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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A
王室 | 2019-3-28 16:54:13


    顏雋相信這世間定有鬼神存在,但他並非虔誠信徒。他總想,不做虧心事,何需怕鬼?有幾分能力做幾分事,取該得的,不拿不該拿的,那又何必請神明保佑賺大錢?雙親已不在,不必為他們求健康求福報,他因此幾乎不進宮廟。

    這次中槍意外並未造成他身體上的重大傷害,他相信除了自己運氣不錯以外,或許冥冥之中,也有神明助了一把,畢竟母親生前潛心修佛多年。

    他備了供品準備答謝,依循網路捜到的地理位置,找到了眼前這座主祀財神爺的宮廟。今日非假日也非慶典日,廟前車位不少,他停妥車,拎著供品進廟門前,手滑入口袋撫過裡頭的夾煉袋。

    踏人正殿,擺上供品,他在點香處依著上頭指示點了一束香,從正殿開始拜起。說不虔誠,在龍邊見了觀世音菩薩、天上聖母及關聖帝君,還是恭敬在拜墊跪了下來——不求什麼,只心存感激。

    感謝他還活著。

    上香巡禮過,他移步至虎邊供奉月下老人的月老殿。抬眼望去,上方高縣心一片紅燈籠,兩側牆面整齊鑲嵌著一盞又一盞姻緣燈,上頭姓名有男有女,有你有我也有他。世間男女誰不渴望感情穩定,無論單身或已婚,無論同性或異性。

    他目光被姻緣燈旁那五幅字畫吸引,走近一看,也是新奇。

    金姻緣。祈求對象:已婚夫婦。求婚姻美滿,家庭和樂。

    木姻緣。祈求對象:求朋友及貴人。求得人緣,貴人相助。

    水姻緣。祈求對象:單身及未婚者。求美滿良緣,終成眷屬。

    火姻緣。祈求對象:再婚男女。求梅開二度,月老再賜良緣。

    土姻緣。祈求對象:同性緣。求同性間的情緣,如大地穩固。

    他從來都以為,月老只為單身男女牽紅線,原來再婚與同性戀情也能在這求得圓滿。

    「師兄,是來還願的嗎?」

    顏雋聞聲,回首一看,是約莫五十來歲的婦人,手中還有打掃工具。他舒展眉目,溫聲說:「不是,我第一次來。」

    她笑咪咪地說:「那就是來求姻緣對不對?你主神拜了沒有?」

    「剛拜過。」

    「那我跟你講,你去前頭,那裡有月老殿服務處,你先去登記,然後領姻緣六禮禮盒,那邊的小姐會教你怎麼做。」

    姻緣六禮禮盒?他想起那一晚看見的那個圓形紙盒,上頭有「月下老人姻緣禮」七個大字。他思考數秒,摸出口袋中的夾煉袋,置於掌心。「請問這玫瑰花是不是姻緣禮?」

    婦人面露驚疑。「噫!阿你之前有求過是不是?」

    「沒有。」

    「這是姻緣六禮其中一禮啊。這拿來泡茶,戀情就能開花結果啦!」

    「是麼?」

    「是啊。」婦人手指牆上佈告欄。「你看,這些喜帖都是信徒親自送來的。很多信徒在這裡求了姻緣,都會帶喜餅喜帖過來答謝,所以你別不信,我們月老很靈驗的,除非你擲不到茭啦。」

    他望去,果然數十張喜帖壓在那。

    「不對啊,你沒求過怎麼會有這個玫瑰花?這種乾燥玫瑰我們廟才有的,我們固定跟有機農莊合作,這個花就是他們自己乾燥的,過程要三天到七天,很珍貴咧。你去外面買,還不一定買得到,就算買得到,也不便宜,五公克就要250元。」

    他笑一下。「朋友給的。」

    「女生給的嗎?」婦人了然地笑道:「不過一般都是一朵自留,一朵結緣啦,我們都建議放身上,或者泡茶喝。」

    他垂眼看掌中夾煉袋裡的花朵。「那麼我把我等等拿到的那份跟她結緣。」

    「這樣就對了。快,先去櫃檯登記,填寫資料。」

    他走到月老殿服務處櫃檯,詢問後領了禮盒、金紙、疏文。在姻緣紙、姻緣信上填寫他個人資料,櫃檯後方的大姐問:「你要不要點姻緣燈?」

    他一愣,想了想,點頭道:「現在還能點?」

    「可以啊。我們姻緣燈本來只有五百座,每年春節前就登記光了,後來加到三千六百座,現在還有……我看一下。」稍後,大姐才說:「還有二十三座。要不要點?」

    「好。」

    「你之前有沒有留過資料啊?」大姐移動滑鼠。「第一次來。」

    「你電話報一下,我幫你建檔。這個姻緣燈可點一年,明年這時候你再來登記,報電話號碼就可以了。」

    顏雋報上自己的手機號,大姐熟練地敲下鍵盤,忽從螢幕後探出臉,狐疑看他。「你姓顏?」

    他微愕,答:「是,顏色的顏。」

    「顏雋嘛,你點過啦!」

    他怔愣數秒,確認地問:「我點過?」

    「是呀,大年初四時你有來登記啊,號碼還不錯,777號哩。這燈點了就

    是一年,就算這半年你沒有物件,也不能再點一盞的。」

    他回想自己農曆年節那段時間並無任務,所以趁年節休了幾天假,多數時候都待在租屋處……他猛然想起他曾經接到一通電話,跟他要地址與生日,說是為他祈求平安……

    「不好意思,我打電話問一下。」他掏出手機,找出文樺的號碼。接通時,他道:「文樺,我是顏雋……沒什麼事,想問你過年打電話給我,說你人在廟裡,是哪間廟?」

    他停了會,再問:「你用我名義去點了姻緣燈?」

    對方哈哈哈哈無賴笑幾聲,說他是為了應付母親才勉強跟著去廟裡,又說他並無意婚姻,最後只好偷天換日,填了顏雋的資料。

    顏雋有些無奈,心裡竟也莫名生出一絲喜意。他沒再多說什麼,只在結束通話後,對大姐說:「抱歉,我朋友曾經幫我點過。」

    「沒關係啦,還好我們都有建檔,有沒有點過都知道。」大姐看看他面前的紙張,道:「填好了嗎?好了就全拿到月老殿的桌子供,蠟燭要點,然後持香和疏文跟月老求,記得疏文要讀誦一遍。你要化金紙前,先化財神爺的,再回月老殿化姻緣金。」

    顏雋再回月老殿,依大姐的口頭教學,將流程做了一遍。上過香後,心念忽動,他移步至姻緣燈前;每座姻緣燈外均貼上姓名與編號,他循號碼找到700號那一列,視線順著下來,覷見了777這個號碼,上頭姓名果然是顏雋。

    他笑了一下,不知所以的,目光稍挪,往下看了一眼,往左、往右也各看了一眼,不知他的鄰居是否已覓得良緣?他視線往上,樓上是776號,覷見姓名時,他腦中有短暫空白。

    稍後回了神,他看著燈座慢慢笑開,就這麼巧,他樓上芳鄰,也叫沈觀。

    又是一個新的學期,新的開始。這學期大體解剖是醫學系大三生的必修課程,暑假期間已讓他們先至大體老師家中拜訪,以便瞭解大體老師生前一切。

    沈觀同樣忙碌,開始準備解剖前的啟用典禮相關事宜,偶有幾個上學期修過解剖課的學生問起之前的顏先生目前在哪裡見習,她答不出,只能回應:「不是我安排,所以我不清楚。」

    沒有告別、沒有任何聯繫,唯一留下的僅有那張釘上標籤吊牌的紙張證明她平靜的人生中曾經出現過那樣一段驚險。

    她知道世上沒什麼是永恆,你我都會老去、死去,到那時,再濃烈或再難忘的情感,也不過是後人口裡的故事,或被羨慕,被嚮往,或被唾棄、被批判,都已與她無關。

    脫下實驗衣,掛上衣架,她拎著包,熄燈離開辦公室。返家途中,她接了律師打來的電話,說檢方認為鄒宜平有再犯的可能性,向法院聲請延押,法官考慮後,裁定繼續收押。

    繼續收押當然是好的,並非因為她仇視鄒宜平,而是她也得考慮自己的人身安全問題,鄒宜平待在看守所,她無需擔心再上演一次驚險記,也不必再麻煩誰來為她擋子彈。

    鄒宜平在檢察官訊問時,透露她教唆犯案全為了報復她的祖母黃玉桂。

    她說她確實是鄭智元的私生女,從母姓。當年鄭智元為了賭場被詐賭一事,上門找沈大華談判,過程中沈大華多次譏笑鄭智元所有一切憑的不是自己雙手,而是大腿抱得好,又不願歸還從賭場騙走的錢,再有黃玉桂在旁批判鄭智元人品低劣,高聲抱怨她家大華交友不慎,才會交上鄭智元這種狼心狗肺的朋友。她不斷慫恿自己的兒子跟鄭智元這種無情無義的人做切割,莫再有往來。

    鄭智元咽不下這口氣,個性殘暴的他就向沈大華開槍。黃玉桂沒料到鄭智元真開了槍,腿軟跪地。

    鄭智元從沈家逃離後,曾回到他貸款買給鄒家宣母女住的房子。他向鄒家宣母女說他殺了人,但非新聞所報導那樣,黃玉桂從沒向他下跪求情,媒體卻將她塑造成悲情老母,而他則成了無法無天的暴徒。

    鄒宜平與她母親的生活費皆是鄭智元供給,他被逮捕後,母女頓失經濟來源,鄭家人又在這時接到銀行房貸催繳通知,因而知道房子的存在。鄭智元離開,房子自然是鄭家人所有,他們將鄒家宣母女趕出,兩人只能租個小套房。

    鄒宜平母親去找張金山,望他念在曾經跟過鄭智元做事的一點舊情幫助她們,他卻嘲弄輕視。鄒母並無一技之長,只能回到熟悉的酒店上班。

    鄒宜平說她時常在近天亮時,聽見母親進家門的聲音,有時看見母親沖進廁所抱著馬桶吐,有時在客廳見母親抱著酒瓶痛哭。她學校的班親會、運動會,從不曾見母親出現,有些同學為此嘲笑她。

    她說她不平的是她又沒做錯什麼,為什麼要被嘲笑,又為什麼生活要過得辛苦?說起來,一切都從沈大華開始,若不是沈大華找人詐賭,她父親也不會去找沈大華談判,於是她仇視沈大華一家,尤其是黃玉桂。

    她說若非沈大華的母親在旁添油加醋,也許沈大華可逃過死劫,她父親便不會去坐牢伏法,那麼她與她母親也就不會有後來的辛苦。

    鄭宜平的生活直到高二那年才有了改變。她母親忽然帶回一個男人,說是新物件,對方經營三溫暖及按摩中心,至酒店消費與鄒家宣看對眼。

    鄒宜平說這個叔叔對她極為疼愛,每個月零用一萬,還時常帶她與她母親出門旅行;他養了一些小弟專門圍事三溫暖及按摩中心,那些小弟見了她「小姐」「小姐」地喊,偶爾她也會喊那些小弟為她跑跑腿。她再不愁吃穿,再不怕人嘲笑,人生從穀底爬上雲端。

    會認識沈觀純粹巧合。她小時候從父親口中聽過沈觀的名,那時他與沈大華尚未交惡,時常聚在一塊飲酒,他常說:「你大華叔的女兒沈觀才大你兩歲,有機會讓你跟她認識,應該玩得起來。」

    雖未曾見過沈觀,但這名字她牢牢記在腦海,一聽到沈觀道出「我姓沈,單名觀」時,便已明白其身分,那頃刻間有一種難分明的情緒促使她想要接近沈觀。

    她表面對沈觀熱絡,心仍仇視沈大華一家,但未想過對付沈家,只是幾次與沈觀接觸,見她處事沈穩冷靜,態度淡然,舉手投足間又有幾分自信,她心裡有些不以為然。憑什麼她心裡積怨多年,過著憤世嫉俗的日子,沈觀卻能活得那樣自在淡然?

    幾次跟沈觀抱怨餐廳客人,沈觀一副寬容的姿態勸慰她,要她多給包容。她覺得諷刺,沈觀憑哪一點要她學習包容?沒被人從家裡趕出的人,當然可以擺出清高姿態,其實是不知貧苦之痛。

    她當時男友是班上同學,經由她認識沈觀後,時不時在她面前稱讚沈觀的沈穩與從容。沈觀沈觀沈觀!她聽了就煩,再憶想當年的苦日子,壓在深處的仇恨複又浮了上來。

    她跟母親提她要惡整沈觀,母親並不認同,她說沈觀是黃玉桂的寶貝,整沈觀能讓黃玉桂難受,母親才同意,但叮嚀別過火。

    她很想知道沈觀的包容心究竟有多大。她讓人去潑漆、去逼車挑釁,但沈觀無後續動作,她遂找上母親幫忙。

    事前讓小弟勘察地形,破壞廟裡監視器線路,再由母親扮清潔婦;她把蛇放進麻布袋,外頭以百貨公司紙袋掩飾,趁沈觀進人廁所,她把麻布袋交給母親,由母親在廁所間放蛇。如她願,沈觀被咬了口,她首次見沈觀面露驚慌與不安,心裡直樂。

    她愈玩愈大,知道沈觀家人為她聘了保鑣又報案後,已無法回頭。她想,乾脆讓沈觀開不了口,卻想不到挨槍的是她的保鑣。

    鄒宜平認罪,卻堅稱她沒錯,也不後悔,她後悔的是她來了人間……沈觀將車停妥,將方才隨手扔在副駕座的手機收進包裡時,想起稍早前律師的通知,她不禁歎息——鄒宜平最美好的年華,怕是要在牢裡度過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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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8 16:54:37


    她下車進電梯,原要直接上樓,卻想起前幾日買了一套書,應該已送到了。她走到櫃檯,還未開口,後頭警衛一看見她,忙彎身從底下抱了個紙箱。

    「沈小姐,你的包裹。」警衛把包裹擱櫃檯上。

    「昨天就到啦!」

    「謝謝。」她看一下收件與寄件資料,確定無誤。

    「這兩天應該沒吵到你吧?」

    沈觀疑惑。「嗯?」

    「你對面那戶租出去啦,這兩天都來整理房子。」

    「終於租出去了?」她笑。那房子空置許久,偶有人來看房,卻始終不見有人人住。曾耳聞房東要賣,賣不出才改出租。

    「對啊,聽說滿久——」

    沈觀記得這警衛不久前剛到職,不清楚大樓住戶及出租情況是可以理解的。「確實是滿久了。」

    「那你現在有鄰居了。」

    她淡淡笑一下,無所謂是否有鄰居。

    「他搬家時應該沒吵到你吧?」

    「沒有。我上班,聽不到。」她無意多聊,再次道聲謝,抱起包裹離開。步出電梯,在大門前停步,手翻出包裡一串鑰匙,正要開門,身後有輕微聲響。還未能反應過來,先聽見一聲低喚:「沈小姐。」

    那樣的聲線、那樣的稱呼……手中鑰匙落地,身子僵硬,沈觀有數秒鐘時間陷入空白,毫無反應。

    「沈小姐。」她不動,顏雋再喊。

    她眼睫眨了下,聽見他的聲音,又似未聽見。

    他不再喚,上前兩步,彎身拾起鑰匙。

    沈觀低垂的視線中,有他精短黑髮,有他頸與臂的線條。他拾了鑰匙,起身時連帶身影也淡出她視線。她慢慢側過身子,對上他面容,還有些不可置信——這個男人沈默地離開,又悄無聲息地出現,令人感覺不到實際。

    她少有的憨樣幾分純真幾分可愛,顏雋眯起眼睛笑,眉目顯得柔軟多情。

    他問:「這麼快就忘了我?」

    「花茶好麼?」這棟樓的隔間裝潢差不多,顏雋就站在吧台桌後,取了兩個純白色的馬克杯。

    「可以。」她坐上椅子,輕輕轉動,慢慢打量過客廳。傢俱不多,一組淺咖啡色L型布沙發,前頭擺一張方形矮桌,看桌腳設計應是折叠桌,角落一個簡單置物架,擺了兩盆多肉植物,旁邊是衣帽架,上頭吊了件西服外套;前頭電視螢幕下的長櫃看著挺新,上頭並無堆放物品。「你東西就這麼少?」

    「一個人簡單就好。」他正在沖茶包,杯裡兩朵玫瑰,去除第一次的熱水,他再注人熱水。

    「那是折叠桌吧?」

    他回首看一眼她手指方向。「嗯。」

    她淡淡笑一聲:「簡便到好像隨時都能搬走。」

    他取出杯裡茶包,道:「一個人的時候確實是這麼想,以後……不會了。」

    他轉身,把杯子遞給她。「小心燙。」

    以後不會了。她接過杯子,垂著眼簾沒回應,覷見杯裡的兩朵鮮豔,有些意外。「你喜歡玫瑰花茶?」

    顏雋轉過身來,唇就杯子飲了口熱茶,才道:「坦白說,我第一次喝。」舌尖裹上花香,有點突兀的氣味。不喜不惡。

    「覺得怎麼樣?」她等他評論。

    他笑一下。「還可以。」

    她飲了一小口。「確實只是還可以。」

    「所以把這杯喝完就好。」他淡聲說。

    在他注視下,沈觀又抿了口熱茶。「你休假,還是目前沒出任務,怎麼有空搬家?」

    「我離職。」他靠向椅背,姿態自在。「打算換工作。」

    養傷期間每日思考去留問題,看著肚腹與腿上留下的疤痕仍會害怕。他並非怕事個性,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早在與公司簽下合約前就已明白工作可能帶來的傷害,只是每憶起中槍當下,睜眼時見到的那雙淚汪汪,心裡便對這份工作有了質疑——這世上還有人在意他的性命。

    一個人時,沒什麼好懼怕,就算賠上命一條,也不擔心有誰會為他難過,身後保險還能讓顏傑一家有更好的物質生活,但現在心上有了一個人,一個讓他歡喜也讓他擔心的人,他不能不怕。他怕要是不小心先離開,她會傷心;他怕他每回有任務,她就得過提心吊膽的生活。他希望她跟他在一起時,免煩惱、免憂愁。

    沈觀聞言詫異,鎮定後好像也明白了是為什麼,她心跳有點快。

    「因為辭職了,不好意思再繼續住在原來的房子裡。」他解釋。「是公司宿舍?」

    他搖頭。「房東和老闆有熟,所以房租很便宜。」

    她再無話,安靜飲茶。他問:「買了什麼?」

    沈觀循著他目光,看被她放在桌邊的包裹。「一些書。」他拾了她的鑰匙,跟她說他現在就住她對門,問她要不要過來坐坐,她於是沒進自家門,抱著包裹跟他進來。

    「跟解剖相關?」

    「都有。」

    「晚餐吃過沒?」

    她愣一下,說:「我冰箱有手工水餃,打算回去下幾個來吃。你呢?」

    「還沒。」見她杯已見底,他取過杯子,和自己的一起放進水槽。「一起出去吃飯?」

    她看著他的背影,答:「好。」

    他們走進附近巷弄裡那間口碑甚好的義式料理店。晚間八點多,已過用餐尖峰時段,餐廳裡還有幾桌食客邊喝附餐茶飲邊低聲談笑。這時間上菜快,沙,拉、麵包、濃湯,和兩客燉飯已陸續送上。

    兩人都餓了,一個是整理了一下午的物品,一個是在講臺站了一下午。他們沒有說話,低頭認真進食,只有餐具碰上餐盤的清脆聲響;附餐的甜點與飲品送上時,目光終於有了交會。

    她有許多話想問,卻因他的出現而明白無需再問,他的行動已說明一切,只是她還想著他的傷,遂開口:「你傷口都好了?」

    顏雋淡淡點頭。「都好了。」

    她舀了一小匙乳酪,在舌尖化了開,才又開口:「你出院沒通知,也沒來得及再去探望你。」

    「你那時候還不適合四處走動。」見她又舀了兩匙乳酪,他把他那份推至她面前。

    「我回到家時,你房裡的東西全收走了。」乾乾淨淨,似夢一場。

    他看著她低垂眼睫的面容,沒說話。

    沈觀抬眼看他,笑容很淡。「我以為,電話說一聲也是可以的。」

    「那時候還沒辦離職手續,還是公司員工,公司規定與雇主間只能有公事關係,而且公司已經派了平君接手我的工作。」

    所以他沒任何立場告知她,她明白,只是難免有點失落。

    她低眼攪碎乳酪,聲音很輕:「怎麼現在才來?」

    顏雋垂眸飲茶,放杯後才低著聲音說:「想點事。」

    想自己對她是出於幾個月同居生活的習慣,還是看她一人堅強面對那些未知的恐懼而生的惻隱之心。當他幾度翻出手機看著她的號碼,卻遲遲無法乾脆摁下撥號鍵時,才倏然明白所有的擔心、猶豫、掙扎與不確定,只是因為在意。

    在意她,所以他來了。

    走出餐廳後,兩人慢慢步行回住處,他問起鄒宜平的事,她娓娓道出一切,包含鄒宜平的童年,包含她今天剛得知的再押消息。

    他聽了聽,道:「也是情有可原,但不能成為傷害別人的理由。如果因為曾經受過傷,就起報復心,那麼那個被她傷害的人的家屬,是否也要循同樣模式去對她家人?」

    她盯著腳尖走路。「我一度以為她與我在學校餐廳的相識,是她刻意接近,知道那是巧合後,我想那或許是我與她的緣分。我相信她曾經陷人煎熬,只是就像說謊一樣,說了一個謊,就必須用更多謊去圓謊,所以她愈陷愈深。她是聰明人,幾個月的看守所生活,或許能改變她的心態,至於我阿嬤當時說的那些話,或許是促使鄭智元對我爸動手的原因之一,但我想阿嬤這些年一定也很自責,所以這部分我沒讓我媽知道,也不想再去問阿嬤。我不想她再去回想目睹兒子被槍殺的畫面。我相信,她自責之餘,心態上一定也有了改變。人只要懂得轉念,其實很多事——」她腰倏然一緊,半垂的視線中有條手臂橫過身前。

    前頭兩個年輕人握著手機,眼睛盯螢幕朝他們方向走來,兩人還交談著什麼,似未發現他們的存在。顏雋右臂從她腰間攬過,左臂橫擋她身前,出聲道:「麻煩稍注意一下其他用路人的安全。」

    對方從螢幕中抬首,還一臉怔愣,半晌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個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另一個道:「抱歉抱歉。」繞過他們走了。

    小狀況打斷她方才未竟話語,她不知從何接起,他亦沒再開口,兩人沿著來時路走,只是他的手還在她腰上,有熱度隱隱從腰間傳遞,她臉也微燙。

    終究都不是情感外露的性子,何況在大庭廣眾下。他攬在她腰上的手還是收了回來,卻轉而去牽握她的手,她沒掙,只是輕輕勾住他手指,溫柔得很含蓄。

    出電梯時,他與她對視一眼,都有那麼點依依不捨的情緒在眼底流轉。他看她站在門前掏鑰匙,忽道:「沈小姐,你那箱書還在我那。」

    「啊。」她才想起稍早前決定去吃飯時,她說過飯後回來再把書帶回家。

    他轉身開自家大門。「進來拿吧。」

    她隨他進屋,走近吧台欲抱起那箱書,卻聽他問:「想不想吃顆糖?」

    突如其來一問,她愣了愣,見他打開上方廚櫃,長臂一探,從裡頭拿出一個圓盒。當他將圓盒置桌面,她覷見上頭熟悉的月老像,半張檀口說不出話。

    「我很少拿香拜拜,不是不信,是更相信事在人為。」顏雋掀盒蓋,取了裡頭兩顆桂圓,垂眼剝著其中一顆,小心翼翼地。「上次中兩槍還能活著,想來也許因為我媽生前是很虔誠的信徒,我才能如此幸運,所以我備了供品去答謝。也不是刻意,是知道這間廟雖然主神是財神,但也供奉觀音、媽祖和關公;我爸拜關公,我媽拜觀音和媽祖,走一趟廟就能全部答謝。」

    她看著他剝桂圓的手指,想他是因為恰好在廟裡看見月老殿,於是順便求了姻緣六禮?

    「我在月老殿前停留,看牆上那些字畫,有個大姐很熱心,讓我去月老服務處登記,所以我領了這個姻緣六禮。大姐說這裡面的糖果、桂圓、紅棗和玫瑰都要與人分享、結緣。」他把脫了殼的桂圓放入保溫杯裡,再把紅棗也放進,轉身接熱開水,把保溫杯暫放一旁。

    「沖了桂圓紅棗茶,等等把它帶回去喝。」他取出盒裡的糖,遞出紅色那顆。「沈小姐,我以這顆糖果,跟你結緣。」他目光深深,她困難地從他眼中移開視線,伸手去捏那顆糖球,指尖觸上他的,微微地燙,她把糖球塞嘴裡,滿口甜膩,也才明白稍早那杯玫瑰花茶,亦是這姻緣禮了。

    顏雋淡淡笑了一下。

    「你信月老麼?」他吃進綠色糖球。

    她搖搖頭,道:「以前不信。」

    他抿起唇微笑,低垂的眼尾能見淡淡紋褶。「大年初四我接了通電話,一個朋友問起我生日和位址,說他陪他母親正在廟裡拜拜,想到我的工作性質危險性較高,想順便求神明保佑我平安順遂。」

    大年初四?那天她被蛇咬了一口。

    「月老服務處的大姐問我要不要點姻緣燈,我想也好,她一查電腦,我已經點過。」說至此,他笑了聲:「有點莫名其妙。我第一次進這間廟,卻已經點過姻緣燈。」

    見她睜圓眼,他噙笑問她:「知道為什麼嗎?」

    沈觀笑著搖頭。

    他道:「大姐跟我說我是大年初四點的燈,我才想起初四時那通電話,所以撥電話問了朋友。他說他媽媽急著為他物色物件,但他沒有相同想法,才在疏文與姻緣紙上寫了我的資料,又用那資料點了姻緣燈。」

    「他媽媽都沒發現?」訝問。

    他笑:「應該是沒有。我並不清楚他怎麼跟他媽媽解釋的。」

    她微微笑開,下一刻卻有畫面躍上腦海,她愣了數秒。「我好像……看過你那個朋友。」

    他聞言,帶點意外的表情。「我們有共同朋友?」

    「大年初四,我被蛇咬之前,也因為我媽的關係去寫了疏文和姻緣紙,坐我身邊寫疏文的男人,拿著手機問與他通話那人的生日和地址。我那時還想,我反應太差,沒想到能用他那招。」印象深的並非那男人樣貌,是他的招式。顏雋直勾勾看她數秒,問:「你可記得你當初那座姻緣燈編號?」

    她點頭。「776。」

    「要不要猜猜我那盞被朋友偷點的是幾號?」

    她思考兩秒,反問:「難道是1776?」

    他噙笑搖頭。

    「2776?」她記得姻緣燈好像有三千多座。

    「也不是。」

    「我猜不到。」她放棄。

    「777。」他笑意滿溢,黑眸溫柔。

    「啊。」過於詫異,難以形容,片刻後她笑起來,為這樣添了絲宗教神話色彩的緣分。

    她的笑容無聲卻愉悅,他專注凝視,然後低聲喚她:「沈觀。」

    他眼色深濃,她慢慢收斂笑意,一雙眼睛坦蕩蕩迎視。他長臂忽越過桌面,撫上她的臉;她目光隨他手臂線條,看了眼他貼在她頰面上的拇指,然後再次看進他的眼。她慢慢伸出手,去貼他撫在她臉頰的手。

    他前傾身子,輕輕吻了下她的唇;她垂下的目光落在他唇峰,在他抽離時,她銜住他的嘴,湊前吻上。他動了情、起了意,左掌撐上桌面,再傾身子,背脊凹陷,他右手繞至她腦後,輕貼唇,深深吻。

    兩人都嘗到了甜味,分不出是他的,還是她的,或是這刻氣氛催化而生的。

    甜生膩,偏偏怎麼都不夠,吧台桌礙事,他長腿一躍,越過桌面。他總是客氣有禮,像乖巧小學生,稍越中線便退回去,她頭一次瞧見他這充滿侵略性的動作,看他的眼神裡多了笑意。她笑,他便也是抿唇一笑,攬她入懷。想歎息,為這久等的親密。

    他左手輕擁她,右掌貼在她腦後,貼她唇,輕道:「你的糖是草莓口味。」她忍不住笑,兩手去抱他的腰,她與他不再言語,只相擁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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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8 16:54:53

尾聲之一

    沈觀擱在茶幾上的手機忽然響起,她傾身看了眼來電,是串陌生數字,不打算接。

    「我的手機號碼。」身旁男人忽然開口。

    她將目光從新聞中挪至他面上,面露狐疑。「你的?」

    他晃晃亮著螢幕的手機,含笑點頭。「是。」

    她才留意到他掌中的手機並非他原來使用的廠牌。她疑惑,傾身去拿自己的手機,她沒接,只盯著數字瞧。「你新辦的號碼?」

    「本來就有,用很久了。」顏雋低眼,看她點了拒接,然後將號碼新增。「之前那是公司給的手機和號碼,純粹工作上使用,離職後就交回了。」

    她沒說話,想之前他的號碼存的是他的姓名,這次該用什麼?她默思數秒,最後只鍵入一個「他」字。選項跳至下一欄的號碼,原要點選確認,卻不小心碰了消除鍵。

    「可以再打……」未竟,手機響了。

    他在看見她的失誤時,已重新撥號。

    沈觀側過臉,看著他笑。

    「你怎麼知道我要你重撥一次?」餘光覷見他亮

    著光的螢幕,遂低眸去看,看見顯示的「她」字,微微一詫。她抬眼看他,他眼裡爍光,顯然也看見她方才鍵人的字。兩人相視而笑,一種心意相通的愉快。

    她存人他的號碼,取了他的手機看著。「什麼時候把我的號碼存進的?」

    「公司機交回後。」他手臂橫在沙發椅背上,掌心揉捏她細長頸項。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她低下臉蛋,露出一截微彎的頸背時,那線條好美。

    她抬眼看他。「記得號碼?」

    他淡淡點頭。「離職手續還沒辦好前,有幾次想撥電話給你,想了想又把手機放下。」幾個數字便植入心。

    沈觀明白那種掙扎。她抿著嘴微笑,打開他手機螢幕,看見桌布影像時,愣了數秒才說話:「這張不好看。」

    他微笑,把手機取回。他看螢幕,說:「不難看,是笑容少了點。」在職時,他不能與任何雇主合拍照片,手上無她任何影像,最後從她學校網站師資簡介裡抓下這張大頭照。

    「不喜歡?那還是我幫你拍一張?」他說著說著已打開相機功能。

    她想她手中亦無他照片,遂輕輕勾住他手臂。「一起拍一張。」

    都不是外放脾性,也不興時下年輕人喜愛的自拍潮流,角度調整半天,最後成品也只是一張兩人坐姿端正、不苟言笑的照片。

    他瞧了瞧照片,詢問她意思:「這張怎麼樣?陪你一起臉臭。」

    她笑著點頭。

    「農場?」沈觀一路熟睡,被喚醒時,睜眼所見是青山綠地,以為來到牧場。眨眼瞬間聽見連續兩響似鞭炮聲,她受了驚,疑惑地看他。行前只說帶她出去走走,她未問去處,放心他的安排。

    見她面色不安,他伸掌去撫她的臉。「不要怕,只是靶場。」

    「靶場?」

    「以前有沒有打過?」見她神情舒緩,顏雋將車熄火。

    「沒有。」她曾聽說以前高中軍訓課程有打靶練習,後因當時的省教育廳預算被刪,省屬高中職全面停止打靶,她恰是在廢除期間完成高中學業,未體驗過這課程。

    「那我們下去試試?如果不想試,就在這附近景點走走。」梅花湖、三星蔥文化館、天送埤車站……皆值得一探。

    宜蘭好山好水,走走是必然的,既已來這趟,她又未曾有過打靶經驗,進去體會有何不可?「你要教我?」她想槍枝對他而言就像她拿手術刀一樣順手。

    「如果靶場主人允許的話。」他抽鑰匙下車,領她進靶場。「這個練習場老閱本身就是射擊選手,因為興趣才經營。員警的射擊訓練、射擊國手的練習,也會在這裡進行。」

    「你常來?」一眼望去,青蔥蓊鬱。

    「閑著時才來。」他直接帶她至選手區,讓她暫坐休息。他轉身欲尋主人,那人已走來,看著雖有了年紀,一件短格子襯衫搭牛仔褲,顯得比實際年輕。

    「來啦!我還在想怎麼還沒見到人,該不是久沒來忘了路了吧!」靶場的人先給顏雋一個擁抱,拍拍他肩。「最近過得不錯啊,春風滿面。」

    顏雋笑得靦腆,見沈觀起身走來,為兩人介紹。「簡哥,這位是沈觀;他是靶場主人,我前老闆的大哥。」

    沈觀微訝,伸手去握住那探過來的手掌。「你好。」

    「女朋友是吧?」簡哥露著白牙笑,短暫交握,看顏雋,「難怪我剛剛一見到你就覺得有哪裡不一樣,原來交女朋友啦。也是到年紀了,哪時請喝宜一酒?」

    顏雋神采奕奕,耳根卻微微生熱。「她答應了隨時都可以。」

    簡哥哈哈笑,拍拍顏雋寬肩,笑看沈觀。「這小子不錯,我跟你講真的。我弟前陣子打電話來跟我靠腰說顏雋離職,讓他少了個得力助手。」

    沈觀難得淘氣。「他現在是我的得力助手。」

    「是啦是啦!」簡哥暢笑,指著靶場。「打過沒?」

    沈觀搖頭。「沒有。」

    「那先打定靶就好。等等讓阿雋好好教你,他可是PRO級的。」

    沈觀聽見後半段,想起張金山,莫名想笑。

    顏雋領了靶衣、耳罩與子彈,為她挑一把約三公斤重、女性適用的散彈槍,帶她至定靶射擊練習區。「先穿靶衣。」

    她雖有疑問,仍接過穿上,拉上拉鍊,聽他講解:「怕槍枝後座力會摩擦肩窩,穿上靶衣才能保護你。」

    他握槍,道:「飛靶場使用的槍枝都是射程較長的散彈槍,每個彈匣裡有350顆小鉛彈,只要距離不差太多,多數能打中。」他又指前頭被固定在架上的亮橘色泥靶,說:「那叫泥靶,成分是瀝青、石灰粉。」她專注聽他說明,像個學生。

    「你的左腳向前,右腳在後,槍托這裡緊貼臉頰;把重心放後腳,身體稍微向前傾,右眼與槍管成一直線,看前面這個紅點,再瞄準泥靶下緣,右手輕輕扣下板機。」示範後,他把槍枝遞給她。「試試。」

    她是好學生,聽講仔細,動作確實,他微調了下她槍托位置,叮囑道:「臉頰與槍托一定要緊貼。」

    「可以開始了?」她有些迫不及待。

    「先戴上耳罩。」他為她戴上,再看一次她姿勢,說:「你準備好了就能扣板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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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28 16:55:13


尾聲之二

    消失在短促的鳴響中。

    他微訝,望向泥靶處,其中一個碎裂,底下散了數個碎片。

    沈觀對於一次就擊中目標感到興奮,她眼裡透著亮,看他時,還有掩不住的開心。

    他輕笑一聲。「該稱你神射手?」

    她微笑搖頭。「是教練厲害。」

    他忍不住摸上她後腦,掌心順著往下貼上她頸背,她浮了汗,他遞過水。

    她正在興頭上,只抿一口。在定靶區練了好一會,幾乎百發百中,隨後懷著信心隨他移至不定向飛靶區。

    拋靶機由聲控控制,喊聲「放」,亮橘色泥靶拋向半空;拋出時的聲音稍大,她反應慢了數秒,扣板機已來不及。她再試,一次又一次,沒能擊中一枚飛靶,竟有些不甘心,把槍遞給身旁男人。「你來。」

    顏雋看她一眼,接過槍枝,未戴耳罩也未套上靶衣,直接上場射擊。同樣的拋靶機、同樣一把槍,子彈偏偏獨鐘於他,每發均撞上空中泥靶,擊個粉碎。

    她瞠目結舌,心裡也有些歡喜,歡喜她的心上人這樣出色優異。

    在宜蘭待了兩天,晚間返回的路上,他行進方向有異,她微詫,卻也沒問他要帶她上哪去。

    車子行進方向愈漸清靜,在一處橫移式電動大門前停下,他從口袋摸出一串鑰匙,大門緩緩拉開,車子駛入,在地下停車場停妥。

    他掏出鑰匙時,她已察覺什麼,只是難免意外他何時在未告知她的情況下,做了這些。

    顏雋將車熄火,解安全帶時,在黑暗中對上她清亮的眼神,他知道她已猜到他帶她來此的目的。

    「下車看看。」溫聲邀請。

    她隨他上樓進屋。屋裡寬敞明亮,雖未有傢俱,但格局與電器配備,看著倒也有幾分家的味道。她手撫過壁掛式排油煙機,再摸過玻璃三口瓦斯爐……

    「之前住在你那裡也有幾個月,你……習慣之前我們同居的生活麼?」顏雋站在預留置放冰箱的地方看她。

    她回首,定定看他許久,點點頭。「很習慣。」

    他略帶緊張的神色在這刻舒緩。「我也很習慣。」

    她眼裡微光輕爍,沒有說話。

    「那麼……」他朝她走來,在她面前站定。

    「你要不要過來一起住?」沈觀看著他,含笑點頭。「要。」

    不過一個字,許了她後半輩子給他。得到如此堅定的回應,他無聲笑開,

    一雙深眸彎出溫柔弧度。「我沒有添傢俱,是想我租屋裡那些還能用,如果你想換新,我們找時間去挑。」

    她搖頭。「不要浪費,還能用就搬過來,別忘了我那裡還有一套傢俱。」

    「那是你阿嬤買給你的房子,有紀念價值。」

    她明白他所想。「好,阿嬤給我的我都不動。」

    「那邊租屋還有半年到期,這半年可以慢慢添購這邊需要的物品。」

    「好。」她想起實際問題,開口:「貸幾年?」

    「二十。」

    她知道他身邊有他母親離開前留給他的一點現金,也知他前幾年保鑣工作待遇優渥,銀行裡存了一筆薪資,確切數字雖不知,但想他付了頭期,目前新工作還不算真的穩定,難免擔心。

    「你當初其實不必租下現在那間房的。」知道是因為她,才遷至那,但又買了房,房租和房貸雙重壓力。

    「我總是要有地方住,不租你對面,也是要另找房子租。不要擔心,我擔得起才敢這麼做。」他沒什麼開銷,對吃不講究,穿也習慣以前公司規定的襯衣西褲,不需多添衣物,他每月支出不過基本日常生活所需罷了。

    「我怕你負擔太重。」

    他黑眸定定看她數秒,輕輕擁抱她。「沈觀,這是我們的家,每個家都需要有點負擔,才會有凝聚力,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家,這是令人滿足的地方。」她思索他的話,半晌,她攬住他的腰,在他懷間寬慰地笑。

    沈觀兩天前電話通知母親,今晚帶朋友回家吃飯。她自認語氣與往常無異,母親像是聽出了什麼,追問:「交男朋友了?」

    她道:「相處好一陣子的朋友。」

    「真的啊?他長怎樣、人好嗎、對你好不好、做什麼的?」一個個問題均充滿八卦與歡喜。

    她最後只告訴母親:「見了你就知道了。」

    她不知道母親怎麼想,唯一能確定的是祖母大概又會想什麼方法試探他了。她掏鑰匙的手停住,回首看他。「會不會緊張?」

    顏雋坦承:「難免。」雖見過,但以前是以前,現在情況不同,總擔心家長對他不滿意。

    她點頭。「是該緊張。」轉動鑰匙,尚未來得及推開門,門已從裡頭被拉開。「總算回來了,我還在想是不是路上塞——」覷見女兒身旁高大的男子,腰上系著圍裙的王友蘭張圓了眼。

    「有沒有帶回來?」黃玉桂走來,看見顏雋,推推眼鏡。她老花沒加深吧?被兩雙熱切目光盯著,顏雋耳根微熱,他頷首道:「老太太、沈太太。」兩位沈太太表情一致,愣愣看他,他未能及時反應,見沈觀朝他睇來一眼,才明白過來,改口道:「阿嬤、阿姨。」神情稍顯靦腆。

    老太太本就欣賞這小子,知他是孫女的意中人,這刻看他是愈看愈歡喜,他這表情又更令她滿意。這小子老實啊!黃玉桂拉住他手,親切說:「進來坐、進來坐!我還在想,阿觀男朋友是圓是扁,原來是你!」

    沈觀跟在後頭進來,見祖母將他拉到沙發上坐,推著眼鏡打量他,他有些局促,面上顯得不大自然,她微微一笑,有一點看戲心態。

    「阿嬤,這是奶油酥餅,沈觀說您喜歡吃,我給您帶——」顏雋手上拎了個提袋,想說點話轉移老太太打量的目光,未竟的話卻被打斷。

    「自己人了不用這麼麻煩。先放著先放著,我們去吃飯。」黃玉桂把提袋拿過,遞給媳婦,讓她收起來。她拉著未來孫婿往餐桌走,經過洗手間,又說:「先個洗手。廁所在那,燈在旁邊。」

    顏雋依言而行,沈觀跟隨在後,總覺這幕熟悉。數年前,她帶當時情人回來吃飯,祖母那時也是熱情相待,接著就讓人去洗手準備用餐,然後燈不亮,舊情人只是微詫地說:「燈壞了啊……沒關係,只是洗個手。」

    她至今還記得祖母與母親在舊情人走後,對她抱怨:「你這男朋友很不體貼,用燈泡一試就知道了,還得多觀察觀察。」

    「阿嬤,有沒有燈泡?」顏雋發現洗手間燈不亮,微揚聲問。

    沈觀回神,移動腳步,靠在洗手間門邊。

    黃玉桂走過來瞧了瞧。「啊,壞啦?燈泡有,我去拿。」

    沈觀倚在門邊看那盞不亮的燈泡,揣測八成又是兩位沈太太想試探她對象的手法。他回首看見她,問:「你不住這裡,燈泡壞了都是阿嬤和阿姨自己換?」

    「嗯。」她點頭,說:「都我媽換的。」

    「那要拿椅子墊高了?」這洗手間就在樓梯下方,燈座設在樓梯轉角平臺處底下,他身高夠,略踮腳,伸直手臂便能觸到燈座。

    「要。」

    「這樣危險。以後要換燈泡,讓她們打個電話給我,我過來換。」

    「這樣好啊。」黃玉桂笑得眼角堆疊深紋,她經過孫女,進到裡頭,把燈泡給出。「家裡就是要有個男人,遇到粗重工作,也才方便。」

    顏雋把轉下來的舊燈泡遞給黃玉桂,接過新的,旋上後,他看向沈觀。「幫我開燈。」

    她手指一摁,洗手間大亮,祖母驚喜道:「亮啦!」

    從裡頭端出湯鍋的王友蘭,脫著手上隔熱手套,走了過來,也是喜道:「啊,換好啦?真好!有個男人在就是不一樣。」

    兩位沈太太一搭一唱,沈觀不戳破。這個家是祖母與母親共同撐起,確實是太久沒有男人了;她不以為女人無法自己動手換燈泡,這麼多年下來,這個家沒有男人存在,不也照樣生活?但方才見他伸展手臂,挺著背脊,如樹般立在那,心裡還是無端生出一種踏實感。

    上餐廳,沈觀不意外餐桌上出現苦瓜。她帶舊情人回來那次,祖母那晚也是弄了盤苦瓜,還猛往人家碗裡堆,事後才說是要試探看看對方給不給她面子——那人不喜苦瓜,皺著眉勉強咽下,一頓飯吃得尷尬。

    當時她說祖母方法幼稚,祖母卻道:「現在很多年輕人人在福中不知福,

    他們出去賺錢,長輩就在家幫作飯幫帶孩子,做兒子媳婦的沒一句感謝就算,回來吃飯還要挑食、還要抱怨孩子沒教好。所以他回去後要是跟你抱怨菜不好吃,或是抱怨我讓他吃苦瓜,這男的就要再考慮考慮。災謀?」

    她忘了舊情人後來有無抱怨吃了一肚子苦瓜,祖母有她保護她的方式,她也不一定因為這小小的測試就決定未來是否在一起。

    「吃啊,不要客氣,要吃什麼自己夾。」黃玉桂指指滿桌菜。

    顏雋道謝,在兩位長輩動筷後才端碗。

    黃玉桂一樣熱情,在他碗裡猛添菜。他從不挑食,有什麼吃什麼。兩位元沈太太找話題同他聊,他口裡食物咽下了才答話,兩位沈太太相當滿意他的有禮。

    沈觀沒插嘴,安靜用餐,直至飯菜用光,盛湯時才出聲:「阿嬤、媽,我跟顏雋要結婚了。」她捧著碗,宣佈後自若地喝熱湯。

    兩位沈太太聞聲愣了數秒,目光不約而同往下落,想看她小腹,偏讓桌板遮住。

    沈觀察覺過分古怪的凝視,順她們視線往下看,道:「沒懷孕。」

    兩位沈太太竟是露出失望表情。老太太先出聲安慰:「不要緊啦,你們婚先結了也好,這時間先有孩子拍婚紗也就沒那麼美,還是先結再生。」

    沈觀瞅了祖母與母親一眼。「我沒想拍婚紗。過程太繁雜,拍了也不可能時不時翻出來看,不如省起來做別的打算,想留紀念的話,登記那天大家拍張照片就好。」

    「你不打算請客啊?」王友蘭問。「沒打算。如果你跟阿嬤想請客,請你們的朋友就好。」

    「這樣好嗎?」王友蘭皺眉。「我知道你個性,你不想請我也勉強不來,可是你要考慮顏雋啊,難道他也沒有親友要通知的?」

    顏雋回道:「阿姨,我跟阿觀討論過,我們不宴客不發請帖,比較友好的親友就送盒喜餅,算是分享我們的喜悅。」

    兩位沈太太對視一眼,有默契地接受他們的意見。「既然你們兩個有講好,我們也不會介人,夫妻生活是你們自己要經營,也不是宴客婚紗這些就能保證幸福。」

    王友蘭神情慎重,說完後忽露驚喜,側頭對黃玉桂道:「媽,這一定是月老的幫忙啦!那天讓阿觀去寫姻緣紙果然有用,明天我去買個水果,我們去答謝一下月老。」

    「對啦對啦!你沒講我差點就忘了這事。」黃玉桂故下碗筷,說:「水果哪夠,得打個金牌。」思考一會,又說:「我看我明天先去銀樓,然後再去廟裡跟月老稟這樁事,再看個日子把金牌掛上。」

    講完看眼前這對將成為夫妻的男女,問:「剛剛講到送餅,你們喜餅挑了沒?一定要記得多訂幾盒拿去答謝月老,兩個人一起去。我知道你們年輕人不信這個,但我現在想起來,還真是有靈驗哩,難怪之前那邊姻緣燈老是不夠點……阿蘭,你說打金牌會不會不夠誠意啊?」

    「還是幫月老換件衣服?我記得拜拜時看祂衣服有些舊了。」

    「那也要祂同意,不能說換就換的。我看明天去打金牌後,先去廟裡擲菱問問祂意思,要是祂同意,我們幫祂做件新……」

    將新婚的男女對視一眼,均是低頭喝湯。沈觀默默地想,如果兩位沈太太知道顏雋那朋友年初四在月老殿的行為,大概又要感應一次月老的神跡,那恐怕打金牌換新衣也不夠讓她們用來表示感激了。

    把婚姻生活過得好,不負心意,便是最好的回禮。

    一個月後,親友們收到盒餅,未附喜帖,僅有一張粉色為底的照片手寫卡。相片是男人與女人交握的手,手上各一圈淡雅的鉑金婚戒。素淨的卡片,只手寫兩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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