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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40:00


蔡小雀 - 侯爺今宵多貞重【侯門忠犬傳之一】

女人最大的心願,就是嫁個如意郎君
可對出身戲班子的她來說,婚姻就像火坑
嫁了人注定要熬成黃臉婆,打死她絕不奉陪
她的心願是多唱戲多掙錢,早日撈夠了金山銀山後
便要像戲文中那些皇族公主、高門貴女一樣
買幾個年輕貌美的小倌做面首,好生快活呀!
只不過她如意算盤打得啪啦響,卻有個人冒出來攪局──
這個集英雄豪傑和地痞流氓氣息於一身的定國侯
在魏國公壽宴上眼放狼光、笑咪咪盯著她的模樣
好似她已是他的囊中物,絕對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其實他的條件誘人至極,是當面首的上佳人選
可惜他萬花叢中過的風流作風,令她不得不忍痛放棄──
什麼嘛!他都已坐擁小妾無數,享盡美人福
還想砸重金納她為貴妾?哼!誰稀罕啊!
他早已習慣了美人投懷送抱、曲意承歡的生活
也該讓他嚐嚐什麼叫「求而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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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40:42


  江南可採蓮,蓮葉荷田田,魚戲蓮葉間。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漢.樂府〈江南〉

  京城 定國侯府

  高大健碩、黑髮碧眼的定國侯完顏猛經過一夜的猛烈激戰,晨起饜足地慵懶步出了後院天字第三號小妾院外,迷人的眉眼隨便一挑一拋都是勾魂奪魄,連身為貼身小廝的紅棗都看呆了。

  「怎麼?」完顏猛揚眉。

  年僅十四歲卻伶俐可愛的紅棗這才驚醒過來,清秀小臉紅了,恰恰合了人如其名。

  「侯爺真好看呀!」紅棗脫口而出,旋即急忙改口道:「侯、侯爺,您昨兒睡得好嗎?」

  完顏猛那雙承繼北蠻外公血統的碧綠眸子幽幽然一瞟,似笑非笑。「小紅棗,想開葷了?」

  紅棗一抖,慌道:「小的不敢,小的、小的……還小呢!」

  完顏猛視線往下,本來想嘻笑一句「看著是挺小的,只能撓癢癢呢」,不過忽然記起自己現在不是在北蠻國外公家胡作非為……呃,率性奔放的時候,既已回到中原,多少得學學漢人的裝模作樣……嗯,內斂。

  要不成日被老皇帝追著碎碎念叨也挺丟臉,外公光為這個就沒少派小舅舅千里迢迢來抽他,害他每每為了「敬老尊賢」不得還手,還得躲到屋簷上趴著裝死,做晚輩做到這份上容易嗎?

  唉……

  「昨夜嘛,還行。」他摩挲著下巴冒出頭兒來的暗青鬍渣,嘴角微勾,「有點意思,就是虛了點。」

  「欸?」

  「小紅棗啊,」完顏猛看著一臉稚氣猶存的貼身小廝,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腦袋瓜,笑吟吟道:「男子漢的世界,小孩子是很難懂的,哈哈哈哈!」

  身為一頂天立地陽剛味兒都快擰出汁子來的男子漢完顏侯爺,在欺負完小孩子後,哈哈大笑地大步上朝去也。

  紅棗一邊為自己太小,不能參與男子漢的世界而淚汪汪,一邊趕緊吸鼻子追上去了。

  「侯爺侯爺,您的朝服朝冠朝靴還沒換,也還散著髮,當心皇上又要罰您抄禮經了啊啊啊!」

*             *             *

  隸屬京城下九流行業之一的「鳴玉坊」內,儘管清晨涼風凍得人頻頻打寒顫,還是阻止不了其中一處老舊卻典雅的大宅內,那猶如裂金碎玉、黃鶯出谷的拉嗓子唱曲兒聲。

  相和大曲取「艷,趨,亂」曲體,由一人唱三人和,演進為絲竹奏和,可清艷可磅礡,可哀婉可悠揚,而鳴玉坊中最為聞名的戲曲班子,當屬「綺流年」了。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善蠶桑,採桑城南隅。青絲為籠繩,桂枝為籠鉤……」一道嬌嬌嫩嫩中帶著不需刻意便自風流蕩漾的女聲吟唱著,令得聞者為之神馳體酥。

  「綺流年」的班主,面容清俊如謫仙的風霞光若有所思地注視著花廊下,那身形嬌小卻裊裊婷婷的小姑子,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唉……兒大不由娘啊!」他喃喃自語,語氣甚是滄桑哀怨。

  一旁端立的奶娘眼角抽了抽,克制了片刻,還是忍不住低聲提醒道:「大郎君,這話不是用在這上頭的。」

  「奶娘莫再說了,霞光知道自己忝為兄長,管束不住自家妹妹。」風霞光以寬袖掩面,眼角淚光點點,黯然銷魂傷神之態,煞是叫人為之心折揪疼難當。「霞光……對不住爹娘啊……」

  ──後頭還不忘拉長了個漂亮的尾音。

  奶娘覺得自己這都是奶出了兩個妖孽……咳,兩個什麼人物啊?

  大的風流嫵媚,小的嫵媚風流,日日在戲班子裡頭薰陶著,就連下了戲都比上了戲還要像是檯子上的角兒,搞得她老婆子每日早晚在老班主、老夫人牌位前上香的時候,也不知是該哭自個兒失職還是該贊自己稱職得好?

  「大郎君,老奴不是這個意思。」奶娘比他還想哭。

  「奶娘,您說『綺流年』有我入了這個火坑便罷,我如何能眼睜睜看著妹妹也一失足成千古恨呢?」風霞光淚眼迷濛地瞅著奶娘,險些把老人家一顆年久失修的老芳心都給迷勾了出來!

  奶娘趕緊定了定神,暗暗念了句「阿彌陀佛!色即是空」,隨即嘆氣勸道:「小娘子這失足也是自願的……呸呸呸!不是,老奴是說,咱們家小娘子天生就是唱戲的好苗子,無論是嗓子氣度身段皆是上上之選,假以時日定能成大家,想必屆時也不輸大郎君您呢!」

  「可我不想妹妹拋頭露面,我想給她認認真真仔仔細細找個好夫郎嫁了,日日喝金咽玉安享富貴,也省得受這風吹雨打粉墨登台之苦。」風霞光愛妹情深,說起話來也清楚明白條理多多了。

  「哎喲!我的大郎君喲……」只是奶娘聽著大郎君的「心願」,再想到小娘子的「宏願」,那張老臉便狠狠由白褪青變黑,旋即老淚縱橫哭哭啼啼了起來。「小娘子要是肯安安穩穩尋個好人嫁了,就是叫老奴在佛前磕上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響頭也願意,可……可小娘子她……她……」

  ──她偏偏想的是將來享譽京城、金盆洗手後,要像前朝和戲文中那些個皇族公主、高門貴女似的,養上三五個面首好生快活快活呀!

  ……天老爺啊,禰還不如降一道落雷把我老婆子給劈了吧,嗚嗚嗚!

  奶娘只覺心肝兒都快被大郎君和小娘子給摧煎乾了,自個兒上輩子肯定是殺人越貨刨人祖墳了,不然怎麼會攤上這兩個不省心的小冤家?

  風霞光怔怔地看著嗷嗷嚎得像是又死了一次夫郎的奶娘,清俊臉龐有些無措起來,習慣性地柔聲好氣道:「奶娘,您莫哭莫哭呀,好好好,既然妹妹喜歡,我這個做哥哥也就從了她,不逼她嫁人了,您就別再難受了。」

  奶娘一愣,啞口無言地瞪著自家大郎君……下一刻哭得更淒慘了!

  不不不不……大郎君,您瞧錯曲本兒描錯重點了,老奴不是那個意思啊,嚶嚶嚶……

  今年入冬以來也不知怎地,雖然天寒地凍的,全京城的桃樹卻邪門兒地含苞待放起來,惹得城南城北的佛寺道觀還為此大大做了場醮,就是務求驅凈邪氣歪風陰晦,永保盛漢王朝千秋萬載一統江湖。

  「……嗯,差不多是這個意思了。」三清祖師觀的玄極道長撫了撫灰白長鬚,含笑頷首。

  「老道爺,哪個意思呀?」一張嬌憨中透著無限媚態的雪嫩小臉從大大簽筒後頭冒了出來。  

  「哎喲喲喲,無量壽佛!小施主,您嚇到貧道了。」玄極道長餘悸猶存地拍著胸口,隨即慈眉善目好脾氣地笑問:「小施主又來抽姻緣簽啊?」

  「是呀。」風珠衣眉開眼笑的點頭,「上回那支簽又不準了,所以阿衣便再來抽一回,就不信日久天長抽下去,抽不到一支合意的。」

  玄極道長看著這個頭還不到自己長長白鬍鬚下端高的小娘子,一時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嘆氣好。

  自古姻緣天定,小施主這面相一看就是日後鳳冠霞帔、享盡榮華的一品誥命,沒得改了,任她抽遍了三千簽筒,也還是一個樣。

  「小施主還是認命吧!」不知怎的,向來睿智豁達慈悲為懷的玄極道長莫名有些幸災樂禍。

  「才不要認。」風珠衣原本充滿希冀的臉蛋瞬間暗了下來,悶悶地道:「嫁人有什麼好?想我阿娘當初名滿京華,一甩水袖一拋眼兒便是傾國傾城,世上哪個不愛她?可偏偏好白菜給豬拱了……」

  「嗯咳!」玄極道長清了清喉嚨。「三清祖師的神尊金身正看著呢!」

  小施主,您這樣稱呼您父上大人真的真的不大好啊!

  幸虧大殿今日因著陰雨綿綿,沒幾個信眾上山,要不聽他老人家和個小施主在這兒扯皮,豈不糟了個糕哉?

  「對不起,阿衣錯啦。」風珠衣一臉慚愧地對著三清祖師的金身拜了拜,卻也有些委屈地嘟起了小嘴兒。「可誰讓阿爹自娶了阿娘以後,愣是把阿娘這朵絕世嬌花當成了乾菜條兒,還嫌她十指不沾陽春水,不會管家理事……呸,就算給了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又怎麼了?稀罕啊?若是嫁人就得熬成黃臉婆子,誰愛嫁誰嫁去,總之阿衣是絕不奉陪的,哼!」

  「唉,沒想到當年驚才絕艷的青蝶大家在褪盡粉墨後,竟是埋沒於柴米油鹽之中。」玄極道長年輕的時候也曾驚艷一眼,卻沒料想流光如屠刀,歲月摧折紅顏蕭蕭,如何不叫人慨嘆再三?

  風珠衣嬌媚的臉上,那抹憨然稚氣被一抹鬱色取代,聲音雖甜軟魅人,可依然掩不住其中的森森冷意。

  「也只有天真渾然如未鑿璞玉的哥哥才會以為,阿爹一生除卻阿娘外再無他婦,於阿娘就是人間難尋的好福氣了。」

  雖然她當時年紀尚小,可也清楚知道「綺流年」極致風光,無數權貴大官爭相叫堂會,每一回粉墨登場就能得賞金滿台。她那原是美得宛若王母座前仙女下凡的阿娘,得處處打點台前幕後,打理所有謳者聲伎角兒們之間的勾心鬥角、爭風喝醋。

  而阿爹只管做他好氣派的「綺流年」班主,閒時輕蹙那兩道好看的斜飛濃眉,嘆問:「蝶兒怎地連煮頓夜宵與夫君吃也不會?」

  當時五歲的小珠衣正鑽在阿娘那些錦繡如天衣的美麗戲袍中,一回頭看見阿娘纖細的身子微微一顫,沈默了一瞬,然後低低頷首,「夫君莫惱,蝶兒這便去。」

        剎那間,小珠衣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

  吃吃吃,阿爹去吃大糞好了!

  所以,誰要嫁人哪?

  往後她唱夠了戲、掙夠了金子,定要買上三五個面首來伺候自己,憑什麼投胎當女人就得處處受憋屈了?

  阿娘,您在天之靈千萬別傷心,阿衣來幫您出這口惡氣!

  玄極道長看著怨氣滔天的風珠衣,有些怔怔,半晌後長長一嘆。

  「小施主,令堂許是為歷劫而來,待修得功德圓滿之後,自與塵世無罣礙。可小施主命不同,路不同,又何必因噎廢食呢?」老道長誠懇中帶著一絲疼惜地勸道。

  「老道爺,您也不用再勸我了,阿衣是驢脾氣,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風珠衣臉上的鬱鬱之色忽地一掃而空,精神抖擻志得意滿地咧嘴一笑。「我呀,是要幹一番大事的,就是撐死了也不後悔!」

  「……」三清祖師呀,弟子啞口無言了該怎麼破?

  「老道爺,天色不早了,我也該下山回家啦。」風珠衣突然自袖中神奇地變出了一隻小匣子,笑咪咪地遞給他。

  「這是?」玄極道長不解地接過匣子。

  「我聽說您道觀前後種了那麼多桃樹,是因為喜歡吃桃花酥,這匣子裡是阿衣獨門秘製的『風華絕代奼紫嫣紅桃花醉』,又名『繾綣如夢一抹紅艷艷』,您先吃著,合口味的話,下次阿衣來抽籤時再幫您帶來啊!」話畢,也不管玄極道長臉上變化多端的複雜感動驚喜神色,風珠衣習慣性地騰空一甩水袖,身形如飛仙翩翩而去。

  其身姿其風華,已隱隱有當年乃母之七分神韻了。

  「這京城,又要熱鬧了。」片刻後,老道長喃喃自語。

  看著手上那隻小匣子,玄極道長忍不住感動的微微一笑,珍而重之地掀開來這風華絕代奼紫嫣紅桃花醉、繾綣如夢一抹紅艷艷──

  ……這是什麼鬼啊?

  一顆紅蛋上面黏兩朵桃花就想打混過去?珠衣施主,你給老道回來!

*             *             *

  風珠衣急著趕下山除了天色將晚,雨路難行的原因外,最重要的是明兒可是魏國公府老公爺的八十大壽,「綺流年」是堂會上壓軸的重頭戲,今晚戲班裡人人從上到下都得繃緊了皮,準備打明晚那場大硬仗!

  「小娘子,咱們的馬車輪軸子壞了,這可怎麼辦才好?」守在山腳下的婢女笛女哭喪著臉焦急地道。

  馬車夫耶奴滿頭大汗,還蹲在馬車邊試圖修理。

  她蹙了蹙眉,又抬頭看了看四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儘管雨絲細如毛,可入冬的天兒冷,淋久了也不是好玩兒的。

  「不成,來不及了。」風珠衣毅然決然地道:「耶奴,你和笛女先回道觀請老道爺收留你們一夜。」

  笛女有些驚訝,「小娘子,那你呢?」

  「我先騎馬趕在城門關閉前回城,明兒一早就派人到道觀接你們。」

  「這怎麼能行?」笛女大驚失色。「小娘子,你素來嬌弱,獨身上路萬一遇上了山賊怎麼辦?不說旁的,就是天色漸晚地濕泥濘,要是馬蹄拐了……」

  「呸呸呸!能說點吉利的不?」她沒好氣地翻了翻白眼,可因著眉宇間流光如醉、嬌媚入骨,還是讓耶奴和笛女都看癡了,等回過神來時,自家小娘子已經毫不客氣地打馬跑遠了。

  風珠衣雖說平常在戲班裡也是嬌滴滴養出來的,可跟她那個清俊如玉、柔弱無力好推倒的大哥一比,還多了幾分英姿颯颯的銳氣,嘿嘿,想她平時私底下也沒少走馬鬥雞……咳。

  但見山林中一個紅衣大氅包裹著的嬌嫩嫵媚少女伏身在馬背上,策馬狂奔,端的是綺麗同瀟灑掛勾,風流和豪邁並肩,真真好不迷煞人也。 

  可下一剎那,身下馬兒忽然踩著了一方尖銳硬石子,馬蹄瞬間一拐……

  「啊啊啊……」風珠衣猝不及防間,只來得及緊緊護住自己的頭臉,卻還是墜馬落地,滾成了一個慘不可言的小泥葫蘆!

  「哎喲!我的娘啊喂!」她摔得暈頭轉向,骨架都快疼散了,好不容易翻身坐起的時候,已是滿臉滿身泥水濕答答,哪裡還有半點嬌態媚色?根本連長什麼樣兒都認不清了。「笛女,你這烏鴉嘴!唉,我的老腰啊啊啊……」

  拐著蹄子的馬兒在不遠處打著響鼻,長長馬臉一臉無辜地看著她,模樣甚是委屈。

  「知道了知道了,不是在說你。」她懊惱地擺了擺手。

  這麼一摔,綰好的嬌鳳髻全散了,更顯狼狽不堪,她煩躁地隨手抽出了歪歪斜斜的白玉簪,以指隨意抓了長髮粗略綰成了一團在頭頂,用簪子束好,露出了飽滿的額頭和嬌小如瓜子兒的臉蛋。

  「大黃來,給我瞧瞧蹄子。」

  馬兒大黃卻自顧自地嚼起路邊一叢半枯黃的草來,渾不知「賞臉」兩字怎生寫得。

  「好好好……有你的!」她咬牙切齒,神情陰惻惻地道:「今晚就吃馬肉燒啊……」

  大黃乾脆以馬屁股背對著她,繼續嚼嚼嚼。

  氣得風珠衣索性坐在泥地小水塘上,自暴自棄不起來了。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在這裡坐到地老天長鬍鬚長蝨子……的時候,忽然隱隱聽見了落地如雷的轟轟馬蹄聲,聲勢之大,彷若有千軍萬馬襲來!

  風珠衣猛地一驚,一時也不知該歡喜自己或將得救,還是擔心自己不會當真遇上山賊了……是說笛女,你那張嘴好的不靈壞的靈,出門忘記刷青鹽了吧喂?!

  風珠衣下意識地攏緊已經看不出是紅是黑的髒兮兮大氅,正想要躲到一旁的大樹幹後頭,可下一瞬那雷霆般的奔馳蹄聲已近跟前……

  她以為自己眼花了。

  ……只有一人一馬,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陣仗威勢?

  「兀那小兒,你可是摔馬了?」跨坐在體膘身壯漂亮黑色駿馬上的是個高大健碩的蒙面騎士,壓低的玄狐帽簷底下是她平生見過最奇特、最美麗的碧眼……

  沒錯,她定是眼花無誤,哪裡有人眼珠子不是黑的呢。

  可能方才墜馬的時候姿勢不對,淨摔在腦殼兒上了,所以她現下才會眼花撩亂、頭暈目眩、心跳加速……欸,等等等等──

  「兀那漢子,你叫誰小兒呢?」她那張泥巴小臉上只餘一雙晶光燦爛瀲灩溢彩的大眼睛,卻氣勢絲毫不遜於對方。

  不要以為他生得這般體魄偉岸就可以狗眼看人低,就算她全身上下都是泥巴水,也比京城九成的小娘子們還有女人味兒哪!

  風珠衣全然忘了自己方才隨手束了個童子髻,大氅密密包裹住了嬌小卻玲瓏有致的妖嬈身形,傾國之姿全被爛泥巴糊了滿臉。

  完顏猛低頭看著坐在泥地裡的「狼狽小兒」,碧眼掠過一絲笑意。「喲,脾氣挺大的呀!」

  「好說好說。」她哼了聲,煩悶不悅地努力爬站起來,亡羊補牢地拍打著濕濘濘的大氅,盡量站挺得有氣勢些。

  「小兒,要不要搭便馬一乘?」明明趕著回京,可見這小兒那副倔強的模樣兒,他不知怎地脫口而出。

  風珠衣拍著泥大氅的動作驀地一頓,先是一喜,隨即心生警戒地仰頭瞪著他。

  「你該不會是拍花子吧?」她才不想胡裡胡塗就被拐去賣了。

  「本侯……咳,你有看過這麼器宇軒昂高大俊美通身貴氣的拍花子嗎?」完顏猛驕傲地抬起形容優雅迷人的下巴――可惜給蒙面的布巾擋光光了。

  「那可說不定,偷雞也得蝕把米,拍花子打扮得人模人樣拐帶的才多呢!」風珠衣滿眼精明之色。

  可惜是聰明面孔笨肚腸……

  完顏猛雙手抱臂,高倨馬背上地睨著「他」,唇畔揚起一記冷笑。「行!今兒本……我就從善如流當上一回拍花子了!」

  她渾身寒毛倏炸,隨即心底大大哀了一聲──風珠衣叫你嘴賤!不瞎逞意氣會死嗎會死嗎?!

  四下黃昏天暗,荒郊野嶺的,要是這男人發狠先對她「這樣那樣」,再棄屍荒野,她也只有一縷芳魂歸離恨天,從此面首是路人啊!嗚嗚嗚……

  「呃,那個……剛剛全都是一場誤會。」她瞬間擺出一本正經樣,字正腔圓地道:「這位壯士,其實方才我是試探您來著,後來經過印證,您果然是天外飛來俠義一高人,就是來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的,小……人甚是敬佩,在此見禮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風珠衣被看得覺得頭頂都快燒起來冒煙兒了,心跳得厲害,滿滿的底氣自腳底板流逝得一滴不剩。

  「你……猜我信不信?」

  「呃,那個,多少捧個人場信一信唄?」她心虛乾笑。

  他碧眸低垂,拳頭緊抵在嘴邊,寬肩忽然有些可疑地聳動了下,再抬起頭來時,又是一臉莫測高深。

  「那你拿什麼報答我?」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好你個……

  「如果高人能讓小人搭一乘便馬,小人定會奉上錦帛十匹,以酬謝高人義舉。」

  「真是不巧,在下府中庫房錦帛堆積如山,不缺。」他閒閒慵懶地勾起唇兒笑道。

  她陪笑的表情一僵。

  完顏猛看著「他」的表情,只覺自回京後處處受拘束的這些年來,還從沒像今日這般胸懷大暢歡快過,衝著這狼狽小兒能逗樂了自己,就帶上「他」一乘又何妨?

  何況他初始也本有此心思,要不是這小兒偏生胡攪蠻纏……咦?

  「你去哪兒?」

  那身形小巧卻狼狽的小兒埋頭就走,到不遠處那匹臥在草叢邊垂頸做熟睡狀的馬兒旁,使勁兒拉扯著韁繩,不一會兒便扯得氣喘籲籲了。

  「平常草料黃豆都白填了,我這是養了一頭白眼狼……白眼馬啊!」風珠衣氣壞了。

  大黃可憐兮兮地踢著那隻拐著的腿兒以示無辜,隨即呈現一副裝死狀態。

  完顏猛看著看著,從強自憋笑到漸漸心軟了下來……

  「手給我。」他策馬到倔強中透著說不出可憐的小兒身邊,嘆了一口氣,伸出了修長漂亮的大手。「上來!」

  那晶瑩清靈的雙眼依稀含著隱隱水光,他心臟猛然一撞,莫名發酸悶疼了起來。

  「不逗你玩兒了,乖,上來吧,我送你回家。」他不知不覺放柔了聲音。「再晚,怕狼群就出來了。」  

  風珠衣一哆嗦,卻還是死硬不肯回頭,只是努力拉著大黃的韁繩。

  完顏猛平時要是遇上膽敢這麼不知好歹的,早就一怒拂袖而去了,可也不知為什麼,對著這樣一個……楚楚可憐的小兒,他就算再大的氣性也冒不出火來。

  「真不上來?」

  「……」

  「真不上?」

  「……」

  「真不來?」

  風珠衣猛然回頭怒瞪著他,依舊不發一言,他卻幾乎可以聽見「他」磨牙的聲音。

  「好吧。」他一攤手,隨即俐落地自馬上一躍而下。

  她滿眼戒備地後退了一步。

  完顏猛心頭有些不是滋味。哎,他還是習慣方才那一個口齒伶俐牙尖嘴快的小兒。

  他先是安撫地摸了摸愛駒的鬃毛,而後將韁繩塞到「他」手裡……咦?這小兒的手怎地綿軟得柔若無骨,跟個娘兒們一樣?

  「你──」她眸光茫然中難掩一絲戒慎。

  「你騎我的馬,我騎你的馬。」

  「可大黃腳拐了,牠連起身都不能……」她秀氣如遠山青黛的眉頭打結了。

  完顏猛嘴角微揚,碧眼蕩漾著一抹笑意。「不怕,瞧我的。你先上馬。」

  風珠衣遲疑了一下,卻還是在他溫柔善意的碧眼催眠下,莫名其妙就爬上了他的駿馬。

  「坐穩了。」他微笑道,隨即緩步走近臥著的大黃身邊,屈膝半蹲下來,摸了摸大黃拐著的那處蹄踝關節處,大手快得彷若閃電地一拂!

  大黃昂頸嘶鳴了一聲,隨即神勇地躍身而起,興奮地在原地打著響鼻踢踏著四蹄。

  ──她登時看傻眼了!

  「牠傷勢不重,不過為安全故,還是由我來騎著……」完顏猛有些艱難地吐出了這個名兒:「大黃吧。」

  「謝謝你。」風珠衣一時感動得幾乎淚眼汪汪,吸了吸鼻子,羞愧的囁嚅道:「高人果然是當世難得的大善人,方才真是對不住……小、小人對你失禮了。」

  「小事一樁,無須介懷。」他碧眼彎彎一笑。

  氣氛和緩融洽得彷彿剛才的衝突彆扭只是如夢一場,她望著躍上大黃背上,熟練掌握著韁繩的高大蒙面騎士,一顆心沒來由地怦咚怦咚亂跳了好幾下。

  「對了,大黃不該是狗名兒嗎?」

  「喔,我們家的狗叫旺財。」

  「……」

  「欸,咋啦?」

  「走,趕路趕路。」

  「噢。」

  於是乎,雙騎蹄聲清脆奔馳,踏亂了一地泥塘蕩漾,朝京城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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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41:26


     天上何所有?歷歷種白榆。

  桂樹夾道生,青龍對道隅。

  鳳鳳鳴啾啾,一母將九雛。

  環顧世間人,為樂甚獨殊。

  好婦出迎客,顏色正敷愉。

  伸腰再跪拜,問客平安不?

  漢.樂府〈隴西行〉

  他們雙人雙騎總算趕在城門關閉前進了城,只是可惱在彼此換回坐騎之際,又生了個小小風波──

  大黃馬眼淚汪汪地對著完顏猛,頗有「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幾分意味,不管風珠衣怎麼明示暗示地拉著扯著手中的韁繩,依然巴巴兒地朝人家跟前湊。

  相較之下,人家那匹油光水亮的神駒挺拔地佇立在主人身畔,眸光睥睨,隱約帶一抹諷笑。

  居然被匹馬鄙視了……風珠衣只覺羞得雙頰滾燙,頭都快低到胸口了。

  教馬不賢,顏面無光啊!

  「小兄弟家住何方,要不愚兄送你回去吧?」終究是完顏侯爺大發慈悲,三兩句便緩和了尷尬場面。

  「不,不用了,我自己能行的。」風珠衣窘笑,隨即附在大黃耳邊悄悄說了句話,只見大黃立刻乖乖地垂下馬頭,一副認命的模樣。

  武藝出神入化的完顏猛手掌抵在嘴邊,勉強憋忍住了笑意,碧眼亮晶晶地望著面前小兒。「如此,愚兄就不強人所難了,小兄弟慢走。」

  「恩公慢走。」風珠衣煞有介事地抱拳,而後連忙爬上馬背,驅馬「落荒而逃」,就怕那句「乖乖回去就多喂你三升黃豆」的哄誘還是敵不過大黃被「男色」所迷啊!

  完顏猛嘴角上揚,看著那騎在馬兒上的瘦小身影逐漸消失眼前,半晌後,笑著搖了搖頭,隨即長腿一夾,策馬往侯府而去。

  回到鳴玉坊大宅前,在兩盞亮晃晃的牡丹燈籠下,那個修長如玉飄逸如仙的身影越發動人。

  風珠衣的心卻咯登了一下,暗暗心虛地用袖子胡亂抹了抹髒不可言的小臉,滑下了大黃的馬背,一步三遲疑地蹭到了自家哥哥跟前。

  果不其然……

  但見玉郎清淚漣漣,端的是雨打梨花,哽咽無聲,幾欲教人心碎。「妹、妹妹……你……你怎就成了這般模樣了?」

  她強忍住揉眉心的衝動,仰起頭對她哥哥綻放了朵嬌艷憨甜的笑容來。「阿衣就知道哥哥等我吃夕食呢。大黃,快,自個兒回馬棚裡去,別耽誤吃夕食的時辰了。」

  「妹妹就無話跟哥哥說嗎?」風霞光清眸裡淚光隱隱,「哥哥可擔心煞也,只覺更漏殘,芭蕉葉雨催不斷……」

  「哥哥,妹妹肚子餓。」

  風霞光抖著大袖拭淚,說不出風流蘊藉纏綿好看的姿態驀然一頓,看著自家妹妹揉著肚兒楚楚可憐的模樣兒,霎時心軟成了一灘水似的,哪裡還記得起要好生向妹妹訴說一番自己的擔驚受怕?

  「都怪哥哥,是哥哥不好,都忘了你挨餓受凍淋雨回家的。」風霞光也顧不得妹妹滾成了個小泥人兒,潔白如皓玉的大手迫不及待挽著妹妹的手往屋裡走,一叠連聲急急嚷道:「來人,快燒熱水,還有燉好的雞湯和玉糰子都送到小娘子房裡,日前老齊國公爺送的那支百年老山蔘全切來給妹妹含著補補身……」

  整支百年老山蔘全切了給她含?

  「哥哥我……」

  「妹妹,這蔘有大補之神效,乖乖全吃了喔!」

  「會噴鼻血的吧,哥哥……」

  「不怕不怕,哥哥這兒還有路老夫人送來的上好阿膠,乃是傳說中的補血聖品,吃一片的份,補一年的量!」

  「……哥哥,您又應了『回春堂』當贊助商號了?」

  風霞光玉臉忽然紅霞成了一片,扭扭捏捏道:「老夫人一片善意……哥哥總也推卻不得。」

  風珠衣看著柔弱好推倒的哥哥,倒抽了一口氣,瞬間下定決心──

  不成!往後除卻唱戲外,不能輕易放哥哥出來了,否則哪天被人連皮帶骨吞吃得渣兒也不剩,可就沒處哭去了。

  世風日下,人心險惡,她定得護好哥哥的貞操才行! 

*             *             *

       「雙珠玳瑁簪,用玉紹繚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這一剎那間,所有壽席上人等全癡了,沒有人質疑為何明明是喜氣洋洋的賀壽場面,唱的卻是這般哀婉動人卻大大衝撞的「有所思」?

  直到最後一躍,柳腰如水款擺輕落委地,水袖拂面,彷若美人輕泣無聲,直到樂聲終止久久,好半晌後,一個毫不遲疑的響亮鼓掌聲霎時驚破天際——

  「好!好歌,好舞!」完顏猛不知幾時已走近錦繡台下,碧眼深深凝視那越看越眼熟的台上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興味濃厚的笑來。「真是令本侯大、開、眼、界啊!」

  咦?這渾厚慵懶的嗓音……還自稱本侯……是哪家侯爺啊?

  呈現絕美之姿「趴」在台上的風珠衣努力調息著甫舞罷的喘息,在水袖輕紗掩映下,睜開了一隻眼皮瞄向台下發聲之人——登時傻了!

  「小兒,」完顏猛一雙碧眼裡滿是驚艷傾醉,更潛藏著一絲狩獵本能的玩味。「卿……別來無恙否?」

  「……」風珠衣沒來由後頸一寒,背脊隱隱有冷汗滑落。

  什、什麼鬼啊?現在裝死裝不認識還來不來得及啊?

  就在定國侯爺懶笑,風珠衣戲子冒汗,台下眾人一頭霧水滿眼疑惑的當兒,一記怒吼轟天而來——

  「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竟然膽敢在老夫的八十大壽上唱這亂七八糟的喪氣曲兒?來人,把他們統統拿下重重治罪!」

  白髮白鬚紅光滿面的老魏國公跳了起來,轟隆隆嗓音如雷地咆哮跳腳。

  台後的風霞光倏然變色,台上的風珠衣臉色刷地慘白,完顏猛則是碧眼微微一暗,冷凝地回視了老魏國公一眼。

  ——兀那老壽星,你嚇到本侯的小兒了。

  就在場面僵凝尷尬難看之際,另一個蒼老卻嘹亮的女聲嗤笑地響起——

  「死老鬼!這戲這曲是老娘特意吩咐來給你祝壽的,怎麼?」老魏國公夫人掌著威風凜凜的紫檀拐杖,穿著華袍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半點都不似已年近八十的老人家,諷刺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死老鬼,你今夜過八十大壽,還順便迎娶十八歲的嬉花小妾,老婆子不準備一出好戲來給你賀上一賀,又怎麼對得起這「糟糠妻」的頭銜?」

  一時間,壽宴上眾人鴉雀無聲。

  老魏國公先是臉一紅,隨即黑了。現任魏國公夫人和世子夫人和世孫夫人則是站在老魏國公夫人身邊,皮笑肉不笑地盯著魏國公府一群公的……咳,是一群郎君。

  老的老不羞,小的耍愚孝,簡直是丟臉丟到姥姥家了!

  六十幾歲的現任魏國公和四十幾歲的魏國公世子和二十幾歲的魏國公世孫全羞愧地默默低下頭去,大袖掩面,假裝自個兒不在現場。

  「你、你……你成何體統,有話不能好好說嗎?」老魏國公平常總是自翊「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對於自己高齡八十仍精神矍鑠、身強體壯而深感鶴傲,可自覺再良好、臉皮再厚實,也抵受不住眾人那灼灼然或懷疑或諷笑或喟嘆的目光,氣勢不由弱了下來,乾巴巴地道「咳,今晚總歸是為夫八十大壽的好日子,兒孫們也只是想讓老夫高興高興。」

  「喲,老婆子我可比你高興!」老魏國公夫人笑了起來,不懷好意地道:「難得六十幾年來頭一次得了個嬌滴滴的「好妹妹」,我可新鮮得緊,正打算好好看看,到底是什麼樣國色天香的小娘子,讓我魏國公府成了盛漢王朝今年最大的笑話!」

  「你——」老魏國公氣得吹鬍子瞪眼。「豈有此理,荒唐!荒唐!」

  「你做得了荒唐事,我還說不得荒唐話?」老魏國公夫人嗤笑一聲,目光冷厲如電,個中深藏一絲苦澀。「魏應天!老婆子跟著你出生入死,屍山血海戰場上打出來的姻緣,六十幾年來從未有一日後悔過,可今日……我鳳春花悔了!」

  老魏國公一震,心驀然湧現了深深的惶然和不安。

  「夫人……」

  「我鳳春花,今夜起與你魏應天割袍斷夫妻之情,從今後,一刀兩斷,生死不見!」老魏國公夫人壯烈淒美一笑,在眾人驚呼聲中奪過一旁侍衛的佩刀,毫不留情劃過大紅袍角……

  那片碎裂的衣角淒艷如血濺紅花,狠狠刺痛了所有人的瞳眸和心房!

  老魏國公腦子嗡地一聲,失聲痛喊——

  「春花!」

  「母親!」

  「祖母!」

  老魏國公夫人頭也不回,拂袖而去。

  整座魏國公府頃刻間天翻地覆,亂成了一鍋粥。

  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妃呼豨!秋風肅肅晨風颸,東方須臾高知之!

  「……春花奶奶好威武!」自始至終趴在台上的風珠衣難掩滿滿的崇拜之情,眼眶微紅,興奮到身子都抖起來了。「我要學!」

  完顏猛一口氣差點嗆死,俊臉頓時黑如鍋底。「不準!」

  她這才想起台下還有他這號人物,掀起水袖爬坐起來,強忍著用袖子掮汗的衝動,咕噥道:「喔,您還在啊。」

  「叫恩公。」他碧眼閃閃動人,勾魂魅笑道。

  可惜風珠衣平常見多了自家風華絕代嬌弱楚楚的兄長,早對顛倒眾生妖孽界免疫了,聞言再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您應該認不得我的。」她小小聲提醒。

  ……就是認得了也得裝不認識呀!

  他心一動,也傾身近前,學著她壓低了嗓音道「本侯眼力特別好。」

  「確實好,我臉上抹了八斤粉你還認得出……」她嘟囔,水靈靈貓兒眼忽地瞥見人群中,魏國公府管事怒氣沖沖地朝錦繡台方向來,還邊走邊撩袖,倏然身姿輕巧地一躍而起,咻地撲飛進後台。「哥哥快,風緊!扯呼!」

  還風緊扯呼,連綠林道上的黑話都出來了,這傢夥……

  只不過,跑得了和尚還跑得了廟嗎?

  完顏猛摩挲著下巴,笑得越發意味深長。

*             *             *

  這日下了朝後,完顏猛一改往昔召歌伎、聽小曲、摟小妾的套路,坐在臨水樓閣中,對著一片逐漸天寒冰封的湖面做憂鬱郎君狀。

  垂手恭立在後方的桂圓湊近一旁的紅棗,小小聲地問道:「侯爺近來不大對勁啊,怎麼連後院都不去了?」對此侯府異象,桂圓表示十分不安。

  況且這些後院嬌花嫩蕊數日下來等不到春雨澆灌,全部呈現一片乾枯饑渴哀鴻遍野,天天堵他們這些小廝追問再三,縱然桂圓自命嚴謹事主,也快頂不住了。

  「噓。」紅棗身為貼身小廝,多少還是知曉一丁點秘辛的,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沒瞧見主子正煩著呢,這叫不叫堂會,是個大問題啊!」

  「……」桂圓眨了眨眼……能講點人聽得懂的話嗎?

  「你也甭用這種目光盯著我了,我什麼都不知道。」紅棗一臉義正詞嚴。

  桂圓嘴角抽了抽——突然好想暴打紅棗該怎麼破?

  「桂圓。」

  桂圓一抖,趕緊快步上前。「奴在。」

  「你覺得本侯近日在京城的風評如何?」完顏猛濃眉微挑,那雙碧瑩瑩漂亮得驚心動魄的碧眼瞅得桂圓心一跳。

  「呃,自然是極好、極好。」

  撇開霸道、專權、風流、目中無人、無法無天……之外,其餘都挺好的。

  「也是。」他若有所思的點頭,嘴角揚起了一抹志得意滿的微笑來。「本侯都足足安份了七日,連昨兒路上遇見喬國公府那個小紈褲,都忍著沒叫人把他拖進暗巷毆一頓……如果這幾天冒點什麼事兒來,皇上老爺子也不至於再拎著本侯耳朵念叨兩個時辰了。」  

  拎耳之疼不怕,就是魔音穿腦兩時辰,縱是頂天立地偉男兒也著實有些受不住啊!

  完顏猛的一番自言自語,卻聽得桂圓沒來由一陣心驚肉跳,下意識吞了口口水,腳底板一陣陣的發涼,心頭一陣陣的發磣。

  「主子……」您又想做點什麼驚天動地的「好事兒」,能不能跟小的透點意思先?小的也好心裡有個準備呀!

  「叫吧!」

  桂圓一愣,叫啥?

  完顏猛英俊的笑臉有一絲不快,濃眉挑得更高了。「小桂圓哪裡都好,就是反應遲鈍惱人了些,這點不好,得改。」

  「欸,小的馬上改,馬上改。」但是到底要叫什麼呀我的主子喂?

  終究還是貼身小廝紅棗看不過眼,動作俐落地上前一揖。「小的這就通知安管家叫堂會。」

  「嗯,去吧。」完顏猛滿意地笑了,拍拍少年的腦袋瓜。「果然還是小紅棗深得本侯心,有賞!」

  紅棗臉蛋紅了,興奮害羞又歡喜地一挺胸。「謝主子賞。」

  留下桂圓一陣捶胸頓足……

*             *             *

  「綺流年」這頭,風珠衣正昏昏欲睡,努力撐住沈重的眼皮,莫教歲月催人老……咳,是莫教哥哥一番諄諄教誨向東流。

  但是,真的很睏哪!

  「哥哥,阿衣真的知錯了,往後不會再犯了,您歇口氣喝碗茶可好?」但見她精緻風流清艷嬌媚的小臉蛋兒滿滿誠懇之色…」

  如果可以把眼角因呵欠溢出來的淚花擦掉的話,就更有誠意了。

  「妹妹,你難道……是……嫌哥哥煩了嗎?」清俊如玉的青年眼眶一紅,深受打擊地喃喃,眼看著淚水就要奪眶而出,風珠衣倒抽了一口涼氣。

  「哈哈哈哈!哪是啊,哥哥,你多心了,能被哥哥這般千嬌百媚萬種風情的關愛著,阿衣真是說不出畢生的榮幸呢!」她急到都慌不擇言語無倫次了,乾巴巴陪笑道,「如此這般還敢嫌哥哥,那豈不是連旺財都不如了嗎?」

  風霞光怔怔地看著她,清淚頓止,遲疑地問「妹妹真不覺哥哥轄管得太過了嗎?」

  ……就算當真這麼覺得,你猜妹妹有沒有膽子承認?

  風珠衣強忍著撫額的衝動,小臉上堆著的笑意更純真無邪、更懇切熱烈。「一、點、都、不、會。」

  「那哥哥就放心了。」風霞光破涕為笑,麗色為之勾魂奪目。

  嘖嘖嘖!幸好哥哥不時常粉墨登場,要不這「驚艷京城」恐怕就沒她風珠衣什麼事了。

  「哥哥,你放心,我同那定國侯爺當真連一毛干係都沒有,他那日在台下也不過就是跟妹妹請教了幾句戲曲子,料想應該是侯爺當久了給閒的,想親自下場票一票戲了。」在溫柔善良多情的哥哥面前,風珠衣自小就練就了信口雌黃面不改色的好本領。

  「原來如此。」風霞光一如往常地被妹妹糊弄了過去,先是長舒了一口氣,隨即又苦惱地皺了皺眉。「不好不好,總歸是男女授受不親,況且那定國侯爺……聽說忒是風流,萬一他瞧上了妹妹,想強搶入侯府做他不知第幾房小妾,那該如何是好?」

  「哥哥多心了。」她絲毫不以為意,粉的小嘴兒噘起。「哥哥也不誇讚我那晚唱得一出好戲,怎麼淨是閒操心著那些個風馬牛不相干的小事兒?」

  「唉,妹妹唱的戲自然是好的。」風霞光卻幽幽喟嘆一聲,清澈似水如星的眸光中難掩深深惆悵。「只不過……老魏國公這一雙賢伉儷真真可惜了。」

  「可惜什麼呀,誰教老國公爺那樣對老夫人……啊,不對,春花奶奶已經休了老國公爺,還恢復了娘家姓,自請搬到京城西郊去了。」她提起這事還是滿臉崇拜。「照我說啊,春花奶奶就該一氣兒收他個十個八個年輕貌美溫柔體貼的好面首,叫老國公爺也嘗一嘗滋味兒!」

  「妹妹快別火上澆油了,」風霞光差點被自家妹妹這番憤世嫉俗、悖經違道的渾話給嚇壞了,忙制止道,「況且你可是忘了「女誡」的訓誨了?」

  「呃……」

  「需知「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違,行為神祇,天則罪之,禮義有愆,夫則薄之,故事夫如事天,與孝子事父,臣事君同也。」可記住了?」風霞光語重心長地道。

  「……」她下巴險些掉到胸口來。

  哥哥,你「女誡」竟背得比妹妹還流利,這一點都不合理啊啊啊!

  「爹娘早亡,哥哥萬萬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自誤,哥哥此番苦心,妹妹可領會得?」風霞光修長如玉的手鄭重地捧起了她的小爪子,眼眶又紅了。

  風珠衣嘴角抽搐得更厲害了,忽然有種風中淩亂的無力感。

  看來,是時候找個好人家把哥哥嫁出去了,不然在家裡放久了是要出事的呀,也不知哪天傻不隆咚地就被誰給拐走啦。

  她一時腦中思緒起伏混亂太甚,也沒發覺自個兒閃過的念頭更是亂上添亂。

  就在此時,奶娘氣喘籲籲地小碎步走近——「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風家兄妹同時一驚,面色凝重地望向奶娘。

  「出何事了?」

  但見奶娘斑白鬢髮微亂,氣喘如牛,急得老臉都漲紅了。「王、王老虎要來搶親啦!」

  「欸?」

  「什麼?」

  風霞光氣得修長如竹的身子微微搖晃,俊秀的臉龐先是一白,隨即湧現一絲罕見的怒氣。

  「妹妹別怕,哥哥絕對不會讓那等粗魯不文的渾漢子欺侮了你去的!」

  風珠衣卻是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哎!我個傻哥哥呀,只怕,那個,咳,搶誰還不知道呢!

  果不其然,鳴玉坊「綺流年」大門口堵著的高壯錦衣大胖子,帶著一干唬死人不償命的家丁,卻是滿臉堆歡討好諂媚,一開口便是——

  「小生王老虎,今年三十有六,父王萠乃堂堂戶部侍郎是也。小生家有十萬金,興趣是看海、聽雨,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誠意求霞光班主為入幕之賓、知心好友,還望霞光班主給小生一個相知相惜相許的機會……」

  「綺流年」上自風霞光、奶娘,下至謳者聲伎絲竹班底打雜小廝全傻眼了。

  唯有風珠衣閒閒抱臂在旁,目露凶光不懷好意地盯著這不知死活的王老虎。

  ——行啊,還真是夠膽子了,連她風珠衣的哥哥都敢覬覦,以為他們風家沒男人了是吧?

  風霞光沒來由地暗暗打了個噴嚏。 王老虎終於背完了身家,開始訴起愛慕之情。「霞光班主,小生、小生……自從半年前那一夜……」

  眾人臉瞬間黑了。

  「喂!把話說清楚點!」以幃帽掩住真顏的風珠衣冷冷地道。

  「對!把話說清楚!敢汙衊我們家郎君的貞節清譽,當我們個個都是死的不成?」身為風珠衣貼身侍女外加大郎君鐵杆擁護者的笛女也一掃平日的傻氣扭捏,氣呼呼地嚷嚷。

  王老虎雖然高胖壯實,平時還是個魚肉鄉民胡作非為的京城一霸,可是他一身橫練的蠻野之氣卻在清俊瀲灧修長如青竹的風霞光面前,徹底蔫了。

  「是是是,莫誤會莫誤會。」王老虎掏出熏得香噴噴的錦緞帕子,拚命拭汗,兩隻牛眼熱切深深地盯著風霞光,迷戀戀慕之色絲毫不作掩,偏還做出羞答答的模樣。「實是半年前見霞光班主於天王廟會上,唱了那一曲「定風波」,小生這顆心就像是活生生被摘了去,魂兒也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心只想著……想著……」

  風霞光玉臉漸漸紅了——是給氣的。

  風珠衣一雙水靈靈的眼兒危險地瞇起,負在身後的小手悄然地對小廝們打了個手勢。

  小廝會意,幾個趁人群嗡嗡然間一溜煙兒往後院跑了。  

        「可惜小生被家父強行押……不不不,是拉去江南走了一趟遠行,今兒一早才回到京城,可小生對您是十足真金真心的,小生剛剛沐浴更衣後就來了,今天還請霞光班主無論如何都要給小生一個面子,就算一時不能答應了,也、也得給小生一個追求的機會啊!」

  聽到這裡,眾人已經按捺不住,紛紛撩起袖子鼓噪起來,就連看熱鬧的街坊們都要暴走了。

  「聽不下去了!聽不下去了」

  「一坨那啥也敢來覬覦我們鳴玉坊的白月光,是可忍,孰不可忍啦!」

  「也不回家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麼德行,竟然把高潔如珠似玉的霞光郎君當小倌兒那般調戲,真真是可惡至極!」

  「兄弟們,給王老虎好看!」

  「幹什麼幹什麼?」王老虎火大了,銅眼怒睜,一聲暴吼。「老子今兒不想嚇著了小郎君,這才誠心誠意來相求,你們一個個不要逼老子現出原形強搶民女——總之老子是給足了面子了,再敢囉嗦,信不信老子把人扛了就走?」

  眾人一個囉嗦。

  風霞光玉臉霎時鐵青成一片,清俊美麗的臉龐透著深深的冰冷之色,他跨前一步,優雅卻疏離地拱手行了個禮。

  「王郎君,蒙你青睞,可霞光不是你以為的那等人,我對你與任何男子皆無他意,」他的語氣清冷無比。「此生也只會伴在「綺流年」和妹妹身邊,你,請回吧!」

  王老虎臉一下子漲紅了,隨即又是一白,下一刻又是翻黑了。

  「你你你……你竟然這般折辱老子的心意?別以為老子對你上心了,你就能把老子的一片情意踩在腳底下!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是不是要逼老子親自在這裡上了你?」

  眾人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氣!

  「給老子過來!」惱羞成怒的王老虎因愛生恨,壓抑許久的暴性剎那間炸了開來,腦子一急,想也不想衝上前就要揪住風霞光的手腕往懷裡拖!

  就在急如生死緊張間——

  「哥哥!「淩波飛仙」!」一聲嬌甜清脆的嗓音急喝道。

  眼看著王老虎蒲扇大的手掌就要抓住了自己,風霞光耳中乍聞妹妹嬌喊的瞬間,本能地聽憑著妹妹的指示,長腿自有意識地一彎一蹬,做出自幼久練身段功法中的那一式「淩波飛仙」。

  電光石火間,眾人眼前只見一修長白衣謫仙翩然躍起,身姿如夢似幻、若飛羽似輕煙,悠悠然地消失在原地。

  再定睛一看,霞光郎君已然在眨眼之際離了王老虎的魔爪,安然且姿態曼妙地飄落在一旁冬枯了的樹下,挺拔樹影與高姚身影相襯合,宛若詩中畫、畫中仙,真真好一幅冬日玉樹飛仙圖啊!

  「嘩……」

  「哇……」

  眾人癡癡地看呆了。

  王老虎也滿面癡迷,可下一刻又猛然驚醒,越看越是色心沖腦,渾身上下麻酥酥搔癢難忍,再不管不顧地大喝一聲——

  「來人!把這小冤家抓回去,老子今晚洞房!」

  「誰敢動我哥哥?!」風珠衣冷笑,揚聲道:「街坊請讓!阿全動手!」

  「諾!」幾名小廝煞氣騰騰地轟應一聲,拎著數隻臭氣衝天的溲水桶,二話不說朝著王老虎及其一干家丁潑了過去!

  酸臭難當的溲水混合雞骨、爛菜葉和腐湯,頃刻間淋得王老虎等人一身湯汁菜葉淋漓臭不可言。

  「噁……」

  「嘔……」

  凶神惡煞色膽包天的王老虎不敵溲水一桶,只得狼狽怒怨敗走。

  「老子還會回來的的的的——嘔——」

  眾人歡呼掌聲如雷中,夾雜著王老虎不甘的怒吼咆哮嘔吐聲,令風霞光在欣慰感動好笑之餘,心頭不免又蒙上了一層鬱色陰影。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42:03


  飛來雙白鴿,乃從西北來。

  十十五五,羅列成行。

  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隨。

  五里一返顧,六里一徘徊。

  吾欲銜汝去,口噤不能開。

  吾欲負汝去,毛羽何摧頹。

  樂哉新相知,憂來生別離。

  躇躊顧群侶,淚下不自知。

  漢。樂府〈艷歌何嘗行〉

  王老虎欺男霸女橫行街坊已不是一天兩天了,身後靠山自然是足足的,除了老子是朝中大官,還有個刁蠻霸道、身為清河侯府嫡出千金的娘。

  清河侯祖上是立過大功的,雖然近年這兩代都是啃老本,於朝政於皇室並無半點建樹,可怎麼說人家總是個侯爵呀,隨隨便便吹口氣兒就能把小小的「綺流年」給吹沒了。

  雖說「綺流年」平素深得王公貴族們追捧,可戲子再風光,還是貴人們眼中的玩意兒,又哪裡能及得上堂堂官家子弟、侯府外孫的一根毛?

  王老虎這一鬧,惹得「綺流年」足足關門閉戶了一整天,雖然不至於到坐困愁城的地步,卻也夠令風家兄妹倆苦惱的了。

  「清河侯向來護短,若是當真要為王老虎這個外孫出頭,我們「綺流年」恐怕……」風霞光玉容憂鬱悵然,眸中淚光隱隱。「都是哥哥的錯,當時該好好和王老虎虛以委蛇的,往日哥哥都能處理得好,怎麼、怎麼今日就大意了呢?」

  風珠衣心一痛,眼圈微紅了。「哥哥,原來你以前竟是常常受到這般委屈,為什麼總不告訴阿衣?若是阿衣早知道的話——」

  「早知道的話,依你的性子早把人都得罪光了,「綺流年」又哪裡立得起來?」

  憋得老久的奶娘再忍不住了,在一旁趁機捅刀。

  「奶娘,你……你……不厚道啊!」她摀著心口,懊惱地哀號了一聲。

  「小娘子,老奴早早就跟你說過,這人生在世不能盡著性子來,說一千道一萬的,你總也當耳邊風,這下可好了,樓子捅大了,唉,這下可怎麼辦才好喲!」奶娘一臉恨鐵不成鋼,頻頻拍腿搖頭嘆氣。

  風霞光最是聽不得妹妹受委屈的,他忙制止奶娘,正色道「不關妹妹的事,她縱然行事過激了些,還不都是為了護我嗎?奶娘您言過了。」

  「哎喲!我的小祖宗喔,你們兄妹倆哪個都是我的心肝肉兒,老奴又怎麼捨得怪這個怨那個?這不、這不是心疼的,急的嗎?」奶娘老淚縱橫,吸著鼻子淚眼汪汪。

  風珠衣面色越聽越沈,流光璀璨嬌媚的眸色寒光凜凜,忽地站了起來。

  「哥哥,奶娘,你們莫怕,既是我捅出來的禍事兒,我自能擺平,你們安心在家等著消息便是!」

  話畢,她嬌小窈窕的小身子疾如流星地往外奔去。

  「——小娘子要去哪裡?」

  「——妹妹要做什麼?」

  誰知風珠衣才堪堪衝到門邊,就險些跟笛女撞了個滿懷!

  「大郎君、小娘子,好事兒好事兒啊!位高權重威風凜凜,跺一腳全城亂顫的定國侯府管家親自上門來點我們「綺流年」堂會啦哈哈哈哈……」笛女歡喜得語無倫次,兩眼放光。

  「咦?」

  「耶?」

  笛女笑得滿臉都快開出花兒來了。「而且剛剛定國侯府那位義薄雲天的中年美大叔安管家,還萬分霸氣地喝退了王老虎家來的癟三管家……小娘子,奴真是太高興連話都說不好了……」

  然而現在哪裡還有人追究笛女話裡亂掉書包,風霞光鬆了一大口長氣,奶娘甚至雙手合掌念了句「阿彌陀佛!老天開眼」,就連聽到「定國侯府」四字而表情掠過一抹古怪之色的風珠衣,也忍不住下意識拍了拍胸口。

  還好還好,總算有貴人相救。

  「那位管家老爺可是請入迎賓堂裡好生款待了?」風霞光起身,儘管眉宇間掩不住一絲喜悅,依然翩翩然如清風明月,優雅漫步而出。「切莫怠慢,教貴客等急了。」

  奶娘也殷勤地跟了上去,唯有風珠衣遲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妹妹?」風霞光注意到她的異狀,迷惑地眨了眨眼,隨即自以為恍然。「啊,妹妹是女子,自是不便親自拋頭露面,且在此靜心等候佳音即可。」

  她真不好意思跟哥哥承認,其實自己也沒打算要跟著去。

  可想起那個集英雄豪傑和地痞流氓氣息於一身,自稱本侯,口口聲聲要她喚恩公的定國侯,當時在魏國公府壽宴上眼放狼光綠油油笑咪咪盯著自己的模樣,風珠衣沒來由地暗暗吞了口口水。

  「怪了,我怕什麼來著?」她自言自語。

  不過想到哥哥素來脾氣好,萬一在病急亂投醫之下,又應了侯府管家什麼不平等契約,風珠衣覺得自己還是很有必要往迎賓堂一走的。

  「綺流年」身為京城一家有歷史有典故有堅持的戲班子,從來不接受急匆匆慌忙忙的臨時召點,通常都得你遞撒金帖,我回描花箋,你相請一二,我謙辭再三,然後賓主兩造才敲定何日何時,上門入府,粉墨登台。

  可是風霞光心中焦急,想借定國侯府的橫霸虎威震懾一下王老虎,才和定國侯府管家初初打了照面,連人家是不是長得「義薄雲天中年美大叔一枚」都沒瞧清楚,就馬上露出「相見恨晚」的懇切真摯歡喜笑臉來。

  「安管家果然是個爽快人,霞光平生最佩服護國安民的大英雄,既承蒙定國侯爺不棄,「綺流年」三日後自當排除萬難,準時進府……」

  屏風後頭趕上來探頭探腦的風珠衣險些「破屏」而出。

  面前那個男人雖然身穿素色鍛袍,滿頭烏髮僅以一柄狀似不起眼、卻溫潤沁綠如柳葉的玉簪綰起,一副尋常打扮,卻是身形高大健碩,容顏英氣俊美,嘴角笑意吟吟。

  尤其是那雙在陽光下深邃得宛若墨玉,卻在眸光流轉間清晰可見一抹勾人神魄的湛然碧綠——

  哥哥、笛女,你們倆那是什麼破眼神?他說他是管家你們就信啊!

  「好說,那我家侯爺便恭等貴班上門了。」偏生某人也還來亂入,唇畔笑意上揚得更愉悅了。

  風珠衣嘴角抽了抽,這人還真玩上癮了?

  臨離去前,定國侯「本人」狀若無意,似笑非笑地朝屏風後頭瞥去意味深長的一眼。

  「小兒,這可是第二回了。」

  話畢,他大笑地揚長而去。

  留下一頭霧水的風霞光和奶娘及滿眼崇拜的笛女,還有屏風後方,右眼皮不祥地一跳一跳的風珠衣。

  不行,沒法忍了!

  片刻後,等她胡亂找了個藉詞奔出大院門口時,果不其然,抬眼就見那個高大身影慵懶地斜靠在大樹底下,正對著自己笑。

  「笑屁啊!」她被笑得腳底板一涼,衝口而出。

  「……短短時日不見,小兒脾氣見長呀!」完顏猛有些嗆住,隨即眨眨眼又笑了起來。

  有趣,真真有趣。

  她彎彎眉兒蹙了蹙,戒備地瞅著他。「侯爺今兒這是什麼意思?」

  「小兒這話問得好生趣致。」他微笑地攤攤手,「方才,你不是在屏風後頭都聽見了嗎?」

  「堂堂定國侯府,想叫個堂會還需要侯爺親自出馬?」她滾圓如貓兒的嬌媚眼眸裡警覺之色更深,偏著頭盯著他的模樣,不知怎地卻令完顏猛想到了自己幼時養過的一頭蓬鬆軟胖渾圓的小雪貂,那小小尖牙可利了,炸起毛來咬人都能入肉三分的。

  「哪個說不能了?」他嘴角越發上揚,碧眼笑意璀壤蕩漾。「誰讓本侯最近閒的。」

  她一時被他的話嗆住了。

  「況且,」他笑吟吟,語帶雙關地道「我定國侯府的這場堂會,可不召得正及時啊!」

  風珠衣啞口無言,半晌後,才悶悶道「多謝侯爺仗義。」

  「怎麼了?」完顏猛深深凝視著她,總覺得好生不習慣看到這小兒蔫頭耷腦的樣子,胸口莫名抽緊了一瞬,下意識放柔了聲音問「難道怪爺自作主張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心一跳,急急抬頭望著他,小臉有一抹無措的茫然,隨即深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小女只是想,這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好事臨門,人想得什麼,總得拿什麼去換來……侯爺此番出手相助,要的報償恐怕不會只是「綺流年」區區一場堂會吧?」

  他嘴角的笑意消失了,碧眼深沈而微訝地盯著她。

  這小兒……竟比她顯露於外的還要精明聰慧?

  完顏猛眸中掠過一絲複雜興味,隨即淺淺笑了起來。「就不能是爺純粹想見識小兒是如何驚艷京城的?」

  「看起來不像。」她老實道。

  這下子換他嘴角抽搐了……

  「那依你所見,爺是打什麼主意呢?」

  「就是不知道才要問您呀!」她還是很有小動物嗅著危險的本能。

  完顏猛雖然骨子裡有一半北蠻人粗獷奔放的血脈,可好歹也是個久浸朝堂的尊貴侯爺,平時無事說話繞彎兒慣了,又哪裡見得像她出口這麼坦率直白的小兒?

  原本還想逗弄逗弄,搞個曖昧不明最美麗的氛圍,誰想一下子就給澆得透心涼,只能對著她滾圓嫵媚如貓的乾淨眼兒尷尬地乾笑著。

  「呃……」不過畢竟完顏侯爺乃一身經百戰,長年萬花叢中過的風流浪子,立時就轉過念來,又是慵慵懶懶地勾了勾嘴角,柔聲款款地壓低了嗓音問「唉,小兒,怎麼就不能是爺想見你嗎?」

  風珠衣柔軟的耳垂瞬間感受到那酥麻溫熱的男人氣息,剎那間渾身雞皮疙瘩刷刷刷地齊齊站立了起來,連嬌嫩小臉上都浮起了層淺淺粉紅的紅暈——也不知是給羞的還是給嚇的。

  她飛快地往後一竄,滿眼狐疑戒備地瞪著他。「啥、啥呀?侯爺,您出門前喝多了吧?」

  完顏猛也不見怪,閒適地雙手抱臂,碧眼微瞇,對著她笑得好不風騷。「啊,竟讓小兒猜中了。」

  她眨巴著眼兒,又是困惑又是莫名懊惱,半天後忍不住咕噥了一聲,「就愛滿嘴跑舌頭,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是真是假,小兒日久自能見爺心。」偏他耳力好,對著她這嘟囔的自言自語都聽得清清楚楚,笑吟吟地道,「又何妨急於這一朝一夕呢?正所謂,天道好還啊!」

  定國侯爺,您還真是好不辜負自己骨子裡那一半北蠻血統,中原的成語是可以拿來這樣看心情用的嗎?

  「誰、誰急了?」風珠衣一張小臉也不知怎地紅了起來,呸了聲。「什麼爺爺姥姥心的,不懂!我、我竈上還煲著湯呢,沒空跟您閒聊了,您自便吧!」

  望著小兒昂著嬌俏卻又倔強的小臉蛋跺腳走人了,完顏猛再忍不住咧嘴大笑,露出了雪白好看的一口牙。

  侯府後院裡或飄逸或狐媚的嬌花艷朵多了去了,可偏偏就沒有像小兒這等揉合了清純與嫵媚,又潑辣又慧黠的小妾。

  「唔,若是馬上提出將她收為妾室的提議,應當會被她的尖牙利爪削得一臉血吧?」他摩挲著堅毅完美的下巴,煞有介事地陷入沈吟。

  「謳者」自古以來便屬下九流行當,雖說能達到「綺流年」這等馳名天下的班子自有其令人敬重的地位,然再是盛名難掩,亦是世人眼中的戲子,平時捧著、風靡著,可無論如何也越不過那牢牢不破如山嶽的階級鴻溝。

  這也就是為何王家那狗崽子求愛不成反遭辱,卻還有底氣膽敢放話威脅「綺流年」的原因。

  王狗崽子的爹是官身,背後又有個清河侯府做靠山,「綺流年」縱然是王公貴族平時座上客,可於名利權勢當前,還是脆弱得不堪一擊,一如美麗絢爛動人心魄的蝴蝶,卻禁不住人惡意掌心一握。 「小兒呀小兒,爺該不該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呢?」完顏猛懶洋洋地勾唇笑了,碧眸閃動著莫名危險又迷人的光芒。

  戶部侍郎王萠一下朝回府,便臉色鐵青地直衝後院來,半路上還隨手抓了支竹帚,一見到伏在千嬌百媚貴氣逼人的夫人膝上嚎啕告狀的王老虎,二話不說就一頓胖揍。

  「叫你闖禍!叫你惹事!叫你成天給老子丟人,你要不要乾脆拿條繩子勒死你老子算了,你你你……氣死我了!」

  王侍郎年近半百白胖如糰子,打起兒子來卻有萬夫不當之勇,可惜準頭太差,兼之王老虎太會躲,所以揮舞了半天竹帚也只打中了三下,然光只這三下就足夠王老虎嗷得跟死了爹……咳咳,是被打得多慘似的,惹得護兒子的王夫人急紅了眼,尖叫著命人速速拉住老爺,自己也撲上前去一陣瘋狂抓撓。

  「姓王的!你要打壞了我兒,老娘就跟你拼了!」王夫人氣喘籲籲地尖喊。

  「夫人你……」王侍郎老臉都漲紅了,氣得險些飆出血來。「你可知這不肖子幹了什麼好事?」

  「好事?」王夫人冷笑一聲,牢牢擋護住身後哭哭啼啼的王老虎。「不就是看上了一個下賤的戲子嗎?我兒瞧上了他是給他面子,不乖乖從了還敢違抗我兒,看把我兒子委屈成什麼樣兒了,哼,老娘就把話擺這兒了,那風霞光點頭也好,不點頭也罷,今兒我非把他弄進府裡來給我兒好好出氣兒不可,那賤子,還當我清河侯府是好吃果子不成?」

  「你、你你……」平常唯夫人命是從的王侍郎這下子臉不說透青,而是整個慘白到發黑了,他手指哆嗦著指著自家夫人驕傲昂起的鼻頭,氣得話都說不全。

  「我?我怎的?死老鬼,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跟老娘瞪眼了啊?」王夫人囂張地拍掉了他的手。「信不信我回去叫我父侯來好好教訓——」

  「荒唐……荒唐……你這潑婦平時在我王家呼風喚雨,愛怎地就怎地,我都忍了,可我不能眼睜睜看王家祖宗基業毀在你們母子手中……從今天起,這府裡的中饋就交給萬姨娘,你給我到小佛堂念經祈福去!」王侍郎破天荒咆哮了起來,眼睛氣到都快暴凸了。

  王夫人自幼是清河侯爺夫婦的掌中寶,未出閣前就是耀武揚威的小姑子,就連自家嫂嫂都得看她的臉色,出嫁了後更是挾著侯府嫡女千金的優勢壓得王侍郎不只一個頭,又幾時見過王侍郎這副活生生像是要吃了她的凶態?

  她沒來由抖了一抖,心下一懼,可向來威風霸道慣了的性子,又哪裡是王侍郎幾聲反常暴喝就壓製得?

  「好你個王萠,你竟敢翻了天了……」她兇悍暴怒一瞪眼。

  「老子都被彈劾停職待查了,還怕你清河侯府個球?」王侍郎崩潰地大吼一聲,話畢,整個人萎靡不堪地軟倒跌坐在地,嗚嗚嗚地眼淚鼻涕全滾了出來。

  十年寒窗苦讀啊……官場上削尖了腦袋踩過了多少人的肩頭,好不容易才爬上了侍郎的位置啊,如今全完了,全給這對敗家母子玩完了……

  王夫人身子一顫,不敢置信地尖厲叫了起來。「誰、誰敢彈劾你?難道不怕我父侯弄死他們嗎?」

  「岳父大人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王侍郎哭著哭著,忽然嗤笑了起來,也不知是幸災樂禍還是同病相憐。「你兄弟擅自圈地欺男霸女,今日早朝被御史台聯名上告,氣得皇上把龍案都掀了……」

  王夫人臉色登時慘敗如灰,兩眼一翻白,立時厥了過去。

  「娘啊……」王老虎聽得兩股戰戰,嚇得肝膽欲裂。「這這這是撞著什麼災星啦,怎麼、怎麼會這樣?」

  「惡妻孽子……家門不幸啊……」王侍郎捶胸頓足,可說什麼都晚了。

*             *             *

  京城百姓個個豐衣足食,自然八卦精神旺盛,關於王侍郎府上和清河侯府被御史彈劾,翌日被皇帝怒而罷官降爵,只能灰溜溜夾著尾巴躲回鄉下莊子去一事,在盛漢王朝子民們興高采烈加油添醋中,消息迅速流竄得大街小巷路人皆知。

  正準備晚上前往定國侯府演出堂會的風珠衣聞訊張大了嘴巴,一時傻愣了。

  「妹妹,如此這般咱們可就安全了。」風霞光清淚漣漣,喜極而泣,青色如翠竹的袖子拭淚,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風流瀲灧柔弱好看。「真真蒼天開眼,后土垂憐啊!」

  可風珠衣腦中卻莫名閃過了一個壞壞的、似笑非笑的英俊臉龐,還有他那句前言不搭後語的……天道好還啊!

  「難道是他?」她喃喃自語,小臉恍惚,似喜似驚似懷疑。

  「妹妹知道是誰出手扳倒清河侯府和王家的?」

  風珠衣猛然回過神來,臉蛋心虛地漸漸染紅了。「瞎……哥哥說笑了,像朝廷上這麼高等機密的事兒,阿衣怎麼會知曉呢?」

  「那倒是。」風霞光一怔,清容隨即雪霽天晴朗,燦笑若春花。「不管是誰,都是為民除害,做了大大一等好事,真該為他立個長生牌位,日日三炷香好生供拜才是。」

  ……呃,感覺完顏侯爺聽了也不會比較高興。

  「噗!」可光想像那個情景,怎麼就那麼讓人想噴笑呢?

  「妹妹怎麼了?」

  「無事無事。」她彎腰一手抱著肚子,一邊擺手,肩頭卻可疑地抖動——努力憋住。「噗,哈哈……打包打包……」

  當天晚上,定國侯府後院猛鬼出籠……啊,不是,是鶯鶯燕燕全員出動了,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美不勝收,興奮鼓噪地搶著佔大風閣前最好的位子。

  最好是能緊捱著戲台和侯爺,遠可觀「綺流年」風霞光班主的瀲濡風姿,近可褻玩……咳咳咳,自家高大俊美肉香四溢的侯爺,如此方為上上好吉位。

  可憐縱橫戰場和情場多年的定國侯爺還不知道今晚自己精心安排的「小妾合家歡」場面,註定會糊了自己一臉……那個。

  他大爺此刻正滿面笑意、顧盼生歡地打量著銅鏡裡那一身尊貴王侯正服打扮,烏黑的髮束金冠,腰間繫著紫玉帶,修長雙腿底下穿著的是雙玄黑滾金邊的皂靴,真真是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偏偏還有說不出的英姿颯颯,隨便伸出一根小指頭都足以迷倒半城小娘子啊!

  「便不信小兒今晚看了本侯能不心動。」他對著銅鏡裡的自己笑得合不攏嘴。

  在一旁伺候的紅棗看得兩眼發直,頻頻吞口水——主子今兒怎麼笑得這麼傻又這麼……騷呀?完了完了完了,千萬不能給主子發覺了自己竟看見了他這時的矬樣……

  「看不到紅棗看不到紅棗看不到……」紅棗頭低得快鑽進地裡去,嘴裡神神叨叨地念念有詞。

  「小紅棗。」

  「欸!」紅棗寒毛直豎,倏地吞了口口水。

  「爺今兒個也好看嗎?」完顏猛微側過頭來,俊眉飛揚。

  「侯爺不管什麼時候都好看!」忠心耿耿的紅棗抬頭挺胸,大聲回答,「頂頂好看!」

  「比之默青衣和計環琅兩人如何?」他興致勃勃地打趣問。

  至於雷敢那個五大三粗的前土匪頭子的「美色」,自然是被高大俊美的完顏侯爺自動無視了。

  「侯爺最頂頂好看!」

  「有賞!」樂得完顏侯爺嘴角都咧到耳邊了,「老懷堪慰」地拍了拍紅棗的腦袋瓜,而後笑咪咪地一搖三晃走出寢堂。

  花前月下,香氣清浮,絲竹悅耳……嗯,端的是好一場風花雪月富貴夜宴。

  完顏猛一踏入露天而築的大風閣剎那,眾人下意識屏住了呼息,目光癡癡然、灼灼然地緊緊跟隨著那個定國侯府的天,他們心目中的神衹……

  戲台上的風珠衣和另外兩名著絳紗長袍、髮髻別著黃金髮飾垂絲縷的女謳者一前二後,面前各自放著琴、瑟、箏,只待宴起,戲開場。  

     眾人癡迷地看著完顏猛,完顏猛則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台上那個嬌小妖嬈的小兒。

  清艷艷如臨江仙,嬌燦燦若榴花妖,眉眼入畫,朱唇似櫻,偏偏眸光流轉間,又有一絲掩映不住的狡獪慧黠,熠熠如星光。

  小兒……

  他左胸膛處湧起一陣紊亂陌生的怦然,只覺心慌得厲害,嘴唇異樣地發乾,喉頭卻似燃燒著團火焰,叫人不得安生。

  安管家見自家侯爺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對四周熱情撲上來的姬妾們視而不見,就連平時最得他歡心的汝姬、窈姬、媚姬羞澀答答在他面前福身行儀,依然白搭。

  台上的風珠衣見「眾星拱月」的這一幕,似笑非笑地暗嗤了一聲,心中也不知是嘲諷還是有別的什麼。

  不過,這定國侯爺還真是艷福不淺哪,嬌姬美妾,個個如花似玉、我見猶憐的。

  話說回來,見這番「壯觀」的景緻,倒也勾起了風珠衣滿滿的興致來——哎呀呀,這倒是個觀摩的好機會呢,以後等她攢夠了身家後,搜羅的面首也要同定國侯爺家的一樣豐富喲!

  ——看看,左邊的那個柔若無骨、眉目飄逸,只要把窈窕纖弱的身形再往上抽長那麼高一些,不正是個清逸迷人好推倒的小倌兒嗎?

  ——還有還有,右邊倒數第三位那面貌穠艷,高礦豐美的,只要胸口再平那麼一點點,眉毛再濃上那麼一咪咪,恰恰就是個濃眉艷容好調戲的美兒郎囉!

  風珠衣越想越有戲,不由得眉開眼笑了起來。

  台下的完顏猛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上了正座,一抬眼就看見「他的小兒」樂得正歡,只差沒有咯咯笑出聲了。

  他原本愉悅的俊美臉龐立時沈了下來,伴隨著的是一絲不解和滿滿的不是滋味。

  這小兒,見他身邊美人簇擁如雲,難道就沒有那麼一星半點的醋意嗎?摸不透現下是什麼狀況,可完顏侯爺哪裡肯承認自己這第一仗就被不明不白地摧折了?

  他揚起了慣常的風騷迷人笑容,慵懶地一揚袖——

  「開戲吧!」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42:51


  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鄲倡。

  中庭生桂樹,華燈何煌煌。

  兄弟兩三人,中子為侍郎。

  五日一來歸,道上自生光。

  黃金絡馬頭,觀者盈道傍。

  漢。清商大麴〈相逢行〉

  一聲開戲,風霞光立時對著隱於垂幕後的一班絲竹笙鼓手一頷首,在笙音漸起時,對風珠衣做了個手勢。

  風珠衣忽然對自家哥哥揚起了個神秘兮兮的笑容,俏皮地眨了眨眼,風霞光微微愕然,卻見妹妹纖纖素手急促地於弦上飛彈,曲調疾改。另外兩名謳者對看了一眼,只得急急跟上。

  但聞風珠衣吐氣如蘭,清脆若鶯,叮叮咚咚若玉盤落明珠地唱起——

  「相逢狹路間,道隘不容車。不知何年少,夾轂問君家……」她彎彎柳眉微挑。

  「君家誠易知,易知復難忘。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左右兩旁謳者續著唱道。

  完顏猛手中酒樽一頓,碧眼掠過了抹莫可奈何的好笑。

  「相逢行」暗諷的便是王公貴族豪富人家,黃金做屋,狎妓飲酒,婢妾成群的奢糜情景……這小兒啊,還真是絲毫不放過任何消遣促狹他的機會。

  可為何他明明心知她存意打趣嘲弄自己,卻半點也不生惱怒,反而覺得他的小兒果然生性膽大聰慧,怎麼看怎麼可人愛呢?

  他笑吟吟地望著台上,手上酒樽又往嘴邊送。

  「入門時左顧,但見雙鴛鴦。鴛鴦七十二,羅列自成行。音聲何嚓嚓,鶴鳴東西廂。」她越唱越歡快得意,說不盡地眉飛色舞,在兩名謳者附聲唱和中,嗓音越發婉轉嘹亮。「大婦織綺羅,中婦織流黃。小婦無所為,挾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調絲方未央……鴛鴦生繾綣,錦繡堆綺房,左右復左右,繚亂袖底香,日日享富貴,夜夜做新郎……」

  「噗!」完顏猛霎時嗆噴了滿口酒水,「咳咳咳咳……」

  「侯爺!」

  「爺!」

  「大膽!」

  就在完顏猛被酒水嗆咳得說不出話來的當兒,亂成一團的姬妾們又是急忙送上錦帕,又忙呼婢喚奴傳太醫,連安管家和紅棗都還來不及做出反應,前些時日最受寵愛的汝姬已然自命當家主婦之姿,威風凜凜地嬌聲喝斥。

  「好你個下賤不堪的戲子,居然敢在朗朗皓月、堂堂侯府中唱出這等淫詞艷曲,暗諷我家侯爺,還害得侯爺貴體受創尊嚴掃地,來人,給本姬把人拿下問罪,重打五十大杖,一個都不許走漏了!」

  安管家心道不好,紅棗則是同情地睨了汝姬一眼,垂幕後的風霞光心驚膽戰,風珠衣卻是俏臉一沈。

  芭蕉你個蘿蔔丁!

  還貴體受創尊嚴掃地,要不要連腎水有虧、耗損過度都扣在她頭上好了?呸! 「你們還愣什麼神?快給本姬上去抓人哪!」汝姬怒道。

  幕後的風霞光一臉無奈,已經決定若是今晚此劫得以逃脫的話,定要速至三清祖師觀裡敬三牲燒高香驅黴運。

  「誰敢?」風珠衣向來是個脾氣躁的,聞言裊裊婷婷而起,眉眼淩厲美麗奪人,偏嘴角揚起的弧度又是那般嬌甜軟糯,在場的姬妾看得牙癢癢,護衛奴僕們則是心都快軟成一灘水了。

  汝姬目光暴怒。

  風珠衣淺淺一笑。「誰敢無視定國侯大人的顏面,擅自在他「老人家」親口召請的堂會上作亂抓人?這話要傳出去,損的恐不是「綺流年」的名譽,而是定國侯府亮閃閃的金字招牌呢!」

  「你!」汝姬氣得險些眼歪嘴斜。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安管家和紅棗及一干護衛奴僕皆點頭如搗蒜,也沒顧得聽清楚人家小姑子話裡說的是什麼,光是一口好嗓子就叫人酥軟得心服口服了。

  而早已緩過一口氣來的完顏猛則是興味濃厚、意味深長地直勾勾盯著台上小兒這慣是伶牙倒齒、勾人可人意兒的小妖精呀……

  如果風珠衣知道完顏猛對自己笑得恁般溫柔風騷,心中暗喚她的是這一聲肉麻透骨的「昵稱」,肯定手上的琴就當頭砸過來了。

  不過她明媚的眸光一瞥,哪裡看不出完顏侯爺的「貴體」已經無恙了?

  「侯爺大人,今晚這出「姬妾發火,殃及池魚」的戲碼可還好看?」她巧笑倩兮,眸底卻連一絲笑意也無。

  完顏猛心一突——要糟,玩過火了,小兒真惱了。

  「還請爺聽妾身一言。」汝姬能艷冠侯府後院一眾美妾,成為完顏猛前些時日召喚最多的愛寵,自然有她一番手段,見情況苗頭不對勁,立時又換過另外一款風情,楚楚可憐地嘆道「侯爺,您平時最是禮賢下士的,還特地以重金禮聘這「綺流年」過府唱堂會,可萬萬沒想到,這謳者卻藉大曲明褒暗眨予您。汝姬雖是咱們府中小小一名姬妾,也不能眼睜睜瞧著您受辱而忍氣吞聲不敢言,這才一時衝動忘了自己的身分,還請侯爺恕罪。」

        「喲!」風珠衣眉兒挑得更高,倒是對這汝姬有幾分另眼相看了。「還行啊!」

  看來定國侯府美人如花,還兼臥虎藏龍,什麼樣的人才都有,倒是她小看人家了。

  也不知往後她搜羅的面首會不會也像這些姬妾那般,為了她這個「主子」而爭風喝醋、爭相討好……光想像那個美妙的畫面,就不由得教人滿心歡喜好生振奮呀!

  完顏猛素來是個憐香惜玉的,尤其在不傷大雅、無損厲害的情況下,他多半是笑吟吟地看著姬妾們嬌滴滴的爭風,極少介入其中分個是非輸贏。可是這回不知怎的,明明知道「他家小兒」也不是個好吃的果子,連自己都常被她噎得一口氣吐不出也咽不下,小小汝姬的心術恐怕在她面前還不值一提,可他就是莫名地感到陣陣心慌心虛起來。 

  小兒該不會以為他今日故意叫「綺流年」的堂會,就是為了戲弄於她的吧?

  「莫胡說!」他濃眉一擰,臉色有些不好看了。「珠衣大家乃是今晚我侯府貴客,非是侯府後院那些……呃,姊姊妹妹,可隨意由得汝等誣言詆毀,還不速速向人家賠罪?」 大汝姬雖然猛一聽有些不快,可再轉念想,自家侯爺這不是立馬就分出了親疏遠近嗎?台上這戲子可是「外人」,而她汝姬才是他的「內人」呢!

  一想,汝姬登時就樂了,心甘情願地屈身下拜,鶯聲壢壢地賠罪道「是汝姬失禮了,還請珠衣大家莫怪。」

  好,他府中的姬妾在大面兒上果然還是懂事的。

  完顏猛滿意地微笑,頗為欣慰地點點頭,隨即轉而笑視風珠衣。「小兒,汝姬已經道歉了。」

  ——所以呢?

  風珠衣似笑非笑,璀燦貓樣的眸兒打量了眾人一圈,尤其是心願得逞的汝姬,還有碧眼深邃、若有所待的完顏猛……

  「小兒。」他催促道。

  ——這又是唱哪出呢,侯爺大人?

  是您的姬妾雖然罵爽了,可都不惜屈節,紆尊降貴同個小小戲子賠禮了,這個戲子還不快快撿著了面子就趕緊下台,莫不是還想鬧得大家都不好看,讓你這侯爺沒臉了?

  「好說好說,倒是阿衣學藝不精,今晚掃了侯爺和「列位夫人」的好興致,阿衣在此領著「綺流年」全班向貴人們賠禮了。」風珠衣款款行禮,再起身後笑意不絕,但眼底深處已有一抹潛藏的冷意。

  可不都是一群「高高在上,恣意弄人」的貴人嗎?

  ……原來,他也不例外。

*             *             *

  三清祖師觀裡,香煙繚繞。

  「小施主,今兒怎麼這麼安份哪?」玄極道長拎著兩叠小道童們新搗弄出來的熱騰騰粟米糕,塞了一叠子給她。「來,嚐嚐,這可比你上回糊弄貧道的「桃花紅蛋」好吃又有誠意多了。」

  那粟米糕色呈金黃,又香又軟又糯卻不沾手,三片扎串成一叠子,既可一片一片吃,也可以豪邁些三片壓做一厚片大口咬下,清甜不膩,軟嫩中又帶一絲彈牙勁兒,粟米香氣在唇齒間蕩漾,越嚼越是滿口生香。

  風珠衣大口大口吃著,滿嘴咿唔,眉目舒展歡喜不已。「唔唔,好吃好吃,雖說不似我的「風華絕代奼紫嫣紅桃花醉,繾綣如夢一抹紅艷艷」那般有風情,卻勝在樸實,誠懇,踏實,好,很好。」

  玄極道長越聽嘴角越有抽搐的衝動,「你再這般誇下去,貧道家的粟米糕都快能當選盛漢王朝十大良人之首了。」

  「唉,老道爺,您說話就是有水平有角度。」她煞是心有戚戚焉,忍不住對玄極道長握拳打了一揖首,語重心長地嘆道「這年頭啊,哪怕連塊糕都比男人可靠多了!」

  玄極道長卻從個中聽出了一絲八卦的意味來。喲,這是小姑子心眼兒長了,桃花開了,三清祖師爺的靈簽應驗了吧?

  「由此可見小施主真真是紅鸞星動了。」老道長笑嘻嘻。「世上姻緣最好不過順其自然,正所謂有緣千里一線牽……」

  風珠衣奇罕地瞅了老人家一眼,一頭霧水。「啥?」

  「小施主不是已然遇見了命底那人了嗎?」玄極道長撫著白鬚吱吱笑,越發顯得慈眉善目眉眼彎彎。

  「老道爺又忘了,阿衣是不成親的。」她聽明白了,隨即咧嘴一笑。

  「可貧道瞧小施主印堂發光,眼角眉梢隱有霞色,左頰有桃花之紋,右頰有石榴之象——」

  「您乾脆說我左青龍右白虎,老牛在腰間,鳳頭在胸口好了,哇哈哈哈哈……」她噗地捶地狂笑起來。

  玄極道長一張老臉都黑了,下一刻忽然把她手中咬了大半的粟米糕搶了回來,小孩兒賭氣般地念叨「不敬長上,不給吃了!」

  「好好好,是阿衣錯啦。」知道玩大發了,風珠衣趕緊吞下狂笑衝動,乖乖地賠禮道歉。「老道爺爺莫惱,阿衣幫您順順氣啊!」

  玄極道長恨鐵不成鋼地看著這猶一臉懵懂嬌憨大大咧咧的小姑子,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小施主,姑娘家早晚還是得有個好終身,這才叫圓滿哪!」

  風珠衣想起那晚完顏猛左擁右抱的風光歡快得意樣,哼了聲,心下越發篤定了自個兒的打算才叫正確無誤、十足真金。

  憑什麼郎君們有了點身家,不管長得是不是天怒人怨、對不起黎民百姓,還是能愛納幾個就納幾個,而身為小娘子卻只能乖乖嫁人,從一而終,做牛做馬,勞心勞力的……切!不就仗著有幾個臭錢嗎?只要能掙得盆滿缽滿,她風珠衣將來後院只怕能比侯府的還熱鬧呢!

  「老道爺,咱們打個商量成不?」她興致勃勃地湊近前去,眼兒亮晶晶地望著老人家,笑呵呵地問。

  「不確定,你先說來聽聽看。」玄極道長心一咯登,滿臉戒慎。

  「那個……」她笑得越發不懷好意,看得老道長一陣頭皮發麻。「聽說,我就是聽說,當年有幾個王公貴族的孤鸞命還是您給批的,憑著您這一批解,連他們家的尊長都不敢胡亂替他們做親,只能由著他們自個兒愛怎地就怎地。阿衣也想討得這樣的一支簽,您就幫幫我唄。」

  玄極道長聞言都快哭了。謠言,真真是謠言,天大的冤枉啊!

  「這、這純屬虛構,信口雌黃的流言蜚語如何聽信得?」老道長結結巴巴解釋。

  提起來就是一臉血,他純粹是被那四大侯給坑的……

  「當年能得道長靈簽開示,以解我輩中人迷津,本侯這些年來是十分感佩萬分、銘感五內。」大殿門口不知幾時出現了個熟悉的高大身影,長笑而來。

  一見來人身影笑顏,玄極道長和在殿邊打掃邊聽八卦的小道童,竟不約而同打了個機伶,同時有躲進香案底下的衝動。

  魔頭來了……啊,不是,是麻煩來了,大家速速退散,否則不死也殘啊!

  風珠衣腦子霎時閃過那夜他高貴驕傲、左擁右抱的自得笑容,他身後鶯燕成群、嬌聲嫩語……他妾室明為賠罪實則輕蔑的嘴臉,還有他那渾然不自知的高高在上……

  她胸口倏地一股混獨悶氣洶洶上湧,嫵媚貓兒眼冷了冷。

  「聊什麼這麼歡喜?」完顏猛笑吟吟地踏著陽光而來,顯得燦爛奪目、英姿煥發,碧眼深邃如最最珍貴的寶石子,熠熠生彩。「原來老道爺您和小兒是舊識啊?」

  「無量壽佛!貧道拜見定國侯爺。」玄極道長趕緊起身,拍了拍道袍下擺的灰塵,朝完顏猛打了個揖首,恢復那頗能唬人的清風明月飄逸仙人風采。「侯爺素來忙於國事,怎地今日有暇前來?」

  「不就是記掛著和老道爺那盤未下完的棋嗎?」他瞇眼笑。

  真是怕什麼偏來什麼,玄極道長想起半月前那盤被追殺得慘不忍睹的殘棋,只覺老胃都痛了。

  虧他老人家向來自喻是天下第二棋手,棋力精湛的程度也只稍稍遜於「淞山寺」主持老和尚……不提了不提了,都是一把心酸淚啊!

  「不過,」完顏猛話鋒一轉,深邃碧眼對著風珠衣笑。「能在這兒遇上過去三日來「屢訪不著」的小兒,可見是我倆的緣分了。」

  「完全不知道侯爺在說什麼。」她面不改色地道,嘴角似笑非笑微揚,擺明了自己本日純粹路人甲。

  「小兒,你還在生爺的氣嗎?」他苦惱卻又寵溺地瞅著她,溫柔地嘆了口氣。

  那夜,「綺流年」唱過三場戲後就匆匆告退,無論他如何挽留,風霞光都只是柔聲婉拒,不願留下來飮宴共歡,小兒更是由頭至尾都在後台,直到馬車陸陸續續駛出了侯府側門,都不見她露面。

  完顏猛不是心思駑鈍的愣頭青、莽漢子,自然察覺出這嬌嬌兒是生氣了,可,為什麼呀? 

  「侯爺請自重!」風珠衣只覺渾身雞皮疙瘩啪啪啪地全冒了出來,高高挑眉瞪著他。「小女可同您沒有這樣那樣不可見人的關係,別那麼幽幽怨怨地喚,給別人聽見誤會了,是要負律法責任的,況且小女不過區區戲子,又哪裡受得住貴人青睞?您不怕丟臉,我都怕折壽了。」

  玄極道長卻瞬間眼睛一亮,喲,原來這兩隻有戲?!

  完顏猛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卻怎麼也掩飾不了滿眼璀璨笑意光芒。「小兒,原來你已經想得這麼遠了?雖然你我相識不到一月,這負不負責什麼的,好似也有些太快了,不過爺是男人,多想、多生受一些也是應有之義,你放心,爺會負……呀,你要去哪裡?」

  完全聽不下去的風珠衣前腳都已經跨過大殿門坎,後腳正要抬起,聞言連頭都懶得回。

  「小女拜完了,侯爺請自便。」

  完顏猛一怔,有些啼笑皆非,身形微動就要跟上前去,卻被玄極道長攔了個正著。

  「無量壽佛!侯爺今日既有雅興,貧道自然是要捨命陪君子的。來來來,恰好貧道近日得了一品好茶,正好款待貴客呀!」玄極道長笑呵呵的,不由分說就硬是把人給拉向後頭的清靜道房,還不忘對看戲看得津津有味的小道童使了個眼色。

  道童迅速會意,忙抱起全套煮茶藝具過來湊熱鬧。「侯爺侯爺,上次您說的青岩茶磚煮法小道學會了,您給品評品評好不?」

  完顏猛哭笑不得,看著老的小的別有用心的熱情招呼,再看了大殿外那早已溜遠了的小身影,只覺鬢角隱隱作疼。

  這是……拿他當狼防呢!

  好不容易「哄」著讓玄極道長連連贏了三盤棋,在老人家樂得合不攏嘴的笑聲中,完顏猛總算得以脫身,可等他匆匆追下山時,風珠衣早就連影兒都不見了。他驅策著胯下神駒,用著平生從沒有過的龜速緩慢,悶悶不樂地踱進城門。

  放眼看著如往常每一日般熱鬧繁華的京城街道,他卻覺得這些路人商客小販遊人,今兒怎麼個個眉開眼笑得讓人怎麼看怎麼礙眼,相對於他的「淒涼寂寥」,完全就是成心來給他添堵的!

  完顏猛納悶地摸著有些淤塞的胸口,喃喃自問「爺這是怎麼了?不過就是遇上個小兒鬧鬧脾氣,怎麼心頭這般不鬆快?」

  認真說來,其實那夜的堂會極其精彩動人,小兒甚至在第三場戲中,破例親身上陣到特意搭起的十丈高台上,演出了一出教人驚艷萬分,卻又險些令他心臟自嘴巴跳出來的「天女散花」,說是為了答謝他雪中送炭,拔刀相助,藉侯府追捧「綺流年」堂會之力,讓清河侯府和王家不敢再追究「綺流年」,以及覬覦風霞光的美色。

  那晚,朵朵嫣紅緞織桃花如夢似幻地在冬夜裡由天而降,飄然如雨而落,宛若春天提早降臨人間。

  在漫天花雨中,那妖嬈如花妖的紅色嬌影,水袖花裙流蘇翩躍,描了金粉的眉眼若嫵媚勾魂的狐,偏又帶著一抹綺麗典雅的合掌、纖纖+指做飛天狀,盤旋、曲起,剎那恍惚間,又似手持蟠桃奉天的仙子……

  侯府中眾人卻看癡了,完顏猛膝坐在首位,深邃碧眼不自禁越發睜大,屏息凝望著眼前這一幕,絲毫不敢眨眼,只怕是一場幻夢,只怕稍一失神,就錯過了……

  失去了……

  這艷若花妖,美如花神,他的小兒。

  生平不知覽遍多少盛漢和大漠各色美人的完顏猛,那一刻心臟跳得奇快無比,總覺得很是歡喜、莫名忐忑,卻又有一絲不安的陌生。

  台上台下,小兒似有千面風情,或慧黠嬌憨魯勇,能勾人奪目絕艷,卻像頑皮得隨時能從他掌中溜失的小小米珠。

  他完顏猛要定了這個女人!

  那一剎那,他下定了決心,可隨之而來的便是同這小兒三天的捉迷藏……

  「看來,還是要開門見山才行。」他摩挲著下巴,碧眼驀地一亮。「小兒雖是平時慣唱風花雪月之詞,私底下性情卻是個颯爽歡傻的,本侯表達得太過婉轉,恐怕她還一頭霧水。」

  是啊,他自己平素也不是那麼扭捏之人,一時反倒著相了。

  完顏猛想明白了以後,整個人又恢復了英氣勃勃眉眼飛揚,大笑一聲,猛地拍馬朝回府方向疾馳而去。

  翌日一早,定國侯府安管家領著一隊高大剽悍的府兵,人人跨騎的大馬兩側皆懸掛著裝盛飽滿、沈甸甸的鹿皮囊袋,向來嚴肅慣了的府兵兒郎們,個個努力擠出最殷勤可親的笑容來,就是務求等會兒任務圓滿完成,千萬別給自家侯爺漏氣兒了。

  鳴玉坊「綺流年」大宅中,席坐在暖意融融一室裡,風珠衣和風霞光正樂不可支地挑選著各權貴豪富近日爭相送來的撒金花帖,這傳叫堂會的檔期都滿滿排到後年初囉!

  「哎呀!哥哥,這東珠鉅賈瞿家下帖邀會的日子,怎麼就偏生跟「威遠鏢局」向老爺子的壽辰衝撞了?」

  生意太好也不是沒有困擾的,她比對著兩份幾乎是同時送上門的花帖,一份隨帖而來的是一匣子極品東海明珠,另一份花帖則是裝在一大隻黃金打造的盤子裡,裡頭還壓了片觸手溫潤的珍貴玉璧,這不管婉拒哪份都叫人心頭淌血啊。

  風霞光仔細看了看,沈吟片刻。「向老爺子今年做六十整壽,咱們是不能不去的,便只好婉謝瞿府了。」

  「晤,那倒是,就是可惜了。」滿滿一匣子的東海明珠,單隻一顆拿出去就能炫花了人眼,賣得百金不只的……她留戀不捨地玩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就在此時,奶娘失魂落魄地「飄」了進來,那張愛操心的臉上也不知是驚喜、是驚嚇,茫茫不知所以然。

  「奶娘怎麼了?」風霞光一愣,連忙關懷切切地上前相扶。

  「奶娘,您撞鬼啦?」瞧這氣色論異的,風珠衣隨手端了盅茶水來,含了一口就學著玄極道長收驚的手勢,先是噴得滿口水霧,而後喊了聲「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妹妹莫鬧。」風霞光險些笑出來,鳳眉微蹙。

  老奶娘倒是被誤打誤撞地噴醒了,打了個機伶,睜大了眼睛。「不得了不得了了呀,咱們老風家祖墳冒青煙兒了……」

  「奶娘果然是撞邪了,」風珠衣心一咯登,急忙忙嚷道:「茶水不夠力,笛女,速速拿鹽米來!」

  風霞光看著自家小妹「躍躍欲試」的驅魔姿勢,再看老奶娘聞言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模樣,只覺頭好痛。

  兵荒馬亂間,就見笛女抱了一瓦罐鹽巴粟米跑進來,面色卻是青白漲紅兼有之,表情也沒比奶娘好到哪裡去,氣喘籲籲結結巴巴的開口——

  「定、定國侯府又來人了,好多好多好多好多人哪……」

  風霞光心一緊,風珠衣神情卻瞬間一冷。

  上回不是已經報過恩、銀貨兩訖、一拍兩散了嗎?定國侯府這次又想怎地?

  等風家兄妹連袂走進廳堂,就見身姿挺拔的安管家一臉正氣中見親切地行了一禮,口喚親家舅爺和小夫人。

  風珠衣險些一口老血噴得安管家滿臉都是!

  「你……咳咳咳,叫他啥?」她臉色驚疑不定,聲音抖動,也不知是給嚇的還是氣的。「……又叫我啥?」

  「又來一個搶親的?」向來好脾性的風霞光聞言破天荒炸毛了,一張玉臉漲得鐵青,登時跳腳。

  「欸?」安管家殷切笑臉一卡,還來不及反應過來。

  「風某還以為定國侯爺乃盛漢大英雄,行事俠義過人,直有翩翩君子之古風,定不會如同王家那般、那般腌臢之人,行那等欺男霸女的不堪行徑,萬萬沒想到……是風某瞎了眼了!」

        本想發火的風珠衣反被自家哥哥的激烈暴走嚇了一大跳,忙好聲好氣順毛道「哥哥莫氣莫氣,人家話還沒說清楚呢,說不定是咱們誤會了。」

  「小夫人果然聰慧溫柔明理,老奴敬佩。」安管家鬆了一口氣,眉開眼笑贊了聲。

  「再叫我小夫人,信不信我叫我家旺財咬死你!」

  安管家登時噤若寒蟬。

  ……侯爺呀,您這是什麼眼光?怎麼看上的小夫人一個比一個還要兇殘?

  不過任務再艱巨,安管家為了自家侯爺也得迎難而上,況且自己忝為侯府大管家,長年來也是經歷大風大浪面不改色的,怎麼能被未來的小夫人一聲冷喝就打退堂鼓?

  「咳,稟小……呃,霞光班主,珠衣大家,事情是這樣的,老奴今日是奉了我家侯爺之命,特地獻上明珠十斛、各色寶玉十袋、金葉子十囊,取十全十美十足真金之美意,代侯爺前來求納貴府珠衣大家為定國侯府貴妾,還請班主和珠衣大家笑納允之。」

  貴、妾?!

  風霞光撩著袖子的動作僵在原地,風珠衣表情則是黑透如鍋底。

  好,很好,好得很呀!

  下一刻,原來笛女手中的那一瓦罐青鹽粟米瞬間被她劈手奪來,全潑到了倒黴可憐無辜的安管家頭上——

  「這就是我風珠衣的答覆,慢走!不送!」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43:37


  邂逅承際會,得充君後房。

  情好新交接,恐懍若探湯。

  不才勉自竭,賤妾職所當。

  綢謬主中饋,奉禮助蒸嘗……

  衣解金粉卸,列圖陳枕張。

  素女為我師,儀態迎萬方。

  眾夫所希見,天老教軒皇。

  樂莫斯夜樂,莫齒焉可忘。

  漢。張衡〈同聲歌〉

  堂堂定國侯府安大管家和一支拉出去隨便就能輕鬆滅了一山頭馬賊的府兵,就這樣狼狽不堪地被鹽米打將出來,偏偏還不能發飆,也不能動手抽人,只能垂頭喪氣如敗家犬地蹭回定國侯府求安慰。

  侯爺,不是老奴不盡心,是老奴做不到啊嗚嗚嗚!

  「她不肯?」完顏猛刷地站起來,原本閒適慵懶的俊美臉龐愣愣地盯著安管家,顯得有些傻氣可笑。「為……為何呀?」

  這就要問您了……

  可安管家哪敢當真把腦子裡兜繞的話問出口?尤其見珠衣大家那明明在笑,眉眼裡卻冷得令人打寒顫的神情,還不知道自家侯爺之前是怎麼得罪了人家小娘子的,說不定內情重重,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啊。

  「也許,那個,珠衣大家覺得侯爺誠意不夠?」安管家是不相信自家侯爺魅力有問題的,絞盡腦汁苦苦尋思過後,遲疑地歸納出了這個可能性。

  「也對,那區區金珠寶貝也確實忒俗了。」完顏猛沈吟了一下,自以為恍然大悟地一捶掌心。「小兒出身戲班,想來自幼過多了顛沛流離不得安生的生涯,心裡肯定不踏實,來來來,你快來幫本侯想想,這滿京城的世家小娘子們都喜歡些什麼?本侯參考參考。」

  「按老祖宗的規矩禮法來說,小娘子們出嫁……」安管家心一跳,見完顏猛沒會意過來,忙改口道「咳咳,這類喜事最重聘金和嫁妝,除了壓箱底的金銀和明面上的錦羅綢緞外,最能傍身、最有安全感的,當屬鋪子和莊園了。」

  「原來還有這等講究?」他聽得甚是入神,一臉嚴肅認真。

  「是呀,可講究了。」安管家點頭如搗蒜,連忙搜羅腦中所有關於貴胄世族納娶的條條道道,全盤託出。「不過以上三書六禮林林總總,都是針對正式婚娶的,納妾便不在此限。」

  「嗯?」他一聽「納妾」兩字,不知怎地胸口有些發悶不快。

  「若是單純納妾那就隨意了,便是能上宗譜的貴妾,也不過是多上十幾抬的聘禮罷了,之前您納府裡後院那些小夫人,都是一通此例的。」安管家偷偷貓了面色陰晴不定的侯爺一眼。

  完顏猛總覺好似有哪個地方不對,濃密的眉毛漸漸攢成了結,大手摩撫著下巴,欲言又止,精明銳利碧眼裡有些許茫然,彷彿有什麼正在腦中、心頭亂七八糟地打起架來。

  「為什麼之前納她們就沒這麼麻煩?」半天後,他微帶苦惱地遲疑問道。

  安管家一時被問住了,啞口無言好半晌,才小心地道「也許……珠衣大家同後院那些夫人不大一樣?」

  可憐完顏侯爺過慣了美人投懷送抱的生活,壓根不知世上還有一句成語叫做「求而不得」。

  ……主僕倆有了錯誤的情報,自然會得出錯誤的分析,最後天經地義地造就了錯誤的結果。

  只是此時此刻,當他聽見「珠衣大家同後院那些夫人不大一樣」一詞時,頓時大大愉悅起來,夾帶著也不知哪兒來的「與有榮焉」感,樂得濃眉高高挑飛了。

  「那是自然的,小兒便是小兒,又豈是旁的庸脂俗粉可比擬得?」完顏猛撫掌大笑。

  安管家嘴角抽搐中。

  侯爺,您話說得這麼直接真的好嗎?要給後院那些夫人知道,恐怕後院就要著火翻了天了。

  「等等,話說回來,她不肯應允婚事,除卻本侯的誠意不足外,該不是還在生本侯的氣吧?」完顏猛近日出走多時的幹練精明終於又有迴轉跡象,碧眼微瞇,神情肅然。

  「……」安管家假裝本人不在現場。

  「不對,論理說,本侯還是應該先弄清楚她究竟為了什麼惱了我,這才好拿出本侯的誠意來給她瞧明白,這事兒也才梳理得順。」他碧眼銳利如鷹,閃現著令人崇拜的幽邃光芒來。

  「侯爺英明。」安管家長舒了一口氣,笑得甚是老懷堪慰。

  「沒錯,本侯這就問她去!」

  「蛤?現在?」安管家猛然抬頭,可哪裡還來得及阻攔早就人影不見的侯爺自個兒找罵挨去?

*             *             *

  而另外一頭,還以為早上已經用滿罐鹽米把莫名其妙上門找來的晦氣全掃將出去的風珠衣,好不容易發洩了胸中大半鬱悶鳥氣,略事重理妝容過後,便又跟一干謳者到天井花園中練唱腔身段去了。

  可萬萬沒想到一曲「同聲歌」才唱到了「綢謬主中饋,奉禮助蒸嘗」,還沒接上後頭的「思為莞箬席,在下比匡床」,忽然驚見一個高大如鵬鳥的身影迅速從天而降,嚇得數名謳者小娘子花容失色,尖叫著四下逃竄。

  「有賊啊啊啊……」

  「刺客!有刺客!」

  「殺人啦……」

  在人仰馬翻一團哄亂中,風珠衣眼前一花,還不及回過神便覺纖腰一緊,整個人騰雲踏霧飛上天了——

  「定國侯借珠衣小娘子一敘,稍後即回!」

  風珠衣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被來人擄出宅院,閃電般置放馬上,而後身形還沒坐穩就聽得一沈著低喝「哧!」聲,下一霎,神駿馬兒撒蹄疾奔如飛。

  「放開我……救命……」她驚得小臉慘白發青,掙扎間就想低頭咬那牢牢掌控著自己身子的鐵臂。

  「小兒,莫怕,是我!」那緊緊挨著她的嗓音低沈渾厚而熟悉,隱帶一絲笑意。

  她一怔。「定國侯?」

  「欸,是爺……啊!」完顏猛含笑嗓音霎時轉為一聲痛極抽氣,俊美臉龐可憐巴巴兒地低頭瞅著這有著一口小狼牙的小兒。「小兒,痛。」

  若不是馬兒狂奔得奇快,人在上頭顛亂得頭暈身顫,隨時都有飛出去摔斷頸子的致命危險,風珠衣哪裡只會惡狠狠咬這一口就作數?

  「完顏侯爺,你到底想鬧哪樣啊?」她強忍著一個頭槌把他撞下馬去的衝動,磨牙問。

  「爺得跟你好好談談。」

  「小女同您沒什麼好談的。」

  「爺說有就有!」他執拗地一口咬定。「爺不能承受你不明不白的怒氣,就算要死,總也得給人一個心服口服的罪名吧?你在氣爺,為什麼?就因為那天晚上爺的女人對你好生失禮嗎?」 

        如果不是他的表情異常認真誠懇,他碧綠好看的眸子澄澈乾淨得沒有一絲惡意,甚至還透著一絲絲委屈,風珠衣肯定以為這混蛋是故意來火上澆油的。

  可,她在這一瞬間看得出他不是——但就是這樣更教人火大!

  「侯爺請先停馬。」她閉了閉眼,努力想冷靜鎮定下來,咽下被顛得胃液翻騰、想嘔吐的感覺,淡淡地道「這樣小女沒有辦法好好想事,更沒法好好同您說話。」

  完顏猛一聽有道理,大掌一勒馬韁,長腿微夾馬腹。原來疾馳狀態中的神駒緊急煞蹄,還能在電光石火間略抬高前蹄止住勢子,貼心地卸了那股子衝勁,以免背上的主人和「客人」噴出去。

  ……哎,馬兒真乖,只可惜主子是個瘋的。

  風珠衣不忘藉機腹誹了一句以供發洩,並且在他伸手要扶她下馬時,暗暗白了他一眼,手勢一擺,「不勞侯爺,阿衣自會下馬。」

  見小兒臉色不大好看,完顏猛也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她用一種極其彆扭、卻依然曼妙得令他心兒怦怦亂跳的動作下了馬。

  這裡是京師東城一處臨河渡口,雖說近日冬陽高照得幾分暖意,可河面依然漂浮著薄薄浮冰,在河水流動推擠間發出清脆好聽的喀喀聲。

  附近等待渡河的人不多,她還是警覺地往渡口的反方向走去,直到遠遠地和那幾個渡客拉開了距離,這才轉過身來,柳眉彎彎,渾圓貓眼兒挑起——

  「侯爺,您到底想做什麼?」

  「爺今日命人到你府上提親,你為何不答應?」完顏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只覺穿裹著厚厚跟雪團兒似的小兒,怎麼看怎麼喜人可愛,如果沒有俏眸含冷,神情有著疏離之色的話就更好了。

  她之前看著他的眼神,雖不似他後院姬妾們那般癡纏討好,可卻是慧黠、趣致、有溫度,暖暖的就像……一碗酸甜帶著誘人嗆辣勁兒的酒釀圓子。

  可是現在,她的眸光裡只有淡淡的防備、冷色,和他看不懂、卻也不希望自己懂的複雜意味。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卻知道他不喜歡小兒和他疏遠,假裝他只不過是路人的樣子。

  「我為什麼要答應?」風珠衣聞言好笑又想瞪眼,不過看他眉眼溫柔無辜的模樣,就不知怎地一口老氣堵在了胸口。「喂,侯爺大人,勞煩您別用那種被我傷了心的小表情瞅著我好不?莫名其妙被人找上門來,指名做妾的人是我不是你,你……」——委屈心酸楚楚可憐個鬼啊?!

  「是本侯的禮數不夠,誠意不足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她霎時氣結。「您……是存心耍我嗎?」

  「我這不是不知道你到底為了什麼生我的氣嗎?問你你總又不說。」他的委屈勁兒都快衝破天際了。「你說了爺就能改,真的,說改就改,馬上改給你看!」

  她瞪著他大半天……是說喉頭間突如其來湧現的這口違和的噗笑感是怎麼回事?

  風珠衣狠狠捏了自己大腿一記,總算將莫名想笑的怪異情緒憋了回去,深吸了一口氣,極力恢復冷靜從容的——「老娘打算跟你講道理」——端正表情。

  「首先,我和侯爺雖有數面之緣,卻幾次都蒙受了侯爺的大恩,這點我和哥哥都銘感在心,感謝至深。」她打斷他想開口解釋的勢子,嗓音清脆俐落地道,「所以往後舉凡定國侯府傳叫堂會,本班一律打六折特惠優待,並額外贈送一曲以作答謝。」

  「爺不是為了——」

  「阿衣明白侯爺是大英雄,素來施恩不望報,不過我「綺流年」風家也不能做忘恩負義之徒。」她先是誠懇說完,話鋒隨即一轉,「但是除此之外,「綺流年」既是下九流行當,和馳名天下、身為帝王股肱的侯爺更是天上的白雲和地上的塵泥之分,本就不該有任何交集,也不可能有任何交情,於世人眼中,我們風家還不配……」

  「小兒!」完顏猛聽到這裡,迷人的眉眼已是重重一沈。「你敢再說自己一個「不配」試試?」

  風珠衣沒來由地一個哆嗦,隨即竭力無視那股凜然生畏的壓迫感,強迫自己站得更挺,更直,她昂起下巴,正面迎視他隱隱滾動著風雷的碧眼。

  那一夜,已經足夠讓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與他之間身分天差地別的遙遠,她深藏於身子骨裡的傲氣和逆反心思,又怎麼可能讓自己變成一個獻諂媚上的人?

  戲子又如何?謳者又怎樣?他們不偷不搶,憑著自己的血汗真本事掙錢,在這世上求得一席之地,只要沒作姦犯科,沒主動拿臉面子送到人手邊摑,誰都別想踩著她的脊梁骨要她趴著跪著舔足。

  她知道世人對戲子謳者的評價,恐怕和伎子也差不了多少去,可是世人都可以瞧輕他們,唯獨他們自己不可以。

  如果連自己都低下身去,就莫怪別人踏在自己頭上!

  「侯爺,我說的不配,是「於世人眼中」呢。」她嘴角微揚,笑容有一絲冷冽。「不過先莫管配與不配,所謂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您有您的青雲大道,我們有我們的羊腸小道,兩不相涉,不是很好嗎?」

  完顏猛深深地凝視著她,凝視得她堅定傲然的目光有些顫動,一股詭異的不安感漸漸襲上心頭。

  身為深受帝王寵信的四大侯爺之一,被個想納做小妾的戲子打了臉面,他恐怕就要惱羞成怒大暴走了吧?

  她瞬間繃緊了神經,滿滿提防戒備地盯著他。

  可沒料想,他銳利深沈的碧眼竟有些黯然,俊美臉龐湧現了一絲令人揪心的落寞悵然。

  「你真的生我氣了。」

  她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呆呆地瞪著他。

  啥?

  「我,喜歡看你。」

  她心重重一跳,滿腦子冷嘲熱諷的話全卡在喉頭。

  「小兒,我也覺得我應當是病了,有毛病,」他喃喃,撓了撓頭,俊臉有一抹奇異的迷惘。「要不怎麼會只見了你數次面,就覺得這世上忽然變得特別有趣,特別明亮了起來,總有說不出的新鮮……」

  原是屏氣凝神,被他的表情、他的低喃惹得很是不爽又有點見鬼了心慌的風珠衣,臉蛋上有兩朵討厭的紅暈才初初有要隱約浮現的跡象,卻在聽到這句話時,整個徹底翻黑了。

  風珠衣,你也有病,還病得他娘的很嚴重,才會傻傻站在這裡聽這個、這個——瘋子混蛋侯爺說瘋話!

  「建議您買兩隻猴子成天看它們耍猴戲也能得到相同效果。」她皮笑肉不笑,「還更省錢呢!」

  「小兒,」他一臉大受打擊,隨即惱了。「不許你拿自己跟猴兒相提並論,爺真要生氣了!」

  ……老娘再信你瘋言瘋語胡說八道,老娘風字就倒過來寫!

  「能得侯爺贊一句「特別有趣,特別新鮮」,小女實是榮幸之至,不過您誤把假戲做真戲,小女就不敢奉陪了。」她雙手抱臂吟吟笑著。「這貴妾一職,小女是無福消受,還請侯爺您收回,賞給別人吧。」

  「小兒難道是生氣爺只允你貴妾之位,對你誠意不足嗎?」他一臉黯然神傷。

  她毫不猶豫地回道「侯爺說笑了,別說是貴妾,就是您一時腦熱發昏,把您定國侯夫人的大位給了我,我也還是那個「不」字!」

  「傻小兒,你明知爺不能給你正妻之諾,自古貴族良賤不通婚……」完顏猛腦子轟地一聲,碧眼瞪大,俊臉漲紅如溢血。「你剛剛說什麼?」

  她眼神冰冷地直視著他,「我風珠衣這一生不做妾,不做妻,不嫁人,既沒興趣也不稀罕!」

  他不敢置信地瞪著她,俊美臉龐有一瞬間地呆傻,然而下一刻,驀地搖頭大笑了起來。

  「小兒呀小兒,你心下不快,同爺鬧鬧也就罷了,怎麼還想得出這等荒謬絕倫的胡話掰扯出來氣我?」他如釋重負輕快地笑著,碧眼裡的黯淡與驚怒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滿滿寵溺與好笑。「言過其實,就不好玩兒了。」

  這下氣得說不出話來的人換成風珠衣了,小臉煞白,纖指指著他高挺的鼻頭,怒得恨恨喘息,胸口劇烈起伏得厲害。

  這自以為是的……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淨往臉上貼金的……

  「小兒,是那夜爺讓你受委屈了吧?」他柔聲輕問。

  她一震!

  「這些時日爺思前想後,捜腸刮肚地尋思了良久,怎麼想都覺得是爺那夜……令你傷心了。」他碧眼湛然如湖水泱泱,幽深得幾乎讓人想沈溺其中。

  她無言以對,心口不爭氣地怦怦、怦怦疾跳起來。

  「小兒……」他的嘆息彷佛是這世間亙古以來最溫柔的寂寞。「你就不能原諒爺,試著接受爺嗎?」

  風珠衣,別著魔,別中了他的美人計,要撐住,她腦中最後一寸理智死命掙扎著,嬌媚粉嫩的臉上露出微微扭曲之色。

  ……他看起來再委屈再可憐再可口也不能是你盆裡的香噴噴肉,堂堂當朝大侯爺壓根不會是當面首的料啊,快把你蠢蠢欲動的爪子收回去!

  話說回來,連她這個天天見慣了哥哥無雙風華的,都還是會一時抵受不了他的美色禍人,所以也不能太責怪他對自己「見色起意」,欲求納為貴妾,畢竟漂亮的東西誰不愛呀?

  她自己不是也打著往後有錢有勢腰纏萬貫的時候,就要搜羅一大堆年輕貌美的面首嗎?

  風珠衣沒來由有些心虛,忽然發現她同他也是半斤八兩,只不過一個是現在就位高權重、坐擁好多美人,一個是以後一定要腰纏萬貫、環抱無數美男,再從「權勢滔天的侯爺」詭異地聯想到「有錢的就是大爺」,然後,她這些天來的怒火,竟出奇地消散了乾乾淨淨。

  「其實我也挺渣的啊!」她訕然地小聲囔。

  如果完顏猛知道面前小兒這顆腦袋瓜子正在想些什麼,恐怕他早暴跳如雷,噴血三升了!

  「侯爺,咱們倆就平心靜氣地好好說話吧。」她嘆了一口氣。「反正話趕話的都說到這兒了,不如就兩相揭盅,彼此也好圖個清楚明白。」

  完顏猛又驚又喜,俊美臉龐瞬間亮了起來,一本正經地站好。「好,好,你說,爺聽著呢。」

  只要她願意同他交談就好,他最怕的是她連話都懶得同自己說,就這麼一怒拂袖而去,而且往後連面都不叫他見上一面,這他受不住。

  她看著他乖乖立好,彷彿是恭敬等待夫子訓話的書童,不禁有莞爾一笑的衝動,忙又憋住了。

  風珠衣正要開口,頭頂忽然咚地被什麼砸中了,而後是一陣突如其來疾驟的冰涼大雨狂下。

  「小兒當心,來!」完顏猛健碩的身軀閃電般地護擋住了她嬌小的身子,長臂不管不顧地將她牢牢圈入懷中,不肯教一滴半點兒的雨打著了她。「跟著我!」

  他的胸膛強壯又溫暖,他的雙臂為她撐起了一片天……

  停停停!

  風珠衣強迫自己蕩漾的心思回歸正軌,專注在瓢潑大雨上,他們雙人一馬在雨中艱難前行,不時劈落的閃電煞是駭人……情勢都麻煩成什麼樣兒了,她竟還有心情在這兒發昏思春呢?!

  「雨太大了,」完顏猛解下他的狼皮大氅繫在她身上,貼近她耳畔低喊道「咱們得先找個地方躲雨。」

  被他大氅牢牢裹著的風珠衣鼻息間都是他醇厚陽剛的男子氣息,饒是強自鎮定,還是難掩心臟狂跳如擂鼓。

  她那張小臉也不知何時滾紅成緋色,幸虧開口時聲音未抖。「你把大氅給了我,你自個兒會淋濕的,快收回去。」

  恍惚間,風珠衣感覺到她偎著的這胸膛微微顫動,而後在大雨中聽見了他的笑聲,這才知道不是自己的錯覺。

  「就知道小兒從來不聽話。」他碧眼笑吟吟,低喃。

  她沒有聽仔細,只是下意識地想解下大氅,才一抬頭,卻立時被隻溫暖的大手遮掩住了眼前,握住了解結的小手。「別,當心淋著雨了。」

  冬日的大雨不是玩笑得的,就是個大男人在雨中淋得狠了,陣陣寒氣都能刺入骨髓,更何況她一個小嬌嬌兒?

  此時完顏猛無比慶幸自己今日這襲北蠻大宮硝製的狼皮雪貂領大氅,雨雪吹打不入,否則縱然有他環摟得緊,懷中小兒也得淋得一身濕透底。

  正在思忖間,驀然沈沈林叢後頭有異於大雨拍打樹葉的晃動,完顏猛眸光倏然一厲。

  「何人窺伺?」

  風珠衣心一警,背脊僵硬起來,戒備地環顧四周。

  「天殺的蠻子狗男女納命來!」數十道黑影乍現,如餓虎撲狼般衝向了他倆,儘管大雨如注,依然可瞥見其手中青光凜凜的刀芒。

  「抱緊我!」他嘴角微揚,眼底笑意森冷,俐落的箭袖一翻甩,環纏在腕間的銀煉刷地抖震筆直飛射而出,化為一柄銀色長槍,直登登刺入了當頭刺客的胸口。

  剎那間血箭激射出,下一瞬那柄銀槍閃電抽回,又變幻莫測地勾纏成了銀蛇,嗜血地緊緊勒住另一名刺客的頸項,完顏猛露齒一笑,大手一用勁,銀蛇已扭斷了那刺客的頸子!

  不過一個照面間,數十名刺客中已有兩人殞命,這股暴戾驚人的殺氣狠勁頓時鎮住了眾人,不過卻也沒有阻止他們狙殺的腳步太久,在暴吼聲中,其餘刺客豁出命似地撲面衝殺而來。

  完顏猛眼神冷冽,一手緊環著風珠衣,一手持著銀煉,凡欲近身十步前皆無情絞殺。

  風珠衣屏住呼吸,臉色慘白,卻始終乖覺靈活地隨著他的身形或進或退、或轉身或側首,和他動靜之間默契好得出奇,連完顏猛也忍不住抽空低頭給了她一個驚艷愉悅的眼神。

  「你習過武?」他摟著她的柳腰,騰空越過刺客一記刀劈。

  「我習過另一種!」她隨著他的退勢,動作流暢地避過了另一次擊殺。

  眼見刺客們死得越來越多,大雨也洗不去那濃濃刺鼻的殺戮血腥味,她臉色越來越蒼白泛青,卻始終咬牙不吭一聲,甚至連恐懼閉眼也不曾。

  她害怕面前的血肉橫飛、斷骨殘肢,怕到連胃都顫抖絞擰得連連翻騰欲嘔,可她更怕自己像個無能的膽小鬼只會拖累他的腳步,甚至置兩人於脫逃不出的死境!

  雨越來越大,她拚命想要眨掉刺進眼中的雨水,努力想看清楚前方的敵人動作,可是分不清是雨水還是血水不斷模糊了她眼前……

  倏然間,就像狙殺乍現時的突兀,一切又終結靜止在大雨之中。

  她只感覺到身畔這高大偉岸的男人渾身散發著幾乎能灼燙人的熱力,濃濃的男人氣息甚至掩蓋過了那可怕的血味,緊環著她的鐵臂始終沒有放開,堅定得像亙古以來就佇立在天地間的盤石巨山。

  「……沒事了。」完顏猛低沈渾厚的嗓音隱約帶著一絲殺人過後的噬血愉悅感。

  她額頭緊緊抵著他溫暖卻透著汗味的胸膛,雨水和血的氣息不斷鑽入她鼻息間,她不敢抬頭,也不敢再環視此刻屍橫遍野的可怖場景……無法自抑的顫抖越來越劇烈,她努力大口大口呼吸著,死命咬著下唇,逼迫自己冷靜、鎮定。

  沒事了……他說沒事了……只要別看……

  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小兒?」他疑惑地低下頭來,大手卻輕柔無比地捧起了她的臉,仔細端詳。

  「害怕嗎?」

  風珠衣凝望著他閃動著憐惜的碧眼,定了定神,勉強對他擠出了一個笑來。

  「我,沒事。」

  「我嚇壞你了。」他摸摸她蒼白冰冷的小臉,碧眼隱帶一絲愧疚。「不該讓你見到這些的。」 

         不,他也只是為了保護她。

  領會到這點後,她心底森嚴的防備不知不覺漸漸鬆動。
 
 「他們是誰?」她努力不去看倒在地上的刺客屍體,憋著氣,強抑著嗓音裡的抖意,低聲問。

  完顏猛激賞地看著儘管受驚卻極力鎮定下來的小女人,碧眼裡的笑意淺淺蕩漾。

  「看他們動手的路數,應當出自曾經治軍嚴明的公侯貴胄府中。」

  「清河侯府?」她腦中靈光一閃,衝口而出。

  「小兒好聰明。」他微笑。

  風珠衣心頭滋味極其複雜,分不出究竟是氣是恨是惱還是悔,半晌後,不由低低嘆了口氣。

  他敏銳地察覺出她的異狀,溫言道「不是你的錯。」

  「連累你和清河侯府成生死敵對,如何不是我的錯?」她澀澀地道,「初始我確實惱恨王老虎欺男霸女,清河侯府和王家仗勢淩人,真真可惡至極,也希望有人能替天行道,還世道一個清明公平,但是演變到現在,又死了這麼多人……他們怎麼甘心?」

  「定國侯府從來不怕麻煩。」他低頭看著她被大雨淋濕得狼狽又可憐的小臉蛋,忍不住溫柔地將她緊擁在胸口,再度用狼皮大氅牢牢護住了她。「傻小兒,既然你心中有數,知道清河侯府和王家是爺的手筆,那就應該對爺更有信心。」

  況且,清河侯府此番只怕也只是困獸臨死前的掙扎一擊了。

  為了個出嫁的嫡女,清河老侯爺把最後一點「家底」都用盡了,待死士府兵盡皆全軍而沒的消息傳回去,就算他完顏猛不找上他們算帳,就是現任清河侯和那些庶兄弟也不會放過那個胡塗老父的。

  而王家,又怎麼會放過那對幾次為他們帶來滅頂之災的母子?

  ……敢惹他的小兒,這就是他們的好下場!

  「我風珠衣天生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既膽小又怕死,又貪圖享受,我也從來不做沒把握、沒好處的買賣。」她深吸了一口氣,心情矛盾複雜萬分地望著他,「侯爺,我知道您想要什麼,可我也知道我只願給什麼。你施這麼大的恩,還和清河侯府對上,一點兒也不劃算的。」

  完顏猛側著頭凝視著她,眸底笑意更深了。「劃不劃算,應當是我說了算吧?」

  她一時語塞。

  就在此時,陣陣滾雷自遠處厚厚雨雲中響動著,閃電霹靂在雲裡流竄著,甚是駭人。他眼神一凜,笑容倏斂,環顧著滿地刺客屍首,忍不住再次用大氅將她裹得更牢靠。

  「天要黑了,這雷雨一時半刻也停不了,咱們還是先找個地方避雨吧。」

  風珠衣還想再說什麼,可落雷轟隆隆的更近了,也顧不得再耽擱,只得迅速策馬往密林深處奔去……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44:32


  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

  他鄉各異縣,展轉不可見。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訴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上有加餐飯,下有長相憶。

  漢。蔡邕〈飲馬長城窟行〉

  他們總算趕在那陣落雷前找到了個還算乾燥的山洞,完顏猛先將懷裡小兒密密裹好,抱下了馬往山洞裡走。

  「等等,馬兒呢?」風珠衣自狼皮大氅中鑽出頭來,焦急地望向他後方。「不能繫在樹下,會給雷劈的。」

  他目光一暖,柔聲道「烏鉤不會有事的。」

  「這麼大的雷雨,它就算是匹馬也受不住。」她一臉認真地望著他,「山洞看起來夠大,讓烏鉤也進來躲躲吧?」

  完顏猛回頭瞥了眼已然在洞口旁大石畔,覓了處乾地自行臥躺的烏鉤,心下好笑,卻還是抵不過小兒的央求,扣指在唇邊打了聲呼哨。

  烏鉤乖巧地起身鑽進山洞,渾身烏黑油光水亮的馬毛微微抖動去了雨水,烏黑深邃的馬眼疑惑地盯著自家主人。

  「咳。」其實……烏鉤在這兒還「挺礙事」的。

  風珠衣渾然不知完顏侯爺一肚子官司,徑自快手快腳地收集起山洞裡乾枯的枝枝葉葉堆成了一處,還賣力地半搬半滾動幾顆大石到枝葉堆旁,毫不猶豫地掏出手絹略略擦拭乾凈,頭也未抬地招呼道「坐吧,等會兒把衣衫解下,讓我看看有沒有哪兒傷了。」

  她話一出口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小臉瞬間漲紅滾燙了起來。

  要命了,她平常幫練功折騰出一身傷的哥哥敷藥慣了,剛剛竟一時忘了他可不是她家「溫柔婉約好推倒」的哥哥。

  衣衫解解解……解下?

  完顏猛心一怦咚,俊美臉龐倏地紅了,高大挺拔的身軀有一絲尷尬地立在原地,只覺臉紅心跳得厲害。

  「我只是想……」

  「我沒胡想……」

  他隨即摸了摸高挺的鼻樑,避重就輕地道「咳,我是說,這些該當是男兒做的,小兒動作也太快了。」

  兩人眼神一對撞,不知怎地又心慌慌地分開了。

  風珠衣平素一副妖嬈潑辣又嬌憨大刺刺,好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對於情之一字,更是自幼便理解有誤,滿腦子想著以後養上無數面首在後院可以瞧著好看,可說到底,她終究也只是個冰清玉潔又懵懵懂懂的小嬌嬌兒,哪裡就真碰觸過這風月之情?是以會害羞茫然畏怯等等,亦屬正常反應。

  可完顏猛今日竟也白費了他覽遍花叢的浪子封號,一見著人家小嬌嬌兒的小眼神兒,就手腳發麻心如瘋鹿,活脫脫跟個愣頭青似的,再不見尋常的半點風流瀟灑好自在。

  半晌後,終究還是風珠衣先回過神來,狀若無意地假作忙碌。

  「……咳,放心吧,我把起火的活兒交給你了。」她看著他用金冠束起的一頭烏髮濕淋淋,不知怎地心下一動,忍了再忍,還是一咬牙低頭撕了塊裙擺,粗魯地遞給他。「喏!」

  完顏猛接過那一方鵝黃軟緞,嘴角不自禁上揚,心也柔軟成一團。

  「傻小兒,爺隨意擦擦便是了,哪裡就需要你撕裙角了?」

  她一愣,有些懊惱又心虛地別過頭去,嘟囔,「要不還我啊!」

  「不還。」他嘴角的笑意上揚得更歡了。「這是小兒給爺的定情信物,如何能還?」

  「什麼定……」她霎時岔氣了,「咳咳咳……還來!」

  他將鵝黃軟緞塞進衣襟裡,對著她一攤手,笑吟吟道「送了便是我的,說不還就不還。」

  「你——你個堂堂定國侯爺,做出這麼幼稚的行止不嫌丟人哪?」她氣得跳腳。

  「一點兒也不……哈啾!」他忽然打了個大噴嚏。

  風珠衣本是幸災樂禍,可目光一觸及他被冬雨淋得濕透的頭臉,因為一路緊勒韁繩而隱隱磨出血痕的手掌,還有那俊美臉上受凍的青白之色,心頭驀然一軟,滿肚子的火氣消散了大半。

  若不是為了護著她,他又如何能這般狼狽?

  他胸口的溫暖彷彿還在她頰畔……

  她的眼神不自覺溫柔了下來,咬了咬下唇,低聲道「你——還不快除下外袍?寒氣透進身子裡就不好了。」

  「好,都聽你的。」他低頭對著她笑。

  「笑屁啊!還你。」笑得她心肝兒一顫,慌亂地脫下狼皮大氅就扔還給他,隨即背過身去,「那個,我往裡頭瞧瞧還有沒有柴火。」

  「別去。」他微涼的大手突然攫住了她的,眼神嚴肅。「這山洞看來不淺,裡頭許是有冬眠的猛獸,萬萬不可驚動。」

  猛獸?難不成他們誤打誤撞闖進熊瞎子的窩了?

  今兒這是什麼刑煞日?又是逢大雨又是遇刺客的,連躲個山洞避雨都能惹著熊瞎子……若是說待會兒會天崩地裂太陽打西邊出來那她也信了。

  她臉色發白,身子一抖,頓時氣音,「那、那怎麼辦?」  

        「只要輕點兒聲便好。」完顏猛回頭看著在雷雨下噴濺如水柱般的山洞口,蹙了蹙眉,拉著她的小手,感覺到了掌心裡的僵硬,他藏住一絲笑意,臉上神情卻越發端正認真,堅定地將她拉近自己身前,將手中的狼皮大氅又披回她身上,輕聲道「別怕,有我在。」

  風珠衣使勁地吞著口水,想抑下不爭氣的恐懼,卻也有一絲絲的驚疑,側著頭仰望著他。「裡頭可能真有熊瞎子?」

  「爺不會拿你冒險。」他目光專注地注視著她。

  她的心重重一跳,頭一個閃過腦中的念頭便是——快衝出山洞啊還等什麼喂……可隨即又想起他此刻疑似受風寒的情況,原本想抬起的腳,霎時又定在原處不動了。

  「那火也生不得了,怎麼辦?」她憂心地小聲問。

  「我們可以互相取暖……」他接觸到她升起防備的目光時,忙改口道「我是指,我們可以挨著烏鉤互相取暖。」

  風珠衣眼底的戒備總算消散了不少,完顏猛心下一鬆,此時此刻再也不嫌烏鉤那麼一大頭堵在這兒礙事又礙眼了。

  「我身上沒怎麼濕,不冷的。」她擔心地催促道,「侯爺,你快去偎著烏鉤吧!」

  他頓時無言。這,這不是他想像中的情景啊……

  「別磨蹭了,萬一您真的病倒,大雨又不停,就只能留在這兒給熊瞎子當點心吃了。」她老實不客氣地道「我手無縛雞之力,可沒本事跟熊瞎子搶人,到時候就別怪我自個兒先逃命了啊!」

  這小兒……就不能嘴巴甜點,說點好聽的嗎?

  完顏猛許是當真受涼了,只覺腦門暈暈的,心下更是不是滋味,悶悶地嘀咕了聲——「白長了身妖嬈風流嬌嬌兒的皮相,嘴硬心也硬,就非得氣死爺不可嗎?便是哄爺兩句又怎麼了?」

  風珠衣哪裡知道完顏侯爺此刻內心正幽怨深深,在把他推給了烏鉤後,便回過身對著那堆既不能燒、也不能蓋來取暖,還佔了老大位置的枯枝傷神。

  「哈啾!」

  「噓!噓!」她心一緊,趕緊對著他比手勢。

  可憐完顏侯爺一朝落難,連打聲噴嚏都要被吹鬍子瞪眼睛的,幽深碧眸哀怨地瞅著她,瞅得她都破天荒愧疚了起來。

  看著他身上僅著一件濕透了的玉色長袍,盤腿靠坐在烏鉤身畔,目光有一絲疲憊,難得他撐到現在還未發抖。

  方才他就僅著這身單薄,在冰寒的大雨中和刺客交手……

  風珠衣胸口那股怪異的悶痛感更嚴重了,她腦子有些亂鬨哄,張口想問些什麼,卻覺得自己問什麼都不對。

  無論他動機為何,事實便是他為了護她,連自身的安危都不顧了。

  她再鐵石心腸、沒心沒肺,這一刻心底還是極不好受的。

  「唉。」她暗暗嘆了口氣,默默走近,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於他微詫的驚異目光中,略抖的小手解開了繫在頸項間的狼皮大氅衣帶結,將大氅攏蓋住兩人,嘴上還是說得生硬,「這大氅雖然蓋不了兩人,可您腿長,我腿短,侯爺就將就將就吧,不凍死人就行了。」

  完顏猛先是感覺到一個溫暖柔軟的小身子靠近自己,心臟狂跳的剎那,隨之而來的是帶著她體溫與幽香的狼皮大氅包裹住了他……的胸膛以下,完顏猛屏住呼吸,只覺耳際嗡噏然,血液在體內瘋狂地竄奔著,青白的俊臉浮起了一抹不正常的紅暈。

  肯定是真病了,要不怎麼小兒僅僅挨著自己身邊坐下來,他就有呼吸困難頭暈眼花心跳如擂鼓口乾舌燥的衝動?

  如果不是因為頭昏腦熱病傻了,這叫十五歲就開葷,並多年來「身經百戰」的完顏侯爺「情何以堪」啊?

  風珠衣被他熾熱的眼神盯得心一陣陣發慌,雙頰不爭氣的湧起了小小的酡紅,想也不想便用手緊緊摀住他的雙眼,低喝道「看啥?閉眼,休息,不準胡思亂想!」

  「……爺偏要胡思亂想。」他的嗓音沙啞而誘人。

  她的手微顚,卻感覺到了柔軟掌心下異常的燙意,心一咯登——糟,發熱了,難怪人都開始胡塗了。

  ——喂喂喂,侯爺大人啊,您現下這弱柳扶風嬌無力的畫風不對吧?

*             *             *

  此刻,京郊野外雷雨山洞中的大侯爺與小戲子正水深火熱,京城內鳴玉坊「綺流年」裡更是雞飛狗跳……

  「汝定國侯府欺人太甚!」風霞光清俊眉眼淚光漣漣,激動難忍,修長玉指指著安管家的鼻頭,幾乎失態地戳將上去,「快將我妹妹還來!」

  「霞光班主,您冷靜點,這個中定有誤會……」安管家強自定神,語氣深沈平靜,努力不讓目光隨著那隻修長漂亮如皓玉的指尖打轉——天老爺,老奴明明從無龍陽之好啊,可眼珠子收不回來是為哪般啊啊啊?!

  「沒有誤會!」風霞光一想到自家妹妹被定國侯爺強擄而去,至今下落不明,已經過了整整四個時辰,若非律法規定的失蹤辰數還未到,他早已去報衙門幫忙尋人了。「縱然侯爺位高權重,也不能求親不成就非法擄人,這與強盜何異?難道侯爺就不怕王法昭昭嗎?」

  「咳。」安管家看著這素來清風明月般溫雅男子盛怒失態的模樣,心裡真是跟吞了十斤八斤黃連一樣,有苦難言啊。「霞光班主息怒,我家侯爺待令妹確實一片真心——」

  「我妹妹不做妾!」風霞光清眸冷冽,拳頭緊握,滿身怒意並同淒愴,越發令人觀之心顫。

  「是貴妾……」安管家陪笑臉。

  「是正妻都不稀罕!」風霞光回答得鏗鏘有力。

  真不愧是親兄妹,都想到一處兒去了。

  安管家都快哭了——侯爺呀,主子喂,您到底把人家小姑子叼到哪兒去了,要下口還是要鬆口,您也得回來招呼一句,再不奴們都要頂不住了啊!

  「安管家,」風霞光見他沒有回答,只是苦笑,心下一驚,眸子倏然紅了。

  「我一而再,再而三由得權貴踐踏到頭上來,幾度忍氣吞聲,便是自知身分低微,不敢相抗,然妹妹卻是我畢生至親,無論是誰想辱及舍妹,都得從我風霞光屍體上踩過去!」

  「霞光班主此言偏頗了,侯爺若非對班主和珠衣大家格外敬重青睞,也不會因心生愛慕而欲破格求之納為貴妾。」安管家心肝兒顫抖,可此事牽扯嚴重,還是拿出了侯爺府管家的端正傲然氣勢來。「您當知道,以侯爺的身分,就是尋常一二三品的官家千金也能輕易納得,此番若非對珠衣大家情深意重,又怎會特意許下貴妾一位?」

  風霞光胸口濁氣陡生,可卻只能嗆在喉頭吐不出也咽不下,因為他心知,安管家字字句句都是血淋淋的事實。

  堂堂侯爺看上了個戲子,不說鄭而重之許以迎納之禮了,就是隨隨便便一頂小轎就把人抬進侯府後門,都已經是給他們「綺流年」面子了。

  這就是貴族和庶民之間永恆不可跨越的身分鴻溝,貴人只要輕輕一根手指頭,就足以輾死他們一大片。

  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會眼睜睜由著妹妹落入這般淒慘卑微的境地!

  「如此說來,定國侯府還是不肯把舍妹還來了?」他清雅的黑眸蒙上赤紅。

  「好!那就莫怪風某——」

  「班主有話好說!」安管家見狀,心中暗叫不好,立刻對一旁的府兵使了個眼色。

  高壯精悍的府兵面帶不忍,卻二話不說抬手劈昏了風霞光。

  「安管家,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安管家愁著張老臉,唉聲嘆氣道,「還不趕緊把咱們侯府未來的大舅爺安置到府中「流雲院」去,點上安神香,再請太醫過來開幾帖寧神靜氣補身的好藥……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等主子回來便萬事大吉了。」

  府兵對此表示十分懷疑中,儘管那夜只是驚鴻絕艷一瞥,也知道自家侯府未來的「貴妾夫人」並不是好克化的軟糰子啊!

  安管家小心翼翼地親眼看著人護送風霞光到侯府中專迎上賓的「流雲院」,還點齊了侍女用心伺候著,待全部安排妥當了,他一跨出院門,這才長長籲出了一口氣。

  侯爺,您還是快點兒迎娶一房正兒八經的侯夫人吧,這府中中饋和後院姬妾管理的林林總總,沒個名正言順的正妻來轄管還是不能夠的啊!

*             *             *

  「侯爺,你還好嗎?」

  「嗯。」

  「侯爺,你還熱嗎?」

  「嗯。」

  「侯爺,你餓不餓?」

  「嗯……」

  「侯爺,你除了答嗯以外,還能回點別的嗎?」

  「好。」

  ……好個屁啊好!

  她見他整個人都燒得跟隻烤雞似的,連逐漸暗下來的夜色都掩不住他頭臉的赤紅色,雖然還能夠含糊地回答她的問話,卻越來越顯得低弱。

  風珠衣心口像是被誰惡意地緊緊掐擰住了,那陌生的撕扯疼楚感令她心慌得害怕,卻又始終推拒、甩脫不去。

  完顏猛,撐下去……求你。

  「小兒……別怕。」他聲音低微沙啞,彷若隨時就要消失。

  「誰怕了?」她死命咬著下唇,強忍住了顫抖的泣音,嘴硬道「禍害遺千年,侯爺銅筋鐵骨的,哪怕山都崩了,地都裂了,你還是能活得好好兒的,連根毛都沒掉。」

  完顏猛被她的話逗笑了,一雙燒得發紅的碧眼溫柔地凝視著她,輕聲道「小兒就這麼想跟爺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才敢與君絕?」

  「侯爺燒胡塗了。」她氣得牙癢癢,忍不住反駁道「是不惜紅羅裂,何論輕賤軀?多謝金吾子,私愛徒區區才對!」

  他一震,低喃問道「小兒,你為何不喜本侯?」

  她燦爛灼灼生動的眼兒驀然一暗,沈默了幾個呼息的辰光,才輕聲開口,「我就是不能。」

  不能心動,不能沈淪,她輸不起。

  儘管身子極度不適,腦子昏昏沈沈,完顏猛仍然掙扎著注視著她,彷彿想望入她眼裡、心底……掏出她真正的心意。

  「是不能,而不是不願?」他幽深碧眼猛地明亮了起來,癡癡地緊盯著她。

  「不跟腦子病糊了的人說話了,連句整話都聽不清楚。」她倉卒間狼狽地別過頭去,惡聲惡氣地道「你,閉眼睡你的覺去,別再開口了,免得等會兒把病氣都過給我。」

  他嘴角漾起了大大的笑容,歡喜得腦袋越發暈了……可惡,要不是他現下渾身沒力,定要牢牢抱住小兒,好好逼問個清楚明白,絕不再教她有機會縮躲回她死硬執拗的殼裡去了。

  風珠衣心亂如麻,就想起身離得他越遠越好,可才一動,小手就被隻燙得厲害的大手握住了。

  「小兒,我頭疼。」

  她的手再也抽不出,腳步也邁不離了,亂糟糟的腦際心間只恍惚地掠過了一個念頭——孽緣啊。

  這一夜漫長得彷彿無邊無際。

  完顏猛已經昏睡過去了,頭臉渾身滾燙得令人心慌。

  一整晚,她無論再睏也努力打起精神,累極合上眼的當兒又立刻驚醒過來,緊張地檢查著他的狀況。

  他的氣息濁重粗喘,她的心也越來越下沈……

  風珠衣悄悄地抽出被他握著的手,顧不得手麻得厲害,渾身更是酸疼不堪,無聲地走到山洞口,看著已逐漸趨小的雨勢,還有微微發白的天色,心下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回頭看了身後的一人一馬,對上烏鉤那渾圓烏黑卻透著一絲警戒的馬眼時,下意識對它比了個手勢——

  「噓,別動,別吵醒他。」

  烏鉤極有靈性,見狀再也不敢動彈,而是乖順地繼續臥著,為自家的主子擋風。

  「好好保護你的主子,」她拿出平常對大黃的語氣,好聲好氣地商量道「我去外頭找找有沒有什麼吃的,要不能找到幾株藥草也行……」

  烏鉤打了個響鼻。

  她心臟險些嚇停,忙對它比畫著。「噓噓噓——就說了別吵醒他,你你你是來扯我後腿的吧?」

  烏鉤一臉無辜地望著她。

  看得風珠衣又是好氣又是想笑,咕噥道「果然什麼人養什麼馬,一個賽一個傲嬌難搞,嘖,要不是怕你主子自個兒在裡頭被熊給吃了,我就是爬也要爬下山去……喂,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是要下山求援,你想哪兒去了?」

  烏鉤大大的馬眼對著她眨了眨。

  「我知道我知道,一直對著匹馬自說自話很不正常,可是經過昨天,我能撐到現在沒發瘋就已經很厲害了,你再也不能要求我更多了。」她念念有詞,裹緊了身上和那件狼皮大氅相較之下,顯得格外單薄的披風,揉揉鬢角和眉心,深呼吸了一口氣。「你看著啊,我去覓食了。」

  感謝老天,天色漸亮,雨也從昨天瘋狂瓢潑變成了綿綿細雨,風珠衣小心翼翼踩著泥濘的泥草地,彎下腰努力尋找著有什麼被雨水打落的果子,或是一兩株藥草。

  她和哥哥自幼跟著阿爹阿娘走南闖北的走堂會,歷得多了,自然識得幾種能治風寒或療傷的藥草,只盼等會兒至少找到幾株可散寒發表、行氣和中的紫蘇,不過若是能掘到祛風止痛解熱的細辛那就更好了。

  儘管雨小了,耐不住冬日寒冷,她還是抖得連手腳都快沒知覺了,撥開一株又一株被凍得枯黃濕冷的野草時,被刮傷了指頭也幾乎感受不到疼意。

  「往好的方面想,」她喃喃自語,苦中作樂地道,「天冷手凍,血也流得慢,就不用再另外尋止血的藥草了……我真聰明,哈哈哈!」

  風珠衣整個人又累又餓又倦,腳下的繡花鞋已經糊滿了泥巴,每踩一步都分外困難。

  彷彿過了一個時辰,卻又像是一生之久,她終於在高聳的白楊木下找到了幾株細辛,強捺著喜悅,仔細地挖取出了底下的根莖,生怕一株不夠,索性統統挖了個乾淨,待擦去了上頭的泥土之後,便小心地揣進懷裡。

  回程的時候,她這才有心思留意吃的,隨便撿了幾個落在地上未爛的野果子塞進袖子裡,繼續一步,艱難地掙扎著回到了山洞裡。

  「侯爺,醒醒。」她想辦法找稍大些的尖銳石塊把細辛根莖捶軟了,握在手心裡,跪在他身邊輕輕推了推,嗓音沙啞地喚道「你聽見我的聲音了嗎?侯爺……完顏猛?」

  他眼皮微微動彈了一下,卻依然昏睡不醒。

  「喂!完顏猛,你堂堂定國侯爺,昨兒殺敵的時候多厲害啊,結果現在竟然被個區區風寒打敗,丟不丟人哪?」她心焦如焚,既疲憊又沮喪,忍不住生氣了。

  「你要是再不乖乖醒來吃藥,我就把你扔這兒給熊瞎子當年夜飯了!」

  他還是動也不動。

  好聲好氣沒用,恐嚇也無效,她苦惱頹然的跌坐在他身邊,眼眶不自禁紅了起來。

  這一切都是她害的,若不是因為她,他也不會被追殺,不會被迫困在這山洞,還染了風寒高燒不退……甚至有可能會死!

  「你……醒醒啊!」她的嗓音顫抖而破碎,隱含一絲嗚咽。「只要你醒過來,最多、最多以後我不嫌你煩了,還有你想聽什麼戲,我都會唱給你聽,也不收你銀錢……」

  完顏猛長長睫毛顫動了,卻又彷彿是她累極產生的幻覺,因為當她屏息撲近過去看時,他還是高燒昏迷的狀態,呼吸低微得像是就要斷氣了。

  風珠衣淚汪汪地跪坐在他身旁,焦急卻又茫然無力地望著他,忽然記起掌心搗爛了的細辛,心念一動——

  現在四下無人……他又昏迷張不了口……  

        她心裡一片亂糟糟,雙頰緋紅似火,看著他俊美而滾燙赤紅的臉龐,因病變得蒼白乾燥的唇瓣,內心強烈掙扎交戰起來。

  ——她肯定是瘋了才會想到這個爛主意!

  「完顏猛,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你看不見我……」

  風珠衣自欺欺人的叨叨碎念著,終於鼓起勇氣,心一橫,把細辛藥渣塞進嘴裡,而後猛然低下頭去……

  原本漸停了的雨又變大了,風珠衣苦著臉,巴巴兒地望著逐漸被夜色和大雨包圍的天空,沈沈的黑暗繼續降臨在山洞中。

  她都快愁死了。

  雖然謝天謝地,在她死馬當活馬醫的喂完了他一把細辛後,他終於有了退燒的跡象,可是繼之而起的卻是汗出如漿,潮濕冰冷的汗水迅速濕透了他的衣衫。

  「唉,你說我們倆這是什麼樣的孽緣啊?」她賣力使勁地扶起他高大沈重的身子,想辦法替他擦背後的冷汗,待一番折騰完畢後,自己也累出了一頭一身的汗來。「有這麼相愛相殺的嗎?」

  如果他沒有遇到她,他就不會那麼倒黴,可他一倒黴,她便比他更倒黴。

  只是回想著他平常風流嘻笑、沒心沒肺沒個正經的模樣,再看他現如今的病懨懶,她就覺得心口湧現陣陣陌生的酸楚,喉頭哽塞得難受。

  「完顏猛,你,有沒有好一點?」她吸吸鼻子,又想哭了。「求求你,跟我說說話,隨便說點什麼都好。」

  「冷……」他昏昏沈沈的,卻模糊地發出了一聲囈語。

  她又驚又喜,淚水狂湧而出,急急撲到他身邊,慌亂地摸著他的額頭。「你、你醒了?你覺得怎麼樣?還熱嗎?肚子餓不餓?我還留了兩個果子給你——」

  「我……冷……」

  她一呆,有些束手無策了。「我知道你冷,可就算我不怕熊瞎子,也沒火石可以點燃枯枝呀,你、你要不要忍一忍?」

  「冷……好冷……」他哆嗉了起來。

  好冷?風珠衣只覺腦中霎時天旋地轉。

  我的天老爺啊啊啊……要不要那麼惡俗啊……

  脫衣相偎一夜取暖退燒什麼的,那是戲文上的活兒,她要是真的照做了,話傳出去就是浸豬籠的下場呀,而且哥哥絕對會在那之前先打斷她的腿……不不不,他會打斷他自己的腿,然後到風家列祖列宗牌位前謝罪。

  「對不起,奴家做不到啊!」嗚嗚嗚嗚。

  完顏猛原來的一身濕袍已被滾燙的體溫烘乾,可隨著入夜後的山洞酷寒若刀,再加上退燒後的冷汗透衣,他高大的身子漸漸顫抖抽搐了起來。

  「我……冷……」

  這到底是要逼死誰啊啊啊?!

  風珠衣滿眼絕望,可現下已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總不能當真眼睜睜看他死吧?

  她、她白天甚至都犧牲清白,強忍羞臊地哺喂他細辛了,要是止於這一步,結果害他魂歸九天——

  「不管了不管了!」她豁出去了,又害羞又窘迫又懊惱地對著他耳邊恨恨磨牙道「完顏猛,我、我是自願的,所以你別負責,我也不要你負責,就當作……呢,我們「一報還一報」,過後就互不虧欠了啊!」

  他緊閉的眼皮微微一顫。

  因著夜色太暗,她又緊張過甚,全然沒有覺察到半點異狀,滿腦子只想著——

  反正這裡這麼黑,他人又是昏迷的,我就當我是烏鉤第二,而且烏鉤沒穿衣裳也沒怎樣,我至少還能留一件肚兜吧哈哈哈——然後小手就開始抖著抖著解下披風,艱難地脫掉外袍,接著是棉衣、中衣……最後止步於「說好的」肚兜,露出了雪白柔軟的肩頭和一半酥……咳,那個胸……

  底下的石榴裙再動手那就太羞恥了,風珠衣鼓起了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的勇氣,最後還是咬牙切齒地喃喃「不行,我到極限了,多的再也不能了,你、你……還不夠的你就自己看著辦吧!」

  「……」

  她赤裸的雪肌因著冰寒入骨的涼意,瞬間起了一陣小小的雞皮疙瘩,貝齒也受不住地打起顫來,眼一閉,心一狠,牙一咬,一把扯開了他身上的長袍,然後是中衣,露出了大片古銅色精壯的胸膛來。

  風珠衣眼睛閉得緊緊的,小手發抖著,直待摸著了掌心下那光裸強壯如精鐵包裹著上好絲絨的肌肉,倒抽了一口氣,狠心撲上前去緊緊摟住了他——

  兩人不約而同因著肌膚與肌膚的碰觸而酥麻戰慄,她一張小臉紅得和嬌艷欲滴的果子沒兩樣,柔軟酥胸抵著他精壯胸膛,心跳如擂鼓,卻再也分不清究竟是誰的心跳,誰的心動……

  這夜,顯得格外漫長卻又短暫,綺麗旖旎,如夢似幻。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45:31


  雨瘋狂擊打著,眼前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被囚困在一片腥臭驚怖的血海裡,無數濃稠的鮮血濺在她頭臉上,慘嚎聲不絕於耳……

  不,不要……

  風珠衣冷汗涔涔驚醒的剎那,兩眼發直,心臟在胸口瘋狂驚跳著,所有的噩夢彷彿還殘留在眼前,直到明亮的冬陽透窗而入,才逐漸撫平、溫暖了她滿心滿身的冰冷,她這才緩緩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竟然躺在柔軟泛著幽香的床褥上了?

  她傻愣愣地眨了眨眼,對著上空描金嵌螺鈿的承塵發了好一會兒呆,腦子好似還停留在那個可怕恐怖的噩夢,甚至是那個陰冷黑暗的山洞裡,束手無策,心急如焚……

  「籲。」風珠衣深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來,慘白的臉色終於恢復了些正常的血色。

  感謝天,噩夢都過去了——不對,這裡是哪兒?完顏猛呢?

  她心一驚跳,猛地起身坐了起來,發覺自己已然換上一身柔軟舒適的緞袍,身上蓋著的還是散發幽甜木犀熏香的錦被。

  「夫人醒了?」守在帳外的侍女聽見動靜,忙掀起了絳紗帳往兩旁勾好,另一個侍女隨即手腳麻利的將置於小爐上的參湯端了過來,屈膝半跪,高高捧在頭頂獻上。

  「夫人請先用參湯漱漱口。」

  她被這大陣仗嚇了一跳,彎彎黛眉蹙得更緊了。「你們是……」

  「奴香丁,細芽,拜見夫人。」

  她呆了一呆。「這裡,該不會是……定國侯府吧?」

  「是。」香丁和細芽同時笑吟吟頷首應道「正是侯府。」

  風珠衣肩頭一頹,摀著臉幾乎呻吟出聲。「娘呀!」

  自己挖坑埋自己,她還真是夠本事的……

  「還是夫人您要先漱洗過後再用參湯嗎?」圓臉的侍女香丁討好地笑問。

  「主子命人燉上了藥膳,夫人若是沒有胃口,多少也得吃點子補補身吧?」長臉的細芽也殷勤建議。

  得心志多粗壯的人才能在情況如此複雜棘手的狀態下,還可以大吃大喝啊?

  她摀著的小臉不知怎地有些發燙起來,想起昨夜……不不不,不能想起昨夜……還有前夜……等等,現在到底是什麼時辰來著?

  「對了,那個,」她紅著小臉,假作漫不經意地隨口問,「你主子他……傷風好了嗎?」

  香丁和細芽回想今早侯爺神清氣爽、滿面紅光笑容燦爛的模樣,眨了眨眼。

  「呃,好了。」

  「那他……」她清了清喉嚨,狀若無意地問,「嗯,侯爺此刻人呢?」

  「回夫人的話,皇上有召,主子進宮去了。」

  風珠玉聞言眼睛一亮——進宮進得好,皇上英明啊!

  「明白了。」她極力鎮定自若地對兩名侍女淡淡一笑,優雅地下了床榻,無視侍女們的為難,坦然問道「時辰不早,我也該返家了,但不知我的外衣何在?」

  「夫人……」

  「你們認錯了,小女尚未出閣,並不是什麼夫人。」她小巧雪白的腳趾輕踏在鋪著軟綿綿錦毯的地上,縱使外頭冬日酷寒,這房室裡頭卻溫暖如春,想是寬敞的屋內四角都擺放了熏籠,烘得人從骨子裡頭都透著股傭懶的暖洋洋。 

  可侯府的錦樓繡閣、華衣玉食,對此刻的風珠衣而言,就只代表著「麻煩大了」四字。

  「可是主子說了……」

  她停下腳步,眼神一凜,竟出奇透著一股和完顏猛無異的威嚴壓迫感,香丁和細芽霎時一顫,本能噤口。

  她黛眉微挑,「我的外衣,謝謝。」

  香丁急忙去屏風後取來一襲唯有貴族仕女方有資格可著上的菱花芙蓉錦大袍,細芽則是捧來了一雙點翠金縷鞋。

  ……穿上這一身,豈不是更加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嗎?

  風珠玉嘴角微微抽搐,強忍著揉眉心的衝動,「那個……朝廷曾頒布諭令,非士族者不可著菱花芙蓉錦、霜華榴花緞,違者號枷十日,罰帛五匹。」

  「您是主子親點的貴妾夫人,誰敢不敬?」香丁笑咪咪道,結果更是火上澆油。

  又是去他的貴妾!見鬼的夫人!

  風珠衣深深吸了一口氣,強捺下翻案暴走的衝動,環顧四周,終於瞥見自己的披風已被洗凈熨好,整整齊齊地掛在雕花架上。她越過香丁和細芽,俐落地抽過披風,包裹住身子後便大步往外走。

  「夫人且慢!」侍女們大驚失色,急忙追了上去。

  她充耳不聞地想快步出房室,滿心滿腦都是趁著正主兒還未回府前快快躲回家。

  就在此時,她疾行帶起的風勁兒卻刮落了置中矮案錦盤上的一隻絲絹,輕飄飄落於腳邊的一抹鵝黃阻住了她的腳步。 風珠衣心猛然一個怦咚,低頭垂眸看著腳邊這眼熟的鵝黃絹布。

  這不是她在山洞中撕下來給他擦拭,卻被他塞進懷裡硬說是「定情信物」的裙角嗎?

  她手有一絲輕顫地拾起,看著乾淨得彷彿新裁製的鵝黃裙角,腦子一片亂糟糟,脫口而出——

  「這不是髒了,怎麼還沒扔掉?」

  那時候她在山洞裡剝開……咳,自己和他的衣衫時,這勞什子的「定情信物」也跟著他的外衣、中衣落了一地。

  「主子親自洗凈了,還在熏籠上烘了許久。」細芽小聲解釋。

  「結果烘到一半,安管家忽然來報,皇上急召主子進宮。」香丁也趕緊替主子「證明清白」。「主子怕皺了,便命奴等務必要仔細烘乾妥當,等他回來收。」

        她怔怔地聽著,不知不覺,心軟了一塌胡塗……傻子,我有什麼好,值得你這樣苦苦強求?

  「您還是等主子下朝回來好不好?」細芽見狀大喜,忙勸道。

  「是呀,主子真的很擔心您,進宮前還千叮嚀萬交代了奴們要好好服侍您,若您醒來,萬萬不能讓您餓了渴了一星半點的。」香丁眼巴巴兒地望著她,小臉可憐極了。「奴們絕對不能有負主子所託,您要是走了,奴們馬上以死謝罪。」

  這下,她的腳步確實再也邁不開了……

  半晌後,心裡再也分不出是喜是甜是歡喜是苦惱的風珠衣揉了揉鼻子,咕噥道「那我去園子裡透透氣兒總成吧?」

  「成成成!」香丁和細芽笑逐顏開,點頭如搗蒜。「奴們陪您逛去。」

  「不用不用。」她那張臉也不知在發燙個什麼勁兒,心慌意亂下隨手將那「定情信物」塞給了兩人。「你們,咳咳,繼續烘繼續烘!」

  香丁和細芽就這樣傻乎乎地看著未來的「貴妾夫人」像兔子似地竄得不見影兒。

  「……都乾透了,還烘嗎?」

  「……夫人說烘就烘。」

  「噢。」

  於是兩個傻冒兒就繼續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方鵝黃裙角,鄭而重之地湊圍在熏籠前,認真執行命令去了。

*             *             *

  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

  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蛾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

  昔為倡家女,今為盪子婦。

  盪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漢。樂府〈青青河畔草〉

  「……咱們定國侯府何等高貴,幾時連阿貓阿狗都能溜進來弄髒地兒了?」一個嬌嫩中透著明顯刻薄的嗓音響起。

  在園子裡晃了半盞茶辰光,還是理不清胸中那團如棉似絮、糾纏得人心亂的風珠衣,聞聲背脊一僵。

  她停下腳步,忍不住暗罵了句風霞光聽了定會「花容失色」的粗話,可轉過身來時,嬌媚的小臉已是笑意吟吟。

  「可不是呢,」她笑靨如花地看著面前幾個打扮描畫得艷色動人的女子,「尤其那阿貓阿狗最愛胡亂吠人了,方才吠得我嚇了好大一跳哩!」

  「你這賤人在說誰?」

  她笑得更燦爛了,親親切切地道,「哎呀呀!確是阿衣失禮了,身為客人確實不該越俎代庖的,這誰家裡沒幾隻惱人不聽話的貓狗?主子都沒發話了,我做客人的又哪裡好管教?」

  「賤人!我家侯爺只是一時貪鮮罷了,別以為你真是什麼天仙妃子,能把侯爺的心給勾走——」那美姬憤怒的欺近,一根纖纖指尖幾乎戳到了她鼻頭上。「我呸!」

  風珠玉臉色一沈,毫不客氣地揚袖揮去了那美姬的手,怒極反笑道:「這位夫人好生厲害,我曾聽聞過有人能張嘴放屁,原來便是您這樣的,真真是教我等小民長見識了。」

  美姬聞言大怒,揚手作勢就要狠狠掌摑而來,卻被一聲清脆嗓音喚止住了——

  「姚兒妹妹且住!」

  「呀,汝姬姊姊可來了!」眾姬見狀,忙簇擁過去,鶯聲燕語七嘴八舌爭相告狀起來。

  「汝姬姊姊,這下三濫的伎子真真太不識好歹了,還沒進侯府就敢這般耀武揚威,簡直把咱們都當成死的了。」

  「囂張至極,莫不是以為這侯府都是她的天下了!」

  汝姬微笑著傾聽完,略微安撫吱吱喳喳的後院「姊妹們」,隨即回過頭來,對面無表情的風珠衣嫣然一笑,嫵媚地款款欠身一禮。

  「珠衣大家有禮了。」

  「不敢。」她皮笑肉不笑,心中微帶戒意。

  「珠衣大家,姊妹們也只是聽說侯爺帶回了一個新姊妹,想與之攏絡攏絡感情,卻沒料想到……」汝姬面上笑得可親,軟綿綿地好脾氣道「只不過,珠衣大家您遲早是侯爺的人,倒不如趁此際和姊妹們親近一二,日後也好結個善緣不是?」

  和那夜相比,果然是心思越發精湛進益了。

  她盯著汝姬一派侯府主母的溫婉大度模樣,不動聲色,然心底對這一切卻是湧起了股無法言喻的厭倦之情。

  ……這都算什麼?

  一群女子鬥個你死我活的,為了要博得一個男子朝三暮四、短暫又不可信的歡心愛寵,都顧不得自己是不是日漸變得面目猙獰可憎了。

  阿娘當初只阿爹一個,便已遭夠了罪,更何況完顏侯爺後院的美人兒隨便算算都比「綺流年」的班底還多上三五倍,她除非是讓豬油蒙了心,活得不耐煩了,才會自找這樣的苦頭吃。

  看著面前這群或是對自己笑得不懷好意、或是怒目瞪視自己的嬌姬美妾,她自然而然豎起的武裝霎時煙消雲散,只覺這一切沒意思透了。

  曾經在某些時刻短暫出現過的悸盪,那些連她自己都不敢正視的怦然心動,終究敵不過現實火辣辣的巴掌。

  而她風珠衣,向來實際得近乎自私無情,壓根不會為了那虛無飄渺的情情愛愛,將自己陷入如阿娘那樣可悲可笑的境地裡。

  她和完顏猛,註定是涇渭分明的兩條河,一清一濁,一南一北,各奔天涯。

  「我不會。」她忽視胸口隱隱的刺痛感,淡然道。

  「珠衣大家的意思是?」汝姬美麗的眸子微瞇。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她漫不經心地隨手撣了撣披風上的微塵,貓兒似的杏眼望了汝姬一眼,「這姊姊妹妹什麼的,我既沒那福份也沒那興致,就不同眾位夫人結那種勞什子的「善緣」了。」

  「珠衣大家,奴家佩服你的以退為進,不過同為女人,還是奉勸你一句,適可而止就好,爺們喜新厭舊是尋常,這胃口被吊久了,早晚會生厭的。」汝姬抿唇兒笑了,諷刺之意流露無遺。

  「那是你家的爺,不是我家的。」她也笑,不過是笑得異常平靜。

  汝姬依然懷疑戒備地盯著她,臉上無懈可擊的笑容還是保持得完美妥貼。「希望過些時日後,還能見珠衣大家這般堅定不移。」

  「放心,若是當我被貴府侯爺一片真心感動時,只要一想到您的雍容大度貌美如花……」她終究忍不住對撕咬不放的汝姬投去了一個甜得膩人的笑,閒閒地道:「哎呀,嚇都嚇醒了,哪裡還敢有半點綺思呢?」

  汝姬一噎。「你——」

  「阿衣告退,夫人們人多事忙,就不用送我了,留步留步。」她率性瀟灑地擺了擺手,隨即穿過眾姬,揚長而去。

  果然,剛剛的心動軟弱都是屁,留下來才是大錯特錯!

  夾帶著這股無人能敵的氣勢,一路闖過侯府內苑、中堂,一直到外廳的風珠衣,恰好遇上了終於自安神香藥效中蘇醒過來,正鬧著要見自家小妹的風霞光,兄妹倆「雙劍合璧」,更是殺得安管家片甲不留……呃,是節節敗退,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家侯爺的嬌客甩袖離去,連個影兒也不見。

  「快去宮門口找紅棗,若是主子下朝了,馬上稟明此事!」安管家急出滿頭冷汗。

  「諾!」

*             *             *

  「綺流年」大院內,此刻氣氛甚是詭異凝重。

  「妹妹……」風霞光捧著妹妹的手,清俊臉龐掛滿濃濃的內疚,又快哭了。

  「都是哥哥不好,哥哥沒本事,幾次三番都護不住你,哥哥愧對阿爹阿娘,風家列祖列宗啊!」

  風珠玉自怔忪中驚醒,既感動又想笑,柔聲安撫道「哥哥,我沒事兒。」

  「你一好好的冰清玉潔黃花大閨女被擄去了三天三夜……」他吸著鼻子,淚眼汪汪,越講越是咬牙切齒,怒火中燒。「還以為定國侯爺是當世大英雄,沒想到竟也是個……」

  「哥哥,」她猶豫了一下,終究無法違心出言詆毀。「那日,完顏侯爺強行拉我出去是他唐突失禮,但我們半路卻遇上了清河侯府派來的殺手,若非有他出手相護,我只怕早已小命不保了。」

  「清河侯府不是已經……」風霞光臉色霎時蒼白如紙,隨即急道「那妹妹你可傷了哪裡?那些殺手人呢?你和侯爺沒傷著吧?還是我們快去官府報案吧!」

  「完顏侯爺都解決了。」她看著滿臉煞白的自家哥哥,還是決定別把細節說得太清楚比較好。「他救了我。」

  「這……」風霞光滿臉矛盾,半晌後,懊惱沮喪地嘆了口長氣。「咱們家又欠下了侯爺一大恩情,雖然……這恩是一定要報,可我絕不會為了這個就把你給他做妾,哥哥寧可拿自己這條命去賠!」

  饒是滿懷心緒複雜酸澀,她看著哥哥視死如歸、慷慨就義的壯烈表情,不禁被逗樂了。

  「哪裡就要那麼嚴重了?」她噗地一笑,隨即哂然。「那完顏侯爺雖說自命風流、霸道囂張,卻也是個光明磊落的男子漢,若他想仗勢欺人,我們還能在這兒安生坐著嗎?」

  風霞光想起自己雖被定國侯府的人打暈迷倒軟禁了,卻是好聲好氣好酒好菜伺候著,連根頭髮都沒掉,只好悶悶地點頭同意。

  「不過這京城,短時間內是待不下去了,」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屋外又陰沈下來,彷彿就要落雪的天,只覺心頭沈甸甸得舒展不開。「哥哥,我們「綺流年」還是出城避避風頭吧。」

  風霞光深有同感,清眸透著一抹思索。「好,正好東珠鉅賈瞿家的帖子還沒送回,咱們這就打點行裝動身前往東海。哥哥也立馬修書一封,向「威遠鏢局」的向老爺子婉謝壽宴之邀了。」

  「事不宜遲。」她站了起來,看著外頭天色,「我和笛女、謳者先行出發,頭面行當就請哥哥和師傅們隨後押送,總之,先出了城再說。」

  定國侯府招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嗎?

  況且既然已經下定決心,她就不會讓自己置身於那彷似藕絲綿綿纏纏、不乾不脆要斷不斷的曖昧境地裡!

  風霞光也長身而起,修長的身形雖然單薄,卻也能夠為妹妹撐起一片天。

  「都聽妹妹的,你先走,後頭有哥哥呢!」

  她眼眶紅紅地望著這個自幼就愛護、寵溺自己的兄長,心知若非為了她,哥哥也不會這般倉卒決定行事。

  「哥哥,等這頭風波過了後,以後阿衣什麼都聽你的,再不叫你操心了。」

  「傻妹妹。」他低頭對著妹妹溫柔一笑,疼愛地摸摸她的頭。「只要阿衣歡歡喜喜的,比什麼都強。」

  風珠衣強忍著淚意,對著哥哥露出燦爛笑容,隨即對著守在門外的笛女一叠連聲嚷道「笛女,快快快,迅速收拾細軟,咱們要跑路了!」

  「綺流年」一貫訓練有素作風俐落,不到一個時辰,各人背上就負了個包袱,大件箱籠什麼的,都擺在了天井前院中央,只待第二批出發者裝捆上車。

  而以風珠衣為首的謳者共有八人,各帶一名侍奴和若干家丁,分別上了門口的三輛大驢車,大黃則是緊隨著風珠衣身邊,寸步不離,一派親熱狀兒。

  「大黃別鬧,不是要帶你出門放風啦!」她擠開大黃那歡快得猛蹭亂舔的大腦袋後,略帶遲疑,最後還是自袖中取出一隻扁平的長匣子,遞給了風霞光。

  風霞光接過手來,面露疑惑。

  「哥哥,如果定國侯府來人了,便請他們將此物代為轉交給完顏侯爺,就說……謹以此物,相謝侯爺救命之恩,此後,便無須再相見了。」

  「妹妹這是?」風霞光一愣。

  「哥哥還記得當年阿娘曾到北蠻王庭大宮出演一遭?」她眼神平靜而溫和。

  「人說寶劍贈英雄,能夠完璧歸趙更是件美事,完顏侯爺……應當會歡喜的。」

  風霞光霎時領會了,清眸微斂,贊同地低喃,「妹妹做得對,此物贈與定國侯,確實上佳,甚好甚好。」

  他目送那三輛大驢車在眼前漸漸消失……

  天空,不知何時已輕飄飄地落下了點點雪花,沾染在他烏黑的髮際、肩上。

  就在此時,大街另一端轟轟然如有落雷滾動而來,風霞光眼前一花,就見一高大偉岸強健如巨鷹的黑影自大馬上疾然飛躍而至,那張素來俊美迷人的臉龐有一絲氣急敗壞,濃眉打成了死結,胸膛急遽地起伏著,似在強忍著焦灼和慍怒。 「她呢?」

  風霞光對上這個高大剽悍、氣勢驚人的年輕侯爺,卻沒有了往日的戰戰兢兢和忐忑謹慎,眼神裡甚至有一些嚴肅的研究之色。

  「侯爺是要找舍妹?」

  寒天急出一頭熱汗的完顏猛總算強捺心焦,定了定神,謙沖有禮地拱拳道「有勞霞光班主,本侯有要事和令妹相商,還請班主容情通行。」

  「定國侯爺,您是「綺流年」的大恩人,我舉班上下皆願肝腦塗地,報答侯爺厚恩高德,但是舍妹弱質蒲柳,承不起您青睞,還請侯爺另尋知心佳人吧。」風霞光語氣不輕不重,誠懇且堅定地道。

  完顏猛差點一口岔氣噎暈過去!

  被老皇帝召進宮先是叨絮了一番家常,又針對邊疆駐軍調兵遣將等國事商討了幾個時辰,聽著兵部那幾個老頭吹鬍子瞪眼睛吵得不可開交,他都想翻案走人了,可一回頭,老皇帝眼巴巴兒地瞅著自己,那模樣極其可憐……

  不忍心把老皇帝丟給一群冥頑不靈的老傢夥吵爆腦,完顏猛只得強迫自己繼續坐在錦席上,撐著嗡嗡發脹的頭等著那群吵累了,這才幫老皇帝收尾。 

        該調的兵,該遣的將,該高升的,該降等的,甚至該打殺的統統都完虐過一遍了,總算打完收工,拍拍屁股趁老皇帝那聲「賜夕膳」還沒喊出聲兒,他就跑得不見人影。

  只是萬萬沒想到一出宮門,興沖沖要打馬回府會他的卿卿小兒,就見到紅棗那張哭喪臉,他的心陡地一沈,臉上興奮歡然的笑容頓時褪得乾乾淨淨。

  待聽完了前因後果後,他想殺人的心都有了。

  一個小兒就已經夠難馴服搞定的了,偏偏他還後院起火……

  「傳本侯令,所有姬妾全部滾到家廟清修三個月,抄經自省!」他臉色鐵青,大掌瞬間擰碎了烏鉤背上的黃金馬鞍,眼神煞氣騰騰,令人觀之寒顫。

  「諾,諾。」紅棗簡直衰死了,自己一點都不想要承受主子所有的怒火啊,嗚嗚嗚……安管家,您老都是怎麼辦事的,這不是存心坑死小的嗎?

  「至於汝姬,還真是好大的威風,既然那麼想做當家主母,倒還是我定國侯府委屈她了……」完顏猛眼神冰冷寒惻惻,笑比不笑更駭人。「前次北地傜府上報京城,道當地地廣人稀、陽盛陰衰,連小官小吏都討不到妻室,那麼,爺就成全了她!」

  「諾!」紅棗心裡登時大大好受,嘿,總算有人比他更倒黴了。

  不過汝姬夫人這是自作孽不可活,平時錦衣玉食富貴無邊,在府裡狐假虎威,呼來喝去還嫌不夠,這下被發配到傜府那鳥不生蛋的窮苦地兒當小官夫人,日後連哭都沒處哭去了。

  三兩句雷厲風行就發落好了「家事」,完顏猛一想起此刻應是暴跳如雷的小兒,嚇得心都打顫了,立刻火燒屁股似地跳上馬,慌不擇路地直衝往鳴玉坊來。

  可是一來就被未來的大舅子這麼劈頭劈腦一潑冷水,完顏猛霎時都要炸毛暴走了,要不是堵在自己面前的是小兒的親哥哥,恐怕早被他一臂掄起扔到鄰街去了。

  「霞光班……風郎君,」除了在小兒面前外,他還從未對旁人有過這般低眉垂眼好聲好氣,溫言道:「是我府中姬妾對小兒無狀了,爺,呃,我是來向小兒解釋、賠禮的。」

  「不敢。」風霞光正色道「舍妹曾說過,無論如何,她都深謝侯爺救了她一命。」

  「小兒沒有生氣?」他心倏然一鬆,碧眼裡的焦慮隨即被如釋重負的笑意取代,俊美臉龐也明亮了起來。「太好了,本侯就知道小兒心性灑脫,不是那等心思狹隘、小鼻子小眼睛之人。」

  風霞光臉色有點古怪……定國侯爺這說的是他家小妹嗎?

  「侯爺,種種糾葛暫且不提,您對「綺流年」的恩情,我們是一定要報答的。」

  「本侯從沒挾恩求報的意思。」完顏猛笑容略斂,嚴肅地道「我,心悅小兒,天地可鑒。」

  風霞光沒有被打動,只是淡淡地道「謝侯爺對舍妹一番情意,只是自古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嫡庶貴賤不通婚,侯爺應當知之甚詳。」

  「只要小兒成了我的貴妾,我會視她如寶,疼她若命。」他目光澄澈而堅定,低沈有力允諾。

  「我妹妹不做妾。」風霞光好不容易壓抑得沒了煙硝的怒火又有燃起的跡象。

  完顏猛蹙起濃眉,微微不悅,更是不解地問,「貴妾地位只稍遜於正室,所生子女皆可記名為嫡子女,日後甚至有機會承繼我定國侯府,本侯實在不明白,小兒怎會不願?風郎君也還有什麼不滿的?」

  風霞光怒氣在胸口悶燒,卻也一時語塞。

  沒錯,身為王公貴族,素來是人上之人的定國侯自然無法理解,明明已是紆尊降貴地求納一個戲子為貴妾,為何風家還要這般不知感恩、不識好歹?

  風霞光十四歲那年便扛起了「綺流年」這個沈重的擔子,看遍了貴人們高高在上的嘴臉,明著吹捧褒揚,暗地輕蔑羞辱,個中種種辛酸,實難為外人所道。

  他們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前半生的顛沛流離,足以讓後半輩子能穩妥吃上一口安樂飯,能好好過上安生日子。

  可是做妾,那又算什麼呢?妾通貨,可買賣,更是主家主母可恣意打殺的玩意兒,如果真正心悅鍾愛一個女人,又怎麼忍心教她做妾?

  然而風霞光也知道,以妹妹的身份,永遠不可能成為定國侯府以大紅花轎、十里紅妝、明媒正娶的侯夫人。

  「侯爺,您對舍妹並無非卿不娶,她對您,也不是非君不嫁,何不兩忘江湖,各自珍重?」風霞光取出了那隻長匣子,恭敬地奉上。「這是舍妹阿衣讓小民轉交給您的謝恩之禮,請您笑納。小民還有要事,恕不相陪了。」

  完顏猛接過那隻長匣子,為的是,這是小兒要給自己東西,可為何偏偏是出自於什麼狗屁謝恩?

  ——什麼叫做他對小兒並無非卿不娶,小兒對他也不是非君不嫁,還見鬼的兩忘江湖,去他的各自珍重!

  「我和小兒已有肌膚之親了,她不嫁我,還想嫁誰?」怒火轟地直上腦門,完顏猛衝口大吼。

  風霞光眸光一厲,清逸如謫仙的氣息霎時大變,隱含殺氣,「請侯爺慎言!」

  「是本侯錯了。」他驚覺失言,不由懊惱地低咒了一聲,再開口時已平復和緩許多,甚至透著一絲歉然與懇求。「本侯不該大聲嚷嚷的……咳,我想親自同小兒解釋,請容我與她面對面,好好說話,小兒她……當會理解我的。」

  「侯爺請回。」風霞光二話不說地回屋,砰地關上大門。

  完顏猛一臉愕然,呆愣好半天,渾然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被人當著面甩門拒絕。

  不過……還以為小兒的哥哥看起來比她好性子,誰知道兄妹倆都一個樣。

  「爺這是遇上兩頭倔牛了。」他苦笑。

  小手緊緊握著那隻長匣子,碧眼渴求巴望地盯著那扇緊閉的大門,完顏猛躊躇好半晌,眼見天色漸暗,而原來輕飄飄扯絮般的雪花落在身上,不知幾時也開始有了墜得人生疼的痛感。

  他輕輕嘆了一聲,只得黯然先行回府。

  她現在正在氣頭上,等過幾日心情和緩些了,他再來好好安撫這小嬌嬌兒吧!

  可憐的完顏侯爺卻不知,有些東西可不能等,等著等著,許是過了這村就沒那店了。

  三日後,當完顏猛再度親自策馬前來鳴玉坊時,「綺流年」的大宅已是空空蕩蕩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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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46:08


  東海珠池郡

  京城往東海的路途不短,縱然駕著體膘腿健的大驢趕車,還是搖搖晃晃了近一個月才抵達最繁華的珠池郡。

  東海自古便以明珠馳名天下,養出的珍珠碩大渾圓,或紅粉或雪白,瑩然生光美不可言,頂級珍品皆做上貢,其餘稍次者,則是王公貴族、豪門巨賈們爭相競買的寶貝兒。

  瞿家自前朝起就是養珠大戶,故此不說身家富可敵國,至少傲視整座珠池郡,也是無人敢與之爭鋒的。

  此次的花帖,為的就是祝賀瞿家大郎君和珠池郡鹿郡守的大娘子聯姻之喜,特邀「綺流年」的堂會前去增添喜氣,熱鬧熱鬧。

  三輛大驢車轆轆地駛進了珠池郡城門,先行到內城的一處客棧住了房,略事梳洗後,風珠衣思忖著,以自己的名字送帖進瞿家實不恰當,還是等哥哥他們隨後趕到,再由哥哥出面應對才是正理。

  於是她戴上了帷帽,興致勃勃地帶著笛女出了客棧,打算趁這兩日空檔,先好好欣賞東海珠池郡的風光。

  逛得累了,覷見街邊有間茶樓頗為典雅秀致,她便拉著緊張兮兮、隨時保持戒備狀態的笛女進了茶樓,在一處角落案席膝坐好,隨意點了壺茶和些果子,邊吃邊聽閒話兒。  

  「小娘子,您根本就是為了聽閒話才趕著出門遛達的吧?」笛女一臉風塵僕僕,憔悴得跟蔫了的菜沒兩樣,見自家小娘子精神充沛、兩眼放光,忍不住咕噥,「真不知您是哪兒來的精力喲!」

  「我天生沒心沒肺慣了,你今日才知嗎?」她似笑非笑的回。

  心裡揣著滿滿的事,她還是能一路好吃好睡的到東海,連對月嘆息、臨風落淚都不曾有過……她風珠衣天生冷心冷血,最不會做的事就是委屈自己。

  若不是內心深處還有些害怕完顏猛會追過來找她算帳,稍稍讓這趟出門之行蒙上了層陰影,她其實還可以更歡快樂呵的。

  「您最厲害。」笛女嘀咕。

  「那可不?」她笑了,眼底卻沒有半點笑意,反而莫名地微微發澀。

  她絕不會苦著自己的,投生為女子,已經是世上至苦之差事,她又如何能不為自己再多打算一些?

  完顏猛再好,都不會是她的。

  還是多攢點身家,繼續做她笑擁面首三千的大夢吧!

  「……這瞿家雖然豪富,於世人眼中始終是商戶之籍,那郡守居然願意將掌上明珠下嫁於商戶人家,此等風骨,實在是令人敬佩呀。」

  就在此時,一個看起來書生模樣的少年拍案稱嘆。

  咦,瞿家?

  風珠衣的注意力瞬間被吸引了過去。

  「文郎君,你還是這麼天真憨傻,如果是郡守大人家真正金尊玉貴的寶貝嫡女,又怎麼可能下嫁一個區區商戶?這場婚事能成,關鍵就只在一個錢字爾。」另一名同席的青年嗤笑了出聲,戲諸道。

  「此話怎講?」少年一愣。

  「瞿家再有金山銀山,也不能及得上官場勢力,郡守大人如有嫡女,若不是設法獻進宮當娘娘,就是送給某個位高權重的公侯做妾,藉以攏絡、鞏固自己的官位。」那青年微微一笑,閒閒地剖析分明。「郡守大人膝下僅有一庶女,卻有兩名嫡子郎君,庶女是嫁不得高門了,賣予鉅賈瞿家還是奇貨可居的。」

  風珠衣聽著聽著,臉上那抹湊趣聽熱鬧的笑容已經消失無蹤了,胸口沈甸甸地像塞了塊大石頭,堵得慌。

  是啊,說得好聽是什麼金玉良緣、天作之合,拆穿了還不都是門當戶對、利益勾結?

  而女子,就註定被這個送、那個賣的,一個賽一個淒慘。

  每每思及此,她就覺得自己真是有先見之明,自幼立下的大志向果然正確無比!

  「小娘子,哎呀!你手怎麼流血了?」笛女倒抽了一口涼氣,小聲驚叫。

  風珠玉低頭看著自己玉白小巧的掌心,那漸漸滲出的一小灘鮮血,幾個小小月牙形的傷口都是被自己指尖摳破的。

  「沒事兒,」她渾不在意,輕描淡寫地低聲回道「只是該修修指了,咱們回客棧去吧。」

  「諾。」笛女心疼地趕緊掏出手絹兒替她繫好。

  出來的時候興致沖沖,回去的時候,主僕兩個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只是每當笛女偷偷瞄向自家小娘子的側臉時,總能在她嬌艷小巧的臉上,看見一抹陌生的黯然。

  人生譬朝露,居世多屯蹇。

  憂難常早至,歡會常苦晚。

  念當奉時役,去爾日遙遠。

  遣車迎子還,空往空復返。

  省書情淒愴,臨時不能飯。

  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

  漢。秦嘉〈贈婦詩〉

  客棧後角房內,幽幽瑟聲伴隨著一清澈婉轉嗓音吟唱。

  「……獨坐空房中,誰與相勸勉,長夜不能眠,伏枕獨輾轉……」

  風珠衣腳下倏頓,不自禁佇立窗邊,竟似有些癡了。

  「小娘子?」笛女遲疑輕喚。「嗯?」她迅速收束心神,別過頭來。「什麼事?」

  「您手傷得厲害,還是先回房包紮吧。」笛女憂心地提醒。「要督促她們練曲兒有的是時候,可您的傷耽擱不得呀。」

  「我知道。」她點點頭,神色如常地直直往前走。

  「小娘子……」

  「又怎麼了——」風珠玉猛然回頭,說得咬牙切齒,「能不能好心點把話一次說完?」

  笛女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的開口,「呃,奴,奴只是想說……前面是車夫阿爺的房,您的房得右轉上樓呢!」

  「……」半晌後,她尷尬地輕咳了聲。「我自然記得,我就是想去問問,那個,大黃和驢子們都餵過了沒?」

  「原來如此。」笛女恍然大悟。

  「走吧。」她率先往前走,卻是刻意叫自己不再去聽那幽婉歌聲裡重複吟唱的答贈婦詩——

  「……思君兮感結,夢想兮客暉。君發兮引邁,去我兮日乖。恨無兮羽翼,高飛兮相追。高吟兮永嘆,淚下兮沾衣……」

*             *             *

  而在京城定國侯府中——

  眉目精緻清俊卻病弱消瘦的默青衣沈默地看著席坐自己對面的完顏猛,只覺好友憔悴頹唐的模樣,怎麼看怎麼……可憐?

  「心緒不好?」默青衣終於開口,溫言問。

  完顏猛悶悶地看了過命兄弟一眼,那張俊美鬱鬱的臉上有一抹欲言又止。「阿默……」

  「你說,我聽著。」默青衣凝視著他,淺淺一笑。

  「你和老雷、阿琅有沒認真考慮過成親這玩意兒?」

  默青衣略怔,清眸中隱隱透著一絲複雜之色,隨即微笑了。「我這一生都不會娶妻。」

  「為何不娶?」完顏猛心頭一緊,忍不住激動地打抱不平起來,「你當初也不過只是……」

  「你可以娶。」默青衣溫和地打斷他的話,平靜地道「阿猛,你若是當真喜歡,盡可做自己想做的。」

  「我是這麼做沒錯啊!」說起這個他更嘔了,忿忿然地道「本侯三番四次提親欲納她為貴妾,腿都快跑斷了,小兒卻一次次視我如狼虎,現下更狠,索性逃了……爺就這麼不招人待見嗎?」

  默青衣想笑,可見完顏猛苦惱至極的神情又不忍心,沈吟片刻後,終於提醒道:「許以貴妾,恐怕對一個愛惜羽毛驕傲自重的女子而言,並不足夠。」

  他一呆。「不夠?」

  「或許你該好好想想,你究竟有多喜歡她?」默青衣輕聲道。

  完顏猛宛如被當場點中了穴般,愣愣僵在原地,碧眼恍惚幽深了起來,甚至不知好友何時已然靜靜離去,留下他獨自咀嚼這箇中滋味。

  「……」他閉上眼,彷彿還歷歷能見那個雨夜中,嬌小柔軟的小兒強忍著羞澀為他哺藥,甚至鼓起勇氣褪去了外袍中衣,僅著一襲小小的肚兜,蜷縮入他的懷中。

  她說,她是自願的,不要他負責,就當作他們一報還一報,過後就互不虧欠……

  雖然受寒發著高燒,可他卻始終意識清楚,銳利靈敏如狼的目光在黑沈沈的山洞夜色中,依然能夠清晰地察覺出她的掙扎、羞怯、勇敢。

  傻小兒,明明待他並非無心,又何必苦苦推拒他於千里之外?

  待她忐忑不安地緊偎在他胸前,努力強撐著精神,可最後依然扛不住深深的疲憊,倦極睡去後,他睜開了眼,碧眼溫柔地注視著懷中小兒,大手將她擁得更緊,低喃——「爺什麼都能依你,就是這件不成。」

  小兒,不管你願不願意,爺都要對你「負責到底」的。

  只是他的決心似鐵,她的心卻更硬,竟趁著他上朝時,便狠心地一走了之。

  完顏猛直勾勾地盯著手中之物,這隻自長匣子取出的竟是北蠻皇室珍寶鳳凰匕。據聞此匕為上古精鐵煉鑄,長八寸,廣五寸,通身碧青,其理似堅冰,觸彈有清嘯之聲,殺人於無影無息。

  這本是外祖母隨身寶匕,聽說早年贈與知音,沒想到後來竟輾轉到了「綺流年」她的手中。

  ——她竟想以此匕相贈,就此和他情義一刀兩斷,日後永不相涉?  

  「小兒,這只證明了你和本侯有緣至極,想走,沒門兒了!」他指尖輕撫著冰涼卻溫潤的鳳凰匕身,糾結苦悶了多日的心剎那開懷,一聲長笑,豁然起身。「來人!備馬!」

  無論她逃得多遠,又如何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就算被罵作霸道、土匪,甚至是蠻子又如何?他骨子裡北蠻狂野的血液正沸騰奔竄著,叫囂著要把屬於他的女人給捉回來!

  外祖說過,北蠻大好男兒看中的下手搶就是了,只要搶回了帳內,日後天長地久地哄著寵著便好,再硬的石頭摀久了還怕不暖嗎?

  罷了罷了,既然小兒驕傲至此,他便是將她娶做正妻又如何?

  他的小兒,光是憑著這傲骨錚錚,和他死嗑到底也凜然不畏的心氣,就有資格立於他身側,有本事轄管他的姬妾,做他定國侯府堂堂正正的侯夫人!

  思及此,他的笑容越發燦爛如驕陽。

  安管家捧著一叠聘禮單子而來,險些被自家主子撞了個當頭——

  「主子?」

  「來得正好。」他沈寂黯淡多日的俊美臉龐此刻已是眉飛色舞、喜不自勝,瞥見安管家手上的聘禮單子後,碧眼一亮。「這單子,改了。」

  安管家手一抖,改了?難不成主子想開了,不再巴巴兒地糾纏著人家小姑娘了?

  「對,改為迎娶正妻的聘禮,越重越好。」他咧嘴笑,得意洋洋。「本侯要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爺要成親了!哈哈哈哈哈!」

  安管家下巴險險掉了……成、成親?

  「咳,主子,您是當真的嗎?」半晌後,安管家小心翼翼地問,就差沒大著膽子去摸他的額頭,看看是不是病了?

  「怎麼不真?」完顏猛碧眼熠熠生光,笑容滿面。「爺想明白了,這漢人的規矩,爺十停就有九停半沒遵守過,想娶哪個做媳婦兒,又哪裡輪得到旁人管了?」

  「可您之前自個兒也說過……」安管家心態持平地提醒主子,「貴賤不通婚的。」

  「她嫁了本侯,不就貴了嗎?」他嗤了一聲。

  行!您是主子,是貴人,您想怎地便怎地……那幹啥前頭還要搞得這般兵荒馬亂雞飛狗跳啊?

  安管家嘴角微一抽搐,不過既然主子都發話了,他也只有乖乖照做的份兒,只盼主子千萬別再改變心意了。

  主子呀,您這折騰來折騰去的,最後熬苦生受的不都是您自個兒嗎?

  瞧您這眸子眼圈兒黑的,氣色憔悴的……

*             *             *

  三日後,風霞光終於風塵僕僕地趕到了珠池郡和妹妹相聚。

  家裡做主的男人一到,風珠衣便毫不猶豫地將自己這幾日在城裡遛達時,邊留心打聽出的各處待售大小宅邸園子,一一羅列出來給自家哥哥看。

  他們這一趟出門「避禍」,少說也有三五年回不得京城,在東海還是得買個永久的落腳地才成。

  況且珠池郡雖然繁華至極,可出了城後近郊的莊園子倒是賣價不高,其中甚至還有幾個是溫湯園子,她對此可心動得要命,說不定日後她「坐擁三千面首」的夢想之所,就落在這其中一個園子了。

  兩個兄妹認真地就落腳地商議了半日,又哄慰了因遠離家鄉哭哭啼啼的奶娘半日,然後親自出門看待售的幾處宅邸,最後擇定了珠池郡外城中等人家居所「雲越坊」內的一處三進宅邸,宅子不大,勝在有一正屋、雙小樓和後頭一整排下人房,前有庭院後有花園,讓班子謳者們練曲練功也不顯狹窄緊迫、施展不開。

  而這處宅邸,所耗之資也不過是瞿家所贈那匣明珠的三分之一罷了。

  「照這勢頭,咱們再掙個五年就可以收山享福了,呵呵呵呵。」

  「妹妹萬不可再出此言。」風霞光這個好哥哥卻破天荒地臉色一沈,嚴肅地輕斥道「「綺流年」乃是祖宗基業,更是阿爹與阿娘的一生心血,哥哥自會好好傳承下去,縱不能流傳千古,也不能斷於我輩手中。」

  她一時噤聲。

  風霞光見狀心一軟,輕輕摸著妹妹的頭,柔下聲道「妹妹,日後哥哥定會為你尋個好歸宿,「綺流年」不會是你的負擔,都有哥哥在呢!」

  「哥哥呀,」她喉頭緊縮,眼眶發熱。「盛名受累,「綺流年」這些年來因著哥哥的努力而風光無限,可你又為「綺流年」吃了多少苦?阿衣也希望哥哥以後能活得輕鬆愜意些,若遇上個知心的,便好好同她養兒育女幸福一生吧,再大的名聲,又怎抵得過踏實安生的好日子?」

  「妹妹,你有你的歸宿,哥哥有哥哥的心願。」他對著嬌憨嫵媚的小妹微笑,輕聲地道「哥哥從不覺苦。」

  她淚光閃爍,「傻哥哥……」

  「傻妹妹,」他眼神溫柔,憐愛地撫著她的頰。「那你呢?」

  「我?」

  「你就真的不喜歡他嗎?」

  風珠玉小臉轟地煞紅了起來,腦際嗡嗡然的,吶吶地道「不知道……哥哥在說什麼?」

  「一再逃避也不是個法兒,」他溫言地道,「若你心裡有他,何不同他好好說清楚?也許,他願意給你一個堂堂正正的名份,也許他也捨不得委屈你?」

  「哥哥……」她心口揪扯得生疼,既是酸甜也是淒苦。「我是喜歡他,可我沒喜歡到願意為了他奮不顧身,做那撲火的蛾。」

  不值得的。

  一個男子又能喜歡一個女子多久?尤其是像他那樣位高權重的貴族,他的心動可以是一時歡喜,可若她當了真、入了眸,怕就是一生不可自拔的劫,就跟當年名動天下、驚艷八方的青蝶大家……她的阿娘一樣。

  她管不住旁人的心,只能牢牢管住自己的。

  風霞光怔怔地看著她,良久後,不由一聲長嘆。「好,只要是妹妹想要的,哥哥都依著你。」

  她嬌婉的眉眼間有一絲脆弱,卻嫣然笑了。

  就在此時,笛女來報,瞿家有人來了。

  「提前入府排演嗎?」風霞光修長漂亮的手指接過瞿家大總管親奉上的邀帖,輕輕瞥了風珠衣一眼,得到妹妹的頷首後,這才微笑應允。「霞光知曉了,明日定當銜命入府,還請大總管向貴家主回稟之。」

  「有勞霞光班主和珠衣大家了。」饒是瞿家大總管閱人無數、見多識廣,依然被這兄妹二人的麗色艷光震懾了,強抑下臉紅心跳地躬身道。

  「好,正好。」

*             *             *

  須臾後,自氣勢巍峨的定國侯府朱紅大門中,一百騎兵悍馬煞氣騰騰如箭般直飆而出,領頭的自是完顏侯爺那高大偉岸、驍勇無雙的玄色身影。

  「兒郎們,隨本侯喝喜酒去!」

  「諾!」騎兵應聲如轟雷震響。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要去搶親呢。

  而「綺流年」整整走了一個多月的路程,定國侯府一行人卻是風馳電掣如狂風怒龍捲過大地,輕輕鬆鬆在十日內就抵達了東海珠池郡。

  恰好與「綺流年」搬進瞿家同一日。

  完顏猛領天下四分之一兵馬,東海駐軍雖非於他轄管之下,卻是他生死之交兄弟、鎮遠侯默青衣其一的「地盤」,其麾下駐軍是四鎮將軍之首,亦同領職中郎將的邵興。

  邵興一收到飛隼傳令後,早就迎出城門前,滿臉興奮地代自家主子好好招待、安置了這位定國侯爺。

  而這安置的府邸,恰恰好就在瞿家隔壁。

  「不錯,好小子,很會辦事啊!」完顏猛愉快地拍了拍邵興的肩頭。

  人高馬大的鎮東將軍邵興被拍得齜牙咧嘴,又疼又榮幸,心情好不複雜。「當不得侯爺的誇,這都是卑職該做的,我家主子也特別吩咐,讓卑職在此間一切聽憑您調度。」  

  「阿默果然夠兄弟!」他碧眼眨了眨,興致勃勃地勾過邵興的背道「不過本侯的小兒是煮熟的鴨子跑不了了。來來來,這搶親……咳,是調度的事兒暫且放一旁,咱倆聊聊,聽說……你家主子最近也春心動了?快說說。」

  「侯爺,」邵興吞了口口水,一張剽悍的臉微微發苦。「卑職是奴,哪裡敢妄自議論主上的閒話?」

  況且,您不是來追媳婦兒的嗎?

  邵興哪裡知道完顏猛這才是典型的死鴨子嘴硬,明明心焦得跟什麼似的,面上偏偏要做出一副風流瀟灑大爺不忙的模樣來。

  只是完顏侯爺卻不知,就在他還死撐著面子的當兒,他的牆角就快要被撬走了。

  風珠衣後來方知,那日在湖畔追著自己叫仙子姊姊,後來又躲在門口偷看了她好幾回,每每笑得靦眺害羞的清逸少年,原來正是瞿家家主的麼兒,人稱玉小郎君的瞿玉郎。

  瞿玉郎今年十六歲,卻出落得皎皎如月,美姿風儀,聽說天生聰慧,三歲能詩,可惜在八歲那年大病一場,待病癒後卻永遠狀若稚子,天真質樸渾然可愛,讓瞿家家主和主母既是心疼,又直欲操碎了心。

  「真是天妒奇才啊!」她不禁感嘆。

  笛女也嘖嘖道「是呀,不過話說回來,玉小郎君生得這麼俊,身後又有瞿家巨富寵著,就算他一生渾不知世事,也能富貴安樂到老,唉,真不知哪個小娘子有幸能夠嫁入這樣的人家呢!」

  「也許心性永如稚童,也是另一種難得的福氣。」她眼神微帶一抹輕郁,籲了口氣,「人想得越多,越是自苦。」

  「妹妹,」風霞光面色古怪地緩步而入,「外頭有人找你。」

  完顏猛追來了?!

  她心一悸動,小臉沒來由緋紅滾燙了起來,拼了命才極力壓下,聲音卻有一絲顫抖。「後天便是瞿家大喜之日,我等會兒還要去排練……不管是誰,我都不想見。」

  ——風珠衣,你爭點氣吧!

  既已下定決心,就別再做出這等癡纏忸怩之態惹人笑話,當斷不斷,只會傷人傷己,對誰都沒有好處。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緊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恢復清明平靜。

  風霞光看著妹妹黯然掙扎後的強自鎮定,心微微一痛,可他什麼都不能說破。

  「不是……那個人。」

  她一震。

  「是玉小郎君。」風霞光有些苦惱。

  「我同他更是沒什麼可說的。」她放鬆了下來,笑容也多了分輕快。「雖然瞿家是主,可男女有別,請哥哥代為告知玉小郎君,他若想看「仙子」,只等後日宴上堂會一觀即可。」

  風霞光做哥哥的自然也不樂見自家小妹被個臭男人覬覦,雖說玉小郎君心智只有八歲,那也不行。

  但是陪著玉小郎君等在門外的還有瞿家家主……這究竟是要鬧哪樣啊?

  「綺流年」看來今年真是流年不利。

  「那個,瞿家家主也來了。」對此,風霞光其實也有些慍惱的。

  風珠玉頓了一頓,有種久違的無力感直直湧上心頭。

  於世人眼中,戲子通伎子,他們兄妹倆再如何精於技藝、潔身自好,好似永遠也擺脫不了世俗種種歧視之見。

  她唯有在完顏猛眼中不曾見過類似的輕蔑、貪婪、佔有和鄙夷,他的碧眼始終澄澈乾淨,有種狂野猛烈卻單純得近乎可愛的歡喜愉悅。

  所見的權貴之中,只有完顏猛對他們兄妹抱有幾分的尊重。

  她真的應該感到受寵若驚、榮幸滿足了,只可惜,人對越是在乎的,越受不了一點點的委屈、不好。

  「……我果然還是適合沒心沒肺的養養面首,或是孤獨終老啊!」她喃喃自語。

  「妹妹說什麼呢?」風霞光沒聽仔細。

  「無事。」風珠衣回過神來,吞下感傷,冷靜地道「既然主家盛情,如何能拒?」

  風霞光看著自家小妹,眼神沈沈黯淡了下來。

  都是他不好,怎麼也護不住妹妹……

  他從未有一刻如同現在,這般痛恨自己的位卑勢弱起來!

  待兄妹倆出了堂室後,就見一中年清俊卻眉眼銳利的男子,陪著那俊俏如玉的少年氣定神閒地佇立在門口。

  兩人身後奴僕如雲,皆恭敬地垂手隨侍,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仙子姊姊!」見到風珠衣,漂亮的少年眼前一亮,滿滿歡喜的喚道。

  她臉蛋瞬間紅了起來……不是害羞,是尷尬的。

  雖然他算起來還大了她將近一歲,可在這一刻,她卻有種佔人家小弟弟便宜的感覺。

  「咳。」風霞光清了清喉嚨,將妹妹擋在了身後,有禮卻帶一絲強硬地道「瞿老爺,玉小郎君,風某這廂有禮了。」

  「霞光班主無須客套,你和珠衣大家都是我瞿府的貴客,不介意的話,就當自己家吧。」瞿老爺笑吟吟的道。

  風霞光和風珠衣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下越發警戒。

  「不敢不敢。」風霞光微笑道,「瞿老爺盛情相邀,乃「綺流年」之幸,後日貴府喜宴之上,風某定當盡心安排得妥妥貼貼,請瞿老爺放心。稍後舍妹還須同其他謳者排演和歌,不克招待主家;瞿老爺和公子若不棄,便請前廳稍坐,霞光獻醜烹上一壺茶,借花獻佛,請二位賞光。」

  「霞光班主,瞿某此番前來,確是有要事與你相商,而我這麼兒則是口口聲聲要找他的仙子姊姊……」瞿老爺笑得像隻老狐狸,偏生語氣字字狀似誠懇。「麼兒天性漫爛,心中一片赤誠,還請珠衣大家看在他心心念念,視你若天人的份上,可否應允他親近一二?」

  風霞光臉色沈了下來。

  風珠衣胸口惱意倏生,諷刺之詞就要衝口而出,卻在瞥見那漂亮少年害羞討好的笑眼癡癡瞅著自己時,不知怎地話便卡在了喉頭。

  誰能忍心對一個目光純潔熱切殷勤如小犬崽的人發火?

  「玉小郎君,一刻鐘後我便得前去排練。」她無奈暗嘆一聲,抬眼平靜地道,「您若有話要同我言語,現在就可以說了。」

  瞿老爺眼神精光一閃,瞿玉郎已經搶在自家爹爹前羞澀而激動地道「仙子姊姊,你、你喜歡我家的湖對不對?我讓他們在湖邊擺了茶果,你可以一邊吃一邊賞湖,你……歡喜嗎?」

  她又是語塞。

  風霞光謹慎地看著面前這一幕,大手攥緊了風珠衣的手。

  瞿老爺對小兒子真真是恨鐵不成鋼,可又掩不住滿心的柔軟寵溺和疼惜。罷了罷了,只要這孩子高興,就是天上的月他也得摘了下來供他玩,何況這一小小戲子呢?

  若是能教玉郎歡喜,這戲子也算是撈得了功勞一件。

  「去吧。」瞿老爺笑了,親切地催促道。

  風珠衣沈吟了一瞬,回握了擔憂的哥哥一記,隨即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禮。「那阿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走在湖畔,就算身旁相伴的是個溫潤如玉的漂亮少年,風珠衣心中卻是出奇地一片平和,波瀾不興。

  昔日,自己只要見了「各家美色」就會忍不住興致勃勃評點起來,戲論著可以將之納入自己未來面首人選中,可如今,就算對著風華僅僅稍遜於哥哥的玉小郎君,她竟然連一點臉紅或心動的感覺都沒有?

  她不信邪地停下腳步,直勾勾地盯著瞿玉郎,盯得人家白玉般皎潔無瑕的俊臉漸漸通紅如熟了的果子。

  心口還是跳得很正常,連錯亂了一霎都沒有。

  「仙、仙子姊姊,你在看什麼?」

  「看你好看啊!」她隨口一說。

  瞿玉郎臉蛋轟地炸紅透了,耳朵紅得像是就快要凝出血珠子來了。「仙子姊姊……你、你才好看,你最好看……玉郎……玉郎喜歡你……」

  風珠玉臉上的笑容猛地僵滯,瞬間好想掮自己——教你嘴賤亂說話!教你胡亂調戲小兒郎!  

       「咳,我的意思是,玉小郎君生得真好,像極我兄長的模樣,簡直就是我風家的弟弟一般,呵呵呵呵。」她乾笑,生生嚇出了把冷汗。

  瞿玉郎天真的眼裡掠過了一抹黯然的失落,「仙子姊姊……不喜歡玉郎嗎?仙子姊姊,你不能像玉郎喜歡你那樣的喜歡玉郎嗎?」

  「我——」她目瞪口呆。

  他心智真的只有八歲嗎?不會是騙人的吧?

  「仙子姊姊?」瞿玉郎對她露出了可愛迷人至極的笑容來。

  幸虧姊姊長年在妖孽群裡走,心臟早就練出來了,不怕。

  「……完顏猛那種大妖孽我都扛過來了,何況你這小弟弟?」她暗暗咕噥,渾圓的貓兒眼滴溜溜地一轉,笑咪咪道「那個,玉郎呀,姊姊同你還不熟呢!」

  瞿玉郎眼圈兒一紅,眼裡淚光隱隱,好似下一刻就要滾將出來了。

  她心一突……要命了,這算不算欺負幼童糟蹋小孩?

  就在風珠衣正為自己把人家小弟弟弄哭而心下惴惴的當兒,伏在高高花牆上看著這一切的完顏猛早就氣壞了!

  他的小兒竟然紅杏出牆……不對,是背著他跟男人卿卿我我……她是當爺死透了不成?

  「侯爺冷靜!」膽戰心驚的邵興死死拉住了暴怒如狂獅,眼看就要撲出去撕碎人的完顏猛,壓低聲音道「您沒見那珠衣大家和瞿家小郎君足足離了兩臂之遙,這奸要是一捉錯,卑職倒不怕事兒鬧大,只怕您在珠衣大家面前丟臉啊!」

  「本侯怕丟什麼臉?反正小兒也沒幾次給爺好臉過。」他氣息粗重,咬牙切齒,卻是無意中洩了自己的底。「這狠心的……看爺今晚好好收拾她!」

  邵興好想笑,又怕一時衝動會害自己被定國侯胖揍一頓,只得努力擺出最嚴肅認真的表情來。「侯爺英明,與其光天化日人前爭執,不如花前月下暗地好好兒說話,女子素來心軟,您哄幾句不就沒事兒了嗎?」

  「是我不想哄嗎?」他越想越暴躁,嗓音裡甚至透著一絲委屈的哀怨。「你都不知這小兒倔得跟什麼似的,比北蠻的鐵鍬子還硬氣,一言不合就給爺甩臉子看……」

  邵興冷汗涔涔濕透衣,忽然覺得自己真的不能再聽下去了,再聽下去日後定會被定國侯爺滅口啊啊啊!

  「您瞧!」邵興如蒙大赦地一指,大鬆了口氣。「珠衣大家走了。」

  正在幽怨深深的完顏猛回過神來,見狀不禁心下大快,笑得合不攏嘴。「好,好樣兒的,爺就說我家小兒是個堅貞守禮的,不管是哪個狗膽包天的狂蜂浪蝶來糾纏都沒用!」

  邵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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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47:12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漢。劉徹〈秋風辭〉

  當晚堂會結束後,瞿老爺歡喜激動至極,當場又賞了個大大的紅封,並且在稍晚之時,親自到後台向風霞光又提起了玉小郎君和風珠衣的親事。

  風霞光依然笑容斯文,卻態度堅定地拒絕了。

  瞿老爺笑臉有些僵凝,可終歸是見慣大場面的商場老狐狸,笑吟吟地說了「好好好,這小兒女的事兒自有緣份天定,咱們便順其自然,都兩不插手吧。」之後便客氣離去。

  風珠衣神色淡然地看著一臉憂心忡忡的哥哥,險些被眉頭皺得都能夾死蒼蠅的哥哥逗笑了。

  「傻哥哥,就是翟家搶親也不趕著今天,你就安心吧。」

  「你就貧嘴吧。」風霞光咕噥。

  她笑著回到寢房,在洗去了一身汗水和疲憊後,穿好衣衫,套上了厚厚裘袍,便命笛女將浴桶裡的殘水潑了。

  「咱們箱籠既然都收拾妥當了,今晚便放心歇下,明兒一早就走。」她吩咐道。

  「諾。」

  待笛女退下後,她關上了門,一轉身果不其然就看到佇立在身後,目光灼熱喜悅的完顏猛。

  她幾乎無法呼吸,心口陣陣絞擰著,卻還是極力平靜地對他招呼道「坐吧。你來,是有話同我說?」

  完顏猛大步上前,鐵臂一伸,就將她嬌小身軀擁入了懷裡,緊緊箍著,這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小兒,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兮。以前爺總覺得這酸詞酸掉牙了,可今日方知,原來是真。」他輕吻她泛著幽香的髮頂,沙啞地笑了。

  風珠玉鼻頭一酸,允許自己再忘情地偎在他溫暖強壯的胸膛前一刻,只要再一刻就好。

  靜靜燃燒的燭火包圍著這一份寧馨繾綣美好,只是越美的事物越不長久……

  「完顏猛,我不跟你回京城了。」

  他俊美臉龐僵硬了一瞬,隨即渾身散發著沈沈的怒氣和慌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風珠衣輕輕推開他的懷抱,淡淡然地道「我想清楚了,我們倆還是行不通的。」

  「你……你想氣死爺不成?」他登時炸毛,都快暴走了。「我們那晚不是還說得好好的,你、你怎麼又反口了?你信不信爺立馬就在這裡要了你?」

  她臉蛋霎時羞紅了,又氣又惱,可瞪大的貓兒眼卻也夷然不懼地直視著他,冷聲道「我答應嫁你為妻,可你沒答應只願有我一婦,我如何能嫁你?」

  「你……」他越發怒火填膺,「不準再胡鬧了!」

  「是我在胡鬧嗎?」她強忍著淚水,死命吞下哽咽,嗤笑道「你若心中有我,又怎能還想著去抱別的女人?」

  「姬妾只是玩物,你竟拿自己跟那些阿物兒相比?」他真是想剖開她的腦袋瓜子,瞧瞧裡頭裝的都是什麼荒謬悖倫的鬼東西。

  「姬妾不是玩物,她們也是有思想有喜怒的女人。」她痛楚地嚷道「把一群女子放在後院中爭風喝醋相互廝殺,以博得你一人之樂,她們願意,可我不願意!」

  「說穿了你就是恃寵而驕,仗著爺沒命了的喜歡你,所以才敢這樣處處逼迫,咬住了一點歪理就不饒人。」完顏猛也氣昏頭了,亂不擇言地衝口大吼。「風珠衣,你有沒有良心?爺待你還不夠好,不夠退讓不夠依順嗎?換作另一個女子試試,看爺不……」  

  「不怎麼樣?」風珠玉昂起下巴,小臉透著冷笑,心中卻是無比悲涼。「不打入冷宮,不棄之如敝屣?」

  「你……」他被她的話噎得胸口發堵,怒火轟地直衝腦際,卻是見鬼的半個字都駁不出。「不可理喻!」

  「現在你知道了也還未晚,我風珠衣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誰娶了我就是娶個潑辣的大麻煩回家,稍有不如我意的,我就能鬧得你全家雞犬不寧。」她刻意嘲諷,冷冰冰地道「況且我早說了,我懶待與人姊妹相稱,如果不怕我把你府中愛妾全部弄死的話,你大可以今天就找媒人上我風家提親了。」

  「你……小兒,你為什麼要這樣?」他瞪著她,碧眼漸漸紅了。

  她心痛如絞,每一次呼息都是翻天覆地的劇痛,可面上依然笑意微微,彷若對眼前這一切都渾不在意。

  ……完顏猛,對不起,可長痛不如短痛,我寧可你今日惱我怨我,也不願你日後恨我惡我。我,受不了以後與你夫妻離心,恩斷義絕……就跟我阿爹和阿娘一樣。

  「完顏侯爺,你曾說你心悅我,正因為我就是我,可是你從沒真正了解過我。」她平靜得近乎平淡地道。

  「所以從頭至尾……都是本侯一相情願?」他的嗓音破天荒地顏抖了,俊臉慘白,碧眼赤紅。

  她沒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凝視著他,彷彿要在這最後一刻,永遠把他烙印在腦海中。

  因為日後,沒有日後了……

  「我喜歡侯爺,可這卻不足以令我放棄原則。」她終究還是不忍心傷他太重,「我,絕不與人共夫,不管多愛都一樣。」

  「爺明白了。」他的聲音冷了,眼神也冷了。「風珠衣,你,真的沒有心肝。」

  完顏猛畢竟身上流著北蠻皇族血脈,又是盛漢王朝高高在上、權傾朝野的定國侯,自傾慕風珠衣以來,已經一頭熱地做了太多太多他平生不會做的事,可這一刻,他苛刻地審視著面前這個嬌小嫵媚的女人,其實,她也不過就是個女人。

  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那麼,他還在這邊自折顏面地苦苦相求什麼?

  這女人自私無情冷血到了極點,她只想霸佔他,也許還想把他定國侯府統統掌握到手中,從此成為她的一言堂,誰都違逆不得,包括他這個定國侯爺在內。

  像這樣的女人……

  「風珠衣,你讓爺噁心。」他蒼白著臉龐,心冷成了寒冰,厭惡地看了她最後一眼,一字一句迸齒而出。

  她臉色霎時慘白成一片,身子搖搖欲墜,卻依然死死強撐著,緊握的指尖深陷入了掌心。「那您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好,你狠!」

  她閉上了眼,待再睜開時,果然眼前已然空空蕩蕩了。

  完顏猛一回邵府便喝令定國府鐵騎立時隨他回京!

  一路上,他發瘋般地驅馬趕路,日夜兼程,星夜奔馳,幾乎跑死了烏鉤,鐵騎們累得七葷八素,卻沒有人敢相問一字。

  主子……不是要迎娶珠衣大家回府嗎?

  所以這景況就是鬧翻了?

  待終於趕回京師後,他一進侯府就摔落馬下,人事不知。

  定國侯府頓時炸了鍋了,急請太醫前來診治,就連皇帝都給驚動了,可等完顏猛嘔出了一口凝鬱在胸中的心頭血後,人總算是蘇醒了過來。

  只是醒來後的完顏猛,卻又一頭栽進了府中的酒窖裡,日日大醉……

  而風珠衣則是隨著哥哥回到了東海的宅邸後,把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三天三夜。

  直到心急如焚的風霞光再也忍不住就要破房門而入的時候,門終於咿呀地打開了。

  清瘦憔悴得彷彿只剩一把骨頭的風珠玉,神色平靜地看著自家哥哥,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

  「哥哥,我要招贅婿。」

  風霞光溫柔的眸子差點滾出來。

  風珠衣想明白了,以她的身份想大張旗鼓廣納面首是笑話一場,不過她的終身自己做主,招個入門贅婿還是行得通的。

  最愛的既然不可得,那麼就找一個由她養活,吃風家飯,住風家宅,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全部都在風家眼皮子底下看著,奉她風珠衣為主的男人,至少,他只能有她。

  「這算不算越來越墮落了?」

  這日大雪紛飛,她擁著狐裘坐在亭子裡賞雪,身畔是燃燒著沈香的瑞腦銷金爐,面前烹著的是滾沸著香氣的美酒,她纖纖素手持著酒樽,已是暍得醺然半醉,似醒非醒,似哭似笑……

  「是呀,我風珠衣就是這麼一個沒心沒肺,只圖自己歡喜享受的,不禍及旁人,也不叫人帶累……像這樣,就好。」她又仰頭飲盡一樽,長長籲了一口酒氣,星眸半醉地咯咯笑了起來。

  笛女在一旁滿臉擔憂心疼地看著她,卻不知從哪兒勸起。

  倒是大少爺好似想開了,這些時日都忙著四處張羅著幫小娘子招贅婿,甚至還差人大街小巷地貼告示去。

  整個東海珠池郡霎時群情沸騰了,被這個驚天動地的大消息鬧得沸沸揚揚,甚至連行商販夫走卒、各方貴子郎君無不爭相告之,風聲像長了翅膀,飛快地往外散播宣揚……

  這天早上,愁眉苦臉的瞿老爺帶著自家玉小郎君,敲開了風家的大門。

  「可憐天下父母心,若非我兒對珠衣大家心心念念,我瞿家著實也不想出個入贅他姓的兒郎啊!唉……」

  「玉郎喜歡仙子姊姊,以後一定會待仙子姊姊好的,有什麼好吃好玩的都給仙子姊姊。」瞿玉郎滿臉希冀祈求地望著風霞光。

  「……」接待的風霞光頓時傻了眼。

  在屏風後的風珠衣沈默了很久……

  也許,這溫馴如羊的少年才是她的歸宿,而那翱翔九天、耀眼飛揚的鷹,始終註定只能遙遙遠眺,一生倆倆相忘。

*             *             *

  成日醉醺醺的完顏猛幾乎把自己灌死在酒甕裡,直到有一天午後,清俊映麗、高佻瘦削的鎮遠侯默青衣走進了那酒味足以熏死人的堂室中,遞給他一只撒金大紅花帖。

  「幹啥?」完顏猛打了個大大的酒嗝,俊美臉龐酒意通紅,瘠啞地笑了起來。

  「阿默你、你要成親啦?好!大大的好!兄弟這杯喜酒……嗝!我是一定要喝的……來來來,我先乾一杯!」

  「這是邵興收到的喜帖。」默青衣緩緩坐了下來,優雅地取過酒甕繞鼻輕輕一聞,而後淺淺一笑,把酒甕放了回去。「我飲不得酒,就不陪你了。若你真的很想喝喜酒,半個月後瞿家玉郎君入贅風家,那親事料想應當辦得極盛大,絕對少不了好酒。」

  他腦子昏昏沈沈,幾乎都被酒泡傻了。「瞿……瞿家干老子什麼事?誰愛娶就娶,哪個要入贅便入贅,爺才不管……嗝,那沒心肝的小兒都不要爺了,爺什麼也不管了……沒良心,沒心肝……爺真真瞎了狗眼……」

  「阿猛,你的眼力確實不大好。」默青衣默默起身,彈了彈雪袍上的一絲灰塵,垂眸看著他,溫言道「為了一筐杏,扔了一件寶,還是你的心頭至寶,這筆帳也確實只有你會算得這般一塌胡塗。」

  完顏猛眨了眨眼,極力搖晃發木發沈的腦袋,強睜開醉眼呆呆地望著他。「你胡說,我明明心中只有小兒……自從見了她,爺就再沒往後院去過,我……嗝!都守身如玉了,她還不知足……沒心肝的……」

  看著一貫霸氣凜凜的完顏猛此刻卻委屈得像個孩子,明明紅了眼眶,還強撐著一副傲嬌樣,默青衣忽然有撫額失笑的衝動。

  傻阿猛……

  「隨你吧,喜帖我已經送到。」默青衣低嘆,輕聲道「反正左不過是一女子罷了,日後她既有夫婿,你也可以死心了,還是昔日那個流連花叢、遊戲人間的阿猛看起來順眼些,你就繼續保持吧。」 

  ……夫婿?誰有夫婿?誰?

  完顏猛腦子忽然嗡地一聲,像是被隆隆撞醒了,唬地跳了起來,瞪著碧眼惡狠狠地道「阿默,你說誰?」

  「風珠衣半個月後以良辰吉日「迎娶」翟家玉郎為贅婿。」默青衣好脾氣地一字一字說仔細。

  若說方才撞在腦門上的是一隻重槌,默青衣接著的這句話就不啻是一記青天霹靂,轟然地劈中了完顏猛——

  「小兒……我的小兒……」他瞬間驚得魂飛魄散,俊臉慘白,哪裡還有一絲酒意?

  「她不是你的,她是她自己的。」默青衣還是笑得很溫和,卻是火上澆油地道,「不對,半月之後,玉小郎君也是她的,就你不是。」

  ——有這樣捅兄弟刀的嗎?

  可是完顏猛哪裡還有精神找默青衣打架出氣,高大身軀搖搖欲墜,面色慘然如土,「她、她竟寧可招贅婿也不肯嫁我為妻,她好狠的心……」

  「你既接受不了她,又何須心痛她花落誰家?」

  「我不是……我不是不能……」他大吼出聲,聲音嘶啞如受傷困獸。「我只是、我……」

  「你只是想著你是高高在上的侯爺,你心底始終沒有把她放在和你平起平坐的位置上。」默青衣又嘆了一口氣。「阿猛,你心悅她,既許她以妻,就該同心同命,喜她所喜,痛她所痛,你不想她做的,又何須自做來傷她的心?」

  「阿默你……」完顏猛怔怔地看著好友,終於發現這好友竟然比昔日更加憔悴清瘦,心頭一緊。「你是不是也……」

  默青衣不語,片刻後低聲道「別一時意氣,做出讓自己後悔莫及的決定。」

  完顏猛想著自己這些天來灌得再爛醉,腦中心底都是那個令他又愛又恨,又氣得牙癢癢卻又怎麼也割捨不下的小兒,就知道自己真的栽得徹徹底底了,而且再痛再怒,還是愛得要死……

  「我就要小兒,」他終於無可自拔地承認了,「這世上也就只有一個小兒,能氣得我七竅生煙,讓老子心尖子屢屢像是在熱鼎裡熬煎,可心裡卻又說不出的歡喜,只要有她在,讓我幹什麼都行。」

  「……」默青衣開始覺得好友這種求虐情深的套路太欠揍了。

  「阿默,謝了。」完顏猛說著說著,碧眼再度精光璀璨閃閃,眉飛色舞了起來。「我得走了,改天請你喝喜酒啊,說不定連滿月酒都能一併請了,哈哈哈哈!」

  默青衣看著傻冒兒似大喊大笑跑出去的好友,徹底無言了。

  ……真不該提醒他的。

  而被好兄弟一語驚醒夢中人的完顏猛連沾滿酒漬臭氣熏天的衣衫都沒顧得換,一跳上烏鉤就瘋狂策馬往東海方向狂馳去……

  安管家被嚇出一身老汗,急忙喚了府中高手暗衛跟上,然後自己一折三轉地繞到後頭的小佛堂上香拜神去了。

  「無量壽佛,求求三清老祖這次讓我家主子遂了心願吧,定國侯府上下人等可再禁不起主子這樣折騰了,心臟受不住啊!」

*             *             *

  東海珠池郡風宅

  風珠衣對著面前寬大的繡屏出神。 她想起玉小郎君漂亮無邪臉上的歡喜之色,心底滋味卻複雜萬千,也不知是感動是感慨還是惆悵。

  繡屏上繡了三分之二的鴛鴦始終未能再下針,她心煩意亂地起身,默默地步出寢房,坐在迴廊下,看著外頭大雪紛飛。

  再不久就要過大年了,可在此之前,她會解決掉她的終身大事,徹底把最後一絲念想撚熄如灰。

  有了贅婿之後,她日後繼續和哥哥撐著「綺流年」也無人敢說一個不字,有了贅婿,她就再也不會去貪戀那不該屬於自己的,她會專心扛起「綺流年」的招牌,也能讓哥哥有朝一日可以放心成家立業,過上他始終求而不得的平凡幸福生活。

  「我的選擇是對的。」她喃喃自語,彷彿想說服自己。

  不傷心,不回頭,不後悔……「如果不是選我,你選哪個都是錯的。」

  一個低沈有力卻微微顫抖的溫柔嗓音,忽然在她面前響起,她不敢置信地飛快抬眼,而後整個世界彷彿無聲地凝結在了眼前的這一刻、這一幕——

  風珠衣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狼狽……骯髒……鬍鬚雜亂……疲憊不堪卻又笑得好不燦爛傻氣的完顏猛……

  他、他被打劫了?還是摔過獸坑不成?為什麼頭上還有野草?

  她愕然得說不出話來,卻無法抑制自己漸漸濕潤潮紅了的眼眶,晶瑩的淚珠滾落墜下……

  「小兒,翟家小郎不好,你招我比較好,我有爵位,我高大威猛,還有很多銀子,而且以後你叫我打誰我就打誰,誰都不能再欺負你們一根寒毛。」完顏猛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眼皮連眨也不敢眨一下,像是害怕一眨眼她就不見了,卻渾不知自己緊張到語無倫次。

  「完顏侯爺——」她命令自己不要看他,只要不去看他,她就不會軟弱、不會犯傻,不會失心瘋地誤以為他們之間遙遠如天險的距離……不存在。

  「小兒,我要入贅風家。」他一句話又害她懵了。

  「你……你瘋了!」她一顆心狂跳,也說不出是羞惱還是憤怒,腦子卻是一片空白。

  「我都想明白了,以前都是我不好,一口一個爺的討人厭,」他漸漸記起自己這一路上搜肚竭腸、絞盡腦汁的告白,巴巴兒地道:「如你願意嫁我為妻,以後定國侯府除了你之外,保證連隻母蚊子都沒有,我會隨時為你守住貞操,除了你以外,誰都不準碰爺……不是,是不準碰我。」

  她怔怔地望著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做夢,不然就是他發癲了。

  「如果,如果你還是不放心的話,那我今天就入贅,馬上入贅!」他看著小兒沈默不語——其實她是驚呆了——心下越來越驚慌糟亂,急得臉都白了,大喊道「小兒,你信我,再信我一次就好,求你!」

  「你……為什麼?」良久後,她終於開口了,嗓音低微而疑惑、顫抖。

  他癡癡地盯著她,碧眼慢慢濕了。「你拿走了我的心,我既討不回來,自然就一定要留在你身邊了。」

  ——這是她這一生聽過最美的情詞,最動人的謳歌。

  風珠衣哭了,而這次,是喜極而泣……

  然後下一刻,被無比小心翼翼、憐惜珍愛地擁入了這個熟悉溫暖強壯卻又帶著一絲青草和馬臭味的懷抱。

  「……完顏猛,你好臭。」嗚嗚嗚嗚。

  「……沒關係,娘子你最香就行了。」

  最後的最後——

  完顏侯爺終於如願抱得美人歸,並且在同一日,贈以重金錦帛,命後院姬妾各自歸家招贅如意良家子……咳!

  總之,從此往後,定國侯爺有美小兒,一生足矣。

  只是自覺一路運籌帷幄,制勝千里的完顏猛,直到在自己盛大熱鬧的喜宴上,聽邵興那小子醉酒後不小心說出來,他才知道,默青衣拿來的那封「風瞿合婚」花帖,根本就是邵興他主子叫他自己寫的!

  他家小兒和大舅子雖然放出了招贅的風聲,可明明就沒有答應瞿家小郎入贅的要求,那他幹啥還丟臉丟到家的先跑到瞿府去恐嚇威脅放話欺負「八歲小郎」啊啊啊……

  不過這件事,打死都不能給他家小兒知道。

  因為,現在定國侯府已經不由他這個侯爺當家做主了……

  咳,甚好甚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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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49:53

蔡小雀 - 侯爺長命又百睡(侯門忠犬傳之二)

對鄧家阿箴來說,人生是一連串艱難的考驗
雙親早逝,幼妹稚弟嗷嗷待哺,一家重擔落在她肩上
憑靠著一雙手努力拚搏,也只能勉強餬口溫飽
她只求一家和樂平安,偏偏老天爺不肯善待她
初次到天子腳下的繁華京城討生活,就被人販子抓去
危急之際,一名白衣公子宛若謫仙從天而降相救
在那一刻,她真的以為自己在做夢,遇到仙人了
讓她驚訝的是,恩人竟是那名震天下的鎮遠侯……
幾次相遇總是在她最狼狽的時候,他一再援手解圍
知恩圖報是一定要的,要她為他做什麼都願意
只是看到侯府上下把她奉為上賓的模樣,她都好心虛
不過就是她做的吃食有幸能合了恩公的胃口而已
況且她是進府當庖丁來報恩的,怎麼反倒角色顛倒了?
尤其他像是座最可靠的大山,不管發生什麼事
他都穩穩地為她扛著、護著,讓她忍不住心悅他
直到那一夜,面對刺客的威脅,她才恍然明白
原來,他對她的溫柔,並不像表面那般的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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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50:19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寤寐言,永矢弗諼。

  考槃在阿,碩人之適。獨寤寐歌,永矢弗過。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寤寐宿,永矢弗告。

  ——《詩經·衛風·考槃》

  他經常覺得冷……

  每每深夜醒來,默青衣高大清瘦的身子總緊緊挨著牆角,那彷彿自骨髓深處滲透而出的酷寒,牢牢捆縛著通身上下四肢百骸,凍得麻木的指尖動也動不得,清俊昳麗的臉龐慘然青白,透著股磣人的死氣。

  總是得苦苦熬到日出東方,雄雞昂啼,僵硬哆嗦的身軀才會逐漸一絲一絲地恢復暖意,竄流在五臟六腑間的冰冷消逝無蹤,留下的是氣盡力竭後猶如大病一場的破敗軀殼。

  暖陽的光芒透窗而來,默青衣沈默地望著外頭緩緩蘇醒綻放的春天,內心依舊一片隆冬。

  「侯爺,太醫到了。」忠心的僕代叔在廣榻垂幕外輕聲稟道。

  垂幕後的默青衣收回視線,淡淡地道:「請回吧。」

  「侯爺?」代叔臉色微變,難掩心焦。

  「回。」

  「……諾。」

  那雪蠶重簾垂幕沈沈掩住的痩削身影靜寂如石雕,看在代叔眼裡份外心痛。

  ……二十三年了,鎮遠侯府的「詛咒」,究竟何時才能解?

*             *             *

  在距離京城五十裡外的蕎村裡,春天在鄉間的枝頭上總是怒放得格外燦爛。

  春耕開始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農們迫不及待紛紛挽起褲腳袖子,忙著犁田插秧播種去。

  雄雞三啼,清早透涼舒爽的晨霧漸漸散開來,在村尾近後山的這棟土屋裡,有個清痩嬌小的身影正在竈前忙碌煙氣騰騰中,一只只淺黃可愛如雞子的渾圓黃豆包挨個兒排滿了大蒸籠,在籠蓋掀起的剎那,粗糧混合著黃豆的淡淡甜香味瞬間瀰漫了狹窄粗陋的竈房,惹得圍在爐竈旁的小娃兒頻頻吞口水。

  「大姊姊,好了嗎?能吃了嗎?」五歲的小男娃雖然個兒痩小巴巴兒,童稚的小臉透著一絲奶氣的圓嘟嘟,尤其那雙黑白分明、撲閃撲閃的滾圓大眼睛,更是令人瞧著心都忍不住要化了。

  掌竈的清痩少女低頭看著大弟,滿眼疼愛憐惜,柔聲地哄道:「甘兒莫急,今兒黃豆包蒸了好多呢,肯定管飽,現下還燙著,等吹涼了些,大姊姊便拿與你吃。」

  「大姊姊,吃!吃!」竈房門口忽然「滾」進來了一個約莫兩歲大的更小娃娃,不合身的布衣大褲蹭得滿地土,狼狽不堪卻還是急急掙扎爬了起來,邁著小短腿兒歡快呼叫著,「要吃!」

  「當心!」清痩少女心一緊,慌忙上前將小弟抱起來,拍了拍娃娃身上的土灰,「拾兒怎麼自個兒出來了?小姊姊沒有看著你嗎?」

  「吃!」鄧拾水靈靈的眼睛滿是興奮和激動,小手緊揪著自家大姊姊的袖子猛搖,小小身子激動地傾身向前「吃……」

  「好好好,給甘兒和拾兒吃。」清痩少女彎彎眉眼笑了,一手抱著小弟,一手拉著大弟,卻是退離熱騰騰的爐竈兩步,讓兩個矮個兒和更加矮個兒的弟弟肩並肩坐在小條凳上,叮嚀道:「大姊姊拿,你們乖乖坐著別亂動,要動了就不給吃了喔。」

  兩小人兒聞言挨坐得可端正了,簡直堪比蒸籠裡整整齊齊並擠著的黃豆包還要工整。

  清痩少女不放心地邊拎起熱燙的蒸籠雙提耳擱置鍋旁,邊不時回頭瞄向弟弟們的動靜,生怕他們急著擠將上來給燙著了。

  她將二十只暖燙彈軟的渾圓黃豆包取出了五只放進瓦盆裡,仔細在上頭掩塊粗布暖著,另外十五只則是用竹籃子盛了,高高懸在窗簷下免得給野貓撲吃了,一方面也待置涼後要收進陰涼的地窖裡,和冬藏的大蘿蔔、大白菜與醬菜甕存於一處,能吃上好幾天呢!

  「來。」她從瓦盆裡取了兩只,小弟弟們一人手裡塞一只,欣慰地看著弟弟們眉開眼笑地啃咬起來,嘴裡不忘叮囑:「細細嚼,別噎著了。」

  大弟鄧甘儘管又餓又饞得狠了,可還是乖乖地一次咬上一小口,在粉嘟嘟的小嘴裡嚼上老半天才捨得慢慢咽下;小弟鄧拾卻是愛不釋口地舔到整隻黃豆包都快糊了,這才用小手邊扒著邊啃著。

  清痩少女目不轉睛地盯著弟弟們歡喜滿足的吃相,心下不由陣陣酸楚得厲害。

  「都是大姊姊沒本事,讓你們吃苦了。」她低聲喃道。

  「大姊姊,這個真好吃!」鄧甘仰頭對她咧笑。

  「吃……好吃。」鄧拾也是點頭如搗蒜,露出幾隻嫩豆般的小白牙,口水又流出來了。

  她噗哧一笑,眸底的鬱色一掃而空,溫柔地替小弟擦去沾了前襟都是的口水,也不忘揉了揉大弟的小腦袋。「慢慢兒吃,大姊姊去菜園子了,等會兒你們乖乖在後院玩兒,不能到溪邊去知道嗎?」

  「小篤子大兄說溪裡有好多好多魚的。」鄧甘忙咽下一口黃豆包,小臉急了。「甘兒要抓魚,給大姊姊、小姊姊和弟弟吃。」

  「魚!」鄧拾眼睛亮了起來,興奮地在小條凳上蹦了起來。

  可小豆丁蹦得再高,還是被素來溫柔好脾氣的大姊姊強行鎮壓了。

  「誰都不準去溪邊抓魚!」她臉色蒼白,聲音嚴厲。

  兩個小豆丁瞬間嚇僵在原地,大眼睛慌亂不安地盯著自家大姊姊,哆嗦著嘴兒要哭又不敢哭。

  少女心一痛,面色緩和了下來,蹲身在小弟弟們面前。

  「莫怕莫怕,大姊姊不是罵你們,只是……」她艱難的吞咽了一下,苦澀卻強顏道:「溪邊水流急,很危險的,萬一……會被大魚吃掉的。甘兒和拾兒都是好孩子,別做讓大姊姊擔心的事好嗎?」

  小豆丁們雖然聽得懵懵懂懂,不大明白村裡的大人小孩明明都能在溪邊捉魚捕蝦洗衣遊水,可為什麼偏偏只有自己家裡的人不行?

  可他們知道阿父和阿娘都是因為去過溪邊,就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啦,他們要聽大姊姊的話,不能讓大姊姊擔心,不然就是壞甘兒和壞拾兒,不乖。

  「我乖,小姊姊不乖,」兩歲的鄧拾忽然冒出了這句,稚氣滿滿的小臉嚴肅無比。「抓魚!壞!」

  清痩少女一怔,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門口旋風般地衝進來了一個嬌小的身影,怒氣沖沖地尖喝道——

  「拾兒,你敢胡說八道?!」

  「怕……怕……」鄧拾哇地嚇哭了,拚命往大姊姊懷裡躲去,小身子顫抖如篩。

  「大妹!」清痩少女抱緊了小弟,清秀臉龐沈著地望向面前僅次自己一歲卻顯得纖細窈窕的美貌幼女,「你又和陳家大郎君到溪邊做耍去了?」

  鄧細荊釵不掩風華的臉上掠過一絲倉皇心虛之色,隨即又定下神來,倨傲地道:「大姊姊,你別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你如果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知道自己是在玩火,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的下場。」她神情嚴峻,隱帶心痛,啞聲道:「細兒,齊大非偶。」

  鄧細那張雪白秀麗小臉透著端凝固執,冷笑道:「阿箴姊姊,我如何配不起陳家大郎君了?他只是穎川陳氏的旁支子弟,論風姿論模樣,我鄧細卻是蕎村人上之人——」

  「再是沒落旁支,他日後就算不得和高門貴女聯親,也自有其世家族老為他婚配良家子。」鄧箴打斷了妹妹的話,極力平靜地就事論事。「我知道你猶記得阿父是南陽鄧氏嫡系郎君,可你別忘了,十六年前,我們就已經被驅逐出族了。」

  鄧細臉色煞白,死死咬著下唇,半晌後,憤怒而執拗地道:「阿父阿娘都不在了,只要我們回去向祖父祖母認錯,他們會讓我們回鄧家的。」

  「回鄧家?」鄧箴清秀臉龐閃過淡淡諷色。

  ……俗諺說寧做窮家人,不做富家狗,不是沒有道理的。

  「大姊姊,你想當顏回餓死在窮巷是你的事兒,可憑什麼讓我和弟弟們陪你挨苦日子?」鄧細被說破了心事,登時惱羞成怒。

  鄧甘和鄧拾見姊姊們爭吵了起來,不禁面色惶然,滿眼懼色。

  「細兒,你才十四。」鄧箴閉了閉眼,努力放緩語氣勸道:「你信我,待你十五及笄,長姊定會好好替你尋個善良穩妥的好夫郎……」

  「嗤!」鄧細毫不客氣地嗤笑一聲。「若大姊姊真有自己說的那麼本事,又如何自去年及笄至今還嫁不到一門好親事?況且誰要嫁給那些駑鈍又無能的販夫走卒,窮盡一生都在泥地裡打滾……你想嫁頭彘只管自己去,別當我和你一樣不爭氣!」

  「細兒!」她臉色變了。  

        鄧細狠話撂完便頭也不回地往外衝,一霎兒就不見人影了。

  鄧箴怔怔地抱著小弟,衣袖邊還攥著個大弟,向來清痩挺直的身軀在這一刻卻有說不出的佝僂蒼涼,好似被壓得極沈、極沈……

*             *             *

  數日後,天還濛濛紫黑未亮,鄧箴便己起身梳洗,替弟妹們蒸了最後的幾只黃豆包,切細了大白菜,略略用一丁點兒粗鹽和芽蔥進鑊裡拌熟了盛起,又替不大不小的菜園子澆過水後,便往屋後的地窖鑽去。

  她自地窖抱出了幾個瓦罐,不待拍去身上沾著的土灰,便忙著將那幾隻從大甕中分裝出的蘿蔔醬菜、灰豆條子醬菜和酸白菜,小心翼翼地擺放進竹編的背簍裡,仔細用粗布掖好。

  雖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可鄧箴一雙巧手總是能將最平凡粗樸的瓜果什菜整治得鮮美可口,自家腌製的各式醬菜更是一絕,賣予鎮上的食店換取家用。

  像這樣的一瓦罐醬菜便能賣上十個五銖錢(十文),可惜食店規模不大,來來去去食客有限,縱然配做小菜好賣得緊,常常一個月才耗掉了五罐子的醬菜量,而這五十文扣除買糧買日常用物,剩下的連幫甘兒和拾兒買根糖葫蘆都不夠。

  家中長年拮據,僅能勉強糊口溫飽,圖個餓不壞凍不死,也難怪容貌出眾、正值花樣年華的鄧細會一心想脫離這陋室,做那棲上梧桐樹的鳳凰。

  她心情沈重地籲了一口氣,半晌後想了想,突然又轉頭爬下地窖。

  雄雞高啼第一聲的當兒,鄧箴已坐上了搖搖晃晃出村的牛車,和一車子鄉親擠挨著,緩緩朝皇城方向而去。

  皇城乃天子腳下,遍地繁華,她這醬菜說不定能賺上更好的價錢吧?

  村裡婆媽嬸娘們見了她總忍不住噓寒悶暖,滿眼都是對她的歡喜和惋惜。

  全村都知道鄧家這大女可能幹了,非但心靈手巧,生得跟花兒一樣好看,且既溫柔賢慧又曉事,乃是眾人眼中頂頂好的媳婦兒人選。

  只可惜了家裡弟妹太多,拖家帶眷的好幾口人,又窮似鬼……

  大家都是地裡刨食的,每年辛辛苦苦耕作到年底,繳了稅糧後還得備著日常嚼吃、來年耕種的種糧,哪裡還有那個富餘供養活外姓人?

  所以儘管村裡兒郎們一提到這鄧家大女就臉紅心跳,滿眼歡喜,可一想到她身後那幾個嗷嗷待哺的弟妹,滿滿的戀慕就被冷水饒了個心透涼。

  「阿箴,唉,真真可惜啊!」擠坐在她身邊的羅嬸子抓著她佈滿細繭卻仍指節勻稱、好看得像玉蔥兒似的小手,越想越捨不得。「是我們老羅家沒本事,沒福氣呀。」

  鄧箴一怔,蒼白的臉龐微微紅了,婉轉地轉移話題:「嬸子,您今兒還是到集市上賣雞蛋子嗎?聽說城裡人可喜歡您家的雞蛋子了,每每都是一搶而空的。」

  「哎喲喲!那可不?」果然羅嬸子樂不可支,眉飛色舞的比畫起來:「說起嬸子家的雞蛋子可不吹牛,個大卵黃,滋味好得不得了,上次那個什麼大侯府家的買辦,還特地親自來同我買,一挑就是三十斤——」

  其他村裡婆媽也忍不住插嘴道:「羅嬸子,你可撞見貴人啦,堂堂侯府家的買辦大人,往後你也多提攜提攜我們,我們那些倭瓜呀口蘑呀山菜呀,可鮮了,都是城裡人沒吃過的,說不定貴人們就愛吃這些呢!」

  在吱吱喳喳熱熱鬧鬧議論聲中,鄧箴默默地縮進牛車角落,暗自鬆了一口氣。

  牛車搖搖晃晃到了京城東門停下,等守城的官兵巡檢過後才放行,原先聒噪的婆媽們憋著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兒,直到進了城才恢復談笑。

  羅嬸子背著一竹籮用草繩兒纏好的雞蛋子,和一群簇擁著她的婆媽高髙興興地走了。

  鄧箴也不覺失落,面色平靜地提著自家的醬菜罐子,往打聽好了的酒樓街方向走去。

  她鼓起勇氣,神態謙沖卻不卑不亢的向幾家或華麗或高雅的酒樓推薦了自己的醬菜,可原本看在她一身粗布衣洗得乾淨爽利、模樣清秀的份上,跑堂的都樂於將她帶入後堂見掌櫃的,只是當見著她取出的是不上檯面的醬菜之後,每一家都像攆蒼蠅把她攆了出去。

  「去去去,那種庶民賤物就別拿出來現世了,當我們這兒是山坳的野店子呢!」

  儘管鄧箴早已有心理準備,仍然被驅趕得小臉通紅,羞慚難當,卻只能緊緊地抱著懷裡的醬菜罐子,在低首致歉過後,努力挺直腰桿,在眾人異樣目光中靜靜離去。

  對街「化與樓」二樓憑欄畔,蒼白如玉,清貴皎潔若月華的默青衣看著那個清痩少女抱著一包袱物事,在幾間相鄰的酒樓間被驅逐攆趕,已經有好一會兒了。

  那少女痩得可憐,眉眼清致溫婉,神態間卻有種人澹如菊的平和氣息,只是羞窘暈紅的雙頰和目光中的那一絲茫然脆弱,令人察覺到她其實也不過是個稚齡少女。

  他長長睫毛低垂,執起手上的熱茶啜了一口。

  「表兄可是對那小娘子有意思?」坐姿瀨洋洋沒形沒狀的錦袍青年撚起一塊粢米蒸的餌食(糕點)扔入口中,閒閒嚼著,眼底卻掠過了一抹看戲的惡意玩味。「說來弟平時也沒什麼好孝敬哥哥的,難得哥哥有看得上眼兒的……範!去把人請上來陪我家好哥哥飲一杯。」

  「諾。」錦袍青年旁的高壯隨從有些忌憚地偷瞄了鎮遠侯一眼,卻礙於主子有令,只得躬身領命而去。

  「慢。」默青衣淡淡地道,那髙壯隨從範一僵,腳下不敢再動。

  「表兄這是什麼意思?」錦袍青年笑了,英俊的眉眼冷意如霜。「難道連弟弟孝敬你的都瞧不上了?」

  「阿峨擅自出府不知所蹤,舅父求到鎮遠侯府來……」他胸肺微顫,隨即熟練地取帕摀口,悶悶劇咳了兩聲,清眉略蹙,隨即舒展,語氣隱約有一絲疲憊,「你還有心思鬧事?」

  「你!」錦袍青年大怒而起,原是俊美的臉龐因憤憎微微扭曲了。「你這個癆病鬼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別仗著祖母寵你……」

  默青衣身後冷面侍立的護衛已經聽不下去了,缽大的拳頭擰握,發出了充滿威脅的可怕格格聲。

  錦袍青年臉色陡變,卻還是呼吸急遽胸膛起伏地漲紅著,咆哮就要衝口而出——

  「夠了。」默青衣微抬起手阻止身後護衛動作的同時,溫和的嗓音卻夾帶著股凜然不可抵擋的威嚴。

  錦袍青年心一驚,話全噎在喉間,神色一陣青一陣白。

  「默青衣,別得意,總有一天教你落到我的手上!」話畢,青年怒極拂袖而去。

  「侯爺……」高大剽悍護衛咬牙喚道。

  「燕奴,我沒事。」他倦然地揉了揉眉心。「人找得如何了?」

  「回侯爺,尋到一些蛛絲馬跡,奔奴已經帶了一組人追蹤過去,想來很快就有好消息。」

  「嗯。」他凝視著燕奴,「也盯著李羿,別讓他傷及無辜。」

  燕奴迅速會意過來方才那事,恭敬地沈聲道:「諾!」

  「還有,」他頓了一頓,眸光微帶遲疑,彷彿也不知自己因何會管這閒事,終究還是叮囑出口: 「看那女子沿街兜售的是什麼,都買了。」

  燕奴有些不解。

  「終究是我無意中的一眼,險些給她惹來了一場禍事。」他輕喟,眸光有一抹悵惘感傷。「況且,凡是能為自己命運奮戰不懈的,都值得人相扶一把。」

  「侯爺,您定能長命百歲的!」燕奴虎目紅了,啞聲堅定道。

  「莫擔心。」他嘴角微微牽動了下,隨即眼神又恢復了一貫的清淡平和。

  時辰還沒到,他不是還有兩年壽數嗎?

  他現在該擔心的是這表弟素來性情衝動,日後不知還要闖出多大的禍來。

  今日已經不是第一次他幫母族安定伯府收拾爛攤子,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默青衣閉上眼,忍不住又揉揉眉心。

  然而這是他和母親欠了李家的……他受著,也償還得心甘情願。

*             *             *

  鄧箴心臟怦怦跳,不敢置信地看著手上攤著的一枚金豆子。

  若非大街上人來人往,她還真有送到嘴邊咬咬看的衝動?………

       「給!」

  方才有個高高痩痩的黑衣男子突然走到她面前,扔了這枚金豆子給她,而後就伸手取過了她懷裡抱著的幾瓦罐醬菜,轉眼就走得不見人影了。

  她呆呆地看著掌心的金豆子,半晌後,恍然驚醒般地急忙忙將珍貴至極的金豆子藏進懷裡內袋中,小手緊緊貼著衣襟心口處,生怕掉了。 
 
       「我,這不是在做夢吧?」她喃喃自語,歡喜到鼻頭一陣發酸。

  不知是何方恩公援手相助,一出手就是一枚金豆子……她這幾瓦罐的醬菜,倒是大大佔了人家的便宜了。

  鄧箴笑容微收,有些內疚不安起來,四下張望環顧,卻怎麼也尋不出個究竟來。

  無奈何,她只得佇立在原地,款款行了個儀,只希望那好心人能看得見。

  化與樓上的默青衣一愣,溫和的目光沒來由地一縮,挺拔如修竹的身軀也下意識朝後躲了躲。

  ……後來,直到那痩小身影消失在街角,他才猛然記起自己坐的位子她是壓根兒看不見的。

  默青衣不禁啞然失笑。

  ——話說回來,他躲什麼呢?

  懷裡揣著小小卻彷彿暖得會燙人的金豆子,鄧箴快樂得連步伐都不自覺地輕快了起來,見日頭偏西,也差不多到時辰了,便匆匆趕到了和羅嬸子他們約定好的東城門旁老樹下。

  只是老樹下沒有半張熟識的面孔,就連包大叔的牛車也不在。

  鄧箴以為自己來早了,乖乖在大樹下等著,自清晨坐了大半天牛車到現在,半粒水米也沒進口,雖是饑渴難當也不敢稍離半步。

  可眼見日頭越發西斜,她的心自微亂漸漸成了擂鼓般的發慌。

  「老伯,可否請教一下,您有沒有看見稍早前一輛牛車來過?」她強捺不安,忙向大樹邊那正準備收茶攤的老人家打聽。

  「小娘子,可憐見的,別慌別慌,先喝口茶解解渴吧。」老人家好心地傾了一大碗色澤微紅的茶給她。「老漢要歇攤了,這碗請你喝,不要錢。」

  「這怎麼能行呢?」她只得接下了那碗茶,飲罷後自袖裡摸出了幾個五銖錢塞給老人家。「謝謝老伯,這些可夠?」

  「夠,夠……」老人家遲疑了一下,「你問得可是蕎村老包那一行人?喲,他們早就走囉!」

  她大驚,「走、走了?」

  「是呀,稍早有風聲說今日要提早關閉城門,好像有大事兒,結果蕎村那老包怕再慢就出不了城,火燒眉毛似的就趕著牛車走了!」

  鄧箴心一沈,強笑著謝過了老人家,也顧不得失落沮喪,便急切地往城門方向奔去。

  卻沒料想待她才出了城門不遠,就被一記悶棍敲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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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50:52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誘瑩,會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簣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寬兮綽兮,倚重較兮,善戲譫兮,不為虐兮!

  ——《詩經·衛風·淇奧》

  不知過了多久……

  再醒來時,她意識昏昏沈沈,後腦疼得厲害,隱有噁心翻騰之感,鼻息間也不斷有夾雜著汗臭味和脂粉味撲來……

        鄧箴強撐著酸澀沈甸甸的眼皮,好一會兒才看清楚自己現在處境的惡劣。

  她在某個行進中的車廂內,昏暗的視線中隱隱可見約有十來個少女和她同擠身於此,人人臉上都帶著斑斑淚痕和掩飾不住的驚恐壓抑之色。

  鄧箴心臟瞬間縮擰成了一團!

  「這位姊姊,你……你身上有吃的嗎?我、我餓了……」擠蹭在她身旁的一個幼女睜著滾圓含淚的眼睛,話說得結結巴巴,像是不慣常向人低頭求助,小臉都漲紅了。

  她想到自家的弟弟妹妹,越發心亂如麻,愛莫能助地搖搖頭,傷痕纍纍的手只能緊握了下幼女的手,以稍作安慰。

  「姊姊,你知道他們要把我們抓去哪兒嗎?」那幼女在車輪骨碌碌的晃蕩中,緊緊攀住這個看起來溫婉好脾氣的姊姊,粉嫩圓潤可愛卻髒兮兮的小臉透出了一絲惶然無助的依賴。「我好害怕……我想回家了……外頭一點也不好玩兒……」

  鄧箴也想哭了,她想起家裡還有弟弟妹妹等著自己回家,若是她逃不過這一劫,甘兒和拾兒該怎麼辦?細兒,細兒又能照顧好弟弟們嗎?

  「那些不長眼的,居然連我也敢抓,等我逃了出去,定要叫他們好看!」幼女嘴裡念念叨叨,不乏一絲狠勁。

  她這才注意到這緊挨著自己的幼女,雖然也是一身粗布衣,卻是顯得格外細皮嫩肉、嬌憨童稚,年紀約莫也八九歲了,可依然有著渾然不知世事的天真與嬌蠻。

  這小妹子……不是窮困人家將養得出來的。

  她張口欲問,卻發現自己喉頭像是被塞了把砂礫,無論怎生擠都擠不出半個字來,啞聲地啊啊了無果,霎時冷汗直流,滿面頹然。

  怎麼……會這樣?

  電光石火間,鄧箴腦中閃過了今兒唯一入過口的那碗茶……剎那間所有模模糊糊的痕跡全指向同一個事實——

  她被下套了。

  「姊姊,你是怎麼被他們捉來的?」

  她真蠢,竟忘了這裡雖是天子腳下、繁華鼎盛的皇城,卻也是龍蛇混雜的是非之地。

  鄧箴面色灰白,眼神有著深深黯淡與挫敗。

  「姊姊?」幼女已有些不悅地推了推她。

  她勉強回過神來,顫抖的指尖改為在幼女掌心裡寫字:你可識字?

  「姊姊居然是良家子?」幼女霎時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低呼。

  只是略識幾個字。她心中苦澀。

  「姊姊,」幼女興奮地壓低了嗓音,難掩希望地道:「那我們一起逃吧,只要到了衙門,我們就不用怕歹人了。

  哼,這些人膽大包天,等我回府以後,定要父親重重治他們的罪!」

  貴府上是?她遲疑地寫畫下。

  「我——」幼女忽地頓了頓,黑亮的大眼裡浮現戒備之色,「我不能告訴你。」

  她一怔,卻也不以為忤。

  好,我們想辦法逃吧!

  幼女有些心虛愧疚,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想彌補似地囁嚅道:「姊姊……我叫阿峨。」

  她還未反應過來,小阿峨已經迫不及待拉過她的手掌,鄭重地在上頭寫下自己的名字。

  鄧箴心一軟,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姊姊,你是啞子嗎?」小阿峨天真魯直地問。

  她還不及回答,擁擠的車廂突如其來猛烈地往上一拋!

  在眾女此起彼落的驚恐尖叫聲中,所有人全推擠跌撞成了一團……

  鄧箴想也不想地緊緊抱住了小阿峨,用自己的身子護住了她,自然也摔了個七葷八素。

  可相較於車廂裡的陣陣哀號驚哭,外頭卻靜寂得離奇。

  她頭疼欲裂渾身痛楚,雙手還是自有意識地緊環著懷裡的小女孩,努力大口呼吸著,拚命叫自己保持清醒。

  可……真的好疼啊!

  忽然間,卻有個溫和輕緩的嗓音奇異地穿透了混濁悶熱車廂和一片哀鴻遍野而來,竟似曙光破曉那一刻,自吹來的一縷清風,驅散了沈沈黑夜和恐懼——

  「是匪人,就不用留活口了。」

  至清至雅,溫柔沈穩……那人的聲音,真好聽……

  她不自覺撐起眼皮,想要親眼看看有著這樣曉風明月般嗓子的主人是誰……

  可渙散迷離的眸光透過重重人影,在暮色四降之中,只隱約瞥見了一抹修長雪白的挺拔宛若謫仙。

*             *             *

  近郊馬道上,駕著驢車的幾個大漢已然橫七豎八地倒臥在地上,在驢車前方煞氣騰騰肅穆如山的數名黑衣髙手,卻是屏氣凝神、斂眉垂首地護衛著那一個箭袖負後,靜靜佇立的修長痩削身影。

  白袍如雪,腰帶繡金,玉冠束髮,蒼白清俊卻映麗尊貴。他就是盛漢王朝四大侯之一,據聞奇毒纏身,註定活不過二十五歲的鎮遠侯默青衣。

  儘管春夜不寒,他依然披著寬大的雪狐披風,眉眼微倦,黑眸鬱鬱。

  車簾已經在慌亂間被扯落了,十數個狼狽不堪的女子在呼痛聲中掙扎爬起,在見到這美若天人的如玉公子時,無不驚艷地倒抽了口氣!

  「郎、郎君……多謝郎君相救大恩……」

  「奴願為馬為牛,報答郎君……」

  另外幾個也被餵了啞藥的則是頻頻磕頭,十分楚楚可憐。

  她們都是鄰近城鎮中被或拐或賣的貧家女子,不是掙扎糊口求生,便是想尋一條出頭的青雲路。

        默青衣眉心幾不可見地蹙了蹙,低聲道:「去把人帶出來。」

  「諾。」

  「其他的,各捨些盤纏,打發她們自去吧。」

  「諾!」

  黑衣高手有的去救人,有的則是冷著臉子打發眾女。

  默青衣在護衛簇擁下,回到自己的車駕上,尚未坐穩、車簾未落,便有股冷風竄入,他手中大帕驀然掩住了唇,撕心裂肺地悶咳了起來。  

  「侯爺,您受寒了。」親自駕車的燕奴目露憂心。「當初就不該驚動您的。」

  「咳咳咳……」他微微擺手,雪白俊雅的臉龐浮現了一抹病態的酡紅,嘆道:「無事。」

  「侯爺……」

  「通知舅父了嗎?」

  「已然通知伯爺了。」

  就在此時,一名黑衣高手遲疑地在車簾外低稟:「侯爺,表小姐堅持要帶同擄的一名女子回府。」

  「又不是養貓兒狗兒,不準她再胡鬧。」他輕聲道,「她這趟貪玩擅自出府,累得兩府人仰馬翻,還嫌事情鬧得不夠大嗎?」

  黑衣高手一拱手,「是,屬下知道該怎麼做了。」

  「送她回伯府,告訴舅父,若不拘著她,下次我就親請娘娘賜下宮嬤代為管教。」

  「諾。」黑衣髙手眼睛一亮。

  這安定伯府一點兒也不安定,闔府三天兩頭鬧笑話,若不是身後有鎮遠侯府,又看在宮中昭儀娘娘的份上,恐怕早被皇城眾王公貴族排擠出勛貴圈外了。

  「大哥哥……壞……我要跟祖姥姥說你欺負我……你們這些狗奴才放手!本小姐話還沒說完……」

  小女孩掙扎踢腳撒潑哭鬧地被塞進了另一輛馬車中,駕車的黑衣高手面無表情地揚塵而去。

  鄧箴渾身腰酸背痛,背後又因護著小阿峨時撞淤了好大一片青紫,後腦勺原被敲了悶棍的傷處更是痛得不得了,只覺自己整個人都快散架了。

  「怎麼是你?」那個淡如清溪、溫若和風的好聽聲音忽然出現在她頭頂。

  她猛然抬頭,霎時竟癡了……

  瞻比淇奧,綠竹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漸漸升起的月光下,他宛若自《詩經》中翩翩而來,溫潤如玉,清淡如風,厚厚的雪狐披風在他身上非但不顯笨重,反而令他清痩挺拔的身軀更增添了一抹弱不勝衣……莫名教人心疼。

  「可需人代為延醫,抑或是送你返家?」默青衣靜靜地凝視著她,語氣很淡,卻有一絲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和。

  這少女,近看更是痩弱得風吹會倒,小小的肩頭和不盈一握的腰肢卻依然努力挺直著,看似不起眼,卻柔韌堅強如蒲草。
  ……他彷彿隱約看見了自己。

  默青衣隨即搖了搖頭,自嘲地啞然一笑,幾時學得這傷春悲秋長籲短嘆的酸儒息氣來了?

  見少女仍呆呆地仰望著他,不發一語。

  「你,不會說話?」他眸底掠過一絲訝然,心中歉意陡生。「對不住,是在下失禮了。」

  鄧箴有些心急地想解釋,可一想到兩人本是素昧平生,自今日後也再不會有相識相遇之時,便息了這抹向他解說前因後果來龍去脈的心思。

  默青衣也未再細究,只是簡單地問她:「你可是京城人士?」

  鄧箴想起早已將他們一家除族了十六年的京城鄧氏族人,眼神一黯,搖了搖頭。

  「那,你可有家?」他眸底有一縷不忍。

  她點點頭,想了想,隨手撿了根小樹枝在地上寫了幾個字。

  家住五十裡外,蕎村。

  他略感詫異地瞥了她一眼。

  鄧箴不知怎地被他這一眼瞅得心發慌,小臉悄悄地紅了,只敢垂頭地再寫下了一行字。

  恩公大恩大德,小女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不用謝,今日之事,你便當從未發生過。」他眉宇微舒展了,對身後的黑衣護衛吩咐道:「侖奴,送這位小娘子安然返家。」

  「諾!」

  鄧箴傻傻地望著他修長身影翩然從容地上了馬車,漸漸消失在眼前……

  謫仙,又回到天庭神仙洞府了吧?

  她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好像在做夢一樣,一連串的驚喜、驚嚇、恐懼和絕望,最後是宛若畫中仙的恩人公子從天而降相救……

  「說給阿弟們聽,他們定然以為我在說傳奇話本兒了?」她喃喃。「也不知,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恩公一面?」

  ——只是她自知,此生是再不想踏進這繁華鼎盛卻危機四伏的京城一步了。

  當天夜裡,黑衣護衛送她到了村口,她滿懷感激地深深一蹲禮,再抬頭時,眼前已然人影不見。

  她踩著崎嶇不平的村裡小路回家,路經羅嬸子家門外,聽見隔著木牆內的羅嬸子還在興奮地吹嘯著自己的雞蛋子被貴人們搶光了,談笑著在京城見識到了多少新鮮的好玩意兒……卻沒有隻字片語提到她。

  ……村子裡,就沒有人關心過她的下落、擔心過她怎麼沒有和他們一起回家嗎?

  鄧箴心陣陣發寒,默默地低頭而過,只是步伐有些微的踉蹌無力。

  也對,她和弟妹們雖然在蕎村裡住了十幾年,卻從來不是他們眼中真正的同路人。

  他們姊弟四人,唯有彼此。

  當她終於趕回到家門前,就看見大弟和小弟蹲坐在矮矮的門檻上,面上淚痕未乾,兩顆大頭睡得東倒西歪……

  那一刻,她淚水奪眶而出,心裡卻是滿滿、滿滿都是暖意。

  弟弟妹妹就是她的所有,只要有他們,她永遠不覺累,也什麼都不怕。

*             *             *

  暮春時分,風過林梢,松聲濤濤在侯府最為幽靜的那一處松院裡,三面松林環圍,中有鏡湖煙波,湖上築有一小閣,檀木為窗,暖木為地,上頭鋪著厚厚的北地雪狐毯,當中是只紫檀矮案,案上有美酒有清茶,還有一隻描金食盒,中央赤金狻猊的小爐則靜靜燃著一室南海沈香。

  默青衣膝坐著,映麗清俊的皓玉臉龐專注地審視著手中的錦帛,半晌後默默地將錦帛還予大馬金刀盤腿坐在面前的高大粗獷男子。

  「雷兄,教你為難了。」

  「沒什麼好為難的!」濃眉大眼、一身銅筋鐵骨的關北侯雷敢嘿嘿一笑,不以為意地一拍大腿。「老默,這麻煩撂不撂手都在你一句話,是好兄弟就別同我客氣,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幹!」

  他沈默片刻,苦澀一笑。「無須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便公事公辦吧。」

  「其實幫忙在熙山大營安插個校尉職也沒啥大不了的,妥妥小菜一碟兒,可老子就是見不慣他們老是拿著你當幌子,在前頭招搖撞……」雷敢卡住。

  默青衣微微一笑,神情溫和,並不以為意。

  「咳,我是說,誰家沒幾個惹麻煩的親朋好友?偏偏就他們那一家子事兒多,而你這奸詐狡猾的遇上他們,也只能變個任揉任拿捏的慫包,我看了就火大,胸悶哪!」雷敢差點拍裂面前這結實的紫檀案。

  「知道你是看在愚弟三分薄面上,這才將事先攔了下來。」他以茶代酒,眸光真摯地相謝了一杯。「雷兄,多謝,這份情義我默青衣惦著一輩子,這一生還不了,來世再繼續還上。」

  「老默,你……你這話不是活剮我的心嗎?」雷敢越說越氣,昂首喝了一大口熱辣辣的酒。「行了,老子自己的兄弟自己心疼,往後這些狗屁倒竈的事兒都包在老子身上,老子來處理!看還有哪個不要命不要臉的,就叫他來跟老子的拳頭說話!」

  「雷兄……」默青衣不禁輕笑了起來,剎那間,恍若月色融融、清風朗朗下,一樹淡極至艷的梨花開了……

  「好傢夥,幸好你不是個女的。」雷敢看直了眼,半晌後「餘悸猶存」、滿心不是滋味地嚷嚷。「嘿,我說老默你在外頭沒事可別這麼笑,會出事兒的。」

  默青衣嘴角的溫和笑意瞬間化為無奈,「若我是女的,那你那位書店的女郎該怎麼辦?」

  話聲甫落,只見向來霸氣震天的前任土匪頭子、現任關北侯粗獷臉龐刷地紅透了,霎時變成了個扭扭捏捏的青澀小夥子,粗大的手指一下下地摳著紫檀矮案,靦腆窘迫難當地直咕噥。

  「你個滿肚裝芝麻的,下次老子都不跟你說了,就算還有不認識的字兒,寧願去問完顏猛那騷包都不問你了。」

       「都是愚弟錯了。」默青衣笑著又親自為他斟酒,還趕著打開了那描金食盒,推至他跟前。「來,嘗嘗看我府中新製的餌食,裡頭一味腌菜極香,就連我這個嚐不出五味的,都能吃出那一縷鮮香味,試試。」

  雷敢和默青衣知交多年,自然知道他自幼身中蠱毒,從此幾乎味覺盡失,無論吃什麼都猶如嚼蠟,可沒想到這麼多年來還頭一次聽見他提起食物時,語氣中有掩不住的愉悅歡快。  

  「這麼了不得?那還真得試試了。」雷敢興沖沖地抓了個精緻小巧的雪白精麵糰子丟進嘴裡,一嚼下,滿滿鮮鹹噴香溢於唇齒之間,不由大喜,匆匆咬了兩下便迫不及待吞咽下肚,古銅色大手又閃電般撲抓了三五個,「果然好吃!唔唔,就是個兒太小了,貓兒食似的,不過癮。」

  默青衣眼睜睜看著雷敢三兩下掃空了食盒內的餌食,輕淺含笑的嘴角微微一抽。

  還當真連一個也不留予他。

  「唔,這是灰豆條子乾腌的吧?」雷敢心滿意足地長長呼了口氣,拍拍肚皮道:「真懷念啊,當年在老家沒少吃這個,不過這腌菜竟比我從前吃過的還要厲害百倍……老默,叫你那庖丁也腌幾罈子送我吧?」

  默青衣微笑,「這腌菜不是府中庖丁炮製,是我偶然所得,只有五小罐,其中酸白菜已食盡,只剩灰豆條子和辣腌蘿蔔……」

  「你身子不好,就別吃辣了,這辣腌蘿蔔我幫你處置就是!」雷敢說得眉開眼笑,「省得你不能吃見了又眼饞,多鬧心哪?」

  「雷兄這話真有道理,」他一雙清眸底的笑意越發燦爛。「如此,便有勞兄長了。」

  「好說好說,誰叫我這兄弟就是這麼講義氣呢?」雷敢咧嘴,英氣勃勃的眉眼沾沾自喜。

  默青衣別過頭去,肩頭可疑地微微聳動,隨即回身,一本正經地道:「每每受雷兄仗義相助,愚弟不勝感激,唯有教你多識幾個大字,多讀幾本詩書,以期能助兄長早日博得伊人另眼相看。」

  「她名兒不叫伊人啦,」雷敢臉紅紅,還是忍不住辯駁道:「她叫三娘,可好聽了。」

  「……」唉,現在笑出來雷兄定會翻臉吧。默青衣低頭握拳抵在唇邊,好半會兒後才神情平和地抬起,眼也不眨地贊道:「大雅若俗,果然好聽。」

  「好兄弟!有眼光!有見地!」雷敢暢然大笑,大掌本想重重拍好兄弟的肩頭,還是及時忍住了。

  老默身子不好,萬一拍散架了怎麼辦?

  待雷侯爺樂不可支地抱著兩罐子辣腌蘿蔔走了,庖丁卻愁容滿面地盯著僅剩小半罐子的腌灰豆條子。

  自家侯爺素來胃口奇差,日日所食還不足半碗飯,近日蒙天之幸恰巧得了這幾小罐腌菜,倒令侯爺吃得頗覺滋味,可現在……

  「代叔,」庖丁吶吶地問,「往後怎麼辦哪?」

  「……不怕,」代叔緊蹙的眉頭驀然一鬆,如釋重負。「只要問清那日是向誰買的腌菜,還愁沒有源源不絕的腌菜可給侯爺開胃嗎?」

  太醫說過,侯爺自胎裡中的蠱毒雖已深伏經脈骨髓之中,天下無藥可解,可若能多食多眠,將養得氣血充盈,便有元氣在病發時與之相抗一二,便不至於每發一回病,侯爺就得活生生痛得像是去了半條命。

  想起主子自幼至今所受的種種苦楚,代叔真真恨不得以身相代,可惜卻是不能夠,如今也只能殫精竭慮、尋方設法為侯爺多做點什麼,別說只是區區一味腌菜,就是要了他的心臟入藥,只要能令侯爺好些,代叔也會毫不猶豫給自己一刀!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51:16


  羔裘豹桂,自我人居居。 豈無他人?維子之故。

  羔襲豹褎,自我人究究。 豈無他人?維子之好。

  ——《詩經·唐風·羊裘》

  幸而那日那碗啞藥只是暫時性的,經過一兩日之後,鄧箴的嗓子終於漸漸恢復了,可終究留下了些許暗傷,原來溫柔清脆的嗓音變得瘡啞粗嗄,只要說多了話便覺喉頭疼得厲害。

  雖然遇險遭劫,可終能得遇貴人,撿回了一條小命,她已是深深感激上蒼庇佑垂憐,絲毫不敢有半點怨懟。

  況且還有那枚金豆子……一想到足可兌上十兩銀,也就是整整一萬貫五銖錢,夠他們姊弟四人兩年不愁飢餓了。

  只是最近細兒神色間的焦躁總教她觀之心驚膽戰,暗暗憂心不己。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她一定得做點什麼好斷了細兒的心思!

  鄧箴放下手上縫補的衣衫,深吸了口氣下定決心,起身走出房門,見大弟和小弟正圍著一籠新買的小雞崽,喜得撓腮抓耳格格笑,目光不禁柔和了起來。

  「甘兒,你幫大姊姊看著拾兒。」她蹲下來摸了摸兩個小娃娃的頭,微笑吩咐道,「在家乖乖兒的,大姊姊有事出一會子門,很快便回來,你們切莫亂跑,知道不?」

  「甘兒知道,甘兒會乖,弟弟也會乖。」鄧甘抬頭對大姊姊咧笑,露出漏了門牙的小嘴,憨傻可愛得教人心疼。

  「拾兒乖!最乖!」鄧拾一把蹦了起來,小手激動地猛拍著自己的小胸膛,睜大了圓滾滾黑溜溜的眼兒,若是能擦擦嘴邊興奮地淌出來的口水,就更像個小男子漢了。

  「嗯,拾兒和甘兒都乖,最最乖。」鄧箴笑眼彎彎地抱了這個又抱那個,這才留戀不捨地出了門。

  一出家門,發現原來該在前院菜園子裡幫忙澆水的鄧細又不見蹤影,她臉上笑容霎時消失無蹤,素淨小臉沈了下來。

  鄧箴又是著惱又是焦心,面色繃得緊緊,腳下步伐添了七分的急促。

  溫暖的春風吹在她急得一頭汗的額上、身上,卻莫名激起了抹寒意凜凜的機靈。

  只要穿過了這片樹林子就能連接到蕎村內的大路上,她腳步飛快,顧不得頻頻被橫生的枝葉掃面,一心只想著趕到陳家,把話說清楚。可就在她即將出樹林的前一刻,遠處隱約傳來了一聲嬌笑,熟悉得令鄧箴心頭一跳,胃重重地往下沈……

        細兒?

  她僵立原地,下意識屏住了呼息,冰冷的手腳慢慢地移動,挨蹭向聲音來源處。

  密密麻麻的樹榦枝葉之後,有一對緊緊交纏依偎的男女身影。

  鄧箴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衣衫不整、香肩微露的稚嫩美少女,眼前金星亂冒,陣陣發黑。

  「……細兒眼中也只有阿郎一人,阿郎,你萬萬不能負了我,否則便教你應了你方才許下的誓言,人神共厭不得好……唔唔……」女聲嬌喘著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嘴兒。

  鄧箴搭著樹幹的指尖幾乎要深陷而入,摳得斑斑滲血。

  鄧細,你……竟胡塗至此?!

  「細兒好狠的心,明知我心中只有你,偏還說這樣的話氣我,唉,若不是你長姊每每阻攔,我又何嘗不想早些將你娶回家,日日憐愛纏綿。」男聲沙啞傭瀨,語氣中說不出的滿足饜足。

  「哼,長姊自己想當暮氣沈沈的活死人,還不許旁人舒心痛快,她斷我姻緣,口口聲聲是為了我好,其實還不是羨慕我能和阿郎鴛鴦比翼,這般快活?」女聲冷嗤了一聲,聲音滿滿都是嘲諷。「我阿父和阿娘都已經不在了,沒人能為她做主,她就由妒生恨,巴不得讓我也同她一樣,孤苦終老呢!」

  原來在細兒的心裡,自己竟是個阻她姻緣的大惡人……

  而她一向自以為的保護,換來的卻是妹妹滿滿的怨恨。

  無媒私通,世所不容,細兒恨她也好,怨她也罷,她又如何眼睜睜看著妹妹往死路上奔?

  鄧箴深深吸氣,只覺胸口刀剮似的陣陣劇痛,眼眶卻灼熱乾涸,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了。

  她沈默地回到林間小徑上,等待著。

  窸窣穿衣的聲音,男子調笑和女子嬌羞的呢噥聲音,和著林間不知名鳥兒清脆的啼叫中,她猶恍恍惚惚的在想……長姊如母,她卻失責至斯,不知從何時讓妹妹誤入歧途,越走越遠還不自知?

  他日九泉之下,她這個做姊姊的還有何臉面見雙親?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鄧細和陳家大郎君驚慌中見羞惱的低呼響起,鄧箴回過神來,清澈眸底掠過一絲森冷和悲涼,語氣卻十分平淡。

  「你們二人又怎會在此?孤男寡女,甚是不妥。」她看見對面兩人明顯鬆了口氣,心中也不知是苦是澀是憤,啞聲道:「陳大郎君乃世家子弟,當是知禮守禮之輩,而家妹年幼天真,不曉世情險惡,為免日後人言可畏,還是請大郎君自重……家妹,我也會好好管教的。」

  因受了滋潤,越發美得嬌艷妖嬈的鄧細那張小臉霎時漲紅了。

  「鄧箴!你有完沒完,憑什麼?」

  她目光一寒。「就憑我是你的長姊,鄧家如今還是由我做主。」

  「你!」鄧細一窒。

  陳大郎君總算還有一絲廉恥和世家子弟的驕傲,紅著俊臉拱手行禮。「鄧大姊兒,我、我對細兒是真心的,請你成全。」

  他實在割捨不下雪嫩誘人、既美且艷的細兒,況且這幾年來還是有那麼些許青梅竹馬的真情意的。鄧箴面色緩和了一絲,澄澈如清泉的眸子直直盯視著他。「好,若你待家妹屬真心誠意,那麼就請陳家正式央媒提親,三聘六禮禮,花轎相迎。」

  陳大郎君遲疑了一下。

  鄧細則是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有些傻了。

  「我鄧家雖清貧,可也是家風清正……」她心一刺痛,也有一剎那的羞愧難當,哽了下才勉強續道:「家妹雖然平素衝動浮躁了些,性情卻直爽真摯,日後出嫁,必能事親至孝,侍奉夫君,理家操持,當為佳婦。」

  「……細兒,自然是極好的。」陳大郎君看了身側怔楞的鄧細一眼,眸中的熱戀之色猶深。

  鄧細腦子有些懵,半晌後,一臉懷疑地看著自家長姊。「大姊姊你……是說真的?」

  看著妹妹不信任的目光,鄧箴胸口悶痛感更重了,低聲道:「你先同姊姊回家,待陳家提親後,我自然成全你們。」

  鄧細登時歡喜萬分,神態也親熱了起來,主動勾著她的手道:「細兒就知道姊姊不是那冥頑不靈的,是一心待我好的。」

  鄧箴只覺酸澀滿喉,有苦難言。

  事已至此,鄧箴再是氣恨妹妹的不思自愛、不爭氣,也不能不做亡羊補牢的措舉。

  如今,只盼陳大郎君能有男兒的擔當,別叫妹妹沒了好下場。

  鄧箴日日看著妹妹的愉悅歡快,自己只得強捺心中不安和憂慮,開始私下打理準備起妹妹的嫁妝。

  陳家雖然是穎川陳氏旁支子弟,平時也總以世家作派自居,兼又家底小康,住的是青瓦大房,家中亦有兩三名奴僕使喚,妹妹嫁入陳家的嫁妝自然不能薄了,否則日後在夫家定當舉步艱難。

  這天晚上,鄧箴趁弟妹們都睡了,獨自坐在微弱的油燈下,取出了那枚金豆子,思忖盤算良久,終究狠了狠心。

  也罷,只要細兒能過得好,怎樣都值得。

  第二日清晨,她早早起身做了朝食,一鍋子粟糜,一碟燜筍,一碟子鱭魚醬……這醬還是她趁著冬日製成,以鱭魚去骨,黃豆醬、白鹽、乾薑、橘皮,或片或末或絲,調勻入甕中,泥封日曝七日後成醬,美味至極。

  平時是捨不得開封取食的,但今天要去鎮上食店賣腌菜,她便打算順道將這甕鱭魚醬兜售了,好多攢點錢替細兒添妝……想著弟妹們也極愛這一味,總不能叫他們期待了數月卻連嚐上一口鮮亦不可得,所以還是裝盛了一碟子,讓他們也歡喜歡喜。

  待做完朝食,替菜園子澆過一遍水,又聽了後院的一窩小雞崽,天剛破曉,鄧箴洗乾淨手腳,便背起裝著幾小瓦罐腌菜和一小甕鞍魚醬,一步步往鎮上方向走去。

  她是不願再搭包叔的牛車,也不想應付村中婆媽嬸子們七嘴八舌狀若關懷的叨絮了。

  鄧箴性子雖好,可對那日眾人的無心遺棄,還是落下了深深的陰影。

  暮春的陽光已漸漸可見初夏的熾熱,她走得滿頭大汗卻步步堅定,花了一個時辰終於到了鎮上。

  到食店交易了腌菜,那小甕風味絕佳的鱭魚醬也得了三十文錢,喜得鄧箴一出食店後,便忍不住露出了睽違數日以來的喜悅笑容。

  那枚金豆子添置妹妹的嫁衣、備上幾匹好些的綾羅,打一套銀頭面應當足夠,而賣腌菜鱭魚醬攢著的這七十文錢買回門用的茶果酒禮,也將將過得去了。

  她沒有留意到前頭徐徐駛來的一輛由數名護衛劍騎簇擁的青錦馬車,可那馬車內的人卻隔簾瞥見了她。

  驚鴻一瞥的熟悉容顏,靦眺而溫婉,澄澈乾淨柔和的眼眸彎彎笑著,縱是一身粗布衣仍掩飾不住的素潔風華。

  「停車。」默青衣衝動地輕聲道。

  燕奴駕術高超地穩穩停住了馬車,恰恰好停在鄧箴身側。

  恩、恩人?

  她先是一驚,可在看清楚了掀起的車簾後的那張蒼白俊雅臉龐,小臉霎時莫名紅透了,慌慌張張匆匆下拜想說點什麼,卻被口水嗆著了,猛咳得撕心裂肺起來。

  「莫急。」默青衣眉眼間一貫的清瀲雅緻,溫和地道:「我知你口不能言,今日意外相遇,也不過是想見你是否安好,別無他意。」

  她傻傻地望著他,本想同他解釋自己不是啞子,不過是那日服了啞藥,可甫要開口,一想起自己粗嗄難聽的嗓子,心中不由一抖,眼神倏然黯淡了下來。

  她,自慚形穢……

  「你,」默青衣看著她手上那眼熟的布巾,不知怎地心念一動,輕聲問:「腌菜都賣完了?」

  鄧箴猛地抬頭望著他,儘管不說話,黑白分明的澄澈眸子裡,卻彷彿自能訴說所惑。

  他這才驚覺自己竟說漏了口,清俊臉龐隱約有抹懊惱,耳垂略紅。

  原來……兩次都是他援手。

  蕙質蘭心的鄧箴登時瞭然,溫婉地款款欠身作禮,心窩說不出的暖燙。

  「那日……不過是巧合罷了,無須放在心上。」他有一絲不自在地別過頭去,修長如玉的指尖就要攏下車簾。

  「沒事了,小娘子自去吧。」

  她怔怔地仰望著他,沒來由地衝動揪住了車簾,微涼的指尖不經意地觸及了他的,兩人均是一震!

  鄧箴小臉紅透了,飛快地縮回手,想解釋卻苦於不敢開口,倒是默青衣見她急得面紅如霞,額頭沁汗,心下不由一軟。

  「你,莫急。」他靜靜地凝視著她,眼神溫和。「有話,慢慢寫,我看著。」

  她猶豫了一下,怯怯地伸出手來,以左手為紙,右手做筆,緩慢而仔細地寫下「那腌菜,恩公可還合胃口?」

  「極好。」他清眸微垂,嘴角略揚。

  她清靈純凈的眼眸直直望著他,不禁流露出了一抹歡喜,復又寫道:恩公可否請在此稍待片刻?

  默青衣遲疑,隨即溫雅地點點頭。

  但見鄧箴身姿輕盈如蝶地小碎步奔回食店,不一會兒後,氣喘籲籲地抱著只黑黝黝罈子出來,不由分說地就要往車窗口塞,但許是壇身太重,她細痩的雙臂有些撐不住,微微一歪,默青衣不假思索傾身而出,及時捧扶住了她的雙手。

  冰涼卻穩健的大掌緊緊貼著她的手背,鄧箴驀地一顫,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傻傻地瞪著這離得她更近的……眉目難描難畫,清俊漂亮瀲灧如仙的臉龐……

  他,好看得令人心悸的眼眸底下卻有著淡淡青色,隱約可見憔悴,那線條完美的薄唇,色澤更是淺淡得彷彿褪了顏的杏花,她心猛地一緊,微微揪痛了起來。

  恩公……病了嗎?

  可那日見他身姿修長豐神如玉,一舉一動沈穩如泰山,內斂尊貴中透著絲雷厲風行的英氣,然今日近覷,方知他清瘦得厲害,長長睫毛總是低垂著,說不出的倦色深深。

  鄧箴眸底不禁霧氣氤氳了起來。

  默青衣瞥見了她眸中的那抹心疼,胸膛劇震,清眉緊緊蹙起。

  「這是賣與我的嗎?」

  不知何時,他的大掌已然離開了,托著那隻半大不小的罈子,語氣忽然變得溫和而疏淡。

  鄧箴不知道他嗓音中的那抹疏離是因為什麼,可她心下有些難受,心亂如麻地悄悄後退了一步,和清雅高貴的他拉開距離。

  「如此,有勞了。」他彷彿耗儘力氣般地躺回車榻上,輕輕揮落下車簾,「燕奴,給錢。」

  「諾!」

  我不是要錢!

  鄧箴幾乎衝口而出,在燕奴取出一枚金葉子的剎那,連連後退了好幾大步,急急搖頭。

  燕奴反倒為難住了。

  「爺?」

  默青衣方才動了血氣,胸口翻騰如絞,好不容易才壓抑下去,清俊慘白的臉龐透著濃濃的疲色,閉上眼睛低嘆……他也不知自己剛剛那一瞬間為何著惱,可就是不喜看見她眼中的心疼同情。

  默青衣,你竟已淪落到了連一個貧女都憐憫的慘境?

  你憐惜她口不能言,貧困甚苦,可她卻是好手好腳,身體康健,終老無憂,而你呢?

  縱然坐擁權勢財富,人人景仰艷羨,抑是鏡中花水中月,轉眼即空……他永遠也留不住這世間原最平凡的一切。

  比如策馬放歌,雲遊四海,好好活著,以及……放任自己去簡單純粹的喜歡一個人。

  「多謝你的腌菜。」半晌後,他的語氣淡然得聽不出任何情緒,平平和和地道:「今日這一壇權當那日無意間的出手相救,此後兩不相欠,你也無須再稱我恩公。」 

     他……生氣了?她可是做錯了什麼?

  鄧箴滿滿心慌意亂,想問,想解釋,可方才自己都喬裝不能說話了,萬一現在勉強開口,聽進他耳裡豈不又是一場罪過,說不定、說不定他還以為自己是存心戲弄他?

  想寫於掌上,好叫他知,可車簾已然垂落,他的拒人於千裡外之意再明顯不過。

  「你自去吧。」默青衣嗓音淡然的命令,「燕奴,走。」

  鄧箴愣怔住了,最後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馬車驅動,護衛簇擁,將自己遠遠拋於後。

  她心底沒來由地一片空蕩,佇立原地,神情悵惘。

  而那頭,於回侯府的路上,燕奴忍了又忍,還是硬著頭皮開口: 「爺,若您對那女子有意……」

  密遮的車廂內,沈靜良久後傳出了一聲微帶嘲諷的輕嗤,也不知嘲笑的是旁人還是自己。

  「燕奴,無論是她的身分,還是我的壽元,都不允許你所說的情況出現。」

  「爺,您會好的。」燕奴虎眸發赤。「況且,那小娘子不過是個區區庶民家人子,若能做侯府妾,也是她的福……」

  燕奴自知是逾了規矩,可他自隨侍侯爺以來,還從未見侯爺曾對任何一名女子有過今日之舉。

  「燕奴,你多想了。」默青衣語氣極淡。

  對她,也不過是……有一霎的同病相憐罷了。

  燕奴不敢再言。

  接下來四周陷入一片靜默,唯聞馬車輾過官道的轆轆聲。

  「方才,」片刻後,車廂內那低沈嗓音遲疑地響起。「本侯的話是不是……有些傷人?」

  燕奴眼睛一亮,卻恭謹地回道:「燕奴不知,但是……」

  「但是什麼?」

  燕奴聽出了主子語氣清淡中的一縷不安,虎眸湧現了笑意,卻仍一本正經地道:「但燕奴觀那小娘子面色蒼白,神情寥落,呆若木雞。」

  車廂內的默青衣又沈默良久,久到燕奴隱隱心驚膽跳,以為自己喬張作致過度、畫蛇添足了。

  「那腌菜,確是極好的。」默青衣清容不知怎地有些發熱,隨手取了卷置於車內矮案上的錦帛,邊展開邊狀若無意地道:「往後……咳,還是讓人定時去購置點。」

  如此,她的日子或許也能好過些。

  「諾!」燕奴咧嘴,雪白牙齒在陽光下分外燦爛。

  難得侯爺對一個女子略略上了心,身為誓死效忠的武奴,定當是要好好「看顧一二」的。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51:48


  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靜女其嫛,貽我彤管。彤管有蟑,說懌女美。

  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詩經·邶風·靜女》

  這頭,鄧箴幾是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心裡亂糟糟,卻也理不出個明白來。

  恩公為什麼生氣了?是不喜歡她的自作主張嗎?還是他只喜食腌菜,不喜略帶腥香味的鱭魚醬?可那罈子尚未開封,論理說恩公是嗅聞不著的,又怎會立時生厭?

  腦子越想越亂,越發患得患失,若非素來冷靜自持慣了,她說不得早就衝動地追過去問個明白了。

  「罷了罷了,」她將裝著五銖錢的荷囊擱在矮案上,神情落寞中帶著一縷感慨,自言自語。「我既報答不了恩公高義,又何須再多想?他是喜也罷,是厭也罷,我和他,往後也當是再無相見之日了。」

  他是那高高在上,皎潔高華的天邊月,而她卻只是這濁世中的腳下泥。

  「大姊姊,有人來了。」小豆丁鄧甘激動興奮地跑了進來,拉著鄧箴的衣角。

  「還有吃的,糕糕……果子……好多吃的!」

  她心生疑惑,先將今日賣了腌菜的荷囊鎖進斗櫃裡,摸了摸鄧甘的腦袋瓜,柔聲問:「慢些說,是誰來了?」

  「穿紅紅的,大娘!」鄧甘含著小手,歪著頭,笑得好燦爛。「大姊姊,大娘拿好多吃的,弟弟可喜歡了。」

  「弟弟喜歡,那甘兒不喜歡嗎?」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她還是被大弟趣致的憨態逗笑了。

  「甘兒喜歡!」小豆丁興沖沖地蹦著,含得口水濕答答的小手直揮。「好多好多喜歡,比弟弟還喜歡,甘兒是哥哥,能多吃一份!」

  「傻甘兒,」鄧箴嫣然一笑,好脾氣地教導著,「你是哥哥,得疼弟弟呀,有好的,就該和弟弟一起分享,拾兒那麼小,那日吃炒豆子的時候可都記得分你的,是不是?」

  鄧甘渾圓的大眼睛眨了眨,臉上有些掙扎,隨即害羞地抓了抓頭。「嗯!甘兒要做好哥哥。」

  「好甘兒,真乖。」她忍不住抱著透著嫩嫩奶香味的弟弟親了一口,贊道。

  鄧箴攜著大弟來到老舊窄小的廳堂,見到了那個鬢插紅花的媒婆,還有矮案上那已打開來的四色封盒時,溫柔的笑容霎時冷了。

  這是做什麼?

  「喲,鄧家大姊兒終於出來啦?」媒婆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想我老婆子雖然不是什麼貴人,也是這鎮上村裡間數得出名號來的人物,都坐在這兒好半會兒了,竟連半口茶也混喝不上,府上真是好大的氣派呀!」

  「大娘說笑了。」她淡淡地道,「不過寒舍確實也沒什麼好茶水招待,還怕勉強沏來,傷損了你的脾胃。」

  媒婆臉色瞬間變了,惱羞成怒地跳了起來。「鄧大姊兒,別以為陳大郎君看上了你妹子,你鄧家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哼,要不是看在陳家夫人的面子上,你這破落門戶我還不願踏進來半步呢!」

  鄧箴心中冷意更深,面上卻猶平靜,舉止優雅地膝坐在藺草席上,對著怒氣沖沖尖酸刻薄的媒婆露齒一笑。

  「大娘若是帶著誠意為陳家上門來提親,我自然也是客客氣氣,只是你一照眼性氣就這麼大,我又如何好意思對你好禮相待?」

  這劉私媒只怕是受了陳家的示意,想先來個下馬威,好轄制鄧家乖乖伏首從命吧?

  媒婆心虛地頓了頓,隨即大怒。「呸!不過是一家子窮似鬼的孤兒,還拿自己當世家貴女,真真笑掉人家大牙!少廢話,陳家是委了我來送納妾文書,這四匣子的禮裡頭,有鎮上小金燕坊的紅綢、老德居的餌食果子,禮都足了,你快叫你家鄧細落契印,我還趕著到衙門入籍冊——」

  陳家竟欺人至此?

  鄧箴雖然窮困多年,幼年也是受賢良淑雅的世家女閨訓長大,一舉一動自有禮儀風範,可今日陳家和劉媒婆咄咄逼人、鄙視欺辱的行徑又叫人如何忍得?

  她閉上眼,胸口陣陣止不住的憤怒翻攪,心底卻也不禁越發悲涼。

  ……傻妹妹,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嫁入的「好人家」,然姊姊卻寧可養你一輩子,也不願見你到陳家受一星半點的糟蹋欺淩。

  「陳家大郎君應允的是三書六禮、花轎迎親,娶我妹妹入陳家為婦。」她再度睜開眼,澄澈清冷的目光銳利如刀。

  「這這……」劉媒婆沒來由地哆嗦了一下,可旋即想起這鄧家窮到都快無隔宿糧了,陳家卻是赫赫有名的大族,有陳家夫人發的話,她還用怕誰來著?

  「大娘請回吧。」鄧箴毫不留情面地冷聲道:「若這就是陳家的意思,那請你回去傳句話——鄧家勢弱,但頂上自有皇天王法,陳大郎君許婚定諾在前,毀信背義在後,若是不能給我妹妹一個公道,鄧箴便是滾釘床告上金鑾殿也在所不惜!」

  劉媒婆渾身寒毛直豎,不敢置信地望著向來溫婉馴柔,此刻卻不啻玉面煞神閻羅的鄧箴。

  「我只給陳家三日,還請三日後,陳家能給我鄧家一個滿意答覆!」話畢,鄧箴起身牽著看傻眼的大弟鄧甘,腰肢挺直步履堅定地走回內室,「禮請收回,你,我不送了!」

  門簾嘩啦啦地垂落,掩住了外廳劉媒婆的暴跳如雷、撒潑謾罵。

  鄧箴緊緊握著弟弟的手冰涼而顫抖,心中卻沒有半點出了一口惡氣的得意痛快。

  她只能賭,賭陳家不敢把事兒豁大,賭猶有功名之想的陳大郎君,怕被冠上個始亂終棄的罪名。

  可如果陳家回過神來後,硬是要同他們拼個魚死網破,那麼已將身子交與了陳大郎君的細兒,恐怕難逃沈潭的下場。

  鄧箴面色慘白,只覺呼吸困難……

  「大姊姊,痛。」鄧甘怯怯地掙扎著。

  她這才驚覺自己還緊緊攥著大弟的手,心疼地鬆開,吹揉了起來。「對不住,都是大姊姊不好……甘兒還疼嗎?」  

  「不疼了。」鄧甘睜著滾圓稚氣的大眼睛,先是想點頭,隨即好脾性地搖了搖頭,「大姊姊……你也痛嗎?臉都白白,出汗了!」

  「姊姊無事。」她眼眶一熱,柔聲道? 「好甘兒乖,姊姊得去找小姊姊,你能在家幫姊姊帶好拾兒嗎?」

  「能!」鄧甘把小小的胸膛拍得砰砰響,神情熱切又慷慨激昂。「甘兒是哥哥,能帶好弟弟,甘兒很厲害!」

  「謝謝甘兒。」她再抑不住地將大弟小小身子攬入懷中,熱淚幾乎決堤。

  若不是還有這般體貼暖心的弟弟們支撐著她,鄧箴真不知道自己這些年來要如何熬過這些淒風苦雨?

  她好恨,自己卻是無能得只能讓弟妹們跟著她吃糠咽菜。

  也難怪細兒想做人上人,想得病急亂投醫,竟就此走了歧路,都是我的錯。

  在鄧細知道陳家居然叫私媒送來納妾文書後,氣得摔碎了家中僅存的幾隻碟碗,怒氣沖沖地就要去找陳大郎君問個清楚。

  「不用去了,事已至此,你就是去問了又如何?」

  「我怎麼不能問了?他說他只喜歡我一個的,我不信他會讓家裡人送納妾文書來,這肯定是弄錯了,再不就是有人在搞鬼,故意破壞我的姻緣!」鄧細嬌艷如花朵的臉氣得扭曲,大喊大叫,試圖掩蓋內心深深的惶恐與無措。

  「細兒!」鄧箴凝視著她,眼底儘是心疼與失望,更忿這妹妹的不爭氣。「你現在還不明白嗎?陳家,並不由陳大郎君做主。」

  更何況,看似溫文儒雅實則懦弱多情的陳大郎君,其實從來就不是妹妹的良人。

  只是不管鄧箴苦口婆心勸上再多次,這個妹妹就是聽不進耳。

  「他說他不會辜負我的……」鄧細身子一晃,美艷的臉龐血色褪得乾乾淨淨,不斷喃喃。「他敢辜負我?難道不怕我日後再不理他嗎?不對,他不敢的,他是那麼喜歡我,最怕我生氣……而且我都把自己給他了,他怎麼可能……不,大姊姊,你是在騙我對不對?是你趕跑媒人的對不對?你就是不想我嫁,你要我跟你一起死守在這破屋裡熬苦日子,你……」

  清脆的一記掌摑聲響起!

  鄧細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盯著她,目光如凶獸。「你……你打我?」

  「我早就該打你了!」鄧箴噙著淚,掌心的熱辣生疼卻怎麼也敵不過心口萬箭鑽刺的劇痛,顫聲地道:「鄧細,你怎麼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

  向來溫婉柔順大度的長姊居然打了她一巴掌……這個巨大打擊令鄧細腦際嗡嗡然,呆滯在當場,連紅腫起來的面頰痛楚都顧不得了。

  「你憑什麼打我?」鄧細痛哭了起來,惡狠狠的瞪視著她,「你又不是爹娘,你……」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她嗓音裡滿是顫抖的沈痛。「未曾成婚便失了貞潔,若是陳家不認帳,你又能如何?若是他們舉報你……淫亂失德,知不知道你只有死路一條?」

  鄧細如遭雷擊,臉上的怒憤剎那間全被恐懼取代。

  鄧箴摀著突突作疼的額際,苦澀低道:「不,你從來沒有想過這些,你一徑任性自私,只顧自己痛快……」

  鄧細面無血色,喃喃道:「我想過好日子又有什麼錯了?若不是爹娘做錯事連累了我,我現在還是南陽鄧氏長房貴女,多的是名門世家子弟求娶……我至於委身陳大郎君那種貨色嗎?」

  鄧箴滿眼失望地凝視著這個早已迷失了心竅的妹妹,只覺渾身說不出地發冷。

  四周一片窒息的靜寂,良久……

  「事到如今,你心裡也該有個章程了。」她悲哀地看著鄧細,緩緩開口。「姊姊教不好你也護不住你,若你心中怨我,我也無話可說,可是命是你自己的,路往後想怎麼走,你自己說了算。」

  鄧細聞言猛然抬頭,滿臉錯愕,不知怎地喉頭發乾,心下陣陣發慌。「你……你不管我了?」

  「我管不了。」淚水在眼眶中打滾,鄧箴唇角噙著一絲苦笑。「早就管不了了。」

  「你…你……」鄧細臉色一白,驚慌失措了起來,抖著尖聲道:「你怎麼能不管?你是長姊,爹娘不在,你就該照管我們的……」

  她的質問因心虛地啞掉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長姊緩緩起身。

  「我給了陳家三日期限,你也趁這三日好好思忖清楚,若陳家還是一意孤行,你又該如何收拾這個殘局?」

  饒是心中鬱鬱不安,鄧箴還是習慣地清晨即起,先汲了井水澆了菜園,又趁著泥土濕軟之時除草,拌了糠和雞糞施肥。

  纖細雙手佈滿了操持生活磨出的細繭,她從不以為苦,只是苦惱著攢下的錢銀猶是不足,否則就能買下幾畝良田,地裡也能產多些糧食,不至於一到冬日便只能買那陳米舊粟、啃乾薯過活了。

  弟弟們漸漸大了,正在長身子的緊要時刻,不說每個月能吃點子油花,至少也該吃上幾枚雞蛋補補。

  可細數算今年該交的丁稅,村子裡的鄉稅,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還有鄧細的婚事雖然至今未明,她也不能輕易動用到那些存著給妹妹的嫁妝。

  「唉。」她揉了揉隱隱作疼的眉心。

  只覺前途茫茫,始終見不到曙光指望。

  「可有人在?」一個似有些熟悉的深沈嗓音響起。

  她疑惑抬頭,看見立於籬笆木門外的高大男子時,驀地睜大了雙眼。

  「鄧小娘子可還記得在下?」燕奴聲調平穩地道。

  鄧箴心裡微微驚疑,依然面色沈靜地點了點頭。

  「恕在下冒昧,在鎮上那食店打聽了你的住處和姓氏。」彷彿看出了她眼底的疑問,燕奴難得地解釋道。

  她想了想,起身先到一旁水甕旁洗凈了手,才款步上前,和燕奴隔了一道矮矮的籬笆木門,伸出手來於掌心畫寫下:您有何要事?

  「我家主子向來脾胃不開,卻喜食鄧小娘子的腌菜,足見小娘子手藝是難得合了家主的口味。」燕奴面上不見喜怒,平實地道,「只是大夫吩咐過,腌菜雖開胃,亦不可日日食之,故此在下冒昧前來相詢鄧小娘子,不知除了腌菜外,你可還會做他食?」

  ——原來恩公真的喜歡我做的吃食?

  ——那、那他這是不生她的氣了吧?

  鄧箴心底沒來由地泛起了一絲喜悅,羞澀地笑了笑,有些急切地寫下:我會,我還能做餌食。

  只要能報答恩公,只要恩公喜歡吃,叫她做什麼都能行!

  燕奴眼底掠過一抹異樣的幽光,略略頷首。「那鄧小娘子可願入家主府中為庖丁?」

  她幾乎就要衝動點頭了,可忽然想起家中幼妹稚弟,還有如今拉雜紊亂的一攤事,眸光微黯,暗自一聲嘆息……小女有機會能報答恩公,本乃幸事,只是弟妹尚小,離家不得。燕奴濃眉一皺,心下有些不悅。

  自家侯爺清雅如風,看起來像是對什麼都了如指掌間,也像是對什麼都渾不在意,可燕奴是自幼護守侍奉主子長大的武奴,又怎麼會不知道那是主子因著病毒纏身,對這塵世種種不願生起半點留戀之情。

  可難得主子對她留了心,燕奴都想連夜把人打包送到主子榻上了,如今只是要她進府做庖丁,以慰主子口腹之慾,她竟還推三阻四?

  「鄧小娘子的意思是,不願服侍家主了?」燕奴冷冷地道。

  鄧箴剎那間感覺到一陣殺意撲面而來,她心一緊,臉色有些發白。

  她毫不懷疑面前這個高大冷悍的男人能立時令自己命喪當場……

  「好,好得很,但願鄧小娘子不會後悔。」燕奴虎眸寒冽如冰地瞥了她一眼,一聲冷笑,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她情急之下衝口喚道,粗嗄難聽的嗓音劃破了清冷長空。

  「你,」燕奴回頭,虎眸警戒地瞇起,危險地緩緩開口,「竟是裝啞?」

  鄧箴惶懼又愧疚地囁嚅了一會子,才澀聲解釋道:「小女並非有意裝聾作啞,矇騙貴人,而是曾中了拐子啞藥,至今喉嗓粗如破鑼,自然不敢汙了恩公之耳。」

  燕奴心念一動,如出匣利劍的殺性目光微斂,「你方才還有何話說?」

  「小女並非不願報恩,不願以淺薄手藝侍奉恩公案前,」她眼神澄澈明亮而真摯,卻隱帶鬱色。「只確實……離不得家;不若如此吧,小女尚能做些可口餌食,您可每隔一日命人前來相取嗎?」

  燕奴皺起濃眉,不入府,那對自家侯爺而言還有什麼意趣?  

  「小女自願報答恩公,貴府不用付半分銀錢的!」她急了,生恐砸了這個報恩的好機會。

  燕奴一時氣結——難道堂堂鎮遠侯府還會白佔她一個小娘子的便宜嗎?

  「月俸二兩銀,我會命人送來大夫開出的忌諱之物,你切記莫犯了禁忌。」燕奴挑眉直視著她,「食材收拾得乾淨一些,別胡亂使什麼心眼子,府中自有專人驗毒,若你生了壞心,在裡頭放了什麼不該放的東西,當心你的項上人頭。」

  鄧箴心一顫,隨即一陣心悶難受起來,咬牙道:「小女不是那樣的人。」

  「記住你自己說過的話。」燕奴淡淡地警告。「另外,家主的身子亦得湯水滋補,你每逢七日就得入府中親自烹熬一回,若是能令家主多喝上那麼半盅,便賞十兩白銀。」

  無論如何,燕奴就是坑蒙拐騙搶,使盡各種下流手段也要把這鄧小娘子送到主子面前,只要能博得主子片刻歡愉,就值了!

  十兩白銀?

  她心激動震顫地怦怦跳了起來,腦中竄過十兩銀能夠給弟妹們吃多少好吃的,還有添置暖些、好些的衣衫,弟弟們還能去學堂讀書……

  她覺得自己就像在做夢一樣。

  燕奴見她暈暈呆呆的模樣,胸口一堵,不禁有些心中矛盾——難道他當真要幫主子找個這麼眼皮子輕的女人嗎?

  「不、不用十兩銀,太多了,小女受之有愧。」鄧箴勉強收束心神,極力恢復鎮定,「若是恩公他真的吃得好,也是小女的福氣。」

  燕奴審視著她片刻,眸底幽光莫測高深。

  但願,這鄧氏女不致叫人失望。

  「還有一事,」她遲疑了一下,秀目歉然而忐忑。「可否請您暫且莫告訴恩公他,我、我能說話?」

  燕奴瞇起了眼。

  「我這嗓子……」她神情黯然,「自己聽來都刮耳難聽之至。」

  燕奴高高挑起了一邊濃眉,面露思索。「好,我可以答應你。」

  說不定主子當初便是對她因憐生喜,不聽她這一口破鑼嗓子,反倒還好些。

  「多謝您。」她聞言心一鬆快,嫣然一笑,滿眼感激。「啊,對了,我昨兒磨了些黃豆汁子,加鹽滷凝出了幾方黎祁(豆腐),雖然不是什麼貴物,可吃著是極好的,您能幫我拿一些給恩公嗎? 」

  「嗯。」燕奴眉間掠過一絲滿意。

  見鄧箴腳步輕快歡悅地奔進屋裡,不一會兒就用荷葉和草繩折拎了方物事而來,燕奴眉頭又悄悄擰上了。

  這鄧家,未免也太窮了,竟連個食盒也無?

  不過燕奴還是按捺嫌惡,小心翼翼地接過那方黎祁。

  「記著,恩公若是這麼吃著嫌味兒淡,便請府上庖丁磨少許薑,滴點子桔汁,沾著品嚐份外鮮香滑口的。」她熱切地道。

  燕奴瞥了她一眼,點點頭,腳尖一動,高大身影倏然消失在她眼前。

  鄧箴頓時傻眼了。

  ——當天夜裡,鎮遠侯府精緻的六熱六冷盤中,果然是這道雪白中透著淡淡橘色清香的薑桔黎祁,讓默青衣多動了兩筷子。

  「這道很好,」夕食前才飲下一大碗苦藥汁的默青衣,眉頭終於舒展開來,清眸隱約有絲愉悅。「賞三匹綾布予庖丁。」

  「諾。」一旁服侍的代叔接收到不遠處護衛的燕奴拋來的示意眼神,硬著頭皮道:「侯爺,不過這道黎祁是鄧小娘子獻上的,是不是……該賞?」

  「鄧小娘子?」

  「上回製腌菜的那位鄧小娘子。」

  默青衣腦中躍現了那個荊釵布裙、人淡如菊的清秀女子,心下悸動,耳際竟不自覺地悄悄紅了。

  「知道了,」他低道,「那,便賞吧。」

  等等,那鄧小娘子不是遠在蕎村,如何進獻黎祁入府?

  ——燕奴。

  默青衣彷彿被窺見了不可說的隱密心思,清俊臉龐湧現了難得一見的羞窘惱色,冷冷地狠瞪了守在亭外的燕奴一眼。

  燕奴高大身軀一僵,隨即佯裝抬頭四處巡視張望……嗯,今晚沒刺客呢!

*             *             *

  安定伯府一錦繡燦爛跨院中,身著錦袍風流蘊藉的李羿喝著酒,正聽著手下躬身對自己稟報的盯梢內容,嘴角不禁上揚了起來。

  「有意思。」李羿擲下酒盞,眼眸燦燦發亮,「我那病秧子好表兄素來一副宛若仙人不近女色的姿態,原來骨子裡也是個貪花的,不過眼神忒差,還真看上了那個卑賤的貧女。你們去,把那貧女給本少爺帶進府來!」

  手下一凜,面有懼色地道:「回二爺,那日跟去盯梢侯爺行蹤的五十人,僅逃了一人回來,侯爺麾下的燕奴大人說了,若是再有下回,就算是安定伯府的人,也當……當人頭奉還……」

  默侯爺若非看在府內老祖宗的情面上,又怎麼可能處處忍讓至此?

  天下皆知,鎮遠侯默青衣清俊映麗、毒病纏身,看似風中殘燭,卻心思縝密、手段狠辣,早年受命鎮壓叛亂藩王,不過短短十日,佈兵陣,掘山道、引猛獸,大敗十萬敵軍,押著五萬戰俘浩浩蕩蕩凱旋而歸。

  那一戰,白衣翩翩的默侯爺宛如玉面殺神,俊美臉龐微笑著,於聖駕親迎至城門的那一刻,翻身下馬,親自將藩王的頭顱頂冠獻與笑得合不攏嘴的皇帝,朗聲稟道——「臣青衣,幸不辱命。」

  那一幕,至今猶深深為人崇拜贊詠。

  偏生李羿絲毫不看在眼裡,皆因他自幼看慣了默青衣對伯府上下的溫和有禮,隱忍容讓,這個在外頭人人敬畏的鎮遠侯,也不過是他們安定伯府一門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親戚罷了。

  況且……默青衣欠了他們李家的,這輩子就該被李家人生生踩在腳下!

  「我是伯府的二爺,他的二表弟,就是和他看上同一個貧女,想納進府裡來做妾,難道他還能跟我相爭不成?」

  李羿嗤之以鼻,惡意地笑了。 「他可是堂堂的鎮遠侯,超一品侯爺,要什麼女人沒有?」

  「還請二爺三思!」手下身子弓得更低了,冷汗如雨下。

  「不中用的東西!」李弈勃然大怒,廣袖一掃,立時砸了手下滿身酒水淋璃。

  「你眼裡還有我這個二爺嗎?」

  「奴下不敢……請二爺息怒……」手下頭重重磕地。

  「若辦不好這事,你們一家也別在安定伯府了,」李羿獰笑。「西山鹽井那兒可缺人得緊,李監工會很高興賣本少爺這個人情的。」

  「奴下定當誓死完成二爺之令!」手下臉色慘然如死,兩股顫顫地只得領命而去。

  雖然安定伯府在京城貴胄中還排不上名號兒,然對付一個小小的貧女還是小菜一碟,尤其在手底下人又打聽到了鄧家與陳家之間的糾葛後,原想以勢強奪鄧箴入府為妾,藉以羞辱默青衣的李笄念頭一轉,又尋思到了個更好的主意。

  「與其落得個強搶民女的惡名,還是讓那女子主動哭著求著做本少爺的小妾的好。」

  默青衣,你這命不長久的病秧子也只能眼睜睜看著……

  而在此時,安定伯正於書堂內秘密接見兩名他不敢拒絕的貴客。

  鄧氏族長和陳氏族長連袂前來,為的就是和他談一筆天大買賣。

  「此事事關重大,非李某一人可決定的。」安定伯面上噙著禮貌客套的笑容,態度卻至為謹慎。「兩位老大人也知道,我那甥兒並不十分賣我這舅父的臉面。」

  「安定伯是想過河拆橋了?」鄧氏老族長撫鬚一笑,眼底冰冷一片。

  安定伯心一凜,臉上笑容岌岌可危。「鄧老大人,安定伯府一向和世家站在一線,互相扶持倚重至今,難道您還信不過我嗎?」

  陳氏老族長面無表情的開口, 「光是去歲,鎮遠侯便拔除了鄧陳王鄭四家於軍中的勢力六成,老夫若是沒有記錯的話,貴府大郎君於執金吾屯騎的副校衛之職,便是奪了我家酖兒的吧?」

  安定伯面色尷尬了起來,亡羊補牢地試圖解釋道:「陳老大人真是誤會了,屯騎可是關北侯掌握的人馬,並非我那青衣甥兒……」

  「誰人不知四大侯情同兄弟?」陳老族長猛地一拍檀木案,額際青筋直冒。

  安定伯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隨即陰沈了下來。

  「安定伯,」鄧氏老族長慢條斯理地捧起了茶碗,緩緩飲了一口, 「你也不想當年的事拆穿吧?」

  安定伯這下子表情真的難看之至了。

  「我們並不想與鎮遠侯府為敵,只要族中兒郎子弟於朝中仍有一席之地,貴青與世家之間不是非分個你死我活不可。」鄧氏老族長放下茶碗,眼底流露出的威脅令安定伯心驚膽戰了起來。「安定伯爺,你說是嗎?」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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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52:20


  大車檻檻,毳衣如莢。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噑噑,毳衣如蟎。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谷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詩經·王風·大車》

  蕎村——

  陳家在受寵若驚地招待了遠自京城而來的尊貴伯府管事,以及偕同而來的陳氏本家兄弟後,原是有些顧忌的態度一掃而空,立時將鄧細未婚淫奔失身的事兒捅到蕎村相關職司的里正處,登時全村嘩然!

  鄧箴家等不到陳家來人,卻等到了怒氣衝衝殺氣騰騰的蕎村村民。

  「鄧細!你這個淫賤之人,簡直丟盡了我們蕎村人的臉,還不快快滾出來受死!」

  「來人,押那鄧氏女到蕎村祠堂大刑受審,像這等玷汙了蕎村民風的罪人,就該重打五十大棍,而後捆石沈潭!」

  「我就說這賤妮子一雙賊眼生得桃花,必不是個安份的,看看,連陳大郎君那等好兒郎都敢勾引,說不得早就是人盡可夫了。」

  「喂喂,魏二,你平素最是風流了,該不會……嘿嘿嘿!」

  「那可不?」人群中那個尖嘴猴腮、名喚魏二的一臉得意洋洋,故意道:「這小娘皮滋味可美了,銷魂至極啊,不過是她主動央小爺睡她的,小爺可沒犯法。」

  人群響起一陣淫穢不堪的哄堂大笑,其中十數名蕎村婦人卻是漲紅了臉,鄙夷不屑地連連呸了起來。

  「幸虧沒替我兒求娶鄧氏女,這小的這麼淫亂,大的又能好到哪裡去?」

  「可是鄧家的大姊兒向來賢淑溫柔,說不定是被這個妹妹帶累了,你們可得找對正主兒,別錯罵了好人。」

  「那可難說,畢竟是同一個爹娘生的呀!」

  屋內的鄧細臉色又青又白,氣得渾身發抖,若非鄧箴死死攔著,早就要衝出去和他們拚命了。

  鄧甘和鄧拾嚇得躲在牆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滿是恐懼地望著外頭咆哮叫罵、好像要把人吃了的村民。

  「大姊姊 甘兒怕。」

  「怕,我怕……」

  鄧箴心疼萬分,強忍著憤怒與不安,柔聲喚道:「甘兒、拾兒別怕,你們先回房,不管聽到什麼都別出來,有大姊姊在,不會有事的。」

  鄧甘和鄧拾遲疑地看著大姊姊,又怯怯地瞄了一旁面色難看的小姊姊,最後還是乖乖地手牽著手蹭回房裡去了。

  鄧細怨毒地看著鄧箴,明明害怕事情鬧大了,可一想起這個姊姊永遠一副泰山崩於前仍面不改色的沈穩神情,心裡翻騰著滿滿的不是滋味。

  為什麼一樣是被除族的鄧氏女,相同的窮困度日,為何她依然有著世家女的教養與矜貴之氣?

  為什麼……自己明明比她美麗奪目,比她聰明百倍,卻還會淪落到今日人人喊打的悲慘境地?

  她不服!她不甘心!

  緊閉的木門被撞開來了,鄧細回過神,麗色灼灼的臉蛋霎時灰敗如土,不假思索地朝鄧箴身旁躲去,隨即一僵。

  鄧箴卻是一如既往地擋在妹妹身前,神色蒼白卻清冷地直盯著打頭衝進來的一干村民。

  「鄉親今日喊打喊殺的,是成心要上門強欺我們孤女幼弟嗎?」

  「胡言亂語!」為首的里正表情凝滯了一下,旋即撫著鬍鬚斥道:「你身為長姊卻教養出了個行止淫亂的妹妹,不思跪地磕頭向鄉親謝罪,居然還先作賊喊捉賊了?」

  「我說阿箴哪,嬸子平時最是疼你,可今兒也不得不說上你幾句了。」羅嬸子自人群中擠出來,一臉痛心疾首。

  「你妹妹犯了這天大錯事,你做姊姊的難道平時都不管不顧嗎?嬸子知道你養家活口不易,可咱們做人寧可餓死也不能失節,這醜事要宣揚出去,被戳脊梁骨的可不只是你一家四口,還是咱們蕎村全村上下老少呀!」

  「嬸子你誤……」鄧箴眸光一黯,胸口悶痛。

  「別貓哭耗子假慈悲了!」鄧細衝口而出,美眸怒火閃閃,彷彿想燒盡眼前這些自以為是的噁心村民。「我鄧細一人做事一人當,別攀扯到不相干的人身上去,她——她是我姊姊又如何?我爹娘既不在了,她也拘不得我!」

  鄧箴心一緊,想也不想地低喝了一聲。「細兒住口!」

  「我為什麼要住口?這些人平常也不見得待我們多好,一有個風吹草動就當自己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指手畫腳。」

        「你這不要臉的賤婦就該打折手腳沈潭,還敢在這兒詆毀叫囂眾鄉親?」老村長瞥見伯府管事示意的目光,迫不及待的怒喝,「來人,既然身為苦主的陳家已經將鄧氏細兒告上了,咱們還跟她囉嗦什麼?還不快快將人押到祠堂!」

  「對!押她到祠堂!」

  「沈潭!這等賤婦一定要沈潭!」

  鄧細不敢置信地瞪著如狼似虎的村民們,腦子轟轟然。

  「不,陳郎怎麼可能這樣對我?明明是他心悅我,他說他要娶我的,我不是……我沒有淫亂,我們訂了鴛盟的!」鄧細神情恍惚,下一瞬尖叫了起來。

  「就是陳大郎君具狀作證,你先是勾引他在前,又騙婚在後,你們鄧氏姊妹一心訛詐他,狀紙上字字清楚,你還想抵賴嗎?」里正也開口了。

  勾引,騙婚,訛詐?

  鄧細呆若木雞,面色如灰,心中對陳大郎君最後一絲希冀與愛戀,霎時崩潰破裂成千千萬萬殘片。

  大姊姊……原來你說的都是真的,原來……我鄧細,自詡美貌,可在他們眼中也不過只是能任意褻玩踐踏遺棄的玩物。

  「來人,把人押走!」

  就在此時,鄧箴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柄亮晃晃的鋒利菜刃,一手護住陷入傻愣狀態的妹妹,一手對著逼近的村人狠狠地威脅揮舞。

  「今天誰敢動我妹妹一根寒毛,我就先要了他的命!」她粗嗄難聽的嗓音在這一刻更是森冷如地獄惡鬼。

  眾人不約而同一陣寒顫,立刻停下腳步。

  雖然人多勢眾,若是大夥兒一同撲將上去,拼著受傷幾下子也能奪下鄧箴手中的菜刃,可是今兒大多都是來看熱鬧的,趁火打劫還罷了,哪個又想當那個慘遭菜刃重創的出頭鳥?

  於是一時間,雙方反而對峙住了。

  鄧箴冷冷地看著眾人,面色蒼白,握著刀柄的手卻極穩,「我鄧氏自長居蕎村以來,從未做過任何一樁傷天害理、有損鄉親利益之事,對於眾鄉親也素來敬愛有加,不曾為難過誰,可今日鄉親們卻打上我門來,要我妹妹的命……這盛漢王朝也還是有王法的,還由不得你們要打就打說殺就殺!」

  里正和藏身於人群中的伯府管事心一咯噔,萬萬沒想到這弱不禁風的貧女有這等見識和傲氣,這事要是不能快斬快決,恐怕遲則生變。

  鄧細呆呆地望著姊姊護在自己身前的痩弱身軀,心亂如萬馬雜沓,眼眶卻逐漸濕潤發燙了起來。

  難道,真是她做錯了嗎?

  「咳!」伯府管事再忍不住,理理衣袍就昂然地走出人群。「各位,各位,請聽在下一言如何?」

  眾人一愣,疑惑地看著這一身富貴打扮的中年男人,里正和村長忙不叠地哈腰行禮,向大家介紹起「鄉親們,這位乃是京城伯府的管事大爺,可是大大的貴人哪!」道貌岸然的里正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管事大爺今兒本是來看看咱們蕎村的風水,想在這兒買個莊子的……咳,正好,您是京城的大貴人,見多識廣,定能替我們主持公道,做個見證。」

  鄧箴警覺的眸光自里正那太過熱切的笑臉緩緩掃到了那位「貴人」身上,心下一凜,握著刀柄的手緊了緊。

  ……不對勁。

  「老夫是外人,論理是不該多嘴管這樁閒事兒的。」伯府管事微微一笑,「不過上天有好生之德,依老夫看來,這位鄧家小娘子雖說失德於陳家大郎君,論村規該沈潭以警世人,可若當真這麼沈潭了,倒也有傷陰德,不如眾位給老夫一個面子,就由老夫做了這個媒人,讓陳家納小娘子為妾,化戾氣為祥和,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蕎村村民們你看我我看你,面色古怪,遲遲躊躇猶豫了起來。

  照理說鄧細犯了淫戒,立時沈潭了也不冤枉,要不蕎村清正風氣何在?可是人家京城好大伯府的管事大爺都開口求情——京城來的貴人,得罪不得呀!

  鄧細不敢相信這事兒兜回了一圈,小命雖然得保,卻竟然還是只能淪落到做妾的地步?  

  可是,可是倘若乖乖到陳家做妾,就能夠償了自己的罪,能夠不再給大姊姊惹麻煩,那麼她願意認這個命!

  她……不想要再欠這個長姊任何人情了!

  「鄧氏細兒,若非貴人為你說話,今日蕎村父老是不能饒你的,」里正趕緊道,「還不趕快向貴人磕頭跪謝?」

  鄧細恍恍惚惚,麻木地本想下跪,卻被鄧箴一把緊緊攥住了手臂。

  老村長沒有察覺到鄧氏姊妹間的異樣,爭相討功勞地補了一句:「既然貴人善心大發,為你做主,那陳家那頭少不得就由我老頭子去討這份嫌,我去勸勸,看陳家是不是還願意以納妾之禮收了你……不過我可是聽說陳夫人為此事氣得不得了,揚言除非你鄧家主動獻上嫁妝百兩白銀,甘願自入為通房奴,否則陳家必定告到底!」

  蕎村村民紛紛倒抽了一口涼氣……

  「這,白銀百兩啊……」

  「好大的胃口……咳咳,不過也該當的,陳家大郎君可是被勾引騙婚,陳家顏面盡失呀!」

  鄧箴目光更冷,原來是在這兒等著她們姊妹倆呢!

  鄧細聞言怒不可遏,嬌容漲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了,衝動地就想痛罵,被鄧箴警告的一眼壓制了回去。

  鄧箴不言不語,嘴角暗隱一絲嘲弄的冷笑。

  費了這麼大一番力氣,正戲還沒上,她也懶待多費唇舌,反正是人是鬼總會冒出頭來,京城的貴人,陳家,里正,村長……到時候就知道他們究竟在謀劃算計什麼了。

  伯府管事見她嘴角揚起的淡淡諷刺,心下一突,生怕攀扯久了夜長夢多,忙笑道:「各位,既然老夫今日多嘴,把事兒攬在身上了,總不好見死不救……也罷,老夫在此便先代鄧大娘子墊了這百兩白銀,促成這陳鄧兩家的姻緣,也算是功德一件啊!」

  蕎村村民驚嘆嘖嘖,又是羨慕又是忌妒地瞪向鄧家這對姊妹——還真真是鄧家祖墳冒青煙兒了,娘的,像這種好事怎麼沒落自家頭上來呢?

  「這……怎麼能行?」里正暗喜,面上還是一臉為難。「倒是這鄧氏女給貴人添麻煩了。」

  「不妨。」伯府管事一笑,「我家主人一向寬厚仁德,濟貧扶弱之事向來沒少做,若是知道今日區區百兩便救人一命,他定然也是極歡喜的。」

  老村長熱切地忙插嘴道:「好好好,既然如此,那咱們便速速到陳家周全了此事吧。鄧大娘子,還不快帶上你妹妹跟著我們到陳家賠罪去?」

  「諸位今日是打算強買強賣,拿我妹妹去喂狼了?」鄧箴終於開口,神情淡然,眸光嘲諷深深。

  「你!還不知悔改?」心虛的老村長大聲痛斥,「你那不知羞恥的妹妹辱了我們蕎村的清正民風,按村律就是立時打殺了都不用報官的,今日若非有貴人——」

  「這貴人也來得真巧。」鄧箴目光清冷,掃過伯府管事,嗤地笑了。

  伯府管事內心難掩幾分驚駭之情。本以為不過是個村姑愚婦,在他們一連串迂迴進逼、紅臉白臉恫嚇下,定會嚇得下跪求饒,哭哭啼啼,滿口感恩戴德……

  可那鄧大娘子黑白分明的一雙清亮眼眸,卻彷彿一柄利劍深深洞穿了他們這場把戲——「難不成老夫這善心還發錯了?」伯府管事面色漲紅,惱羞成怒了起來,高聲冷喝道:「做人分不出好歹,便是死了也是胡塗鬼,早知如此,老夫又何必枉做好人?」

  「伯府扣在我手上的四十九顆狗頭,看來是不想要回去了?」一個低沈嗓音似笑非笑的響起。

  眾人眼前一花,鄧箴迅速回過頭去,愕然地看著高大魁梧的燕奴,淵停嶽峙地佇立在房門口,身旁緊跟著的兩隻小豆丁不是早該躲進房裡去避難的甘兒和拾兒嗎?

  「好呀,鄧大姊兒,你屋裡原來也窩藏個野男人,偷人都偷成鄧家的家風了!」人群中有人怪笑了起來。

  伯府管事卻不啻見著了惡鬼閻羅,老臉刷地慘白了……

  有個不起眼的漢子悄悄地退出人群,趁機消失無蹤。

  「放屁!」忍了許久的鄧細大吼,滿眼憤恨地道:「你們不就衝著我來的嗎?來呀,要沈潭要殺頭,我鄧細都認了,反正也是我瞎了眼,被狗咬了一口……」

  燕奴瞥了她一眼,「還輪不到你說話,嫌自己惹的禍還不夠煩人嗎?」

  「你又是什麼東西?」鄧細又羞又惱,卻在接觸到他煞氣冰冷的目光時,不自禁狠狠一抖。

  「燕、燕大人……」伯府管事兩股顫顫,結結巴巴的開口,哪裡還有方才貴人的氣派?

  里正和老村長心頭一悚,下意識後退著想躲進人群。

  「鄧大娘子是鎮遠侯府的人,」燕奴懶得看註定是死人的伯府管事,眼神銳利的環視蕎村眾人。「我家侯爺甚是賞識她的庖藝,若有人惹得她不快,便是存心壞了侯爺的胃口……我倒想看看,究竟誰有那麼大的膽子?」

  鄧箴呆住了。

  恩公,他是鎮遠侯?

  竟是那個百戰百捷、名震天下,皇上金口昵稱「朕之鎮國玉獅子」的鎮遠侯爺?

  蕎村眾人頓時傻眼了,嚇得撲通撲通跪成了 一片。

  「大人饒命啊!」

  「小民、小民怎麼敢給侯爺添堵?這都是誤會、誤會……」

  「往後我們再也不敢了,求大人饒了我們吧!」

  「都是里正、村長還有那個勞什子的貴人哄騙我們來的,大人明察啊!」

  情勢急轉直下,原本氣勢洶洶的眾人下一刻像夾尾狗般哆嗦著連滾帶爬逃出了鄧家,最後只剩下自知大難臨頭的伯府管事和鄧家姊弟,以及愉悅獰笑的燕奴。

  「說吧,」燕奴一臉嫌惡,腳下狼靴頂起了跪地垂首顫抖不己的伯府管事下巴,「李羿又讓你幹什麼好事了?」

  「老奴……老奴……」伯府管事汗出如漿,瑟瑟說不出口。

  燕奴冷笑一聲,「便是你不說,爺也知道李羿又想盯著侯爺看上的人作祟,不過你大可以滾回去告訴他……,侯爺念他是不懂事的表弟,我可和他沒有半點親緣關係,若是他再敢惹侯爺不舒心,伯府就等著掛白幡吧!」

  「是……是……」伯府管事已經決要嚇癱了。

  「滾!」

  片刻後,心裡也不知是甜是苦是澀的鄧箴低聲嘆了口氣,拉著滿面驚疑震驚的鄧細和滿眼崇拜的弟弟們,深深感激地對著燕奴跪了下來。

  「多謝燕大人出手相救。」

  燕奴哪裡敢受主子另眼相看的小娘子的禮,二話不說忙閃身到一旁,清了清喉嚨道:「不過隨手教訓了個狗奴才罷了,不必放在心上;我今日來實則另有要事,是想請小娘子到京城鎮遠侯府走一趟。」

  「這……」她遲疑。

  「侯爺舊疾發作,已一天一夜半點米水不進,」燕奴眼神一黯。「太醫說那猛藥不可空腹飲下,否則脾胃受創甚劇,將咯血不止。」

  鄧箴臉色一白,一想到那清皎似月的溫潤男子竟受此病痛折磨,只覺心都擰成了一團。

  「我立時跟燕大人進京!」儘管家中諸事糟亂未理,鄧箴還是毅然決然地應下,回頭對鄧細沈聲吩咐道:「妹妹,你在家中好好照顧甘兒和拾兒,至於陳家的事,咱們有的是時候同他們細算這筆帳,你別擔心。」

  「姊姊,我……我也跟你去。」鄧細衝口而出,頂著燕奴譏諷的眼神,硬著頭皮道:「今日若非藉侯爺威勢,妹妹只怕也逃不了這一劫,我、我真的也想盡些綿薄心力,就是為奴為婢、服侍侯爺於病榻前也是應該的。」

  逃過大劫後的鄧細心思又活了,方才一度的內疚悔愧終究敵不過天性裡的自私貪求,只要見著有一絲往上攀的可能,就絕不願錯過。

  「嗤!」燕奴笑著,眼神冷了,戲諸地問鄧箴:「鄧小娘子,令妹跟你確定是同一個爹娘生的?」

  「你——」鄧細氣紅了臉。

  鄧箴眸光灼灼地注視著妹妹,眼底失望之色越發濃重。「細兒,我原以為你吃一虧長一塹了。」

  「姊姊你……你在說什麼?」鄧細心虛地一跺腳,氣惱道:「難道就只準你自己攀高枝兒,卻不許我報答恩人?你明知道如果我們……我們有人撐腰,哪裡還有方才被那群混蛋下等人欺上頭來的窘境?」

  鄧箴閉上了眼,胸口一陣冰涼痛楚。

  這個妹妹……終是屢教不改。

  燕奴同情地看著鄧箴,摩挲著下巴——難怪自家主子會對這鄧小娘子一見生念,原來兩人都有相同坑人不倦的親眷。「細想想,你這妹子到陳家做妾也不錯。」燕奴閒閒地道。

  那話語中的森冷和警告之意,霎時令鄧細打了個大大的寒顫,當下不敢再胡攪蠻纏。

  鄧箴到竈下取了兩瓦罐自製的麵醬和烏梅脯,用一方老舊卻乾淨的布巾裹了起來,想了想,也不知自己一去會耽擱幾日方回,便取了兩百文錢給鄧細,另外還偷偷數了二十文給鄧甘。

  她怕成日不著家的細兒在自己出門後,又鬼迷心竅去尋了那陳大郎君,也不知會不會記得弄飯食給甘兒和拾兒吃。

  思來想去,面上自有躊躇擔憂之色……

  燕奴冷眼旁觀,揉了揉眉心,最後還是決定把鄧家人統統帶走。

  「侯府宅院甚多,然閒雜人等不得進入,你弟妹便安置城東別院,待你辦完事之後再隨你返家。」

  「這不妥……」鄧箴呆了下。

  燕奴打了一記響哨,馬車迅速驅近門前,哪裡還由得鄧箴婉拒?

  在疾馳卻平穩舒適的馬車上,鄧箴左右攬著興奮過後沈沈睡去的弟弟們,眼神複雜地盯著一臉歡喜地趴看窗外的鄧細。

  今天這一切來得太急太快,亂鬨哄得令人來不及思忖細究,可眼前和陳家這樁因親成禍的糟心事看似過了,其實依然埋下了不小的隱患。

  只是她現在對這個妹妹,也不知該從何訓斥起。

  鄧箴蹙了蹙眉,深覺頭痛。

  「姊姊,你怎麼會認識鎮遠侯府的貴人?」鄧細難掩好奇和艷羨忌妒地問,「侯爺,真的那麼看重你?」

  「侯爺是尊貴之人,高不可攀。」她聲音清冷,隱含怒意。「細兒,別忘了我們是什麼身份,難道陳家的事還沒給你足夠警醒嗎?」

  「對,都是我錯,是我認人不清,」鄧細也火了,咬牙切齒道,「是我帶累你,讓你丟臉,可我已經受到報應,被全村人羞辱得徹徹底底,難道還不夠嗎?」

  「你執迷不悟,無可救藥。」鄧箴只覺心冷得無以復加,別過視線,連看都不願再看一眼。

  鄧細一窒。自己心裡何嘗不知道闖下了大禍?又何嘗不知今日若非長姊,自己早已性命不保……可是、可是那種活生生在眾人前被剝去衣衫,羞愧若死的感覺,這個向來「賢淑清高」的長姊又怎麼會懂?

  而且陳大郎君對她的始亂終棄,陳家的種種糟蹋羞辱,她是勢必要報復回來的——如果能夠攀上鎮遠侯府,能擁有了權勢,到時候就該陳家和全蕎村的人跪在她面前哀泣求饒了!

  想起那位燕大人今日的風光,鄧細頓時熱血沸騰,骨子裡本就不安份的野心更是蠢蠢欲動。

  如果她能被鎮遠侯爺看中……如果她能做上一國之侯的貴妾……

  就在鄧細面色一陣紅一陣白,滿心洶湧地盤算之際,鄧箴緊緊環著兩個弟弟,心神卻己飄遠了。

  ——恩公已經一天一夜未進食了,若是能熬些粳米糜,取上頭那一層厚厚的米油先喝些,自然是極為滋補養胃的,可萬一僅有淡淡米香的糜湯引不起他的食慾呢?

  ——再不便是煮一鍋鮮香的魚湯,生滾幾回後,放幾片雪白溢著豆香的黎祁,滴兩滴白麻油,恩公應當會喜歡吧?

  胡思亂想間,馬車一路馳向京城……

  在燕奴的「冷笑鎮壓」下,不安份的鄧細還是只得乖乖跟兩個弟弟住進了別院,鄧箴則是抱著兩瓦罐的釀物,進了高大巍峨的鎮遠侯府。

  不顧舟車勞頓的疲憊,鄧箴立時就在侯府正院的小膳房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湯,熟練地熬了一鑊濃稠泛香的米糜;自大水缸中撈了隻鮮活的草魚,只用最鮮嫩滑口的魚腹,抹上少許鹽,擱兩枚烏梅脯,就在籠上大火蒸。

  趁隙又切了嫩香椿葉,拌蛋汁烙成了香椿蛋餅子,最後並那一小鍋米糜、一碟子烏梅脯蒸魚,交與親自來端的代叔。

  「鄧小娘子果然好手藝。」

  鄧箴沒忘了自己入府後就得裝聾作啞,因而只是靦腆一笑。

  待代叔離去後,鄧箴又在掌心畫寫幾字,婉拒了一清秀奴婢欲領她到住處的提議,堅持守在竈旁,等候送往侯爺房中飯食的結果。

  若是不合他的胃口,她還能趕緊做些別的呈上去。

  無論如何,都要讓他能吃得下,這才好服藥啁!

  她靠在竈台旁的大案桌上,心下惴惴不安……終究是安穩不得,索性檢視小膳房裡都有些什麼菜蔬食材,盤算著接下來還能做些什麼美味又易克化的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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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52:46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詩經·衛風·木瓜》

  因著一場激烈的發病,默青衣臉色蒼白疲倦地靠在錦墩上,白玉般清俊的臉龐消痩憔悴得令人心悸,唯有一雙深邃黑眸依然明亮如星,目光灼灼地審視著手中的錦帛。

  「侯爺,您現下身子要緊,軍務之事就暫且先交由他們處置,太醫都說了您得好好安養著,不可再勞神了。」代叔提著螺鈿攢花食盒,心疼地叨念道,「而且您再沒胃口,多少也得吃一些,要不怎麼喝藥呢?」

  「胸腹沈甸甸,總堵著,」默青衣抬眼,微微一笑。「強吃下不舒服。」

  「那您嚐嚐這個可好?」代叔殷勤地將食盒打開,——擺在小案前。「鄧小娘子特地入府為您做的,看著就極為爽口的。」

  他持著錦帛的手一頓,清眉蹙擰,面色有些不豫。「胡鬧!她並非我侯府奴僕,你們不該……」

  「都是老奴該死。」代叔低低躬身,還是努力勸道:「可鄧小娘子確實庖技一絕,只要是她做的吃食,您總能多吃幾口。侯爺,現在沒什麼比您的身子更重要的了,老奴甘心領罰,但求您別跟自己的身子嘔氣啊!」

  「代叔,」默青衣神色有絲恍惚悲傷,隨即恢復如常,平靜道:「本侯這身子一時半刻無妨,就不用勞煩到外人了。」

  「本侯確是口淡,拿下去。」他閉上眼,直待一陣暈眩過後,復又開口。「把人送回蕎村,以後莫再打擾,否則府規重懲。」

  「……諾。」代叔眼眶微紅,滿心焦灼苦楚地退了下去。

  當代叔腳步沈重地提著食盒回到小膳房時,見到那個嬌小清痩的忙碌身影,心情複雜之至,最後也只能一聲長嘆。

  「鄧小娘子,勞你白走一趟了,此乃侯府之過,稍待老夫會備上金銀若干、錦羅數匹以做賠禮。」代叔客氣地道,「老夫這就命人備車送你們安然返家。」

  她睜大了清靈澄澈的雙眼,難掩一絲訝異錯愕,急急比畫寫下幾字:不合侯爺口味嗎?

  代叔搖了搖頭,苦澀道:「侯爺性情雖好,執拗起來卻誰也勉強不得。」

  她滿眼關懷焦慮,又匆匆寫下:府上可有長輩可相勸?

  代叔遲疑了一下,想起如今侯爺僅存的親族只有安定伯府那些專門噁心人的……

  呸!與其要求伯府親眷,還不如飛隼捎信給伴皇駕到東嶽祭天的幾位侯爺摯交,請他們其中一人告假趕回規勸侯爺。

  只是此番皇上前往東嶽祭天,事關重大,定國侯、關北侯、冠玉侯皆一路護衛,京城要防重任便全交付到自家侯爺手上,一方面是聖上體諒侯爺身子骨受不得顛簸,一方面則是信重侯爺至深,知道侯爺定能穩穩壓制住京中某些不安份的王公。

  唉,自家侯爺若非為此身兼多職,日夜殫精竭慮,這次發起病來又怎會來勢洶洶?只是個中種種機密情由,自然是說不得的。

  鄧箴看著食盒中未動分毫的吃食,一顆心不自禁揪扯了起來,衝動地畫寫:可否讓小女再試一次?

  「這?」代叔一怔。

  鄧箴心念劇動,纖指如飛地寫下:敢間老人家,侯爺自幼最喜食何物?

  「侯爺……是自胎中便中了蠱毒,當時老侯爺廣求天下名醫奇士入府解蠱驅毒,可惜只能壓抑而無法拔根,故自幼時起,已是山珍海味也嚐不出其中滋味的十之一二。」代叔一雙蒼眉沈思地蹙起,感傷地道:「所以說來慚愧,老夫竟無法回答小娘子這個問題。」

  他竟中了蠱毒?還是自胎裡就種下的……

  鄧箴心一咯噔,腦中驀然閃過了個隱隱的恐懼與猜測,可又隨即被理智狠狠壓下。

  不,不會,是她多想了。

  她定了定神,遲疑寫下:那侯爺可喜甜食?  

  代叔聞言愣了一下,旋即恍然想起,「哎呀!小娘子這麼一提起,我倒是想起了,侯爺幼時……約莫是三歲左右,有一度極嗜食白繭糖,只不過後來因江米易積食難化,便不允再吃了。」

  她心頭一鬆,不禁微笑了起來。江米軟糯沾黏,做餌食自是可口,若怕難克化,便混些許稷米也就是了。

  鄧箴嘴角輕揚,愉悅地畫寫著:如此,小女知道了。

  長長的垂幕下,那個高挑痩削的身影半靠著,青絲三千丈披散在肩后後,時不時喘嗽難禁,悶咳得彷彿就要咯出血來。

  鄧箴手捧雕花食盒,佇立在房門口,望著寬敞清雅卻顯得寂寥的臥堂深處那端,那清痩憔悴的身影,眼眶驀地一熱。

  相遇不過匆匆幾面,卻總是在她最狼狽的時候,鄧箴做夢都沒想過,今日再相見,印象中宛若謫仙的如玉公子已然痩骨嶙峋,彷彿一陣清風過,他便要乘風而去了。

  胸口揪悶得陣陣生疼,她深吸了一口氣,總算勉強抑下眸底灼熱的淚意,抬起手在門邊輕敲了兩下。

  「誰?」溫雅的嗓音此刻滿是沙啞疲憊。

  鄧箴苦於「口不能言」,只能默默靜立在原地。

  一隻修長如玉的大手輕撩開長幕,清俊蒼白的臉龐在見到她的一剎那不由僵了僵,心下一緊,終究還是平靜地道:「不是讓你回家嗎?」

  她凝視著他,輕輕搖了搖頭,而後捧高了手中的小食盒。

  「你……」默青衣眼神幽然,隱帶複雜之色。「往後不用搭理他們的任何請求,放下手中之物後,你自家去吧。」

  她還是堅定地搖著頭,清秀小臉有著一抹溫柔的固執,上前將小食盒放在小案,便送到他榻上,掀開盒蓋惹得一縷桂花清香逸出,露出了裡頭一碟子切得四四方方、雪白中透著嫩黃的小巧白繭糖。

  他的目光落在那叠白繭糖上,微微一震。

  鄧箴伸出纖纖指尖,於小案處寫著:這個加了稷米、桂花、蜜等等,揉蒸而成,頗為適口,不易積食的。

  他看著這道幼年久遠記憶中,幾乎要被遺忘了的餌食。

  那年,微帶點沾黏,柔韌又清甜的白繭糖驅逐了唇舌間的苦澀藥味,令病痛纏身、日日苦藥入腹的孩子重展笑顏。

  默青衣緩緩地拈起一小方白繭糖置入舌尖上,細細咀嚼,漸漸自慣常仿若嚼蠟的動作中,慢慢地透出了、感覺到了一丁點的香,一丁點的甜。

  淡淡的甜意融化,旋即綻放開來的卻是清甜桂花香氣,奇異地撫平了胸臆間沈如重石的悶堵感……

  直到食畢那一小方,他又拈起第二方,鄧箴強忍著滿滿激動,眸光晶亮地關注著他吃完了第二口,盼著他能再吃第三口……
  只是默青衣並沒有再吃第三口白繭糖。

  鄧箴目光中的喜悅瞬間黯淡了下來,繼而湧起的是深深的自責。

  ……終究還是她做得不夠好。

  「這白繭糖,很好吃。」那個溫雅的嗓音響起,彷彿隱隱透著一絲微笑。「明日還能再做嗎?」

  她猛然抬頭,小臉亮了起來,忙不叠重重點頭。

  默青衣凝視著她欣喜的笑靨,心神有一霎地恍惚。

  不知為何,自那日化與樓驚鴻一瞥後,他對她總有種莫名的熟悉感,百思不得其解之餘,也曾為此感到心驚防備。

  燕奴曾命人去查了她的底,回稟鄧氏一家並非世代居於蕎村,而是十六年前遷至此處,一向是耕作清貧度日,然鄧家父母卻在一年半前意外落水而亡,只留下了兩女兩子,當時小麼兒也不過六個月大。

  是眼前這個看來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清痩女子,一點一滴掙食餵養弟妹長大。

  也是個相同被命運玩弄卻依然奮力相搏之人啊。

  而一個清婉娟秀的年輕女子,要想自甘墮落著實太容易了,可她卻始終意志堅定、憑靠著這雙手供給一家四口溫飽。

  思及此,默青衣眼神裡的審視漸漸淡去,繼之而起的是一抹悲憫的溫柔。

  「這幾日就勞煩你了。」他輕聲道,「待我身子略好些,便會重金相謝,命人親送你回家的。」

  鄧箴眼底的喜悅消失了,情急地猛搖頭,努力寫下:小女並非為金銀,我只想恩公早日好起來。

  生怕他再度拒絕,她衝動地一把握住他的大手。

  他心一跳,清俊臉龐竟悄悄地發紅了,略慌亂地別過頭去,忽覺氣息又紊亂不順起來。

  「咳咳,你……我、我該喝藥了。」

  鄧箴先是誤以為他的臉紅是發燒了,正擔心著,聞言急得跳了起來,對他比畫了兩下,隨即慌張張就往外衝去找人。

  唉,此時她就份外懊惱自己為何要喬裝是個啞子了,這不是亂上添亂嗎?

  默青衣看著她突然活似兔子般驚蹦出去的身影,不禁啞然失笑,目光不自覺地落在方才被她攥在掌心的手,那絲暖意彷彿依然蕩漾未消。

  也許便是為了這一絲絲縷縷的溫暖,他也該自私的將她留下吧?

  自那日侯爺竟肯吃下鄧小娘子做的白繭糖後,整個鎮遠侯府頓時沸騰了,上上下下欣喜若狂、樂不可支,幾乎把她當菩薩供起來,巴不得她能永遠留在侯府裡,好讓侯爺能多吃點、多補點,說不定這麼補著補著就能長命百歲了不是?

  鄧家阿箴,就是鎮遠侯府的大恩人哪!

  對此,鄧箴受寵若驚極了,每每看到大家對她奉為上賓的模樣,她都心虛得不得了。

  不過就是……就是她做的吃食有幸能合了侯爺的胃口而己,況且她才是要進府來報恩的,怎麼反倒角色顛倒了?

  代叔還不由分說地將她的住處安排在侯府內院中至為清幽美麗的一座獨立跨院中,撥了兩個女婢專門伺候她。

  兩個奴婢伺候一個庖丁……

  鄧箴甚是苦惱,總覺坐立難安,直到看見女婢捧進來,此刻擺在她面前紅檀木矮案上三匹茜草色、秋香色和縹色錦緞,一匣子盛著簡單卻內斂的玉釵、玉墜,並言明是侯爺所贈時——就再也憋不住了!

  她一把抱起那堆華貴物事衝到了主院求見,卻在見到髮束玉冠、身穿紫金侯服,清俊中透著沈沈威嚴尊貴氣勢的默青衣的剎那,傻了。

  鄧箴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強烈意識到他確實是個高高在上的公侯,而……自己只是個卑微到塵埃裡的庶民貧女。

  心彷彿被誰重重擰了一把,她迅速低下頭,掩住了眼底的悵惘。

  「尋我有事?」默青衣聲音卻溫和如故。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懷中攬著的錦緞和那匣子首飾恭敬地放在地上,這才抬起頭來,並後退了一步。

  默青衣一怔,凝視著她。「不喜歡?」

  她比了比那些貴物,再比了比自己,搖了搖頭。

  「這些東西只是謝禮,沒有旁的意思。」默青衣還是看明白了她的意思,沈默半晌,這才輕聲道:「你如願意,大可安心收下。」

  她還是搖了搖頭,小臉透著一絲固執。

  「你……」他看著她一身洗得褪了色的青布衣裙,袖擺雖然繡上秀氣的暗色小碎花遮掩,卻隱隱可見其中的破舊。

  清貧得令人心疼,卻也執拗得教人頭痛。

  她再後退了一步,還是堅定地搖頭。

  「你,近前來。」看著她就要退到門外,彷彿在彼此之間拉開了一道清晰可見的疏離,默青衣心一動,急急衝口而出。

  鄧箴嬌小身形倏然一僵,澄澈的眸子疑惑地望著他。

  「你寫給我看。」他嘆了一口氣,溫言道,「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堅辭我的謝禮。」

  她小小氣結,他方才明明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本侯送出的禮是不會再收回的。」他清眉微挑的直視著她,「除非你給我足夠的理由。」

  他、他這不是故意胡攪蠻纏嗎?

  鄧箴有些招架不來,手足無措地傻望著他。

  見她愣在原地,畏怯為難的模樣,他心下一軟,長腿主動邁向她。

  默青衣在她和那堆貴物之前停了下來,溫和卻灼灼然的黑眸盯得她沒來由地心虛、羞慚起來,好像……被他看穿了心底深處最隱晦的念頭。

  「為什麼不願收?」他輕聲問道。

  她強自鎮定的小臉漸漸地紅了,心慌意亂地張口欲解釋,在最後一霎總算及時想起自己瘠啞難聽的嗓音和「啞子」的身份,復又閉上嘴,熟練地在掌心畫寫下這禮太重,阿箴受不得。

  「原來,本侯的命竟連這幾匹錦緞、些許玉飾都不值?」他嘆了口氣道。 

        鄧箴心一跳,慌得連忙擺手搖頭,卻苦於口不能言,小手在掌心上飛快寫下回話,卻只換來他神態狀若寂寥憂鬱地別過頭去,怎麼都不肯看……

  她的性情本就有些老實頭,再加上默青衣於她心目中猶如謫仙天神般的存在,此刻他的落寞鬱鬱,不啻像是一記生生抽在她心上的鞭子,心疼得她又慌又亂,只覺得自己真是千不該萬不該,居然狼心狗肺地這般惹他傷心了?

  他修長清痩如青竹的身軀恍若不勝寒苦,側過身去,隱隱有瑟瑟之意……

  鄧箴都快哭了,想也不想地抓住他一隻大手,在那美若皓玉微佈劍繭的掌心上,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侯爺,您很好的,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在阿箴心中,遠勝一切奇珍異寶。

  默青衣先是感覺掌心癢癢的,像是被什麼撩撥了……腦子還恍惚著,胸口已是奇異地暖暖發脹了起來。

  可惜鄧箴滿心擔憂緊張,要不一抬頭,就能清楚見到他緋紅了的雙耳,和清俊蒼白臉龐上的一抹霞色。

  默青衣心口激蕩得厲害,原就深藏於胸膛內的某一處更是劇烈悸跳著,彷彿就要破胸而出……

  他的手好似燙著了般閃電縮回,後退了一步,燒紅的雙耳更是羞艷欲滴,「我、本侯還有公務,就,不便耽擱了。」

  鄧箴迷惑而茫然地望著他,小手還維持同一個手勢不及收回。

  「那謝禮,你若真不想要便扔了吧。」他玉臉垂得低低的,匆促說了一句,便急急大步離去。——幾有一絲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走得快,卻留下鄧箴在原地一頭霧水,苦惱地對著地上那堆貴物發呆。

  兜了一大圈,難題還是沒解決呀!

  默青衣心跳得厲害,連進了議事堂仍然有些身軀發軟、步伐淩亂,直待坐下來喝完一杯蔘茶後,方逐漸安神冷靜下來。

  他摸著異常騷動的左胸膛處,喃喃:「是蠱毒蠢動的緣故吧?」對,心神失守,連連失態,當是這個原因無誤。

  「稟侯爺,伯府二爺來了。」身形高大的燕奴緩步而入,躬身稟道:「您見嗎?」

  「如何不見?」默青衣看著燕奴一副摩拳擦掌的兇狠樣,不禁失笑了。「也許他今日是來賠罪的。」

  「請恕燕奴無禮,但是伯府二爺對您從未有過善意。」燕奴咬咬牙,還是只得聽命讓人放那欠揍的傢夥進來。

  那姓李的混蛋小子,以為宮中有昭儀娘娘撐腰,便可橫行無阻、不可一世,將侯爺的大度寬容當作膽小怕事,真是不知死字如何寫得!

  「莫擔心我,」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輕聲道:「我亦有底線。」

  「只要伯府老祖宗仍在,昭儀娘娘不倒,伯府依然會以為憑仗著當年一丁點人情,就能繼續將侯爺搓揉於掌中,其中尤以這位《李二爺》為甚。」燕奴自知這話十分大逆不道,可拼著被主子責罰也想一吐為快。

  娘的!大不了被賞一百軍棍,但只要能換得打斷李羿一條狗腿,這筆買賣還是極劃算的。

  「伯府……」默青衣目光低垂,隱住了其中精光與嘆息,如玉大手輕按在昨晚收到的那一卷暗線消息上。

  只怕氣數將盡。

  但願姨母在後宮中能切記謹小慎微行事,莫因皇上的寵愛和鎮遠侯府的風光聲勢,便忘了當年的步步險境。

  昔日後宮惡鬥,獨孤貴妃對姨母下手,甚至禍及身懷六甲的母親,致使親母早亡,他則是蠱毒纏身,註定活不過二十五載。

  那樣的憾恨,他不想再發生在家族的任何一個人身上。

  「表兄,我今日是來跟你要人的。」李羿一身權貴公子作派,昂首闊步驕氣畢露無遺。

  燕奴覺得手好癢,真想一掌劈過去。

  「坐。」默青衣以寬袖掩住了那捲錦帛,淡然微笑。「表兄府上並沒有伯府的人。」

  李羿也不怕他,無賴地斜坐著,嗤道:「表兄就莫同弟弟打迷糊眼了,燕奴是你手下第一人,他既然敢打了我府中管事,搶走我看上的人,難道不是出自表兄的示意嗎?」

  燕奴心中痛罵了一句粗話,就要挺身發火,卻被默青衣一記輕描淡寫的眸光抑住了,只得聽命躬身退於他身後。

  李羿見狀,毫不客氣地諷笑了起來。「狗就是狗,瞧,可聽話的呢!」

  「來人,表少爺醉胡塗了,領他到清軒的芙渠塘泡泡水醒個神。」默青衣平靜地吩咐了一聲,「待醒酒了再過來回話。」

  「諾!」燕奴眼睛一亮,還不等他揮手,門外的護衛早就興沖沖地領命而來,不由分說地「押」了李羿就要往外「請」去。

  「默青衣,你敢?」李羿愀然變色,暴跳如雷。

  「本侯有何『不敢』?」他對著李羿溫文爾雅地一笑,清眸深邃幽然,似笑非笑。

  以前不願多加計較,一則顧念親情,二則無謂;因人生無常,他又隨時如風中殘燭轉瞬即滅,世事種種亦不覺有何好計較。

  只是不想計較,不代表不能計較。

  入他鎮遠侯府來侮辱他的人,他默青衣只是病,還沒死。

  「你……你今日要真敢動我一根寒毛,就等著老祖宗和大姑姑找你……」李羿又驚又怒地大吼,聲音卻有一絲掩不住的顫抖。

  「好,我等著。」他溫和地點了點頭。

  李羿的驚恐怒吼聲漸漸遠去,到最後已是嘶啞難辨……

  燕奴嘴角大大上揚,傻笑的模樣和威猛外貌絲毫不般配,好半天才回過神來,不禁一拍大腿——「哈!」真真大快人心啊!

  「憋狠了?」默青衣修眉微挑。

  「每一天都是。」燕奴也不「欺主」,老實道:「安定伯府除卻老祖宗外,奴下不想揍的還真沒有。」

  「還是給本侯留面子了。」他的微笑裡有一絲無奈。

  燕奴尷尬的抓了抓頭,不過痛快是痛快了,可一想到李羿今日吃了這番大虧,回伯府後定是加油添醋的給主子放火招禍,面色又有些遲疑起來,虎眸隱有殺意外露。

  默青衣心中微嘆,修長指尖沈吟的輕敲了敲那捲錦帛,最終還是取出遞與了燕奴。

  「交由陳良。」他平靜地道。

  陳良乃殿中侍御史,舉凡王公貴族文武百官有不法行事者,不說有風聞奏事之權,卻是只要能手持證據,便可直上九重彈劾不法,由皇帝金口交與五曹三司究查審斷。

  燕奴大喜過望,接下那捲寫滿安定伯府骯髒事的錦帛,單膝跪下,朗聲應道:「諾!」

  待燕奴離去後,默青衣獨自坐在紫檀矮案畔,臉上淡然神情終於流露出了一抹悵然……卻堅定。

  現在揭開,固然是給了安定伯府一記不啻天崩地裂的沈重打擊,可至少還能保住府中大半人等的命。

  「李羿,你若再不滿足於小打小鬧,便是看在老祖宗的份上,本侯也不會再對你留手了。」他喃喃。

  帝王祭天,九方城門中的三方卻蠢蠢欲動……

  他清艷的眉宇冷凝成冰,隱含戾氣,忽地笑了。

  「正好,你們就替本侯這個短命鬼先行地府鋪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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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53:20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詩經·周南·漢廣》

  鎮遠侯府一如往常的幽靜肅穆,護衛奴僕依然守衛的守衛、服侍的服侍,連花匠都照舊優閑地栽下迎接初夏的各式花卉。

  鄧箴絲毫不知在鎮遠侯府外的京師,正暗暗攏聚流動著一股暴雨欲來的陰鬱危險氣息。

  她只知道侯爺近日留在議事堂的時候長了,自己送湯菜餌食去的機會也多了,每次見他依然只夾那麼幾筷子,湯也只能喝兩口,便會歉然的揮手命她收了,再埋首投入堆滿錦帛的案頭。

  鄧箴心知,他脾胃不好,若是再勉強吃些,清俊面上就會露出蹙眉的不適之色,可是她依然忍不住焦急心疼……像他這樣食少事多,本就病痛纏身的痩弱身軀又能撐多久?

  於是她努力變著法子換花樣,就是希望能讓他吃得舒心,不求多吃幾口,只要還能引起他一星半點想吃的慾望,願意開口嘗,她緊繃著的心也就稍稍能鬆快些了。

  只是鄧箴庖食的技藝再好,送上的滋補湯食再多,還是遠遠彌補不了他因案牘勞形而為身體造成的迅速虧損衰敗。

        這一天,當她提著一食盒的紅棗玉藕雞湯走近議事堂緊閉的門口,對甫自裡頭出來的幕僚文先生欠身行禮,正欲推門而入的剎那,忽然聽見裡頭傳來了一個物體墜落的聲響!

  她的心猛縮了一下,和愀然變色的文先生交換了一個驚慌擔憂的眼神,當下想也不想地齊齊衝撞開了門——當看見暈厥倒地,面色慘白透青的默青衣時,鄧箴腦子轟然巨響,迅速衝至他身邊,饒是心急如焚,顫抖的雙手卻輕柔小心地扶起他的上半身,卻被那冰冷如……如……

  鄧箴這一刻幾乎魂飛魄散。

  不,不會的,恩公他不會死,他、他這樣的大好人怎麼可能……怎麼、怎麼可以就這樣死去?

  她還沒有報答完他的恩情,還沒有看著他蒼白的臉龐重現血色,恢復徤康——「快來人!主子病了!」素來睿智儒雅的文先生聲音也淒厲破碎了三分。「速傳太醫,快啊!」

  鄧箴在極度的慌亂恐懼中,異常地鎮定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讓昏迷不醒的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小手為他拭去滿頭豆大的冷汗,不斷搓揉著他冷冰冰的手、臉頰……

  他不會死,絕對不會。

  只是懷裡的痩削男人氣息越來越弱,冰冷的身軀越來越僵硬,死命搓揉著他、試圖用體溫暖和著他的鄧箴心痛如絞,死命咬著下唇,鮮血淋漓也絲毫未覺。

  不知何時湧出的熱淚和唇上鮮血,一點一點地落在他慘白的臉上、唇上……

  彷彿過了痛苦煎熬的一生之久,實則只有短短的幾息辰光,鄧箴懷裡陡然一空,默青衣已經被昆奴和侖奴抱起急回寢堂——鄧箴呆呆地看著懷裡的空空如也,恍惚間,不知怎地竟覺心也空了。

  默青衣色淡如杏花的薄唇微沾上鄧箴的血,雙眸緊閉,氣息若斷。當太醫和眾人強捺焦灼地守在他榻前,用盡一切方法都無法令他醒來,只能眼睜睜感覺到他的氣息逐漸消散之際……

  忽然間,昏迷不醒的他唇瓣輕顫了一下,指尖也微微動彈了。

  「侯爺醒了?」燕奴等人反悲為喜,激動地低喚。「太醫!」

  太醫跪在榻畔,在號過脈後,不禁心下一鬆,迅速用金針落在默青衣的神庭、印堂、氣海三穴輕撚,須臾後,再小心輕巧地拔起。

  默青衣喉頭一動,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睜開酸澀眼皮時,驀然發現榻前怎麼跪了一地人?

  冰冷的雙手彷彿還殘留著某種暖意和柔軟,恍恍惚惚如夢中。

  「我……怎麼了?」他沙啞地問。

  眾人面面相覷,太醫則是趕緊忙著開藥方、命藥童煎藥去了,最後還是文先生謹慎地道:「您一時閉氣過去了。」

  默青衣這才想起自己正欲批擬卷宗時,忽地胸口劇痛,眼前一黑,而後便不省人事了。

  「我身子現下如何?」他浮起一絲苦笑,極為平靜地問。

  一個比一個剽悍兇狠的武奴不約而同直勾勾盯向太醫,好似太醫只要嘴裡敢說「不好」二字,立時就會被斬殺榻前。

  太醫吞了口 口水,真真有苦難言,頻頻拭著冷汗道:「侯爺……您、您萬不可再勞神過度了,那蠱毒原就不易壓制,您精神血氣一耗弱,蠱蟲便伺機蠢動坐大,雖然這次明明己突破心脈,卻不知怎地又被逼退了回去……實是蒙天之大幸啊!」

  太醫雖然未說得太直白,眾人卻聽明白了話中之意——此次能清醒純屬僥倖,可若再有下次,主子恐怕……

  眾人心陡然一沈!

  默青衣神色卻十分淡然,彷彿被告之命不長久的人並非是自己,他揮退了太醫,虛弱卻銳利依舊的眼神一掃眾人。

  燕奴迅速領會,對門外的護衛做了個手勢。

  四周立時密佈暗衛高手,護得寢堂裡外固若金湯,風聲不入,一言不出。

  「我這身子太不爭氣,怕是等不及他們動手,還是按照原定計劃,那把火可以放了。」他輕描淡寫地微笑,聲音低微地吩咐。

  「諾!」侖奴握拳抵胸行禮,隨即消失在寢堂。

  默青衣呼吸微弱而吃力,冷汗如漿滾滾而落,微擺手阻止了文先生和燕奴等人的相勸,斷斷續續地再強吸了一口氣,啞聲問:「並州刺史進京了嗎?」

  「侯爺,冠玉侯麾下的執金吾越騎、射聲、中壘和關北侯主掌的屯騎、胡騎,以及咱們的虎賁、長水,皆己提高警覺,列兵設陣於京師皇城內外要地。」燕奴虎眸發熱,低聲道,「還有定國侯的三萬金甲衛,就算進京述職的並州刺史是鄧家的人,也影響不了大局。」

  並州晉陽雖有大軍五萬,不說能不能及時趕赴京城「作亂」,光是臨淄青州刺史手上的人馬就能釘死他們。

  「南陽鄧氏……」默青衣喘著氣,努力抵禦陣陣暈眩脫力感,「百年底蘊,不可小覷……雖然向來夠聰明的保持中立,然,京畿重地,不可有失……莫忘了,並州刺史鄧衍妻子的遠房表妹便是阿峨的親母。」

  京城貴胄士族們同氣連枝盤根錯節,又有哪一個能是真正乾淨如白雪的?就是他,也不能說自己毫無親族牽掛。

  「奴下們知道了。」燕奴一凜,沈聲領命道:「必會盯緊了鄧衍及他身後的鄧家。」

  「去,把這一池水攪渾了,」他想微笑,卻再無一絲力氣,聲音微弱如嘆息。

  「先剁了幾個刺頭子,其餘的留待皇上龍駕回宮後……再議。」

  這些人造反是不敢的,但卻不妨礙他們假藉動亂之名,火中取栗,撈幾個重要的職位在手。

  「諾!」燕奴重重額首。

  「文先生?」他疲憊的目光望向一旁默然恭立的幕僚先生。「有勞先生了。」

  「不敢,此乃屬下份內之責。」文先生身為鎮遠侯爺首席幕僚,立時揮毫代侯爺擬了幾道手諭,呈與侯爺覽過無誤後,便發予了昆奴。

  「藥來了。」太醫小心翼翼地捧將上來,苦口婆心勸道:「侯爺還是緩一緩神,先吃幾口吃食墊墊脾胃,這藥服下才不傷身啊!」

  他搖了搖頭,低聲道:「藥給我。」

  這具衰敗不堪的身軀已無所謂傷不傷了,況且他真的什麼都吃喝不下,強撐著服藥也不過只是想再續一口氣,多挨些時日罷了。

  眾武奴不敢再勸,只得對文先生使眼色。

  「且慢。」文先生溫和地開口,真摯地道:「侯爺,您昏厥過去之際,那位鄧小娘子正送了補湯來,可被嚇壞了,說來若不是她忍淚拚命為您搓揉頭手胸口,多少活絡了您身上的經脈血氣,後果不堪設想啊!」

  眾武奴不禁用滿滿崇拜閃亮的目光望向文先生——這招高啊!先生。

  默青衣蒼白中透著慘青色的臉龐意外泛起了一絲紅暈,遲疑地囁嚅了一下,也不知是靦腆還是窘迫地別過了頭半晌後,終於等來了他低微若喃喃自語的一句「嗯,先喝兩口湯也好。」

  眾人不禁長長籲了口氣,頓時眉開眼笑起來。

  還好還好,侯爺這時候少年情竇初開、知慕少艾,可好說話多了。

  寢堂內的氛圍自凝滯肅穆轉為輕鬆歡快的當兒,渾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鎮遠侯府內外寄予厚望的鄧箴,正小臉煞白,神情蕭索,懷裡抱著一瓷罐物事,默默守在寢堂外院的大門口。

  一重重緊閉的門,阻住了她的腳步,隔擋住她擔憂焦灼的視線,她只能呆呆地等著,盼著裡頭能傳來好消息。

  陽光一寸寸走過台階,她站到雙腳都麻木了卻半點不覺……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醒了?是否平安無恙?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為他做些什麼?

  她只是在昆奴他們帶走侯爺後,身子彷彿自有意識地去了竈下,翻找著小膳房裡所有雞鴨魚肉蔬食,顫抖著手洗洗切切,熬了一鍋濃濃的老母雞湯,不加半點鹽,不斷撇去上頭的油膩,最後燜到肉酥骨化,湯汁變成了美麗的淡金透著奶白色後,這才小心地傾入瓷罐內,用厚棉布密密裹起,抱在懷裡……

  除了這個,她什麼都不會。

  鄧箴眼前逐漸模糊,低下頭來,極力憋住落淚的衝動。

  不知過了多久,大門忽然開了她猛然抬起頭,淚光瀅瀅的眼兒滿是期盼地望著門後的燕奴,小嘴微張。

  真是心有靈犀啊……

  燕奴見她懷裡抱著的瓷罐,隱隱溢出一絲雞湯香氣,虎眸掠過一抹欣慰,沈聲道:「侯爺醒了,正想喝湯。」

  她大喜過望,趕緊將懷裡的瓷罐捧上,破鑼嗓子輕聲道:「有勞燕大人了。」  

  「鄧小娘子送進去吧。」燕奴挑眉,一本正經地道,「服侍侯爺用膳也是你的職責。」

  鄧箴一怔,隨即溫順地點了點頭,心底卻是極為感激燕大人能夠容她親眼見侯爺一面的。

  在燕奴的領路下,她走進這個遠比往日更要守衛嚴密十倍的寢堂,跨進高髙門檻,看見了被眾人圍在榻前的那個清痩蒼白身影。

  她心突地一酸,死命忍住了喉頭哽咽之意,抱緊懷中的瓷罐,緩緩地走向前。

  他正對她微笑,昔日清亮深邃的眸子顯得黯淡無力,卻隱含一絲溫和的暖意。

  「嚇壞你了吧?」他沙啞地問。

  侯爺,您、您覺得好些了嗎?

  她癡癡地望著他,想問的卻不能問出口,只能搖了搖頭,眼眶又不爭氣地紅了。

  「莫哭,我沒事了。」默青衣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見不得她這麼憔悴擔憂,甚至見不得她的眼淚,左心口處又熟悉地泛起了異常的麻癢與刺痛,酥酥的、隱隱如電流竄過,本想伸出手摸摸她的頭,又生怕嚇著了她。

  鄧箴努力吞咽下淚意,吸吸鼻子,對著他擠出了一個笑來,將手中的瓷罐放在矮案上,打開了蓋子,霎時甘醇清香的雞湯味蕩漾了開來。

  不說眾武奴和文先生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氣,面露陶醉,連太醫都吞了口口水。

  連最簡單的清雞湯都能燜熬出這般餘韻無窮的勾人香氣,也難怪鎮遠侯府眾人對這庖丁娘子如此看重了。

  可掀開瓷蓋的鄧箴卻一時僵住。糟,她太心急,抱著雞湯就跑出來了,居然連根湯瓢都沒帶?

  她趕緊對默青衣比了個手勢,急急就想回身趕去取食具來。

  「我便這麼喝吧。」他看著她痩津津單薄的小身子,衝口而出。

  眾人下巴險些驚掉了,鄧箴也諤然地傻傻望著他——默青衣清俊無血色的臉龐悄悄地紅了,長長睫毛低垂,掩住了眸中的一絲靦腆羞澀,聲音卻有些不自在地道:「你們,都下去吧!」

  「侯爺,您身旁現下還離不得人……」

  「主子萬萬不可啊!」

  鄧箴則是有些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又看向眾人,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該乖乖站在旁邊當擺設還是趕緊退下好?

  「嗯咳……」燕奴重重咳了一聲,虎眸警告地掃向眾人。

  老子好不容易替侯爺留下了這個可心人,可別被你們這群愣頭青搞砸了。

  雖然就連文先生也不放心如今體弱氣微的侯爺身邊,只留下相同手無縛雞之力的鄧小娘子,但是見燕奴表情活似要殺人,侯爺的耳垂則是紅通通得稀罕,立時便明白他的用意。

  「侯爺安心靜養,我等告退了。」文先生抿唇一笑,拱手告退。

  眾武奴魚貫而出,就連太醫也被一同拎出去了。

  人走得太快,寢堂一下子變空,氣氛卻突然變得有些莫名尷尬、曖昧,令人忐忑起來。

  鄧箴其實也很想隨之退下的,可她還是不放心他,正猶豫間就聽見默青衣低喚:「扶我起來。」

  她心怦怦跳,默默上前攙扶起他,體貼地在他身後放妥大迎枕,不小心碰觸到他痩削卻精實的背脊,那溫熱感燙得她慌地忙縮回手。

  默青衣也有些不自在的凝滯,足足做了好幾個調息才維持平靜地開口: 「我想喝湯了。」

  鄧箴回過神來,忙巴巴兒地捧起那瓷罐送到他面前——話說,真的不需要湯瓢嗎?

  向來舉手投足一派優雅若仙的侯爺,用大杯酒大塊肉的姿態喝雞湯……說實話,她還真想像不出那樣的情景。

  他緩緩低頭,鄧箴剎那間心中靈光一閃,小手捧高了罐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一口接一口……直待喝了第三口,他斜飛的清眉不著痕跡地一皺,神色已有一絲艱難,她胸口泛起心疼,忙收回了瓷罐。

  「很好喝。」他氣息破碎而急促,看著她的眉眼依然溫柔和煦,隱約有些許歉然。

  她直直地凝視著他,鼻頭一酸,壓抑了多時的熱淚終於還是滾滾而落——都到這個時候了,他還顧著關心她的感受,生怕委屈了她。

  像他這樣心善溫暖的好人,為何偏生蠱毒纏身命不長久?

  ——老天何其不公?

  鄧箴突如其來的落淚令默青衣慌了手腳,面色發白,心亂如麻地忙替她拭淚,卻是越慌越粗手笨腳,慣常的從容爾雅早不知拋到哪兒去了,袖子擦得她鼻頭臉頰都紅了,顯得一塌胡塗。

  「莫哭,噯,我……我不是喝不下,我就是,歇口氣,我還想喝,沒有嫌棄你的湯,你……別哭。」他說得結結巴巴。

  淚汪汪的鄧箴傻乎乎地望著他好半天,突然噗哧地笑了出來。

  他茫然地眨眨眼,見她被淚水清洗過越發晶瑩明媚純凈的眸子,盛著彎彎笑意,原是悶痛慌亂的心,剎那間竟奇異地釋然喜悅了起來。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他總算恢復了一貫的清雅溫和,替她擦完眼淚後便摸了摸她的頭。

  她那張小臉悄悄紅透了,在這時就萬分慶幸自己是裝啞,要不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回話。

  恩公的手好大,好溫柔……雖然還是清泠泠的透著微涼之意,可是卻帶給她前所未有的溫暖寵溺感。

  真好,他沒事,他還在。

*             *             *

  經過那日嚴重暈厥後,就算京城局勢再暗潮洶湧、詭譎難辨,眾武奴也不願再讓默青衣多耗上一分的心神了。

  隨皇駕祭天的三大侯爺收到了暗線消息後,又驚又急又氣地火速飛隼下令,命心腹進鎮遠侯府盯人。

  不過就是些跳樑小丑罷了,值得他們家阿默熬命周旋嗎?

  套句關北侯雷敢的原話——十個吳王和一百個世家也及不上老子兄弟的一根腳毛!

  鎮遠侯府眾人自然沒有雷侯爺的底氣,不過他們勸自家侯爺的必殺技便是——推鄧箴出面。

  鄧箴起初自然是害羞無措,可漸漸地,卻發覺只要自己在他身旁伺候湯水,他眉眼間總是透著一絲舒展愉悅,甚至也能多喝下兩口湯,她心底便也有了滿滿說不出的歡喜。

  她,喜歡看著他一天天精神起來,看著他清俊消痩蒼白的臉上慢慢有了一抹血色。

  唉,若是能再把他身子調養得不那麼單薄就好了。

  鄧箴為此,幾乎是每每剛煮了上頓就開始惦念下頓,恨不能每隔一盞茶辰光就往他嘴裡塞一塊餌食。

  默青衣總是好脾氣地、笑吟吟地看著她殷勤忙碌的小身子在自己跟前撲湊,一忽兒打點這個、一忽兒餵食那個的。

  他自知事以來,就從未感受過這種帶著暖暖溫柔女性的細心呵護寵溺照料,而鄧箴做慣了長姊,自然是處處周到無微不至,明明知道他比自己大上好些歲,又是手握權柄的尊貴侯爺,可是在最初的崇畏、恭敬之後,見他總是不知愛惜自己的身子,忙起來比任性挑食的娃兒還令人頭疼,久了以後,她也忍不住拿他跟甘兒和拾兒一般「收拾」了。

  如此刻,夜己更深,鄧箴本是想回房洗漱歇下了,卻因女婢的隨口一番話——今晚好似有些要飄雨了,入夜定會寒涼些,小娘子可記得多添件衣衫,因而心念一動,忙匆匆趕回了小膳房。

  「小娘子?」女婢小碎步地跟了去,面露不解。

  她對女婢笑了笑,動作老練地煮了一壺紅棗蔘鬚茶——「夜裡涼,侯爺身子是受不得寒的,得煮壺暖茶送到親自司夜的代叔手中,好讓他擱在暖爐子上,給侯爺夜半醒來喝幾口暖暖。」

  女婢這才會過意來,感動地道:「小娘子真是有心。夜路黑,奴陪著您吧。」

  她也不好推拒女婢的好意,尤其入侯府這些時日來,她們著實待自己盡心周到,每每令她受寵若驚。

  雖然侯府鋪著方正青石板的路極為平穩,十步高懸一盞廣明紗燈,可府裡終究佔地遼闊,若是鄧箴獨自個兒在深夜裡走也有些心慌,這時就越發感激女婢的相陪了。

  可是沒想到當她捧著用厚棉綢布套包裹著的茶壺,並提著一盒餌食的女婢走近寢堂大門口,就看見燃起的宮紗燈下,代叔一臉的愁眉苦臉。

  咦?

  她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代叔一見她登時眼睛一亮,急急上前。

  「鄧小娘子來得正好,你快勸勸侯爺吧。」代叔明顯鬆了一口氣,陪笑道,「今晚侯爺堅持……咳,至今還不肯歇下呢!」

  ——堅持什麼?她澄澈的眼裡漾著疑惑。  

 事關重大,代叔自然不可能把今夜吳王欲發兵攻進皇宮,佔領京城,將猶在外的皇帝硬生生逼成流亡帝王等機密大事告知鄧箴,只能言語模糊地說了句「侯爺還在料理公事,不肯歇息」。

  她聽得也不免有些焦心起來,對著代叔點了點頭。

  代叔輕敲了敲門,揚聲稟道:「侯爺,小娘子來了。」

  隔著雕花房門透出的影影綽綽光暈,隱約感覺到裡頭的默青衣頓了頓——似乎,有一絲心虛……「嗯。」

  這些時日近身相處以來,鄧箴對默青衣的性情習慣不說摸透了大半,至少也了解三分,她心中一嘆。

  他比拾兒還不聽話呢!

  鄧箴原是想將暖茶和餌食交給代叔就回房的,可見這情況又怎麼邁得開腳步?

  侯府上下,哪個不怕他,又哪個勸得了他?

  而他?也不知為何,總是對她格外好性兒些,眼神柔和,笑容溫暖鄧箴的心驀地卜通卜通跳得歡,深吸了好大一口氣,這才勉強壓抑下胸口這不該生起的非份念想,侯爺……不過是心地極柔軟極善良,憐她貧苦,這才額外待她和氣溫柔的。

  她不斷重複告誡自己,極力克制內心悸動,眼神卻不自禁地黯淡了下來。

  ——是,有細兒這樣血淋淋的例子在前,她怎能相同的蠢昧不知事?

  隱隱鼓噪騷動的心霎時沈冷平靜了,鄧箴凝視著緊閉的這扇門,恭敬有禮地輕輕推門而入。

  女婢見她神態沈靜恭謹,也垂下了頭,戰戰兢兢地提著食盒跟在她身後,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亮晃晃的廣明燈下,縱是初夏依然裹著厚綾大袍的默青衣玉容掠過了一絲愧色,對著鄧箴淺淺一笑。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3-24 21:53:47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簡兮。

  女曰觀乎? 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籲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相譫,贈之以勺藥。

  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矣。

  女曰觀乎? 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籲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將譫,贈之以勺藥。

  ——《詩經·鄭風·溱洧》

  安定伯府中,夜裡也極度不平靜。

  「父親,您為什麼要命人把兒子鎖在院子不準出?」李羿怒氣沖沖地高喊。

  厚厚的一門之隔,安定伯面色陰沈地喝斥道:「你還沒鬧夠嗎?」

  「我鬧?明明就是默青衣那個目中無人的短命鬼——」

  「住口!他是鎮遠侯,是你表兄!」安定伯臉色變了,低吼道:「你不想要命了嗎?」

  「什麼狗屁表兄?他有拿我當他親表弟看過嗎?」李羿咬牙切齒,自那日浸了冰涼涼的湖水後便被侯府的人扔回家,病了一場至今仍沒養好,想起默青衣和那群狗奴才給他的羞辱,就恨不能立時一劍殺了那個病鬼才好。「若不是有大姑姑在宮中扶持他,他能當上皇上和太子跟前的紅人嗎?若非當年……太子伴讀就會是我,他奪走了本該屬於我的東西——」

  「胡言亂語,你瘋了嗎?」安定伯氣急敗壞,抬腳踹開了大門,狠狠甩了李羿一巴掌。「是誰跟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又是你那個腦子胡塗的母親嗎?」

  「父親眼裡就只有前頭死了的夫人和大兄,哪裡還有我們母子的存在?」李羿臉龐瞬間腫成了老高,眼底怒火狂燒,口不擇言地道:「就連阿峨,若不是女兒,分不了家業也搶不走你那大兒子的世子之位,你恐怕還巴不得她上回給拐子拐走就別再回來了!」

  「你這個畜生——」安定伯氣得眼前陣陣發黑,揚手又要打,卻一把被他抓住了。

  「富貴險中求,默青衣不過支使陳良上了一書彈劾便嚇住了你,足見你已經老了。」李羿冷笑,眸底暴戾和嘲諷之色深深。「你和鄧家陳家以為兩邊不靠就能趁亂撈到好處,別傻了,默青衣要是鬥垮了吳王,下一個就輪到世家了,你們願意引頸就戮,我可沒那麼傻!」

  「你到底想做什麼?」安定伯壓低了聲音,努力抑下滿滿驚恐憤怒,低喝道:「老子不管你知道了多少,可今晚的事不準你胡亂攪和!」

  李羿危險地瞇起眼。

  安定伯急促道:「青衣……關北侯、定國侯和冠玉侯,他們手握重兵,除了效忠皇上和太子之外,誰都沒放在眼裡過,一個吳王就想越過他們扳倒皇上和太子,簡直是癡人說夢……你自己想送死,老子還怕你連累伯府抄家滅族!」

  「你就那麼肯定吳王會敗?」李羿忽然笑了。

  安定伯被他笑得心中發冷,大驚。「你……你做了什麼?」

  李笄毫不留情地揮開了父親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兩個黑影不知從何而來地撲出,死死押住了安定伯!

  「不肖子,你想弒父嗎?」安定伯冷汗如漿,臉色慘青成了一片。「來人……」

  他雖然胡塗、貪婪,卻從來沒想過跟著吳王造反,可這個天殺的不肖子,眼見就要將全安定伯府拖進黃泉地府裡。安定伯這一瞬無比懊悔,平日為什麼不把外甥的勸誡和警告聽進耳裡?

  「來人,抓住……唔,唔……」安定伯嘴裡被塞進了麻布,激烈掙扎著,怒得目管欲裂。

  「把我這位好父親『請』進屋裡,好生看管起來。」李羿抖了抖身上的黑色勁袍,拍拍懸在腰間的鋒利寶劍,挑眉露出白森森牙齒一笑。「時辰到了,走!」

  建功立業,揚眉吐氣就看今朝!

*             *             *

        然而此刻的鎮遠侯府,正院寢堂內——「我待會就睡了。」默青衣也不知自己在心虛什麼,明明鄧箴既不會罵人也不會發火,可光是看她秀眉微蹙,小臉鬱鬱憂慮的模樣,他就覺得胸口一陣發悶揪疼,連忙柔聲道。

  她瞅著他,半晌後嘆了口氣,也沒有畫寫多說什麼,只是將懷裡那壺暖茶放在火爐子上,並替他挑亮紗燈焰火,取來搭在屏風上的輕裘,披在他寬闊卻痩削的肩頭上。

  默青衣一震,不假思索地攫住了她的小手——鄧箴仿若觸著電般地直覺就想縮回手,卻被他微涼的大手握得更緊,她的臉悄悄染上了紅暈,腦子亂糟糟地嗡嗡然……

  「對不住,」他也有些局浞忐忑,清雅嗓音緊張地吶吶道,「往後,不會這樣了。」

  他知道她性情好,思慮細膩又心軟,自進府來便天天惦記著他的身子……他,也不想她擔心的。

  她低著頭,心跳得越發厲害,遲疑片刻,還是點了點頭,卻怎麼也不敢看握著自己手的他。

  就在此時,默青衣大手一緊,清眸裡的溫柔霎時消失無蹤,電光石火間升起的是一抹殺氣——「當心!」他猛然將她拉進懷裡,長袖一甩,及時擊飛了女婢手上的食盒,下一刻緊摟著她急速後退。

  原是恭順的女婢渾身氣勢乍變,抽出腰間不起眼的腰帶一抖,竟是精鋼緬鐵所鑄的飛煉,一彈指間宛若狂風暴雨般攻向了默青衣!

  鄧箴被他緊擁在胸膛前,從懵懂到驚駭,感覺到他渾身肌肉緊繃,騰騰殺氣伴隨著快得令人眼花的閃避,還擊,騰挪……

  「果然是你。」默青衣淡淡冷笑,揚袖震翻了女婢一記雷霆閃電般的殺招,高挑清瘦的身軀似一柄隱隱出匣的寶劍,隨時能將敵人斬殺當場。「潛伏侯府十年,倒有幾分本事。」

  「怪只怪你得罪了吳王和二爺!」女婢面無表情,手上飛煉越發淩厲可怕,嘶啦一聲劃破了默青衣的右臂袖子。

  默青衣神情依然沈靜淺淡,彷彿險些受傷的手臂不是自己的,傾聽著門外刀劍交擊聲不絕,忽然一笑。

  「你,是娘娘的人吧?」

  女婢的臉色瞬變,隨即又恢復森冷鎮定。「堂堂鎮遠侯也不過如此?」

  鄧箴腦際轟轟f乍響,小臉慘白而嚴肅,卻是緊緊咬著下唇,不管內心多麼震撼驚駭都不能扯他的後腿,令他分了心神——

  今晚究竟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會這樣?他又怎麼知道……這女婢是內奸?是刺客?為什麼在這之前,他從不曾給過她半點提示?難道,他也懷疑她嗎?

  或者是,她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他引出內奸的誘餌。

  她面上血色頓時褪得乾乾淨淨,心臟絞抒痛楚得無法喘息——

  那女婢後來被默青衣擊暈,讓代叔押下去受審,而外頭趁夜奇襲的吳王府死士們也——被格殺當場。

  鄧箴面色白如雪,木然地看著他慢條斯理自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綢帕,緩緩拭了拭手,隨即擲入火爐內燃燒殆盡。

  一縷難聞的燒絹氣息逸出,隔著裊裊而上的朦朧煙氣,他那張清俊的臉龐有一抹歉然。

  「還是嚇著你了。」

  鄧箴腦中思緒紊亂紛雜,明明知道方才他還是出手護住了自己……明明,心知她只不過是這侯府中的一名庖丁,他大可不必在意她的感受甚至是生死……

  她是來報恩的,就是為他豁出了這條命又何妨?

  可她心裡還是止不住地陣陣發冷。

  看著垂首漠然的小女人,默青衣腦中盤算好的解釋與說詞,不知怎地全凝滯住了,溫和的神情漸漸無措起來。

  「我們懷疑她許久,只不過不能打草驚蛇。」他小心翼翼地道,「她能潛伏侯府十年,背後又牽扯多方勢力,若不是有足夠的誘因,今日恐怕也誘不出她……只是對不住,還是連累你了。」

  她目光黯然如灰,聞言只是微牽動了下嘴角,飄忽的笑容苦澀至極。

  若能開口,鄧箴只想告訴他,自己不怕被連累,只怕被欺瞞、利用……然而,細想想,也無甚差別了。

  鄧箴再無視冰冷的手腳和心口空蕩蕩的蒼涼,抬起頭來,平靜地對他頷首,表示明白了。

  對上她澄澈卻明顯疏離的眼神,默青衣胸口驀地一室,破天荒的不安感瀰漫了開來。

  「你,在生氣?」他囁嚅。

  她搖了搖頭。

  「此事並非存心瞞你,只是……」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坦然相告。「這時機巧妙,十分難得,我縱然心中有一分猶豫,卻也不可能放過這個良機。」

  如果只是需要她當棋子,需要她做這場戲,直說也就是了,他堂堂一國公侯又何須出賣美色?

  鄧箴理解他話裡的意思,可正因為什麼都聽懂了,就是這樣才痛苦。

  默青衣從沒發覺自己如此嘴笨舌鈍,明明是坦坦蕩蕩、理直氣壯的權謀良計,為何在這一刻,在她面前,他卻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事了?

  小女知道了,夜已深,請侯爺安歇。

  她在自己掌心寫下這句話後,便恭順地欠身行了一個完美的禮,而後靜靜等他發話可退。

  他無言地看著她,半晌後喃喃道:「你,也早些回去歇下吧,我另外安排人在你身邊,如果夜裡睡不好,讓她們隨時喚太醫過去看看。」

  鄧箴只是恭敬地退下,清痩單薄的身影堅定地一步一步消失在黑夜裡。

  默青衣突然胸口悶室得說不出話來……

  一個時辰後,燕奴眉飛色舞地前來稟報吳王人馬全部成擒,想趁火打劫的鄧家、陳家被摘去了幾個執金吾副尉中最優秀的族中兒郎;見狀況不對,逃入宮中求昭儀娘娘庇護的李羿,也被五花大綁的捆回侯府;被重兵嚴密看管的伯府人心惶惶,被「解救」出來的安定伯嚇得兩股顫顫,已哭喪著臉去寫請罪摺子了。

  「嗯。」今夜一場可能演變成潑天大禍的兵變消彌於無形,從中佈局運籌帷握的默青衣卻感覺不到一絲快意感,思緒不斷走神,儘是稍早前鄧箴眼中的疏離……

  長樂宮中,面容清麗、風韻猶存的李昭儀神情凝重地看著跪於殿下的宮人,握著雕鸞扶手的柔荑微透出青筋來。

  「胡鬧!」她保養得宜的臉龐透著一絲厲色,「伯府上下就沒了個懂事人了嗎?居然坐視放任羿兒那個膽大胡塗的去對付青兒,還參和到吳王逆反的禍事來,一個個是嫌本宮在宮裡活得太自在,巴不得皇上厭棄了本宮嗎?」

  若不是自己的母家,像這樣屢屢扯後腿的,李昭儀早就翻臉了。

  「回娘娘的話,」宮人身子伏得更低了,哆嗦道:「伯……伯爺被二爺命人拘住了,這才未能及時阻止,請娘娘息怒,恕……恕罪啊。」

  「明明知道本宮最看重也最心疼青兒,平時本宮還捨不得勞累到他一根手指頭,伯府居然三番兩次地支使他這個,支使他那個……」李昭儀喉頭哽咽了一下,眼眶跟著紅了。「現在還惹出了這麼大的禍事,還不知道會讓青兒怎麼想我這個姨母……」

  宮人吞了口口水。「娘娘是侯爺的親姨母,向來對侯爺愛護看顧有加,侯爺自然會明白您也是被二爺牽連的。」

  李昭儀頹然地支著頭,揮揮手道:「莫再說了,終歸是本宮當年對不住他們母子,如今怎麼彌補也彌補不回了,只盼他心中仍有我這個姨母便好……既然吳王已伏誅,想必明日一早便能解除全城戒嚴,你讓伯爺親自到鎮遠侯府登門謝罪,記住,必要時讓老祖宗也出面,現在也就指望老祖宗能再穩一穩青兒了。」

  只要青兒高抬貴手,就能輕易摘除羿兒參與吳王叛亂的罪名……總之,伯府是一定不能有事的!

  「諾!」

  待那宮人退下後,李昭儀揉了揉眉心,疲色盡顯。

  「娘娘,」她身後始終默不作聲的年長侍女熟練地按揉著她的雙鬢,紆解她頭疼的老毛病,低聲道:「再這樣下去,情勢對您大大不利啊!」

  「本宮又何嘗不知?」李昭儀苦笑了。「本宮如今什麼也不求了,只要能夠和三皇兒安安穩穩,不被後宮這些蛇蠍吞吃了就行 」

  年長侍女沈默了一下。「娘娘恕老奴多嘴一句,伯府和鎮遠侯關係緊張,也未嘗不是一個好機會。」

  「本宮那『好哥哥』的本事如何,難道本宮還不了解嗎?」李昭儀諷刺地道,「現如今要不是看在他還能牢牢守住這個安定伯的爵位,本宮早就……」

  「依老奴看,大爺倒是個可栽培的。」

  李昭儀緊蹙的眉頭舒展了些許,沈吟道:「嗯,本宮也想過,不過他向來同本宮不冷不熱的,心思難辨,萬一又養出了個白眼狼,本宮豈不是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是老奴愚昧,思慮淺了。」

  「不,總之羿兒已是廢了,」李昭儀挑眉,眸中光芒複雜。「本宮總得再扶持一個得用的,他,便看著試試……」

  「諾。」

  李昭儀閉上了眼,由著年長侍女為自己揉頭,半晌後低聲嘆了一口氣。

  「當年,或許我就不該進宮的。」

  這條路,太狠,太冷……可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             *             *

  一整夜輾轉,鄧箴徘徊在惡夢與恍惚之中,待雄雞高鳴破曉時分,她默默地起身下榻,掏了把冷水幫昏沈的自己醒一醒神。

  「籲……」她長長籲出了一口氣,蒼白小臉上明顯可見發青的眼窩,只不過和昨夜相比,顯得鎮定沈靜了許多。

  歷經漫長如永夜的這一晚後,她終於收拾好心情,把所有不該出現的悸動與念想,統統嚴實壓制到內心深處一角。

  該上工了。

  鄧箴瞥見服侍的女婢已經換了人,態度恭謹身形筆直,一看就像是自軍中打磨而出的……她也不去想,這究竟是保護還是監視,因為侯府的一切都與她沒有關係,她只要做好自己庖丁的責任便是。

  理智清明如舊,可心終究再回不去那酸酸甜甜、揣著歡喜的滋味。

  待侯爺身子再穩定些,她也該和弟妹們回蕎村了……

  鄧箴一走出房門,就看見前方一個修長清痩的身影,靜靜坐在特製的紫檀木推椅上,身旁的燕奴意味深長地盯著她,眼神有些不善。

  她心一咯噔,迅速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緩緩走近他面前,行了一個禮。

  「昨夜睡得可好?」默青衣氣色看來極為蒼白,神情卻很溫柔。

  她點了點頭。

  「眼圈都發青了。」他輕嘆,「昨兒還是該讓服侍的人幫你點炷安神香的。」

  經過昨夜之後,他的溫柔在鄧箴眼中已經不再那麼純粹,對此,她只是搖了搖頭。

  見她如此恭順疏離,他胸口又湧現了股熟悉的悶痛,不是蠱毒發作,可那冰冷惶惑感更劇。

  「阿箴……」他囁嚅了良久,終於抑不住衝口輕喚了她的名字。「你,怎麼了?」

  默青衣縱然對男女之情稚嫩青澀如初生嬰孩,可出自男人的天生敏感,他隱隱約約察覺到她的異狀,已不單純只是受驚後的抗拒和防備。

  只是就算知道她惱了自己,他還是弄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也就更無從安撫起了。

  鄧箴看著他困惑中有一絲忐忑的神情,心下一酸,卻再也不可能讓自己自以為是的沈浸在他的「柔情」裡,自誤誤人至無可自拔的地步。

  這侯府,是再住不得了。

  她上前一步,攤開手掌,在上頭寫下:侯爺近來好些了,小女也該歸家了。

  他渾身一僵,無言地望著她。

  身後的燕奴濃眉皺了起來,虎目盛著怒氣地瞪向鄧箴。

       「為什麼?是本侯做錯什麼了嗎?」他低聲問。

  不是他,是她自己。

  鄧箴再搖了搖頭,壓抑著內心百般複雜的酸澀,又複寫下:長久不見弟妹,小女心中難安。

  默青衣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清俊眉眼淺淺漾起了笑紋。「令弟妹在別院很好,若你想念他們,便讓他們入侯府與你相會便是了。」

  燕奴忍不住挑眉,略帶警告地盯著鄧箴。「侯爺說的沒錯,鄧小娘子可別辜負了侯爺的一番好意。」

  她心中湧現了被逼迫的別屈感,尤其燕奴那高高在上的示恩口吻,彷彿她再婉拒便是不識好歹。

  可鄧箴,你明明就不該太拿自己當回事了!

  最初本就是恩公一再伸出援手,她進侯府報恩也是心甘情願,那麼如今她還有何可矯情、可生氣的?

  鄧箴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裡的忿忿翻騰霎時消失無蹤,悵然地暗暗苦笑了。

  恩公便是恩公啊!

  ——是小女想差了。小女也該去準備朝食,請侯爺稍待片刻。

  她寫完之後,便欠身作禮,默默地往小膳房方向去了。

  留下默青衣和燕奴兩個大男人面面相覷。

  「鄧小娘子……這麼好講話?」燕奴摩挲下巴。

  「她向來是好性兒的。」默青衣喃喃自語,深邃清眸卻有一絲異樣的困惑。

  明明一切已然回復正常,鄧箴乜不再執意離去,可他為什麼總覺得好似有哪兒不大對勁?

  默青衣苦苦思忖,卻始終不得要領。

  「侯爺,安定伯求見。」代叔自外匆匆而至,面色凝重地稟道。

  他平靜地道:「不見。」

  「……老祖宗的車駕也來了。」代叔強捺著怒氣,恭聲道。

  默青衣尚未開口,燕奴已然火大衝口而出:「憑天王老子的車駕來了,就當沒見到,認不出不就好了?」

  「燕奴!」他淡淡低斥,「不得對老祖宗無禮。」

  「諾。」燕奴雖心有不甘,還是強咽下了這口鳥氣。

  「代叔,」他看向同樣忿忿不平的代叔,嘴角微勾。「勞你親迎出府,就跟老祖宗說本侯因表弟牽涉謀逆之事,心痛情急吐血,至今猶未醒來,太醫說此次病發來勢洶洶,恐會昏迷多日……去吧。」

  「老奴這就說去!」代叔眉開眼笑了,興沖沖而去。

  燕奴瞠目結舌,滿眼崇敬。

  「皇上龍駕最遲七日內歸,待本侯悠悠醒來,忍痛送上奏卷,時日也差不多對得上了。」他微笑道。

        「侯爺威武!」果然心機最重的在這裡啊!

  默青衣揚起苦笑,再威武,好似一對上鄧小娘子就英雄無用了。

  默青衣心中那點子預感和不安果然逐日得到了驗證。

  他依然日日在飲下太醫開的苦藥汁之前,能得鄧箴親手所做、親自捧來的各色湯羹餌食開胃健脾,可是她送來了食盒後便會退到角落處,垂手恭立,直待他用罷、服過藥後,再手腳輕盈俐落地收拾妥當,悄悄退下。

  他幾次開口同她說話,幾次相問,她不是抬頭對他微微一笑,便是低頭裝作充耳不聞,彷彿口不能言,連耳朵都不好使了。

  饒是默青衣素來性情溫雅內斂,也不禁有撓牆的衝動。這日他皺著眉頭咽下太醫開的新藥方後,眼角餘光瞥見鄧箴又快手快腳地收攏好食盒,嬌小身軀往房門口方向移動時,他再抑不住了。

  「咳咳咳咳……」情急之下,甫落腹的苦藥翻溢上來,他劇烈咳嗽了起來,整個人伏在榻邊顫動不絕。

  鄧箴大驚失色,拋下食盒就衝上前來,小手努力地拍撫著他的背,不忘用焦灼求助的目光望向寢堂中的其他人……可哪裡還有其他人?

  燕奴早就在主子眼神掃來的那一剎那,拎著太醫火速離開現場了。

  雖然不知侯爺意欲何為,不過身為盡忠職守的武奴,看眼色的本領是重中之重,這時候不閃人,難道還留在這兒礙眼等主子槌嗎?

  鄧箴急得眼淚都出來了,蒼白著小臉緊咬下唇,不斷幫他拍背順胸,生怕他咳嗽太劇,把剛剛的藥都嘔出來了。

  默青衣滿頭冷汗,脫力疲憊地靠在她柔軟的懷裡,微閉著眼,掩住了眸底的羞澀與算計。

  她,總算不再對自己視而不見了。

  鄧箴輕輕地拍撫著他寬暗卻痩削的背,隱約可感覺到掌心底下的身軀勁痩單薄,骨頭都微微突出了……不知怎地鼻頭一酸,淚水撲簌簌滾落。

  他都病得這樣厲害了,她還同他賭氣,對他苛責計較甚多,她……她真不是好人。

  「阿箴,莫再生我的氣了好嗎?」他好不容易才吞下那翻江倒海的嘔意,頭暈眼花,渾身無力,可鼻端嗅聞著她帶著幽幽甜香的溫暖氣息,耳朵不爭氣地悄悄紅了,嗓音帶著一絲脆弱地喃喃。

  她一顆心酸甜澀苦難以言喻,怔怔地環抱著這背對偎靠著自己的大男人,腦中亂成一片。

  默青衣不敢回頭接觸她的目光,背脊貼靠著身後的溫暖柔軟,清俊臉龐慢慢羞臊發燙了起來,平生前所未有的手足無措和心慌意亂令得他呼吸紊亂,想再開口,卻發現喉頭好像哽住了什麼……有些結巴……

  「你這樣……我難受。」他低低道。

  她心一震,眸光似喜似悲若泣。半晌後,她終究還是狠下心來將他扶回迎枕上,無視於他忐忑的神情,起身退後了一步。
  「阿箴?」他凝視著她,喉音微顫。

  她緩緩跪了下來,在他臉色大變的剎那,重重磕了個頭。

  「你做什麼?」他閃電般地下榻,及時接住了她的身子,大手迫不及待捧起她的小臉,焦急地檢查著她額頭迅速浮起的紅腫,有絲氣急敗壞地低吼,「你……你……」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淚光瀅瀅,嬌小單薄的身子卻掙扎了起來,急促而淩亂地寫下——侯爺別再這樣待阿箴了。

  「我……我怎麼了?」他一愣。

  好似阿箴不只是……

  她的手指停住了,無法再寫下去。

  「為什麼不寫了?」他一急,猛地攥住了她的小手,激動得微帶顫抖,憔悴卻仍難掩瀲濡如玉的臉龐逼近她蒼白的小臉。「你惱我什麼?又防我什麼?你不能生了我的氣,卻叫我日日做個胡塗鬼……」

  ——別說那個字!

  鄧箴愀然變色,慌亂地忙摀住他的嘴,拚命搖頭,驚駭慌亂擔憂之意流露無遺。

  他愣怔地盯著她,氣惱憤慨的眼神柔軟了下來,隱約有絲喜悅和淚意,啞聲問:「阿箴,你很怕我會死嗎?」

  她心口劇痛,眼眶又紅了,哽咽地點了點頭。

  就算曾心寒,怨過,也自省過,甚至也有一度希望永遠離了這個曾經拿她當誘餌的男人,可她還是不想他有事,她就是聽不得……聽不得……

  「傻阿箴,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他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淺笑,隨即笑意又如落在清池上的雨滴般消逝無蹤,「起碼,今年不會。」

  是啊,可他終究活不過兩年,那麼不管心裡對她有多少管不住的心思和悸動,兩年後,他依然是一坯黃土……可她呢?

  他胸口大痛,剎那間好似燙著了般地放開她,清瘦的身軀直挺挺地跌坐靠在榻畔,背脊被堅硬的紫檀榻沿硌得隱隱生疼也恍若未覺。

  自己是個有今朝沒明日的人,阿箴年華正茂,未來不管嫁予誰都會是幸福一世的賢妻良母,他既不能……又何必招惹她?

  「是我想岔了,險些誤了你。」默青衣閉上雙眼,渾身精氣神和喜悅霎時消逝一空,整個人又恢復了清冷寂寥疏離的病重時模樣,聲音沙啞卻堅定地道:「你,去吧。」

  鄧箴傻傻地望著他,被他異常的神情舉止驚得一懵,小嘴囁嚅了一下,面上透著抹慌亂茫然無助。

  「你說得對,你是該歸家了。」他依然沒有睜開眼,語氣卻冷淡客套。

  她腦子嗡地一聲,這下是真的如遭雷擊、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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