方面獨立存在的,看清事情的反面,但也要明白好的那一面,我們盡力維持它、相信它,這就是價值所在。」

    消化他每一句話的同時,我怔怔看著他的側影。「穆特蘭,你真是個謎,有沒有人企圖在你身上尋找謎底過?」

    他抿嘴淺笑。「就像你現在做的?」

    「傑克、維、一民、小季、朵夏、瑟琳娜,甚至酒館裏的客人,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想必你的故事也是精采的。」

    我的口氣像在陳述一個每個人都知道的事實。

    我們每個人的故事都像一頁頁翻開來的故事書,並沒有刻意隱藏,有心想讀的人都可以讀得到。

    但穆特蘭不是這樣,我知道他有故事,但他不是一本展開的書。他是一本附鎖的日記,沒有鑰匙的人無法閱讀他。

    「當然,我也有我的故事,但,精采嗎?或許並不。」

    「因為經常得不到的緣故?」我還清楚記得那日他對我說過的話。

    「看來你找到鑰匙了。」

    「我有嗎?」在哪里?

    「你正在讀我,蘇西,你已經在讀我了。但我並不期待你會讀到結局。你擱下書本吧,我的故事裏沒有冒險,也沒有驚奇。」

    「但是很哀傷?」否則為什麼他語氣如此絕望?

    是的,我們也許都有個不怎麼愉快的故事,但是未來還不確定呀,不是嗎?為什麼對於不確定的故事結局他要這麼寫?

    放在方向盤上的手倏地一緊。「你不要問。」

    我愣了愣。「命令?」

    「不。」他沒有回過頭。「是懇求。」

    「……好吧,我不會再問了。」遲疑地,「可是,如果你要鼓勵我堅強起來,難道你不該以身作則一下?」

    他臉部的線條漸漸緩和下來。「我如果不堅強,我是無法請求你不要再追問下去的。蘇西,我正在調適自己的心態,接受生命裏的不完美。」

    可是他並沒有調適得很成功。我看出了他臉上的掙扎,但我沒去戳破。隱隱約約地,我的心知道我很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不阻止他。因為換作是我,其實擺在眼前的選擇也就只有那麼多。

    有很多時候,上天給的選項不是「好」或「不好」那麼簡單,而經常是「非常不好」或是「極端不好」的這種選項。當然最好的選擇是棄權不選。但是常常連這個選擇也是不存在的。

    沒有以上皆非這種答案,我們總是進退兩難。

    我的一個選擇是——「我決定送傑生到醫院附設的療養病房。」

    「是嗎,你決定了?」

    仔細想過後,我知道我無法時時刻刻陪伴他。在療養院裏,有專業的醫護人員可以看護病人,我的負擔會比較輕,也才有辦法放心工作,好賺錢支付醫療費用。

    「嗯,決定了。」我不知道傑生有沒有可能會醒過來,但是我不能放棄希望。而我很明白這會是一場很長的奮戰。

    「會很辛苦。」

    「我知道。」也許得花上很久的時間,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更可能是一輩子。且將無所回報。

    「你很愛他。」

    「是的,我想我很愛他。」愛過、恨過,到現在又從男女之愛演變成單純的夫妻之情——一種混和著親情的複雜感情。我家族人口稀少,父母是馬來西亞華僑,很早就過世了,少年時期我跟叔嬸生活在一起,但現在他們搬回馬來西亞的老家去尋找自己的根,在臺灣,只有傑生是我的家人。

    接下來穆特蘭都沒有再開口。

    直到我問:「回酒館嗎?」這時候傑克他們應該還在忙。

    「不,我想你也累了,他們忙得過來,回去休息吧。」

    於是他送我回朵夏那裏。屋裏沒人,大概還逗留在藍月。

    車一停妥,我逕行開門下車。

    他搖下車窗看著我掏出鑰匙開門。

    我把銅鑰匙插進鎖孔中。

    「蘇西。」他喚我一聲。

    我回過頭。「什麼事?」

    他的眼睛嵌在夜色裏,眼底的憂鬱濃得化不開。

    「怎麼了?」我走回車邊。為什麼要這麼憂傷地看著我?

    「如果……韓傑生一直都沒有醒來……」他面帶掙扎地說。

    他想說什麼呢?傑生今天會變成這樣,說來有一半是我的錯。我們的婚姻問題釀成他酗酒的惡習,而後又因為酗酒而導致了一切。

    「你還很年輕……」

    他想傳達什麼?是的,我還年輕,生理年齡才二十四,但歷經這一連串事情下來,我卻老覺得我已經有八十歲那麼老了。年齡又能代表什麼呢?

    「有時候你會覺得時間很漫長,但一眨眼又過得很快,現在你義無反顧要照顧一個或許再也醒不過來的病人,你能確定十年、二十年後你不會後悔虛擲了那麼多寶貴的時間嗎?你有沒有考慮過如果你選擇另外一條路,會比較幸福?」

    十分殘酷的問題。我驚愕地瞪著他。

    「為什麼要這麼問?」我以為他會懂得的。像他這樣一個男人是應該能懂我的選擇的。

    我的忠誠,以及別無選擇。他也明白不是嗎?

    「原諒我,我非得問這麼一次。」他別開眼,避開我迎視的目光。「現在我明白了,你把這件事忘了吧。從今以後,蘇西,別再提起這件事。晚安。」

    「啊……晚安。」

    我目送他離去。心裏很清楚要我忘記這件事不是非常容易就可以做到。

    隱隱約約地,他對我的答覆感到失望。儘管他已經不抱著希望在問了,我猜他已經習慣對任何事都不抱期待。

    但事實上,我什麼也沒答覆呀,不是嗎?

    我根本無法回答。因為他問的是十年、二十年後的事啊。

    穆特蘭,你要我怎麼回答你呢?

    ***

    穆特蘭出現在藍色月亮裏的次數愈來愈少,少到連一民他們部開始懷疑究竟誰才是藍月的老闆。

    「以前老闆經常在這裏陪著我們的。」

    小季跟我一起站在角落,一邊聽今晚的駐店樂團演奏,一邊閒聊。

    「他把這裏當作是自己的家——雖然他沒有這麼說過,可是我知道的。他提供這裏給有需要的人當作避難所,他很明白什麼叫傷心,什麼叫空洞。」

    我聽著這女孩喃喃敍述她所認識的穆特蘭,同時看見維和一民穿梭在客人當中,替顧客服務。朵夏要準備考試,又不能來。

    「但他漸漸不來了,不該這樣的,不是嗎?這裏是他的地方。雖然他以前偶爾也會突然消失一段時間,但那種情況和現在這種情況不一樣。」

    我思考著小季的話,慢慢領悟到或許我明白他消失的原因。

    「你想會不會是因為我?因為他不想看見我,所以特別避開?」

    我注意到他的「隱退」是在我來到這裏之後,一開始還不很明顯,但漸漸地,我看出來了。我的到來與他的卻步,時間上不謀而合。

    小季瞪大眼睛,「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她訝異地說:「老闆怎麼會不想見到你?你別想太多。」

    我沈默了會兒。等待小舞臺上震耳欲聾的鼓音稍息:「這團樂手很不賴。」

    「嗯,聽說是老闆舊識,特別從紐澳良請回來的。」

    「你在這裏待很多年了嗎?」

    「我算中等資歷吧,傑克跟老闆交情最久,維和一民大概是同一年進來的。我是四年前來到這裏,那個時候我才十七歲,剛剛輟學,又逃家,沒地方去,老闆收留了我……」小季的眼神飄渺起來,似在回憶。「不怕你笑,當年我真的很無知,男朋友隨便哄哄就跟著他出來混了,搞到後來被拋棄不說,還差點當了未婚小媽媽。那個時候我根本還沒有當母親的準備,如果帶著一個小孩,情況大概會很慘吧。還好都過去了,現在回想起來,是那一段日子讓我徹底改頭換面。」

    小季現在白天念補校,準備繼續升學;晚上就回到藍月,她把這裏當成家。

    「蘇西,傑克忙不過來了,快去救救他。」維過來召喚道。

    「喔,好。」我回到吧台後,果然看見傑克疲於奔命。

    傑克看見我,便道:「蘇西,幫忙調兩杯白色俄羅斯,三杯長島冰茶。」他則正在調幾款手續繁複的雞尾酒。

    我立刻洗手加入戰局。

    忙了好半晌,才又閑下來。

    這個時間客人總是一批一批的。來聽音樂的客人通常點了一杯酒後便坐到散場,只有少數是例外。

    稍閑下來,我便坐在吧台後看著酒館裏的形形色色。

    一民捧著託盤回來時,對著我擠眉弄眼:「猜猜今晚又有幾個客人問我要電話?」

    這傢夥是萬人迷。在現在流行女大男小的社會裏,他一張娃娃臉和無邪的笑容格外吃香。第一次見到他時,我猜他不滿二十歲,結果當然是猜錯了。這位「史一民」先生號稱六年級生,常常有客人看他「天真可愛」,特地在他經過他們身邊時,攔下他問他名字、年齡和電話——通常是女客人居多。

    一個晚上下來,戰果不凡。

    「三個。」我猜。

    「太小看我了吧。」他說:「五個。」

    「你給了?」電話:

    他笑著露出那顆小虎牙。我便不難理解何以他這麼受女客人歡迎,他讓人看著覺得開心。

    「沒關係,給了十個人電話,大概只有一個人會在回家後還記得打過來。」

    看來他也很清楚人們來到傷心酒館只不過是為了短暫地放鬆自己、消磨時間,出了酒館大門後,一切又要化整歸零,重新開始。

    在這裏調調情,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遊戲,自有不成文的遊戲規則,人人皆知。

    酒館裏的一切對客人來說反而是虛幻的,只對我們而言是真實。這讓我們成為不同世界裏的人。

    有時候我不禁猜想,一民之所以格外開朗是不是跟他不怎麼愉快的大學生涯有關?一民的父母親都是名校教授,望子成龍,希望他念醫科,他也如父母願考上了第一志願,卻愈念愈不快樂,終於有一天他崩潰了,從此就不再踏入校門,奔逃出來。

    相較於一民的「返童化」,維剛好恰恰呈相反狀態。

    他今年只有二十,外表比實際年齡成熟的多。對於自己的過去很少主動提起,大家只知道在多年前的某一天,他被穆特蘭帶進藍月,從此就在這裏安定下來。他對所有人總是習慣性地保持距離。至今仍是。

    聽著他們的故事,我無法不想到我自己也是跟他們一樣,都是被帶回來的。

    我覺得我們這幾個人好像被丟棄的布娃娃,渾身是傷。被穆持蘭撿到,他帶回我們,然後試著縫合每一道傷口。

    這是緣份。

    我總以為,一個人會和一個地方結緣,背後必然因著一段故事。

    而且故事還在持續進行中。

    傷心酒館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我們因為傷心而來到這裏,同時又在這裏找到力量,慢慢醫治自己,也醫治其他同樣遭遇的人。

    一群人偎在一起也許無法加快傷口癒合的速度,但是比較溫暖。

    比較有力量。

    這是一個充滿著力量的地方。

    我會在這裏待上多久呢?

    ***

    瑟琳娜是個年齡和行蹤都成謎的占卜師。

    她不定期會出現在藍色月亮,每次來都穿戴著神秘的頭紗,手上帶著彩色圈環,每次舉起手腕時都會發出啷當的聲響,讓她更添加了幾分魅惑。

    「像個巫師。」傑克對她的評語。

    我也同意:「很迷人的巫師。」

    藍色月亮基本上算是一個Jazz酒館,不過這裏的作風跟一般爵士PUB不大一樣。一般爵士吧會把精采的樂團排在週五夜和週末,但藍月卻把表演排在星期三這一天,其它時問則通常放放沙發音樂,偶爾會有幾個例外的表演活動安插進來。所以要在藍月找到寧靜和嘗嘗獨處的滋味是很容易的事。

    今天是星期四,沒有表演,傑克在唱機裏放了LeonardCohen的歌,讓入夜的酒館裏彌漫著他蒼老低沈的獨特嗓音。

    我們一邊擦著酒杯一邊看著今晚酒館裏的客人三兩成群地眾在一張張小桌子旁,沈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角落那邊傳來瑟琳娜具有魔力的喁喁低語,像是古老的咒語,在她面前被她吸引住的是幾名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女白領,工作繁忙之余,來藍月尋求解放。

    大約又過了十來分鐘,那幾位女白領哄笑出聲,站了起來拿起皮包離開酒館。

    一民和維替她們拉開店門。

    「蘇西,幫個忙把這杯酒送過去那一桌。」

    回過神來,看見傑克不知何時弄了幾杯綠色蚱蜢。「哪一桌?」

    他撇了撇嘴。

    「我知道了,我拿過去。」

    我把酒放進託盤裏,穩健地朝瑟琳娜那一桌走過去。

    近來端盤子端久了,手臂比以往有力,酒汁已經很少濺出來。

    「瑟琳娜,辛苦了,喝杯酒解解渴。」

    我把雞尾酒杯放在桌子上,順道收拾幾個空了的酒杯。

    瑟琳娜揚起眉,拿起酒杯啜了口。「謝了。」看了傑克一眼又轉過來看著我。「蘇西,你來到這裏,有多久了?」

    我頓住。「嗯,我沒計算時間。」時間在這裏好像是停頓的,不會前進,日復一日。

    「嗯,有半年多了吧?」

    半年?「有那麼久了嗎?」我瞪大眼。怎麼我一點感覺也沒有?

    瑟琳娜描繪著黑色眼線的眼看著我。「來,坐下來我們聊一聊。」

    「我先把杯子收回去——」

    「我來收。」小季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收走我手中的託盤。

    我只好坐下來,在瑟琳娜審視的眼光下有些坐立不安。

    瑟琳娜勾起漂亮的唇。「想算個命嗎?」

    我看著她手中的塔羅牌,猶豫片刻,搖搖頭。

    「不想預知未來?」

    我笑了笑。「未來,那是太遙遠的事,再說我也已經知道我明天會做什麼、後天會做什麼,知道未來對我來說並沒有任何幫助,因為我已經知道我未來會是什麼模樣。」

    瑟琳娜留著長長的指甲,上頭搽著鮮紅蔻丹。「換句話說,你對未來沒有期待。」她一雙眼似有看透人心的能力。「蘇西,這是你最特別的地方,你總是看著現在。呵,好在像你這樣的人畢竟不多,否則如果人人都不好奇自己的未來,那麼像我這種人的未來也就沒什麼值得期待的地方了。我會失業。」

    這是瑟琳娜第一次向我透露這麼多關於她自己的事。

    當然很年輕的時候,我也對未來充滿憧憬,但是歷經了這麼多事,我發現如果一個人連自己的現在都不知道在什麼地方,那麼遙不可期的未來也只是無望的灰燼。

    我是連想都不敢去想的。期望愈多,失望就愈多。因為這種體會,我開始能夠明白何以穆特蘭不讓自己有過多的期望。

    瑟琳娜靜靜審視著我說:「剛剛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那群年輕女人裏,有人問事業,有人問愛情,有人對金錢煩惱,猶豫著投資計畫,但無論她們煩惱什麼,總是在預期著一份光明的未來,希望獲得晉升,希望感情順利,希望婚姻和諧,希望股票漲停……我們的時間跨度一直都是放在比現在還要以後的那個『點』,也就是說,現在所作的準備,都是為了能有一個比現在更好的未來。這很俗氣,卻再實際不過,人是應該對未來抱著一份希望的,人們依靠這個希望存活著……蘇西,說說你的希望。」

    我的希望……「瑟琳娜,你是個聰明的女人,我也同意你說的話,但是我沒有辦法回答你,我……失去了憧憬……」赫然我想知道,穆特蘭是不是也是這樣?他失去憧憬?

    她淡淡一笑,不語,彎下腰將奔跑過來的咪寶抱上膝。「知道它的品種嗎?」

    「知道。」咪寶是一隻挪威森林貓,可愛討喜,在店裏很受客人歡迎。

    「這只貓也有個故事。」

    「怎麼我一點也不意外呢。」我說。酒館裏不管是人是動物或是一桌一椅,我想可能都有個故事可以說。

    朵夏曾經告訴過我,挪威森林貓是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特有的品種,是一種像妖精的貓,經常出現在北歐的神話裏。這種貓生長速度比較遲緩,所以咪寶雖然已經五歲,但算起來才剛剛「轉大人」。此外,她還說了幾個跟這種貓有關的神話故事給我聽。

    所以咪寶會有故事,似乎也是理所當然的。

    「穆特蘭把它從國外帶回來的時候,咪寶不過還是只剛斷奶的小貓。他養了它一、兩年,後來認識朵夏那小丫頭,才把咪寶送給她。」

    聽到這裏,我才發覺瑟琳娜要告訴我的並不是咪寶的故事,而是穆特蘭的故事。

    他曾經懇求我不要問,是不希望我知道吧。然而現在瑟琳娜卻仿佛要告訴我一個將震撼我心的故事。

    我不確定我該坐下來繼續聽,還是站起來離開。

    「雖然,有些事情,局外的人是不該說的,但是如果都沒有人提起,那麼故事湮滅了沒人知道,不也挺可惜的嗎?」她說:「坐下來,蘇西,既然你已經是酒館裏的人了,那麼你也應該知道一些事。」

    我安坐了下來。儘管我有一種想要拔腿逃開的欲望。

    猶豫地看看四周圍,訝異地發現傑克、小季他們都看著我們這邊。

    於是我知道了,瑟琳娜是代表全體的發言人。

    「我認識穆特蘭很久了,還不能說完全瞭解他,想必你也發覺到,他這個人像一瓶打下開瓶蓋的酒,看的見酒瓶裏的酒液,卻聞不到、也嘗不到瓶裏的滋味。他不會輕易向人表露自己的感情。」

    是的,我知道。他怕失望。

    「你對他又有多少認識呢?先從名字說起吧。穆特蘭這個名字,一般我們尊稱對方會怎麼稱呼?」

    我直覺回答:「穆先生。」

    瑟琳娜笑了。「不對,穆特蘭不姓穆,那三個字是譯音,這是一個蒙古名字,他有八分之一蒙古民族的血統。」

    「啊。」所以他看起來像異國人,但是卻又不是西方的那種異國感。如果他不姓穆,那麼他到底姓什麼?

    「在認識傑克以前,他就像是遊牧民族一樣,居無定所。臺北這個地方從來就留不住他,直到遇見傑克——那年傑克開的工廠發生大火,把他身家財產都燒光了,在龐大的負債下,他那個患有輕度憂鬱症的老婆受不了壓力從十幾樓眺下來,傑克也崩潰了,躲在一間汽車旅館裏,打算開瓦斯自殺。」

    天啊,原來傑克也有這麼悲慘的一段過去。他是怎麼好起來的呢?

    「穆特蘭那天晚上剛剛好就住在傑克隔壁房間,聞到瓦斯的味道起來查看,因而救了傑克一條命。不過傑克沒有感謝他救他一命,反而還氣得要死,怪他多事,沒讓他好好去,兩個人打了一架,結果穆特蘭打贏了,那個時候他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呢。」

    說到這裏,瑟琳娜停了下來。「我口渴了。」她喊。

    立刻有人送了兩杯飲料來。

    一口喝掉其中一杯,瑟琳娜才繼續說:「因為這件事,兩個人成為朋友,為了幫助傑克重新再站起來,他用了所有的積蓄開了這間酒館,好說歹說請傑克來替他經營。他沒有想到這會變成一種習慣,後來他陸續又遇見一民、維、小季、朵夏這些孩子,為了安置他們,就把他們統統帶回酒館裏來。人們在這個地方來來去去,痊癒的人會離開,但始終都有新的人進來,因為這個世上有太多傷心人,藍色月亮似乎有一種召喚的力量。

    「酒館,把居無定所的穆特蘭給留了下來。此後他雖然偶爾會離開,但始終都會回到這裏來。我常常覺得雖然他已經漸漸把這裏當成一個休息的地方,當他累了,他會回到這邊,也許他還沒有把這裏當成家,也許他不承認,更可能是他自己沒有察覺到,但是他對這裏是有感情的。」

    我看著瑟琳娜飽含情感地訴說穆特蘭的事。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發現任何他不希望我追問的原因。如果所有人都很清楚他的事,沒道理需要只對我一個人隱瞞。

    此外,我也好奇,瑟琳娜說了那麼多,唯一沒談到的只有她自己。

    我已經知道酒館裏所有人跟穆特蘭的淵源,唯獨瑟琳娜,還是一個謎。她跟他又是什麼關係呢?

    「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事?」

    「因為,」瑟琳娜神色複雜地看著我。「只有你還不明白。」

    我想我是真的的不怎麼明白。「我不明白什麼?」

    「你自己也是他帶進來的,你能夠體會那種感覺嗎?他在你最需要幫忙的時候拉你一把,但是他自己呢?當我們這些被他拉了一把的人看著他瀕臨滅頂,卻只能在岸邊無能為力地替他著急時,那種感覺有多心痛、多無奈,他甚至不要我們救他……」

    「穆特蘭……」我想像著瑟琳娜敍述的那景況,心也不由得揪緊。「他怎麼了?」

    「他——」

    「夠了,別說了。」穆特蘭不知何時來到我們身邊,嚴厲地瞪著瑟琳娜,仿佛怪罪她洩漏他的秘密。

    瑟琳娜還想開口。

    但是穆特蘭懇求她:「求你,別說。」

    我頓時覺得聽了這麼多他不想讓我知道的事很有罪惡感。

    瑟琳娜抿起嘴,臉龐憂鬱起來,乍看之下,竟然跟穆特蘭有幾分神似。

    穆特蘭轉過頭來,對著我說:「跟我出來。」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呐呐地跟在他身後,感覺其他人的眼神集中在我身上。後背灼熱。

    走出酒館,秋風令人抖瑟。

    經人一點,我才發覺時序已是深秋,時間並沒有因為我自身的停頓而跟著停上。

    證明就是,一度剪短的發,如今又齊耳長了。

    我們沿著人行道走,二剛一後,沒人說話,仿佛都在等待對方先行開口。

    我輸了。我不夠有耐心。「你很久沒到藍月了……」起碼有好幾個月了吧,或許更久一些。如果自我們從警局回來那天晚上算起的話……

    他停頓下來,雙肩微微拱起,像是在深呼吸。

    他回頭看我,月光在雲後若隱若現。

    這麼一個高大的男人,我對他還談不上非常認識。為什麼我卻不覺得害怕,不認為他會傷害我,而如此信任他?那種信任的程度恐怕分析起來是會嚇壞人的。

    「你在怕什麼呢?」我問,

    「怕……」他雙臂一斂,突然向我走過來,接近我,直至一臂之遙才停住。「你怕我嗎,蘇西?我這樣靠近你。」

    我只覺得略有壓迫感,卻一點兒都不害怕。儘管在經歷過暴力與拳頭後,我對任何人的碰觸都感到畏懼,有威脅感,但不知為何,穆特蘭這樣靠近我,我卻不害怕。

    「不,我不怕。」

    他咬牙道:「我卻怕——怕得要命,像這樣靠近你讓我軟弱,我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

    他的坦誠使我震驚。我令他害怕?所以他不來酒館果真是因為我的緣故?他不想見到我,為什麼?

    「我……」我昏了頭,亂了心神。「我是不是該離開?」

    突然間,我覺得有點冷。我才剛剛愛上藍月酒館,此時離開都覺得捨不得,更何況是比我有資格留下來的他呢。

    「不!」他大吼一聲,嚇到了我。我很怕男人這樣對我吼,下意識地,我退後一步。但他快一步捉住我,將我帶進他懷裏。

    這回我真的嚇了一跳,忍不住地胡亂掙扎尖叫:「啊、啊!」

    「別動,蘇西,別動。」他攔抱住我,溫熱的嘴唇貼著我的耳朵。「就這麼一次,讓我抱著你。」他輕哄道。

    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卻察覺到一種悲傷的氛圍。

    他也許正在哭泣,以無聲的方式。仿佛如果我拒絕他,就等於捅了他一刀。

    我開始能夠感覺到他的絕望,也就不難理解瑟琳娜出於同樣的絕望所說的話。

    我停止掙扎,讓他緊抱住我。

    也許是他的絕望感染到我,我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啊,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我沒有回擁他,給他迫切需要的東西。

    「我不要你離開。」他悶聲說。

    我也不想他離開。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嗎?

    「待會兒……我放開你以後,回家去,然後忘記這件事……」

    第二次了。他要求我再度忘記,也不管我做不做得到。我沒答應他。

    總是如此,相遇的時間不對。

    「你喜歡我?」這就是所有人都想傳達給我的訊息吧。

    他抱著我的手臂一僵。

    我多希望他說「不」,好讓我繼續接受他對我的好,而不回報,忽視情感天秤上的失衡和不公平。

    但他遲遲才道:「不,我愛著你。」

    我沒有聽過如此動人卻又如此痛苦的愛語,而這才是他要我忘記的事。

    不知何時,他放開我。

    我獨自一人在路上站了很久,眼淚一直沒有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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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1 15:43:18


    故事會走到盡頭,傷心有限

    於是我知道我得走。

    那一夜我回到藍色月亮,推開門後,沒有意外地看見所有人都關切地看著我。

    許久,是小季問:「老闆呢?」

    我壓抑住某種不知名的情緒,試著以最平靜的語調說:「我們談了一會兒,他先離開了。」

    他總是先離開,以免傷害到其他的人。而我無法在明知他離開的原因後還讓他那麼做。

    瑟琳娜走了過來。「都談開了?」

    我點點頭,然後看見大夥兒紛紛松了口氣。

    朵夏總是關心我的感情問題。但她更關心穆特蘭的。

    「這樣比較好,蘇西,你都知道了的話,我們也就沒什麼好再隱瞞的了。你可以告訴我們你的決定嗎?」

    我憂傷地看著她。「我不能。」然後我便躲進吧台後面,覺得自己像只鴕鳥。

    傑克把我從地底下挖出來,護衛著我。「都別問了,既然蘇西不想說,我想她一定有她的難處。」

    朵夏很憂慮地看著我。「蘇西,你不喜歡老闆嗎?」

    「我……」我不喜歡穆特蘭嗎?不,不是這樣的。那麼是喜歡嘍?我無法逃避這個問題,所以也得有答案,然而我糾結的心卻不知道那個答案可以在哪里尋找得到。

    我開始想起他對我的好。想起他憂傷的眼神:心也跟著他一起絞痛。

    我不是完全對他沒感覺,所以我知道我無法欺騙自己。

    在淡水街頭,在第一次眼神不經意的交會裏,他的身影已成為我心底一處淺淺的印痕。他的眼神會讓我心跳紊亂,他的碰觸會使我微微顫抖,卻不是因為恐懼。

    這個男人,我對他的感覺是複雜的。但我們之間沒有可能。

    以前沒有可能,是因為我已經結婚,我先愛上另一個人,在聖壇前說出我的誓言;而現在,同樣沒有可能是因為,我沒有辦法背棄我的責任,放棄傑生,跟另外一個人走。我沒有那種自由。

    沒有自由的我,哪來的權利跟別人談論愛?

    那是太奢侈的事。

    「我……」我從傑克背後走出來,面對所有人。「你們都別問了,我知道我該怎麼做。」

    「你要怎麼做?」一民問。

    「我想替大家調一杯酒,然後麻煩哪個人告訴我,要怎麼樣才能找到穆特蘭。」

    看著燈光下的酒館,我如此熟悉眷戀的地方,終究這裏還是不能成為我重新出發的根。

    我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記憶這一刻。然後替所有人,也替自己調一杯告別的酒。

    ***

    傑克開車帶我找到了穆特蘭。

    他住在一間租來的房子裏。在臺灣,他沒有自己的家。

    我對這個男人所知非常貧乏。除了他對我的感情以外,幾乎一無所知。

    傑克把我送到他房門口後,替我敲響他的房門。

    一會兒,門開了。看見傑克身後的我,他非常訝異。

    「我先走了,你們好好談談。」傑克說完便離開了。

    我看見他身後攤開來的行李。果然他打算離開。

    「我……我能不能跟你談一談?」

    他看了我很久,「沒什麼好談的。」當著我的面要把門關上。

    我嚇了一跳,將手指扳住門。

    他立刻將手卡進縫隙裏,瞪著我的手指道:「你的手指會被夾斷!」

    我試著笑了笑。「沒關係,反正我不畫畫了。」

    他眉眼一斂。「你真要放棄上天賜給你的才華?」

    「我沒有才華。」

    「誰說沒有?」

    話題又扯到我身上,這不是我來這裏的目的。「別談我的事。」我握住他的手,推著他退後,好讓他無法把我關在門板後。「也別把我關在門後,我需要跟你談話。傑生不高興的時候總是把自己關起來,好半天不說話,你也是這樣嗎?」

    他不是這樣。我是知道的。

    他鬆開手,讓我走進房間。

    房裏沒有多餘的擺設,只有一個小冰箱,一台手提音響,一張床。簡單的擺設像是預告著住在這房間裏的人隨時會走,沒有任何可以顯示出他會長期停留的小玩意兒,例如需要澆水的盆栽植物或是養著金魚的小魚缸之類的。

    「沒有地方請你坐。」

    「沒關係,你坐在哪里,我就坐在哪里,站著也無所謂。」

    「蘇西!」他懊惱地捉著頭髮,像是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

    「我沒有辦法忘記……」我張大著眼說。「你叫我不要記得的那些事……」

    他在房裏走來走去,最後十分無奈地從床上捉了兩個靠墊,我們就靠著床緣在地板上坐下來。

    沈默許久,他沙啞著聲音說:「暫時把燈關掉好嗎?」

    「好。」

    他起身熄燈,霎時間,黑暗像層紗一般籠罩下來。

    我感覺到他輕手輕腳地又回到我身旁坐下。但原先存在於我們之間的那種奇異的緊繃感不見了。

    我放鬆下來。

    「你不用覺得困擾。」黑暗裏,他的聲音像海潮聲。「我原打算什麼都不讓你知道,就是因為,我不想讓你覺得你欠我什麼。」

    我沒有說話。因為我的確是覺得我欠了他許多許多。

    尤其在知道他的感情後,更無法忽視那一份虧欠。

    他說:「我知道感情的事是雙方面的,當一個人愛著另一個人時,不代表對方也一定要有所回應。」

    我的聲音在黑暗裏顯得乾澀:「我沒有自由,我什麼都無法給你。」這是最令我痛苦的地方,也使我對這個男人的感覺益發複雜。

    他似乎笑了笑。「聽過月桂樹的故事嗎?那個太陽神阿波羅苦心追求的河神之女?為了拒絕阿波羅,她寧願變成一棵月桂樹……那不是我愛人的方式。你儘管安心,我對你沒有任何索求。」

    我想我永遠無法忘記他曾經告訴過我的那些話。他說他總是無法得到……

    是不敢有?還是害怕即使索求也不會得到?

    我也成為傷害他的人之一了嗎?

    咽下一口苦澀。「我沒有什麼好,你忘了我吧,從此我會消失的遠遠的……」

    「不要。」他立刻道:「不要那樣做。」

    「但是——」

    「蘇西,你不明白,你需要一個痊癒的地方。你跟我不一樣,你需要安定的力量,而我不是,我這輩子飄蕩慣了,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我的腳會不舒服。我早該離開——而且,離開以後,我會試著慢慢忘記你……」

    他在騙人。我感覺得出來,但是我無法說破。「那……很好,要保證你會慢慢忘記我——你想那需要多久時間?如果很多年以後,你忘記了,我們還有機會變成朋友嗎?」

    他停頓了一會兒才說:「你忘記我需要多久時間?」

    我想我忘不掉。「十年,或許二十年。」我扯出一個時間。在黑暗裏,我絕望的眼神可以穿透心臟。

    「那我要多花你一倍的時間。你會給我這個時間吧?」

    我想看他的表情,想知道他現在的眼神。但他催我:「你會給我時間嗎?」好讓他忘記我,讓我們可以變成朋友,如果我那樣希望的話。

    到現在他還是只顧慮著我的感受。我在傷害他,而他允許我傷害他!

    「蘇西?」

    「不要這樣……」我哽咽出來。

    「你在哭?不要哭。」

    我深吸一口氣。「說說你為什麼喜歡我?我根本沒什麼好……」

    他安靜了許久。「我不知道。」

    這是他沈默了一個世紀的答案——不知道?

    「那一天,你記得嗎?我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在淡水街上,下午,有一點雨,你躲在咖啡館的騎樓角落,眼睛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從你身邊走過,你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那麼樣地專注,那一瞬間,我像是被你的專注給凝住了,眼神移不開……」

    我的記憶跟著他的敍述回到那個時候。「是的,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告訴自己,這絕對是一張令人難忘的男人的臉,儘管你快步走開,但是我沒有辦法忘記我看見你時的感覺,我想畫你,你身上有一種衝突。」我咧開嘴。「我習慣到處張望,看身邊的人,沒想到後來你常常出現在我面前,我還以為你就住在附近。」

    他沒有住在附近。現在我們都知道了。

    「那個小弟,真的是你侄兒嗎?」

    他淺淺笑出聲。「他是我一個朋友的孩子。」

    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地接近我,只是我一直不知道,還以為那麼多次的巧遇全是偶然。現在我也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了。

    「我只是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想再見你一面的心情,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也許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但是我卻覺得在那樣的一眼當中,我的靈魂被一雙陌生的眼睛看透。」

    他對我揭露他的靈魂,這種全然開放的態度理應是皮開肉綻的,然而我卻感受到有一種真心坦誠在我們之問。

    一個人要有多大的勇氣才有辦法對另一個人這麼揭示自己?這種談話的過程,像是告解,存在著洗滌的力量。

    「你問我為什麼喜歡你?你錯了,我不是因為喜歡你才接近你,我是因為無法移開眼光才想靠近你,於是我知道我愛上了你,然後我才因為認識你而喜歡你。」

    這是他的愛情。

    我跟傑生的感情卻又不是這樣發展的。

    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情模式?所以當不同的人遇在一塊兒,每個人的愛與付出的方式都不同?

    我靜靜聽著他的告白。覺得這對我們彼此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我必須聽他說,他也必須告訴我。

    「那天……為什麼你會在那種時候沖進來,救了我?」

    「你從酒館倉皇離開,我怕你出事,悄悄跟著你回家,再接著你不再出現,淡水街頭上找不到你的身影,我無法克制住自己想見你一面的衝動,就守在你的樓下,心想即使遠遠看著你也好,直到那天……你丈夫……他是個渾球!」

    「對,他是個渾球。」我將臉埋進掌心裏,深深吸著氣。

    故事說到這邊,他很久很久沒有再開口。

    空氣中彌漫著某種告白後的解脫,以及從來都存在著的絕望感。

    我不知道是解脫多於絕望,還是正好相反過來。

    「我沒有想過要把這些事情告訴你……」

    是的,他藏得很深。也許說出隱瞞在心底這麼久的話,對他而言是解脫。

    我卻無法閃躲地領略到那透進骨子裏的深深絕望。

    「蘇西……」

    「嗯?」

    「如果我能夠早一點遇見你,事情的結果會不會完全不一樣?」

    「六年前,你在什麼地方?」

    如果我在遇見傑生之前遇見穆特蘭,我也許不會那麼傷心。我相信許多年前的他會跟現在的他一樣,寧願傷害自己也不會願意傷害別人。

    他是一個溫柔的人。我會愛上他。

    這個男人如果早一步走進我心裏,其他人都無法再佔據我的心。

    但是時間無法重來。對不起,穆特蘭,對不起……

    「六年前……」他聲音很輕,卻很清楚地傳進我心底。「很久了,蘇西,很久了,我想不起來……」

    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找到他的手,握住。「算了,都不重要了,時間不可能重來。以後,你打算怎麼辦?」

    「幫幫我,蘇西,如果我必須忘記,那麼你也必須,因為當我看著你的眼睛時,如果你還記得,我就會跟著想起來,你有一雙藏不住秘密的眼睛。讓我們看看,需要多久的時間……」

    「你還是要離開?」

    「原本就這麼打算的,記得嗎?我總是無法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再幫個忙,快樂些,還有,如果我們再見面,不要問我是不是已經忘記。等你出了這扇門後,永遠都不要再提起。」

    我沒有說話。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無法回報他什麼,所以起碼我得給他時間讓他遺忘。

    「穆特蘭,你要保重……」

    「我們都要保重。」他回握我的手。「我希望你可以重拾畫筆,蘇西,你什麼都不欠我,你只欠我一張畫。」

    ***

    穆特蘭在天亮之前提著行李走了。沒說去什麼地方。

    傑克找到我,我告訴他:「他走了,沒說去哪里。」

    傑克拍拍我的肩。「他一向這樣。來吧,振作起來,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我……我不知道我該不該回酒館……」

    「傻什麼,你本來就屬於那裏,你不回酒館要去哪里呢?走吧,我還有好多拿手絕活要教給你。」

    「他是因為我才離開的。」

    「那麼你就更不能說走就走,因為他是為了讓你留下來才離開。而且總有一天他會回來,我們要把酒館照顧得好好的,讓他隨時都能回來休息。」

    傑克的眼裏有一種看盡世事後的歷練與滄桑。

    「好……我知道了。」我也得努力忘記所有令人傷心的事。因為唯有如此,我才有辦法繼續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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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1 15:43:45


    世界不是兩個截然,更經常是笑中有淚

    「蘇小姐,你又來陪你先生啊。」療養病房的值班護士美禾向我打招呼。

    我點點頭,來到傑生的病床前,將帶來的小馨蘭與瓶裏的星辰花替換。「他今天好嗎?」

    美禾固定會幫病人量血壓和體溫。「很穩定,跟昨天一樣。」

    而我們都知道「跟昨天一樣」代表什麼——傑生還是絲毫沒有醒過來的跡象。他已經在這張床上躺了近兩年,身體機能漸漸在退化中,他會愈來愈虛弱。

    美禾看出我眼中的失望。她拍拍我的肩安慰道:「不要放棄希望,蘇小姐,很多病人在昏睡十幾二十年後還是可能會醒過來。」

    「謝謝,我知道。」而我才不過等了兩年而已。「我會撐下去的。」

    0013病床上躺著一個因為車禍,已經昏睡十年的張太太。張先生經常帶著兩個小孩來探望她。車禍發生的時候,她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不過才四、五歲大,可十年後孩子都己經上國中了,張太太還是沒有清醒過來。

    她的病床就在傑生的病床旁。有一回張先生拿著張太太年輕時候的照片讓我看,照片中的少婦懷裏抱著剛出生的小女兒,有著一頭烏黑秀髮,笑容十分溫柔,是個非常健康漂亮的女子。然而躺在病楊上十年後,她容顏已改,雙頰凹瘦,四肢肌肉萎縮,頭髮稀疏,明亮的眼睛黯淡無神,對周遭的一切完全失去感應。

    我經常遇到張先生。他是個很清瘦的男子,有一對深情的眼眸。

    下班時間他總轉往療養院來,替他妻子翻身、按摩、擦拭身體,十年如一日。這裏的護士有一回問他怎麼能夠這麼堅持,就在一旁的我聽見他說:「我也曾經掙扎過,每個人都告訴我,我太太這輩子再也不會醒過來,我也知道這可能是事實,但是我不能承認,因為如果連我都放棄,那麼她就真的再也不會醒過來了。我必須相信她會醒來,在她醒來之前,我永遠無法放下我對她的愛。」

    這是0013病床的故事。

    0015病床的故事又是另一則。0015病床上躺著一個女子,意外發生時才十八歲不滿,正是花樣年華的時候,她是一位體操選手,在一次訓練中頭部意外受傷,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她是獨生女,她的父母把醫院當成家,時常在病床邊陪伴她。兩老現在已經白髮蒼蒼,他們已經守了二十幾年,十分擔心再過幾年等他們夫妻倆過去後,女兒不知道該怎麼辦?

    傑生在的這問病房裏就三張病床。0014是他和我的故事。

    我看著其他人十年、二十年這樣的付出,不免也計算起自己可能還有多少十年、二十年?

    我照著護士教導的方式替他按摩手腳,以防止他肌肉萎縮。

    長日漫漫,我就帶著一本書坐在一旁,念給傑生聽。

    我買了一套蔔洛克和米涅-渥特絲的推理小說全集,逐字逐句地讀。他的眼睛對光線會有一些反射動作,常常讓我以為他醒了過來,但其實沒有。

    讀累了,我會陪著他坐在椅子上小睡一下,養足精神便到藍色月亮去,像是從一個蒼白的世界走進一個繽紛的世界。兩個世界存在著嚴重的色差。

    傑生已經躺了兩年,穆特蘭則已經離開一年多。

    我沒有任何猶豫就選了傑生,但我的心常常為了我別無選擇而疼痛著。

    我想這或許是命運之神的惡作劇。它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給了我一雙扶持的手,卻不讓我握住。

    且時時提醒我,我早已經喪失資格。

    這麼久一段時間,他音訊全無,卻無法教人遺忘。

    我靜靜看著傑生沈睡的臉,覺得我欠的債似乎永遠也還不清。

    ***

    夏天的時候,朵夏終於滿十八歲了。

    我們聚在酒館裏,準備了一個蛋糕替她慶祝。

    傑克開了一瓶珍藏的香檳。

    一民笑著恭賀她:「恭喜了,小丫頭,歡迎進入成年的世界。」

    朵夏一手抱著貓,一手拿著香檳,喝了一大口。「太棒了,從此告別十一點不能在外逗留的悲情歲月。」

    維說:「真有那麼悲情嗎?」

    「滿十八歲以前也不見你乖乖待在家裏沒亂跑啊。」小季笑道。

    朵夏呵呵大笑。

    瑟琳娜點起了蛋糕上的蠟燭。「許願吧,小妖精。」

    唱過生日快樂歌,站在蛋糕前,朵夏數著十八根蠟燭,然後吹熄所有燭光,許了願。

    這時傑克從吧台底下拿出一個小盒子。「快遞。」送到朵夏面前。

    「寄件地是挪威!」朵夏捧著盒子,訝異地領悟到:「是老闆送的,他什麼時候準備的?」

    傑克說:「我前幾天才收到。拆開來看看,丫頭。」

    不待催促,朵夏早也迫不及待地拆開外盒了。

    大家都湊近去看穆特蘭送給朵夏的成年禮。

    小盒裏裝著一隻鑲嵌著琺瑯的發條小鳥。發條鳥小巧到可以放在掌心上,紅嘴藍羽,手工精緻得連羽毛都栩栩如生。

    大夥兒讚歎一聲,看著朵夏上緊發條後把小鳥放在平坦的桌面上。

    鬆開發條後,一段挪威民謠音樂便從鳥身裏流逸出來,同時漆著紅漆的鳥喙像啄木鳥一樣上下啄動。

    大家對這只發條鳥愛不釋手。

    朵夏玩著發條鳥,沒有預警地說:「我好想老闆喔。」

    她一句話引發了被壓抑著的思念。

    藍色月亮的燈光有愈來愈古老的氣氛,每個人都不由得出神起來,不約而同地道:「我也很想念他。」

    我放下手上剛剛擦幹的玻璃杯。心想:我也是。

    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

    他要我忘記他,但是我怎麼可能做得到?

    在這個治療傷口的地方,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影子。他不是一個容易被遺忘的人,隨時都有人會惦記著他。我們都無法將他忘記。

    不管他承不承認,其實他也屬於這裏。

    ***

    九月份的時候,城市上空刮起了強風。

    有颱風要來。

    傑克前一天晚上便叫大家休假一天,晚上不要到藍月。

    隔天果然雨勢風勢都變大了,到了大半夜的時候,雨勢還沒有稍停的跡象。大雨打在緊閉的玻璃窗上,我和朵夏躲在房裏,咪寶不安地在屋裏躁動著。

    「雨好大。」狂風呼嘯。

    「不知道酒館那邊有沒有事?」說完,朵夏和我不約而同地為藍月擔憂起來。

    昨天離開酒館時窗子有關好嗎?門有鎖緊嗎?防水袋能不能阻擋住大雨?

    街上如果淹水了,會不會淹進酒館裏?

    結果我們一整夜擔心得合不攏眼。

    這是個漫長的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後,風雨停了。

    朵夏挨在我身邊,剛剛睡去。

    我沒叫醒她,穿上雨鞋,捉了把傘便出了門。

    一夜狂風暴雨過後,城市被摧殘得滿目瘡痍。

    街道上鋪滿了被風吹落的葉子,行道樹倒了幾棵,商店的壓克力招牌也掛在牆壁上搖搖欲墜,下水道湧出大量的水來,較低窪的路成了水鄉澤國,強行涉水的車濺起一濂濂水幕,更加雪上加霜。

    空氣裏彌漫著濕意、泥土氣味,和某種大災過後的寂靜感。

    我走過幾條街,遠遠地就見到酒館的大門已經被打開。

    誰這麼早來?

    是不是酒館裏淹了水?

    抱著憂慮,我走往門口一看,果然裏頭已經泡了水,地板上堆著大水退去後留下來的泥沙。

    燈沒有亮。我想起剛剛走過來時,電力公司的工人正在搶修的電線杆。這一帶大約是斷電了。

    隱隱約約地,我看見裏頭一個高大的身影。「傑克?」

    那身影朝門口光亮處走過來,當我看清楚他的臉時,不禁張大了嘴。

    「蘇西,是你嗎?」他探頭問道。

    「啊,你、你回來了!」

    ***

    酒館裏一團糟,我們移師到另一條沒有停電的街,找到了一家早餐店。

    點了兩碗粥,一籠湯包,然後便談起過去這一年多所發生經歷的事情來。

    這叫作敍舊嗎?

    我無法自已地在他臉上找尋著。

    找尋什麼呢?風霜的痕跡、旅途的疲憊?雨過天青的清澈?

    不,不是的。我在找尋他回來的理由。他已經忘了嗎?所以才會回來?

    「這麼久了,一年多來,你都在什麼地方?」

    熱粥在我們眼前氤氳著,我發現我很難看得見他的改變。

    「我去了一趟挪威,我在那裏有一間屋,住了半年多,後來便到處跑,接了幾份攝影領隊的工作,帶一群業餘攝影人到處去拍照……」

    這還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他說起自己的事。原來他在挪威有一間房子,他經常去那裏住;他有國際旅遊領隊執照,經常接一些特別的領隊工作,最經常帶著攝影愛好者去拍攝一般旅行團難以到達的各地風光,這回他走了幾趟極地。

    粥稍稍涼了,彌漫在我們眼前的煙漸漸散開。

    經他這麼一說,我才在他臉上找到幾處凍傷後又痊癒的痕跡。他有著與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你呢?你這一年多來都在做什麼?」

    「我?」聳肩一笑。「我在替你照顧酒館,我很努力在學,我想我現在應該可以調出一杯很不錯的酒,改天有空讓我調一杯KICK給你喝。」

    「好啊。」他對我溫溫一笑。

    我原以為他對我的態度並沒有改變,直到我察覺出他溫和的笑容下豎起的一道玻璃藩籬。

    是,他很隨和,他跟我說起他自己的事。但是在感情上,他保留著一塊區域,用一道藩籬阻止我的侵入,拒絕我的探索。

    這嚇住了我。

    這道藩籬,是花了他多久時間才建立起來的?

    我不敢逾越,盡可能地遠離。直到退後到一個安全的距離外,我才有辦法對他微笑。

    他是因為找到遺忘的方法了,我卻還沒有。

    我仍記得分別的那一晚,他說過的每一個字。

    他說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如果他看著我的眼睛,他就會想起來。

    我不敢正視他的眼,只好頻頻躲避。

    「你粥涼了。」

    「什麼?」我抬起頭,無法避免地接觸到他的視線。

    他一向比我會隱藏自己。我看不出他改變了多少。

    「粥涼了,蘇西,快吃吧,你好像比以前又更瘦了一點。」他平靜地說,但移開視線,不再看我。

    我舀起一口鹹粥放進嘴裏,很快地咽下。「你回來了真好,大家都很想念你。」鹹鹹的滋味。

    他沒有說話。

    「這次你應該會留下來了吧?」

    「嗯,會待在這裏一陣子。」

    好半晌我才弄懂他的話。他是說他會待一陣子,而不是就此留下來,永遠。

    他還會離開,是嗎?

    我沒有再問。

    「你還是沒有變……」

    「嗯?」他抬起頭。

    我望進他令人看不透的眼底。「你的心依然是一片森林。」

    ***

    吃過早餐後,我們回到酒館,發現所有人都到齊了。

    傑克、一民、維、小季、朵夏,以及咪寶。

    瑟琳娜行蹤成謎,但精神與我們同在。

    看見久違的穆特蘭,每個人都瞪大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覺。

    穆特蘭環視著每個人,最後目光停留在朵夏身上。「小妖精,生日快樂。」

    朵夏蠕動著嘴唇,「已經過了很久了……」話還沒說完,她便抱著咪寶一起撲向他。「太好了,你回來了!」

    她說出了每個人心裏的話。

    當所有人還在為他的歸來興奮不已時,我卻看著他的背影,知道他的去意,心中滿是莫名地惆悵。

    穆特蘭瞼上始終掛著微笑。

    他走進酒館裏,看著大水過後滿目瘡痍的藍色月亮。

    「淹慘了。」傑克說。

    一民踢開腳邊一團半幹的泥塊。「早知道昨天應該鎮守在這裏。」

    小季手上提著水桶,「守在這裏也擋不住水呀。看看這一條街淹成什麼樣子?不知情的人八成會以為來到威尼斯。」

    「聽說抽水站又故障了,倒楣的永遠是小老百姓,真遇到了也只能認了。」維則捉著長柄刷。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

    傑克皺著眉看著被水淹過的木制桌椅。「都泡壞了。擦幹了,以後也會很容易發黴。」

    穆特蘭老早已經從裏到外看過一圈。他提起小季手中的水桶,幽自己也幽大夥兒一默地說:「沒有破壞就沒有重建,藍月也好幾年沒翻修了。」

    朵夏道:「老闆的意思是……」

    穆特蘭已經挽起袖子。「把這裏清乾淨呀,小妖精,不然怎麼重新裝潢?」

    聽到酒館要重新裝潢,大家立刻手忙腳亂地卷起褲管、挽起袖子,為了災後重建的工作動起來,同時七嘴八舌地討論重新裝修的事。

    藍月要裝修,是要照舊風格裝潢呢,還是要換個新風格?如果要整個煥然一新,那麼要設計成什麼樣子呢?

    電力約莫是恢復了。幫忙把汙水掃出酒館外時,我看見藍月門外那一彎藍色弦月在陰雨的白日下閃著不顯眼的霓虹光。

    回過頭便看見洞開的門後,那擾攘的小宇宙。

    心中頓生感觸。

    穆特蘭提著一袋沙包出來,見我出神,便問:「在想什麼?」

    我抬頭看著他。「我想我是錯了。」

    「嗯?」

    「本來我以為提供我們安全感的,是這間叫作藍色月亮的酒館,是它的門、它的屋簷庇佑了受傷的心靈;」直到藍月要徹底裝修,我以為不會變的地方即將面臨改變。「我錯了,原來重要的不是一個實體的建築物,而是人與人之間一顆互相關懷的心。」是所有人的力量集合起來,才讓藍月成為一個有意義的地方。

    他伸出手輕輕將我一撮不聽話的發撥到耳後。「你的發又長了。」指節擦過我的臉頰,留下一縷余溫。

    傷心總是有限。

    我依戀著那個溫度卻不能容許自己沈溺,也不能追尋。

    ***

    風災過後,很快地,藍月門外掛上「暫停營業」的告示。

    真的重新裝修起來了。

    穆特蘭找到熟識的包商,運來了大批材料。

    原來的吧台和表演舞臺已經打掉了,桌椅也全都栘開。

    酒館裏現在一片空蕩蕩,地板正在重新打磨。

    看樣子是打算全部翻新,而且新的酒館勢必會和以前的酒館完全不一樣了。

    面對這情況,我的心情很複雜。

    想來我是比較念舊些。「就照以前那樣再裝潢一遍不是很好嗎?」

    穆特蘭這麼回答我:「既然要翻新,趁機給酒館換個面貌也不錯啊,這種機會可不常遇見。」

    結果四票對三票,藍月的命運就此底定。

    折騰下來,唯一留下沒有搬走的,只剩牆壁上那具已經不會響的自鳴鐘。

    「紀念品。」他說。「提醒我們時間的流逝。」

    酒館裝修這段期間,大夥兒沒事做,有時會到酒館看看裝潢進度,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忙的地方,但幾乎有一個半月沒能再像以前那樣經常在酒館裏小聚。

    習慣一旦被迫改變,渾身上下便都覺得不對勁。

    起碼我是這樣。

    我是蛾,酒館是光,我有趨光性。

    當我發現我在酒館裏只會礙手礙腳時,穆特蘭親自將我「請」了出去。

    「你沒其它事可以做嗎?」他半開玩笑地問。

    卻正好擊中我胸坎。「說不定,我正好沒有呢……」這兩年來,我竟然除了酒館和醫院以外,沒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也沒有別的事做。

    穆特蘭收起玩笑的態度,正色地看著我。「去逛街,去給自己買點東西,去看場電影,或是去看看展覽,做什麼都好,就當作是打發時間。」

    我一逕兒搖頭。

    逛街?不,沒啥好買的,我又不缺什麼。

    去看電影?自己一個人去看,看什麼好呢?太悲傷的不想看,太搞笑的沒興趣看,那還剩下什麼?

    看展覽?畫展、古物展、科學展還是傢具展?事先沒任何概念又要怎麼訂出計劃?

    打發時間?曾幾何時時間對我來說竟也多餘到需要被打發了?過去我最缺乏的不就是時間嗎?

    「蘇西?」穆特蘭還托著我的手臂。

    回過神,我輕輕挪開手,改環在胸前。「好,我去逛街、看電影,也去參觀展覽……」至於是什麼展覽?管它。

    我扭頭便走。他追了上來,我繼續前進,他一個箭步超越我,擋到我前面,我停不住,一頭撞上。

    他捕捉住我,用他的眼睛。

    當下是一種無所頓逃的感覺。

    遲疑地,他伸手托住我的臉,粗糙的掌心帶來細微的剠痛感。「這麼久了,你為什麼還是這麼傷心?」

    我驚喘一聲,膽戰心驚的發現,如果我還有一些傷心,也已經不是因為過去。是因為現在。

    為了無法忘記眼前這個男人而深深傷心。

    而不能承認,是因為愛。

    我顫抖地伸出乎,碰觸他。「穆特蘭,我想畫你。」

    ***

    我翻找出塵封許久的畫筆。顏料因為放置太久,都已經乾涸。我花了一個下午到過去常去的美術用品社買了一整組顏料。

    然後便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沒日沒夜地畫。

    一開始,因為雙手已經太久沒碰過畫筆,筆感很不順暢。

    我一塗再塗,一改再改,一筆一筆地在畫布上勾勒出我記憶裏那張不曾磨滅的瞼孔。專注的程度已經超越一個人可以承受的範圍。

    當朵夏擔心我不吃飯又不肯開門的時候,我卻很清楚我在做什麼。

    我在找尋救贖。

    我必須把體內那股幾欲要摧毀我的力量轉栘到另外一個地方。而唯一安全的方式是畫畫。

    我不知道我畫了多久,畫了幾天後,穆特蘭來敲我的門。「蘇西,開門。」

    朵夏跟著叫喊:「開門了,蘇西,你兩天沒吃飯了,會餓死的。」

    原來我已經畫了兩天了嗎?

    但是我一點也沒有饑餓的感覺啊。決定不理會門外的動靜。

    很快地,我便又沈浸在畫畫的單純喜悅和純粹的痛苦中。

    如果這個世上有什麼力量可以同時摧毀我又使我獲得力量,那麼就是畫了。

    我想起很多看過我畫的人批評我的畫缺乏技巧,現在我懂為什麼了。

    因為我一向不是用技巧在作畫。我是用我的靈魂在感受畫。

    當一個畫畫的人捨棄被冠以專有名詞的技巧時,就等於放棄了讓自己被普遍接受的可能。

    用靈魂繪出來的畫,必須以同等的靈魂去感受才能獲得共鳴。

    而我只能畫我單薄的靈魂所願意、所能夠感受到的一切——多麼微小的一切——因此註定了格局永遠不夠,不夠勾上一幅好畫的格局。

    習畫逾十年,怎麼我這麼晚才明白呢?

    「蘇西,我們要撞門進去嘍。」朵夏高聲喊道。

    我已經無法聽見任何聲音,所以當門被撞開時,我也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專注地一心三思要把眼前這幅畫完成。

    心裏一個聲音在說:得快一些,不能中斷!如果停頓下來我就永遠也畫不完,就像兩年前傑生那幅肖像迄今仍未完成一樣。

    無法完成的畫會抽幹我的靈魂。

    有了前車之鑒,這幅畫不能這樣。

    「夠了,停下來休息吧。」他來到我身後。

    我搖頭,固執地不肯停下來。

    當朵夏試著抽走我手中的畫筆時,我喊出聲:「不要,讓我繼續畫。」

    「你會撐不住。」

    「我撐得住。」然後我便拒絕再說話。很快地,我又把身邊兩個人的存在拋到腦後。

    我進入那個無我無他的世界。在光影與明暗之間,找到祥和。

    終於,我添上最後一筆。

    「完成了。」我滿足地擱下筆,同時轉過頭去。找到熟悉的那張臉。「我欠你的那幅書。」

    他已經在凝視著它。「一片森林。」

    是的,一片灑滿了月光的北地森林。

    「這是你,還是我?」

    這是我心中的穆特蘭。

    我合上酸澀的眼皮,整個人往後倒去。

    「蘇西!」朵夏驚喊。

    「沒關係,我接住她了,讓她睡一會兒。」

    我歎息一聲,為曾經被抽幹,如今又被尋回填滿的靈魂無聲地啜泣。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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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1 15:44:15


    悲欣交集……

    畫完我心中那片森林後,我整整昏睡兩天。

    又過了不久,酒館裝修好了,藍月歇業後重新開張的第一晚,酒館裏湧進了大批散客,連平常久久才出現一次的面孔也在這一天出現。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藍月酒館不專屬於我們這幾個人,而是為需要它的人開放的。這城市,太寂寞,有這麼多需要安慰的人啊。

    我看著傑克跟老客人閒聊,看著朵夏帶著咪寶穿梭在人群中,看著一民與幾名新面孔的女客人無傷大雅地調調情,看著維和小季站在角落環視著新的酒館,與我一樣在找尋舊的記憶。

    而唯一有關舊記憶的一切,就只剩下牆角落那特意留下來的自鳴鐘和大門外的藍色弦月。

    重新裝潢過的酒館一改過去的擺設風格,吧台變成開放式的空間,小舞臺設在中央,新添購的桌椅成輻射狀散置在各處。

    地板上仍鋪著磨石,四周牆壁則裝潢得像一座古老的美術館。

    穆特蘭把我的森林掛在牆上,每個人只消一抬頭就能看見。畫的周圍則安置了好幾個畫框,裏頭仍然空無一物。把那幅森林嵌在牆壁上時,他看著我,很認真地說:「一幅畫是一個故事,我們的,寫在這裏。」

    「那麼其它的畫框呢?」

    「等你想畫的時候,把它們掛在上面。」

    我們沒有再討論我是不是能繼續畫的事。

    但是我看著傑克,看著小季,看著瑟琳娜,看著傷心酒館的客人,心裏很明白我會再拿起畫筆。

    我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故事想說。

    傷心的故事,開懷的故事,悲欣交集的故事,如我走來的這一路人生。

    九月份的時候,颱風帶回了穆特蘭。

    三個月後,他再度悄然離開。

    我想這輩子,我與他之間,也就是如此了。

    我知道我永遠都忘不了他,也知道我也不能夠知道他是否已經將我忘記。

    那將變成一個謎。

    當很多年以後,新的客人無意中留意到牆上那幅畫,問起那個故事,他不會得到答案。

    ***

    爾後幾年,穆特蘭又回來過幾次。

    他不像候鳥般定期來訪,我們猜測不到他的行蹤。

    他一次回來是為了小季的事。小季已經從補校畢業,通過語言考試。

    那一年冬天十分寒冷,小季捨不得離開,決定放棄出國的機會。酒館為了這件事喧騰許久,最後都結論是希望她去。

    「去吧,」傑克說:「去待個幾年,不喜歡再回來就是,給自己一個機會。」

    小季聳聳肩。「異國的月亮哪有家鄉圓,不去了,反正放不放洋對我來說根本也沒有差別。」

    但從她拼死命苦讀英文的努力來看,我們知道她只是在故作輕鬆。

    她一直想到國外念建築,否則也不會跟一大堆人爭取留學的獎學金。

    現在機會來敲門了,她卻反而裹足不前。

    我很能體會她這種心情,換作是我,恐怕我也會猶豫。

    我才不過在這裏待了三年就已經捨不得離開,更何況是年資比我久得多的小季。

    這件事拖了一段時間,一直到穆特蘭回來後才解決。

    那一晚他一臉風塵僕僕,一進酒館就直接把小季帶出去。兩個小時後,當他和小季再出現時,小季已經點頭答應出國。

    「我出去看看,不喜歡就立刻回來。」她淚漣漣地說。「你們不可以忘記我。」

    而我們沒有一個人知道當天晚上穆特蘭究竟跟她說了些什麼。

    從小季確定要出國起,我就開始幫她畫畫。她不知道我在畫她,直到她臨出國前,我把完成的畫帶到酒館。

    這回我畫了一幅貨真價實的人物肖像。小季看著這幅畫說:「我不知道我的眼神是這個樣子。」幽幽淡淡中透著堅毅。

    後來這幅畫就掛在那幅森林的右手邊。成為藍月第二幅有故事的畫。

    這回穆特蘭沒有待很久,我們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他的改變,他便又再度離開,一樣沒有留下音訊。

    春天的時候,小季走了。從此酒館裏少了一個年輕的身影,每個老客人都不約而同地問起了小季的事。不知不覺中,似乎每個人都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離別氣氛在醞釀。

    果然沒多久,一天晚上,一對生面孔的老夫婦突兀地出現在酒館。

    向來愛玩愛笑的一民一看到老夫婦便僵直了身體。

    那是一民的父母親。

    兩老已經十分蒼老,一民不肯和他們談。情況僵持了好幾個禮拜,終於一民爆發了壓抑許久的情緒,悶著臉與老夫婦在酒館裏大吵一架。

    傑克當機立斷地關上酒館的門,暫時停止營業。

    那一吵,把許多陳年辛酸都翻了出來。最後依然沒有和解,老夫婦離開了,後來也沒有再到酒館來。

    一民則失去笑容,我們於是知道遲早有一天一民也得回去他不喜愛的那個世界,在逆流裏尋找到一條自己的路,承擔責任。

    就像小飛俠一樣,即使是不願長大的彼得潘,最後仍然得面對成長。

    我們等著一民成長後再度回到這裏來,而那之前得先熬過一段離別與守候。

    那個時候我也會幫他畫一張畫。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就是穆特蘭決定重新裝修酒館的用意。但也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重修酒館這件事隱隱約約地透露出某種訊息。

    是的,也許是因緣際會聚集在一起的我們,用各自帶來的一段段傷心故事編織起藍月酒館這個共同的世界,但在共同的世界外,我們依然有著無法抹滅的私人過往。

    那些我們窮極一生,依然無法逃避的過去。

    總有一天仍然要回到那裏。

    而別離僅是開始。

    我沒有跟任何人討論這件事,只是悄俏地在心底作著準備。

    再接著穆特蘭有整整一整年不見蹤影,後來幾次歸來,都像是一場隔夜的夢。

    與藍色月亮結緣的第六個年頭,我老了很多。而他最後一次回來,是兩年前的事。

    我知道他多多少少有跟傑克聯絡,但我一直鼓不起勇氣探問他的消息。

    傑生依然昏睡不醒,朵夏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年輕女於,身上背著一大串遺產,可惜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人知道。

    瑟琳娜沒一點顯老的跡象,倒是傑克腦後的頭髮少了一些,而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維手上那只勞力士是從哪弄來的。傷心酒館裏一直都存在著許多不為人知的謎,有很多已經找不到答案。

    我幾乎已經想不起來關於我自己的前塵往事。

    只捕捉住某種令人心痛的時刻。

    尤其當我在樂團的歌手幽幽唱起藍調,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看著畫中的雪色森林時。

    通常這種時候,我會忘記過去,允許自己悄悄在心裏思念填滿我靈魂那個不是我丈夫的男人。

    時間在我身上失去了意義。

    ***

    今年第一場春雨後,燕子盤旋在城市天空,呢喃燕語飄蕩在風中。

    「從沒看過這麼多燕子。」每個發現看見的人都忍不住嘖嘖稱奇。

    經雨洗滌後,空氣難得的透出清新,前一年冬天落了滿地樹葉的行道樹抽出了新綠,仿佛為這新的季節帶來新的希望。

    我的發幾度剪短,又留長,又剪短。長長短短的發是時間自我身上走過的痕跡。

    手中握著一束自花市帶回來的瑪格麗特,這幾年來,仰望天空成為一個憂傷的習慣。

    走進病房的時候,剛剛好遇見0013床張太太的女兒,我微微點頭,互相打了個招呼。

    來到病床前的小幾打算把前幾天帶來的桔梗換掉。然而仔細一看,瓶裏的花卻不是我帶來的那束桔梗,而是一小束還透著香氣的丁香花。

    這不是我放的。

    值班護士經過的時候,我攔住她問:「先前有人來看過我先生嗎?」

    年輕護士茫然地看著我。「不太清楚,怎麼了,有問題嗎?」

    傑生家人口單薄,這六年來除了一些大學時候的同學在聽到傑生的消息後曾經來探望過傑生,大多時候病房裏並沒有時常出現訪客。

    會是什麼人來探望傑生呢?

    我看向那束丁香花,搖搖頭道:「不,沒什麼。對不起,你忙自己的事吧。」

    瓶裏的丁香花才剛插不久,我把瑪格麗特送給了隔壁房0010病床那位幾乎沒什麼人來探望的病人。

    0010病床,則另有個很悲傷的故事。

    ***

    這天我晚了一些時候到酒館。

    酒館裏少了小季,每個人平均的工作量都比以前增加了許多。

    小季已經出國三年,剛開始時,我們經常收到她從美國寄回的航空信。漸漸地,信少了,音訊也少了。很怕再過一陣子,會完全失去聯絡。會嗎?

    平日這種時候,酒館裏客人還不多,所以當我走進酒館裏,看到幾名生面孔的新客人時,不禁有些訝異,所以多瞧了一眼。

    走到吧台後,傑克低聲告訴我說:「小心點,這些人看起來怪怪的,恐怕會鬧事。」

    鬧事?我在這裏待了那麼多年,還沒遇見過有酒客鬧事的。

    不由得再偷瞄一眼。

    當晚我們就戰戰兢兢地留意這群新客人的舉動。只見他們把酒一杯接著一杯喝。說話聲有些大,但還不至於帶來什麼危險。

    很快的,午夜了,酒館最熱鬧的時候。到了淩晨兩點時,客人一個個散去。

    我心想:大概是沒問題了,再一個小時營業時間就結束了,如果到現在都還沒發生什麼事,那麼再一會兒應該也不至於出太大問題。

    就在我松一口氣的時候,事情發生了。

    我只聽見朵夏大喊道:「我們這裏不準吸毒!」下一秒鐘,朵夏被一名生面孔的酒客拉住,再接著維和一民就和這群醉得厲害又帶了毒品的酒客打了起來。

    掀桌的掀桌、開罵的開罵,客人躲的躲、叫的叫,杯杯瓶瓶四處飛舞,酒汁濺了一地。

    「報警!」丟下這麼一句話,傑克立時從吧台下捉起一根木棍,沖過去支援自己人。

    局面立刻失控。

    電話接通了,我飛快地說:「有人鬧事鬥毆,這裏地址是……對、對,請快來協助。」

    天啊,我緊張地捉著話筒,打電話到最近的警局說明狀況。

    一邊說,一邊看著混亂的現場,擔心有人受傷。

    報案後,我丟開電話,捉起一張椅子準備沖進戰場。

    臉頰重重挨了一記手肘,我被撞倒了。

    數不清的腳踩來踩去,就在我以為我要被踩死時,一雙手臂將我撈起來,「躲到旁邊去。」接著輕輕一推,把我推出混戰外。

    我還來不及反應,就見朵夏尖叫一聲,跟著被扔出來。

    我趕緊扶住她。「有沒有怎麼樣?」

    「沒事。」說著又要衝進去廝殺。

    但沒多久,鬧事的人就被擺平了。我們瞪大眼睛,看著那腫了一隻眼睛,手臂被割傷的穆特蘭站在倒了一地的醉客中間,很無奈地說:「下次再有類似情況,可不可以不要那麼衝動?」

    傑克、一民和維身上掛的傷更精采。

    一片靜謐後,警笛聲從街頭遠遠地傳來。

    我的眼神離不開穆特蘭,心想:他怎麼老是有辦法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

    ***

    警察終於到了,一進酒館,看見現場一片混亂。不由分說,在場的人全部帶回警局。

    當天晚上,傷口才剛剛處理好,就要做筆錄,折騰到天亮才回來。

    酒館因為這次的鬧酒事件決定停業三天。

    桌椅損壞了不少,又要重新換過。

    事後,我們聚在酒館裏喝著熱豆漿,對發生的事感到既好笑又欷籲不已。

    大夥兒嘲笑起彼此身上的「彩」。

    傑克的嘴差點被打歪,現在還腫得不能吃東西。

    維那張俊美的臉孔雖然毫髮無傷,但肋骨硬是被打裂一根,有一點內出血。

    一民呢,更慘。左手臂已經打上石膏,變成獨臂俠。

    黑著一隻眼的朵夏頑皮地在他石膏上畫了一隻Kitty貓。「要不要塗成粉紅色?」還笑問。

    一民使出一指神功按了她眼角一下:「你怎麼不乾脆給我畫只熊貓?」

    朵夏呵呵笑道:「呵,這是什麼情況?在場唯一完好的是我們咪寶。」

    穆特蘭顯得很頭痛。他還腫著一隻眼,右手臂纏了層層白紗布。他讓一隻破酒瓶給割了一條長傷口,縫了十幾針。

    幾曾見過這劫後餘生的大陣仗。三天後若重新營業,客人進門來時會不會以為自己走進了傷殘病房?

    當大夥還在熱烈討論的時候,我看見坐在一旁的穆特蘭若有所思地看著每一個人。當他將視線移向我時,我愣了一愣。

    他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卻說不出口?

    這次他回來是因為已經作出了什麼決定嗎?

    「蘇西?」一民喚道:「你的臉要再冰敷一下,瘀青的很嚴重。」

    「喔,我知道了。」我藉機站起來,走到吧台後從冰櫃裏拿出一袋冰,用毛巾包妥後,輕輕按在臉上,感覺那股冰透的刺痛感。

    等我回到其他人身邊坐下來時,穆特蘭深深看了我一眼,手指擦過我冰冷的頰。「可能會瘀青好幾天。」

    然後他轉過頭去,面對所有人後,說出了他這趟回來的目的。

    「我想把藍月賣了。」

    每個人的笑容幾乎在同一時間僵住。

    ***

    還有下文。

    他對傑克說:「藍月這幾年賺了不少錢,這幾年我人都不在臺灣,很難同時照顧到酒館,所以我想——」

    「不要!」朵夏首先抗議。「不要把藍月賣了,我不要!」

    「讓我把話說完。」穆特蘭輕聲地說。「我想即使沒有我,大夥兒還是能把酒館經營的有聲有色,最近幾年我的心思已經不在這裏,與其如此,還不如把它交給傑克。」

    傑克一臉震驚。「交給我?」

    穆特蘭用一種我所見過最溫柔的眼神對他說:「對,我想把藍月交給你負責經營,然後讓大家持股,如果你不要,我就把它賣掉。」

    「但、但……」傑克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維不敢置信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民說:「像現在這樣一直下去,不也很好嗎?」

    朵夏再度發言:「為什麼要變?」

    穆特蘭鎮定地點起一根煙,抽了一口後,又把煙撚熄,折斷。一舉一動都透露出他的克制與堅定的意志。

    「因為我變了。」他說。

    他說謊。

    「蘇西,你勸勸他。」所有人一致把矛頭對準我。

    但他真的在說謊嗎?或許他是真的變了。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對我搖頭:「我決定了,想了很久才決定的。」

    毛巾裏的冰塊融化後沿著頸項滴進領子裏。我顫抖著。

    突然間,我知道了,他不打算再回來了,永不!「好吧,既然你已經決定了,我支持你。」

    「蘇西?!」大夥兒驚愕萬分,仿佛無法相信我會這樣陣前倒戈。

    但我不是倒戈,我是在放開手中的線,那條線一直牽引著他,所以即使他無論走到哪個地方,他都無法忘記我。

    這樣的他是不會快樂的。

    我得讓他走。

    「都不要再說了,」他站起來,穿上外套。「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等一等。」我叫住他。「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

    他站了好一會兒,不說話。突然,他伸手碰觸我及耳的短髮,說:「怎麼又把頭髮剪短了?」攏了攏外衣,「會待一陣子,要離開我會說。」

    我頹喪地靠向椅背,掩著臉遮住因強忍住淚而發燙的眼。

    其他人也陷入低潮中。

    ***

    這是最後一個禮拜了。

    酒館產權的移轉已經處理妥當。穆特蘭打定主意要把酒館留給傑克,是由不得人說不的。以後,藍色月亮還是藍色月亮,但穆特蘭卻再也不會回來了——儘管每個人都認為他屬於這裏。

    明天,他便要離開。

    連續好幾天他都有到藍月,表現得跟往常一般,像是絲毫不認為他的離開是一件多麼大不了的事。

    但其他人並不。所以這些日子以來,大家心情都不頂好。

    這幾年酒館裏陸陸續續進駐過下少樂團,然而我最鍾情的一個團還是那個來自紐澳良的Jazz樂團。他們每年裏會有半年的時間在藍月駐唱,剩餘的半年則到各地酒吧做巡迴。

    好不容易等了半年,他們又回來了。

    同樣是週三,Jazz之夜。獻給藍色月亮。

    愛聽爵士的老樂迷怕沒有位置,早早已經進場,坐在自己熟悉的老位置上。從每個人點的酒上,約莫可以猜出各人今夜的心情。

    比如點「藍色瑪格麗特」的客人今晚大概有一點憂鬱;而點了一杯「卡薩布蘭加」的客人可能喜歡看老電影,還有一點懷舊的心情;如果來客是一對情侶,男方點了一杯含琴酒和櫻桃白蘭地的「黑夜之吻」,而女方點了一杯「天使之吻」作回應,那麼他們大概正在熱戀中,期待著給對方一個熱吻。

    酒有顏色,也有心情。我跟著傑克學了六年,才剛剛開始掌握到一點觀察的訣竅。

    不到十點鐘,酒館裏已經客滿了。陸續進來的客人只好坐在吧台前的高腳椅上,或者站著聽歌。

    也許是因為今天是最後一晚的緣故,儘管客人很多,大夥兒卻都有些心不在焉。

    我瞧見一民笑得勉強,維則已經兩度打翻客人的酒。朵夏躲在吧台後,悶悶不樂,放任咪寶驚嚇客人。傑克也有些沒勁。

    瑟琳娜也在。但她今晚沒穿那身占卜師裝束,只穿了一件連身印花裙裝,霸住吧台前一個位置,遠遠地看著站在角落,手上端著一杯酒,不想引人注目的穆特蘭。

    「蘇西。」瑟琳娜招手喚我。

    「嗯?」我走近她。

    「知道我為什麼這麼關心穆特蘭嗎?」

    我搖搖頭。

    看見傑克一臉訝異地把調好的酒拿給一民後,也走過來。「你要說?」

    瑟琳娜的眼神很哀傷。「我就要失去他。」

    傑克噤默。「不是蘇西的錯。」

    「是我的錯。」我垂下眼。

    瑟琳娜握住我的手。「你有一點愛他,是吧?」

    我沒有回答。

    接著便聽見了更令我震撼的事——

    「他是我兒子。」

    我睜大眼。「他知道?」

    瑟琳娜說不出話,只好點點頭。

    「天啊。」我想起那個瑟琳娜許久以前提過的故事。關於一個小母親生下孩子後不知道該怎麼做,只好丟棄小孩的故事。

    她緊緊捉著我的手。「他還愛著你。」

    順著她的眼神,我在角落找到他修長孤獨的身影。「是的,我知道。」這些年來,他的眼神依然憂傷,看著我時總是帶著令人不舍的掙扎與愛。但是有許多現實是無法突破的,愛,並非無敵永不失敗。

    我悄悄掙開手,擦起手邊的玻璃杯,「瑟琳娜,你不要擔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薩克斯風以即興演奏秀了一手開場後,舞臺上的表演便開始了。

    黑人女歌手露西亞以一首輕快的外國歌曲帶動全場氣氛,接著又陸續唱了幾首歌。第一場表演結束後,休息十五分鐘,然後第二場表演又開始了。

    露西亞的歌喉依然深深吸引著聽眾。小喇叭和薩克斯風也風靡全場。

    時間-一漸進了午夜,快終場時,樂手奏起了一首家喻戶曉的柔美旋律。

    前奏開始時,我解開身上的圍裙,在夥伴們鼓勵的眼光下定上小舞臺,從露西亞手中接過麥克風,同時在人群中找尋那雙憂傷的眼睛。

    毫無困難,因為他已經先找到我。

    順著旋律,麥克風將我略低沈的嗓音傳送到每一個角落。

    捉到那一個節奏點,我輕輕地唱出:「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變

    月亮代表我的心

    對不起,我沒有辦法說愛你。你能明白嗎?即使這已經是最後一夜,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這麼多。時間並沒有辦法帶來任何轉機,我們需要的不是勇氣,而是奇跡。

    輕輕地一個吻

    已經打動我的心

    深深地一段情

    教我思念到如今

    我始終不明白你愛我哪一點。然而問我自己為何愛你,我發現,這的確是很難說得清楚。也許我愛的是你憂傷的眼神,也許我愛的是你看著我時的專注,也許全都是也全都不是。我沒有辦法那麼細緻地剖析我的心,我只能將它以這種方式告訴你,你在我心底。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你去想一想

    你去看-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藍色月亮,我們正式結緣的地方。六年來,所有的喜怒哀樂全在這裏上演。穆特蘭,我好希望你可以不要走,最起碼不要那麼哀傷地離開。我祈禱有一天你會徹底將我遺忘,我祈禱屆時能有人像你愛我一般這麼地愛你。

    我希望你比我幸福,我喜歡你淺淺的笑。

    再見了、再見……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

    心。

    他在一瞬間排開眾人,跳上舞臺,緊緊地摟住我。

    我屏息著,聽見他在我耳邊,以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的音量道:「跟我一起走。」

    生平第一次,我多想拋開一切,什麼都不要顧慮,什麼都不要在乎,什麼都忘記。讓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女人,以及他一個男人,其它一切都不存在。

    「跟我走,蘇西……」

    我流下眼淚。「好,好,我跟你走,現在。」因為下一刻我就會反悔了。現在,就讓我自私一回,拋開一切吧!

    「現在。」他拿走我手中的麥克風,交回給露西亞,抱著我像抱著一塊珍貴的玉,往門外定去。

    從互相擁抱的一瞬間起,我們已經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眼中只剩下彼此。

    我緊緊地抱著他,竭力地想要記憶這一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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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1 15:44:38


    即使你——

    目送穆特蘭的班機航向天際後,我一個人回到臺北,不急著見所有想見到我的人。一時心血來潮,我往已經許久不曾去過的晴山藝廊定去。

    太多年斷了聯絡,也不確定藝廊是否還在舊地址。

    憑著印象來到藝廊所在的那棟大樓,才發現,即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很多事情還是沒有改變。

    推開藝廊的玻璃大門,找到曾經展示我和傑生畫作的地方。如今那塊牆面已經擺上其他畫家的作品,我在藝廊裏四處瀏覽著。

    藝廊的小姐見我像是在尋找什麼,來到我身邊。「你好,在找什麼東西嗎?」

    我站直身體。「我在找,我曾經失去或遺忘的一些舊事物。」

    藝廊小姐一頭霧水。「那請隨意看看,需要幫忙的話我就在那邊。」

    「謝謝。」我點點頭,心想:假如我的畫擺在牆上,還賣得出去嗎?

    沒有看見傑生的畫,是被收進倉庫裏了還是怎樣?

    「蘇西,這不是蘇西嗎?」

    聽見背後的聲音,我轉過身來,看見那個買走我一幅暹羅貓的藝廊經理。「邱先生。」

    邱先生看著我說:「天啊,這幾年你和傑生都到哪去了?我一直在找你們,卻聯絡下上。」

    「你在找我們?」我納悶地問。「有事嗎?」

    邱先生搔著已經快禿光的頭道:「事,可多著呢。第一件事是關於傑生的畫,前幾年被一位收藏家收購了,賺了不少,那筆款子現在還在藝廊帳戶裏呢,偏偏一直聯絡不到你們。」

    我驚訝地道:「你賣了傑生的畫?賣下多少?」

    「就跟他自己標的價碼一樣高,全部加起來有上百萬元,數目不小……」

    「喔,我的天啊!我想我要昏倒了,如果傑生知道——」

    啊,我怎麼有辦法忽略這整件事的諷刺性?

    傑生一直想當畢卡索,對死後才成名的畫家並不嚮往。他的畫第一次賣出這麼多,如果這個買畫的人能夠早一點發現傑生的才華的話,那麼傑生或許就不會因為挫折而酗酒,我不會流產,他不會到現在還躺在病床上,那麼這六年來的種種也就完全不存在了。

    「蘇西?」

    我回過神,看著不明所以的藝廊經理。懷疑我在這個地方所找到的東西是什麼?會不會讓我失去更多?

    而即使時間能夠重新來過,我也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

    我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

    ***

    回到酒館後,我可以從其他人的眼中看見關切——

    關於那一夜,穆特蘭帶著我離開酒館後所發生的事。

    我把這件事藏在心底,決定要讓它成為這酒館裏眾多謎團當中的一個謎。

    我經常想念他。

    心想我這後半輩子大抵會依靠著這樣的思念繼續活下去。

    同時我也盼著傑生有一天能醒過來。

    他一輩子不醒,我一輩子陪伴他,他若能在某一天奇跡地醒過來,那麼足以代表上天對我終究是憐惜的。

    見我發呆,朵夏說:「那天晚上,你該就那麼跟著他走。」

    「我是跟著他走了,那是我做過最正確的事。」

    她不懂。「解釋給我聽。」

    我坦白道:「其實我也不懂。」這對我而言是太難的一個習題。「怎麼選擇都不對,存這種情況下,我又能怎麼做呢?」

    朵夏無言以對。「如果他真的不再回來了,我會很想很想他。」

    「我也是,我也是。」

    ***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

    小季在穆特蘭離開的這一年回來。

    一民也在同一年回到他逃離多年的家。

    離開,歸來;歸來,離開。漸漸地,我開始相信,也許傷心酒館真的有一股力量,會引導人走向正確的方向。儘管必須經歷許多試探和歷練,最終每個人都會知道究竟自己該離開還是該留下。

    我還不知道我該怎麼走。我三十歲了,一天比一天老。雖然傑克說我看起來像個十七、八歲的女高中生,但我卻自覺像是七、八十歲的老太太。

    只有奇跡才能改變我現在的生活。

    我在想我會不會比傑生先死。

    如往常一般,我在前往醫院的途中,路過花市時順道買了一束花。

    當我帶著小束梔子走進病房時,並沒有預期會看到這一幕——

    傑生醒著,護士和醫生正在一旁替他做檢查。

    他虛弱的身體靠在枕頭上,漆黑的眼找到我。「蘇、蘇西……」

    白色的梔子花掉了滿地,我沖向病床。「天啊,喔,天啊……」他醒了,他醒過來了!

    傑生露出一個孩子般茫然的笑容。「這裏是什麼地方啊,我怎麼會在這裏?」他轉動頭顱,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眼神變得紊亂驚惶。「蘇西,我……對不起、對不起,我得跟你說……」

    我激動得說不出話,只能不住地搖著頭,緊緊摟著他。天啊。

    ***

    除了奇跡,誰也無法解釋何以一個睡了長達六年的植物人會清醒過來。

    「我只記得我在一個很黑的地方待了很久很久,突然間眼前好像有一道光,我就往那裏走去……」傑生在敍述他的經驗時,這樣說。

    他雖然醒了過來,但一時間還沒有辦法接受自己睡了六年的事實,而且身體機能還沒有完全恢復,手腳使不出力,身體很虛弱。

    他這一睡,仿佛把我過去所認識的那個韓傑生給睡回來了。

    我暫時沒到酒館去,留在醫院裏好隨時照顧傑生。

    在這段期間,他不斷地向我道歉,我則告訴他那一夜我流產的事,然後抱著彼此,痛快地哭了一場。

    「你會留在我身邊嗎?」他不斷地問。「你會留在我身邊吧?」

    我沒有回答。只說:「你現在還需要我,我不會離開你。」

    三個月過去了,他身體恢復到一定程度,有能力照顧自己。

    我替他租了房子,讓他出院後有地方去。

    然後我把他的存摺交給他。「晴山那邊幾年前賣出了你的畫,款子都在這裏。你可以繼續畫畫,現在你的畫已經有一定的市場了,如果你複出畫壇,要成功一定沒問題的。」

    賣出畫作的事並沒有讓傑生顯得格外高興。

    他深深地看著我。「蘇西,你不能原諒我嗎?」

    「這麼多年了,阿生,你一直都在昏睡中,你的時間可能才過了幾個晚上,但對我來說卻不是這樣,有很多事情已經無法再重頭來過了。過去的事,我們都別再提了,好嗎?」

    傑生沈默了好半晌。「我傷了你的心。」

    「已經不痛了。」

    「但是你的眼神好悲傷,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

    「不是你的緣故。」

    「告訴我。」

    我百感交集地看著他,試著擠出一笑。「我不想傷害你。」

    我什麼都沒有告訴傑生,只因為對我來說,那是太傷心的一個故事。

    想要,卻不敢要;想放手,卻放不了手。我形容日漸消瘦。

    傷癒後,傑生好像變回了以前我認識的那個人。我卻無法再用同樣的心去愛他。

    那日傑生帶著一紙離婚協議書來找我。「我不想見你這麼傷心,不管為了什麼,我想我總是虧欠你。蘇西,我還你自由。」

    我很驚訝,許久才道:「謝謝你,阿生,謝謝你。」

    早在許多年以前便該寫下的一紙離婚協議書,在他昏睡六年後再度醒過來的一個淡淡輕愁的午後,結束了我們的婚姻。

    傑生靜靜擁抱了我奸一會兒。「對不起,為我所做過的一切傷害你的事。」

    我還是關心著他。「從今以後,自己要好好保重。」

    ***

    天氣轉秋,我的體重卻持續下降。

    白天不用再到醫院,我開始在淡水街頭流連。

    那個拉手風琴有著一下巴白鬍子的老人已經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彈吉他走唱的街頭賣藝家。

    咖啡館依然在那邊,但是轉角處早已有了另外一位街頭畫家取代了我。

    取代的戲碼不斷在各個角落上演,到最後唯一不可取代的會不會只剩下我心中的思念?

    「去找他呀。」小季說。自從她拿到學位回來後便被一家建築事務所延聘,現在已經在外頭工作,她的身份已經從藍月的服務生變成酒館的客人。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回來了。

    是啊,去找他呀。多麼簡單的一件事,就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還在猶豫什麼?

    「去找他呀。」朵夏很不諒解我。仿佛離婚後,重獲自由的我還待在酒館裏是瞎耗時間的蠢事。

    我撐著肘,看著我心愛的藍色月亮。

    當每一個人見到我落落寡歡時,看起來都巴不得將我打包起來,丟到挪威的森林去。

    「你在猶豫什麼?」維問。

    是啊,我在猶豫什麼?我也自問。

    當幸福就在眼前,幾乎唾手可得,只要我伸出手就能得到時,為什麼我無法伸手去摘取?

    答案呼之欲出。

    不知何時,我……失去了摘取幸福的勇氣。

    我要凝聚起這份勇氣,不知道又得花上多久時間。

    我想如果人的一輩子有八十年,大概也不夠支持我這樣用。我所需要的復原時間,遠比我想像中來得多上太多。

    所以當我來到挪威,在車站裏遠遠地看著來接我的穆特蘭時,我沒有辦法走向他。

    風雪不斷吹進開放式的車站裏,他的大衣上沾滿了雪片。

    我掩著臉,不顧其他旅客的眼光大喊道:

    「我不確定我有沒有辦法給你幸福,我也不確定我能不能再給一次婚姻,我可能什麼都沒有辦法給你,這樣你還要我嗎?」

    如果我從他臉上找到任何一絲猶豫,我會離開的,絕對轉頭就走。我對他這麼不公平,我不會留著任何寬容自己的餘地。

    如果他……

    如果——

    風雪中,他奔跑起來。

    很快地我便已經被他的溫暖安全地包圍住。

    「我就只要你,蘇西,我就只要你。」

    我擔心害怕了好幾個月的心,就在他的擁抱裏,隨著身上的雪一塊兒融化了。

    我緊緊抱住他。「我很差勁,這麼膽小……」

    他再抱了我一下。「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

    然後提起我的隨身行李,帶著我往停車場走去。

    我跟隨在他身邊,難以想像,這麼冷的地方,心,卻這麼地熱。

    我們會幸福嗎?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們會幸福。

    ——如果,你也有一個傷心的故事,你知道永遠也忘不掉。

    即使過了很多年,偶然想起……傷痕還是在那邊,熟悉的地方。

    當你無言仰望天空,千萬記得,雲會散,眼淚會止息,故事會走到盡頭,傷心有限。世界不是兩個截然,更經常是笑中有淚,悲欣交集……

    即使你常常遺忘,生命裏那些美好的時刻,但幸福其實不曾真正遠離。

    相信嗎?伸手摘取,就能得到。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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