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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3:02

籐萍 - 小姑娘撞上大皇子【當娘子撞上相公之一】

她上輩子一定是祖先積德,
才會遇上一個那麼好的主子──
她不但可以到他開的書坊工作,
還不用簽那不人道的賣身契,
而且每天可以看到她那才貌雙全的主子,
她真是覺得非常的心滿意足──
她的主子不但是她心中的神,
還對她非常非常的好,
所以她要永遠留在他身邊服侍他……
等等,她是不是偷聽到了什麼?
她的主子不單單只是書坊的老闆,
還是個「二阿哥」!?
那和他在一起的願望不就……

系列:當娘子撞上相公1
男主角:永璉
女主角:蘇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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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3:13

緣起

  西元一七七一年,乾隆皇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值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卻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廷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初,乾隆因為感懷故皇後所生之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冊立太子,及至中年,又因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

  然而畢竟年事日高,漸感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之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宮裏有心人士在確定聖上的金口,確實說出「禪位」兩字後,頓時風起雲湧,野心和欲望一起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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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3:47


  朔平府的人都知道,品安坊的君知姑娘,是一位才女。

  品安坊,是朔平府最大的書坊,這裏出書、出字畫、出硯臺、出筆墨、出宣紙,出各種與書相關的東西。

  品安坊開業十一年來,凡事井井有條,而掌管這一切的君知姑娘,即使是朔平府的人,對她瞭解不多,也斷定她必定是一位眼高心慧的姑娘。

  君知姑娘很少在朔平府露面,但她掌管的品安坊,一日比一日生意興隆,偶爾也主持些文人學士們的清談,或是詩詞歌賦的聚會,因此,品安坊絕對是個清淡風雅的地方,在江湖上,也大有名聲。

  君知姑娘的神秘令人好奇,成就更令人震驚,人們對這位才女非常的感興趣,沒人不想與她喝個茶、談幾句話。

  但是君知依舊神秘,很少有人見過她的面目,更別提接近這個謎樣女子的心……


  有一名女孩提了個籃子,往街邊的工人群中走去。

  工人們聞到一股菜香,貪婪的目光盯著女孩手中的籃子,那裏面是包子和飯團,還有一壺茶。

  「盼兒又來送飯了,我好餓!」一個工人看著她的背影說。

  旁邊一個新來的工人撞了一下他的臂膀,低聲說:「不如搶了,怎麼樣?」

  「搶了?」工人匪夷所思地看著這個新來的人,「盼兒蠻得跟瘋子一樣,你搶了她的包子飯團,她不跟你拼命才怪!何況……」他低低地說:「人家討生活也不容易,她是個賣豆腐的。」

  「賣豆腐的?」新來的工人邪笑,「不知道長什麼模樣,漂亮嗎?」

  「不怎麼漂亮,賣豆腐的女人,能漂亮到哪裡去?」工人低聲說,「她給她爺爺送飯來,那老頭老了,拉車拉不動了,一整天也接不到一次生意。

  唉……可憐啊!這世上有誰會花錢雇個一隻腳已踩進棺材裏的老頭?萬一拉到半路就咽了氣,還要給他收屍哩!」

  「我們老了,大概也是這樣的下場,還不知道有沒有福氣有個這樣的孫女,來給我們送飯呢!」另一個工人懶懶地說。

  「你幹什麼?這包子是我的,你放手!」突地,不遠處響起了女孩尖銳的聲音。

  「瞧瞧,你不搶,還是會有別人去搶,誰都餓呀!」新來的工人嘲笑。

  「你放手!這是我爺爺的,啊——」

  沒聽過女人可以尖叫成這樣的,工人們一個個忍不住掩著耳朵,轉頭看去,只見那女孩拼死拼活地拉著那籃子,從人堆裏被一腳踢飛,砰的一聲,摔到地上,頭上撞出了個口子,頓時鮮血淋漓。

  「爺爺——」她不放棄地爬了起來,又尖叫一聲,沖進人群裏。

  「天啊!她就不能叫小聲一點兒嗎?」工人們對這樣的戲碼顯然已經習以為常,有人憐憫,也有人帶著幸災樂禍的目光,看著人群中的女孩和老頭。

  「不許你踩我爺爺的腳……你去死……」一聲更恐怖的尖叫後,盼兒再度被人一把推了出來,結結實實地撞上了一旁的人。

  盼兒摸了摸撞了兩次的頭,第一次的傷似乎因為第二次的撞擊,而流了更多的血。

  她抬起頭一瞧,看見方才被她撞到的,是一位撐著油傘,穿著長衣的女子。她很高,沒有挽髮髻,一頭齊腰長髮披散而下,看起來美極了!

  「嘿嘿嘿……」盼兒乾笑,「這位姊姊,我不是有心要弄髒你的衣服的,可別要我賠呀!」

  她生怕這富貴人家的小姐要她賠衣服的錢,溜得比兔子還快。一邊大叫著:「放開我爺爺!」再次沖進了人群。

  被她撞到的女子吃驚地看著盼兒像兔子一樣逃走,再看看自己腰際沾染的血跡,撐著油傘走近了一步。

  「這位姑娘……」她的聲音有些低沈,但很好聽。

  「不要踩我爺爺的腳!」盼兒沒有聽見背後人的呼喚,一把抓住人群中的蘇老頭,抱在懷裏。

  食籃在慌亂中早已被打翻,地上散落著包子和飯團,蘇老頭用淒涼的目光,看著那些已經不能吃的餐食。

  「寶福。」撐著油傘的長衣女子低低呼喚了一句。

  「是。」一直跟在長衣女子身後的中年男子應了一聲後,站了出來,「這裏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這位大爺,是這樣的,有人搶了那位姑娘送來給她爺爺的食物,所以打了起來,不小心打到了您那裏,真是不好意思!我們一定避得遠遠的,再也不擋爺們和姑娘的路……」一個工人討笑地解釋著。

  寶福瞪了那個工人一眼後,轉向盼兒,上下打量著。

  她是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小丫頭,一張乾淨的臉雖稱不上美麗,卻很秀氣,「你叫什麼名字?」

  「賣豆腐的蘇盼兒,你去北街頭問,沒有人不知道我的!我的豆腐可是響噹噹的嫩,完全採用最新鮮的黃豆和最好的……」蘇盼兒大聲回答,卻被寶福打斷了話——

  「好了好了!幾歲了?」

  「十六。」盼兒狐疑地看著他,「問這個……要幹什麼?」

  「我家公……呃……我家小姐是來這裏挑丫頭的,你十六了,長得倒也過得去,可有意思要當丫頭?」

  「丫頭?」盼兒立即搖頭,「不行!我有豆腐攤,沒空當人家丫頭。」

  她懷裏的蘇老頭無力地笑了一下,「傻丫頭,憑你那點兒力氣,一天能做多少豆腐?賣多少錢?爺爺沒本事養你,倒要你養……咳咳……不如上大戶人家當丫頭去,還可以……討個溫飽……」

  「我都十六了!本就該我養爺爺,怎麼還要爺爺養?」盼兒大聲說道,回頭對寶福揮揮手,「對不起,我沒辦法,你找別人吧!」

  這樣好的機會,她居然不要!?

  旁邊的工人個個恨不得此刻立即化為女兒身,跟著這撐著油傘的長髮女子走。

  「你這丫頭……你可知品安坊征丫頭,從來都是擠破頭的?坊裏正好缺個買東西、做雜務的小丫頭,願意給你這個機會,你居然不肯?」寶福有些啼笑皆非,回頭看向背後的女子。

  女子微微一笑,低聲對著牢牢抱著爺爺的蘇盼兒說:「是擔心爺爺沒人照顧嗎?」

  盼兒怔愣片刻後,大聲說道:「除非連我爺爺一起請了,不然我是不會答應的!」

  這老頭都已經半身入土了……寶福皺眉看著地上瘦小的老人,正想再念她幾句不知好歹,卻聽見耳邊女子的聲音——

  「寶福,請他們祖孫過來吧!這裏不合適他們。」

  「可是……小姐……」請個半死的老頭要做什麼?

  女子不語,轉過身,一陣微風輕輕地飄起她的衣袂。

  盼兒看得呆了。好美的女人!雖然她的容貌被油傘遮掩去大半,但是這一轉身,出塵得宛如仙境裏的天人……

  「寶福,我們走吧!」女子低低地說,「蘇盼兒,明天收拾東西,到品安坊報到,記住了。」

  「記住了。」蘇盼兒大聲回答,呆呆地看著那女子飄然遠去,依然回不過神來。

  「這丫頭,遇上貴人了……」背後的工人們又羨又妒。

  突然,有人「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品安坊的小姐!難道她就是——君知姑娘」

  天啊!盼兒仿佛被驚雷劈中!

  她居然被聞名大半個北方的才女請去做丫頭?聽說品安坊的丫頭都要有詩詞歌賦的底子,她什麼都不懂呀……

  她……是在作夢嗎?


  一早,盼兒便扶著爺爺來到朔平府最大的書坊——品安坊的門口。

  一走近門口,便迎面而來一股書香,若是讀書人聞到這味,必然覺得整個人都雅了;但盼兒聞到了,只覺得整個人都俗了。她本是個賣豆腐的丫頭,聞到「書」的味道,只會更加覺得不可思議。

  品安坊這麼委屈地雇了她,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是蘇盼兒姑娘嗎?這邊請。」門口的小書僮機伶地領著盼兒和蘇老頭往裏走,「寶福正在等你呢!」

  蘇盼兒「姑娘」?

  盼兒呆了一會兒,才知道對方是在叫她。也難怪,她只被人叫過「臭丫頭」、「死丫頭」、「賣豆腐的」……從來沒有人用「姑娘」兩個字稱呼她過!

  「那位……姑娘呢?」盼兒東張西望著,尋找她昨天見到的那位美麗姑娘。

  「姑娘?」書僮呆了一呆,「什麼姑娘?」

  「君知姑娘啊!」蘇盼兒很自然地把「姑娘」兩個字說出口,然後一陣自慚形穢。

  人家那樣才配稱作是「姑娘」,自己明明從頭俗到腳,居然也被人叫作「姑娘」呵呵……

  書僮詫異地看著她。哪裡有人一腳踏進品安坊,開口就問君知姑娘在哪裡的?這土丫頭,真是土到了連臉色也不會看、話也不會說的地步!

  「小姐不在府裏,你別找了,寶福在房裏等你呢!快進去吧!寶福脾氣不好,惹惱了他,到時候會扣你工錢的!」

  「哦。」盼兒答應了一聲,扶著蘇老頭慢慢地往內室走去。

  寶福是品安坊的總管,正坐在內室的一間房裏算帳,算盤打得劈裏啪啦響,抬頭看見盼兒來了,才停下手,推了本冊子到她面前,「來得這麼早?來這裏寫個名,就算是咱們坊裏的人了。」

  「不用簽賣身契?」盼兒傻傻地問,「我聽外面的姊妹說,做丫頭都要簽賣身契的。」

  寶福瞪了她一眼,「品安坊沒這規矩,怎麼?不簽賣身契不好嗎?」

  「哦!不簽賣身契就是好的?」盼兒還想問,卻被蘇老頭緊緊地拉了住。

  「這位爺,你們品安坊裏全是大好人!我們祖孫倆,下輩子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你們的……」蘇老頭誠惶誠恐地道。

  「不是我寶福好,是我家公……咳咳,是我家小姐好,否則,誰管得了你們在外面是餓死還是撐死?」寶福不耐煩地說,「快去換身衣服,真是髒死了。丫頭,你去廚房跟著吳媽,專管上市場買東西。

  至於你爺爺,嗯……就去和柴房的胡伯一起掃地好了,就這麼安排吧!你們記得要好好幹活,不要到處問東問西的,知道了嗎?」

  「知道了。」兩人同時回答,然後面面相覷。

  看來這品安坊,並不像外邊傳說的那麼清高嘛!

  盼兒雖然沒有見過什麼大人物,但也見過不少小人物,這個寶福講話的口氣,在她這俗得不能再俗的人耳裏聽來,叫作「官腔」!

  真奇怪,品安坊和朝廷似乎沒有什麼關係,為什麼品安坊的大管家,講話卻是一口官腔?

  盼兒第一天進入品安坊,就一肚子疑惑,感覺這地方處處都不對勁,而要她說哪裡不對勁,她又說不出來……

  「爺爺,我先扶你去柴房。」盼兒扶著蘇老頭,小心翼翼地往後院走去。


  品安坊裏,菩提樹下,一個人影正面對著夕陽,盤膝而坐。她不想睜眼,就這麼讓餘暉照著,照在她尊貴端莊的臉龐、一身的長衣,以及一頭自然散落的長髮上。

  她就是名聞大江南北的品安坊才女——君知。

  但如果告訴別人,君知其實並不是一位才女,不知人們是什麼樣的反應?

  如果告訴人們,君知其實是個男子,不知人們是什麼樣的眼神?

  如果告訴人們,君知……其實是十一年前死去的高宗皇帝乾隆次子——愛新覺羅.永璉,不知人們又會是什麼樣的臉色呢?

  當年,傷重命危的他被人從棺材裏救出,那個後來成為他師父的人,望著他頭頂被人砍落的刀痕,憐憫地說:「永璉,你可知你未來的命運?」

  九歲的孩子奄奄一息,頭頂十字刀痕清晰可見,那是被人砍了一刀之後,生怕他不死,再斬下第二刀所致。

  而他,竟真的不死……

  永璉永遠不會忘記蘇佳氏持刀向他砍下的樣子,她是三阿哥的娘親,為了三阿哥,她狠心持刀砍向他這個二皇子。

  當時他年紀還小,不知道貴為皇貴妃的蘇佳氏,為什麼要動手殺人?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一天,皇貴妃在乾清宮「正大光明」的匾後,發現了皇上的親筆詔書,寫著將傳位給他。

  三年之後,當十二歲的永璉再一次被師父問到相同的問題——

  「永璉,你可知你未來的命運?」

  「我今生將不再姓愛新覺羅。」他是這麼回答的。

  師父微笑了,輕輕地撫摸著他已長出長髮的頭頂,那長髮下覆蓋著的傷,是清宮翻天覆地的秘密!

  「永璉,你可知道,在你死後,皇上封了你為太子嗎?」

  「不知道。」他回答得鎮定,不見一絲一毫的驚容。

  「你想做皇帝嗎?」師父問,慈祥地微笑著。

  「不想。」永璉抬起頭,柔軟的長髮披向身後,看起來有點小居士的氣質,「不流血者,不能為帝,我……不願流血。」

  師父有些驚異地望著這個小小的皇子,當今皇上,想必是真的瞭解這個孩子的本性,因此特封予諡號「端慧」。

  「那麼,你想復仇嗎?你恨蘇佳氏嗎?」

  「我不恨。」永璉回答,「今生,我手裏將不沾一滴血,我知流血的痛!」

  「永璉,你是人世的觀音。」他的手輕輕撫過永璉的頭頂,慈祥地說:「當朝的男子,都要剃發,永璉,你若要入塵世,頭髮,是不能留的。」

  永璉不瞭解師父的意思,抬起頭看著他。

  「剃了發,就顯了傷。你可知當年有多少人欺上瞞下,明知你未死,仍把你埋進了土裏。」師父慈祥的說,「讓人看見了這個傷,朝廷是要起變動的!」

  「永璉不剃發。」永璉睜著純淨的眼睛。

  「傻孩子,除了女子,這世上的男子,都要剃發的,這是你祖宗的規矩,你忘了嗎?」師父歎息,「你不能一輩子待在九蓮山,這個地方,不是久居之所。」

  「師父。」永璉望著師父,他聽得出師父有話要說。

  「永璉,你是觀音寶相,菩薩心腸。觀世音菩薩男身女相,普渡眾生,為世人垂淚。你可有毅力做人世裏的觀音,化女相,看世情,用你的慈悲,化解世間的戾氣?」

  師父這一番話顯然並非一時衝動,而是在為這個死而復生的太子,設想一條和常人一起生活的道路。

  「做女子?」永璉迷惘地看著師父。

  「做女子。高宗三年十月,愛新覺羅.永璉已死。你不願為帝、不願復仇,若要逃離那些宮廷裏的紛爭,就只能做與永璉完全不同的人。」師父慈祥的說,「你的墓穴裏無屍,三年以來,殺害你的兇手們,應該已經發現了!」

  「做女子,就可以不流血嗎?」永璉問。

  「也許可以,也許不可以,一切,端看你自己了。」師父微笑,「也許日後,你長大了,懂得什麼叫做皇帝,你的心也會熱,那時候,你便不再是這人世的觀音,而是……妖孽!」

  「師父,我做女子,這一生一世,不讓任何人流血!」小小的永璉眼睛裏充滿了堅定的信念。

  「日後,你就叫作『君知』,如何?」師父再次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頂。

  永璉眼眶突然湧出淚水。他知道,這一聲君知,昭示著他不可能再回頭的一生。

  「孩子,你不願意嗎?別哭啊!不願意,師父不會勉強你。」

  「我願意。」流淚的永璉對師父磕了個頭,「從今以後,我是君知,不是永璉。」

  師父看著淚流滿面的孩子輕歎。帝王之家的孩子總是特別早熟,普通的孩子十二歲的時候,哪裡懂得什麼叫作悲哀?

  而他沒想到的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永璉流淚,卻也是最後一次。

  自此之後,無論經歷多少困難挫折,永璉也不曾流下淚來,因為,他是人世裏的觀音,他的人生,早在九歲的那一年,就已經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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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4:07


  盼兒把蘇老頭扶進品安坊的柴房裏,發現這裏倒也窗明幾淨,留他暫且在這裏休息後,她自己去廚房找吳媽。

  品安坊裏書香清雅,但書房實在太多,繞得蘇盼兒眼花,走來走去像是走入了迷宮,連東南西北部分不清楚了。

  人家說品安坊學問頂天,真是沒說錯,單是這些書,倒下來恐怕也壓死她了!

  盼兒羨慕地邊走邊看,卻不知道她看到的這些都是品安坊的白本子,也就是說,這些本子都是空的,給人買回去寫字描字用的。

  廚房到底在哪裡呢?

  盼兒轉啊轉,終於在小回廊之間找到了一個出口,大喜之下沖了出去。

  「廚房……」才叫了兩個字,就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這個地方特別響亮,她心虛地左邊看看,右邊看看。

  「吳媽——」盼兒小小聲地呼喚,生怕再大叫一聲,整個品安坊都要地震了!

  沒有人!這個地方好像位於品安坊很偏僻的角落,路到這裏,已經沒有了。

  如果是有教養有品德的「良家少女」,看到路沒了,自然會往回走。但是盼兒她的行動全憑天性,而不是禮教。路是沒了,但回廊的對面明明還有一間房子,而且裏面似乎有人。

  太好了!她必須趕緊找個人問一下廚房到底在哪裡。念頭一起,她毫不猶豫地翻過回廊,跳了出去。

  坐落在花園中央的是間獨立的房子,怪異的是,它不但沒有任何走廊或者小道通到這裏,甚至沒有門。

  裏面明明有人,她剛才看見了,但是繞著這房子轉了好幾圈後,卻發現裏面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這讓腦子裏經常是一片空白的盼兒感覺到不對勁。

  大樹上飄落了幾片葉子,盼兒抬頭望瞭望,決定爬上樹,由窗戶往裏瞧,看裏面究竟有什麼東西!

  她爬上樹後,自視窗看人,卻赫然發現屋裏的人也正站在窗戶前往外望,她這一探頭,正巧和屋裏的人眼對眼地相望。

  「君……君知姑娘!啊——」她一緊張,腳下沒踩穩,搖了兩搖後尖叫一聲,緊緊地巴在窗臺上。

  屋裏的人剛開始有些錯愕,接著啞然失笑,然後伸手,把她從窗戶外面拉了進來。

  「哎喲」一聲,盼兒跌進房間裏,昨天才撞傷的頭這麼一折騰,又流血了!

  君知拿了一塊柔軟的布按住了她額頭的傷,問道:「你沒事吧?」

  君知的聲音低沈而沙啞,聽在耳裏,有種能夠安撫人心的作用。

  盼兒抬起頭看著君知,她的長髮披散,遮去了大部分的面目,但隱在長髮之間的眉目有一種懾人的端莊尊貴,讓人不敢輕侮。

  「君知姑娘,我又弄髒了你的衣服……」盼兒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找廚房……」

  「你沿著剛才來的那條路往回走,繞過庫房,穿過花園,井邊的那棟小房子,就是廚房。」君知耐心地解釋。

  「啊?」這麼說,她豈不是完全走錯了方向!?

  「你是昨天那個女娃,蘇盼兒,是不是?」

  「我十六歲了,不是女娃。」她大聲說。

  「是不是女娃,不是從年紀判斷的!」君知微笑。

  盼兒不是很懂君知話裏的意思,「那,君知姑娘是女娃嗎?」

  「不是,君知姑娘也不是女娃。」君知放開壓住她額頭的手帕,血已經止住,「走,我帶你到廚房,免得你又迷路了。」

  君知領著盼兒,慢慢走到了外頭。

  直到回到了原先的走廊上,盼兒才突然想起——

  咦?為什麼這房子會有狗洞呀?


  那一天,盼兒是被君知給領進廚房的。品安坊裏的人雖然訝異,但誰也沒有開口問。

  品安坊的生活,盼兒過得倒也自在,除了那天的事件外,還有另一個原因,令一班傭僕們對她另眼相看。

  說到這個,那就不知道是該稱讚君知還是寶福的好眼光了!

  讓盼兒上市場去買東西,那真是精打細算,一兩銀子可以買回三隻雞、十斤青菜、兩個蘿蔔、一條排骨、兩條魚,還附送蔥薑韭蒜。

  她第一次買東西回來時,品安坊的人還以為她上哪兒搶劫去了呢!

  盼兒就是有這本事,幾天下來,品安坊裏上上下下都認為寶福請了這麼個丫頭,勤快、聽話又能算帳,當真是個寶!

  轉眼間,來到品安坊一個月了,盼兒心裏一直有個疑問——

  她沒看見品安坊賣書啊!

  偌大一個品安坊聞名天下,但是,來吃飯、聊天、說書的客人多,買書的卻沒幾個。那,錢呢?坊裏的錢是從哪兒來的?

  這是蘇盼兒想了一個月也想不通的事情,所以,她拼命地為品安坊省錢,真怕它哪天一不小心,倒閉了!

  「盼兒,寶福叫你去給客人倒茶。」遠遠的有人叫著她。

  「來了。」盼兒丟下洗了一半的菜,擦了擦手,就往前廳跑。

  進了前廳,她一眼望見了一位尊貴的少爺,穿著一身錦衣華服,背後兩個隨從站在那裏瞪她,讓她不禁心頭一凜。

  好凶的人!

  「盼兒,叫你倒茶來,茶呢?」寶福看她穿著件圍裙,手肘上都是菜葉渣滓,忍不住大皺眉頭,「品安坊的丫頭,怎麼能這樣沒有規矩?快去把手給洗了,送茶上來!」

  盼兒嚇得跳了起來,「是。」轉過頭,她就要往裏奔。

  「不必了,少爺不喝外邊的茶。」那尊貴少爺的一個隨從開口,聲音也是凶凶的。

  「這樣啊……那麼盼兒,你下去吧,沒事了。」寶福不耐煩地揮揮手。

  「哦。」無端被人叫來,又無端被人趕走,盼兒奇怪地看了寶福和那位尊貴的少爺一眼,突然心頭微微一跳。這位少爺,長得還真像——君知姑娘!

  想著,盼兒低頭往回走,突然眼前一暗,她本能地向後一跳,卻砰的一聲摔在地上,抬起頭來,才發現來人正是她剛才想著的君知姑娘!

  君知吃驚地看著她。每次見她,她總是一副狼狽樣,不是一頭的血,就是一頭的包,如今還帶了一身的菜!

  對著廳裏的人點頭示意後,他把盼兒扶了起來,拍掉了她身上的塵土,「怎麼了?」

  「我來倒茶,忘記端茶盤子了。」她老實地說。

  君知啞然失笑,拍了拍她的肩,「不必喝茶,你下去吧!有事再叫你,好不好?」

  盼兒望著君知端莊素雅的臉龐,有些失神了。

  君知姑娘好有氣質!如果她也有這樣好的氣質,就不愁嫁不出去了!

  「好。」她小小聲地說,心裏有些留戀,不想離開君知姑娘。

  「去吧。」頭頂的聲音溫和而慈祥。

  「哦。」蘇盼兒乖乖地走開。

  寶福在君知進了廳裏後,趕緊走了過來,合上了門。


  門一關上,那位尊貴的少爺立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二哥,好久不見了!」

  進門的君知緩緩抬起頭來。眼前的少年看來豐姿颯爽、富貴雍容,很像某個他至親至愛、至敬至畏的男人。

  「這位是……」他眼瞳中的慈悲及憐憫,即使見到了最不想見的人,依然如故。

  「這位是盾郡王永璋,小姐……不,公子,他是您的親弟弟,您還記得嗎?」寶福小心翼翼地說。

  君知緩緩放下袖子,做了十年的女子,他早已經把女人的柔和融入了骨子裏,即使要他換上一身男裝,恐怕仍然會是這副風吹柳骨的樣子。

  「永璋?我記得。」

  永璋等著他往下說,等著他露出驚愕、害怕,甚至冷漠仇恨的神情,但是君知卻不再開口。

  「二哥,說實話,自從端慧太子死後,皇阿瑪一直鬱鬱寡歡!」永璋朝他走近一步,「為此,我遍訪名士,費時九年,才得知品安坊君知姑娘的真面目。

  二哥可知,皇後自你死後,又生下你七弟永琮,皇阿瑪偏好嫡子,本想封永琮為太子,但七弟同樣早亡,使得皇阿瑪與皇後更加愁眉不展。

  如果二哥能隨我回宮,必能使皇阿瑪與皇後重展歡顏,甚至……可能登基為帝!」

  突地,永璋撩開衣裳下擺,跪了下去,「請二哥看在永璋一片孝心,跟永璋回宮吧!」

  見狀,寶福臉上肥肉一動。

  他曾是皇後的心腹侍衛,當年永璉被活埋,正是他通知了永璉的師父前去救人,此後,便隨君知江湖漂泊,卻對這位「故去的」太子忠心耿耿。

  君知不願再回到過去,但是寶福時時刻刻謹記著君知曾是太子,是當今皇上唯一將他的名字書寫在「正大光明」匾後的太子啊!

  這江山,本該是屬於他的,為什麼他要一生淪落在這書坊裏,喬裝成女子?

  「永璋。」君知的聲音輕若浮塵,「若我要回宮,十三年前便已回了,何必等到今日?皇阿瑪做事,自有分寸,他要誰為嫡,就是誰為嫡,即使你手中有我,也是無用的。」

  君知轉過身來,他比永璋略高一些,垂下眼看著他,「當年我死,他不曾立你,如今即使我複生,他也不會為了我而立你。皇阿瑪如果會為了誰而改變立嫡的人選,他就不是皇阿瑪,永璋,你明白嗎?」

  寶福一聽,臉色微變。

  多年來,太子他……他竟不曾改變當初換裝做女子的初衷!

  也許是當年的那兩刀劃破了他的心,使他對宮廷、對權力選擇漠視,如果恢復身分的結果,是不得不再次走入那個詭譎的圈子,他寧願終生扮作君知!

  他不覺得這一身裝束是恥辱嗎?是身為皇子的恥辱呀!寶福看在眼裏,痛在心裏。

  「二哥,你怎麼會這麼想?」永璋顯得有些狼狽,漲紅了臉,「我只是想請二哥回宮,讓皇阿瑪高興……」

  君知拂了拂衣袖,「永璋,很高興見到你長這麼大。我這裏是書坊,你若進來談書,品安坊自然掃榻相待;若談其他,還是請回吧!」

  「小姐!盾郡王是好意……」

  君知的目光倏地向他掠去,「寶福,想回宮的人,是你嗎?」

  寶福張大了嘴,看著目光淡然的君知。

  「唉……若無人相邀,永璋又怎麼會知曉朔平府的君知姑娘就是永璉?」君知一語道破了寶福的熱心,「寶福,我知你為我不平,但是……你呀……」一聲歎息後,他沒再說下去。

  永璋的目光在他們兩個之間流轉,有了些微變化,「二哥,我的意思已經清楚地表明瞭,你若有意應允,我便即刻派人來接你。」

  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是——品安坊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下,否則君知答允與否,他又怎麼能知道?即使知道了,又怎麼能立即派人來接?

  君知的目光停留在寶福的身上很久,直看得他低下頭去,才回答:「好。」


  盼兒從前廳走出來後,繼續回到廚房洗菜。

  「今天坊裏來了個俊公子,和小姐單獨談了好久。」廚房裏的三姑六婆閒聊著。

  「胡說!寶福明明也在房裏的,怎麼能說單獨呢?」

  「今天來的公子據說來頭不小,還帶了許多侍衛……」

  「那咱們家小姐有福氣了!若是嫁給了這位公子,品安坊便不怕日後人丁單薄,也不怕人家說咱們是姑娘當家的,好欺負!」

  「是啊!小姐若嫁給了今天這位公子,當真是萬幸了!本來嘛!小姐這麼好的人品樣貌,居然這麼久了還嫁不出去,這世上哪裡有天理啊?」

  「哇!如果小姐嫁了,日後生出個和小姐一個模樣的女娃出來,那該有多好……」

  盼兒聽著,一邊低下頭洗菜,鼻間似乎還隱約繚繞著君知姑娘的氣味,有一點點墨香、一點點菩提的味道,那是慈悲的氣息。

  抬起頭來,三姑六婆的議論已經從「如果生了女兒」到了「哪一種藥物最滋補安胎」。

  「君知姑娘……不能不嫁人嗎?」突然,盼兒插了口。

  吳媽用詫異的眼神看著她,「不嫁人?身為女人,嫁不出去可是奇恥大辱,你難道不懂嗎?小姐已經老大不小了,再嫁不出去的話,就要成為品安坊的笑柄。」

  「可是……你們不會捨不得嗎?她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的時候,好漂亮好漂亮,就像是菩薩。」蘇盼兒手裏握著一把白菜,虔誠地說,「我好喜歡她,希望能一直看著這樣的她。」

  吳媽嗤之以鼻,「小姐的美貌是菩薩給的,菩薩要咱們小姐普渡眾生,才給了她菩薩般的相貌。

  你洗你的菜吧,別多嘴了!今兒個要做些滋身健體的菜,小姐如果要嫁,就必須有副好身體,好養出白白胖胖的大娃娃,她的男人也才會喜歡她……」

  不知為何,盼兒聽到「君知姑娘的男人」這個詞兒,竟產生一股莫名的排斥。

  君知姑娘是天上的仙?!怎麼可以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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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4:36


  叩叩叩!

  夜裏傳來的敲門聲,是提醒房裏的人,丫頭給小姐送宵夜來了。

  咿呀一聲,門開了,開門的女子一身白衣長髮,但即使在夜裏看來,也似菩薩,略解的羅衫,露出她曲線均勻的肩。

  送宵夜來的盼兒猛地一怔。那肩,在月下泛著細膩的光,線條單薄得讓她的心猛然一震,突然好想抱住這女子好好哭一場。

  君知見她怔怔地看著自己,莞爾笑笑。這丫頭的腦子裏特別不能藏心事!「怎麼了?」

  「啊!」蘇盼兒突然驚醒而叫了一聲,手裏端的盤子差一點落地,幸好君知眼明手快地一把接了住,否則吳媽熬了一晚的心血,就要孝敬地板去了!

  「我……我覺得小姐的肩讓人看了想哭……」她張口結舌,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的意思是說,她感覺他很孤伶嗎?

  君知微怔了一下,不自覺地拉了拉自己的衣襟,這才發現原來衣裳已經滑過了肩膀。

  「我沒有叫宵夜,吳媽怎麼會做了宵夜叫你送來?」

  蘇盼兒臉上有些紅,「吳媽說……」

  「吳媽說什麼?」君知聞著盤子裏食物的氣味,漸漸皺起了眉頭。

  「吳媽說,小姐要開始補身體,日後才能給姑爺生個胖娃娃。」蘇盼兒鼓起勇氣說完。

  她的嗓門本就很大,這一提氣開口,整個品安坊都聽見了。

  隔著一重院子的寶福房內傳來一陣嗆咳聲,他一口熱茶哽在咽喉裏,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差點要了他才活了四十四年的一條命。

  君知望向盼兒,「補身子?這是誰的主意?」

  「吳媽。」蘇盼兒說,又趕緊搖搖頭,「不,是我們大家的主意。」

  大家的主意?姑爺?孩子?儘管君知才智不差,也是繞了七八個彎,才知道她在說什麼。望著這單純的小丫頭,一時間他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擱在這裏了。」盼兒小聲地說,把盤子放在桌上,轉身準備離開。

  君知的目光落在那宵夜上。

  補身子的補品?他哭笑不得!

  女人啊……腦子裏到底都裝了什麼?

  微舉衣袖,他拂了一下亂過額際的發絲,搖了搖頭。做女子,還有這等麻煩?他換裝十年,居然從未想過!

  「小姐……」門外,突然有個細微的聲音傳來,君知的目光自那盅湯品轉到門口,只見盼兒回過頭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

  「有事?」

  「我喜歡小姐。」盼兒轉過來面對著君知低聲說,眼裏滿是崇拜。

  喜歡他?

  君知怔然,過了很久,才微微一笑。

  盼兒望了她好久,咬了咬嘴唇,才轉身離開。

  傻丫頭!君知合上房門,什麼也沒有說。


  盼兒是個傻瓜!

  自她進品安坊的第一天,大家已經有共識。

  這幾天,她居然開始學君知姑娘散發。一頭秀髮柔順光滑地垂落至腰際處,跟君知的一樣烏黑秀麗,但是不知為什麼,也許是氣質的差別——她散發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瘋婆子。

  那一頭長髮跟著她跑過來跑過去,像野馬頸後的鬃毛,怎麼樣都美不起來!

  「蘇盼兒,你能不能把你那頭頭發給我綁起來?品安坊的丫頭不能像這樣沒有教養。你知不知道你頂著這一頭毛出去買東西,外邊的人會怎麼笑話我們?快綁起來!」寶福看著盼兒的新髮型,氣得快瘋了,指著她大罵。

  「哦……」盼兒低著頭。

  「寶福,不要用這樣的口氣跟她們說話。」伴隨著一股清香的出現,君知的聲音從兩人背後傳來。

  「盼兒,你跟我過來一下,好不好?」

  盼兒低頭跟著君知走,目光直盯著君知的鞋子。那是一雙月牙色的鞋子,隨君知的腳步沾上了點灰塵,卻不知為何,偏顯得出奇的出塵。

  君知看著她低頭望著他的鞋子發呆。這丫頭……入魔了!

  「盼兒,你喜歡你爺爺嗎?」

  「喜歡。」盼兒猛地抬起頭來大聲說,但是她隨即困惑,不明白君知的意思。

  「那麼……你會喜歡你日後的夫君嗎?」君知對上她的眼,微微一笑。

  「……當然。」蘇盼兒遲疑地說。

  「你喜歡天上那些漂亮的雲霞、那些飛過的鳥,甚至天空藍藍的顏色嗎?」君知再問。

  「喜歡。」蘇盼兒呆呆地看著君知的眼睛。

  「所以,我也只是你眾多喜歡的其中之一。」君知柔聲說,「一個人本就可以喜歡很多很多,也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去喜歡。

  盼兒,你還那麼小,不要把全部的感情,都投注到你喜歡的某一個東西上,好不好?」

  他知道這丫頭對他的感情並非男女之情,但是那種誇父追日般的崇拜,一樣是會傷人的!

  「君知姑娘……」盼兒並非完全懂君知此刻的話,只看見君知此時的目光,如天光一樣清亮。突然之間,她福至心靈地脫口一句話——

  「我覺得君知姑娘和別人不一樣!」

  君知有些驚訝。

  「像被人趕走的……嗯……」蘇盼兒猛地警覺自己又開始亂說話了,「不是不是!我不是說君知姑娘像被人趕走的小兔子……

  啊!我只是想說,君知姑娘看起來很可憐……」她越說越混亂,滿臉驚悸地看著君知,就怕她會生氣。

  君知心裏猛地一震。

  可憐!?這個詞讓他一下子掩住了心口,壓抑住那仿佛有什麼東西要從心靈深處奔湧出來的感覺,目光登時淩厲了起來。

  蘇盼兒從沒見過君知姑娘露出這種目光,她盯著她,不自覺地退了好幾步,心裏的恐懼瞬間升高無數倍。

  她說錯什麼了嗎?

  「以後……不要說『可憐』這兩個字,好不好?」君知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隨即一笑。

  這一說一笑,看起來詭譎妖厲,一點都不若平時菩薩般的女子。

  蘇盼兒不自覺地慢慢後退,靠在院子裏的一棵大樹上,驚愕而且不知所措地望著君知。

  君知也退了一步,掩心的手沒有放下。

  他……嚇著她了嗎?


  「郡王,雖然二阿哥看起來像是不想揭露出當年皇貴妃砍他那兩刀的事情,但是,一旦這件事讓皇上知道了,那麼郡王和貴妃娘娘將後患無窮啊!

  依卑職的意思,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刀砍了他了事。」永璋隨身的帶刀侍衛——龐胡說道。

  「你當寶福是傻瓜嗎?」永璋冷笑,「他冒這麼大的險招咱們來,就是讓咱們來砍人的?哼!他自始至終都認為永璉是太子,對皇後忠心耿耿,也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十年,他沒告訴皇後永璉依然健在,是怕皇後思子心切,露了馬腳。

  額娘刀砍永璉一事,宮中的太醫、使女、太監、仵作,哪個沒有得了額娘的好處,否則怎麼可能查也不查,就把活太子弄到棺材裏去?

  如果皇後知曉太子未死,宮裏這些做了孽的下人、我額娘,還有我,都成了她的敵人,她那嬌生生的女人家,能應付得了嗎?所以,寶福索性什麼也不告訴她,才讓她安安穩穩地過了這十三年。

  這一次,寶福招了君知就是永璉,是看準了咱們需要個把柄!皇阿瑪遲遲不立嫡,永璿、永鑲鋒芒漸露,咱們若再沒有個優勢,那就要輸了!

  永璉是皇阿瑪最疼愛的阿哥!皇阿瑪到如今都還惦記著他!我手裏若有了永璉,至少也是個逼宮的利器!」

  小小年紀,這一番話說出來,竟面目猙獰得可怕。

  「寶福莫非清苦的日子過膩了,所以把永璉往咱們手裏推來?」龐胡問。

  「他比你聰明多了!」永璋冷笑,「他盼著我帶走永璉呢!永璉手中有我,額娘便不敢奈他何!你懂不懂?」

  「二阿哥不知是否有武功?若是他並無武功,要牢牢掌握,交給卑職即可。我不信我連一個軟綿綿的公子哥都看不住。」

  「他是否有武功我不清楚,但如果他沒有三、兩下底子,敢這副樣貌出來混嗎?」永璋繼續冷笑,「他肯定不是個好惹的角色!」

  「所以郡王還在觀察,至今還沒有下手擄人?」龐胡問。

  永璋頷首,「永璉的消息千萬保密,若是讓別人知道了,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是。」


  「把頭髮梳起來吧!」君知攏起盼兒的長髮,輕輕地在她的頭頂上挽了個髮髻,並自她身後的大樹上折下一枝花枝,插在了她的髮上。

  「別把你的心都用在我身上,好不好?你看——」君知拉著她走到花園裏的水池邊,水裏映出兩張臉兒。

  「盼兒很美,不必學君知姑娘的,是不是?」

  回過頭,盼兒望著君知的眼眸,?那間,似乎領悟到了一些什麼。

  她不必做追逐菩薩的傻子。菩薩來點化她,告訴她,她可以長大了,那一枝紫花插上頭的時候,盼兒正式脫離了孩子的稚氣,知道了這世界上,還有一個自己。

  靜靜的水潭照著兩個影兒,突然之間,盼兒笑了,君知也笑了。

  一切追崇羨慕的感情,都在這會心一笑之間,變成了極清極清的舒暢。

  她不會再用看天上星星那樣的心情去看待君知姑娘,在盼兒的心中,君知姑娘從天上的神仙,降成了地上的人,值得她去尊重、去愛戴的人!

  女娃長大了!

  君知一笑,站了起來,「我回去了。」

  「謝……謝謝小姐。」

  目送君知離開後,盼兒抬頭看著滿樹的紫花,無比開心。

  她會把剛才君知姑娘為她挽發插花、同潭照影的一幕永遠留在心裏。

  從今以後,即使君知姑娘叫她去死,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去死。不是因為盲目的崇拜,而是因為——

  她蘇盼兒這一生都沒有被人這樣溫柔地對待過,也從來沒有人會用這樣細微體貼的方法,去讓她瞭解事情。


  夜了,君知回到他的房間裏。

  今日盼兒的一句「可憐」,擊破了他十三年來死寂的心!他早該不介意了,可是那骨子裏皇家的傲氣,卻一再地不肯放過他!

  他差一點就捺不住那壓抑了十三年的苦,即使他知道,她所謂的「可憐」,並不是他所想的那個意思!

  方才,他帶領她看見她的「自我」、破解她的迷惑;可是他的迷惑、君知姑娘的迷惑,又有誰可以為他解?

  支起鏡子,望著鏡中人柔靜兼俱的身段與端正秀麗的眉目,他真的不知道這十年來扮作女兒身,究竟是讓他活出了天堂,還是走入了地獄?

  永璉、君知、菩薩、太子……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很可憐……像被趕走的小免子……

  也許他真的還是當年那只死裏逃生的小兔子,對著未知的種種恐懼簌簌發抖,卻因著一點傲骨,深深地憎恨著「可憐」這兩個字!

  啪的一聲,他按下了鏡子,閉上眼睛,開口道:「是誰?出來吧!」

  「二阿哥耳目靈敏,想必武功不弱。」窗外飄然而過一個黑影,「我奉盾郡王之命,來請二阿哥回宮。」來人虎背熊腰,氣勢勃勃,正是龐胡。

  「軟請不成,便要用強嗎?」君知唇角微翹,算是做了一個笑的表情。

  「不敢,卑職『恭請』二阿哥回宮。」龐胡一伸手,便向鏡前的纖柔身段抓來,不信這樣素靜的人兒,能有多大的能耐!

  突地,勁風四射,震得君知桌上的鏡子應聲碎裂,屋內床幔飛揚,桌椅也咯咯作響。

  君知翻手點穴,他的勁道並不淩厲,只是恰到好處的彈出一縷指風,破開了龐胡的鐵掌,隨後四兩撥千斤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龐胡雖然知曉這「俏生生」的二阿哥,可能不是省油的燈,卻萬萬沒料到他會有這樣敏捷的反應。他估錯了二皇子的能耐,幸好,郡王早已做了萬全的準備——

  君知扣住龐胡手腕後,指間微微一痛,他抬指、揚擊,套在他手指上的一個東西飛了出去,就要撞上龐胡的脖子。

  龐胡閃身相避,他手腕上帶有的鋼刺剛才必然劃破了二皇子的手指,他很有自信,只要喂在鋼刺上的毒藥發作,不怕二皇子不手到擒來。

  才想著,突然咚的一聲,龐胡應聲倒下……

  君知吃驚地看著站在龐胡身後的盼兒,她正高舉著一塊洗衣板,咬牙切齒地盯著地上的龐胡,又一板打在他的肚子上,「可惡的登徒子!小姐的閨房是你可以亂闖的嗎?打死你!打死你!」

  啊!這丫頭是何時出現的?他居然沒有留心!

  打了幾板之後,蘇盼兒終於發洩完心中驚愕和憤怒的情緒,才迷茫地抬起頭來,「君知姑娘,我剛才聽他說……二阿哥……」

  她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被君知拉進了房間。

  永璋既然決定擒他,必然不會只派來龐胡這一個傢夥,暗處裏,或許還有其他人!

  盼兒只覺得全身一暖,人已經在君知的懷裏。他小心地護著她,眼睛不時望向窗外。

  君知的氣息就在她的鼻端,盼兒顫抖地抬起頭來,君知姑娘的身段雖然纖瘦,卻不柔弱,流散長髮下的頸項曲線優雅,但……頸間的喉結,也清晰可見……

  二阿哥?老天!君知姑娘……不是個姑娘家!?

  盼兒緊緊咬住自己的衣袖,以免尖叫出聲。

  君知姑娘是個男人!君知姑娘是個男人!

  她一定是瘋了,這怎麼可能呢?難道全朔平府的人都在作夢?全大清的人都在作夢嗎?

  窗外星月寥寥,君知屏息靜氣地靜聽了一陣,確定有人,卻是潛伏在院子外面,可能一時半刻還沒發現龐胡這麼迅速便被解決了。

  低下頭,他放開驚得臉色蒼白的盼兒。她只是個平凡的姑娘,想必十分不習慣這樣的驚嚇!

  「君知……姑娘……」盼兒顫抖地指著君知。

  「盼兒,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好不好?」君知微閉了眼,即使在秘密暴露的時刻,他閉眼的樣子依然端莊素雅,「君知姑娘並非女子,傳出去一定驚破半邊天,所以,盼兒,可以把這事當成我們之間的秘密嗎?」

  「當……當然,盼兒絕不洩露君知姑娘的秘密!」她才不管君知姑娘是男子還是女子。她是女子,她為她死;他是男子,她也願意為他死!

  君知驚愕地望著盼兒。

  她的眼睛好清澄,說話的聲音依然在耳邊震響:「就算有刀子架在盼兒的脖子上,我也不會說出去的!」

  「不必這樣……」他開口,嗓子莫名的啞了。

  「君知姑娘是我心目中的神啊!」盼兒低聲說,「我想對你好,因為你一直對我很好很好!」

  我想對你好,因為你一直對我很好很好!

  君知的心劇烈地跳著,難道一次挽髮,對盼兒來說當真是那麼重要嗎?

  她的眼清澈如昔,並未因知道了他的真實身分而改變什麼,全然不知他死寂了十三年的心,因她這一雙眼而熱了起來!

  他本是這世上的無情菩提,化身女相,發願普渡眾生,這一生的自我早已放棄,不談男女,不求情愛,更不曾幻想過當人知道他不是女子的時候,仍能不變的感情。

  然而,他居然在不經意之間,重拾了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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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4:56


  無聲無息中,一條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絲線被擲了過來,在空中打了一個圈,然後圈住了君知的脖子。

  君知立時警覺,一手扣住那條幾乎看不見的細絲,強力抗拒著。

  這條細絲,正是聞名天下的天蠶絲,刀劍不傷,而且水火難侵。一旦用它勒住了人,只需用力一扯,便可以讓人身首異處。

  當然,此時外邊拉著絲線的三個黑影,並不是想要君知的命,只不過想制伏這個看起來沒什麼殺傷力的太子罷了!

  盼兒才不知道什麼叫「天蠶絲」,她撲了過去,一口咬住那絲線,然後牙齒一扯,當的一聲,居然咬斷了江湖傳言中那斬不斷的天蠶絲!

  細絲斷去,外邊的三人看不清房裏的動靜,仍用力的拉,接著三個人「哎呀」一聲,全跌坐在地上,摔成了一團。

  君知眼見機不可失,飛身出窗,長袖一拂,點了外面三個人的穴道。

  三個突然被制住的黑衣人滿臉不服氣,這刀劍難傷的天蠶絲,居然這麼輕而易舉就被弄斷了!這世上還有天理嗎?

  君知解決了三個小角色之後,指尖的麻木已經漫過了手腕,他早該察覺的,卻被盼兒方才突然的舉措震驚得全然忘記。

  低下頭來,他拿出隨身刀器,在剛才被毒針所刺的指尖處開了個十字口,放入口中吮吸。他錯過了逼毒的最佳時期,此時亡羊補牢雖然未晚,卻也免不了得花費許多工夫。

  「君知姑娘!」盼兒看見君知弄破了自己的手,放在嘴裏吮吸,忍不住關心,「你受傷了嗎?痛不痛?要不要緊?」

  龐胡鋼針上的毒刺是麻痺之毒,大概他只是想生擒他,並不想毒死他這個二阿哥。這個毒就算沒有解藥,過個幾天也是會好的。

  君知放開手指點了點頭,「沒事,一點小傷。盼兒,幫我把這些人抬進房間去,不要驚動了別人。」

  盼兒立即照做,她做慣粗活,並不覺得這幾個男人讓她抬不動,拖拖拉拉,好不容易把人全都弄進君知的房間裏去了。

  君知微微閉目,把侵入到手臂的毒藥逼退到手腕。這只手臂並無大礙,只是,暫時不能做事了。

  他曾在九蓮山學藝五年,武功造詣本就極高,再加上他雖然開立品安坊,卻有大半時間花在行走江湖、結交朋友上,因此,憑龐胡這區區毒藥,是不可能奈何得了他的。

  他望著盼兒忙碌的背影,就在心神微松的時候,背後陡然風聲一動,他驟不及防,居然一下子被人從背後扣住,拉進了懷裏!這樣一等一的高手,永璋是從哪裡收羅來的?

  「喂……你……」盼兒聽到風聲,回過頭卻看見君知被一個白衣人扣在懷裏。那白衣人眼神微邪,卻也有些俊俏的風流。

  「你是……你是什麼東西?還不快放下君知姑娘!」盼兒才把剛剛那幾個人藏進屋裏,這會兒居然莫名其妙又冒出了一個來,如果他和裏面的人是一夥的,那君知姑娘不就有危險了!

  她奔了過去,舉起地上的洗衣板,張開嘴就要大喊——

  「盼兒,噤聲!」君知低聲叱道,這裏發生的事,若是讓書坊裏其他人看見了,豈不麻煩?

  「你快放下我家小姐!快點!」盼兒看見白衣人依然把君知牢牢地扣在懷裏,才不管君知的警告,但音量卻小了許多,「我家小姐是良家女子,你這樣把她抱在懷裏,她以後……以後要怎麼見人……快把她放下來!」

  君知身在險境,聽見她的話仍然忍不住吃驚。

  良家女子!?她不是已經知道他並非女子了嗎?但看她驚慌的眼睛,在在顯示這話出於內心,絕不是虛言恐嚇。

  白衣人仰天一笑,低頭在君知的頸項邊嗅了一下,「好一股書卷氣,你家小姐想必是個才女,大概就是那個叫作君知的姑娘了,對不對?」

  盼兒驚得瞠目結舌,卻又一時詞窮,不知道要罵他什麼,一雙眼睛憤怒得要噴出火來了!

  君知看著盼兒的表情,忍不住唇角微翹。被人強力扣在懷裏,天下大概也只有他還能這樣淡然處之。

  「是顏少傾嗎?」他的聲音依然慈悲。

  白衣人微微一怔。沒想到這位俏生生的姑娘,居然連看也沒看,只憑他幾句話就認出了他!

  「君知姑娘,我們見過?」

  由他的話判斷,顏少傾只是被潛入品安坊的黑衣人引來的,並沒有聽見龐胡和他的對話,更不知道這個被他扣在懷裏的人,並非女子。

  君知對著盼兒微微一笑,讓她安心。

  突然之間,扣住君知的白衣人臉色大變,他飛快地放開了扣住君知的手,緊扣住自己的手腕,倒飛十丈,躍上院子的牆頭,一閃而去。

  君知耳邊清晰地聽到他的傳音,「過脈針!?你居然是九蓮夫子的弟子,姑娘讓顏某佩服了!」

  盼兒松了一口氣地丟下洗衣板,對著君知撲了過來,「小姐,他有沒有傷了你?那個……登徒子,居然把小姐抱在懷裏!真是太……太可惡了!」

  君知一手掩住頸項肩側,方才他施了九蓮夫子傳授的「過脈針」心法,把手腕處的毒藥逼上肩頭,破膚而出,像針一樣刺入顏少傾扣住他肩頭穴道的手心,從而逼走了他。

  但是毒藥內傳,浸沒他了大半經脈,他此刻半身麻痺,靠他自己的能力已不能再把毒壓下去了。「盼兒,和我回房,記得關上門。」

  「哦。」盼兒聽話地把他扶回房並關上門。

  望著房裏一地的大漢,雙雙眼睛都圓溜溜地盯著她和君知,她搬來君知桌上的書,一本一本地攤開,扣在那些人臉上,讓他們什麼也看不見!

  君知看著她那樣的舉動,忍不住好笑,「盼兒,可以幫我做件事嗎?」

  「只要是小姐說的,盼兒一定做。」盼兒低聲道。

  君知微微解開肩頭的衣裳,露出了那天夜裏讓盼兒一見心痛的肩膀,肩膀上一個細微的小孔,是剛才「過脈針」自體內鑽出的痕跡,它雖刺穿了顏少傾的手掌,但毒也從君知的手腕蔓延到肩頭,若是繼續蔓延到心脈,那就非常麻煩了!

  「可以幫我從這裏把毒吮出來嗎?」

  他的聲音一響起,盼兒便註定無法抗拒。

  悄悄抬頭看著君知,她在這個時候突然意識到他是個男子,悄悄地微紅了臉。

  「小姐……」

  君知微笑,「既然知道真相,日後就不要叫我小姐了,彆扭。」

  蘇盼兒咬著嘴唇,不知道該叫他什麼。

  「叫我君知。」

  她怯怯應了一聲,俯下頭去,唇齒輕貼在他的肩上,唇下的肌膚細膩冰涼,她一邊為他吮毒,一邊聞到他身上的淡淡氣息。

  她從未以男人的角度去評判君知,當鼻端縈繞著他淡淡的氣息的時候,她才真正地意識到——他是一個男人!

  作為男子,君知像是風吹得倒、雲托得起的纖柔,眼前所及的纖細鎖骨和肩膀,讓她有一種好想憐惜的感覺。心裏對他的感情微微地變了,湧上了一股暖意,讓她想盡全力對這個喬裝了那麼多年女人的人好,不為什麼,只因為他是君知。

  換裝多年,今天是君知第一次主動擁女子入懷,不論身心,這女孩尚嫩了點,卻堅持著一定要對他好。所謂的溫暖感覺,就是這樣的吧!

  心跳……逐漸急遽!畢竟他從來沒有被女人的唇齒貼上肩頭,他甚至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心跳和熱氣。

  「好了!」盼兒用手帕擦掉吮吸出來的毒液,突然害羞了起來——君知的肩上被她吮出一個紅紅的吻痕,那實在……實在……

  君知卻一點兒也不在意,拉上衣裳,「替我告訴寶福,讓他請人來把地上這些傢夥都送回去。」

  「哦。」盼兒應了一聲,走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君知,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君知理好衣裳,聞言揚眉,「嗯?」

  「什麼叫作『二阿哥』?」盼兒的臉上全是疑惑,秀麗的眉緊緊地皺在一起,「是戲臺上說的……那種……壞人嗎?」

  壞人!?君知愕然,阿哥是壞人嗎?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形容尊貴的皇子,但話說回來,歷朝的皇子們,出色能幹的似乎真的沒有幾個,不造孽作惡、狐假虎威的,似乎也不多!

  君知慈悲的眼微微眯了一下,「也許是吧!你……聽見什麼了嗎?」

  蘇盼兒遲疑地看著他,「我只聽見他叫你『二阿哥』,但君知不是壞人!只要是君知做的事,一定是對的。」

  她毫無芥蒂地笑了,就像她毫無芥蒂地接受他是個男子般,沒有懷疑、沒有鄙視、沒有問為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地對他好,「我去找寶福。」

  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君知再度舉手掩心。

  不要這樣固執地對他好,他會淪陷的!對於願做菩提,無情來去的他來說,世情只有大愛,心湖一旦掀動波瀾,那麼他特意維持了十三年的平靜,就會被他自己親手打碎。

  那些潛藏了十多年的情緒如果脫韁而出,無數的痛苦將隨之而來——他會瘋狂,非但不能成為這世上的觀音,恐怕還會成為妖孽!

  君知一手掩心,長長的袖子在夜風裏微微飄動,那些躺在地上,臉上蓋著書本的人,從縫隙裏看見那微微飄起的衣袖,全然不知這纖柔的人到底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寶福、寶福!」蘇盼兒的大嗓門一放開了,全品安坊都能聽見。

  寶福被她嚇得從床上滾了下來,差點一頭撞在地上。

  「幹什麼?」他大吼一聲,怒火沖天。

  現在是半夜啊!蘇盼兒這野丫頭瘋了嗎?

  「啊!寶福……」蘇盼兒的聲音登時變得細若蚊蚋,「小姐說……」

  外邊的門一個個打開,三姑六婆們探頭探腦,不知道君知的院子裏發生了什麼事,竟讓蘇盼兒叫成這樣。偏偏最重要的時刻,蘇盼兒的聲音壓低下去,誰也聽不見。

  寶福突然大叫了一聲:「他們竟敢這樣下手!?小姐怎麼樣了?」

  蘇盼兒被他嚇了一跳,「小姐很好。」

  門砰的一聲打開,寶福跨出門外,和蘇盼兒急匆匆地趕向君知的院子。

  三姑六婆的門又開了,面面相覷,腦子裏同時浮出四個字——

  采花大盜!?


  「盾郡王,昨夜去擒拿二阿哥的人,都被送回來了。」傳話的侍衛不敢看永璋的眼睛。

  「什麼!?昨夜一共去了十七人,居然抓不回一個女人似的兔子哥!」永璋震怒,手上的杯子用力一摔,登時粉身碎骨。

  「潛入品安坊的人今天早上都被寶福送回來了,還有十三個潛伏在品安坊後方樹林裏的,不知道被誰點了穴道,今天早上都傷風了。」侍衛小心翼翼地說。

  「永璉!」永璋怒極地在桌上一捶,「我不把你拿到手,我就不姓愛新覺羅!」


  品安坊裏,三姑六婆們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君知頸項間若有似無的一個吻痕。

  無論君知走到哪裡,背後總會傳來一陣竊竊私語,偏偏那痕跡正好壓在衣領邊緣,更容易引起人無邊無際的幻想。

  「昨天晚上……」姑婆甲悄悄地說。

  「君知姑娘……」姑婆乙繼續咬耳朵。

  「采花大盜……」姑婆丙神秘兮兮。

  「小姐的終身啊……」姑婆丁掬一把老淚。

  蘇盼兒走來走去,都聽見她們在君知背後竊竊私語,當她第八次走進廚房,第九次走出廚房,第十次聽見吳媽在為君知的清白垂淚後,終於忍不住「啊」的大叫一聲——

  「那個痕跡是我咬的!你們不要胡亂猜想,小姐才沒有……才沒有像你們想的那樣!」

  瞬間,三姑六婆轉而用恐怖的眼光看著她。隨即流言就變成了——

  「昨天晚上……君知姑娘……和蘇盼兒……好恐怖……真不知道君知姑娘是這樣的人……怪不得她嫁不出去……原來她喜歡女人……」

  這流言傳到寶幅耳朵裏,他「噗」的一聲,再次把滿口的茶噴了出去。

  他的太子爺呀!難道他就寧願在這裏被人道是非,也不肯回宮去做他的堂堂太子嗎?

  「君知姑娘……」竊竊私語突然中斷,大家噤若寒蟬。

  院門開,走進來是長髮長衣的君知,他一出現,院裏就會多一股出塵的氣質,仿佛人間暫時變成了仙境,而他就是仙境裏的菩薩。

  「寶福,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君知走進寶福的房間,隨後關起了門。「我想離開品安坊一陣子。永璋虎視眈眈,我若留在這裏,品安坊必定後患無窮。所以,我打算回一趟九蓮山,師父忌辰在即,順便回去拜祭一下他老人家。」

  寶福的臉上不可避免地泛起了失望之色,「小姐真的不考慮回宮?我聽說皇後病了!」他臉上難得浮起深沈的神色,「今年,皇上陪同皇太後小住江寧府,過幾天將拜祭明太祖陵,小姐既然路過,不妨,繞道去看皇上一眼……

  畢竟他是小姐的親爹,都十三年不見了,難道小姐當真是鐵石心腸,老死都不見爹娘的面嗎?」

  君知的眼閃著明光,「如果只是見爹娘,君知何嘗不想……但,寶福你太天真了!皇家宮內事,一旦沾上了,就算是親生兄弟、親生爹娘那又如何?

  只為了『權力』二字,嬌女子也可以拿刀殺人,明知孩子無辜,卻不得不做,一切只因為她希望能更穩當地活下去。」他輕歎了聲,「你說,若你是皇阿瑪,面對這檔子事,你是認了我,然後給蘇佳氏治罪,誅連九族好呢?還是當我早已離開了人世間好呢?

  無威何以治天下?不聖如何道禮儀廉恥?皇阿瑪再疼惜我,也不可能為我而動搖他的威嚴。」

  「小姐……」

  「皇阿瑪疼惜我,已經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君知拍了拍寶福的肩,「這麼多年來,我很感激你對額娘的忠心耿耿,但是寶福,坐擁天下……是要付出許多代價的。」

  「可是小姐!」寶福突然咚的一聲跪了下去,給君知磕了幾個頭,「寶福不求小姐能做天子,只求小姐回宮看看你的額娘,她……她病得快要死了……如果能夠讓她知道你還在人世,或許……或許還有一絲希望……」

  君知的身子略僵了僵。「寶福,別這樣。」他歎了口長氣,扶起跪在地上的寶福,「好!我去。不過只見額娘,不見皇阿瑪,好嗎?」

  「好,當然好!」寶福低聲道,「只是,小姐,你要一個人去嗎?你一個孤身女子,行走在路上,恐怕不方便。

  叫蘇盼兒和小姐一起去,好不好?寶福雇一輛大車,你們假扮成回娘家的夫人前往京城。」

  君知不能剃發,所以就不能換男裝,否則一個單身男子上路,也沒這許多麻煩。

  蘇盼兒?君知微一沈吟,「好。」

  蘇盼兒看起來像很能吃苦,而且她對他的事總能全盤接受,不會多問。更重要的是,有她在,總會讓他產生一股……很安心的感覺。


  隔天一早,一輛馬車先離開了朔平府。夜裏,一個黑影帶著另一個黑影,在永璋皇子仍然睡著的時候,登上了那輛馬車。馬車隨即啟程,趕往京城。

  「君知,喝茶。」盼兒第一次和君知獨處在馬車裏,她略顯不自在,僵硬地捧過一杯茶,遞給他。

  君知看了她一眼,不覺笑了,「第一次出遠門,害怕嗎?」

  「不害怕。」蘇盼兒的身體很僵硬,全是因為緊張,「我只怕君知被人欺負,其他的我都不怕。」

  被人欺負!?君知啞然失笑,也只有這個丫頭才會憂心忡忡地整日擔心他被人欺負。

  在她心中,他必定像是一個一摔就碎的瓷器,即使她已經知道他是個男子,而且是個武功高強的男子,還是如此。

  「我們去一趟九蓮山,然後轉向京城,去看一個人。」

  「哦。」蘇盼兒根本不知道九蓮山是什麼地方,但既然君知說要去,那就去,「早知道衣服應該多帶一點。」她抱怨地拍了拍身上抱的包袱,那眼光顯然是責怪它太小了。

  君知身上黑色的綢緞緊貼著身體,顯出他修長而且筆挺的身段,一頭長髮隨意挽了個髻,用一條緞子紮著。

  蘇盼兒看他看得呆了一呆,她見過許多男人,殺豬的、賣菜的、體面的、俊秀的、富貴的,甚至是像君知這樣武功高強的,但沒有一個像君知這樣,渾身充滿著純亮不刺眼的光輝,那種光大概就叫作慈悲吧!

  「望著我做什麼?」君知覺得她望著他發呆的樣子很好笑,「傻子!」

  傻子!君知總是這樣稱呼她,她不知道那兩個字是否有寵溺的意思,但是只要君知這樣微笑地望著她,說她是「傻子」,她就會好開心好開心!

  馬車轆轆,長夜寂寂,冷風飄飄,星影搖搖欲墜。

  一輛馬車離開了朔平府,一路直上九蓮山。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5:27


  九蓮山上無九蓮,唯有荒草半邊天。

  山頂的一撮濃綠只是一棵大樹,莫約就叫作冬青,是望墳之樹,長生於沙石黃泥之地。

  君知對著樹下一壞黃土上香,那土堆醜醜的,連個牌位都沒有,裏面葬的,大概就是君知的師父。

  盼兒端著剛才從九蓮山下買來的一些烙餅、饃饃,一碟一碟地擺放在黃土堆前,倒上清茶,然後退後幾步,看著君知焚香。

  香煙繞鼻而來,她看見君知持香喃喃自語——

  「師父,君知多年未曾來拜祭您老人家,此行名為拜祭,實為避禍。逃避了十三年的事還是找了上來,君知知道此後將災禍連綿,再不能有安逸的日子,也可能再不能來拜祭您老人家。

  君知立誓做世間觀音濟世,此生此願,終生不改,如違此誓,君知立身化魔,為世人所不齒。

  此行即轉京城探母,皇城權力糾結、刀血深藏,額娘念子心切,眾兄弟各有肚腸,君知近來心神不寧,京城之行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

  君知辜負師父遺願,十三年修為仍未能化解當年悲憤,此行見母,不知能否抵抗、心中十三年的恨……恨……」

  他說到此處,心頭猛然驟跳,胸口燒起一團灼熱。

  「十三年前遭蘇佳氏刀砍,十三年後永璋猶不放過君知,此去京城,必入父君兄弟利害之網,君知有志淡泊卻……卻不知是否能抗心中之魔……我不願流血!我知道流血的痛!但……」

  當年傷害他的,都是他至親至愛之人,他不是真的菩薩,可以寬容所有的罪孽,若他再不能忍受這樣的利用和傷害,或許他控制不住心裏的苦痛,他會……成妖孽……

  蘇盼兒自然不懂君知心裏種種的苦痛,見他突然顫抖起來,她小心地為他披上一件衣裳。

  身上一暖,君知猛地抬起頭來,入目是蘇盼兒關懷的眼神。他呆了一呆,心頭再度一熱,十三年來,從未有人對他如此好過,如此單純,不計代價,只要他肯接受,她就會開心得無以復加了。

  然而,他卻莫名的感到害怕,有人對他好,只會更加顯現出年幼時他深深重視的人對他的殘忍——

  他曾那樣天真地疼愛過永璋、那樣天真地相信過蘇佳氏、那樣崇拜地愛過皇阿瑪,可是這些相信和愛,帶來的卻是不堪回首的傷害,即使是最疼愛他的皇阿瑪也救不了他……

  披著披風,他再度顫抖了起來。蘇盼兒奇怪地看著他,臉上微微一紅,突然用身體抱住了他,「君知,你冷嗎?」

  「我不冷。」他勉強抑制住心頭一陣陣灼熱翻湧的感情。他憎恨被人同情,但是接受到那種溫暖的憐惜,卻又讓他忍不住想要獲得更多……

  「你在發抖!」盼兒仍然抱著他,「我等你不發抖了,就放開你。」

  「我沒有發抖。」君知輕輕掙開了盼兒的手。

  盼兒睜大眼睛看著笑得有些勉強的他,第一次覺得他看來很單薄,不是指他的身形不夠高大,而是他的心——就像九蓮山上的這一棵冬青,在風裏雨裏搖搖欲墜,卻沒有人看見。

  她不知道他剛才在說什麼,但是她並不笨,君知不是因為冷才顫抖,她也不是因為怕他冷才抱他,她只是……只是不想看見他顫抖。

  她懂君知的感受,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

  京城

  「盼兒,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客棧裏等我,記得不要到處走!如果四更天我還沒有回來,你就不要等我,直接回品安坊去了。」

  「你要去哪裡?」盼兒見君知穿著一身黑色的夜行服,不由得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你要去……殺人嗎?」

  殺人?君知淺笑,已經漸漸習慣她這腦袋裏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我像是會殺人的人嗎?我從不願見流血。」

  「那你半夜出去……幹什麼?」蘇盼兒吞吞吐吐。

  「你就別問那麼多了,總之,我如果回不來,你不要到處找我,只要回品安坊去等,好不好?」

  蘇盼兒疑惑地看著他,「你不會回來了嗎?」

  「我……會努力回來。」君知一笑,自窗口翻了出去。

  君知的樣子有些奇怪,他不會回來,她有這樣不安的感覺!

  「姑娘,送熱水來了。」客棧的小二開門送進漱洗的熱水,卻發現房裏似菩薩的姑娘不見了,只剩一個丫頭對著視窗發呆,一雙眼睛迷迷茫茫的。

  「姑娘,送熱水來了。」小二放大聲音再叫了一聲,嚇得盼兒整個人跳了起來,手中的茶盤應聲而落。

  小二的目光從被她打翻的茶盤上收回來,想要裝出笑臉,卻免不了僵硬之色,「姑娘,給你送熱水來了。還有,這茶盤要一吊錢。」

  「胡說!這明明是假的紫砂,怎麼要一吊錢?何況它用了這麼久,已經舊了……」

  紫禁城

  元宵之夜,皇城裏滿是花燈,路旁宮女太監假扮的市民吆喝著花燈,努力地製造著節日的氣氛,皇親貴族們就在這燈火流離、星月交輝的靡靡粉香倩影裏漫步,笑聲鬧聲隱隱可聞。

  君知飄然攀上乾清宮的屋頂,屋瓦下傳來一絲絲藥香,幾陣丫鬟的腳步聲,如果不是他耳朵靈敏,還未必聽得出來。

  「主子請起身,吃藥了。」丫鬟輕柔的喚著。

  君知悄然翻下屋簷,房內檀香繚繞,床上人似乎病得很重,並沒有回答。

  那是他的額娘。

  額娘——是一個溫柔的詞,但他從小不是額娘帶大的,對她並沒有特別刻骨銘心的感情,只知道她是皇阿瑪最愛的女人,一生就圍繞著皇阿瑪轉,為他付出一切、為他生兒育女,卻連一個兒子都留不住。

  丫鬟等了許久不見皇後回答,先行退了下去,想必是打算過一陣子再來請起。

  好機會!

  君知雙手輕輕地托起了屋簷下的一扇窗,咯的一聲輕響,他把窗戶打開,從空隙間穿了進去。

  他落地輕悄無聲,走三步,到了皇後的床前,一股藥香撲鼻而來,床上人兒全無生息,似乎病得很重。

  一股莫名的震撼傳上心頭,他壓低聲音,輕輕地問:「皇額娘嗎?」

  床上的人發出了一聲掙扎的歎息。

  「永璉……給額娘請安。」吐出十三年不曾使用過的字眼,自己也深深地震撼了。

  床上的人淺聲呻吟著。

  君知陡然發覺不對,一把撩開了床幔,床上容顏端麗的人正是他的額娘!她臉色青白、唇角帶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分明已是危在旦夕!

  他一驚。

  這……這不是病啊!額娘的臉色白中帶紫,分明是中毒的症狀。而且,她紫氣漫上雙目,眼看已經毒入膏盲,無藥可救了,怎麼會這樣呢?她……她是當朝皇後,是皇阿瑪最愛的人啊!

  「額娘!」他失態地撲上前,緊緊抓住她的雙肩,「額娘你醒醒!我是永璉,我還沒有死,你怎麼能死?我是永璉啊!」

  皇後說不出話,望著來得那麼湊巧,卻又那麼不湊巧的孩子,她落下了兩串淚。她真的很高興,很高興在臨死的時候,看到這個……本以為已經死去的孩子……

  「額娘!」君知大叫一聲,呆若木雞地看著她含淚斷了氣!

  他心裏隱隱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猛然轉過頭來,門外正站著一人。那人對著他怡然一笑,朝服官頂,正是永璋!

  突然,一陣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皇上駕到——」

  終於,他明白了,這是一場陰謀,他和寶福都被利用了,而兇手,正是他的這些兄弟們!他知道參與計謀的不止永璋一個人,永璋不夠才氣,不可能設出這樣的局。

  望著那愈來愈近的鸞駕,他明白,他的存在讓太多的人膽顫心驚,親兄弟怕他奪權、蘇佳氏怕他報復、宮內人怕他回來、當年活埋他的人怕他追究。

  他還活著這事……遲早皇阿瑪都會知道的,而與其讓他驚喜,不如讓他驚怒,那麼,「端慧」就永遠只是個謐號,而不是年號……

  一瞬間,君知明白了許多事。額娘的病是局起,先傳送假消息給寶福,利用他對額娘的感情,逼迫自己上京探母。永璋在朔平府一知道自己離開了,就立即回京,料準今夜元宵是探宮佳日,他一定會來,於是毒死額娘,嫁禍給他,讓皇阿瑪親眼見到當年的愛子化為妖孽,縱然活著,也已是人世的妖患了!

  即使,皇阿瑪不殺他,他也必然會落到知會皇阿瑪這件事的功臣手裏,看情形,這功臣就是永璋了!

  「皇上駕到——」

  太監尖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君知抬頭,十三年不見的英武步履踏進門來,容顏雖然蒼老了許多,但帝王尊貴之氣卻更濃郁了些,那是大清高宗皇帝,他的皇阿瑪!一別十三年,那人英武依舊,而自己卻一身流衣,成了最不可能成為的……假女人……

  乾隆顯然驚愕與憤怒交集,他正在遊園,永璋卻急急忙忙前來通知他,病重的皇後已死,還說什麼當年的永璉自墳墓裏爬出來,已成妖孽,殺害了親生母親,而下一步,就是殺害他這個親生父親!

  死而復生的永璉已經泯滅了人性,而且男不男、女不女的,若讓世人看見了,必然要丟盡皇家的臉面,若不殺此妖孽,紫禁城將要大亂了!

  他自然不相信什麼死而復生的妖孽,但踏進門的那一?那,他就看見這個黑衣人。他慈眉端目,容顏宛若年輕時的皇後,不是永璉,是誰?

  「大家別過去!端慧太子弄死了皇後,皇後已經西去了……」不知道誰在外面嚷嚷著。

  永璉……他唯一封為「太子」的阿哥。

  乾隆驚怒過頭,反而沒有發作,只是牢牢地盯著這個十三年不見的兒子。

  他似乎十三年來不曾剃發,一頭長髮如水,雖然一身夜行服,卻洗不去他渾身那種刻到骨子裏的靜與柔!那的確是……女人的味道!

  乾隆倒抽一口涼氣,指著他,「你……」

  黑衣人微微一笑,笑得苦極了,「皇阿瑪。」

  「你……」乾隆望著床上人的淚與血,驚憤過頭的震怒終於發作,「害死親娘,你是人是妖?」

  害死親娘?

  君知的眼?那間轉為無邊無際的空茫,皇阿瑪……甚至不曾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他不是菩薩,他可以忍受別人來殺他,他可以寬恕那些猥瑣的小人,但是把他逼上絕境——君知就不存在了!

  他將會變成永璉,君知不願流血,而永璉卻和眼前這些殘忍好殺、惡毒卑鄙的人,流著相同的血液!

  「額娘不是我害死的。」他低低地說。

  「給我拿下端慧太子!」乾隆充耳不聞,這死而復生的妖孽讓他恐懼了,連連倒退,一直退到重重侍衛背後,厲聲指揮,「拿下這逆子!」

  誰也不曾相信過他,誰也不希望他活著,即使是曾經愛過他的人……

  君知……不!永璉突然淒絕地冷冷一笑——

  「我從不願傷害任何人,即使……別人曾經想盡辦法致我於死。」他掃了永璋一眼,那一眼,居然讓永璋不安了起來。

  「我也從不願回到這個地方,因為知道這裏不會有人歡迎我。」他的眼染上了血色,一滴眼淚劃過眼眶,「是你們逼我回來!是你們逼我……流血。」

  他緩緩地從床榻旁站起來,「讓開!」他語氣平緩地說,直視著乾隆和永璋,「有人在等我回去,我若死在這裏,老天也會覺得對我不公!」

  永璉的聲音輕而冷,在屋裏繚繞,震懾得誰也不敢動手。他筆直地向前走了一步,上百枝長槍對準了他的胸口,他每走一步,那些槍便退一步。

  「拿下這妖孽!重重有賞!」乾隆震怒揮袖。

  他怎麼能明白呢?他永遠不能明白永璉的苦痛!正如他永遠不能明白為什麼某些花會有毒——那不是為了傷人,而是為了自衛啊!不需掙扎求生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師父,對不起……」永璉陡然一聲厲笑,一手握住了擋住他的三枝槍頭,一震手,三名侍衛被他的過脈針心法震傷,飛跌出去。

  乾清宮,登時陷入了一片殺伐之中……

  元宵的月很大很圓,但看起來似乎不怎麼吉利。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盼兒心裏隱隱覺得,君知似乎是不會回來了。

  外邊突然喧嘩了起來,她這客棧和紫禁城離得很近,聽起來,是皇城裏傳出的聲音。

  「紫禁城裏來了妖怪!你看那道紅光!那就是妖怪駕的雲……」

  「胡扯!那是宮裏的火把!笨蛋!你看東邊的牆頭,那個黑黑的一團才是妖怪,瞧他一頭長髮,是男還是女?」

  一頭長髮?是男是女?

  蘇盼兒猛地轉過頭來,紫禁城的牆頭與她的窗口只隔著一條朱雀大道,她的眼力素好,那牆頭上一身黑衣的人長髮披洩,似男似女的身段,不是君知是誰?

  他……為什麼變成了皇宮裏的妖怪?她看見一把刀砍在君知的身上,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身子就自己動起來——

  單手一揮,她把油燈揮到了床上,一把火頓時燒了起來,房間裏易燃的被褥錦帛,立刻助長了火勢。盼兒拆散頭髮,披上一件君知的月色外衣,接著搬起凳子,砸下一條木腿,浸了燈油後燃起火把,低頭往外奔了出去。

  「起火了!起火了啊!」客棧裏突然有人驚聲叫嚷了起來,各個客人夥計紛紛起來撲火。

  有人眼尖地看見盼兒奔了出去,急忙大叫:「攔住那丫頭!她放的火!」

  紫禁城牆頭激戰的人,只見對面有棟房屋突然起火燃燒,隨即人聲鼎沸。元宵節大家都賞花燈去了,街上黑漆漆的,卻有一個披著月色長衣,散著頭髮的幽靈自街頭奔過,手舉火把,在夜裏分外顯眼。

  她直奔向遠遠的城外,客棧裏的老闆、夥計和客人們大聲呼喝,成群地追了出來,聲勢反而比牆頭上的還要浩大。

  牆頭上的激戰,因這突來的插曲而頓了頓。侍衛們看不見眼前傷痕累累的人眼裏突然亮起的恨——

  她在引走他們的注意力、引走他們的人!他已經看見有一部分禁軍,循著蘇盼兒的方向追了過去。

  永璉輕叱一聲,突然刀光驟亮,侍衛們不知這瀕死的人還能反擊,倉皇接了兩下,定睛再看的時候,他已經消失在牆頭!

  盼兒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舉著火把跑出去,跑了很久之後,她才感覺到夜風很涼、腿很酸,才感覺到流下來的燈油,已燙傷了她的手。

  後方追趕的人離她愈來愈近,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追她,一直跑到了城門口,她才知道她放火燒了客棧,而且夜裏城門封閉,她跑不掉了!

  一隊官兵模樣的人帶著兵器把她團團圍住,客棧的人紛紛怒?著把東西往她身上丟。

  咚的一聲,一塊石頭砸到了她的額角,一陣暈眩後,她睜大眼睛一瞧,卻是一個看熱鬧的小乞丐,躲在人群背後往她身上丟東西,「女瘋子、女瘋子!」

  血自額角流了下來,很痛!但她沒怎麼在意,只惦念著君知不知道脫險了沒有?她看見一把刀砍在他身上,不知道痛不痛?

  突然,腿上傳來一陣劇痛,她驚跳,卻發現把她團團圍住的官兵,紛紛舉槍向她刺來,上百枝槍頭,第一枝刺穿了她的右腿。火把啪的一聲落地,她不知道該怎麼抵擋這些亮閃閃的東西,只有用雙手蒙住了眼睛。

  她就要死了嗎?就要被這些長槍刺死了?

  她蒙著眼睛的手,在刀槍刺下的那一瞬卻又突然放了下來。她要看君知是不是真的平安了?

  在上百枝利器反射的銳光中,她眯起眼睛看向城牆,仿佛那裏吊著她的心、她的魂,旁觀的人群也不禁隨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

  牆頭上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眾人回過頭來,那瘋瘋癲癲的女子已被十來枝長槍刺中,倒在血泊裏,應該是不能活了,但她卻仍盡力睜著眼,在人群裏搜尋著什麼,沒有找到,卻面露喜色,過了片刻,終於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女瘋子!放火的女瘋子!

  看完了一場血腥的屠戮,人群漸漸散去了,那些禁軍們忙著搜索妖孽,也沒空來理她。

  人群散盡,她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裏。

  直至黑夜瑟瑟寒風中,一雙手把她抱了起來,悄悄地帶離了那個遍地鮮血的地方。

  那天眼見那場屠戮的人,後來想起來都覺得很奇怪,想了許久才發覺,當那些槍向她刺去的時候,那女瘋子居然連叫也沒有叫一聲,而第二天一大早去看的時候,她卻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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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5:53


  盼兒清醒的時候,耳邊傳來熟悉的曲調。

  睜開眼睛,吹簫人冷顏白衣,一雙眼睛烏黑如墨。

  「不要動,你傷得很重。」白衣人冷冷地說。

  「他呢?」盼兒努力睜大眼睛。

  「他走了。」白衣人淡淡的說,簫聲停了,「你身上的傷雖重,但都是傷在皮肉,大概休養三、五個月,就會痊癒的。」

  「君知……平安嗎?他也……受傷了……」盼兒虛弱地說。

  「他沒事。」白衣人露出了一個鄙夷的表情,淡淡地說:「他沒有救你。」

  盼兒卻松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嘴邊露出一個真心的笑。

  白衣人有些詫異,「你不恨他?」

  「恨?」盼兒睜開眼睛,奇怪地看著他,「為什麼要恨?」

  「你……算了,你是個傻瓜!」

  「只要他平安就好!」她閉目,含笑睡去。

  白衣人凝視著這個貌不驚人的小丫頭,笑了一聲。

  她只要那人接受她的付出就會開心了啊!她什麼都不求,自然也什麼都不會失去,無論他做了多過分的事,她都不會傷心。

  要拋下這樣的丫頭,也需要狠下心來吧!他本來很不齒那人的,但現在卻微微有些佩服起來了。

  昨夜,他殺傷大內禁軍一百三十八人,帶傷而走,他……當真不做菩薩,要成魔了!

  魔,大概在昨夜子時,當禁軍們在這丫頭身上刺下第一槍的時候,就破除了枷鎖……


  高宗乾隆十六年,前端慧太子永璉失蹤於紫禁城牆頭,同日,一瘋癲女子被處死於京城城門,血流三尺。

  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高宗乾隆二十年,天下安定繁榮,除了數省水災頻繁,幾處兵戰未息之外,一切無事。

  朔平府 品安坊

  「盼兒,我要的是書本子!什麼是書本子你還是不懂嗎?不是這些,這些是咱們大清康熙爺編的『康熙字典』,我要的是裏頭沒有字的那種!」品安坊的寶福這幾年清瘦了許多,眉宇間帶了一些鬱氣,但吼起人來嗓子依舊驚人!

  「哦。」盼兒慌忙應是,「我立刻去換。」

  「喂!左轉,那裏是牆……」寶福的阻止還沒說完,只聽砰的一聲,被一大疊書遮住視線的盼兒一轉身,一頭撞在門框邊的牆壁上,手中的書本掉了滿地,她自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天!」寶福低呼一聲,老天為何派遣這麼個丫頭來折磨他啊?「蘇、盼、兒!」他咬牙切齒地吼。

  「我不是故意的!」盼兒訥訥地說。

  寶福一口氣哽在咽喉中,看著猶坐在書堆裏,兩眼迷茫的丫頭,突然歎了口氣,「算了算了,你下去吧!這些東西我來收拾。」

  盼兒一本一本地把書本又疊了起來,聞言燦爛地一笑,「盼兒是領工錢的,所以一定要幹活!」這回仔細地看清了門的方向,她小心翼翼地抱著那些書,走了出去。

  真是傻丫頭!

  寶福歎了口氣,自從四年前盼兒受了那場重傷後,眼力似乎不怎麼好了,許多東西好像都看不清楚,大夫說是那時候被砸到了頭,又流血過多的後遺症,這些年,調養來調養去,都不見好轉。

  他的眼神突地黯然,君知自四年前離去後就不曾回來,如今不知是生是死,問這丫頭,她也只會笑顏燦爛地說小姐要她先回來等他,卻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問救回這丫頭的賀孤生公子,那賀公子冷眉冷言的,說來說去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他走了。」

  四年了,品安坊生意依舊鼎盛興旺,但那個菩薩般的女子,卻已經消失很久很久了!

  盼兒是個死心眼的丫頭,君知要她等,她就真的會等上一輩子。寶福又歎了一口氣,心情再度黯然。

  窗外悠悠的簫聲揚起,寶福嘴角這才揚起微微的一點笑。這四年來,還好有賀孤生照應著品安坊和那丫頭,雖然大家心裏都不安定,但至少日子過得還算平靜,沒有什麼大風大浪。

  盼兒抱著書本往品安坊的書庫走去;賀孤生就坐在君知那間沒有門的房子屋簷上吹簫;寶福在房間裏打算盤。日光悠悠淡淡,鳥鳴和蟲鳴一起在枝頭,日子就仿似這腳下踩的日光,那麼淡而簡單。

  生活,原本可以淡若如此,如果心是快樂的,那麼什麼樣的日子都是快樂的。只怕心裏充滿恨,那怎麼樣的日子都不會快樂。

  五月的薰風拂哭了楊柳,搖下了許多楊花,帶起一個人青色的衣袖。他站在遠遠的側房柳樹之後,誰也看不見他,只是,由他落腳的枝幹上摩擦的痕跡,就知道他是個時常到這裏的偷窺客。

  破了誓去憎恨、去報復那些曾經加築在他身上的痛苦,四年來,他做到了,只是,破身為魔的他,再也沒有資格踏進這房屋,再也沒有資格用那種溫柔去微笑!

  當年,他選擇離她而去,即使她被刀槍加身,也不曾回頭,如今……又怎麼有勇氣走進這裏?

  也許人背負了太多的恨,幻化為魔之後,對於所牽扯的人事物,最好的結局,就是遺忘。

  一別之後,改變的東西太多太多,他拋棄了當年所擁有的,即使如今近在咫尺,也已經沒有能力穿破那層隔閡,唯一能做的……也許,只有遺忘……


  「書本子……」盼兒自言自語地走進書庫,望著一疊一疊不知道盡頭在哪裡的書,歎了口氣。

  她最怕這些書了,賀孤生也曾想教她讀書,怎奈她天生不是讀書的料,教她讀「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她就有本事念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然後興匆匆地畫了張山上有白鹿,海裏有黃鵝的圖畫來讓賀孤生看,等著他表揚她的風雅。

  當「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變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的時候,賀孤生不知道該贊她改詩的本事了得?還是孺子不可教也?總之,之後他寧願對著牆壁吹蕭,也不願對盼兒提到一個「書」字。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盼兒一邊搬書,一邊自言自語,也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才會這樣問自己,「他為什麼不回來呢?是他叫我在這裏等他,他不會騙我的。」

  書庫裏一片寂靜,突然,啪啦一陣亂響,她爬到書架上拿本子,卻一腳踩空,連同幾百本書本一起跌落下來,摔成一堆。

  一大堆的本子砸向她至今還留有一個疤痕的頭上,沒有人扶她起來,沒有人按住她頭上的傷讓她不再流血,也沒有人好溫柔地對她微笑著說她是傻子……

  她費力地爬起來,把掉在地上的書一本一本地擺回架子上。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她喃喃自語,搬走了她要的那些書本,關上了門。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

  屋樑外凝視的人低歎了口氣,因為他……已經不是你要的那個君知,他是……一個陰險毒辣的……妖孽……


  一兩、二兩、三兩……一吊錢、兩吊錢……寶福打著算盤,品安坊本是靠著君知行走江湖、暗自相助的那些受恩人資助而存在的,但如今君知既然已經不在了,那麼生意對品安坊便是很重要的,寶福不得不打點精神認真算帳。

  「寶福,寶福,」小書僮四年來已經變成了大書僮,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外面來了一個蠻漢,一口咬定要見君知姑娘,不讓他見,他就要闖進來了!」

  「什麼?」寶福今日銀子算來算去都短少了幾兩,正在煩惱。聞言,他揮揮袖子,頭也不抬,「叫賀公子去頂著,都這麼多年了,難道還不知道君知姑娘已經不在品安坊了嗎?」

  「賀公子不曉得到哪兒去了。」大書僮尷尬地說。其實賀孤生是被盼兒氣走的——他每次聽盼兒把他的「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念成「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就會氣得跳腳,按照他的脾氣,這次大概要十天半個月才會消氣回來!

  「啊!」寶福算盤一推。這一吵,短少的銀子從三兩兩錢變成了三兩三錢,讓他大動肝火。「我去看看。」

  「寶福,書本子。」盼兒好不容易找對了本子,捧著一大疊書本走了過來,沒注意到有人也同時向寶福的房間走了過來,啪啦一聲,一疊本子再次落滿地——

  盼兒抬起頭來。眼前是一個白衣飄飄的男子,她看了好半天,才認出是好多年前那個夜裏,把君知摟在懷裏的那個登徒子——顏少傾!

  「你是……那個登徒子!」

  登徒子!?顏少傾自從被君知的過脈針所傷,對這女子就一直念念不忘,這四年來閉關苦思破解過脈針的內功心法,一直到現在才敢再來品安坊要人。結果非但人人都說君知不在了,這小丫頭還一張口就叫他「登徒子」!

  「你家小姐呢?叫她出來。」

  「你是壞人,小姐不見你。」盼兒難得細聲細氣,因為她根本不想跟這個壞人說話。

  這是什麼回答?顏少傾冷笑一聲,「答得好!」隨著這一聲喝,他一腳就要對著盼兒踹了下去!

  「住手!」寶福大喝一聲。他原是宮中侍衛,武功自也不弱,這一掌劈來,顏少傾也不得不閃避後退,讓盼兒逃過一劫。

  盼兒自地上爬起來,看著寶福和登徒子打成一團,就算她是什麼都不懂的土包子,這時也知道寶福岌岌可危了,這白衣服的登徒子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但她卻不知道如何幫忙。

  回過頭想找個幫手,只見大書僮滿面驚悸地躲在柱後,他在品安坊十幾年,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壞了!

  盼兒抄起地上的本子,沒頭沒腦地往顏少傾頭上丟過去,她的力氣不小,這一砸力道也不輕,但是顏少傾是懂得武功之人,盼兒的攻擊只是稍微分了他的心,卻絲毫不能傷害他。

  顏少傾一邊輕鬆應付著寶福,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君知姑娘,我知道你人在屋裏,不要躲了。我數到三,你若不出來,就不要怪我把這油頭油面的老小子像冬瓜蘿蔔似的砍成兩塊。一、二、三——」

  他說到做到,「三」字一出口,便立掌一劈,對著寶福砍了下去。他的掌力能破山開石,這一掌砍下去,當真把寶福砍成兩塊也不稀奇!

  盼兒尖叫一聲,不知從何處搬來了塊石頭,砸了過去。

  顏少傾揚袖一振,那塊石頭被他揮了出去,直飛向盼兒的額頭!寶福怒吼一聲,卻在顏少傾一雙手的箝制下根本脫不了身;一邊的大書僮大叫一聲,把盼兒撲倒在地,那石頭險之又險地擦過盼兒的額頭,在她的舊傷疤上擦出了一道更加醜陋的血痕。

  顏少傾五指如劍,一把抓向撲過來的書僮,盼兒挺身相護,顏少傾嘴角掠起一抹不屑的冷笑,準備在盼兒背上抓出五個洞來。

  這丫頭說他是「登徒子」,他還記得哩!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喀嚓一聲,大門被推了開來——

  顏少傾陡然警覺一陣寒意自背後直上頸項,他驀然轉過身來,只見品安坊內一間廂房大門洞開,跨出了個頎長身影,冷冷地說:「住手!」

  「小姐!」寶福、盼兒、大書僮同聲大叫,六隻眼睛直盯盯地看著那如鬼魅般出現的人。

  顏少傾眯起眼睛看著來人,他身著青色長袍,那股靜柔消褪了不少,眉目間掠起彌漫著一股淩厲之色,不復見慈悲。

  「你——居然是個男子!」顏少傾震驚之下,喃喃自語。

  永璉沒有往盼兒和寶福那裏看去,只道:「你已經見到我了,可以走了!」

  「女子為妻,男子為敵!」顏少傾冷笑了一下,「我很遺憾你不是女子。」他為君知苦練內功,如何甘心就此了結?

  永璉突然冷笑了一下,「品安坊不是我久留之地,若要動手,三日之後落石坡,日落之時。」

  顏少傾重重地一甩袖子,「好!我敬你是個對手!」

  他一言既畢,一掠而起,眨眼之間,自品安坊牆頭消失。

  「小姐……」寶福震驚地看著四年未見的人。

  「君知……」盼兒怔怔地追上一步。她看見君知,但他卻似乎離她更遠了。那背袖負手的人不復當年慈顏微笑的溫柔,只有無邊無際的陰寒。

  「不要過來。」永璉陡然喝道。

  盼兒被他嚇到,呆呆地站在原地,滿面困惑地望著他。

  「不要再過來了。」永璉淡淡地道,「永璉永遠也無法成為君知,既然是命,我認了。」他慢慢地舉起一隻手,仿佛從這清白如女子的手上,望見了無數的鮮血,「回去吧。」

  盼兒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後,展顏一笑,「我一直在等君知回來,君知回來了,我好開心!」

  永璉微微一震。這丫頭永遠不知道現在正在發生的是最傷心的事,她永遠不懂得什麼叫作悲哀!

  「君知沒有回來,回來的是永璉。盼兒,你明白嗎?」他這四年來幾乎不曾用這樣的聲音說過話,即使勉強想溫柔起來,語調依然是僵硬的。

  「不明白,你回來了啊!我好開心。」盼兒笑著撲了過去,居然讓她一下子抱住了永璉,「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你回來了,我好開心!」

  你……永璉的心猛然震撼。這麼多年了,她怎麼還是這樣?她怎麼都不會變?

  「你留下來,不要走了好不好?」

  「小姐……」寶福呆若木雞地看著他。

  有些濕濕的東西浸潤了他的衣袖,是盼兒額頭上的血。每次見她,她好像都要流血。他身上沒有止血的巾帕,現在的他,只會讓人流血不會給人治傷。

  盼兒的血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袖子,他冰涼的肌膚感覺到了那血的熱,手掌不自覺地挑起了她額前的發,露出了剛才那個差點要了她命的傷口。

  盼兒抬起頭來,笑靨如花,眼淚一顆一顆地滑過臉頰,蒼白的臉卻笑得很美。

  「君知留下來好不好?大家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心裏有一陣痛,痛得讓人無法呼吸。

  永璉低下頭,誰都看見他眼中一滴淚滴落在盼兒的臉頰上,猶如菩薩垂淚,也如魈鬼滴血,「傻瓜,回來的是永璉,不是君知,怎麼能留下來呢?」

  在他垂淚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失去了他!即使她願意付出再多,他也不會再接受,因為他是永璉,不是君知……

  「別哭。」被她抱住的人沒有像從前一樣微笑地叫她一聲傻子,只是輕輕一推,她就從他身上被推開。

  「以後別為了我掉眼淚,不值得!」

  盼兒跪倒在地,淚眼模糊。

  「小姐、小姐!」寶福失神地追了過來,「小姐……」

  永璉緩緩地從盼兒身前離開,自寶福面前走過,推開品安坊的大門,走了出去,隨後細心地合上了門。

  大書僮一直不明白,「小姐她為什麼要離開我們?」

  盼兒跪地,聞言苦苦的笑了,「他不是嫌棄我們不好,他只是嫌棄他自己不夠好……他是壞人……」她閉上眼睛,「他覺得自己是壞人。」

  寶福以蒼涼的眼神看著這傻丫頭。說她傻嘛……她卻懂永璉的心!

  不錯,永璉——的確是自厭自憎的,他的恨不讓他回來,而讓他越走越遠……


  「高宗十八年,賊子入闖大內謀反,傷紫禁城內侍衛統領、持械侍衛和宦官五十九人,牽連儀慎親王永璿、成哲親王永鑲……等,皇上震怒,降罪十七人,其中盾郡王永璋驚駭成疾,這些年來神志不清、不能理事,亦不能存帝位之想。

  舒妃葉赫納拉氏年少得寵生,純惠皇貴妃蘇佳氏因數失勢——朝局大變,朝臣起落不定,皆因宮內大局未穩……」說話的人微微冷笑,「寶福,你比我瞭解他,你以為這些是巧合嗎?」

  寶福微微張大嘴巴,看著在外邊浪蕩了一圈回來的持簫人。持簫人冷顏烏髮,一張臉依舊冷冷淡淡,吐出來的字眼卻很傷人。

  「你說,小姐他……他謀反……」

  「是,他謀反。」賀孤生的情緒文風不動。這些消息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也就是江湖上最會打聽消息的「潛地鼠」傳出來的,絕非有假。

  「他並不是想真的謀反,他只不過是……」寶福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永璉只是個得不到親人憐惜的孩子啊!至親至愛的人毀了他最後一點對人性的幻想,所以他恨,他恨那些傷害他和他額娘的人,他想要他們痛苦,他不甘心只有他一個人被遺棄,所以他要宮內人人都苦。

  「謀反就是謀反,無論他心裏想的是什麼。」賀孤生冷冷地說。

  寶福啞然。賀孤生說得無情,但事實就是如此。謀反……就如瘟疫,被牽連上了,即使是親生兒子,也不能被原諒!

  盼兒聽著他們的對話,腦袋裏依舊糊塗。

  謀反!?那個笑起來溫柔慈悲的君知,會謀反嗎?什麼叫作謀反呢?是殺人嗎?她並沒有寶福那樣震驚,也許是她不太瞭解所謂「謀反」是怎麼樣嚴重的事,她只想到一件事——

  他不被人欺負的話,是斷然不可能傷人的!摸摸臉,永璉那一滴垂淚落下的感覺依稀還停留在臉上。他哭的時候,心情一定很難過,這四年來一定沒有人對他好,他發抖的時候一定也沒有人抱他。

  「寶福,那個落石坡在哪裡?我想去找君知。」她抬起頭看著寶福,「可以嗎?」

  「落石坡在朔平府郊外鳳尾山下,傻丫頭,你真的要去嗎?他心裏只怕不再有你,他變得太多了,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仍然要去嗎?難道不知道去見了他之後,依然只會是一場傷心?」

  「我想他。」盼兒笑了一下,「寶福,你不想他嗎?」

  「我當然也想。」寶福這兩天對盼兒說話都特別和氣,因為她受了傷,也因為她受了苦。有幾個人能像她一樣等了一個人四年,在發現自己等的人已經面目全非的時候,還能像她這樣灑脫地笑?

  「那你為什麼不想把他找回來呢?」盼兒很奇怪地看著他,又望瞭望賀孤生,「你們都不想把他找回來,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了啊!」

  寶福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她哭過了,卻仍然相信永璉會回來嗎?

  賀孤生冷笑,「我去。」他冷冷地補了一句,「我去看顏少傾和他,究竟誰是勝者。」

  「我和你一起去!」盼兒笑靨如花,像聽不出他其實並沒有要永璉回來的意思。


  鳳尾山 落石坡

  盼兒和賀孤生趕到的時候,落石坡上只剩下一個人。

  他白衣抱劍,一張臉黑得不能再黑。

  顏少傾!?他贏了!?贏了為什麼滿臉黑氣?如果他輸了,那麼勝的人在哪裡?

  「小姐呢?」盼兒當沒看見他一張俊臉已經變成馬臉那麼長,奇怪地問,目光四下打量。

  「小姐!?」顏少傾像是方才受了很多窩囊氣,終於找到發洩口,「我還想問你們,他人呢?」

  盼兒不解地眨眨眼睛,頓了一頓之後終於恍然,「他沒來?」

  顏少傾的表情像是被人遺棄的小媳婦似的,惡狠狠地瞪著她。

  賀孤生卻仰天一聲笑,「好!好!我本料定今日之戰必無結果,卻不知他居然不來!立身為魔,連諾言都不守了!如此人物,天下有幾個困得住他?他想要什麼又會有什麼得不到?」

  他袖袍一拂,對著盼兒說:「他不守約,你還是願意等他嗎?」

  盼兒望著賀孤生奇異的眼睛,毫不猶豫地回答:「君知叫我等他回來,我一定等他回來!」

  唉……愛新覺羅.永璉,何德何能能得她這樣無怨無悔的一聲諾?他負她情,在她為他死的時候背身而去,又讓她足足空等了四年,但是她卻自始自終相信他不曾負過她!

  她想著他、念著他,為他憂、為他苦,只是他的一滴淚,就讓她可以為那個男子心痛一世嗎?

  賀孤生冷笑一聲,「他騙了你。」

  盼兒搖了搖頭,「不,他不是騙我。他只不過心裏很苦,不能回來。如果我不等他的話,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了。」

  她閃閃亮的眼睛看著賀孤生,「你們都不要他回來嗎?」

  你們都不要他回來嗎?

  賀孤生心頭猛然一震,這女子當真有望穿人心的本事。是的,他自然不會希望他回來,畢竟他想要的,只是這個小小的女子。

  「但是只要我等了,就一定有希望。」盼兒笑顏燦爛。

  每當她這樣笑的時候,賀孤生總要懷疑她是故意的。一手抓起她,他不管顏少傾在鳳尾山等得發黑的臉,嘴裏說出簡單的兩個字——

  「回家!」

  「喂!告訴我君知到底在哪裡?喂!你們怎麼可以就這樣走了?」顏少傾的聲音在後面大呼小叫,他的輕功雖佳,卻終是遜色了那麼一點點,追不上賀孤生。

  兩邊等他的人都絕塵而去,樹後終於緩緩步出一個人,青衣隨風而飄,長髮披散。

  他自嘲而又苦澀地一笑,望了一眼自己的手。當日他狠心離她而去,是不願讓她平白犧牲,無論如何,為了她為他拼死的情,他一定要活下去,原本立下心在報復過一切之後,就立即隨她而去。誰知……

  舉起袖子略略遮眼,他閉上眼睛,不知道日後究竟會是怎麼樣的下場——他是一個壞人!是個壞人啊……

  突地,一隻信鴿自空中飛下,落在永璉的肩上。

  閉著眼睛的人,眼都不睜地伸手摸下那只信鴿,從它的腿環上取下一個東西,握在手裏,對著長空低聲喊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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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6:56


  「天啊!」在場的人那麼多,在永璉的眼神氣勢之下,居然無一人敢阻止他,直到兩刀入胸,直到盼兒沖過來抱著他悲嚎的時候,賀孤生才驚醒,掠過去點住永璉胸口流血的幾處穴道。

  但……要怎麼救?這匕首長達四寸,接連兩刀全部沒胸,永璉分明不存在要活下來的念頭了!

  驚駭過頭的乾隆,突然張口結舌地開口:「刀……刀……」他極力吞下一口唾沫,極力定了神,「刀斷了!」

  賀孤生眼色一亮,雙指一夾,從永璉胸口拔出一節斷刀。

  永璉手勁甚強,求死之志甚烈,匕首的刀刃承受不起,居然斷了半截在他胸口,這麼說,那第二刀刺下的傷勢就不甚重了!如果只有第一刀的重傷,或許還有希望!

  「來人啊!」乾隆厲聲道,「去請大夫,朕不要他死!去找大夫!找不到就招御醫!」

  「是!」旁觀的眾人悻悻地應了一聲。

  這下子永璉死不了,又是心頭一塊禍患了!


  數日之後。

  「永璉,給我醒過來……」

  有人在他耳邊冷冷地重複,永璉的意識浮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

  他不要醒,活下去真的……太辛苦了!大多數與他相關的人都不願意他活著,即使有她苦苦地留他,可是他真的不能容忍自己傷害了她如此多之後,仍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那十一支長槍、她的一雙眼睛,還有她失掉的那些快樂,他虧欠她太多,多得讓他無顏說愛,無顏……苟活。

  「愛新覺羅.永璉!你再不醒過來,我就一雙手掐死你!盼兒被你嚇瘋了你知道嗎?你活著害了她一雙眼睛,死了還要害她一輩子嗎?你給我醒過來!」說話的人語氣譏誚冰冷,正是賀孤生的聲音。

  聽到「盼兒被你嚇瘋了」,飄浮在不知道什麼地方的魂魄,突然回歸了肉體,永璉陡然睜開了眼睛。

  這下賀孤生倒是被他嚇了一跳,他也只是對著昏迷的人發火,卻不知道他竟然真的醒了!

  「盼兒……」永璉低聲說,一口氣換不過來,他再度閉上眼睛。

  賀孤生哼了一聲:「她瘋了!她打了你爹!」

  永璉的神志並不十分清醒,「什……麼……」

  「她打了你爹,當今的乾隆皇帝。」賀孤生冷冷地說。

  永璉這次是真的醒了,「她……她……」

  「她為你打抱不平。」賀孤生的眸子微微暖了起來,「這樣一個好丫頭,我不理解你怎麼能拋下她就走,而且還丟棄了她兩次!兩次!」

  永璉低聲說:「三次。」

  賀孤生默然,包括這一次永璉拔匕首自裁,他一共丟棄了她三次,一點也沒有錯。

  「但她還是只為你拼命。」

  「她是個傻丫頭。」永璉微微笑了,低聲道:「我……我很捨不得……」

  「捨不得你還是丟下她不理,她雖然單純,但也不是不知道什麼是傷害!」賀孤生冷冷地看著他,「算你好運!我本想挖了你一雙眼睛給她的眼睛陪葬。」

  「你挖吧。」永璉低聲說。

  賀孤生冷哼:「我不挖死人的眼睛。」

  永璉閉目微微一笑,只低聲說:「你該挖的。」

  「她會找我拼命的!」賀孤生冷冷地說:「她連你老子都敢打,嘿嘿!」

  「她愛君知。」永璉緩緩地說。

  「不要再說永璉不是君知,我知道你自覺虧欠她太多,但你若藉死來逃避,才是害了她,她會陪葬的!」賀孤生挖起一杓東西,塞入永璉嘴裏,臉色黑得不能再黑。

  愛一個女人愛到伺候情敵的地步,他做人當真失敗極了!

  嘴裏湧進來的是苦藥,永璉嗆了一口,咳嗽了起來。賀孤生滿臉不耐煩,卻怕一不小心噎死了他,盼兒會和他一起死,只好耐心照顧他。

  「她人呢?」永璉低聲問。

  「在大牢裏。」賀孤生說,「她打了皇上一個耳光,然後問他:『你為什麼不疼他?』」苦笑了一下,賀孤生歎息,「你老子大概被她一句話問傻了,居然找人救活了你,不讓你死。」他絕口不提他也救命有功。

  「為什麼不讓我死?」永璉繼續低聲問。

  「因為他是你爹。」賀孤生冷冷地說,「想你死的人固然不少,想你活的人也不是沒有。」

  「是嗎?」永璉輕聲問了一句,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最多想挖了你的眼睛,不想要你的命。」賀孤生補了一句,「不要以為沒有人希望你活下去。」他再挖一杓苦藥塞入永璉嘴裏,「這藥材是你老子給的,藥方是最好的大夫開的,藥湯是盼兒煎的。她在牢裏整天做的就是這些,別擔心她,你老子並不想為難她,只不過做個形式罷了。」

  「是嗎?」永璉依然輕聲地問。

  賀孤生終於發現這個傢夥,為什麼能牽動那麼多人的心了。光是他這句「是嗎」,就帶給他一種心痛的錯覺,仿佛這傢夥吃了許多許多苦,終於得見天日一般,讓人有些鼻酸。

  「她在等你,等你回品安坊。」

  「品安坊……」永璉心中浮起往日畫面,想到盼兒的安胎藥、吳媽擅傳的流言……唇角微翹,微微一笑。他能回去嗎?能嗎?

  賀孤生的手落在他肩上,「你忍心讓那個傻丫頭再白等一次嗎?」

  永璉只是那樣微笑著,沒有回答。


  盼兒專心在牢裏煎藥,那濃郁的藥味薰得獄卒們頭昏眼花,卻不敢阻止她。

  永璉是個瘋子!他的女人更是個瘋子!

  她居然打了皇上!

  那天永璉倒下之後,皇上整個人都呆了,霎時,眾人只見這丫頭沖了出來,幾聲慘嚎就像是她被剮了層皮般。本聽說她是個瞎子,卻不知道怎麼突然就看見了,劈頭給了皇上一個耳光,問:「你為什麼不疼他?」,簡直瘋得夠嗆,皇上被她問傻了,居然也沒生氣,就那樣呆呆地看著這瘋丫頭。

  隨後,雖然將她給關進了大牢,但是卻囑咐萬萬不可以動她一根手指,她要什麼就給什麼,要做什麼就讓她做什麼。所以,她執意要熬藥給永璉吃,誰也不敢說不,只能任那種難聞之極的藥味,在整個大牢裏彌漫。

  永璉他為什麼要這樣?他說負我……是什麼意思?盼兒一邊煽火,一邊苦苦思索。他還記著當年京城的事嗎?那都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她已經快要忘記,雖然說很多人刺了她,但是她並沒有覺得很疼。

  而他為什麼要一直記著?如果他不喜歡她被人刺殺,那就更應該快點忘記,為什麼要一直記著?

  我負了她一輩子,負她的情、負她的義……那十一槍本該是我受的,四年零八個月十八天來,從不曾忘……

  「是我逼的嗎?」她對著藥壺,喃喃自語,「因為當年你沒有救我,所以你很早很早以前,就決定有一天要為那件事而死,是嗎?可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救我呀!

  我知道大家都欺負你,讓你難過,但是無論如何,你還有我,我一定會疼你,你不要總是以為自己是沒有人要的小兔子,只有早早的死掉,才會讓所有人開心嘛!

  你如果覺得對不起我,那麼,你就快回來吧!我喜歡看見你陪在我身邊……」

  想著想著,盼兒一隻手輕撫上唇,那天夜裏的吻,依然那麼熱……

  一陣焦味傳出,大牢裏的獄卒暗自叫苦連天。

  這瘋丫頭一天不知道要燒糊多少藥才甘心,那些藥可都是皇上親自挑選的名藥呢!她不好好看著藥汁,卻整天對著爐子發呆,有些獄卒甚至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想把整個大牢都燒了,然後越獄?

  藥又糊了!盼兒怔了一怔,「獄卒大哥……」她抬起頭來叫。

  「來了來了,新藥爐、新藥材、還有上好的長白松木。」獄卒扮著一張和善的笑臉,把早已經準備好的東西捧了上來,「姑娘你繼續燒,繼續燒,別客氣。」

  原來獄卒都是這樣的好人!

  盼兒繼續煽火,眼神仍是癡癡的,滿心滿眼都只有她那一個永璉!


  乾隆滿心煩惱,永璉這個兒子,不能眼見他死,卻又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那大牢裏的丫頭,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他負起手,在堂內走來走去,只覺得人到了木蘭府後,似乎處處不順,以後就算木蘭府盛產麒麟瑞獸、天女散花,他也萬萬不想來了。

  「皇上可是煩惱永璉之事?」身邊一位清貴雍容的皇子突然沈聲問道。

  「朕該拿他怎麼辦?」乾隆濃眉緊蹙,「有誰可以告訴朕,要把永璉如何處置才好?」

  「解鈴還須系鈴人。」清貴的皇子清雅地道:「皇阿瑪這個問題,還當問永璉才是,他自己應該最清楚他造成的形勢,雖然我不清楚這騎虎難下的局勢是他故意造成的,還是無心的……」

  「太醫說他頭頂的傷痕是刀傷,年幼便成,幸好下刀之人氣力不足、不擅刀法,所以才留下了他一條命來。」乾隆眉頭緊蹙,「到底是什麼人這麼大膽,敢傷朕的皇子?」

  清貴皇子緩緩地眨了眨眼睛,「皇阿瑪難道當真心中無數?」

  乾隆陡然轉過身,一雙眼睛淩厲地盯著他。

  「永璉死了,誰得利最大,自然就是誰了。」皇子淡淡地道,唇色有一絲青白,「永璉是嫡子,排行老二,他死了自然輪到老三。四年前是誰第一個說永璉害死親娘?四年後永璉禍亂朝局,瘋的又是哪一個?皇阿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這些話你一個字都不能給我洩露出去!聽見了嗎?」乾隆壓低聲音,陰沈憤怒地說。

  皇子優雅地下跪行大禮,「遵皇阿瑪旨。」

  「起來起來,不必行這麼大禮。」乾隆煩惱已極,轉了個身,「永璉這孩子吃了不少苦頭,他會恨朕、恨皇宮大內、恨你們兄弟,如果起因是這兩刀,那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嗯。」皇子帶著尊貴的表情,漠無感情地應了一聲。


  永璉傷得雖然很重,但畢竟是外傷,再加上他的武功醫子極好,休養了一個月後,就已經大抵無事了。

  這一個月來,他留在木蘭府,陪聖駕的皇宮大臣們自是離他遠遠的,以免—個不慎,惹禍上身。因此他的病房裏,除了賀孤生之外,幾乎沒有人來過。

  盼兒依舊口日專心煎藥,只要賀孤生告訴她永璉情況好轉,她就笑顏燦爛。其實她擔心永璉,更怕永璉會擔心她,所以也一個勁兒地努力讓自己在牢房裏過得很好。

  「魚兒水上遊,狗兒洞裏走……」水璉不但沒死,還每天喝著她煮的藥湯,想到這些,她就會笑咪咪的,「我等小姐來,日日不煩憂……」

  「好難聽啊!」獄卒們竊竊私語,「能不能想個辦法讓這丫頭不要熬藥,不要唱歌?她……她真有殺人於無形的本事!」

  「除了等二皇子趕快好起來,把這個女人領走,還有什麼辦法?難道你敢放她走?」

  獄卒正在竊竊私語,突然咿呀一聲,牢門開了,一個人影走了進來,細心地反手扣上了門。

  「什麼人?」一個獄卒拔刀沖了上去,大喝一聲後,突然聲音小了起來。「二……二皇子!」

  來人衣發飄拂,頎長的身材,正是讓木蘭府驚心動魄的永璉。

  永璉?盼兒陡然忘了自己在煽火煎藥,見到來人,啪的一聲,手裏的蒲扇掉了下來。

  「君知!君知!」她撲到牢房的柵欄前,興奮地向他揮手,「我在這裏!」

  傻丫頭,見他一面,值得這樣開心嗎?永璉半蹲下來,凝視著她的一雙眼睛。

  「君知……永璉!」盼兒笑顏燦爛地望著他,似乎對於知道他的真名叫作「永璉」,而覺得很得意。

  永璉微微咬住了唇,她面對著他的時候,為什麼總能這麼滿足?這麼開心?

  「盼兒。」他本有千千萬萬句話要說,話到唇邊,卻什麼也不及「盼兒」兩個字好。頓了一頓,他仍然只是輕輕地叫了聲:「盼兒。」

  「嗯。」盼兒伸出手,穿過欄桿,伸進他的衣袖裏握住他的手臂,感覺著他身上的溫暖,「你的傷好了嗎?我每天都很認真地熬藥,你有沒有喝?」

  她一見到他,就忘了什麼生生死死的事,只是單純地關切著他,過去發生的事,即使是昨天才發生的,她也都忘記了。

  她居然什麼也不問!?不責怪他尋死!也不責怪他是個活得那麼失敗的男人!只是關心他的身體好不好?藥有沒有吃?

  永璉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感覺她手的溫熱,「你的眼睛怎麼樣?能看見東西了嗎?」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大致上還能勉強維持平靜。

  「可以可以,我這不就看見你了嗎?」盼兒拼命點頭,對於自己的眼睛,毫不在意,「你的傷……」

  「已經好了,我怎麼敢不趕快好?我聽說……你每天燒掉了好多藥!」永璉笑了,聲音卻愈發顫抖起來。

  「我不是故意的!」盼兒頓了一頓,「你別再死了好不好?你讓大家都很害怕,那樣不好。」她低聲說。

  就只是這樣嗎?永璉的手鬆開她的手,轉而抓住她的肩膀,顫聲道:「你不恨我嗎?不恨我那個時候沒有救你?不怪我四年來總是不回去?不怪我這幾年做了那麼多錯事、殺了那麼多人……」

  盼兒秀麗的臉頰緩緩地抬了起來,認真地看著永璉,「我可以為你死,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永璉救,是真的……」她伸出手,觸摸永璉的臉,「你的心裏難過,所以不回家,你殺的人都是壞人,我知道的……」

  困擾了他四年的心結,在她心裏就這麼簡單?可笑他卻苦苦掙扎了四年,掙扎在憎恨與淡泊之間,原來真正淡泊的人是她……他深吸一口氣,隔著欄桿緊緊地抱住她。

  這是蒼天給他的寶!蒼天沒有虧待過他!一切的恨都是錯的!

  「永璉?」盼兒覺得他整個人都熱了起來,「你發燒了嗎?」她關切地問。

  這丫頭!好殺風景。永璉輕輕吻了一下她微啟的唇,這個吻也是一觸即分,卻如火一般熱。

  「傻子。」他低聲說。

  盼兒微張著口,看著他微笑的神態,她從不掩飾看他看到癡迷的眼神。過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口:「我喜歡永璉。」

  「我也喜歡你。」永璉環抱著她纖細的肩,不肯放手。

  「我知道。」盼兒笑顏燦爛,「你愛我,我知道!」

  「嗯。」永璉用力點頭。

  「你心裏不難過了嗎?」她問,抬起了頭。

  「不難過了!」永璉微笑,「大家都對我很好,就算大家都不要我,我還有盼兒。」

  他拉起盼兒的手,按到他胸口被匕首刺穿的地方。那裏很熱,盼兒感覺得到他的心強有力的在跳。

  「我一定會疼你的,別怕。」盼兒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那模樣有些像在撫摸家裏的小狗,但永璉知道她的意思,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獄卒們本來在喝著茶、嗑著瓜子,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大家都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隔著鐵欄桿相擁的兩個人。

  大牢的門微微地開了,有人本要提足中氣呼一聲——「皇上駕到」,卻被人輕輕地揮手制止。

  龍袍英武的人,凝視著相擁相吻的人兒,似有些無可奈何,也有些縱容憐惜,微微歎了口氣。

  永璉握著盼兒的手,緩緩回頭。「皇阿瑪。」他低聲叫。

  盼兒有些害怕,縮了縮身子,低聲說:「皇上,對不起……」

  乾隆有些無可奈何地一笑,「知道錯了嗎?你不該打朕,打朕是要殺頭的!」看著這個一雙眼睛澄澈清明的孩子,要生氣也氣不起來。她只是個單純的傻孩子而已呀!

  「哦。」盼兒的手仍然握著永璉的手腕,她抬頭,望著乾隆,「他只是很傷心很傷心,所以才會做錯事。」

  永璉笑了,伸手拂了拂她亂七八糟的頭髮,「傻丫頭。」

  她在,並且會一直愛他,永遠都不變,這就是他當年一見她的時候,就存在的感覺。

  「永璉做了什麼錯事,你都會原諒他嗎?」乾隆用和孩子說話的口氣問她。

  「當然會了,無論他做了什麼,我都會原諒他。」盼兒笑靨如花,「永璉永璉永璉——」她愛嬌地抱著永璉,不在乎那些欄桿,「我喜歡永璉!」

  乾隆啞然失笑,也只有這種丫頭,才會這樣毫不介意地說出喜歡。

  「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他和藹地說。

  盼兒握著永璉的手腕,疑惑地抬頭,「永璉說他做錯事了!」

  乾隆覺得好笑,永璉說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連皇帝說不是,都不信嗎?

  永璉只是……做了他認為他不該做的事而已,殺貪官酷吏、挑撥他和諸皇子後妃的關係。如果他其他的兒子們當真沒有什麼,永璉何從挑撥?他只不過把事實挑開在他面前,惹亂了一局棋罷了!

  這些事並不是錯的,只是永璉心裏認為他不該做這些。他自厭的是他做了違背他自己原則的事,錯的是永璉的心,不是那些事本身。

  「朕說他沒有做錯,你是信朕,還是信永璉?」

  「永璉。」盼兒乖乖地回答。

  永璉忍不住笑了。乾隆為之氣結,卻也忍不住好笑。

  「朕如果說永璉沒有錯,就不會治他的罪,你明不明白?」

  「哦。」盼兒不管乾隆在說什麼,目光轉到永璉身上,「我好想品安坊啊!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永璉微微一笑,「等一會兒就回家好不好?」他抬起目光看向乾隆,「皇阿瑪,你要治她的罪嗎?」

  乾隆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人,只有連連苦笑的份。

  「朕如果要治她的罪,你會如何?」

  「帶她走。」永璉斬釘截鐵地回答,不見一絲遲疑。

  「你不想死了?」乾隆歎息。

  永璉沈默了一陣,才開口,「結死志,只為我對不起她。不求死,也只為我對不起她。」

  此生無主,生死由她。

  乾隆苦笑,「看來……朕是不得不赦了你們兩個。若殺了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另一個必要與朕瘋狂,若是殺了你們兩個,你們那朋友,只怕也放朕不過。」

  永璉微微一笑。

  盼兒問:「皇上,你原諒永璉了嗎?」

  「無論永璉做錯了什麼,你都會原諒他,因為你喜歡他。」乾隆微笑,「朕也會原諒他,朕是他的皇阿瑪啊!」

  盼兒大喜,「皇上,你終於肯疼永璉了嗎?他會很高興的!」

  「你若能帶她走的話,儘快帶她走吧,朕不能光明正大地放了你們。」乾隆的手搭上了永璉的肩,「永璉,朕對不起你,江山原本……」

  「永璉自知不是治國之才。」乾隆的手搭上來的時候,永璉似是微微一震。

  盼兒立刻握緊了他的手腕,「永璉心性脆弱,易動感情,不是無情能忍的角色。」

  乾隆歎息,搭在他肩上的手略略緊了一緊,「離開以後,善待自己。」

  永璉點頭。

  「我會煮很多很多補品給他吃。」盼兒笑顏燦爛。

  永璉立刻就想起了她和吳媽的那碗安胎藥,「你難道還想讓吳媽做補品嗎?我可不敢喝了,誰知道你們在藥裏面下什麼東西?」他低笑。

  「以前我不是故意的嘛……」盼兒吐了吐舌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那一夜之後,永璉與大牢瘋女一起失蹤,要追尋也無從追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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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7:26


  朔平府 品安坊

  「寶福,你說怎麼辦才好?」盼兒苦惱地皺著眉毛,托著下巴看著寶福。

  寶福和盼兒對坐著,他也一臉煩惱,「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我要怎麼嫁給永璉?人人都以為他是小姐,我怎麼能嫁給小姐?我不能假裝是男人娶了小姐啊!」盼兒煩惱地說。

  「我們可以搬家。」寶福悶悶地說。

  「我不要搬家,我喜歡這裏。」盼兒搖頭,「我們的家在這裏,搬走了我會想念這裏的。」

  「那你要怎麼辦?」寶福無力地托著頭。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難不成她想要把全朔平府的人都殺了滅口,然後幸福地嫁給永璉,以達到她不想搬家的目的?

  「這樣好了!」盼兒異想天開,一本正經地說:「叫賀公子娶了我們兩個好不好?然後他假裝死掉,這樣我和永璉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啊?」寶福剛湊在嘴邊的一口茶,全數進了鼻子裏,他按著鼻子,掐著咽喉,咳個不停,「咳咳……盼兒,你要我死就直說,不要用這種拐彎抹角的手段……咳咳……」

  「我說的不對嗎?」盼兒皺了皺鼻子。

  「沒有,你說得太對了,真是諸葛亮都想不出來的妙法子,你自己跟小姐、賀公子說去,只要他們同意,寶福自然立刻著手籌辦婚事。咳咳……記著,千萬不要說你這妙法子寶福我也聽到過,千萬記住……咳咳……」寶福掐著咽喉,「我快要嗆死了,先走了。」

  「你走得這麼快,對身體不好的。」盼兒看著寶福像吃錯藥一樣逃走了,心裏大惑不解。

  窗外傳來一聲冷笑,盼兒轉過頭來,「賀公子?」

  賀孤生聽見了她剛才的妙法子,此刻卻有滿臉笑意——他不常笑,一笑必然有陰謀,但盼兒自然不懂。

  「這個法子很好,你去跟寶福說,就說我同意了。叫他立刻籌備婚事。」

  「我還沒有問過永璉……」盼兒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那麼開心,怔怔地說。

  「不必問他了,要成親的是三個人,你和我都同意了,他還能有什麼話說?何況,他現在寵你都來不及了,怎麼會不同意?我們一切準備好了,然後才通知他上喜堂,你想,他會有多驚喜啊!」賀孤生笑得陰陰的,眉毛微微地動著。

  「真的?」盼兒懷疑地看著他。

  賀孤生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當然。」


  過了幾天——

  品安坊的氣氛很詭異,永璉不是不知道盼兒、賀孤生、寶福、吳媽等人背著他不知道在搞什麼鬼,但數年未歸,品安坊裏尚有許多事務需要他處理,這幾日,他筆不停手,淹沒在書坊的人情事務之中,也無暇理睬那麼多。

  門悄悄地開了,盼兒探頭進來,「永璉,睡了嗎?」

  「沒。」永璉挑亮油燈,「你白天出去了?」

  盼兒的臉沒來由地紅了一紅,輕聲問:「你怎麼知道?」

  「你在不在,我會不知道嗎?」永璉微微一笑,「你不在我面前,就是出去了。」

  「啊?」她不知道自己整天有空就在永璉面前轉,「永璉……」

  「有心事?」永璉一聽就知道這丫頭有話要說。

  「我今天去了一趟雙吉繡坊。」盼兒輕聲說。

  繡坊?永璉怔然,她去繡坊幹什麼?難道她……自己先準備起來了?

  「傻丫頭,」他輕歎,原打算處理完書坊的事,就立刻迎娶這個丫頭的,「你去繡坊做什麼?」

  「我去做正經事。」盼兒有些緊張,「你和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冒出這句話,永璉低下頭,與她額對額,溫存了一陣,才說:「我自然會與你永遠在一起,除非我比你早死。」

  盼兒驚跳了一下,「不會的不會的。」她環住永璉的頸,吻了他的額,「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我只是想……想……」

  「想什麼?」永璉微揚眉。

  「我在想一個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的方法。」盼兒笑著,「你永遠不要嫁,我也永遠不要嫁。我們兩個永遠在一起。」

  他是男人啊!嫁什麼嫁?永璉當真有些糊塗了。

  「想說什麼?」他低聲問。什麼嫁不嫁?她到底當不當他是個男人?這實在有些傷他的自尊。

  「你和我都不嫁的話,吳媽她們會一直說話一直說話,外面的人也會一直說話一直說話。」盼兒小聲地說,「但是你不能說你是個男人啊!一說,外面的人就更加會在背後議論你,我不愛聽別人說你不好。所以我要想個辦法,讓我們兩個能永遠在一起。」

  永璉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她一向異想天開,這次又要搞什麼鬼了?

  「我們一起嫁掉吧!」盼兒雙手環繞著他的頸,千般柔順地說。

  永璉的臉色白了一白,果然……

  「盼兒,你該不會要求賀兄他……」

  「是啊!我叫他娶了我們兩個,然後他再假裝死掉,那我們兩個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盼兒說。

  「你今天去繡坊,訂了幾人的嫁衣?」永璉的臉色由白而青。這……這實在太荒唐!太可笑了!

  嫁給賀孤生?這傻丫頭真的以為賀孤生有這麼好,可以對她「無怨無侮」地付出?他分明對他餘怒未消,要藉機大肆嘲笑一番!

  天……這笨丫頭!

  「兩個人的。」盼兒毫無所覺地回答,「賀公子說,他娶妻不分大小……」

  天啊!他不要再聽下去了!

  「盼兒,難道你覺得我不算是個男人,不能娶你?你要嫁人一定要嫁給他嗎?」永璉一口氣說了出來,懷抱著這個讓他又愛又惱的人,他當真不知如何說才好。

  「你當然是男人了!」盼兒疑惑地看著他,「為什麼這樣問?」

  「你要嫁,只能嫁給我!」永璉真想劈開盼兒的腦子,把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洗掉。

  「但是你是姑娘家啊!朔平府的君知姑娘,怎麼能娶妻?」盼兒睜大眼睛。

  「我為什麼不能娶妻?」永璉刷的一下,一把撕去了罩在中衣外的女衫,露出裏面的男子衣裳,「你究竟當我是什麼?是永生永世都不能做個正常男子的人?還是你可以為他死的,只是君知而不是永璉?」

  他好像生氣了!

  盼兒呆呆地看著他,「我喜歡小姐……」她有些委屈,卻也並不是太在意,「我知道小姐不只是小姐。」她輕輕地觸摸永璉的唇,粗糙的指尖感覺到永璉唇緣的柔軟溫熱,「小姐像菩薩,但是永璉是真的人。只有永璉才會讓盼兒看了想哭,永璉是讓人看了就想哭的人,因為永璉心裏很難過。」她溫柔地說。

  「傻丫頭……」永璉低歎了一聲。

  「我心裏……當永璉只是永璉啊!我討厭別人欺負永璉,別人都不疼你,我疼你,你不要覺得自己沒有人要。」盼兒柔聲說,「我知道永璉是男人,但是……但是……」她忸怩地在永璉懷裏鑽了鑽,「永璉在這裏是小姐,說永璉要娶我,感覺好奇怪啊!」

  「我一定會娶你。」他絕不容忍這丫頭因為錯誤的想法,而要委屈自己嫁給賀孤生!「你不要胡思亂想,婚嫁不是兒戲,我們兩個都嫁給賀孤生,這像什麼樣子?」

  「但是、但是賀公子同意了……」盼兒吞吞吐吐地說,「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永璉深吸一口氣,準備聽這丫頭的驚人之言。

  「而且喜帖已經發出去了。」盼兒怯生生地說完,不知道永璉是否會更生氣。

  「你……」永璉實在不知道該拿什麼心情面對這個笨妞,難道他真的必須身穿嫁衣,嫁給賀孤生?這就是他四年來罔顧這個小丫頭的代價?這代價未免也太……

  「我們請了朔平府那些和品安坊較熟的朋友。」盼兒天真無邪地看著永璉,「很多人以前你都見過的。」

  以前見面的時候,他還是君知姑娘!

  難道他這一輩子都要扮女人,不能做回正常的男兒身?

  天啊——


  又數日之後,是品安坊君知姑娘的大婚之日。

  每個列席的賓客小聲地議論紛紛,君知也二十多了吧!今日能夠出嫁,算是大幸,再過幾年,就算是才女也沒有人要了!

  聽說娶君知的是江湖中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不知生得什麼模樣,許多人是抱著好奇的心態來的。

  雖然大家沒見過君知幾次面,但君知是何等人物,自然人人知曉。

  再來,聽說品安坊的丫頭盼兒也要一同出嫁,這可能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了。只是想不通,像盼兒這樣又粗又俗的丫頭,居然也能有這樣一天?當真是傻人有傻福!

  突然一陣騷動,新郎倌出來了。大家急急地望去,只見來人一身紅衣珠帽,相貌冷白俊俏,正是賀孤生。當下堂裏議論紛紛,好一個俊俏男兒!君知有福氣了!

  「原來所謂殺人如麻的劍客就是長這副樣子?看起來還挺親切的嘛!」朔平府城西地主摸著肥肥的下巴,「小五,你覺得他和我那丫頭相配嗎?不如嫁了他做三夫人也不錯,品安坊有著不少銀子啊!」

  「這小的不敢作主,當然是問老爺您的意思。」小五回答。

  「依老爺我看,君知必是清心寡欲,如菩薩般的女人,而那丫頭看起來也不會有多大出息,我那女兒嫁了過去,這品安坊的家業……嘿嘿……」地主雙手摩拳擦掌地邪笑著。

  外面的呼聲隱隱傳來,大概是新娘子的花轎到了,咯咯兩聲,花轎落了地,隨著一陣嗩?喜樂響起,兩位新娘子被左右媒婆扶著,走進喜堂。

  但看這兩位夫人蓮步姍姍的樣子,便可以想見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人兒啊!

  賀孤生嘴邊帶著一絲絲惡毒的微笑,心裏估算著這兩個新娘哪一個是永璉。哼哼!不大肆地嘲笑他一番,怎對得起他四年來幫他照顧盼兒的辛苦?

  眼見一位新娘步履微遲,有些猶豫,他心下大樂——此人必是永璉!一把牽起那新娘子的紅花綢,對著天地拜了下去,心中狂笑,傳音於那新娘子,「你放心,我不會拖你入洞房的,但你這一世,總要稱我一聲相公了,端慧太子!」

  新娘子沒有反應,但看紅蓋頭微微地顫動,似乎聽者也心情激動。

  哈哈哈!賀孤生終於為自己和盼兒出了一口惡氣,愛上盼兒那傻丫頭是他倒楣,盼兒愛上這心理變態的永璉也是她倒楣!一切都怪她愛得那麼真,讓人想爭奪都無從爭奪起,只因為她只為永璉所動,他人的一切全部不在她的心裏感應。

  一拜、二拜、三拜,送入洞房——

  入洞房之後,賀孤生面對著兩位新娘,臉帶微笑,用喜秤挑開了兩位新娘的蓋頭,紅綢落地——

  兩位盛裝女子抬頭嫣然一笑,只見這兩人秀眉明目、嬌美無雙,哪裡是永璉和盼兒,卻是這麼多年來一直苦苦追求他不成的江湖女俠——「鴛劍」江流霞和「鴦劍」江流煙姊妹!

  賀孤生大驚失色,「怎麼會是你們?你們是怎麼進來的?」

  他的腦子快速旋轉,已經漸漸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江流霞巧笑嫣然,「相公,我這一世一定喚你作相公,相公不必擔心。天地既已拜了,我姊妹就是相公的妻子,名分既定,我姊妹也不求定要洞房,不如等相公真心疼愛我們再說,如何?你看我這妻子是不是很溫柔體貼?」

  「永璉人呢?盼兒呢?今天是他的婚禮,他怎麼可以要你們兩個來代替!天啊!天啊!」賀孤生頓悟他此後的人生將陷入茫茫的黑暗,再也見不到可愛的光明了,「他跑了?」

  「他們自然是成婚去了。」江流煙拉住賀孤生的手臂,「你老管他們兩個幹什麼?難道你要去鬧洞房嗎?」她咬著嘴唇嫵媚地笑,「我不知道他們到哪裡成婚去了,因而也不能告訴你去哪裡鬧洞房。不過我也會很溫柔體貼。」

  這這這……天殺的永璉!賀孤生發現以前對他的印象統統都是錯誤的!什麼皎柔如緞的菩薩,什麼淒厲如鬼的魔,統統都是錯的!

  愛新覺羅.永璉,根本就是個害死人不賠命的笑面虎!

  天啊天啊,誰來救他……


  朔平府外一個小小的月老廟。

  塵土遍佈,牆垣傾頹。這裏離城鎮太遠,除了當地的農家少男少女,少有人會來這個地方。

  永璉一身月色長衣,盼兒還是那身紫色碎花的丫鬟裝。

  「我……永璉,當下對月老立誓,娶盼兒為妻。以後無論悲傷、不幸、疾病、災禍,不離不棄,無怨無悔。」永璉雙手合十,面對著破碎傾頹,積滿灰塵和蛛絲的月老神像輕聲說。

  盼兒看著他雙手合十對著神仙自言自語,就像多年前一樣。心頭一陣踏實。永璉是她的,將永遠不會離開她了。

  她情不自禁地從背後抱住他的腰,聽著他從胸膛微微震動發出來的溫暖聲音……

  「我……盼兒,對神仙爺爺發誓,嫁給永璉為妻。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疼他,無論他做錯了什麼事,我都會原諒他。」盼兒的嗓音從永璉背後傳出。

  永璉微微一震,她的話永遠不文雅,卻總是說得比他好。

  他雙手緩緩放下,握住她環抱著他腰際的手。她的手一如以往的溫暖,握著她的手,熱力通過肌膚相傳,一種無可言喻的感動泛上心來,永璉忍不住執起她的手,在唇邊輕輕地一吻。

  盼兒靠在他背上,笑顏燦然。

  「永璉永璉永璉——哦——」她開心的時候卻不會用言語表達,只會這麼呢噥。

  「傻子。」永璉微笑。

  此後,大清國運昌盛,繁華不盡,朝野看來一片平靜,四邊戰亂漸少。

  「端慧太子」早已入史封箋,這世上的人不會再記起那紫禁城中曾有這樣一個早夭的太子,朔平府的君知自嫁給賀孤生之後亦銷聲匿跡,似乎就失蹤在那小小的品安坊中。再過幾年,品安坊封門易地,搬去了德碩府,君知自此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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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7:51


  冬青樹下,有一間清雅閒適的木屋。

  此刻的九蓮山上,除了那一棵冬青,還遍地花開,鬱鬱蔥蔥,鵝黃的巖梅爬滿了巨石黃沙,濃綠叢中點綴了嬌俏鵝黃。旁邊一片小小的青田,小菜才露出尖芽,煞是令人心動憐惜。幾隻母雞悠閒地走來走去,一群小雞嘰嘰喳喳地跟在後面,一窩蜂似的,全是爭先恐後的傻。

  屋內。

  「娘,你看我給爹爹梳的頭髮好不好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站在一位長髮男子背後的小凳上,把他的長髮弄成大髻,插了朵小野花在上面。小女孩的頭髮也長長的,和爹爹的長髮一樣光滑柔順。

  屋外掃地的女子抬頭,大聲喝道:「九蓮,不許欺負爹爹!快放下來,我打你了!」她作勢一揮掃帚,挺兇悍的。

  長髮的女孩做了個鬼臉,「才不怕你,爹爹會武功的,爹爹都沒生氣,你氣什麼?娘親小小氣,丟丟臉,捨不得爹爹給我玩。」

  她一雙眼睛伶俐動人,模樣長得像爹爹,比較素雅,但脾氣不知道像誰,古裏古怪的,這幾年來,盼兒和永璉被這小丫頭折騰慘了!

  「你爹爹脾氣好,你娘親我不依,快放下來!」盼兒當真拿著掃帚沖進來。

  「娘——」九蓮嘻嘻地笑,「你地板掃了一半,那些垃圾又被你踩亂了,回頭又要重掃啦!娘,我教你,你應該這樣——」她從永璉背後的椅子上跳下來,一溜煙跑到盼兒面前,搶過那把掃帚,殘風卷雲般往那些垃圾處掃去。

  她小小年紀,內力修為已有小成,這一掃出去,勁氣十足,把盼兒堆在門口的垃圾掃出了十萬八千裡,大概山下的人又要以為九蓮山山崩了。

  「咳咳,你這瘋丫頭!將來沒人家要你……」盼兒老大不服氣,揮著袖子揚掉那些塵土,拼命咳嗽。

  「九蓮!以後不可以這樣,罰你把屋裏屋外清洗一遍,練武功不是讓你欺負娘的。」永璉終於開口了。

  九蓮最喜歡欺負爹,聞言撲入永璉懷裏,開始撒嬌——

  「爹,娘才欺負九蓮,她只疼你不疼我。」

  「胡說,你娘哪裡不疼你了?」永璉撫摸著這小丫頭的頭。這麼任性啊!如果盼兒不疼的話,這脾氣是誰慣出來的?

  「她整天只會說:『九蓮,不許欺負你爹爹』、『九蓮,不要抱著你爹爹不放』、『九蓮,你把爹爹弄到哪裡去了』……」九蓮笑呵呵地看著永璉,「她一點都不疼我,她妒忌我整天抱著你不放!哼哼!」她對盼兒做鬼臉,「我就是不放,你來搶啊!」

  盼兒瞪眼,「你這小沒良心的!你爹爹是我的!」

  她一手擦腰,一手指著九蓮,「是你娘等了很多年才等到的,你不能跟我搶!」

  「爹爹是我的!」九蓮緊緊地抱著永璉的腰,她們母女倆都一樣,都喜歡抱著永璉,「你不是他生的,所以爹爹是我的!」

  「你是我生的!連你都是我的,當然你爹爹也是我的!」盼兒走過去抱住他們父女倆,一人親了一下,「不許鬧了,爹爹罰你清洗,你就要老老實實地清洗。」

  「好了好了,兩位丫頭別鬧了。」永璉伸手阻止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九蓮,你是爹爹生的,是最乖的丫頭對不對?」

  九蓮最愛聽奉承,這個爹雖然平常不動聲色,但往往一擊即中,她人聰明,一聽就知道她爹有事要說。笑咪咪地在永璉懷裏扭了扭、眨眨眼,「爹爹,說吧,要九蓮做什麼?」

  永璉莞爾,對盼兒說:「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

  盼兒睜著迷茫的眼睛,即使為人母多年,她的腦子依然是空的,腸子依然是直的,常常讓九蓮在背後偷笑。

  「是啊,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我已經嫁給你很久很久了。」

  永璉若在喝茶,定要一口噴了出來。他這個傻妻,哪裡有人上一句說「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她下一句突然冒出個「我已經嫁給你很久很久了」!?

  「我知道我知道,九蓮十二歲了。」九蓮笑咪咪地說。

  「今年是大清乾隆六十大壽。」永璉輕輕地說,「全國歡慶,紛紛慶壽,皇阿瑪已然兒孫成群了。」

  「你想回去看他嗎?」盼兒輕輕地在他額上吻了一下,「我們也十幾年沒見過故人了。」

  「你總是很縱容我的。」永璉任她吻著,也任另一個小丫頭爬到他身上,抱著他的脖子,「我們去偷偷看皇阿瑪一眼,看看他老人家好不好,身子安康不安康,算是盡了做人子的孝道,好不好?」

  「好。」盼兒捉住九蓮的手,把她從永璉脖子上拔下來,九蓮硬是不肯,母女倆在那裏較勁著。

  永璉左右手各自提住母女倆的衣領,輕輕一拉,便把這兩個糾纏不清的人拉開,然後又把兩個人一起擁在懷裏,低聲說:「你們兩個啊,當真是一對母女!」一樣糾纏不清、一樣喜歡纏在他身上,好似他身上有蜜糖。

  「因為我和娘親都好愛好愛你嘛!」九蓮笑嘻嘻地說。

  永璉和盼兒面面相覷,聽著女兒的話,成婚多年的他們居然臉上都微微一紅。

  很愛很愛你這句話,他們成婚多年卻從來不曾說出口,十多年後,居然被女兒說出來了。

  「我……很愛很愛你的。」遲疑了一陣,盼兒吞吞吐吐地說:「真的。」她抱緊了女兒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我也很愛很愛女兒。」

  永璉看著她們母女倆,此生得妻、得女如此,夫複何求?

  「我也很愛很愛你們。」他學著九蓮和盼兒的口氣,微微一笑。


  乾隆三十五年春。乾隆皇帝六十大壽,壽宴上人頭攢動。

  「恭祝皇阿瑪壽吉平祥,萬福金安,萬歲萬歲萬萬歲。」各位皇子皇孫拜?完畢,宴席開出來,正是那膾炙人口的滿漢全席。

  第一道菜,太監捧上一道大金盤,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皇上和眾皇宮貴臣、皇子皇孫的面前。這第一道菜,就叫「大好河山」,卻是一道拼盤,是正菜前的開胃菜。

  這「大好河山」果然拼得氣勢盎然,四色乾果鮮果冷菜,色澤豔麗,逼人眼目,將大清的萬裡江山拼湊得波瀾壯闊。

  只是——

  「咦?」幾乎所有面對那盤拼盤的人,都發出了輕輕的一聲疑問。

  蓮子!?

  在那拼盤正中的蔥末中,清靈靈地落著一顆新鮮的蓮子。那蓮子帶著水澤,大約是在池塘裏新摘的,令人眼前一亮。

  「天……天啊!皇上,小的真的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時候掉進來的,小的立刻去換一盤,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端盤子來的太監嚇得臉色蒼白,撲通一聲,慌忙跪下磕頭。

  這蓮子落在拼盤正中間擺放得如此端正,決非無心掉落,今日是皇上六十大壽,有誰如此大膽,能不知不覺地在菜中放下一顆蓮子?萬一他放下的不是蓮子是什麼機關暗器,皇上已然殆危了!

  是誰?年長的人想起十多年前的宮廷舊事,都暗自沈吟。

  蓮子……乾隆揮了揮手,讓磕頭的太監退下去,嘴裏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坐得近的幾位皇子都聽見了,那是「碧池」二字。

  碧池……大家的目光移到那蔥末上,蔥未襯著蓮子,分外鮮明。

  碧池已有新蓮子。大家都是讀過書的,自然都知道溫庭筠的詩,也知道這暗示著什麼,這大好河山原本應當是屬於誰的呢?這河山上的新蓮子……

  乾隆的心這一刻似乎飄得很遠,飄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有一個清晨,一個小阿哥跑過來叫道:「皇阿瑪。」

  「永璉早起啊!今天天氣冷,多穿了衣裳沒?」他對著小阿哥笑,這是他最疼愛的孩子。

  「回皇阿瑪,穿了。」小阿哥也笑著,給他磕了個頭。

  「今兒個立秋了,永璉陪皇阿瑪看荷花去,好不好?」他微笑。

  「好啊。」

  父子倆在前攜手共賞荷花,背後的鸞駕遠遠地跟著,富貴堂皇、錦繡榮華,當時,真是羨煞旁人的一對背影。

  時是立秋,荷花已敗,倒是蓮蓬亭亭玉立。他負手微吟:「象尺熏爐未覺秋,碧池已有新蓮子。」

  「皇阿瑪?」不解事的小阿哥疑惑地拉拉他的衣袖。

  「秋天荷花都結子了。」他微笑地拍拍永璉的頭,「朕也結子了。永璉,日後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什麼叫作『碧池已有新蓮子』。」

  蓮子在眼。永璉你是在對朕說,你也有了你的蓮子嗎?你是在給朕祝壽嗎?乾隆回過神來笑了,「這菜不要緊,繼續上吧!」

  孩子,是這個皇宮對不起你——


  宮簷之下,一對父女相視而笑。

  九蓮的嘴湊近永璉的耳邊,「那個蓮子是我放進去的。」

  「卻是你娘摘的。」永璉提醒她,躲開她要在他臉上親一口的企圖,幾個起落,輕飄飄地離開了這個載著他兒時夢想、少時幻滅的地方,不縈繞一點塵土,他已經和這個地方永遠地脫離了,身與心都是。

  「娘總是那樣笨笨的,她還不知道你要蓮子幹什麼呢!」精明狡猾的女兒笑嘻嘻地說。

  「你娘不笨,她只不過是簡單而已。」永璉帶著女兒直奔那個有個人等他的地方,「等你長大了,就知道簡單的人有什麼好。」

  「因為娘肯像一開始那麼簡單地對你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沒有變過,對不對?」九蓮眨眨眼。

  永璉微微一笑,「你還小,等你長大了,遇到肯對你好的人,和你想對他好的人,就知道了。」

  「哦?」九蓮開始疑惑了。

  「永璉、九蓮!」遠遠的,一個女子等在橋邊,踮起腳向他們揮著手。

  永璉對著他眷愛一生的女子走過去,摟住她的腰,握住她的手,再牽著女兒,往遠處的淡煙流水處走去,長衣長髮,如煙如縷。

  九蓮,你不懂。當一個人笑顏燦爛,不求你任何東西,卻能為你生為你死,甚至在悲傷的時候為了你而笑的時候,人會從指尖震撼到心底的最深處,人會顫抖、會哭。那個時候,再聰明都是無用的!

  你娘——是這種人。替我承擔所有的快樂和憂傷,也變成了我所有的快樂和憂傷。

  她是個奇跡!

  「永璉永璉永璉——啊——」永璉突然被她們母女倆的歡笑聲驚醒,一抬頭,只見那對瘋母女繞著大樹追追打打,盼兒叫著救命,撲向永璉的懷抱,九蓮仗著輕功,一路追殺她的娘親。

  永璉雙手接住飛撲而來的妻子,看著她奔跑得紅通通的臉頰,忍不住微笑,「傻子。」

  「你才是傻子!」盼兒跑得急了氣喘沒聽清楚,瞪了他一眼。

  啊?永璉怔了一怔,忍不住大笑。

  「爹爹——」女兒也撲了過來。

  嗯,左擁、右抱,人生無憾!

  ◎編注:

  別忘了,《當娘子撞上相公》還有「千金女撞上大將軍」、「大才女撞上貝勒爺」、「俏格格撞上鎮國公」。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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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8:16


納蘭 - 千金女撞上大將軍【當娘子撞上相公之二】

從十二歲那年見到他,她就喜歡上他了,
而那時不知道為什麼,
她竟和尊貴的他定下這門親事,
但,她並沒有因此而高興,
反而每次見了他,就不給他好臉色看,
她總是告訴自己,那是因為爹娘在他面前太卑微,
所以她才不要對他低聲下氣……
可是到現在她才知道,
原來,她並不是怕爹娘可笑的卑微,
丟了他們崔家的臉,
而是她太害怕他會因爹娘而看不起她,
所以才會努力裝出不把他放在眼裏的樣子──
但這個心意,她知道得太晚了,
因為,他已不再傾慕於她……

系列:當娘子撞上相公2
男主角:福康安
女主角:崔詠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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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9:23

緣起

  西元一七七一年,乾隆皇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值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卻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廷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初,乾隆因為感懷故皇後所生之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冊立太子,及至中年,又因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

  然而畢竟年事日高,漸感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之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宮裏有心人士在確定聖上的金口,確實說出「禪位」兩字後,頓時風起雲湧,野心和欲望一起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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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49:47


  “傅夫人進香,閒人閃避。”

  呼喝聲由遠而近,驚得金光寺前哄然大亂,寺外的攤販們飛快收拾走避;來往民眾慌得直往路邊躲;金光寺內的僧人,也急急陪笑,請眾香客暫避。

  “傅夫人,哪個傅夫人?”

  沒見過如此陣仗的香客,不免低聲詢問起來。

  “還用問嗎?這樣的陣仗氣派,天下還有第二個嗎?自然是當朝宰相,國舅爺傅中堂的夫人。傅中堂既是皇親國戚,又是國家重臣,權傾一時,所到之處,誰敢不避?”

  正說話間,遠處的儀仗隊已逐漸接近,前頭的十幾人,急驅快馬呼喝眾人回避;後頭幾十人,護擁著一頂翠蓋朱纓大轎。大轎前更有一匹白馬,神駿無比。馬上坐一華服錦袍的少年,英武非凡,遠遠望去,令人恍疑是神仙人物。轎旁跟著一群雜役丫頭,有捧香的、有執拂的,甚至連四時鮮果、金銀玉玩,都捧在手上,隨轎而行。

  這一片錦織香煙,浩浩蕩蕩而來,早把路旁的人給看直了眼,頓時只聞一片驚歎之聲,幾匹開路的馬已馳近廟門,大多數人都已遠遠地避開,唯獨廟門前有一個小女孩倒在地上,不曾起來,正好阻住去路。

  馬上家奴罵了一聲:“哪來的小丫頭,快起來,別攔著夫人的路。”

  小女孩慌得想要起來,但才一站起,卻又跌倒。

  宰相家的家奴,見著地方官員都仍趾高氣揚的,因此這會兒哪還有耐心等小女孩自己站起來?又看她衣飾平常,想是普通百姓人家,想也不想,一鞭子便虛打了下去,“快閃開,耽誤了我家夫人,你擔待得起嗎?”

  雖說只是虛打一鞭,但女孩已嚇得尖叫出聲。

  後方那白馬公子遠遠一望,皺了眉頭,急驅快馬趕了過來。

  前方的家奴看不到後頭的動靜,見這女孩不聽話,愈發不耐煩,揚鞭又想嚇她一嚇。

  這時,忽然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大叫:“壞人,住手!”

  家奴微微一愣,只見一個小小的人影沖了過來,張開雙手攔在這女孩身前。仔細一看,是個一身綾羅、佩玉戴金,清秀可愛的小女孩。

  豪門家奴向來是眼光伶俐的,立刻看出這女孩不是普通百姓的女兒,一時間手上的鞭子停在半空,打不下來了。

  那跌在地上的小女孩已驚得連叫:“小姐!”一邊叫,一邊手忙腳亂地掙扎著站起來。

  錦衣女孩望著兩個坐在馬上的大男人,毫無懼色,小小的臉上滿是憤怒,大聲叫:“你們是哪裡的壞人不許欺負韻柔。”

  兩個家奴都皺了眉頭,雖說看這女子出身並不低賤,但他們權相之府,根本不在乎普通的富戶薄宦。

  雖然不便一鞭子打下來,卻也毫不客氣地下了馬,伸出手,就要抓住兩個女孩拖走,以免攔路。

  “閃開,不許胡來!”一聲低喝,令兩個家奴同時收手,並彎著腰退往兩旁,露出他們身後高踞在馬上的白袍少年。

  崔詠荷看著那高坐在馬上的少年,年僅十二歲的她,忽然知道了,為什麼說書人說起那些少年英雄,都用劍眉星目來形容,原來真正的劍眉星目是如此漂亮好看,不似人間所有。

  他在馬上彎腰,對她微微一笑,“你是哪來的小姑娘,這樣大的膽子。”

  當他彎腰微笑時,遠處的陽光仿佛在他身後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輝,崔詠荷睜大了眼睛,一時覺得這樣威武漂亮的人,就是真正的天神。

  十八歲的福康安,身為天之驕子,見過無數珍寶。美女。新奇趣事,但見到這樣大膽的女孩,也不免行些驚奇。

  這個小女孩,應該是不曾受人喝斥過的小姐才對,像現在碰上這般事情,她的臉雖已嚇窿了,卻仍然張開手臂,攔阻在別人身前,顫抖的雙腿也沒有後退一步。

  福康安饒富興味地微微一笑,在馬上彎下腰間:“你是哪來的小姑娘,這麼大膽。”

  崔詠荷從小小的鼻子裏哼出一聲,“你們是壞人,欺負韻柔,我才不理你。”

  這時,她身後的女孩悄悄地拉了拉她,“小姐。”

  “韻柔,不要怕,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崔詠荷努力擋住身後纖柔的身體,雙眼惡狠狠地看著福康安,好像他是一隻惡狠,隨時會撲上來咬人似的。

  福康安啼笑皆非,看看崔詠荷,再看看她身後的韻柔,眼神微動,“你是小姐,卻為一個丫頭攔在兩匹馬前?”

  崔詠荷小臉一板,氣呼呼說:“你胡說,韻柔是我乳娘的女兒,是我的姐姐,她才不是丫頭呢,你不許欺負她!”

  福康安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又凶又大膽的小丫頭,“我就是要欺負她,你能拿我怎樣呢?”

  “你……”崔詠荷伸手指著福康安,一時想不出什麼辦法可以降伏這個長得好看的壞人。

  被崔詠荷攔在身後的韻柔卻站上前,有模有樣地對福康安斂衽為禮,“公子,我家老爺是待讀學士,今日夫人帶著小姐來參佛,方才夫人在廟內上香,我與小姐出來玩耍,我不小心跌倒,小姐為我著急,請公子不要生氣。”

  福康安略顯驚奇地望向韻柔,聰明伶俐的丫頭他府中也有不少,但這麼小的年紀就這樣聰慧,說起話來禮儀周到,真是難得。

  而他身後那兩個家奴卻不以為然。朝中的一品官對他們家公子也一向是客客氣氣的,區區的侍讀學士算得了什麼?

  其中一個家奴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什麼侍讀學士,不過是為了安慰漢人中的讀書人而給的虛銜,還有膽子在我家公子面前賣弄。我家公子是天子外侄,鑲黃旗旗主傅中堂的謫子,你們還不閃開!”

  崔詠荷一聽這家奴辱及父親,立即發起怒來。

  “我爹崔名亭是名門之子,從小就教我,崔氏一族,百代書香,出的都是有骨氣的讀書人。我爹爹在毓慶宮教書,連皇帝的兒子也要受他教導,不聽話,他都要打板子。”

  “啊,原來你爹就是毓慶宮的崔……”福康安恍然大悟,剛想叫出“崔名亭”三字,看那小女孩雙眼圓瞠,一副隨時準備撲上來拼命的模樣,忙又改口:“原來你爹是崔老師。”

  由於福康安深受乾隆皇帝的喜愛,自幼被接人宮中,在毓慶宮和皇族公子們一起讀書。這是外臣從不曾有過的殊榮。

  毓慶宮的老師們,大多是博學鴻儒,當朝名臣。而負責協助他們教導皇子的學士們,只能幫著找找書、抄抄文,固此皇子們也不會記得他們誰是誰。

  若不是崔詠荷自己講出來,福康安也絕不會記得一個叫崔名亭的侍讀學仁,曾在毓慶宮協助教導皇族子弟。

  只是看崔詠荷無比堅定的眼神,就知道她父親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是何等崇高。

  若真打破這女孩心中完美的父親印象,實在頗為殘忍。於是,他微笑著說出“崔老師”三個字。

  崔詠荷聽他管爹爹叫老師,立刻得意起來,“原來你也是爹爹的學生,我回去告訴爹爹,讓他打你手心,還罰你抄書,還要……”

  “詠荷,詠荷!”

  崔詠荷急忙回身,對著一邊呼喚,一邊領著兩個丫頭往廟門外走來的華服婦人高喊:“娘,我在這裏。”


  崔夫人帶女兒來上香,上過香後,到了廂房休息,任由女兒出去遊玩,直到聽僧人來報,說是傅夫人來進香,自己的愛女竟在廟門前衝撞了福康安,嚇得魂飛魄散,立刻跌跌撞撞地沖出來,連官家風範都忘光了。

  福康安看崔夫人自廟內沖出,臉上有無限的驚惶與畏懼,索性好人做到底,翻身下了馬,搶上前幾步,對著崔夫人深施一禮,“師母在上,弟子有禮了。”

  崔夫人見這錦袍玉帶。風儀如神的貴公子竟然口稱師母,嚇得當場愣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崔詠荷見到了母親,立刻站到她身前,得意洋洋地沖著福康安做了個鬼臉,“害怕了吧?哼,不管你怎麼求我娘,我也要向爹告狀的。”

  福康安看她眉飛色舞的樣子,心中好笑,神色卻愈發恭敬,再施一禮,“師母,在下福康安,曾在毓慶宮讀書,也受過崔老師教導呢。”

  崔夫人直到現在才回過神來,仍然覺得受寵若驚,看福康安又在施禮,忙伸手去扶,又忽然意識到男女有別,急忙往旁邊閃開。

  站在她身旁的崔詠荷一個不防,被撞得跌倒。

  崔夫人一顆心怦怦亂跳,根本沒注意到女兒跌倒,只在臉上拼命擠滿笑容,連聲說:“公子太客氣了,我怎麼敢當?”

  福康安低垂眼眸,看到跌倒在地上的崔詠荷睜大眼睛,臉上極度受傷的表情,他的眉峰也不為人所察覺地微微一皺,但是什麼也沒有說。

  崔詠荷跌得並不重,她只是不敢相信她的娘親竟然視她於無物。

  娘親,是最疼愛她的人、是最有儀態風度的人,現下為什麼會這樣奇怪,滿臉都是這麼讓人不舒服的笑?

  韻柔無聲無息地上前,扶起方才還勇敢地攔在她面前,現在卻脆弱到了極點的小姐,並用小小的雙手支撐住她無力的身體。

  崔夫人一直在耳邊結結巴巴說些什麼,福康安並沒有注意,他只是就著施禮的姿勢、低垂的視線,悄悄地觀察著崔詠荷,直到韻柔將她扶起,方才抬起頭來,笑說:“師母言重了。以前在毓慶宮時,多承崔老師教導,他日有空,我還要登門拜訪。”

  “康安。”溫和安詳的聲音自後傳來,是傅夫人的大轎已經到了。

  此刻博夫人剛被四、五個丫頭扶出轎子,而廟門前早已站滿了傅府的家僕。

  如此陣仗,早把崔夫人的眼都看直了。往日老聽丈夫談起崔家往事、崔門風範,但比起眼前的王侯氣派,真是一文不值了。

  福康安含笑回身,“額娘,真是巧,我竟遇上了崔老師的夫人與小姐同來上香。”

  “崔老師?”傅夫人含疑的眼光在崔夫人身上一掃而過。當朝碩儒名臣她皆知道,倒不記得哪一個姓崔。

  福康安微笑著加了一句,“是崔名亭崔老師,額娘不記得了嗎?”

  傅夫人不知誰是崔名亭,但也淡然一笑,平靜地說:“原來是崔先生,我怎麼會不記得?”說著,她朝崔夫人點點頭,“崔夫人好。”

  崔夫人三兩步到了傅夫人身前,手忙腳亂地福了一福,“給夫人請安。”

  “我兒多得崔先生教導,還不曾道謝過,今日與夫人相遇也是有緣,不如我們一同進香,然後請夫人到我府中小坐,好讓我盡一盡款待的心意。”

  崔夫人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怎麼好……打擾呢?”她口裏雖這樣說,人卻更加靠近了過來,神色恭敬至極。

  傅夫人只是笑笑,並不說話。福康安也神色談定,對於崔夫人過分巴結的樣子,並不做任何鄙夷表示。

  就連傅府的丫頭下人,早見多了這樣的嘴臉,也都神色不動,全不在意崔夫人的失態。

  他們不在意,崔詠荷卻比誰都在意,縱然是小小年紀,她也清楚地感覺到,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娘親在人前出醜,卻不覺其辱。

  忍無可忍之下,她叫了出來:“娘,我們拜完菩薩了,回家去吧。”

  崔夫人又嗔又怪地喝罵:“別這麼不懂事,快來給傅夫人行禮。”

  崔詠荷走上前,看著傅夫人,然後大聲地問:“你是不是大壞人、大奸臣的夫人?”

  福康安臉露驚色,看向崔詠荷。

  傅府家僕也個個滿面怒色,已經有人開始挽袖子了。

  崔夫人嚇得差點沒暈倒,想也沒想,上前一巴掌打在崔詠荷的臉上,“你胡說什麼!”她隨即轉身,原本滿布怒色的臉,在片刻間堆滿了笑容,“夫人千萬別生氣,孩子小,不懂事,我回去好好教訓她。”

  崔詠荷撫著發紅的臉,眼睛裏閃著淚光,委屈而憤怒地望望娘親,看看福康安,再看著傅夫人,神色卻依舊倔強,毫無認錯。害怕或後悔的表示。

  博夫人驚奇地看著這小小的女孩,柔聲地問:“為什麼這樣說——”

  崔詠荷伸手一指最先前的兩個家奴,“你們這樣凶,到處趕人。不管是戲文裏,還有說書的講的,好官都不會這樣的,所有的故事裏,都只有奸臣惡霸才會讓手下騎馬亂走、隨便打人。”

  崔夫人急得伸手又要打她,福康安已忍不住伸臂一攔,眼睛望著母親,低喚一聲:“額娘。”

  傅夫人看到兒子眼中懇求之色,微微一笑,“他們是因為我要上香,所以來幫我驅散閒人,並不是故意要欺壓百姓的。”

  崔詠荷拾高了頭,大聲說:“我娘也上香,她就不趕別人走,為什麼你要上香就要趕別人走?為什麼你上香時,別人就不能上香,不能賣東西,也不能買東西?

  你就是欺壓百姓,你就是壞人。奸臣。”

  福康安又氣又急,而崔夫人已經汗下如雨,幾乎要跪倒哀求了”。

  傅夫人看著崔詠荷,眼神異常奇怪,良久,才淡淡一笑,“崔夫人,令媛非常了不起。”

  崔夫人勉強笑了一笑,“小女孩不懂事,童真之言,夫人千萬別當真。”

  傅夫人含笑搖頭,“最難得的就是童真之言,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人對我說過真話了。她說得對,欺壓百姓就是欺壓百姓,並沒任何理由可以推倭。”

  “夫人!”一旁有家奴按捺不住,叫了一聲。

  傅夫人目光一掃眾人,語氣平淡,卻暗含威嚴:“你們都聽到了,她一個小女孩,也知道什麼是欺壓百姓。縱然你們沒有這樣的心思,但久處相府,心性漸高,不知不覺就會看輕百姓,肆意妄為,於是,在百姓眼中,你們就成了家奴惡犬。

  你們是相府門人,更要謹慎行事,寬容為懷。再有今天這樣的事發生,敗壞了巾堂清譽,就算國法容得了你們,傅家家法也不容你們。”

  一干下人齊聲應是。

  傅夫人這才回了頭,目含深意地望著崔詠荷,微微一笑,再對崔夫人說:“崔夫人,令媛聰明伶俐,還長得這般清秀可喜,我實在是越看越愛。而你又是我兒的長輩師母,咱們不妨攀個親戚,將你這愛女許與我兒為妻,將來你我兩家也好常有來往。”

  崔夫人只覺得全身輕飄飄地彷如作夢般愣愣地望著傅夫人。

  福康安卻失聲叫了出來:“額娘!”

  傅夫人不理會他,依舊從容微笑地再問了崔夫人一句:“夫人以為如何?”

  崔夫人張張嘴,困難地說:“我女兒蒙夫人抬愛,無比榮寵,我……”這樣大的驚喜臨頭,竟令她連說話都不夠通暢了。

  “額娘,你忘了滿漢不通婚了嗎?”福康安又插嘴道。

  “這也沒什麼,讓老爺跟皇上說說,把崔家舉家抬旗不就成了?”傅夫人輕描淡寫地說,“崔夫人你看呢?”

  “抬旗?!”崔夫人已經驚喜得說不出話來了。

  抬旗實在是至大的榮寵,一般只有國家功臣,或與皇室聯姻才能得到這樣的恩賞。一旦抬旗,世世代代都是旗人,所受的待遇遠遠高於一般漢人,恩蔭子孫,簡直是作夢都想不到的好事。

  崔夫人已經沒有力氣去考慮這是不是作夢的問題了,只知道得緊緊抓住這天上掉下來的幸運。

  “是是是,能被夫人喜愛、能夠侍奉公子,是詠荷至大的福氣,一切都依夫人的。”崔夫人一邊叠聲說著,一邊已笑得更是燦爛。

  大人的對話,令崔詠荷更加憤怒。為什麼要她嫁給這個人?雖然他長得好看,可還是個壞人。

  福康安則是又氣又急,一伸手指著崔詠荷,“額娘,你不是真想要我娶這個小孩子吧。”

  滿腔的怨氣正無處發洩,這時,福康安的手指忽然指到了她的鼻尖,她遂想也沒想,便對著福康安的手指狠狠咬了下去。

  就是這個壞蛋,是他惹出來的事,是他讓娘親變成這般可怕的樣子,一切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他,她絕對絕對不會嫁給他!

  福康安自幼習武,力能伏虎,卻不曾防備一個小女孩,被她咬個正著,他悶哼一聲,本能地左手握拳打出。

  但猛然意識到對方是個小女孩,斷然受不起這一拳,於是拳頭便頓在半空中。

  他看著崔詠荷含恨不屈的眼神,簡直哭笑不得。

  崔夫人嚇得大叫一聲,忙伸手把詠荷拉開,一邊揚手要打,一邊彎腰躬身,對著福康安一個勁兒地賠禮。

  崔詠荷看著娘親這等卑躬屈膝的樣子,心中有說不出的氣和痛,任憑娘親怎麼抓著要她下跪道歉,她就是一言不發,只是委屈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了下來。

  傅夫人全不動怒,反而失聲而笑,“果然是個大膽的的丫頭,我就是喜歡她這份膽識,可以幫我管教這混世魔王。”

  福康安看著自己手指上的牙印,只覺得天地間最委屈、最倒媚的就是自己了,“額娘,不論你怎麼說,我是絕不會娶這個小丫頭的。”

  不等博夫人答話,崔詠荷已大聲地叫了出來:“娘,不管你怎麼說,我是絕不會嫁給這個大壞蛋的!”

  福康安望望這個立場和自己完全一樣的小女孩,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傅夫人似是覺得有趣,輕輕伸手,從自己的發飾上摘下一顆明珠,“一時之間,也無憑證,這顆極品東珠是皇後娘娘所賜,就以此為文定之禮。”

  崔夫人忙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

  福康安眼看著東珠落到崔夫人手中,好似眼看著自己的一生就此完蛋般,慘叫一聲:“額娘,你到底是在開什麼玩笑!看到個略順眼的小孩,就隨便拿顆珠子替我定親了?”

  博夫人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以前你阿瑪常跟我講古人的故事,記得漢人中有一位有名的詩人,有日也是見著個小女孩,雖未成年,卻非常可愛,所以他就立刻拿明珠向女孩的母親下定,約定等將來這女孩長大就前去迎娶。如此風雅的典故在你身上重現,你該高興才是。”

  說完這番話後,博夫人也不看福康安慘無人色的臉,伸手一拉崔夫人,“來,我們一起去上香。”

  “額娘!”福康安簡直是在哀嚎了。

  傅夫人聽如未聞,只管往前走。

  “娘!”崔詠荷拼命想掙脫母親的手。

  但崔夫人一隻手牢牢抓緊這個讓自己一步登大的女兒,滿臉的笑容,亦步亦趨地跟在博夫人身後。

  兩個母親就這樣全不理會兒女的意見,輕易定下了一樁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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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50:16


  “大將軍得勝歸來,大將軍得勝歸來!”

  喧天的鑼鼓響徹了整個京城。從城外三十裏開始,已飛揚起滿天的旗幟,幾十個大嗓門的軍士飛馬沿路呼喝。遠遠的明黃色代表著最高的權威尊貴,簇擁著白馬銀鞍的將軍,正往城門而來。

  城門外,早站滿了迎接的官員;城門裏,沿街更擠滿了好奇的百姓。

  大將軍福康安得勝回朝,奉旨沿途誇功,這對京城百姓來說,已經不是新鮮事了。

  這位十四歲就帶兵上戰場的少年將軍,本身就是一個傳奇。無與倫比的高貴身世、俊美儀容。赫赫戰功,是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英雄,更是無數女子夢中的情郎。

  一看見前端開導的將士們,引領著高坐馬上的福康安入城,城內立刻又爆出另一陣歡呼聲。

  福康安原本姿容俊秀,幾年的征戰,讓他添了幾分英武之氣。

  依舊如少時一般白馬銀鞍,頭上戴的金龍二層頂竟嵌了四顆東珠,四爪團龍蟒袍裹著英武的身軀,外罩石青馬褂,一條四塊玉板鑲貓眼行玄色帶子,懸著明黃流蘇御賜倭刀,最顯眼的是腰間還斜掛了一支帶輪子的鑲金鳥銑,更引來無數人的注目低呼。

  任何一個朝臣,只看福康安一身特例的打扮,已可以推知這位將軍受聖寵之深,就連朝中一品官員也不能相比。

  忽然間,高樓上一陣騷動,燕語鶯聲不絕,半空中七彩繽紛,原來不知是哪家小姐順手拋下手中絲帕,引得姑娘們紛紛將手中的帕子對準福康安拋過來。

  輕風徐來,滿天香帕飄飛,遂成一道奇景,令人歎為觀止。

  軍工們忍不住跳起來,要去搶那香帕。百姓們從不曾見過這般情景,更是指指點點,高聲大笑。一時間,京城之中,一片歡喜熱鬧。受聖命出城迎接福康安的官員們,也不免跟著開懷而笑。

  可卻沒有人注意到,這次的迎接主使——當朝皇帝十五子,嘉親王永琰,雖然臉上也同樣帶著開心的笑,眼睛裏卻一絲笑意也沒有。

  韻柔抱著七、八冊才從書市搜來的話本小說,略看了看福康安威武的樣子,輕輕地笑笑,也不湊熱鬧,就抱著書擠出人堆,輕快地向崔府而去。

  才一進後園荷心樓,兩個小丫頭已慌慌張張地迎了過來。

  “韻柔姐姐,韻柔姐姐,小姐又不見了。”

  “老爺夫人已經去傅府賀喜了,臨行前催著我們幫小姐梳洗打扮,可是我們怎麼也找不著小姐。”

  韻柔不疾不徐地把手裏的書放下,才道:“別擔心,你們忙你們的,我去找她。交代完這一句,便出了荷心樓,來到花園深處,荷花池旁的大樹下。抬頭看枝葉緊密間隱隱約約的衣角.笑說:“‘石頭記’這樣的雅書,應在閨房之內焚香聽琴觀賞,可不是躲在樹上看的,真是褻讀了好文章。”

  頭頂上忽然響起懶洋洋的聲音:“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枝頭夏睡足,俗世鬧烘烘。”

  韻柔失聲而笑,“是是是,我是俗世中人,小姐你是人間雅士。妙玉煮雪,探春聯社,寶釵撲蝶,黛玉葬花,都是大雅,而小姐你是雅中之雅,樹頭讀石頭。”

  頭頂枝葉分開,露出一張染了幾處髒汙卻倍顯俏麗的臉,“你怎麼把飛揚跳脫的湘雲給忘了?她臥石眠花,我樹頭讀書,都是人生樂事,順便還能感天地之氣,收日月之菁華,這樣的大風雅,俗人是不會懂的。”

  韻柔恍然大悟,“啊,原來你是在感草木之氣,奪天地之菁華啊,這樣高深的事,我竟也不知道,還以為小姐你是在躲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大壞人呢。”

  崔詠荷在樹上一瞪眼,努力裝出兇惡狀,“什麼壞人?不要忘了,你小姐我早就熟讀聖賢書,胸中全是天地浩然正氣,怕什麼壞人?”

  “是是是!”韻柔掩唇低笑,“原來小姐你不但在樹上與天地共呼吸,還在回味聖賢的浩然正氣,怪不得聽不到外頭的鼓樂喧天,自然也不知道福康安大將軍得勝回朝,當然就更不會有想躲他的念頭了。”

  崔詠荷哼一聲,敏捷地自樹上跳下來,惡狠狠地瞪著韻柔,“你說什麼?”

  韻柔全不懼怕,泰然地打量著這位出身名門的小姐——一頭秀髮隨意地紮著,裙子撩起纏在腰上,因為爬樹,身上髒汙甚多,這一番擦腰發怒,簡直就和街頭的潑婦沒什麼兩樣。

  韻柔搖搖頭,低低地笑,“好一位飽讀聖賢書,又能倒背女律、女誡、女四書的名門閨秀,便是聖賢,怕也要被你氣得跳起來了。”

  “韻柔!”崔詠荷飽含威脅地揚起了手中的書,作勢要打她。

  韻柔笑盈盈地說:“曹先生十年辛酸,字字是血寫出來的東西,你若是用來打人,豈不是褻讀了絕妙文章和書中佳人?”

  崔詠荷哼了一聲,翻開手裏拿的書,忿忿地倚樹而坐,“我不打你,不是心疼你,是怕打壞了我的書。”一邊說著,一邊珍惜地低頭看手上的書。

  韻柔在旁同時低頭看,崔詠荷所翻到的那一頁,正好寫著寶玉黛玉在沁芳閘旁桃花樹下共看西廂,一陣風吹來,落紅成陣,滿身滿書滿地滿池都是鮮花,美得如詩如畫。

  抬起頭來,看看眼前的荷花池。清風徐來,池水泛起漣漪不絕,荷葉輕輕搖曳,竟也別有一番風韻。韻柔忍不住笑道:“可惜了在這裏陪你的竟不是福康安,否則倒是和書上一般了。”

  “呸,那個眼裏只有功名的祿蠢,你可別再提他,髒了我的耳朵。”一聽到福康安三個字,崔詠荷即刻心情大壞。

  韻柔忍俊不住,低笑陣陣,“都是我的罪過,引著你看這樣的邪書,看得都走火人魔了,竟也學起了寶玉,這天下第一閒人從不幹正經事,卻最愛嘲笑做事的人。”

  崔詠荷合上書,唉聲歎氣,“我若是男兒身,倒也不介意做寶玉,縱是世間第一無用人,卻也是於乾淨淨、清清白白的人,到那時,你也能做我的黛玉,咱們都不用為福康安那個祿蠢心煩了。”

  韻柔啼笑皆非,還不及開口嘲諷她幾句,就聽到一個飽含驚訝的聲音——

  “咦,我竟不知我有這樣一位情敵?”

  崔詠荷整個人跳了起來,猛地回身,指著不知何時已來到眼前的貴公子,“你怎麼來的?為什麼沒有通報?”

  “走進來的啊。就我們兩家的關係,還要通報嗎?”福康安一本正經地回答,眼睛似受到無形吸引般,望著崔詠荷的手臂。

  為了爬樹方便,崔詠荷把袖子全卷到了肘上,露出白嫩嫩的胳膊,福康安見了心頭一跳,急忙移開視線。

  身為貴公子的他,雖常見美人,但多是官宦名門的小姐,規矩儀態多得數不勝數,何曾見過這等衣飾淩亂、散髮露臂、無禮兇悍的女子,可這心頭忽然的一亂,卻是從不曾有過的,一時竟教他有些不知所措。

  崔詠荷一見他就火大,上前一步,手指都戳到福康安的鼻子上了,“你來幹什麼?”

  福康安清楚地聞到崔詠荷身上樹葉的清香,與一般閨秀的脂粉香氣全然不同,更覺得她那美麗的手指離眼睛太近,近得讓他有些晃眼。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方才微微一笑,“我出征這麼久,回來了,當然要到老師這裏來看看,也來看望看望你。對了,我帶了禮物來。”說著,抬手輕輕拍了兩下。

  園門外,立刻進來七。八個人,捧著的託盤裏閃著一片奇光異彩,可與陽光爭輝。

  “這些都是我打了勝仗,宮裏頭賞賜的,上等宮扇你應該用得著;紅麝香珠、芙蓉席,都是宮中佳品;還有瑪瑙枕和香如玉,也是極品,你看看喜不喜歡?”這些無比貴重的寶物,自福康安口中說來,似是稀鬆平常。

  偏偏崔詠荷看了只覺得無比刺眼,冷冷地一哼,“好,好得很,我的確喜歡。

  這些都是送給我的,自然由我處置了,對嗎?”

  “自然!”福康安笑著點點頭。

  “好!”話音未落,崔詠荷雙手飛快地將四、五把上等宮扇撕成了七、八段,下人們驚呼之聲才響起,那紅麝香珠已被她拿起來,往那荷花池中扔去。

  耳旁抽氣之聲陡起,她聽而不聞,抓起王如意往地上用力一扔,美玉碎裂的聲音清脆好聽,她猶覺不暢意,伸手又去拿那瑪瑙枕——

  韻柔一伸手,按住崔詠荷的手,“我的小姐,你若不要,就給我吧,何必這般暴殄天物?”

  崔詠荷又氣又怒,“韻柔,不許攔我!”

  韻柔雙手緊抓,就是不放手。

  崔詠荷正要發怒,福康安已笑出聲來,“韻柔,放手吧,小姐愛扔就讓她扔,你若喜歡,下回我再送你幾個。”

  崔詠荷趁著韻柔微怔的一瞬,雙手用力一擲,瑪瑙枕裂成碎片,她這才悠閒地拍拍手,挑釁地睨著福康安。

  福康安似毫不被她挑動,笑笑地喚了一聲:“吉保!”

  “在!”隨著一聲應,一個腰間配刀的英武男子走進園內,對著崔詠荷請安,“崔小姐。”

  崔詠荷沒有理他,只是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身後。

  王吉保身後是一個又一個的丫頭,人人低頭捧著東西,長長的隊伍一直排到園外。

  王吉保微微哈著腰介紹:“崔小姐,這是蘇州織造送上的綿緞,不但質地佳,就連撕開的聲音都極為好聽,小姐儘管撕,現在只拿了三百匹來,小姐要覺得不夠,我們再送新的來。

  這是上好的貢珠,不但圓潤明亮,就是打碎了,聲音也清脆悅耳,所以小姐愛怎麼砸,就怎麼砸,喜歡砸哪種珠、哪種玉,儘管開門,小人一定為小姐準備的。

  還有,這邊是……”

  “夠了!”崔詠荷大怒,“你是在拿你們家的富貴來壓我了?”

  王吉保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小姐言重了,小姐是小人未來的主母,雖然不知道您為什麼愛撕東西、砸東西,但既然主子喜歡,我們就要為主子辦到。小姐儘管砸,隨便撕,若是撕得手臂酸了,砸得肩膀累了,也不要緊,儘管吩咐下來,小人們替小姐撕就是了。”

  “你們根本就是存心將我比喻成裂錦為笑的褒姒。”崔詠荷順手抓了把明珠,對著王吉保的臉就要扔去。

  王吉保依舊站在原處,頭都沒抬一下,一直站在一旁含笑看著崔詠荷受窘的福康安,臉上怒色卻是一閃而過,身子飛快地掠過來。

  韻柔也驚得失聲叫了出來。這王吉保雖然態度恭敬,卻不是一般下人。王家三代都服侍傅家主人,他自己也在戰場上屢次救護過福康安。

  他雖然凝於身分之別,不便躲閃還擊,但真打了他,福康安斷然不會甘休。

  崔詠荷的手高高地舉起,卻忽然換了個角度,對著正飛快掠過來想要阻止她的福康安擲了過去。

  福康安固然自幼習武,但面對這突來的攻擊,一來並無防備,二來正快速向崔詠荷沖去,因此雖能敏捷地掃掉大多的珍珠,仍有一、兩顆擲上他的臉。

  王吉保臉色一變,手已按在了腰間的彎刀上。“三爺!”

  韻柔見王吉保渾身飛騰的殺氣,想也不想,即刻跨步擋在崔詠荷身前。

  福康安也飛快給了王吉保一個眼神,提醒他不可造次。

  唯獨崔詠荷完全沒感覺到面臨的危機,對著福康安冷笑一聲,“全都是你的主意,對嗎?”

  福康安不怒反笑,“我送你的東西,你向來不是扔就是撕,既然這樣,我就多準備一些,讓你撕著開心,這也不好嗎?”

  崔詠荷怒容滿面,眼神無比兇狠,“福康安,你不要仗著博府權勢就以戲弄天下人為樂。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你們傅家赫赫揚揚已二十多年總有一天,你會嘗到登高必跌重的滋味。”

  這樣惡毒的咒?,聽得王吉保在一旁直皺眉頭,福康安卻像毫無感覺一樣,依舊笑得泰然自若。反而把有心惹怒他的崔詠荷氣得胸中一陣發悶,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韻柔驚魂未定,對福康安福了一福,便也快步跟了去。

  福康安看崔詠荷怒氣衝衝而去,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崔詠荷聽著身後的笑聲,氣得全身都微微顫抖,腳步也越來越快。

  福康安一邊笑,一邊低頭看著滿地的珠王碎片,沒有人能看到他那黑亮的眼睛裏,若有所思的光芒。

  王吉保一直凝望著他,不過,看的不是他的眼神,而是他臉上漸漸浮起的兩顆小紅點,可見方才擲到臉上的珍珠,是真的十分用力的。

  怒氣一點一點地凝聚,這是他自小服侍的爺,是在戰場上拼了性命也不肯讓他受半點傷害的主人,如今卻叫這樣一個任性的女人給傷害了身體……

  悄無聲息地,在福康安低頭凝思的時候,他以武人特有的輕捷迅速,追向了崔詠荷離去的方向。


  “阿彌陀佛,我的小祖宗,你總算還知輕重,沒有真的打了那王吉保,否則只怕福三爺當場就要翻臉。”韻柔餘悸猶存地埋怨崔詠荷。

  “我哪裡不知道那個王吉保是和他自幼一起長大,一起在沙場上作戰,名為主僕,實是兄弟?我要真打了他,那個奸賊一定會翻臉,到時候就可以退婚,我就能脫離苦海,不用再受罪了。”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打?”

  崔詠荷歎了口氣,搖搖頭,有些無奈地說:“我做不到,就算是奴才也是人,我沒辦法因為自己想要脫身,就打罵他、羞辱他。福康安雖然是天下第一大壞蛋,但他身邊的人無辜,我不可以這樣做。”

  韻柔點了點頭,眉眼之中一片溫柔,“福三爺對我這個丫頭都一向客氣尊重,這一點,他倒是和你一樣的。”

  “可別把我和他相提並論。這種人,臉上笑嘻嘻,暗中不知會怎麼傷人呢,你還拿他當好人。”提起福康安,崔詠荷就不會有半句好話。

  韻柔但笑無言。

  兩個人都沒有發現,有人已悄悄來到身後。

  王吉保還在想,應當如何不失分寸地教訓這個膽敢傷了主人的女子,忽聽得崔詠荷的話——

  我做不到,就算是奴才也是人,我沒辦法因為自己想要脫身,就打罵他、羞辱他。

  他一時竟怔住了。

  一隻手輕輕拍在肩頭,王吉保猛一轉頭,見福康安不知何時含笑站在身後,剛開口要說話,福康安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前面的兩個女子。

  崔詠荷與韻柔全然不知身後的事,還繼續往前走。

  “不過,說起來,你的膽子真是大。那些打過仗的男人,氣勢就是不同,剛才那一?那,我嚇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你居然還可以指著福三爺罵起來……”

  “什麼氣勢?”

  “我的天啊,你一點也沒感覺到嗎?你拿珍珠扔在福三爺的臉上時,王吉保的樣子,像是要把你切成八塊。”

  “有嗎?”崔詠荷皺眉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我一點也不覺得。而且,福康安不會讓他碰我半根手指頭的。”

  這樣信心滿滿的一句話,突然從一向見了自己,就役半句好話的女子口中聽到,令福康安也微微愣了愣。

  不只他感到奇怪,韻柔也覺得不可思議,“福三爺?”

  “當然是他。”崔詠荷想也不想,極其自然地回答。

  “啊,我明白了。其實你一直非常信任他,因為信任他,所以絲毫不擔心。因為從來沒有擔心過,所以身旁的殺氣都感覺不到,是不是?”韻柔恍然大悟。

  “我哪有?”崔詠荷臉上一陣發熱,忙不叠地辯解,“你不要胡說八道,福康安又奸詐又討厭又可憎,這種人是不會讓他的手下犯殺人罪的,因為他一向殺人不見血,這你都不明白嗎?”崔詠荷一邊說著,一邊加快了腳步。

  韻柔也半跑著跟上去,“真的不是嗎?那你為什麼故意勾引他?”

  “我勾引他?”崔詠荷的聲音忽地提高,“韻柔,你在說什麼?”

  韻柔一邊笑,一邊指指崔詠荷的手臂,“寶玉心裏全是黛玉,見著了寶釵的玉腕,也會為不能摸上一摸而歎息,你把整個胳膊都露出來,把手指指到人家鼻子上,若還不叫勾引他,那是什麼?”

  崔詠荷驚叫了一聲,飛快地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我這是襟懷坦蕩蕩,所以才不拘俗禮,只有你這樣胸懷小人之心,才會專想些亂七八糟的事。”

  “是嗎?”韻柔耳尖地聽到後頭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笑聲,於是拉長了聲音應了一聲,“我小人之心倒無妨,怕就怕某個大惡霸。大奸臣也存著這樣的小人之心,以為你故意勾引他,那可就……”

  崔詠荷氣急敗壞,想要罵她,一時竟找不出詞來,便越跑越快,存心要把她甩開。

  韻柔輕笑不止,也不再追上去,停下步子,看崔詠荷跑進荷心樓,方才徐徐回身,盈盈地施了一禮,“福三爺。”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50:42


  福康安被韻桑發現,竟是一點也不尷尬,訪若無事地朗笑一聲,“我正要找韻柔姑娘呢。”

  韻柔含笑問:“不知我有什麼事能幫上三爺的?”

  “我想問你,你家小姐到底喜愛些什麼?這些年來,我每次來拜訪,都帶著宮中上好的珠玉美緞,可是小姐從來不是撕就是砸,沒收過一次。不能讓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稍稍開心,我這樣的男人,豈不是太無能了?”福康安笑意從容,語氣和緩,絲毫也看不出這是跟蹤被發現後所編出來的應急之詞。

  韻柔微微一笑,“我家小姐素來不是向富貴折腰的人,若要她開心,只需在市集街道上買些精巧可愛、又有意思的東西即可。像那梆枝編的小籃子、膠泥垛的風爐都好,保準小姐會喜歡得不得了。”

  王吉保不以為然地插嘴:“就這些東西,有什麼珍貴之處?一顆明珠,便能換來一整車都不只了。”

  韻柔斜睨了他一眼,“我說的那些小東西雖然便宜,但要細細挑選,才能找出真正精巧雅致的好東西,這一份心思,縱是搬來金山銀山,也比不上的。你把你未來的少夫人,當作什麼庸脂俗粉了?”

  王吉保沒料到這個看來溫柔纖弱的女子一番搶白,竟如此辛辣,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福康安看王吉保下不了臺,笑著引開話題,“我以往倒從未在街市上買過這樣的小玩意兒,也不知能不能買得合小姐的心意。”

  韻柔含笑義說:“這也無妨,近日我家小姐狂愛一樣東西,公子若能取得,保證小姐是斷然捨不得撕爛的。”

  “什麼好東西?”

  “是一本叫石頭記的書。”

  “石頭記?”

  “對,此書朝廷不許刊行,民間只得手抄流傳,但目前坊間只找得到前八十回,後四十回再也無處可覓。小姐深愛此書,每日牽腸掛肚,不能忘懷。公子若能尋到後四十回,保證小姐感念至深,再也不會對公子發脾氣了。”

  “石頭記?這是什麼書?是否有誹謗時政之處,所以才被禁刊?又到底寫些什麼了不得的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竟令小姐如此在意?”

  韻柔婉然而笑,“公子只怕誤會了,這石頭記妙就妙在並沒有寫半個英雄能人,更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說的不過是幾個異樣的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

  這樣的文字,三爺這般大英雄人物,當然不屑一顧,不知道並不稀奇。至於朝廷為什麼要封禁,小女子更是不明白了。”

  “石頭記?”福康安皺眉凝思,“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啊……對了,半年前,鄂敏六叔和孫大學士在府裏做客,夜裏頭說笑唱和,也不知怎麼吵起來了,我聽著好像也是說什麼石頭記,一個說什麼揚黨抑釵,一個又說什麼雙峰並峙,二水分流,他們倆平時那麼好的交情,竟吵得臉紅脖子粗,不可開交。”

  韻柔點頭不住,滿臉都是光彩,“自然是寶黨之爭了,我與小姐也常吵,若是不吵,便不是癡迷的人了。”

  福康安看這女子眸中異彩不絕,心中忖思著,這石頭記是何等魔書,怎麼上至朝中高官,小至這閏中女兒皆癡迷若此?

  韻柔見福康安深思,笑得更加柔美,再盈盈施了一禮,“三爺已經問完了我,該輪到我問三爺了吧?”

  “哦,姑娘也有問題嗎?”

  韻柔笑意溫柔,徐徐開口:“請問三爺,打算把我家小姐怎麼辦?”

  “這個恕我聽不明白。”

  “好,既然三爺不明白,我就慢慢說明白。”韻柔依然在笑,溫柔的眼神卻忽然銳利了起來,“當初三爺與小姐定親,便已經是一樁大大的奇事了。再說,三爺當時明明十分不願,事後卻像是非常樂意地接受了,不僅對老爺夫人都禮敬有加,更時常帶著重禮來看小姐。若說這其中沒有半點古怪,只怕無人相信。”

  “姑娘說的話,我更加不明白了。”福康安的眼神忽然變得深不可測。

  王吉保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冷冷地道:“韻柔姑娘,請你記住你的身分。”

  “我當然記得我的身分。”韻柔的聲音忽然冰冷,毫不懼怕地看向王吉保,“我自幼與小姐一同長大,猶如姐妹一般,小姐愛我重我,就連讀書識字,也讓我和她一起學習,才有今日的我。我做的哪一樁事不符合我的身分?”

  一番話搶白過去,也不理王吉保難看的臉色,她轉頭望著福康安,繼續說道:

  “福三爺,我不知當初為什麼你們要定這門親,但時隔多年,或許這門親事的利用價值已經完了。

  雖然崔家沾了博府的光,舉家抬旗,老爺也做到翰林學士,可論到門第,與傅家仍是雲泥之別。傅家真的會守當初的婚約嗎?”

  福康安靜靜地望著這個素來纖美溫柔,而今卻變得淩厲逼人的女子,良久,方才徐徐地問:“你以為我福康安是什麼人?”

  韻柔聽了柔婉一笑,“有三爺這一句話就夠了,韻柔這就告退了。”盈盈又施了一禮,方才轉身離去。

  王吉保猶自忿忿然,“這個丫頭好大的膽,竟然連爺都敢質問!”

  福康安微微一笑,“這就是崔詠荷的不凡之處了。竟能令一個全無地位的弱女子,為了她,而有氣魄膽量的質問我。崔詠荷絕不像你看到的這樣,是個只會爬樹、扔東西永遠髒亂的野丫頭。”

  王吉保不以為然,又不好和福康安爭辯,只得點頭應是。

  福康安自知他心口不一,卻也無心去解說,目光謠望荷心樓心卻回到了數年之前,那一天,額娘強行定親,自己苦勸不得,氣極之下,回府稟告父親之事……

  “阿瑪,這事你得管一管,額娘她居然硬要為我定下一個娃娃親。”

  “胡說什麼,前兒我才告訴過她,誠親王家的弘暢,有意給你說和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你額娘不可能還會想給你定別的親。”傅恆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略有些怪異。

  福康安一怔之後,立刻叫了起來:“什麼?和英公主?不,不行,阿瑪,我不想娶公主。”

  “為什麼?你大哥、二哥都是額駙,你為什麼會不想娶公主?這可是至大的榮耀。”

  “什麼至大的榮耀?古往今來,駙馬無數,又有幾人留下過名字?就算真有才能膽識的,只因掛了個駙馬的名分,人家也只會說你是沾了公主的光。

  我將來要以我自己的能力建功立業,留名後世,絕不願借助皇家的光彩。

  而若說與皇家聯姻,有了大哥、二哥已經足夠了,又何必再加上我呢?”

  “可是……”

  “阿瑪,你主持軍機處多年,哪裡事繁任重,就有你一力照料,且你詩人誠摯有禮,處事妥當,現今的地位是你憑本事掙來的。可是,外頭不還是有人日日議你是外戚,是沾著皇後的光,才有今日的嗎?

  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裏,我不想將來別人說起我,也只會說,原來他是十五格格的額駙,怪不得仗好打、官好當。”

  傅恆聽福康安一說,想起自人軍機處以來,自己時時在意,半步也不敢走錯,只恐落人話柄的辛酸,於是歎息一聲:“難得你看得如此透徹,並沒有被皇家的尊榮沖昏了頭,的確遠勝你兩個哥哥。更難得你有這樣的志氣和豪情,要靠自己建立功業,只是,你該怎麼去拒絕弘暢的好意呢?”

  “不用拒絕,阿瑪只要對外宣佈我已定親,大擺宴席,此事自然就消彌了。”

  “定親?”

  “對,侍讀學士崔名亭之女,額娘十分喜歡她。”

  “崔名亭只是個小學士而已,又是漢人,我兩家突然定親,只怕皇上也要過問為什麼了。”

  “為什麼?為的就是皇上啊!皇上前些日子不是正煩著朝中滿漢相爭,六部的滿大臣、漢尚書互相指責嗎?阿瑪特意為我定下漢臣之女,以堂堂宰相之尊,先推行滿漢一家的善政,正是為著貫徹皇上的旨意,如此一來,相信皇上只會稱讚阿瑪,絕不會再過問的。”

  傅恆先是一怔,而後笑了出來,“你這鬼靈精,這倒好,你借著人家過關,反而博了個體承聖意的好功勞。只是……”

  他臉色忽而一正,“對你來說,這或許是為了躲避與皇家聯姻的一個策略,可是對人家女子卻是一生大事。我傅家雖是當朝一品,卻也不可仗勢欺人,誤了清白女兒家。”

  福康安平靜地笑了笑,“阿瑪,我知道傅家是什麼門第,阿瑪是什麼為人,我福康安也一定會盡身為男人的責任,無論如何,我不會負她。”

  無論如何,我不會負她。

  當年的諾言,似猶在耳邊,縱然當初只是利用,但許下的諾書,一生一世都不會變。

  他會視她為他的妻子,娶她進門,愛她護她,憐她惜她,即使這樣的諾言,她並不曾聽到。

  用力地搖搖頭,搖去紛亂的心思,不理會王吉保帶著疑問的眼神,“我們回去吧。”

  王吉保點頭,隨福康安一起往園外走去,才沒走幾步,園門處已湧進一大堆人。搶在最前頭的一對夫婦.整整齊齊的官服命婦裝扮,分外隆重。一看見福康安,喜得臉上帶笑,飛快地走過來。

  福康安微笑著迎上去,“給老師和師母請安。”

  崔夫人笑得滿面春風,“都是自己人,做什麼這樣客氣?”

  崔名亭一點名士矜持也無,上前就拉住了福康安的手,“我一聽說你得勝回京的消息,就和你師母一起趕去中堂府道賀,誰知博中堂入宮去了,你又先到我府上來了,本想趕回來招呼你,可是傅夫人客氣,非要招待我們夫婦,所以回來晚了,真是怠慢你了。”

  “老師言重,我們兩家怎麼會有怠慢一說。”

  “說得對,說得對,你這孩子最長情了,這些年來,凡是年節喜慶。生日壽辰,或是出征回京,總帶著貴重的禮物上門,這份心意,最是難得了。”崔夫人語氣無比熱絡,“快來,咱們到前廳去,一起為你洗塵慶功。”

  “師母我……”

  “千萬別推辭。”崔名亭截住福康安的話,拉著他,快速地往前走著。

  崔夫人連聲地催促:“快,去荷心樓,叫小姐來見客啊。”

  福康安聽了,忙阻止說;“不必客氣了,我方才已見過她了。”崔詠荷哪裡會給他好臉色看,怕不把酒席給掀翻了。

  “這就好,這就好,詠荷不懂事,你要多擔待才是。”崔名亭笑得無比歡暢。

  福康安知道這一頓跑不了,便無可奈何地笑笑,跟著崔名亭去了前廳,但他還記得回頭對王吉保招招手,待他上前,才輕聲說:“你去紀學士那問問石頭記是本什麼書,他總編四庫全書,舉國書目仕他選求,只要他幫忙,應該可以把散失的後四十回手稿找到。”王吉保應了一聲,轉身便快步離去了。

  韻柔步上了荷心樓,還沒有進門,就聽到崔詠荷低罵:“你跟那混蛋都說了些什麼?”

  韻柔笑盈盈地拂開珠簾走進樓閣,望望樓外欄桿,方才笑說:“剛才並沒有看到你倚欄張望,你怎麼知道我在和福三爺說話?”

  崔詠荷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瞪圓眼睛看著她。

  韻柔皺眉苦思,好一陣子才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躲在珠簾後頭,悄悄地看啊!”

  崔詠荷跳起來就要打她,“你胡說些什麼?”

  韻柔一邊躲,一邊笑,“這也役什麼稀奇,你不知道福三爺每回得勝回京,滿街都是姑娘觀望嗎?那些大家閨秀,不便拋頭露面,全躲在閣樓上偷偷地瞧,一時忍不住還會扔些什麼手帕啊香囊的下來,我才知道古人說潘安出門,擲果滿車,全都是真的。”

  崔詠荷臉色愈發難看起來,“你不要拿我比別人,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全湊到那個混蛋面前,讓他快快退婚就好了。”

  韻柔歎息著搖搖頭,“可惜福三爺對小姐你一片癡情,只怕不是那樣輕易就會遲婚的。”

  “他對我一片癡情?”崔詠荷冷笑。

  “若不是癡情,為什麼現在還站在下頭,望著荷心樓發呆?”韻柔指指樓外,笑得像一隻正在戲弄老鼠的貓。

  崔詠荷站起來,小心地借著珠簾掩住身形,往外看了一眼,皺起眉頭,“那傢夥想幹什麼?不是又在想什麼害人的詭計吧。”

  韻柔搖頭歎氣,“唉,你看他望著這邊,不知在想什麼,就如寶玉在瀟湘館前犯了癡狂般,你就不能稍稍感動一點嗎?”

  崔詠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轉開眼,不再理睬韻柔。但眼角的餘光卻看到樓下忽然熱鬧起來。神色微微一變,不再顧忌被樓下的人發現上前幾步,直接靠近了欄桿看著樓下的一大群人。

  沒有人發現她,她的爹娘、她家的下人,都眾星拱月地圍著福康安往外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笑聲一陣陣傳上樓來,爹和娘熟悉的聲音刺心又刺耳。

  “自從你出征啊,我日日都在佛前祈求你早日得勝回朝,總算這份誠心有了回報。”

  “是她婦道人家見識短,你文武雙全,素來戰無不勝,我從來就沒擔心過,只想著怎麼為你洗塵慶賀。”

  “唉,我們女人沒你們男人見識廣,不也是一片心嗎?算起來,咱們詠荷才是最擔心你的人。你別看她平日害羞,見了你都要躲開,不願多說話,可是你一出征啊,她就整日吃不安睡不寧,怎麼功都不見笑一笑,直到聽說你打了勝仗,臉上才露出點歡顏……我們家詠荷啊……她可是……”

  隨著人漸漸遠去,母親那特別高亢的聲音也變得隱隱約約,直至消失。

  崔詠荷靜靜地倚著欄桿,雙目遙望著遠方,總是帶著怒氣卻也有著無比生氣的眼睛裏,一片死寂。

  韻柔輕輕歎息了一聲。為什麼飽學名士會在權貴面前如此的諂媚?當他們在福康安面前獻媚之時,可曾在意過女兒心中所受的傷痛?

  這麼多年了,無論他們在福康安面前露出什麼樣的醜態,福康安從來就不曾對他們露出任何輕視之態永遠溫文有禮,客氣周到。

  可是,崔名亭夫婦對福康安越是恭敬,崔詠荷就越是惱怒福康安,對他愈發無禮。但偏偏她越是凶蠻任性,福康安就越是斯文禮讓。這樣一個奇異的狀況,就這麼悄悄地形成了。

  “小姐!”簾外丫鬟的聲音輕輕傳來,“外頭宴席上,福三爺讓人送來一份禮物。”

  “又是什麼銅臭東西?給我扔掉!”崔詠荷頭也不抬一下。

  外頭丫鬟應了一聲,接著便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

  韻柔心中忽一動,揚聲問:“送的是什麼?”

  “是一本叫作石頭記的書。”

  “什麼?”韻柔低低驚呼一聲。

  崔詠荷則猛地站起,撞得桌子砰然一震,但她顧不得膝蓋撞得發疼,立刻沖了出去。

  韻柔還站在原處,哺哺自語:“權大勢大,果然有這樣的好處,居然半個時辰就找到了。”

  不過才一句話時間,崔詠荷已如獲至寶,捧著一本書又沖了回來,“韻柔,你相信嗎?這居然是全本的石頭記啊!”

  韻柔淺笑盈盈,“這一回可看出他的情義來了吧?再用不著口口聲聲地說他壞了吧?”一邊說,一邊靠近過來,與迫不及待的崔詠荷一起看書。

  “咦?”崔詠荷的聲音裏滿是驚奇與不信,翻看的速度猛然加快,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最終,她憤然站起,拿著書直往前院沖了過去。


  “福康安!”

  福康安被崔名亭纏著進酒,連幹了七八杯,正想著如何脫身才不失禮,便聽到一聲怒喝,抬眼望去——

  因為極度的憤怒,崔詠荷的臉上有一種異樣的嫣紅,本來已重新梳理的頭髮,也因跑動而又再度淩亂起來,微微喘息著的她,就連呼吸也有些淩亂。

  福康安不知是酒意上湧,或是什麼原因,看到這嬌靨通紅、散發覆在額前。胸口起伏不定、惡狠狠地瞪著自己的女人,心竟也亂了,眼睜睜看著一本厚厚的書當頭打過來,他本能地伸手截住朝他飛來的書。

  這突來的情況讓崔夫人尖叫一聲,湊近過來,急急察看福康安是否受傷。

  崔名亭臉色大變,拍案而起,“你幹什麼?”

  崔詠荷怒不可抑,根本沒聽見父親的指責,恨恨地瞪著福康安,“就算你和我有仇,儘管沖著我來,為什麼要玷汙黛玉,為什麼要侮辱石頭記?”

  福康安愕然低頭,看看手上的書,“石頭記?”問話的時候,忍不住看向正站在廳口的韻柔。難道是這個女人戲弄我?

  韻柔少見地板了俏臉,冷冷地哼一聲,也是怒意滿臉地望向他。

  “石頭記?你竟敢這樣汙辱石頭記,這是你叫什麼人續的?黛玉竟還說出勸寶玉讀八股的話,你竟敢這樣侮辱黛玉!”崔詠荷氣得全身都在顫抖。

  “紀學士說,石頭記一書中,有許多妨礙聖德仁道、萬民軟化的東西,奉聖命令一名叫高鵠的才子重新刪改,又新增了被朝廷銷毀的後四十回。有什麼不妥嗎?”福康安感到莫名其妙。

  “你們這些手掌權勢的人,真以為手上有權,什麼都可以肆意亂改嗎?連別人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文字,你們也要扭曲,可是……就算你們真能以黑做白,但是你們永遠改不了人的心!”崔詠荷更加憤怒,忍不住沖上前要找福康安理論。

  崔夫人死命拉住她,“詠荷,你別胡鬧了!”

  崔名亭鐵青著臉肥桌子拍得震天響,“放肆!放肆!你這還像什麼大家閨秀!崔家歷代祖宗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哪一個對不起歷代祖先?爹,我們到祖祠去問問,是我,還是你這位因為能夠成為旗人,而自覺無比榮寵的崔氏後人?”過度的憤怒,積鬱了多年的苦痛,隨著這一聲大喊全部叫了出來。

  整個大廳忽然靜了下來,一片沈寂。

  如今已身為翰林學士的崔名亭,一張臉簡直變成了紫色,望著從十二歲那年忽然變得粗野反叛不聽話的女兒,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羞慚,雙唇微微顫抖著,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崔夫人驚慌地看看福康安,再看看忽然木然站在原處的崔詠荷,乾笑一聲,“這孩子。這孩子就愛胡說八道。”

  “我不是胡說。”崔詠荷看看呆若木雞、站在原地的父親,望望還在努力往臉上堆笑、想要打圓場的娘,再看向帶點震驚望著自己的福康安,說不出是羞恥,還是悔恨,她憤然一跺腳,扭頭跑出大廳。

  福康安清晰地看到她轉身的那一瞬,眼中閃過的一抹晶瑩。

  幾乎是沒有經過任何思考,福康安本能地拔腿便追。

  崔大人叫了一聲,生恐又惹出什麼事端,也要跟過去。

  韻柔急急地叫了一聲:“夫人!”

  崔夫人一怔。

  韻柔含笑上前,“夫人,這些年來,小姐見了福三爺,就愛打打鬧鬧,有你這長輩在場,反而不妥,不如就由著他們吧。”

  “可是……”

  “夫人,這些年,小姐見了福三爺,哪一回不發脾氣,福三爺何時惱怒過她了?”

  崔夫人聽她言之有理,又見丈夫仍站在原處,神色難看之極,實在讓人不放心,終於點了點頭。

  直到荷花池畔,福康安終於追上了崔詠荷,一伸手抓住她的夾衫,“詠荷!”

  在福康安面前,挑明瞭這麼多年心頭的恥辱羞憤,崔詠荷此時極度難受,根本不理福康安在身後的呼喚拉扯,仍往前跑。

  正值夏日,她身上的衣裳翠薄,因前沖後拉之力,衣扣竟被扯斷了,衣裳似要應力往後脫落。

  福康安驚見她後方領口下滑,露出雪白的肌膚,大驚之下,本能地鬆手。

  猛力往前沖的崔詠荷失去平衡,很自然地臉朝地面跌了下去。

  “詠荷!”福康安忙上前要扶她起來。

  崔詠荷拼力掙扎,“你走開……快走開!”聲音裏竟帶著泣音。

  福康安驚異地看著她。這個女子見了他,向來又凶又悍,卻從不曾做過女兒家嬌柔哭泣之態。

  崔詠荷席地坐起來,抬起來看向他,“夠了,已經夠了,我鬥不過你,我認輸了,你可以放過我了嗎?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退婚,結束這一切?你一定要像耍猴兒一樣,看我一家露盡醜態,你才開心嗎?”悲憤的話一句句問出,眼淚悄悄地自她眼角滑落。

  心頭隱隱的疼楚。微微的不忍,和奇異的溫柔,到底是因何而來?福康安輕輕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驚奇地感覺心靈在這一刻的柔軟,所以輕輕蹲在她面前,望著她時,就連聲音也變得無比柔和:“為什麼這樣說?你真的一直以為我是戲耍你嗎?”

  “不要告訴我你是真心的,沒有人會相信。傅家是什麼人家,為什麼要和崔門聯姻?我清河崔氏,雖自戰國起歷代為官,是一方名門望族,可是,如今在大清朝,也不過是寒儒薄宦,不值一提。”

  崔詠荷低低地笑,可是眼淚卻仍止不住地落下來,於是她垂下頭,讓散亂的發垂在眼前,遮住她那含淚慘笑的臉。

  “也因此,他們才會為了被傅家抬舉而喜出望外,也為可以成為旗人而沾沾自喜。清河崔氏,百代書香,有骨氣、有學問的讀書人,原來不過如此。”

  崔詠荷繼續在笑,笑聲越來越大,福康安看不到她的臉,只見到地上的泥土,點點濕潤。

  心忽然疼得好厲害,沒有多想其他,他輕輕伸手,將那悲笑哭泣的女子抱人懷中。

  懷中的人似要掙扎,他下意識地收緊雙臂,“詠荷,不要這樣,沒有人看不起你,真的沒有。”

  “沒有,當然沒有。”崔詠荷猛然抬頭,閃著淚光的眼中,有怒有恨有怨,“我是你福康安未過門的妻子,別人羨慕我還來不及,哪裡敢笑話我?可是我還不至於蠢到真以為能一步躍進龍門。

  不論你們當初是為什麼要定親,現在也該利用完了。這些年來,你看夠了,我也受夠了。一次又一次,我必須忍受我爹娘極盡全力地向你家獻媚,必須忍受我自己被當作諂媚的工具……

  不論你傅家如何高貴,也該夠了吧?你明明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繼續這一切,讓我扮演可笑的妓女……”

  “詠荷!”福康安驚異到極點,以至於第一次帶著憤怒的口氣對崔詠荷說話:

  “怎麼可以對自己用這樣低賤的比喻?你為什麼要這樣自尋煩惱,我何時比過你、何時笑過你?”

  “你不比不笑,比別人比了笑更過分!”崔詠荷氣得用貝齒用力地咬了一下唇,唇上一道深深的齒印,令福康安一陣不捨。

  “你總是這樣笑,笑著叫老師、笑著叫師母。可是你老實說,你真的敬重我爹爹,真的當他是老師嗎?

  你們傅家的人總是這樣高貴,對什麼人都笑,從來不會失禮。在你眼裏,我們就像是螻蟻,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能讓你動容。”

  崔詠荷雙手本能地握成拳,想要打扁這樣的笑容。但拳頭舉起來了,卻發現福康安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他臉上神情似喜似悲,眸子裏那奇異的光芒,令崔詠荷生出滿腔的憤怒,卻罵不出一句話來,已經舉起的拳頭,也懸在那裏,忘記打下來。

  “對不起,詠荷,對不起!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任憑這一切發生;我明明知道你的痛苦,卻裝作不知道。”

  “你……”張口,卻只能說出一個字,眼前的男人臉上深深的苦痛與自責,令崔詠荷渾身劇震,更加懷疑這只是一場夢。

  “是,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十二歲以前,聰明乖巧,最得爹娘喜愛,烈女傳、孝女冊、女四書,全都可以背誦。可是十二歲以後,你卻故意只看些小說故事,甚至禁書雜文。你故意行為粗野,任性妄為;你故意處處違逆爹娘,處處惹我生氣,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

  可是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不肯設身處地為你想,不肯承認你是受到了怎樣的打擊和傷害,才會有這種改變。”福康安情不自禁地收緊擁抱她的雙臂,不知這一刻的緊擁,是否可能略減她多年來的傷痛?

  “可是,詠荷,我不是存心戲弄你。我承認當初定下婚約,是有一些別的原因,但是,婚約定下的那一刻,我就不存半點戲弄之意,我是真心要娶你為妻,此心此意從未更改過。

  老師與師母或許有些急切於功名,但這也是情有可原,你素來自尊心強,所以倍以為恥,但是,我的確從沒有想過要恥笑和輕視任何人。”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崔詠荷怔怔望著自己,猶似不能理解這一切的精緻小臉。

  她臉上又是淚水。又是汙演月圓的眼睛又瞪得很大很大,像是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令他不覺笑了起來,帶點憐惜和溺愛,福康安很自然地拾起手,用袖子去擦她臉上的汙漬。

  崔詠荷不知所措地扭開頭,雙眼慌亂地望天望地望池塘望荷花,就是不肯望他,“你不要再戲弄我了。你怎麼可能會喜歡我?我又不是絕色佳人,又不知書達禮,又不賢良溫柔,又野又髒……”

  福康安不理她的推拒,仔仔細細地擦去她臉上的汙漬,微微一笑,“哪個人說你髒?我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乾淨的女子。”

  “你、你又想嘲笑我。”本能地抬手想打他,但不知為什麼,他的雙臂稍稍一緊,自己手上的力量,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福康安溫柔地微笑,不再高貴、不再疏離,“你說我總是笑,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你的家人,而是因為官場就是如此,必須永遠帶著這樣的笑容面對每一個人。

  我從來沒見過比官場更骯髒的地方,卻也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官宦之府,會有一個像你這般乾淨的女子;也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真更純、更有勇氣,敢言敢怒的女子。

  所以,答應我永遠、永遠不要貶低你自己。”

  當那從不曾見過的笑在福康安唇邊綻開時,她就已什麼也看不見了。

  是不是夏天的太陽太刺眼了?為什麼眼前有這樣強烈的光芒在閃動,整個世界,都是一片金色的光輝?而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他第一次發自真誠的微笑。

  耳旁聽到的話,更加令人不敢相信,那永遠高貴微笑著的壞蛋,怎麼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

  或許這一切都是夢,只有在夢中,才會有這樣迷人的金色光輝,才會聽到這樣好聽得不可能是自他口中傳出來的話。

  一定是夢,一定是作夢。

  不知是無措還是不信,抑或是想要快些醒來,崔詠荷很用力地咬著下唇。

  福康安皺著眉頭,看她如此努力地用雪白的齒去蹂躪那朱紅的唇,心又開始輕輕疼了起來。

  這樣好看的唇,怎可這般對待?阻止她,是唯一清晰浮上腦海的意識。

  不知是因為雙手仍本能呵護著這柔軟嬌軀的緣故,還是一時竟捨不得抽出手來,眼看著她再一次用力對著唇咬下去,他俯下了身體……

  溫暖而甜美的嘴唇似是因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而驚訝地張開了。

  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他深深地親吻下去。

  或許一開始,只是想阻止她折磨自己的唇、只是想抑制那心頭的痛,可是當真正嘗到這般奇異的甘美之後,他便再也無法抽離。無法清醒。

  從不曾有過的溫暖氣息。從不曾有過的奇異感受,鼻端那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淡淡青草香氣,唇下這無以倫比的甘甜幸福……原來,這世間竟有如此美好的事,美麗得簡直就似一場夢,不存在於真實的人世間。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51:09


  崔詠荷仍然張大了眼睛。忽如其來的襲擊令她全身一顫,從未感受過的男子強烈氣息,在這一刻將她完全包圍。這些溫暖的感覺,柔美異常卻又可怕地教她整顆心猛烈跳動。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樣可怕,卻又這般美好,美好到明知這應是世間最最可怕的事,卻全身軟弱得不能再動一指、發一聲,只是她不清楚的是,她到底是無力反擊,還是心甘情願地承受這一切。

  那樣的溫柔,自唇舌交纏,這般溫熱的氣息,自他身上,來到她體內,又回報於他的唇邊。氣息交流,帶著兩個人的體溫,悄悄包容一切,似是隨著這無形的氣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也因此而融為一體。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心中隱隱約約明白,卻又不想明白。

  為什麼她不動?為什麼她不推開?為什麼她不生氣、不打人?

  不不不,這不是她,這只是夢,這一定是夢,這只能是夢……

  “三爺!”王吉保粗大的嗓門不識相地震碎了滿園的溫柔,沈重的腳步急促接近。

  不是夢!竟然不是夢!

  崔詠荷猛然醒轉,拼命推開福康安,一抬手,一記又狠又重的耳光打過去,然後猛跳起來,轉身就跑。

  福康安渾然不覺得痛,眼神仍帶點迷蒙,望著崔詠荷無限美好的身影漸漸跑遠,他本能地站起身來,抬腿想要追。

  “三爺!”熟悉的叫聲越來越近了。

  歎了口氣,不自覺地鎖了眉頭,沈了臉,望向剛剛跑進園來,渾然不知驚破何等好事的王吉保,“什麼事?”

  “府裏傳來消息,大人下朝了,有急事要見三爺。”

  重重地歎了口氣,扭轉頭,望瞭望荷心樓,忍不住又輕輕地歎息一聲,唇邊卻悄悄漾起了笑容。沒有注意到身旁王吉保驚異的眼神,轉過身,徐徐邁步往外走去。

  跟在他身後的王吉保,驚奇地發現他自小服侍的爺,就連背影,似乎都透著一股歡喜。

  福康安心情很愉快,愉快到騎在馬上時,覺得風吹到身上特別溫柔,天上的陽光特別明亮,夏日的悶熱也變得可愛起來。

  這樣輕鬆愉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進人府門,直至看到自己的父親為止。

  “阿瑪?”

  父親臉上奇特的沈重,令福康安的心也莫名地沈了沈。

  父親為軍機首腦,掌舉國大事,任何事皆能安然處置,從來不曾見他有過如此陰鬱的表情。

  “回來了?去準備一下,休息幾日,你又要出京作戰了。”傅恆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就連眼神也是沈重的。

  “又出兵?這麼快就要打仗了?”福康安語氣中有明顯的不滿。不知這一次要出去多久,再回來時,那個彆扭的女孩又要發什麼性子?唉,好不容易才能有這麼一點點進展。

  “是白蓮教的人鬧事,雖然你剛回京,這麼快就又讓你出去不太合適,不過,皇上六十壽辰快到了,舉國都在準備著,這個時候非得討個好彩頭,只有派常勝將軍的你出馬,才能保證不敗,也免得掃了皇上的興致。”傅恆語氣平緩,這位天下第一權臣,眉宇之間全是倦容。

  “阿瑪,到底出了什麼事?”福康安終於發現父親表情奇怪了。

  “皇上禪位之心已經很明確了,我無法勸阻,只怕這一次壽誕之後,我大清便要有新君臨朝了。”

  “皇上年事已高,能在這時讓政於青壯新君,應該是好事啊,阿瑪,你為什麼如此不高興?”

  傅恆看看自己英武挺拔的愛子,勉強地笑了笑,“阿瑪很高興,這麼多年,讓你出去打仗,真刀真槍地幹出了自己的功業,而沒有在軍機處做官,你才能到現在還保持這樣光明爽直的心地,不像你阿瑪,已經習慣了種種的詭譎心思和權術機謀了。”

  福康安從不曾見過父親如此沮喪,聲音也不由地慌急了起來,“阿瑪,到底怎麼了?”

  傅恆輕輕歎息,“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怕只怕……”他緩步踱出廳外,舉目望這偌大的相府,“我傅家難逃大難。”

  “可我傅家三世榮貴,忠君報國,軍法治府,怎麼會……”

  “你想想,天下官員、朝中大臣,多是我一手提拔。舉國能征之師、有名將領,又幾乎是你統領出來。為人臣者,一旦榮貴到這種地步,也就是滅族之禍來臨的時刻了。只是因為當今聖上與我自小相交,情義深厚,又念著已故孝賢皇後的情義,再加上多年來疼惜、愛護於你,所以才一直優榮於我們。

  可是一旦新君繼位,未有建樹,威望太多、名聲太廣、幾可威脅君主的臣子,便是他的大忌。更何況……”

  看著福康安,傅恆沈重地笑了笑,“你自小雖與阿哥們一起讀書,但生性磊落,不愛攀附皇族,對他們素來不夠恭敬順從,當今的這幾位阿哥親王,對你向來不是很喜歡。

  這些年,你又屢建戰功,在年輕一代勳貴之中,光芒萬丈,就算是皇子,怕對你也多有嫉恨,一旦手掌天下大權,多年的妒恨發作起來,那我傅家的前景堪憂啊。”

  父親的話讓福康安想到嘉親王永琰多次說他“蒙奢揮霍”,兵部人私議他養“驕兵悍將”;想到傅家奴才一個個都成了將軍。副將;想到每當家中有大喜慶之事,來赴宴的將軍黃燦燦一片都穿黃馬褂、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風場面……他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一股不安逐漸在心中生成。


  “唉!”今天第二百零六次歎了氣之後,崔詠荷懶懶地倚著欄桿,兩眼全無焦點地望著下頭,張張嘴,準備歎第二百零七次氣。

  韻柔無奈地笑一笑,“唉,我的大小姐,如今福三爺都領兵到外頭打仗去了,你就不必再裝這副散漫的模樣了。”

  崔詠荷有氣無力地扭臉看看她,“唉!”

  韻柔忍著笑意端端正正地坐好道:“坐姿要端正。”站起身來,嫋嫋娜娜行了幾步,“行路莫動裙,”兩手展開手帕,半遮著臉,豐姿嫣然地笑了笑,“微笑莫露齒。這才是閨秀該有的儀態,你以往除了在福三爺面前故意粗野,平日倒像位閨秀,怎麼現在人都不在了,你反倒散漫成這樣,詩詞歌賦也不看不吟,就連石頭記中的釵黛之間,你也不與我爭論了。”

  崔詠荷沒精打采地移開眼睛,現在她沒力氣打扮、沒興致溫柔,甚至連吵架的興頭也沒有了。

  這個初秋真是無趣,又問又熱,讓人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願想。最好閉上眼睡一覺,把一切都忘掉最好。

  韻柔見她不理,也不著急,輕輕巧巧地坐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邊喝邊說:

  “唉,這麼熱的天,福三爺的仗也不知打得怎麼樣了?”

  崔詠荷懶洋洋地扯著自己的手絹,閉著眼睛,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唉……”

  “不知這一回得勝回來,福三爺會帶些什麼好東西來給小姐扔?”

  扯著手絹的雙手不自覺地用起力來,一聲清脆的裂帛之音響在耳邊,招來韻柔的側目,崔詠荷卻連眼睛也沒有睜開,甚至連裂帛的刺耳聲音,也完全沒有聽見。

  “混帳、蠢蛋、壞蛋,什麼喜歡、什麼對不起,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戲弄人。

  出了那樣的事,一次也沒來交代過,一聲不響就跑出去打仗,壞蛋!”不知不覺地牙齒又開始虐待嘴唇,“笨蛋崔詠荷,這種人你都會相信,被他戲弄了這麼多年,還會上這樣的當。”

  韻柔看著那撕成兩半的手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慢慢地接著說:“不過,萬一這一回,福三爺輸了呢?”

  “輸了最好!”終於忍不住爆發出未,崔詠荷怒吼一聲。

  韻柔皺起了纖巧的眉,雙手搗住耳朵。

  崔詠荷猛然站起,在原地用力跺著腳走來走去,“我天天求神拜佛,求那混蛋輸掉,最好是死在戰場上永遠不要回來!”

  韻柔看著全身都在冒火的大小姐,悠悠地說:“也不是不可能,聽說白蓮教的人以為白蓮聖母戰死為榮,作戰從不怕死。也因此所到之處,官兵盡皆敗走,福三爺雖有將才,遇上這樣的敵人,怕也難免危險。”

  “哪有你說得這麼可怕。怪力亂神之事根本不可信,一小撮邪教徒豈能戰勝官軍?”崔詠荷本能地反駁,一點也沒意識到剛才還說著期盼福康安戰死沙場的話。

  “小姐,你別忘了漢時黃巾之亂,何嘗不是邪教興起,卻也一呼百應,殺了多少朝中的名將和英雄。福三爺萬一馬前失蹄,落個馬革裹屍,也是意料中事。”韻柔一邊說,一邊淺淺地笑。

  崔詠荷的臉色微微變了,她怔了一會,方才悶悶地說:“這就正好合了我的心願,以後就可以脫離苦海了。”

  重新坐回欄桿前,眸子越過圍牆,遙遙望向遠方,已經不再歎氣,雙手卻開始努力地扯自己的衣角。

  韻柔輕輕地搖搖頭,為大小姐可憐的衣裳歎了口氣,眼角忽看到簾外有個小丫鬟悄悄招手。

  輕輕走過去,丫鬟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韻柔臉上笑容隨即消失,轉身看向仍倚著欄桿凝望遠方的崔詠荷,神色在一瞬間沈重了起來。

  “小姐!”

  呼喚的聲音很遠很遠,遠得叫不回崔詠荷不知飛到世界哪一個角落的魂魄。

  “小姐!”

  第二聲的呼喚直接在耳邊響起,可是崔詠荷的耳朵聽見了,心卻仍流連於不知名的遠方,渾然無黨。

  “小姐!”第三聲呼喚,已經提高了聲音。

  “啊?”崔詠荷本能地回應了一聲,但是自己卻並不知道有人呼喚,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回應。

  “福三爺班師回朝了。”

  聲音比方才的三聲呼喚都更低沈,但是“福三爺”三個字,卻似觸動了她腦子裏最敏感的一處,崔詠荷本能地抬起頭去尋找說話的人。

  “福三爺班師回朝了。”

  “什麼?!”大腦終於清晰地理解了傳進耳朵裏的聲音,崔詠荷高叫了一聲,“怎麼不早說?快,快幫我把這脂粉都擦亂了。”

  崔詠荷一邊叫,一邊弄亂自己的髮式、衣裳,“還愣著做什麼?那傢夥打了仗回來,總愛往我們這裏跑。我打扮得這麼淑女的樣子,可不能叫他看見。”

  崔詠荷跳來跳去,又催又叫,絲毫也不知道自己忿忿的聲音,竟帶了一絲明顯的喜悅。

  可是韻柔卻聽得清清楚楚,也因此語氣愈發低沈了:“小姐,不用改裝了。”

  “什麼不用啊,要是讓他看到我這麼幹嬌百媚,那我這輩子就別想指望他退婚了。”崔詠荷頭也不抬,對著鏡子在臉上亂擦,拼命想醜化自己。

  “小姐,你仔細聽聽,看能聽到什麼嗎?”

  崔詠荷愕然地看她一眼,皺著眉細細地聽,良久,才瞪向韻柔,“搞什麼鬼?

  根本什麼聲音也沒有。”

  “正是,小姐,什麼聲音也沒有。”韻柔靜靜地說。

  “韻柔,你到底說什麼啊,你……”崔詠荷才笑?了一句,聲音忽然全部消失在喉嚨裏了。

  什麼聲音也沒有,沒有歡呼聲、沒有高叫聲、沒有驚天動地的鑼鼓聲,每一次福康安得勝回京都可以聽到的歡聲喜樂,這一次,完完全全沒有聽到。

  “小姐,福三爺——打了敗仗!”

  敗仗?!自古勝敗乃兵家常事,但對於年少成名的福康安來說,這卻是他平生第一場敗仗。

  崔詠荷醒悟得很快,所以她很快就笑了起來,“太好了,他終於打了敗仗,總算挫了他的銳氣,可真是活該啊。”一邊說,一邊仔細地把衣裙理好,每一個動作都自自然然,全無遲滯。

  “哈,這一回打了敗仗,成了鬥敗的公雞,應當不會急著跑來煩我了吧……”

  喃喃自語中,她一邊笑,一邊拿起梳子梳頭發。

  可是,頭髮怎麼這樣散亂?一時竟怎麼也無法梳理平整……想隨便綰一個髻,可是才把一絡頭髮梳上去,那邊又散落下來……

  崔詠荷完全不記得要叫丫鬟,只是對著鏡中的自己不斷地笑著,喃喃地說著: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手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梳理著頭髮,而不馴的發卻是一次又一次黯然地垂落。

  韻柔絲毫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只靜靜地看著小姐似乎有些黯然的背影。

  啪地一聲,梳子終於落地。

  崔詠荷沒有低頭去撿,輕輕垂下右手,用左手緊緊握住,清晰地感覺到右手強烈得無法控制的顫抖。她拼命用左手握緊再握緊,卻終究無法抑制這莫名其妙的輕顫。

  放棄似的站起身,閉上眼,“韻柔,我累了,想要睡一會兒。”不敢回頭讓韻柔看到自己此刻的臉色,她直直地走進了臥房,動作僵硬地令韻柔一雙柔美的眉皺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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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51:29


  福康安戰敗回京,整個崔府也如喪考妣。

  崔名亭每日東奔西走,臉色越來越黑,崔夫人也越來越坐立不安。登門的客人也越來越少,日漸冷清。

  只不過,這些崔詠荷都不在乎,她等的只有一個人,而那個人一直沒有來。

  每天,她都倚在荷心樓高高的欄桿上,靜靜地等待,可是進進出出的人無數,卻總不曾看見那英武秀雅、高貴閒逸的男子。

  在每天的等待中,時光靜靜地流逝,而所有不好的消息,就這樣通過韻柔、通過丫鬟、通過父母的歎息討論,傳到了崔詠荷的耳邊。

  “皇上異常震怒,福三爺在兵部的職已經停了。”

  “怎麼會呢?皇上那麼寵愛福三爺,就為了一場小小的敗仗,發這樣大的脾氣。”

  “不要忘了,皇上的六十大壽馬上就要到了,正等著以這場大勝來助興,誰知這個時候他竟敗了皇上的興致,皇上能不生氣嗎?”

  “聽說也不能算敗,好像是福三爺輕敵冒進陷入重圍,眼看就要大敗,後來一個不知哪來的偏將帶了一支人馬趕到,不但救了福三爺,還打散了白蓮教。”

  “知道知道,那偏將是嘉親王的門生,嘉親王素來和福三爺不合,這次領了大功,當然要告他一狀。”

  “不明白,福三爺何時得罪了嘉親王?”

  “唉,你們都不明白,這仇啊,從他們小時候就結下了。以前在毓慶宮讀書的時候,諸王的兒子們,全都對幾位皇於百依百順,只有福三爺素不假以辭色。比學問的時候,從不相讓;比武功的時候,居然敢硬生生地把皇子們打倒在地。

  他天生膽色過人,外加皇上疼愛有加,沒有人敢說他的不是,就是阿哥們集結起來想教訓他,也讓他打得東倒西歪。

  可是,如今已不是小時候了,皇上老了,皇子們也都大了,當上親王了,皇上如今有禪讓之意,不管是哪位王爺登上皇位,怕也不會喜歡福三爺。”

  “老爺,這些事你以前怎麼不說?完了完了,我們和傅家聯姻豈不是要受連累?”

  “唉!”

  “皇上呢?皇上向來疼愛福三爺,這一回也不護著他?”

  “這次皇上也震怒了,連下了三道詔書責斥福三爺,語氣無比嚴厲,福三爺的將職都已停了,甚至連傅中堂都上表告罪,雖然皇上沒加罪,但傅中堂已經稱病在家,不再入朝,軍機處的國政已經由和中堂處理了,這明擺著是要奪傅家的權。”

  “我的天啊,這可怎麼辦?”

  崔家的上上下下,除了崔詠荷外,都如熱鍋上的螞蟻般焦急。

  她沒有哀歎、沒有著急,只是如常每日坐在樓前,依著欄桿,看藍天白雲、假山池塘。

  日子一天天過,福康安一次也沒有登門。反而是崔名亭每日奔波,不知都往哪些地方奔走去了,不過,功效卻是漸漸顯露出來。

  本來冷落的崔府,又開始熱鬧了起來,來來往往的客人不斷,喧嘩說笑不絕。

  眼看著崔名亭自己的四十七歲生日到了,崔府上下忙碌非凡,崔名亭本人也喜得合不上嘴,指揮著送出一批又一批的請帖。

  即使是多年來一向不太聽話的崔詠荷,也沾了父親做壽的喜氣,忙碌地進進出出,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在分派喜帖時,她清清楚楚地瞧見了在一大疊請帖中,有一張紅紙黑字寫著“傅府”。

  崔名亭壽宴的這一天,似乎天公不作美,淋淋瀝瀝下起了小雨。

  因此他們乾脆在後園的回廊曲閣中擺下桌椅,花園中間搭起高高的戲篷,讓戲班子在微微細雨中唱戲。

  酒宴時間還沒有到,賓客都坐在回廊亭閣之間,一邊說笑,一邊看戲。放眼望去,皆是榮貴高官、華服命婦,一片珠光寶氣。

  戲臺上,也是一派喜氣地唱起了“鎖鱗囊”,兩頂花轎,兩樁喜事,到處都是鮮豔的大紅,喧天的鑼鼓。

  這般喜慶熱鬧,比起往年受傅府庇蔭時,還有過之。

  崔詠荷望著眼前一派繁華熱鬧,憶起今早母親低聲叮嚀的話,猶覺一片茫然。

  “詠荷,我們已經發了請帖去傅府了,福康安來了,你只管似平常一般地待他即可。”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娘親為什麼要如此鄭重其事地叮嚀囑咐?

  “傅中堂府福三爺到!”迎賓的下人拉長了聲音高喊。

  滿園的喧嘩依舊,似乎所有人都在專心地說話,沒有人注意到傅中堂府這個顯赫的府名、福三爺這個曾經炙手可熱的人。

  崔詠荷坐在最內側,唯有抬起頭,用盡目力,才能勉強看清楚那自花園外一步步走進來的人。

  依舊是錦衣華眼、依舊是俊逸容顏、英武身姿,甚至連唇邊一縷淡淡的笑意,也一如舊日,只是……

  這般玉樹臨風的身影,竟莫名地有些黯淡淒涼,是因為下雨,還是初秋已臨,天地間便也多了些清冷之氣?

  福康安一步步走進崔府的花園,可是卻沒有人多看他一眼。

  曾經是天之驕子的他,在任何場合都可以成為眾人的焦點,而今天他的出現,卻似完全沒有人看到。

  崔詠荷的雙手不知何時緊緊地握在一起,她清晰地感覺到指尖的冰涼,那一種冷意,直到心間。

  崔名亭側著身子,正和一位官員說著話,二人說得似是極為投契,竟然像是完全沒有發現福康安來到了身旁。

  福康安躬身施禮,“學生恭賀老師壽誕。”

  滿園喧鬧一片,崔名亭似是全心投入與旁人交談的樂趣之中,完全沒有聽到福康安的聲音,所以連頭也沒有轉一下。

  滿園笑語不絕,看似沒有一個人留意福康安這一刻的處境,可福康安卻感覺到,在所有的歡聲笑語背後,無數雙眼睛正在無比專注地看著他。

  他依然保持著彎腰施禮的姿勢,輕輕垂下了眼眸,低垂的長睫下有尖銳光芒一閃,但卻沒有任何人可以看得到。

  一直在身後追隨著他的王吉保,臉上的憤怒卻是再也不能抑制,雙手恨恨地往腰間摸去,因為發覺根本沒有帶佩刀,而含恨地緊緊握住了拳頭。

  崔詠荷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父親還在與人說話,一邊說一邊笑,那樣鮮明的笑意浮在臉上,如同一個巨大的諷刺。

  崔家本是沒落望族,只因與傅家聯姻後,才步步高升。但如今物換星移,父親竟可以如此羞辱曾帶給崔家無比榮耀的人。

  雙手輕微地顫抖起來,不忍觀看,不願觀看,不堪這樣悲涼無情的一切發生在眼前,可她卻怎麼也無法把目光移開。

  “啊,是你來了,坐吧。”好一陣子,崔名亭才像剛剛發現福康安一樣,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即又轉頭和另一位官員聊天去了,再沒有看福康安一眼。

  福康安連低垂的眸子也沒有抬起來,應了一聲是,就隨便坐在側近的一個座椅上。身旁都是同朝的官員,往日相見,哪一個不是滿面帶笑上前招呼,可是今朝卻沒有一個人正眼看過他,就像他根本不曾存在般。

  身旁侍立的王吉保已經渾身都在發抖,而他卻只是靜靜地抬起頭看戲。

  風中雨中,正中央的戲篷裏,到處是喜氣洋洋的紅色。喧天的喜鬧裏,一邊是喜氣盈盈,笑聲不絕;一邊卻是哀哀泣泣,淒淒涼涼。同是新婚日、同是喜慶時,悲喜之間卻是天地之別。

  福康安一邊看著戲,一邊自嘲地笑笑,不經意地抬頭看看四周所有喜氣歡顏的人,然後,在數百人裏,找到了那纖纖倩影。

  一直保持著平靜的眼神猛地一亂,然後飛快地移開,甚至不曾仔細地去看那張俏顏、那雙清明純淨得不容半點官場汙垢的眼。

  他抬起頭,繼續看戲。戲臺上一片刺目的紅,映花了雙眼,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聽不明白唱的到底是什麼。唯一的感覺,只是一雙清亮的眼越過了這滿園的嬉笑喧樂、越過了所有的冷暖人情,一直凝視著自己。而這卻又比所有的幸災樂禍、所有惡意狠毒的眼神,更加令他感到芒刺在背。

  一直竭力保持的笑容再也難以維持,幾乎是倉促地拿起桌上的茶,借著飲茶,努力遮住自己這一刻的表情,任憑所有悲涼苦澀。憤恨不甘,自眼底眉間傾洩而出。

  “詠荷,福三爺到了,你怎麼還坐著不動啊?快幫娘招呼啊!”

  崔夫人終於呼喚了一聲,這樣的呼喚對崔府所有人來說都是熟悉的,以前,每一次福康安來拜訪,她總這般急切殷勤地呼喚著女兒。

  只是今天,這看似熱情的呼喚聽在耳邊,卻有了冰冷之意。

  福康安手上一緊,掌中的茶杯忽然破裂,瓷片割破皮膚,血鮮紅得如熾熱的心,悄悄滴落。

  崔詠荷的心也冷到了極點。

  招呼?是啊,自定親以來,她對福康安的招呼從來不是打就是罵。

  而今日,娘親要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招待福康安?

  抬起頭,目光掃過滿園的高宮顯貴,不知何時,所有人的喧鬧笑語低弱了下來,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終於明白了,為什麼聰明的爹會送請帖到傅府,為什麼傅家沒落,崔府卻來了這麼多賀客……所有人都只不過是為了看一場由她來主演的好戲。

  輕輕地取了桌上的茶杯,將殘茶潑去,滿滿地倒上了酒,一仰頭,飲得一滴不剩。

  滾燙的熱酒下腹,仿佛也將她滿腔的血燙熱了一般,沒有再遲疑,起身離座,一步步走向福康安。

  無聲無息地,許多人都有意無意地讓開路,眼神自然地追隨著她。

  喧鬧的花園裏,一下子靜得只有戲臺上名旦婉轉溫柔的輕唱聲,但此刻卻再也沒人有心思往戲臺上多看一眼了。

  王吉保想也不想,側身便攔在福康安面前。這個女人對三爺素來不敬,如今傅家落難,他怎麼可以讓爺在這麼多人面前受辱?

  “吉保,讓開。”低沈的喝聲依然有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王吉保無可奈何地閃開,緊握的雙拳已然進起青筋,怒目瞪著崔詠荷,眼中滿是兇狠的威脅。

  崔詠荷就算看到了他的眼色也不會理會,更何況她根本不曾看向他。

  她的眼睛只是看著福康安,眼中也只能看見福康安。

  福康安的臉上已不見了笑容。他抬頭,凝眸看著崔詠荷,欲語還休。

  並沒有憤怒,亦不見畏縮,他只是再也不笑,只靜靜地凝望這多年以來從不曾給過他好臉色,卻已命定要做他妻子的女人。

  “為什麼這樣不小心?”從來不曾有過的溫柔語聲,如清風掃盡滿天風雨。

  輕輕地伸手從他手掌中取下那已然破碎的茶杯,他指尖的血液在她纖白的手上,鮮紅熾熱得一如她滾燙的血、火熱的心。

  身旁不知有多少視線忽然充滿驚訝,驚呼聲若有似無,然而崔詠荷不曾聽到,也沒有看到,她的眼睛不曾從福康安身上移開。

  站得如此接近,呼吸可聞,她終於可以仔仔細細地看他,也從來不曾用這樣寧靜的心,靜靜地看著他。

  依然是如劍般英挺的眉,卻似被天地間的無形重擔所壓制,再不能飛揚;依然是星般幽黑的眼,卻找不到以往有的燦然光華;沒有了笑容,也不見悲苦的臉,令人感到淒涼。

  一種無名的酸澀湧上心問,不知為什麼,想要放聲一哭,卻半聲嗚咽也發不他不該是這樣的!

  他天生便是天之驕子,該如初見時那樣,銀鞍白馬,風儀如神,奪去天地間一切的光彩,讓陽光也只為襯托他而閃耀!

  不知有多少目光凝視著她,靜靜地等待這場戲如何演下去,只聞戲臺上花旦柔媚婉轉的唱著:“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

  人情冷暖憑天造,誰能移動他半分毫。心頭無言地默念一遍,輕輕地,她笑了起來,整個世界也因這一笑而燦亮,秋風秋寒也被這樣明亮的笑意所驅散。

  旁若無人地執起案上的酒壺,她用著一直拿在手裏的杯子,斟了滿滿一杯,雙手遞給福康安。

  “已經有秋意了,茶也涼了,不要再喝了。”抬起頭,冷眼淩厲地掃了一眼所有正望向她的官員們,“還是喝一杯熱酒,溫一腔英雄血,也好掃盡了這天地間的卑鄙小人、奸佞賊徒。”

  福康安料到她必不會雪上加霜,卻萬萬沒想到,她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出這般毫無掩飾的話來,全身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震,明確地感覺到四周所散發出的敵意,全朝她直射而去。

  即使在戰場上,一個人獨對萬馬千軍,也不會比現在更讓他感到危險、感到害怕。

  這個瘋狂的女人,貿然地挑動這麼多高官的敵意與憤怒,就是當朝宰相,也不會做這樣愚蠢的事,而她不過是個膽大包天,卻全無自保之力的女人。

  強烈的憤怒,令他眼中射出激切的怒焰,第一次,他狠狠地逼視崔詠荷。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面前他的憤怒眼神,卻只讓崔詠荷淡淡地、驕傲地微笑起來。

  她的笑,有一種勇往向前的決絕。捧杯的雙手依然伸在半空中,寧靜地等待仿佛可以就此為了他等到上千年、上萬載,終不會變。

  福康安怔怔地望著她,看她美麗的嬌顏。燦亮的笑容,飛揚的眉宇、明定的眼神,漸漸地,眸子裏的火焰更加熾熱起來,只是,不再因為憤怒。

  手徐徐地抬起來,緩緩地伸出去,終於觸到了那雙捧著美酒懸在半空中等待著他的手。

  手指輕觸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顫了顫,這一種顫慄,自手指傳到全身,再傳至心頭。

  崔詠荷沒有動,雙手依然穩穩的,杯中的酒一滴也沒有濺出來,只是明定清澈的眼神忽然微微一亂,有意無意地移了開去,不再目不轉晴地凝視福康安的眼眸。

  小小的一杯酒,福康安卻用了整個心靈、全部生命才能接得過,舉得起,飲得下。

  酒因為在崔詠荷手裏擱了太久,已然冷卻了,冷冷的酒飲下了腹,卻覺得從喉頭直至心底,都是一片滾燙。

  站起身來,挺直了腰,看向正呆呆地望著自己與崔詠荷的崔名亭,一笑施禮,笑容淡定高貴,動作瀟灑從容。

  “崔老師,學生還有事在身,要先告辭了。”

  崔名亭早被崔詠荷的行為嚇得全身冰涼,恨不得福康安早早走了了事,“你去吧。”

  福康安轉眸又深深看了崔詠荷一眼,才微微一笑,走進了無盡的風雨裏。

  王吉保認認真真地看向崔詠荷,忽然抱一抱拳,彎腰深施一禮,急跟著出去了。

  崔詠荷明眸楚楚,一直追隨著福康安瀟灑的身影走出花園,才盈盈轉身,挑釁似的回視周圍無數帶著敵意的眼神。

  “詠荷……”崔夫人終於受不了緊繃的氣氛,略帶顫音地叫了出聲。

  崔詠荷看向母親,淡淡地說:“女兒先告退了。”

  也不等崔夫人回應,衣裙翩然,她走出了回廊樓閣,走進了滿天的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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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19:51:56


  福康安因兵敗回京,受聖旨喝令在家反省,所以這次上崔府拜?,為免招搖,並沒有像以往那樣騎他那匹京城無人不識的白馬,只乘坐一頂小轎來。

  走出崔府後,轎子立刻到了面前。

  福康安抬頭看看外頭的風雨,擺了擺手,“我想一個人走走,你們先回去吧。”

  轎夫應聲而退,王吉保忍不住說:“三爺,外頭在下雨。”

  “沒有關係,與權力傾軋、朝中風雨相比,這些算得了什麼?這個時候吹吹風,淋淋雨,人也清醒一點。”

  “三爺!”

  “你也別跟來了。”隨意搖了搖手,福康安徒步走進了秋風秋雨中。

  王吉保看著雨有漸漸下大的趨勢,皺起了眉頭,想也不想,就要追過去。

  忽有一隻手扯住了他的衣擺,“別去!”

  王吉保扭頭一看,見韻柔不知何時已站在身旁。

  “為什麼?”問題才出口,忽見一個纖柔的身影自府門而出,急急忙忙奔下臺階,根本沒有看向他們二人,目不斜視地往前跑去。

  韻柔笑著叫了一聲:“小姐!”

  崔詠荷霍地轉身,眉宇間堅毅之色不可動搖,“韻柔,不要攔我。”

  韻柔將一把掛著許多小鈴擋的傘遞到她面前,“小姐要做的事,我何時攔過你?”

  崔詠荷微微一愣,隨即滿心歡喜地對韻柔笑一笑,一手接過了傘,卻不及張開,只為著能快速奔跑,而另一隻手,則用力掀起及地的長裙,迅急地追了下去。

  韻柔無可奈何地叫道:“小姐,別跑太快,記著保持淑女風範。”可惜不知是秋風太大,崔詠荷沒有聽見,還是聽見了也根本不理會,她頭也沒回地越跑越快。

  韻柔歎著氣搖頭,“唉.好不容易有一次在福三爺面前打扮得整整齊齊,像個名門閨秀了,卻又搞成這副狼狽樣子。”

  “這個,韻柔姑娘……”王吉保在一旁遲疑地叫著。

  韻柔溫柔地笑著,“什麼事?是不是又要罵我家小姐不知好歹、粗野蠻橫、無理取鬧了?”

  王吉保的臉上一陣通紅,乾笑幾聲,說不出話來,半晌,忽然又叫了起來:

  “不行,我還是得去追三爺。”

  “怎麼了?”

  “雨越下越大了,崔小姐只有一把傘,怎麼行?我這就去給三爺再買把……”

  王吉保一邊叫著,一邊就要行動,忽覺得全身一陣不自在,小心地抬眼望去,原來是一向溫柔的韻柔正冷冷地瞪著他。

  不知為什麼,沙場作戰也無懼色的王吉保,卻叫韻柔這難得兇狠的眼神瞪得一陣心虛,幾乎是提著心問:“姑娘,有什麼不對嗎?”

  韻柔皺眉,苦笑,搖頭,歎氣:“唉,我實在沒見過比你更白癡的人了。”


  秋天的雨,總帶點冷意;秋天的風,總有些蕭瑟。行在這等風雨中的福康安,卻並不覺點點冰涼的雨水正漸漸濕透衣衫。

  秋風秋雨再淒苫,又怎及官場鬥爭的暴雨狂風?回京才半個月,其中的甘苦辛酸,已令人的心蒼老了足有十年。

  昔年曾受傅家提攜的官員們,現在不但不再登門,更開始拜訪所有與傅府不睦的權貴,寫奏章彈劾傅家。每個人都在清楚地表態,站穩立場,獨留傅家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驚風密雨中,苦苦支撐。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受歡迎,所以儘量留在府內不出去,收到崔府的帖子時,也只想到場應付一下,想不到崔名亭竟如此精明,這麼快就找到了新的依靠,並且借這場壽宴設下圈套,試圖向新的靠山表明忠心,只可惜卻錯算了自己的女兒。

  輕輕歎息,歎息聲中有喜悅又有擔憂。抬起頭,任漫天冰涼的秋雨打在臉上,卻仍然冷卻不了那一股自心頭升起,令整個身體都熱了起來的暖意。

  可是真因了那一杯酒,溫了這滿腔的熱血,暖了一顆原已開始冰冷的心?打在臉上的雨忽然停止了,但耳邊風雨之聲仍未絕,其中似乎還夾著輕輕的鈴音。

  只是福康安並沒有回頭看,仍然繼續往前走。

  “吉保,別跟著我了,我想靜一靜。”

  但是,鈴聲卻仍一直追隨著腳步響起。

  “吉保。”略微不悅地低喝一聲,回轉頭來,整個人卻定在原地。

  秋風秋雨中,崔詠荷撐了一把八角系小鈴的黛綠色油紙傘,為他遮去了漫天冷風苦雨,而自己卻因此被雨淋了一身,卻仍笑得似是所有的燦爛陽光都照到了她的臉上。

  “你……”驚異地叫出了一個字,然後所有的話語便化作無聲的驚奇。責備也罷,憤怒也罷,關懷也罷,到頭來,在這般甜美無比的笑顏裏,都已再無意義。

  無聲無息地,伸手接過了她的傘,與她並肩牽手走在一塊,小小的一把傘,遮擋著兩人頭上的天空,為他們遮去風雨。

  一男一女在這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這般並肩牽手而行,早引來滿街側目,議論不絕。

  但他與她,卻全然不知道。

  滿天的風雨,身外的世人,所有的喜樂悲愁,都已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他們自成一個天地,這一方小傘下,是遠離所有官場風雲、人間兇險的世外桃源。

  崔詠荷什麼也不說,只是靜靜地依偎在他身旁,陪著他一步步前行,似是無論前方有著多麼漫長泥濘的道路、多麼狂暴猛烈的風雨,她也不會停止陪伴的腳步。

  福康安亦是無言在靜靜地打著傘,遮擋著漫天風雨,讓相依的身體能得到一絲保護。

  這一瞬的溫馨與寧靜,如春風拂柳,便是心靈,也柔軟至了極處。

  福康安忽然有了一種渴望,但願眼前的一條路能無止無境,讓他們一直相伴走下去,縱被無數淒風苦雨摧殘,又有何懼?

  路並沒有無限延伸,反而似是比以往縮短了許多。

  站在傅府的大門前,福康安雙腿已不願再移動,凝望著崔詠荷含著笑意的清亮眼眸,卻覺得在這樣的皓眸下,人間言語,再無半點意義。

  崔詠荷淺淺地一笑,拿過他手中的傘,“進去吧!”在雨中盈盈地轉過身,執著傘回頭而去,走了三步,轉過頭來看著福康安仍在原處不動,忍不住輕輕一笑。

  福康安忽然快行幾步,來到崔詠荷身旁,一伸手,又將傘自她手中接過去了,“我送你回去。”

  “送我?”崔詠荷睜大眼睛看著他,再看看傅府大門。

  她親自追出來,將他一路送回,他卻又要在這漫天風雨中,送她回去?

  可是,她卻沒有笑,也沒有推辭,就這樣無聲地側轉身子,自然地與走上了他們方才走過的路。

  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更短,才一個眨眼,就已經到了崔府門前。

  韻柔一直在門前守候,見二人到來,笑著迎上來,“怎麼又回來了?”

  “吉保呢?”

  “他在這裏坐立不安,方才我已經趕他回去了。”

  福康安點了點頭,見韻柔一雙妙目將他牢牢看定,不知在審視些什麼,忙略後退一步,向崔詠荷說:“我先回去了。”

  崔詠荷點點頭,看他轉身走進濛濛雨中。

  “小姐,你們方才都……”韻柔急不可待地扯著她要問詳情。

  崔詠荷轉眸朝韻柔一笑,猛然甩脫了韻柔的拉扯,快步追向福康安。

  韻柔一把沒拉住,眼看她又沖進風雨中,忍不住提高了聲音:“小姐!”

  崔詠荷已撲到福康安身旁,回眸朝她一笑,臉上全是得意與快活。

  福康安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小姐”,還不及回頭,就覺一個纖柔的身體沖近了身旁,忙一把扶住,驚異地低叫:“你!”

  崔詠荷眉眼之間全是笑意,“我可是從小就知書守禮的人,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你送了我,我當然要送你。”

  “別胡鬧了!”低斥的時候,臉上卻洋溢著歡喜的笑意。

  “胡鬧?”崔詠荷挑高了眉峰,佯怒地看著他,神情卻全是嬉笑之意。

  福康安無法把自己的目光白她的眉眼間移開,搖了搖頭,“真是任性!”聲音聽來似是無奈,心實深喜。

  韻柔怔怔地看著眼前一對漸漸遠去的男女,忍不住高叫:“小姐,你去哪裡?”

  崔詠荷回頭擺手笑,“我送他回去。”

  “送他回去?”韻柔睜大了眼睛苦笑。

  送來送去,這唱的又是哪出戲?

  崔詠荷完全不管韻柔是否埋怨,只一逕伴著福康安同行。

  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很想笑,於是就笑了起來。清脆的笑聲伴著鈴聲,迴響在風雨之中。

  一邊笑,她一邊忍不住蹦蹦跳跳起來,甚至有意往水最深處踩,令水花四濺,兩人身上很快地佈滿了汙漬。

  福康安初時苦笑,但看她笑聲不止,無比欣悅,又想這一番來回相送,忍不住也微笑起來。

  小心地移動手中的傘,想要為她擋風遮雨,但小小的一把傘,在這種情況下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只不過,此時此刻,就算全身盡皆濕透,也不能稍減一絲歡喜。

  唯一的苦惱是,路程越來越短了。

  再一次站在博府大門前,福康安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同時,耳邊也聽到一聲重重的歎息,凝眸望去,只見崔詠荷正抬頭看著他,眉眼之間似有無窮的光彩。無盡的期待。

  抬頭看看前方的風雨,回頭望望宏偉的府門,再低頭看看自己已然濕透的鞋子、弄髒的衣服,忍不住低笑一聲,“你要回去了?”

  “是!”幹乾脆脆地點頭,崔詠荷的眼清清亮亮地看著福康安。

  福康安乾咳一聲,“你是一位小姐。”

  崔詠荷眼裏帶著笑意,繼續點頭。

  福康安清清嗓子繼續說:“小姐是不應該一個人出門的。”

  崔詠荷眼中的笑意更深,“所以……”

  “所以……”福康安鄭重地宣佈,“我還是送你回去吧!”

  說完了,他一本正經地看著崔詠荷,崔詠荷明眸閃亮地回望他。下一刻,兩個人已笑作一團。

  街上所有的人都驚異地看過來,這般華服錦袍的公子小姐,莫非是瘋子不成?

  可是福康安和崔詠荷對所有的奇異視線全然不覺,只是相視大笑,胸中和心頭的鬱悶不快,都在這一笑之間,煙消雲散。

  韻柔在崔府大門前守了好一陣子,被秋風吹得手腳陣陣發涼,忍不住在心中埋怨不絕。

  看著遠遠的一對男女執著一把黛綠色的傘,鈴聲伴著笑語漸漸走近,這才稍松一口氣上前兩步,想想又不便大煞風景忙又退回簷下,只遠遠地瞪了崔詠荷一眼,用力咳嗽了一聲。

  福康安略有些遺憾地看向崔詠荷,“看來你不用再送我了。”

  崔詠荷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眉目間竟是無限的俏皮和可愛。

  福康安深吸了一口氣,才戀戀不捨地移開目光,轉身離去。

  崔詠荷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叫了一聲,又向他追去。

  韻柔咬著牙,憤怒地叫了一聲:“小姐!”

  福康安回頭看向她,只見崔詠荷微笑著把手中的傘遞給他,低聲說:“宦海多風雨,此後須珍重。”

  輕柔的聲音自耳邊傳進心間,令福康安的眼睛更是充滿溫柔,凝定在崔詠荷身上,難以移開。

  似乎是命運註定,崔詠荷在福康安面前總是很難以漂亮整齊的樣子出現,她的衣衫已被泥水髒汙、她的脂粉已被雨水沖掉。她的發絲早已散亂不堪,唯有一把傘拿得無比穩定。而她卻還是盈盈地笑著,就連眼眸的深處池滿是溫柔的笑意。

  而福康安這一生中,卻都不曾見過這樣的一種美麗,令他刻骨銘心永不能忘懷。

  良久之後,福康安自她手中接過傘,觸碰到她略帶冷意的纖指,他手輕輕一顫,有一種衝動想要緊緊握住那一雙手,用整個心靈來將它溫暖起來,但事實上,被暖了身。暖了心的,卻是自己。

  福康安握緊了手中的傘,“你回去吧!”

  輕笑著搖頭,動作柔緩而堅決,“我看著你走。”

  福康安靜靜地凝視崔詠荷美麗的眼睛,笑了笑,才緩緩轉身,走人風雨中。

  黛綠色的傘在風雨中輕搖,鈴擋響個不停,而耳旁仿佛還迴響著崔詠荷銀鈴般的笑聲。這笑聲,一直陪伴著他,一路穿行於風雨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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