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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32:03


  沒有點燈,任黃昏的最後一抹斜光投入銅鏡,反著微光。蘭馨披散著長髮,掩著蒼白的面容,也掩藏了所有不欲人知的心思。

  「她回來了?」她沒有動,仍是直直地看著銅鏡。

  聽見身後仇嬤嬤歎息:「算那小賤人命大,竟有個什麼仵作為她開脫罪名——這趙大人也真是的,一個沒品沒爵的小仵作的話也相信。主子可沒瞧見那些個奴才怎麼把那賤人捧上天的呢?真是讓人氣炸了肺!」

  「是嗎?」蘭馨啟唇微笑著,鏡中的女人也跟著笑,黯淡的光中卻顯得幾分陰森。可以想得到的——那一群只懂得拍馬迎泰的狗奴才!

  她真是不甘心!竟讓那樣一個女人得了永琮的歡心。可是沒有關係,這世上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商賈豪富尚且如此,何況是未來的太子——皇上。但只要她一日還是這府裡的女主人,她就有得是法子整治那些個狐狸精!

  「嬤嬤,這朵珠花可好?」手拈珠玉,她幽幽地笑著,垂下的長長的睫毛掩去了所有的算計。

  ******

  「綠兒,輕些,輕些。」玉簪苦著一張臉,眼裡含著淚,只差沒哭出聲來。

  綠兒垂著頭,臉上的笑帶著三分勉強,「姑娘再忍一下,藥馬上就上完了。」

  「綠兒?」訝然扭頭,玉簪怔怔地道:「怎麼這樣叫我?」

  遲疑了一下,綠兒淡淡地回道:「姑娘現在是爺身邊的人了,怎麼能不分大小,沒個尊卑呢?」

  「什麼大小尊卑?咱們是姐妹啊。」玉簪一時哭笑不得,「何況那件事說不定只是一時誤會罷了。」

  綠兒頓了下,抬頭看她,「你不是喜歡爺的嗎?」

  臉一下子飛紅,玉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不過是我瞎做夢呢!哪兒能當真呢?」

  綠兒呆了一下,忽然道:「爺來了!」

  「哦……」玉簪應著,根本沒反應過來。

  「我說爺來了!」聲音大了些,綠兒突然使勁扯壓在她身下的被子。

  「啊!」終於醒過來了?太晚了吧?就算是不想也沒法子的。綠兒沈著臉,看她"哎喲喲"地鑽進被裡,只露出一頭秀髮,再觸到永琮含笑的眼,不自覺地紅了臉。忙福了下身子,告罪而去。

  「奴婢給爺請安。」聲音悶在被子裡,含含糊糊的,永琮卻聽得出懊惱與無措。

  他不覺笑了,「就這樣給爺請安?這回可是爺救了你的命,難道你就這樣對救命恩人——連瞧都不瞧上一眼?」

  玉簪無奈地探出頭,先瞧見的卻是一張近在咫尺的俊臉,怔了會兒,便為那臉上帶了三分邪氣、戲謔的笑紅了臉。她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了半天,只叫了一聲:「爺……」

  永琮一笑,隨手拉上被子指下觸到光滑的肌膚,心中一蕩,但見玉簪一張紅透的臉更是好笑。」爺不過是幫你拉拉被子,你又在想什麼?」

  簡直不敢呼吸,被他觸過的肩頭都灼熱得如火燒著。」爺,我……」所有的聲音在那一剎那被他的雙唇封住,化做一聲含糊的呢哺隱沒唇間。

  如果這就是煉獄,她也心甘情願啊!好像靈魂脫離身體的飄忽感是從未有過的,有什麼把她的心漲得滿滿的,腦中卻是一片空白無法思想。

  「怎麼——你不喜歡?」略顯低沈的聲音,全不像爺平日那種帶著嘲弄的聲調。玉簪迷茫地抬起頭,她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嚇人,就連聲音也顯得沙啞。」奴婢……」說不出話啊!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場無由的夢,讓她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這可不是夢。」永琮笑了,環住她的手臂輕柔而小心,似乎生怕碰痛了她的傷,「現在哪,怕是整個北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一個叫玉簪的丫頭是七阿哥的新寵。」她的唇軟軟的,嘗起來竟是有著一股子清草的氣味。

  「還痛嗎?」他的長指滑過她的背,讓她不自主地顫抖。」以後不會再有人傷得了你。」像是一個保證或是一個承諾,讓她的心一瞬間熱起來。

  「爺。」她仰起頭還未開口,忽有人叩著房門,「爺,蘭兒有事求見。」

  永琮抬起頭,覺出懷中人的輕顫,沒有說話,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將她整個人又裹在被子中。

  門無聲地開啟,精心妝扮的蘭馨艷光四射,就連臉上媚意橫生的笑容都是引人注目。

  「奴婢……」裹在被子裡,幾乎是被永琮半抱在懷裡,玉簪又是尷尬又是心虛,卻起不得身。

  蘭馨微微怔了下,臉上的笑僵了片刻竟又笑意十足,「都是自家人,又何必多禮?我雖是正室,但若論起年紀,倒要叫你一聲'姐姐'啦!」蘭馨笑著,仰頭看著永瓊。福了下身,「蘭兒要恭喜爺了,有玉簪這樣的人伺候爺,蘭兒也就安心許多……還要恭喜姐姐你'因禍得福'!」

  是她多心?怎麼竟覺得福晉那一句"因禍得福"四個字生硬、尖利得像把刀子戳在心上?玉簪呆了半晌,竟是不能說上半句話。只覺得方纔的狂熱如漲起的潮水正慢慢地退去……是啊!她有什麼可值得高興的?她也只不過是個沒名沒分的侍婢啊!別說爺可能只是一時的興起,就算爺真的喜歡了她又能怎樣?她這樣身份的人別說自己的將來,就連她生的子女也是無法人玉碟,沒有將來的私生子啊!可是,她一個小小的宮女,又能有什麼別的選擇呢?

  ******

  就這麼糊里糊塗的,她成了爺的人。日上三竿,她仍睜著眼躺在床上,酸痛的身子和她的心一樣澀得像久不上油的門軸。好久以前,從她還沒進宮,天還沒亮就得起床幫著娘張羅前張羅後——她就一直想好好地睡上一覺,要賴在床上睡到大正午也不起來。

  娘說:「是你命不好生在窮人家,只盼你將來嫁個好人家,不愁吃不愁穿的。」

  十三歲進宮,鄰家的大嬸扶著娘,「你犯傻了,玉簪她娘,你們家玉簪那是命好,入了宮再不會餓肚子,要是命好讓皇上老爺相中了那可是娘娘啦!」娘娘?從前在家時還做著夢,可到了宮裡,天南地北的美人胚子,哪個會留意你一個不起眼的鄉下丫頭?在西苑裡一待就是八年,她以為自己就這樣了,只等著熬到日子出了宮,還是從前那個窮人家的苦命女。可沒想到……

  是她的福氣!誰不是這麼說?她一個平平常常的宮女,還奢望什麼?

  ******

  五月的時候,北京城裡很熱。阿哥府裡的園子正是一年裡最最美的時候。玉簪已經習慣了自己的新身份。但還是不習慣身邊丫頭的伺候——只怕這是她永遠都不能習慣的。

  「張總管這是在做什麼?」好奇那幾個花匠在忙什麼,玉簪停足站了好一會兒。

  「玉簪姑娘。」雖說玉簪讓爺收了房,卻到底是沒什麼名分。張總管還真是找不出什麼別的稱呼,「爺叫咱們在這兒種上一排葫蘆,說是姑娘到時有用的。」

  「爺他……」低垂的臉上難掩一絲羞色。前天爺見著她房裡那隻金絲蛐蛐籠還問了句話,知道她還是喜歡葫蘆。當時爺只笑她小家子氣,卻沒想到爺竟還記得這些個小事。

  「喲!十一爺您怎麼來了?」張總管的聲音讓她醒過神來。認出那華服男子是十一阿哥永煜。早前在宮裡時曾遠遠地瞧過一眼,知道這位阿哥文采風流,是眾阿哥中最博學多才的一個。

  「奴婢玉簪見過十一爺。十一爺吉祥。」眼角上瞄,她怔了怔,突然大叫:「是你?就是你!」

  十一阿哥永煜一愣,他身後的布衣少婦也驚了一驚,隨即卻恍然道:「我曾見過你。」

  「可不是見過!要不是你,我怎麼會被人抓到牢裡頭,無端端地惹來了一身官司。」好氣!雖說她是無罪釋放,可不表示那些罪就自受了。看那一臉困惑,玉簪心裡更有氣。也顧不得她是十一爺帶來的人,「你那是什麼表情?好像不關你的事兒似的,我倒問你那個什麼'石頭'不'石頭'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還有那個姓胡的到底是個什麼混賬?!」最可氣的是她說出那姓胡的事兒竟沒見著九門提督去抓那個壞蛋回衙門。

  「姓胡的?」女子臉色一變,隨即歉然道:「我實在沒想到他們會錯抓了你……」

  「香菱,這不是你的錯,你實在無需自責的。」永煜柔聲細語地道。這讓玉簪一怔,已瞧出他對這叫香菱的女子大有情意,不覺動了好奇之心……

  待永煜隨張總管去書房見爺,玉簪就坐在叫香菱的女子對面,不眨眼睛地瞧她。越瞅就越覺得奇怪。若說年歲,這香菱怕也大不了她幾歲,模樣雖生得好,只是眼底眉稍儘是飽經滄桑的憂鬱,「你是十一爺房裡的人?」

  她的話讓香菱一怔,臉上不覺一紅,「不是,香菱不過是蒙十一爺仗義相救的苦命女子。」苦笑著搖頭,香菱低聲又道:「香菱一身汙穢,活在世上也不過是拖累人,又怎會再與人……」

  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單那對深似秋潭的眼睛就讓人為之心生迷惑。玉簪有意相問又怕觸到她不欲人知的傷處,一時就只傻呆呆地瞧著她。

  香菱瞧著她古怪的神情,已猜出她的心思,「你是想知道《石頭記》的事?其實,你為它惹禍上身,也吃了不少苦頭,也該是讓你知道的。」哎,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紀,若自己也尚能保有幾分天真,該有多好……

  關於《石頭記》的故事,一講就是月餘。待斷斷續續聽了整個故事,玉簪也不知流了多少淚?香菱講的故事對她來說就像是遙遠的一個夢。那夢裡的人是癡的,顛的,狂的,亂的,瘋的,傻的——卻也是讓她羨慕的。而那編織了這個夢的人又何嘗不是癡的?

  聽得出香菱對那個寫《石頭記》的曹先生有多傾慕……幾許癡憐,也心疼香菱悲慘的命運。好好的一個女子怎竟嫁了那麼個粗俗不堪、滿身銅臭的丈夫,又被逼作了八載的細作,以盜取《石頭記》的手稿。該是怎樣強烈的感情、怎樣堅定的決心讓她在曹先生逝後不顧生命危險力保《石頭記》的手稿,東躲西藏熬過這近一年的光陰?!

  「曹先生書裡的香菱就是姐姐吧?」玉簪輕聲問時卻只得到一聲含糊的歎息。」既然十一阿哥願意幫姐姐,為什麼不把那個姓胡的書商抓起來?那樣這本《石頭記》也可以現身人間。」

  香菱抬頭看她,好像她問了一個蠢問題,「難道妹妹竟不知道這本《石頭記》是禁書嗎?何況胡大年財大氣粗,身後又有高官做靠山,要抓他談何容易?」

  也是,這次出了人命都沒把姓胡的扯進去。

  「我只盼在此等到紀曉嵐紀大學士回來,一切就好辦了。」

  玉簪皺了皺眉,忽然問:「這《石頭記》怎麼就是禁書了?我們爺書房裡頭的那些個書沒一本有這《石頭記》好看的。」

  香菱笑容乍現又歸於黯淡,「傻妹妹,世上的書都是教人功名富貴的,我家先生於悼紅軒披閱十載,嘔心瀝血之作,卻也歎'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世間男子,又有幾人能專情於一人?情癡一生呢?若讓世間女子都活得像這書中人,怕真要那些男人慚愧得不要活了……」

  臉色一白,因香菱的話觸動了心事。玉簪一時無法回應。是她太過奢求了,爺對她難道還不夠好嗎?她還想要些什麼呢?

  起身背對著香菱,恍惚見著花木搖曳間一條熟悉的人影。忙喊了一聲:「綠兒!」

  見那人遲疑了會兒,轉過身來,果然是綠兒。玉簪又驚又喜,和香菱說了一聲便跑了過去。

  不知是不是她自己多心,總覺得近來綠兒總有意無意地迴避著她,就是見了面也難得和她說上幾句話,「綠兒,總算見著你了。」

  「姑娘找我?」雖然是笑,卻冷淡生疏了許多。玉簪怔了半晌,強笑著拉住她的手,「不是說咱們還像從前那樣稱呼的嗎?」

  低垂的目光落在相握的手上,綠兒不動聲色地抽出手:「你是主,我是僕,總要有些分寸的。」

  「什麼主?什麼僕?」玉簪搖著頭,有些慌亂,「我不覺得咱們和從前有什麼區別,我還是玉簪,是那個和你一起生活了八年、親如手足的秦玉簪啊!」

  略顯動容,綠兒垂下頭,再抬頭時已是歸於平靜。」一樣嗎?真的還和從前一樣嗎?不是,咱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了……至少,我已經不能回頭了!」綠兒眨著眼,含笑的眼眸裡瀲灩出淡淡的水光。

  「綠兒!」玉簪追了幾步,終是停下腳步呆呆地看著綠兒遠去的背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怎麼好端端的姐妹竟會變成這樣子?

  ******

  暮色將晚,天下著濛濛細雨。玉簪靜靜地站在葫蘆棚下,忘了時間。暮色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這葫蘆架上的每一根葛籐,每一隻小葫蘆她一清二楚。前些日子,爺陪著她賞葫蘆時還做了一首詩。她背了好久才記住:「纖塵不到淨銅鋪,承應清閒一事無。預計冬來藏蟈蟈,牆陰汲水種葫蘆。」

  她不懂做詩,也常聽不懂爺說的究竟是什麼。可爺擁著她時那種帶笑的低沈的嗓音總是讓她心醉不已。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爺對她那樣好,她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為什麼為什麼竟是越來越不開心?可能她真的是瘋了,竟也想像書中人那樣過日子——可是那怎麼可能?

  「玉簪姑娘,別忘了福晉可是在等你呢!」外頭的丫頭讓雨淋濕了衣裳,忍不住叫起來。讓玉簪記起外頭還有人,也記起福……還在等她。等她?不過是在拿她消遣罷了!其實已經好多次了,她不知道福晉還要玩她多久才肯罷手?難道她都不會厭嗎?

  門口仇嬤嬤豎起手指,示意她自己進去。玉簪牽起嘴角,不是苦澀不是嘲諷,只有深深的厭倦。

  臥室的門是輕掩著的。走近,玉簪記不得自己這是在重複第幾次的動作。臉頰貼在泛著冷意的門框上,可以看見艷色如血的鴛鴦帳內……這樣就夠了吧?她已經看過了。慢慢地轉身,手指滑落的同時,門輕晃了一下。

  「你是故意叫她來這兒的。」

  「誰?」蘭馨支起身子看他,眼中染著邪邪的興奮。

  「你的遊戲很無聊。」坐起身,永琮回身看她,冰冷的目光足以讓她的興奮盡退。

  「是嗎?這都怪玉簪那丫頭太不會配合了。若她膽子大些闖進來大吵大鬧的話,就不會讓爺覺得這麼無聊了。」甜膩的噪音露著惡意,蘭馨裝作愛嬌地從後環住他的腰。」爺現在要去哪?是要去安慰那個躲在房裡哭的丫頭還是再去寵幸別的女人?爺別忘了只有蘭兒所出才有資格錄入玉碟,爺不也是想讓蘭兒早日誕下皇孫以讓皇阿瑪開懷嗎?」

  永琮微微笑著,握住她環在他腰上的手,「這樣的語調,這樣的動作,可一點都不適合你。」

  「那麼爺以為什麼適合蘭馨?」手指被他一根根地掰開,她的聲音冷硬起來,「爺是想讓我當個不問世事,清心寡慾的居士?或是滿臉堆笑,裝聾作啞的擺設和只會應聲稱是的應聲蟲?永琮,我是你的妻,可不是什麼隨便的野女人!難道我在你心裡真的是比不上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宮女嗎?!」

  永琮回過頭,看著她因嫉妒、憤怒而扭曲的面容。然後笑了,「不錯!你烏拉納喇氏蘭馨,是皇帝親賜給大清帝國愛新覺羅。永琮的側福晉。不管是在這棟宅子裡還是整個大清國,你都可以頂著這讓人羨慕令你驕傲的頭銜。但是,蘭馨你應該記住,你嫁的是顯赫的姓氏,高貴的血統,無上的權利,卻不是那個褪去光環後的普通男人——憑著良心說,如果我不是皇子,你會嫁我嗎?不會!蘭馨,這世上的事不可能都隨你的心意,在你得到的同時已注定會失去其他的——這就是生在皇家的命!」

  「我不信,我不信命!」沈默過後,蘭馨突然仰起頭盯著永琮的背影,嘶聲大叫:「永琮!除了地位、名分,我要得更多!」

  無聲地笑笑,永琮轉身離開,他身後的吶喊無法讓他停下腳步。女人最先愛上的永遠是那個男人誘人的外在,而不是那個男人本身。若他不是大清國的皇子,又有誰會喜歡他呢?

  不,她會!那個說著"就算他只是一個種田的。殺豬的、或者只是個奴才,但只要他對我好,我就跟他一輩子"

  的小丫頭。她會!當初把她放在心上,不就是盼著真能有個人來真正地喜歡他嗎?!

  ******

  她的房間亮著燈,昏黃的光如墜落凡塵的一點星芒,有著脫俗的溫馨與恬靜。知道自上次牢獄之災後她就怕黑,入睡前總要點上燈,就算睡著了也每每驚醒。偶爾深夜到她房裡,也見她頰上帶淚,輕蹙的眉總是撫不平、展不開,全不似平日在他面前乖巧地笑。這讓他無法不去注意她越來越深的沈靜與那種他不留意時就湧來的薄似霧的輕愁。是何時,她已不再是那個單純、迷糊的少女而是一個常是心事重重的少婦了呢?

  當他驚覺,才發現自己在她身上是太過用心了。

  聽見身後魯圖爾動了下身,口中輕斥一聲。永琮皺了下眉,目光驟寒,慢慢轉過身,望著身後的花叢。」薩威,難道你不知道阿哥府的大門開在哪邊嗎?」如果不是知道他這侍衛的脾性,光憑他這鬼鬼祟祟、莫名其妙的行動,他早宰了他幾百次了。

  自花叢後走出。薩威慢慢拉下臉上的面紗,眼睛滴溜溜地亂轉卻又裝出一臉的神秘,「爺,奴才剛才進來的時候查過了,並沒有可疑的人物。」

  「你不覺得府裡頭最可疑的人就是你嗎?」永琮低哼了一聲,「這一身打扮,難道非要人把你當刺客抓了才甘心?」心中一動,記起那一夜她受驚的神情,漲紅的臉頰,又怒又急的語氣,可不真是把薩威當成刺客了。

  「主子!」薩威一臉受辱,眼角不由地瞥向永遠都沈默地侍立在主子身後的魯圖爾。雖然他不是侍衛中武功最好的,可他對主子的忠心可不比魯圖爾差!

  「主子,薩威此次帶回揚州何大人的書信。」

  永琮聞言回身,一臉喜色。大清帝國三分之一的賦稅是來自揚州。因此揚州知府雖只是小小的五品官,但卻頗有份量,再加上富甲江南的鹽商與江南第一大幫派鹽幫,算是錢勢結合,舉足輕重。

  將信紙折好,永瓊的嘴角又帶出那種嘲諷的笑,「除了這封信,何大人還說什麼了?」

  「何大人……對了!何大人好像曾說過他膝下有一愛女,才貌雙全,溫婉嫻淑……」忍不住笑啊!想是那何大人見主子年少俊朗,動了招婿之心。

  「果然!那老頭子還是想學做王莽。」

  「王……什麼?」薩威一臉不解。

  永琮也不答話,只說:「你先下去歇著,回頭到我房裡取信再去一趟揚州。」

  「爺!」薩威在心裡哀歎,真是倒楣!他是侍衛不是跑腿送信的……哎!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這麼苦命呢?

  回到書房,魯圖爾挑亮了燈芯,垂手侍立在身後。永琮坐了半晌,忽道:「你看爺該不該應了這門親事?」

  魯圖爾一怔,沒想到永瓊竟會問他這些事。猶豫了下才回道:「奴才不諳政事,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永琮低喃,忽地笑了起來。在他身邊,果真都是些本分的好奴才!每個人都規規矩矩地做著自己的分內事。他該高興的……卻怎麼竟是高興不起來?

  帝王之家,打他一出生,就和平民百姓不同。別說朋友,就連自己的親娘也要應制請安求見親近不得。從前眾兄弟同吃同住;同往上書房學習子史經集,治國大論;同隨巴圖魯苦練功夫,騎射之術;倒也還算親近,但年歲稍長,便各有了各的心思。明爭暗鬥,指桑罵槐,陰謀詭計的也就算了,偏臉上都掛著笑,一副骨肉至親的模樣,讓人瞧了卻覺心寒。

  他面上冷淡,旁人也只當他冷靜內斂、心有城府,卻不知他心裡幾多掙扎。難道真是為了天下權柄,便拋了骨肉親情不顧?

  但此時,他已騎虎難下,欲罷不能。卻怎地突生猶豫?當日皇阿瑪指婚蘭馨時他可沒半分遲疑。婚姻也不過是政治的需要,他又何必多想呢?

  長指捏揉著鼻樑,永琮無法再想下去。長歎一聲,驀然起身衝出夜色。魯圖爾怔了下,慌忙追了出去,待得近了才瞧見主子在花木間呆了呆便又走前去輕輕拉開門。不覺一聲低歎,警覺後他卻又是一臉漠然,恭恭敬敬地退到一邊,繼續他一生一世的忠誠守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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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32:28


  三更已過,天還未亮。她房裡的燈光昏昏然。燈架上的六角宮燈罩的是水紅色的薄紗。記得那天玉簪拿了水紅、翠綠兩色羅紗,他只漫不經心地說翠色的好看。她卻歪著頭說紅色的好,瞧上去喜氣……如今微光融融,滿室綺麗,倒像她泛上臉頰的紅暈。

  她睡得並不安穩,那樣蹙著眉,臉上猶存淚痕。是哭過了?為他嗎?永琮心中猶疑,卻不意將她驚醒。

  「爺?」她微感驚訝,有些恍榴,「怎麼這會子來了?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看她起身披了件小衣,先忙著倒了杯茶給他。

  「沒什麼。啊,夜時叫丫頭泡的碧螺春還溫著。爺將就將就吧!」唇邊仍是淺笑,卻看不出她的心思。

  永琮牽了牽嘴角,忽然覺得這世上變得最快的真莫過於人了,還記得從前她的惶恐不安,嗔怒憤恨,那時候不管她想什麼都可以在她的瞼上一眼就瞧出來,哪怕是她再用心掩飾也是瞞不過人去。可是現在,究竟是誰讓她變成了這樣子?沈靜得不像是那個令他心動了的玉簪。眼前的她也只是一個精心描繪著微笑的面具再以虛偽面具面對他的女人罷了。

  「你沒有什麼對我說的嗎?」如果有一天,她也變得像蘭馨一樣工於心計,善於掩飾,那麼留她在身邊又有何用?!

  「爺想聽我說什麼?」婉轉淺笑,觸到他探究的目光不覺一驚,連笑都澀了起來:「其實,有些事情,爺是不必說的。玉簪明白,只要爺喜歡,奴婢就……」

  腕上一痛,她抬頭對上永琮陰沈的眸,「什麼事情是不必說的?你話裡的意思是在怪爺臨幸福晉了?!」

  「不是!」急叫一聲,她看著永琮的眼,然後垂下頭,「玉簪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奴婢,蒙爺不棄收做侍婢,已經是玉簪三世修來的福分了。哪裡還敢有什麼非分之想、爭寵之心呢?!」

  「這是你的心裡話?」為什麼心口空蕩蕩的?是失望嗎?原來他所要的竟不止是她的甘心付出和不求回報嗎?

  「真心話?這世上哪有什麼真心話呢?」玉簪淒然慘笑,忽覺腕上巨痛,才驚覺又是說錯了話。手上巨痛,又被永琮用力搖晃再加上那一聲大吼,她只覺得腦子混飩飩地一團亂。不由地脫口叫道:「爺到底要怎樣?難道你非要我說我心裡頭不痛快,嫉妒得快發狂、發瘋嗎?爺,我只是一個丫頭啊!有什麼資格去吃醋呢?別說那個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就算是外頭的青樓女子,也不干我什麼事啊!」

  「不干你的事?!」永琮沈著聲音,有一種讓人冷到骨子裡的寒意,「什麼叫不干你的事?你是我的女人,難道不該為我吃醋為我嫉妒嗎?」

  「我是爺的女人……」頹然靠在床頭上,玉簪癡癡地道:「要吃醋要嫉妒也要兩情相悅,互許終身才有那個資格啊!而我和爺算什麼呢?就算喜歡爺成了爺的女人,可在爺眼裡又算什麼?不過是爺身邊的一個女人罷了。」癡然凝望,她苦苦一笑,「爺連玉簪的真心都不想要,又何必非要聽什麼真心話呢?」

  「你……喜歡我?」問得生澀,永琮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問。

  「有什麼值得奇怪?難道爺不值得人喜歡嗎?」

  「是啊!堂堂大清的七阿哥,要錢有錢,要勢有勢,的確是讓女人心動。」

  「阿哥?爺是阿哥也好,不是阿哥也好,還不都是一個人?提那些個虛的又有什麼用?」玉簪自顧自地說著,卻沒瞧見永琮閃亮的眸。」其實爺不該收玉簪的。做個小丫頭,玉簪還可以做做夢;可真的成了爺的人,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爺越對玉簪好,玉簪心裡就越是不舒服……玉簪是真的太不知足啦……是不是?」抬頭,她看著靠近的永琮笑。

  永琮卻是鐵青著臉,「你不願意做我的女人?」

  「不願意!」答得快,她忘了去瞧永琮那噬人的眼。」玉簪生得卑賤,打一出生就讓人安排了一生。被賣入宮,娘沒問過我願不願意;派到西苑,也沒人問我願不願意;轉到阿哥府,也沒人問我願不願意;就算是爺收了玉簪,不也沒人問我願不願意……可能,投胎做人的時候,閻王爺就忘了我願不願意,才弄成今天這般田地吧?」

  眼中凶狠之色先退了三分,永琮瞧著她忽然覺得心酸。世上何止是一個小小的丫頭身不由己?就連他自己不也是一出生就沒得選擇?!造化弄人,不論是出身高貴還是身份卑微,都有其可悲之處吧?

  「你說,不管我是不是阿哥,你都會會跟著我?」永琮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有種無法掩飾的熱情。

  玉簪卻沒察覺,「我會跟著爺——即便是爺給不起我想要的……」

  「你要什麼?」

  「爺的真心啊!」沒看他,玉簪只是自言自語,或者壓根就忘了他,「只要爺對我有寶玉對黛玉的一半癡心就好啦!哪怕是再多的女人站在他面前,也只看得見我一個,只對我一個人好。可惜,爺不是那種人。」

  「誰對你說得這些個亂七八糟的話?」永琮忍著氣,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香菱啊!」玉簪"呀"

  了一聲,回過神來看著永瓊,「爺,您這是要去……哪兒呀?」沒扯住人,她傻傻地瞧著掉在地上的東西,好一會兒,才撿起來。是封信呢,這是爺的?

  ******

  夏日裡天亮得早。剛到香菱寄居的小跨院,就聽著十一溫文的笑聲。皺了皺眉,永琮不由地停下腳步。從十一領著這叫香菱的女人來見他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一向愛書成癡的十一弟動了心——他喜歡的女人也是個活在書裡的人。

  既然十一弟喜歡,他也就不管那女人的身份有多複雜,又牽連了多少事,由著他們住進七阿哥府。可沒想到,這女子不懂分寸,連帶著把他的人都帶壞了。

  嘴角揚起,不知是歎還是笑。其實玉簪剛剛那些話,雖是讓人惱火,卻不也是他希望的嗎?現在終於有一個女人是喜歡他的人而不是阿哥的身份了,可他又真能給和給得起玉簪想要的真心嗎?

  「爺!」魯圖爾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卻不得不開口提醒。從前爺沒這麼煩惱的,就算是再惱人的事兒也會在談笑間-一解決。可自從爺收了玉簪那丫頭之後,就好像常常發呆,而那發呆的樣子還真是怎麼瞧怎麼像玉簪那丫頭。

  回過神,永琮暗自苦笑。待要進去卻聽見香菱幽幽的歎息:「北水三千,只取一瓢飲?!這世上的男人能有幾個是真情真意,一生只愛一個人的?陡是辜負了一片癡心付水流……」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永琮怔了一會兒,伸手入懷,面色突變,也不言語,轉身就走。

  ******

  「翠衣,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乍然驚醒,玉簪恍惚問著,目光落在桌上,卻驚得起身,「翠衣,我放在桌上的信哪去了?」

  「什麼信?姑娘!」翠衣上前幫著找,「我剛才瞧見綠兒姑娘來著,不如去問問她吧!

  「綠兒?」玉簪一驚,正見著永琮進了門。臉上更是慘白。

  放慢了腳步,永琮看她片刻。忽問:「你看完那封信了?」

  「看過了。」玉簪的嘴裡有說不出的虛弱與無奈。明明就是沒資格去在意的,卻為什麼偏偏要在意呢?

  「信呢?」看出她強作的笑臉後有掩不住的驚慌,雖起疑心卻禁不住要竊喜。她終究還是那個不善作偽的單純丫頭啊!

  「信——被我撕掉了!」驀然回身,對上永琮驚訝的眼神,她急急道:「爺該知道一個女人吃起醋來是蠻不講理的……我一時氣不過就把那封信撕了。」

  「信,你真的撕了?」這丫頭想要護著誰?」那信若真是你氣不過撕了也就算了,只怕落在有心人手上,編派你爺一個私自結交外臣,問個謀逆之罪……」看她一張臉白得像紙一樣,永琮也不再說話,只靜靜地瞅著她。瞅得她心神不寧,手足無措。要開口卻聽得張總管一路大叫著過來,「糟了……」

  揚起眉,永琮低斥:「什麼時候連你這總管都變得不懂規矩了?也難怪府裡頭的人是越來越不懂規矩!」

  吞了吞口水,張總管苦著一張臉,「爺,那個姓趙的又帶著衙差來了。」

  永琮聞言,瞥見玉簪一臉怯意不由頓添怒意,

  「趙大人還真是把我這阿哥府當做是大雜院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啦!」

  見永琮震怒,玉簪心慌意亂地跟了上了去,才知這次竟是衝著香菱而來……

  玉簪這是頭一回見著一向溫文爾雅的十一阿哥也鐵青著臉,用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語氣喝斥:「有本阿哥在此,倒要看看哪個狗奴才如此大膽!」

  趙平賠笑道:「十一阿哥這樣可不好哇,下官也是秉公辦差,並無徇私枉法之處。若此事傳出去,只怕要有人說十一阿哥你仗勢欺人,窩藏犯婦,到時於十一阿哥臉面上也不大好看吧!」

  「好你個趙大人哪!」永煜怒極反笑,「你說本阿哥仗勢欺人也就罷了,還敢說本阿哥窩藏犯婦?難道這裡有什麼人竟是你九門提督懸賞的欽命犯不成?如此譭謗,到底是何人在你背後替你撐腰?!」

  趙平聞言一笑,「十一爺不會不知道那位香菱姑娘正是趙某身邊這位胡某人的逃妻吧?此女背夫偷情,挾帶私逃,實是罪大惡極,不可饒恕。十一阿哥豈能為此惡婦蒙蔽……」

  「放肆!」口中喝叱,永煜扶住身邊搖搖欲墜的人,卻被香菱推開。

  「胡大年,你看著我!為什麼不看著我?」香菱的聲音和她的身子一樣搖搖晃晃的,「背夫偷情?挾帶私逃?你就是這樣說我的?好!好……你說得真是太好啦!」一口鮮血噴出,永煜慌了手腳,她卻直直地盯著胡大年,不動半步。」你聽好了!胡大年,從今此後,你我思斷義絕,兩不相干,別說什麼背夫偷情,就算我現在立馬當了婊子也不辱你胡家的列祖列宗……」

  料不到性子溫和的香美也說得出如此絕決的話,玉簪待要上前卻瞥見綠兒的身影一晃而過,正自遲疑突聽有人叫--」紀大學士到!」她心中一安,忙抽身跟著綠兒去了。

  「爺!」魯圖爾輕喚了一聲,卻被永琮止住。

  「隨她去吧!」玉簪,你莫讓我失望才是。

  ******

  湖邊,綠兒和鷹並肩而立,「你瞧,這個一定有用吧!我只認得那個七字,還以為是玉簪寫給七爺的東西,可又瞧著不像,就趁著玉簪不注意偷了出來……你別急啊!這可是我好不容易到手的,哪兒那麼容易就給了你。」

  鷹有絲不快,但很快就露出笑意。他耐著性子輕吻了她一下,趁她發怔已取了信在手。」果然和爺想的一樣。」若有所覺地回頭看了一眼後,他推了推綠兒。」你先回去,小心別讓人發現。」

  「不會的,你們的人都在……好了好了,我走就是,你別又生氣!」踮起腳在他臉上一吻,綠兒戀戀不捨地離開。鷹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也不動。

  玉簪慢吞吞地從樹後走出來,坐在湖邊,他也似沒瞧見,毫無驚訝之色。玉簪也不去看他。怔了半晌忽然幽幽一笑,「我早該想到綠兒變成這樣子都是因為你。女人真是傻,就算是知道沒有希望,沒有好結果,還是放不開手……我以為自己已經夠傻了,誰知綠兒她比我還要傻。」

  鷹看著她,忽然歎道:「我也很奇怪,她明知道我是在騙她,利用她,她卻還是要幫我。」

  他的一聲長歎,震在玉簪心上,「你若做完你要做的事,可會帶綠兒遠走高飛?」

  鷹猶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話你也對綠兒說了?」

  玉簪瞪著他,聲音尖厲起來,「綠兒的性子你也該清楚,像她那樣暴躁的人若是知道你對她根本就毫無情意,她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那你呢?」鷹冷冷地看著她,「我看七阿哥也不是個多麼深情的人,你又怎能忍受他對別人的多情對你的無情呢?」

  「我,和綠兒不同。從小到大,就沒什麼人對我好過。爺他對我好不在乎我是個丫頭,我已經很高興了……何況,我早就知道爺他不可能只屬於我一個人。他是欲飛的蒼龍,不是一個小小的我就要得起的。」對他說這些,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你把信交出來,我不會告訴爺你的事。」

  鷹忽然笑了,「你就這樣要我交出信?難道不怕我翻臉殺你滅口?」

  「這裡是阿哥府,不是那麼容易讓人自如出入的。何況,若現在死了,倒也好了……」聲音慚低,低到他只能聽到一聲模糊的歎息。」若我沒猜錯,上次是你救了我一命,這次又怎會再殺我呢?想來你也不是一個無情之人,要不然也不會為了還巷子裡的人情就殺了那個官差。」

  目光乍閃,鷹問:「你怎麼知道上次在巷子裡的藍衣人是我?」

  「早先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的聲音似曾相識,還有那位高先生不也說那官差是死在和上次同樣的毒針之下嗎?」玉簪淡淡地苦笑,「雖然我不算聰明,可也不是笨得像個傻子吧?看多了,聽多了,想多了,總是知道一二的。我不管你究竟是受命於何人,但你既然是我們爺的對頭,我就不想再瞧見你出現在這裡。」

  「這是在下逐客令嘍!」鷹笑著走近她,讓她暗生戒心,「你實在不該孤身犯險,要知鐵血無情的鷹可不是一個會憐香惜玉……」突然側身問避,鷹轉身看向那個偷襲他的冷面漢子。突然笑了一笑,「早就知道七阿哥府裡有位'滿洲第一勇士',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魯圖爾不吭聲,只牢牢護住身後的玉簪。

  目光閃動間,鷹又遭:「魯兄今日心有牽掛,實在不宜動手,不如改日再會……」

  「我這阿哥府真是成了不設防的城,可以任人來去自如嗎?」一聲冷笑打斷他的話,永琮慢慢地走出,「六哥還真是疼永琮,竟派了手下第一得力之人來探望永琮。真是難得,難得得很啊!」見著永琮,鷹不好狡辯,只淡淡地道:「七阿哥莫誤會,奴才不過是探望舊識,與我家主子沒什麼關係。」

  「探望舊識?既是探望怎不光明正大,反要委屈自己在我府上的小戲班裡做一個小小的武旦?你還真是夠朋友啊!」永琮冷笑連連,拍拍手,已有人押了綠兒出來,「你當我府裡的人個個都瞎了眼,聾了耳由著你們胡來嗎?」

  臉上火一樣地燒著,玉簪瞧著綠兒,雖然為難,還是開口:「爺!」

  「不用說了!」永琮回過頭深深地望她一眼。平聲道:「魯圖爾,你代我送客。就告訴六爺,此事就當還他的人情。至於這個吃裡爬外的狗奴才就逐出府去,永不錄用!」

  「爺!」玉簪一急,撲上前拖住永瓊的胳膊,

  「你這時候攆綠兒出府,叫她往哪兒去呢?」

  「這不關我的事。」永琮生硬地回答,轉目看她。」像她這樣的奴婢,不杖責至死已是網開一面——你,還是照顧好自己吧!

  「爺!」見他振袖而去,玉簪茫然回顧,忽覺這滿目蒼翠,入畫美景都在瞬間褪成一片慘澹的白。

  ******

  綠兒被逐出府。香菱、十一阿哥也遷入趕回京中的紀大學士府中。忽然之間,阿哥府裡好像就只有她一個孤伶伶——就連爺也很久未見。從前,她不覺得有什麼,但現在卻是覺得這屋子空蕩得嚇人,就連她的心也是空洞洞的沒個著落。這才知道什麼叫寂寞什麼叫孤單,從前抱怨人來向她打聽爺的去處,可如今,她連個打聽的人都沒有。

  聽說《石頭記》禁書之名已除,皇上還要命人續成完整的故事,更名為《紅樓夢》。其實,這都不是她想知道的,她不過想知道香菱究竟過得好不好,那個教了她這世上還有另一種活法的女子究竟有沒有得到幸福。

  可是沒有人能夠告訴她,她也不費心去打聽。畢竟,那是離她好遠的另一個故事。即便是眼下瞧著故事已終結,卻會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繼續著它另外的續章。

  七月末,天氣很熱,即便是夜深人靜也是令人無法入睡。聽著外頭蟲鳴不絕,她一隻一隻地數著,那一隻是蟋蟀,叫起來是響亮的"咪""哆",那一隻是金鐘蟲,叫起來是"仍兒""仍兒"的銀鈴聲,蟲鳴卿卿,此起彼伏,好像也在奏一曲《長相思》。

  「長相思……」唇邊溢出歎息,玉簪推開窗,仰望中天明月。她不是那些個酸溜溜的文人,瞧見人吟什麼春花秋月,對景傷情的酸詩都會覺得好笑,但此時此刻,卻越是覺得如果爺也在賞月,會想到什麼?可會想到這世上還有一個叫玉暫的女子?

  按不下酸意上湧,就算爺要賞月,也不會是只他一人啊!不知相伴左右的會是哪個人?有美人相伴,對景小酌,又哪裡還記得她這個平凡無奇的小女子呢?

  玉簪幽幽低歎,也不加件衣裳,她漫無目的地在園子裡閒逛。湖心亭是爺最喜歡的地方,常和八爺。九爺在此下下棋。爺很喜歡和八爺、九爺在一起,從他舒展的眉心,不再嘲諷的微笑,她就看得出來。

  庭前百株牡丹是福晉的最愛,爺卻不喜歡,反愛她跨院後的那片竹林。八爺說過爺是氣清如竹,卻無奈深陷泥淖,想清高也清高不起來。八爺的話她似懂非懂,爺的那一聲歎息她卻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她第一次在爺的笑容裡讀出了一些莫名的無奈。園子角落的葫蘆架上已經爬滿了大小不一的葫蘆。還記得爺陪她賞玩葫蘆,外面細雨濛濛,棚下卻是喜樂融融,只是九爺莽莽撞撞地跌了進來,險些撞倒了一架葫蘆……

  笑生唇邊,卻有太多的苦楚。原來,這短短的半年已比她過去二十一年的生命有更多的回憶。甜蜜的,苦澀的,悲傷的,喜悅的,多到她想忘都忘不掉……

  「爺,其實我很希望你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而不是我攀都攀不上的阿哥……」

  「為什麼?難道你不是說過爺是不是阿哥都是同一個人嗎?」

  「不一樣的!爺是阿哥,就是我留也留不住,攀也攀不上的飛龍。怎麼能一樣呢?」她低喃著,忽訝然抬起頭來,「爺,是你……」

  「怎麼嚇成這樣?是爺相貌醜陋還是你做了虧心事?」永琮帶笑的聲音讓她恍惚記起許久前的一個月夜。」你這樣亂闖亂撞的怎麼得了,難保不會撞破了什麼秘密,真讓人殺了滅口。」長指滑進她的衣領,摩挲著她的頸。

  「爺……若真是有什麼秘密怕奴婢發現,奴婢不早就魂歸西天了?」

  「我有一個大秘密,很怕很怕讓你發現。」熱氣哈在她的耳邊,永琮的雙眼深如海洋,就是在平靜下也隱著詭橘的風雲。」你不喜歡爺是阿哥,那也不喜歡爺做太子,甚至登基做皇帝了?」

  「不喜歡!爺做了太子,做了皇帝,心裡就更沒有玉簪的地位了。」仰臉看他,月光下她的淚也晶瑩如珠,「可是,不管爺做了什麼,又或是心裡根本就沒有玉簪這個人,玉簪都會跟著爺一輩子……只要爺高興,玉簪就開心了。」一滴淚落在手上,猶帶著她的溫熱與情意,卻似火樣灼痛了他。手慢慢垂下,永琮不錯眼地看著她。他剛剛要做什麼?差點就親手殺了她——這個真心對他的女子!原本不就是想要一個這樣的女子嗎?可一旦真的對她動了心,才知她竟是他帝王之路的最大障礙。

  成大事者,該無情無義,心狠手辣,把身邊最親近的人都視作棋子,隨時都可利用也隨時都可遺棄。他真的能做到嗎?何止是對她?他難道真的可以讓自己的親兄弟下毒手嗎?縱是一道密令,三兩句話就可除去心頭大患。但午夜夢迴,他可還會睡得安穩?!

  無措!他從未有過這般迷茫困惑過,想不通卻不甘放棄。霧樣迷茫中,他卻確定一點,「玉簪,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跟著爺一輩子?」

  「是,爺。玉簪會在爺的身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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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32:53


  滿人尚武,素有"馬背上的民族"之稱。逢秋高氣爽,必行圍打獵以間武事,俗稱"木蘭秋彌"。今年"木蘭秋彌"本擬皇上萬壽節之後,但卻因一折奏章而意外提前。

  八月初,蒙古如吉必力滾達賴奏曰:「臣於行獵之時意外捕獲白□一隻。臣聞□壽達千歲,滿500歲者毛色即可轉白。值帝萬壽節將近,竟可捕到世上罕有之珍獸,實是奇獸顯靈,應時而至。」

  乾隆得奏,驚喜交集。自有朝臣於殿上大奏--」靈獸現世,乃為賀我君王萬壽無韁之喜。」、"此乃天降祥瑞,護我大清萬世基業。」、"足見皇上乃是天命所歸,不可輕言禪位"云云。

  阿諛奉承之言聲聲入耳,乾隆卻只淺笑相應,然後順理成章順水推舟順應民心地改了心意收回"禪位"之詔。第二日於干清殿手書太子之名於錦匣內收藏於"正大光明"匾後。只待日後傳位之時親啟詔告天下。

  表面上看來,「禪位"一事似乎終於圓滿解決。眼見天高海闊,風平浪靜,卻不知海面下暗礁密佈,暗潮洶湧……

  ******

  六阿哥府邸。

  「爺,您若是不放心,不如就由奴才往宮裡走一遭。」

  「不必!」永泰站起身,仍是面無表情的深沈,「宮裡是什麼地方豈容人大膽窺視皇帝密詔?」

  「那……」鷹垂下頭不敢開口。上次在七阿哥府失手被人送了回來,主子臉上很不好看。雖然沒有責罰他,地位卻終是不如從前。

  「皇阿瑪所立之人不是我就是老七。此次我搶在老七前向何大人之女求親,已讓老七懷恨在心,若真是讓老七做了太子,咱們也都甭想有好日子過了。」

  「要不然召集親王德貝勒商量。」

  「不必!」那群混賬只會說什麼大局已定,靜待佳音的蠢話,他才不要這麼枯等著……

  「不管皇阿瑪立了誰,但若那人不是真命天子,無福消受這天大的恩寵,也只有重立太子。」森然冷笑,目光落在低垂著頭的鷹身上,「上次你說七爺極寵的那個丫頭叫什麼——玉簪是吧?七阿哥是個重情意的人,只要抓著這個女人就可以引出老七。你帶回來的那個丫頭這次有用處了。」

  「是!」鷹應著,深沈的眼中瞧不出一絲情緒。

  ******

  「你說爺要帶那賤人去熱河行獵?」梳齒刺破掌心,蘭馨卻似未覺,「永琮,你欺我太甚!難道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我烏拉納喇。蘭馨已失寵至此?!

  「主子,你莫氣壞了身子,總要想開些才是……」仇嬤嬤低聲勸慰,突聽一人冷哼:「什麼叫想開了?!」卻是五皇女純孝公主。

  蘭馨揚眉怒視,她的臉色極不好看,「你還來做什麼?」

  「妹妹這是說哪裡話?七弟得罪了你,我可沒得罪你。」孝純軟語笑嗔,自她掌心將梳子扳下,「咱們從婆家論是姑嫂,可從娘家論那就是姐妹。平日裡不比別人親近百倍?怎地今兒個有氣倒撒到姐姐的頭上了呢?」

  「你--」俗話也說"伸手不打笑面人"。這一番軟語,又用羅帕包她的傷口,倒讓蘭馨不好說什麼,「蘭兒近日煩悶,不便陪姐姐閒話家常,姐姐還是……」

  孝純一笑,截口道:「妹妹在煩些什麼?姐姐知道得很,其實妹妹今日煩惱皆因妹妹的心太軟了,若早些除去那個小賤人,又豈由得她今日張狂得騎在主子的頭上撒野呢?」

  話說在了蘭馨的心坎上,她不由地惱道:「蘭兒恨不得將那小賤人千刀萬剮,只可惜上次竟讓她逃過一劫!」

  掩去唇角冷笑,孝純只柔聲道:「做這種事怎能做得太明顯呢?不如姐姐教你個乖……」聲音漸漸低下去。

  「你要我買兇殺那小賤人?!」蘭馨猛地驚呼出聲,彷彿已聞得滿屋子的血腥,只覺得一陣噁心。

  「姐姐可什麼都沒說——這種事你自己要想清楚了,現在永瓊寵著那個女人,難保她一旦受孕永琮不會求皇阿瑪賜她個名分。這要是皇阿瑪一時心軟……」因妒成恨,買兇殺人而誤殺了丈夫也不奇怪呀!

  「不行!我絕不能讓那個賤人騎在我的頭上!」蘭馨咬著唇,終於道:「麻煩姐姐為我安排。只要殺了那個小賤人,花再多的銀子我都不在乎。」

  「主子!」仇嬤嬤急得要命卻插不上嘴。終於等到孝純公主起身告辭,忙跪在蘭馨跟前:「主子,你可別犯傻呀!這種事做不得的!若是出了什麼閃失,可會滿門抄轎的。

  「你胡說什麼?」蘭馨厲聲喝叱,也開始流汗。

  「主子,你就算不想老主子他們,你也要想想七阿哥呀!若是七阿哥知道你做這種事,可怎麼相見呢?

  「住口!」渾身發顫,蘭馨有些站不穩,只狂亂地吼著:「我為什麼要為他著想?他冷落我和別的女人風流快活時可曾為我想過?我……」一口氣轉不過來,蘭馨軟軟地昏了過去。

  ******

  「蘭兒——她昏過去了?」永琮看著張總管,臉上的笑也是冷的,「剛才見五公主時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五公主一走,她就昏了?

  「回主子,奴才瞧側福晉這次好像是真的。」

  「是嗎?」永琮只是冷笑,瞧得玉簪直覺得刺眼。

  她也不顧永恩對她搖手,開口道:「爺不去看福晉,這於情於理都不好!

  「是嗎?」永琮回頭看她,卻不似真的惱了,「你是要教我什麼叫情理了?

  「玉簪不敢。玉簪哪兒知道什麼大道理還要教爺呢?」她微微地淺笑,是從什麼時候起竟不再怕爺?竟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講自己的道理,「只是玉簪以己度人,若我身子不舒服,爺卻連個照面都不打,那真不如死了算了……爺,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你不見玉簪,玉暫的心裡有多慌啊!」

  食指劃過她半張的唇瓣,看她如昨夜般羞紅了臉頰,平凡的臉添上三分嫵媚,「好,你讓我去,我就去。」他的溫暖猶存唇間,近乎自語的低聲飄在耳畔,她卻傻傻地瞧著他的背影,一顆心兒狂跳不已。

  「我是不是看錯了?那真的是七哥嗎?」永恩低喃著,看她連耳根子都是赤紅。不覺低笑,「你這是怎麼了?喝醉酒了?」

  是醉啊!醉得昏天暗地,昏昏沈沈……爺從前從沒這樣子對她。也不知怎地,自那夜後一切就不一樣了。他會拉著她的手說些從前從沒說過讓她臉紅心跳的話;也會有意無意地抱抱她,碰碰她;甚至一整夜留在她身邊,陪著她,在她驚醒時緊緊地擁她在懷……總感覺,他不再是從前的爺,不是那個高高在上,不可高攀的阿哥。而是一個正用心喜歡著她的普通男人。

  哈!這是夢吧?!大概一切都只是她做的一場夢。待醒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可是,這若真的是夢,那她就睡一輩子也不要醒好了。

  「爺,您來了。」進了屋,就見仇嬤嬤滿臉的喜氣。永琮問她蘭馨的病情,她也只抿著嘴偷笑,「還是福晉親自告訴你吧。」

  永琮皺眉,見蘭馨要起身,忙上前幾步把她按回床上,「別起來了,聽說你身子不舒服,可召太醫過來瞧了?」

  「王太醫剛回去。」蘭馨低應,臉上有種少見的溫柔。

  「這帕子……五皇姐的吧?」

  心上一緊,蘭馨故意漫不經心地道:「是啊!剛剛五公主來,見蘭兒手上傷了特意用羅帕為我包紮。」

  「是嗎?怎麼這麼不小心?」永琮執起她的手,語氣卻是淡淡的,「五姐都說了些什麼?」

  「也沒什麼,不過是女人閒話家常罷了。」蘭馨故意差開話題,「爺打哪兒來?」

  「湖心亭。正和九弟下棋,聽張總管說你人不舒服,玉簪那丫頭就催著我來瞧你。」

  「玉簪?」笑僵在臉上,「玉簪也陪著爺?」

  「可不是,說到玉簪這丫頭,她倒真是關心你……」

  「爺!」蘭馨的聲音有些尖利而突兀,「爺來探望蘭兒,不問蘭兒哪兒不舒服嗎?」

  「是該問!」竟一時忘了,「蘭兒哪不舒服?」

  「沒什麼。蘭兒身子很好,好得很……」不想說!不想這時候這樣子告訴他這個消息。手掌輕輕地覆在仍平坦的小腹上,她的唇上揚起一抹詭異的微笑。這個秘密,就成為那個染血之日的慶祝吧!或許,也是給他的安慰。

  w******

  夜色深沈,寂靜無聲,似乎所有的夏夜,該有的蟲鳴蛙叫之聲都詭異地消失在這個廢墟之中。黑暗之中,只有死亡的味道。閃著金屬的面具掩去可能原本熟悉的面孔,只留下在飄忽鱗火下的詭密。

  「真的這麼巧!」戴著面具的人捏著手中的紙絹,眼中淡淡的憂愁淹沒了圍繞在週身的詭秘氣息。」不算巧,而是早就預料的。」一個人自角落走出,面目森冷,正是前往大牢驗屍的高寂。」誰會想到六爺的得力助手竟是殺手組織的龍頭老大呢?鷹,你該高興才是,這次無論成功與否,都可像上次一樣把事情推到十二阿哥身上。而六爺正可置身事外。豈不正該大笑三聲……哈哈……」

  鷹躍下身,近距離看到高寂那張就算是大笑也不會牽動一塊肌肉的臉皮更覺可厭,「如果你不對著我笑的話,我會更感激你。」

  高寂一哼,劈手奪過鷹手中的紙絹,「五公主也算聰明,事先就找好了替死鬼。可惜她卻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活該被六爺這只黃雀吞掉。」

  「女人家,玩心計終是有所疏漏。」

  「女人?!女人又怎麼了?」高寂突然冷笑,有一絲怪異,「她會輸可不是因為她是女人,而是因為她不夠聰明!

  「不夠聰明?」鷹含糊地笑著,或許這世上就是有太多自以為聰明的人,才會弄出這麼多的事吧?若要他選擇,他倒寧願做個笨人、蠢人。

  ******

  皇帝往承德避暑山莊,雖是慣例,也盡量不講究排場。但那氣派還是令人歎為觀止。趕個大早,車子候在城門。先是瞧見皇上、太皇太后的車駕,然後是皇后,嬪妃又一應大小太監,隨身的宮女。各阿哥就騎著馬隨在皇駕之後。然後是那些個皇親貴戚,王公大臣……

  等到了正午,玉簪等得睏倦,方才輪到她們的馬車出門。走了老遠,回頭去瞧,城門那還擠著一堆人。夜深時,宿在天津衛行宮,躺下聽著隱約的車輪聲卻還是睡不著。身邊的丫頭打著呼嚕,和著外面的人聲倒顯出一種熏人欲睡的恬靜。

  要是綠兒在,也會和她一樣興奮得睡不著吧?不知綠兒現在可好?只得知她跟著鷹進了六阿哥府。卻不知可是已經成了親——若是她真能和鷹有情人終成眷屬,倒也算是一件美事……而她,爺這樣待她,她就什麼都不想了,這樣跟著爺一輩子也好……

  這一日,終於到了避暑山莊。永琮後來扶她下車。還不曾說話,她就已看得目瞪口呆。原來這就是避暑山莊?!

  「那、那是鹿啊!」她的尖叫惹得永琮微笑。

  身後永琮學著她的尖叫惹得她翻著白眼卻大笑,

  「我早就說一定要直駛'鹿圃'才能讓這沒見過世面的"丫頭大開眼界吧!」

  「可不是!瞧瞧她平日裡裝作老成的樣子,這回可裝不住了吧?!」永恩撫掌大笑。

  玉簪卻沒心思理他,只扯著永琮的袖子,「看啊,爺,真的是鹿呢!好漂亮!那還有一隻……都不怕生!那還有、還有……」永琮側目看她在草叢灌木中奔跑追逐著一隻跳躍逃竄的小鹿,聽著她歡快的笑聲,卻只是微笑,眼裡是從未有過的寵溺。

  「喂!我說你還要叫多久?」永恩從欄上跳下身,惱道:「這園裡幾千頭鹿呢!你總不會見一頭就叫一聲吧?」

  永璇笑道:「你管她會叫多久?就連皇阿瑪見了這景致都要心曠神怡,大吟'馴鹿親人似海鷗,豐茸豐草恣呦呦'了,何況是她呢?」

  那頭你一句我一句,玉簪卻只是傻笑。回頭瞧見永琮含笑看著她,微微一怔,轉頭之間已紅了瞼頓。

  ******

  山環水繞,重巒疊翠,草木蔥寵,雖沒紫禁城的宏偉壯麗,卻是野趣盎然,別有一番趣味。

  歇在避暑山莊,萬歲爺先宣了南府的戲班子。可巧是在玉簪聞名已久的一片雲戲樓。綠樹環抱,雲陰乍起,果是應了那兩句詩:「白雲一片才生嶇,瞥眼峋雲一片成。

  玉簪接著永璇的話搖頭晃腦念了兩句,引得永璇紅了臉,「好你個玉簪丫頭,平日就屬你八爺對你最好,你可倒好,竟拿八爺我開起玩笑來了。

  「那是八爺平易近人,玉簪才敢開玩笑。要是換了九爺,玉簪還怕那鐵硬的拳頭呢!

  「玉簪!」那頭永恩大叫:「學誰不好,偏要學八哥那油嘴滑舌的樣兒?!八哥,你可仔細七哥惱了你給你一頓好受的。」

  臉上一紅,玉簪瞥了眼永琮,見他並無生氣之意,這才安了心。

  「戲就快開鑼了,皇阿瑪他們也快來了,咱們都先到底下候著吧!」永琮淡淡地笑著,她跟了幾步,忍不住問:「爺,您不生玉簪的氣?」

  「生什麼氣?」永琮回頭看她,伸手理好她微亂的鬢角。

  「玉簪說得太多了,又不顧尊卑,未免過於輕浮。」

  永琮定定地看著她,忽然笑了,「不錯!這幾天話是說得多了……不過,爺喜歡!」他的唇擦過她的耳邊,聲音低得像一聲呢哺。看她羞得低下頭,永琮笑得更開懷,「帶你出來,就是想讓你開心,你現在這樣子,我看了也很開心。」

  「爺……」聲音裡有了些淚意,「您待我真好!玉簪知足了,再不會去嫉妒別人。」

  心中一酸,永琮擁著她吻去她臉上的淚珠,「你的嫉妒——爺也喜歡!」

  「爺。」玉簪怔怔地抬頭迎著他含笑的黑眸,便再也收不回來。

  的確是有些什麼在她沒留意的時候悄悄地萌芽了,而當她留意時,才猛然驚覺那種子已在心底裡生根長成了參天大樹。

  ******

  因為被爺寵著,恍惚成了玉簪的最大習慣。如果不是意外撞見綠兒,她仍會陷入這醉人的美夢吧?

  在避暑山莊見著綠兒她又驚又喜。要不是見著綠兒臉上那抹嘲弄的笑,她真要撲上去抱住她。驀然止步,玉簪怔了半晌,終於問:「還好嗎?」

  「好!」綠兒看她的那種透著一絲絲狡詐的目光是她陌生的,「雖然比不上姑娘你錦衣玉食,但也算是能吃飽穿暖,何況還不必受人氣,看人眼色。你說我怎麼能不好呢?」

  「那就好!」玉簪鬆了口氣,「鷹對你好嗎?」

  「好,好得很!多謝姑娘還惦記著他!」綠兒的語氣尖刻起來,「姑娘怎麼能忘了他呢?說起來姑娘能得到七爺這樣的寵愛可還多虧了我和鷹呢!要不是咱們,六爺怎麼能早一步向何大人求親。你說要等新福晉進門,你一個小小的侍婢又算得了什麼?」

  「你說……爺沒娶那位何小姐是因為六爺?」怎麼會這樣?她還以為爺是為了她——是她太看得起自己了!難怪前陣子爺忙得很,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到底是她誤了爺的事。如果不是她沒有及時阻止綠兒,那封信又怎麼會落在六爺的手上?

  「其實我倒沒想到七爺是個那麼多情的人,竟為了救你出牢獄而欠了六爺的人情。用鷹的性命和那封信還一個人情,也不知是吃虧還是劃算呢!」

  又是為她?她不過賤命一條,哪裡值得爺這般為她?!

  她——真是壞啊!這時候居然還竊竊自喜。為爺心裡有她;為爺不能娶那何家小姐;為爺失了先機,可能做不了太子;她這算什麼?明明說只要爺高興,她做什麼都好……到頭來,她卻還是在為自己打算。

  「姐姐,你今日可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綠兒噙著冷笑的臉近在眼前,她卻覺得遙遠而陌生。

  「你真的是綠兒?」從前那個陪著她哭,陪著她笑,陪著她鬧,和她一起闖禍,一起讓姑姑罰的綠兒在哪兒?

  迎著她迷茫的目光,綠兒也有些恍惚,「我說過,我們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了……這,或許就是命吧!」

  命?!這世上真的有命嗎?如果真的有命?那她的命呢?

  站在迴廊下怔了許久,直到有人喊她才回過神來,「啊,十一爺!」

  揮手摒退相隨的小太監,永煜清瘦的臉上連笑都帶了幾分憂鬱。

  「奴婢見過十一爺。」雖然十一爺和八爺都是隨性的人,但那種書卷清華之氣卻是叫人不敢輕慢,玉簪也就一向疏遠而有禮。

  '其實我早就該見你的……只是前些日子病了一場,倒忘了這事兒。」永煜微笑著看她,「香菱托我向你辭行,說是有緣的話,總會再見的。」有緣再見?什麼樣的緣才能與她再見?

  「香菱姐姐走了?」意料之中,看十一爺這般模樣,倒是個癡情之人。悵然一歎,玉簪強笑道:「香菱姐姐說得也對,這世上人轉來轉去總轉不過一個緣字,說不定哪天她就又回到京裡了呢!」

  「她不會回來了。」永煜苦笑,「原先我還以為她會等著人續好了《石頭記》再作打算,卻沒想到到竟如此捨得下……她是不忍見那書被改得面目全非;難道就忍得下心讓我為她肝腸寸斷、鬱鬱寡歡嗎?實我也知道她放不下曹先生,可是先生已經死了,而我還是活生生地活在她面前啊!難道,她真的要一輩子活在書裡嗎?」

  玉簪心中一痛,脫口道:「既然捨不得,為什不留她?」

  「留她?」永煜忽然笑了,「她那樣的心性,若強留她在宮闈紛爭中。她又豈會快活?我自己倒想要跟著她去了,可她的心裡根本就沒有我,她有她自己的心思,我若強迫她又與那胡大年有什麼區別?讓她去尋她的夢,只要我知道她是開開心心地過著她想過的日子,也就夠了。」

  「因為要她開心,所以不留她。」那她呢?她留在爺的身邊,只會誤爺的事。若爺是個平常人也就罷了,偏爺有那樣的雄心——她只是爺的拖累啊!

  ******

  夜深了,玉簪深深地瞧著永瓊熟睡的面容。指尖輕輕劃過他高挺的鼻樑與薄薄的雙唇……」爺,您開心嗎?如果你成了太子,做了皇帝,會比現在開心吧?其實,做皇帝又有什麼好?又要看奏摺,又要訪民情,今兒個水災,明幾個天旱,後兒個又打仗……操的心太多了,單止那三千佳麗,六宮粉黛也夠讓你煩心的了——不是嗎?如果你肯陪著玉簪回老家去種一輩子田有多好……可惜,玉簪知道你不會!你生在皇家,長在皇家,就算將來死了也是葬在皇陵。

  「而我呢?一個小小的宮女,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不對,爺是會傷心的吧?多半張總管、八阿哥、九阿哥還有魯大哥也會陪著爺歎兩聲,然後各自散了去,干自己的事兒也就忘了玉簪這麼個人。可是,爺,玉簪不想你也那麼快就忘了我啊!哪怕你只為我傷心個一兩年,然後每每聽見蟈蟈叫或是瞧見……玉簪現在才知道,原來可讓爺記起玉簪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

  一滴涼絲絲的淚滴在他的眼角再順著鼻尖滑下,倒似他的淚……永琮醒著,卻不睜開眼。這算是表白嗎?但後頭那幾句未免有些不祥。

  「玉簪知道爺天生就是當主子的,是不可能像玉簪那樣過日子的。都怪玉簪不好,壞了爺的事,若不是我,爺現在已經娶了那位何小姐……可爺你知不知道,爺娶不成那何家小姐,玉簪是很歡喜的……

  「現在玉簪想清楚了,就像十一爺說的,你去做該做的事,玉簪絕不會再牽絆爺……只求爺還記得有玉簪這個人就好了……」

  她的聲音漸低,最後成了隱約的抽泣。待屋子靜了下來,永琮翻身坐起,瞧著她滿是淚痕的瞼,嘲弄的薄唇溢出的卻是溫柔,「不牽絆——已經太遲了!」從她闖進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就已注定會有不同的結局了吧?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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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33:20


  玉簪是下定決心要走的。可是……當她再次轉回到"鹿圃"時,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走呢?或許,迷路只是她為自己找的一個好藉口吧?真的捨不得,捨不得那床柔軟的錦被;捨不得那些好吃的點心;捨不得那些個花花草草;捨不得這些用黑眼睛看她的鹿……就是捨得下爺?!

  她捨不下那些東西,卻怎麼連想都不敢想到爺呢?好怕——就這樣哭出來。可,為什麼不能哭?這裡又沒人……

  「我為什麼不能哭啊?」她嚷嚷,用袖子抹著臉上的眼淚鼻涕。鳥鳴乍起,一群鳥雀驚飛,連她不遠處的那隻小鹿都抬起頭瞅著她,然後迅速逃開。

  玉簪怔了怔,就聽見了一個帶著笑的聲音:「一個連動物都怕的愛哭鬼,怎麼能讓七爺著迷呢?」

  「鷹?」

  玉簪看著他,忽然就平靜下來淡淡地道:「動物其實是很聰明的,總是先一步感覺到殺機與危險,它們會躲得遠遠的;可人就不一樣了,有時候,明知道自己走的路有多危險,卻停不下來。」她站起身,打水擦乾淨臉,然後又道:「為什麼這樣看我?我雖然是一個沒見過多大世面又不識幾個字的宮女,可是我不笨,一樣知道哪些是該做哪些是不該做的,不像你明知道自己不對還不知道悔改……真是讓人失望!

  目光一寒,鷹冷笑道:「我是你什麼人?你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做人但求隨心所欲,別人的喜惡與我何干?

  「隨心所欲?你現在聽命於人,又何談隨心所欲?充其量不過是別人的一條走狗而已!」玉簪含怒傷人。鷹的臉色鐵青,握著創的手緊了緊,卻終究只是冷哼。

  玉簪也不理他正要走卻聽一人拍手叫好:「罵得好!真是痛快……」

  「什麼人?」被來人攔住路,玉簪怒叱。

  那人卻漫不經心地道:「許久不見,玉簪姑娘想是受盡愛寵,連膽色也大了許多。」走近一步,那人的臉晃在奪目的斜陽下,陰森的笑駭了她一跳,「你,你怎麼竟會在這?」這個活死人似的怪物。

  「難到玉簪姑娘忘了我也是六爺的手嗎?」高寂對她笑笑。

  那算是笑嗎?雖然玉簪在那張臉上怎麼也找不出笑來,但直覺他是在笑,「你們想怎樣?別忘了這裡是皇上的行宮,你們若要在此行兇,可是找錯地方了!

  「行宮?別說是避暑山莊,就算是皇宮大內,死個把個人又算得了什麼,有誰知道?不過,你放心。我們不會殺你——如果餌死了,魚又怎麼會上鉤呢?」

  看著高寂面無表情的臉,玉簪倒先笑了,「別做春秋大夢了!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就算是我當著七爺的面死了,七爺都不會眨一眨眼。拿一個小女子來要脅七爺那樣的人,你不覺得愚蠢嗎?」

  「我愚蠢?是嗎?怎麼我不覺得?」高寂冷森森地對著她笑,「你該求著七爺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能讓你保住一條命才是啊!

  「可惜他不是要做英雄,而是要做天子……」玉簪低哺著,眼見高寂逼近,不願落人對方手中,扭身避開。誰知剛跑了兩步就有硬物打在後心,一個踉蹌已跌在草地上,頓時一陣頭暈目眩。

  而待她轉頭,一片陰影已悄悄地遮住她,「你做什麼?鷹!」聲音有些尖,少了幾分陰森多了幾分怒意。

  「拿開你的手!」鷹冷冷地看著他,劍鋒半露,眩著高寂的眼。

  高寂不情願地退了一步,陰森森地笑道:「我早瞧出來你是看上這個丫頭了。要不然上次刺殺七爺失敗……怎麼竟沒殺了這丫頭滅口呢?可憐那個綠兒還一心一意地戀著你……」

  「住口!」鷹冷喝一聲,耐著性子道:「咱們是來辦爺交代的事兒,可不是來要嘴皮子的。」

  「這個我知道,倒是鷹兄你可別因私忘公,誤了爺的大事才是。」高寂冷笑著,轉身離去。

  鷹看著高寂走遠,站了半晌才回身對玉簪伸出手。

  「你,「看著他木然的神情,玉簪微微口吃,「你——真的看上我了?」好奇怪的感覺。

  鷹古怪地看著她,然後笑了,「你以為一個殺手會真的看上哪個女人嗎?」

  那倒是!

  鬆了一口氣,玉簪突然跳起來,「那麼綠兒怎麼辦?綠兒可是真心地喜歡你,你怎麼可以不喜歡她呢……綠兒?!」她看著慢慢地自樹叢後走出來的綠兒。雖然心胸坦蕩,但想起那人說的話,總是有些不自在。

  「姐姐,多謝你的好心——但是,我的事不勞你費心!」冷冷的,甚至是帶著怨恨的聲音如箭一樣刺在她心上,讓她痛得幾乎喪失神志。八年來的點點滴滴如潮洶湧將她吞噬……

  ******

  待她回過神已身處一間小小的木屋。

  一盞油燈,面對她而坐的是一臉冷漠的綠兒。這是綠兒,這是綠兒呀!是那個笑口常開,喜歡說話,喜歡玩笑的綠兒呀!怎麼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呢?

  「綠兒,你在怪我?我不明白,姐姐做錯了什麼事竟讓你這樣——恨我?」她是在恨她吧?

  綠兒抬頭看她,氣憤、悲怨、嫉妒、不甘、懊惱種種情緒讓她的臉變得古怪,「沒什麼好恨的。只怪自己的命不好,沒主子看上也就算了,竟連自己喜歡的人也是喜歡別人……」

  「綠兒!」當著她的面又何必說這樣言不由衷的話呢?

  「姐姐,你我相好一場。我也不想你有什麼意外。你放心,要是高寂敢來害你,我就算拼了命也要護你周全。」激動的語氣,眼神卻是冷冷的。玉簪不敢去看,只覺得心口一片冰涼。此時,她倒寧願綠兒跟她吵鬧,反會讓她覺得心安。

  「姐姐,若你不放心。那就趁著他們還未回來,先走吧!」綠兒突然站起身,臉上燃著古怪的熱情,「山莊就在附近,不如我送姐姐回去吧!」

  「好!」玉簪淡淡地應著,心裡無奈地哭泣。綠兒再也不是她認識的那個綠兒……或者該說她和綠兒的友誼已經死了——像爬滿蚜蟲的快要枯死的玫瑰,再多的雨露也無法救活。

  ******

  星月無光,陰雲密佈,夜竟深沈至此?山嵐拂亂了發,隱約傳來雷聲,看來將要有一場大雨。

  「綠兒,有一句話要告訴你。」雷在身後轟鳴入耳,玉簪看不見那抹雪亮的刀光已近在咫尺,「我這輩子最幸運的兩件事——就是遇見了七爺和你。七爺是我想托付終身的男人;而你則是我的姐妹,我的親人。

  匕首頓在半空,一滴淚自空洞的眼中滑落,綠兒啞著嗓子問:「為什麼突然說這些話?」

  「因為我不想自己死的時候還有什麼遺憾,一定要讓重要的人知道我的心意才行……」玉簪回過頭,靜靜地看著她。一道閃電突起,將黑暗撕裂,寒光映入眼中,她的笑卻未減分毫。

  「認識我並不是你的幸運……你知不知道,剛開始我並不是真心和你好,不過是要找個能夠照應的人罷了……什麼姐妹呀?!簡直是笑死人啦!」綠兒仰頭笑著,卻有淚自臉頰滑落。

  「可是這八年來我這個被你叫姐姐的人從沒有照應過你,總是你在照顧我。你陪著我笑,陪著我哭,在我想家的時候哼曲給我聽,姑姑罰我的時候你偷饅頭給我吃,我們怎麼不是姐妹呢?這世上還有像我們這樣親近的姐妹嗎?」

  「姐妹?」綠兒吃吃地笑著,猛地一甩頭,「你走!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要走一起走。」玉簪伸手來扯,綠兒卻揮手斬下,衣袖如蝶在風中飄落。

  「你走!就算我們是親姐妹也就此恩斷義絕!」

  「綠兒!」淚水模糊了視線,玉簪傻傻地站著。雷聲轟鳴,雨一滴滴地落下,越下越大。

  綠兒伸手抹去臉上冰涼的水,冷冷地對她喊:「快走!再不走的話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玉簪看著她,沒說話。突聽一聲低喝:「想走,可太遲了!」高寂的臉在雨霧中更顯詭秘,「還以為你是個當殺手的好材料,誰知還是下不去狠手。你這樣怎麼能得到鷹的心呢?」他冷哼著,不再看臉色變幻不定的綠兒,只是衝著玉簪冷笑,「也好,七爺和鷹就快到了,就先在這兒把你解決了。」五指成爪,牢牢鎖住玉簪的肩頭。

  玉簪痛得慘叫一聲,貝齒咬破嘴唇卻不肯出聲求饒。眼見高寂舉起手掌。掌心漸漸變色,先是藍而後紅、暗紫、最後變得漆黑如墨。」我這'五毒掌'雖只練到第四重,但對付你這樣不會武功的女人,只要輕輕一觸,也就足夠了。玉簪姑娘,不知你是想讓七爺為你傷心欲絕地抱著你的屍首痛哭時中毒身亡呢?還是想讓他身中刀劍而死呢?我想玉簪姑娘是想看七爺對你情深意重的那般死法吧……」

  手指慢慢逼近,彷彿有針刺在眉心。那種壓迫感讓玉簪不禁閉上雙眼。剎那間,綠兒突然撲前,匕首無聲無息地刺出。

  風大雨大,原該是聽不見看不見的。但高寂卻突然縮手出指夾住貼上衣衫的匕首,回望綠兒的眼燃著火焰般灼熱。的光彩,「世上男人瞧不起女子,就是因為有太多的像你們這樣感情用事的蠢人!你以為你救得了她嗎?我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殺死你。不過你放心,我會讓你們這對好姐妹一起上路,也好黃泉路上做個伴!」手上用力,指間匕首頓時斷作兩截。

  綠兒退了一步,又驚又懼。

  「是人就有感情,若人都沒了感情——你又從何而來?!」拼著一口氣,玉簪大喝,一張口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臂上。高寂吃痛放手,玉簪跌在地上掙扎起身,和綠兒互相攙扶著。」高寂,你武功高、人聰明,可不代表咱們就要任你宰割,你要咱們的命,可也要付出代價!」

  風雨之中,生死之間,高寂看著兩個一身狼狽的女子,忽然有一種好笑的感覺,「咱們?!你是忘了剛才還有人拿刀子要殺你吧?」

  綠兒一顫,不敢扭頭去看她的表情。卻聽玉簪揚聲道:「就算我死在她手上,她還是我妹妹——這是什麼都無法改變的!」就算會傷心,會憤怒,會怨恨,可那八年的點點滴滴在心,如何能夠抹煞掉?!

  「姐、姐姐!」綠兒看著她,忽然慘然笑道:「高寂,你說男人瞧不起女人是因為這世上有太多的感情用事的女人。我倒覺得不是,而是因為有你這樣狠辣無情,瞧不得別人好的女人才對吧?!」

  「你說什麼?」厲喝一聲,高寂的聲音有些發啞,卻有著令人寒心的殺機。

  「說什麼你心裡有數!別以為你戴了一張死人的面皮,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沒人認得出你是個女人……」一支寸長的鋼針掠過臉頰,帶著幾根頭髮釘在身後的樹桿上,綠兒不得不住口。手掌撫過臉頰,她怔怔地瞧著掌心的血轉瞬被雨水一絲絲地沖淡衝散。她雖然又懼又怕卻也有著無比憤怒,猛然推開玉簪,「武功高又怎麼樣?還不是和我一樣沒人要沒人愛!你想殺——就過來殺我啊!」

  「不要,綠兒。」玉簪驚叫,看一眼沒有動的高寂,猛地抱起綠兒就跑。她才不管這高寂究竟是男是女,她只是不想死在這兒啊!更不想連累了爺。

  沈默了許久以後,高寂終於抬起頭,雨水順著發滴落在唇邊,雨霧中鎖定目標。他不急,只一步一步地逼近,好像貓戲弄爪下的耗子,那種噬血的殘忍的快感化做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冷笑。

  慌亂中回首一瞥,高寂陰森死板的臉如地獄的鬼魅如影隨形。玉簪突然用力一推綠兒,自己扭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高寂,你要殺我還不快來!」跑了沒兩步,突聽綠兒一聲驚叫,高寂冷幽幽地低笑,「不如你乖乖回來讓我殺好了。」

  腳步一頓,玉簪僵立半晌慢慢回過身去。果然見綠兒落在高寂的手上。抬起瞼瞧她,綠兒慘然道:「你走好了,不用管我。」

  高寂森然一笑,語氣卻是十足十地嘲諷:「這種時候還說這種話,你這是真情呢還是犯傻呀?嗯哼,對了,你是知道她那個人的,你越是叫她走她就越不會走……八年的姐妹畢竟不是白當的。」

  目光落在玉簪的身上,他慢吞吞地道,「你是留還是走——都隨你!」鋼針尖利無比,只輕輕一刺已劃破了綠兒細嫩的粉頸。

  「不要!」玉簪喘息著喊:「你不過是要拿我威脅七爺,與綠兒毫無關係,你放了她,我過去就是!」一步、兩步……只要再近兩步……顫抖的手緊緊捏著手中的銀釵,雖不鋒利,卻足以傷人吧?三步、兩步、只要再近一步……

  玉簪心裡默數著,一雙眼牢牢地盯住高寂抓著綠兒的手。突然橫裡伸出一隻手將她抓住,「鷹!」高寂的怒叫讓兩個人心頭劇震。

  「鷹?」玉簪扭頭看著抓著她手臂的男人頓顯喜色,急叫,「快救綠兒!」

  鷹皺著眉看過去,對上綠兒哀然的眼卻仍是不動聲色。

  高寂冷笑,「鷹,你抓住玉簪姑娘做什麼?難道真是想讓我殺了綠兒嗎?還是你心裡早就打算好了,等著七爺和綠兒歸了西,就帶新歡遠走高飛吧?!」

  「高寂,你別胡鬧了。」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七爺他們隨時都會到,要是你誤了爺的事,會有什麼後果你自己可要想清楚。」

  「後果我自己清楚得很,不勞你費心提醒。」慢慢鬆開了手,高寂仍是一臉冷笑,眼中卻突然有了些悲淒。

  「你們真的想清楚了?」熟悉的聲音,哪怕只是低低的一哼,玉簪也會在幾百人裡辨出他來。可在這深深的夜色中,在狂風的呼嘯中,聽得卻恍惚得像一聲遙遠的夢。

  「爺!」玉簪哽咽地喚著,卻喚不來那人的目光。

  「你們想清楚得罪六爺的後果,可想過得罪了七爺我又是什麼樣的後果?!」永琮冷冷地道,自從現身就沒看過她一眼。

  是她的錯!她不該瞞著爺偷偷地跑出來,更不該落在鷹的手上拖累了爺。但,就算千錯萬錯皆在她一人的身上,還是想讓爺能再看她一眼啊!

  「沒想到七爺真是個多情之人,竟真的為了一個侍婢孤身犯險。」高寂冷笑,臉上卻面無表情,一雙眼卻轉個不停。

  「你不用瞧了,魯圖爾他們就在後面。」永琮淡淡一笑道:「你當我是九阿哥,只懂匹夫之勇嗎?」

  「匹夫之勇又怎麼了?」壯碩的身形如風衝過來。永恩惱道:「七哥不是匹夫之勇幹嗎跑那麼快啊?」

  「那是七哥惦記美人,哪像你是為了打架來的。」永璇的笑聲傳來,魯圖爾身後是一個玉簪沒見過的黑衣人,不!她是見過的——對了!是那夜與爺見面的黑衣人。怎麼這會兒還穿成這樣子?

  玉簪蹙著眉,等永璇出來,更瞪大了眼。這……其實下雨天打傘是很正常的吧?!但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種氣氛,永璇居然還有興致打了一把杭州產的油紙傘,也、也不太正常吧?

  玉簪目瞪口呆地瞧著那傘上比翼蝶的時候,永璇卻瞅著她"呀"了一聲:「好好的一個姑娘,偏鬧得這麼灰頭土臉的,怎麼讓人看得下去呢?」

  鷹耐著性子看永璇珊珊行來,取出手帕拭著玉簪臉上的泥汙。玉簪卻鬧得滿臉通紅,「奴婢自己來。」要接帕子卻讓鷹扯著退了兩步。

  永璇皺起眉,倒難得有了幾分主子的架勢,「'現在七爺也來了,你們還抓著玉簪做什麼?還不快放人!」

  鷹揚起眉,還未說話。高寂已冷森森地道:「原本只打算七爺一個人來的,但既然二位爺也來湊熱鬧,倒也省了將來來麻煩!」突然一聲呼哨,尖利刺耳,遠處隱約傳來回應聲。

  永恩臉色一變,皺眉道:「這好像是那個'萬殺堂'的聯絡信號。」

  永琮低哼,有三分不屑七分警戒,「沒想到六哥會和殺手組織有關係,看來我是小瞧了他。」

  「七爺畢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又怎麼能什麼都知道呢?」高寂冷冷地瞧著他們。四周如鬼魅般出現的黑影漸漸將眾人包圍。

  「八爺,得罪了。」鷹放開玉簪,一掌劈出,卻讓永璇一個閃身避過。

  「我說鷹,你若要打架,那邊有人,我可是來照顧美女的。」永璇輕笑,已伸手扶住了王簪。鷹略一遲疑後轉身而去,「這位姑娘,也一起避避雨吧!永璇笑瞇瞇地衝著綠兒,綠兒一猶豫,還是撐起身子過來了。

  「玉簪,坐著。」扶她到大樹下,永璇微笑著,一把傘遮住風雨,自己卻站在風雨裡。

  「八爺。」玉簪叫了一聲卻不見他回應。只看到他憂慮的側臉。或許,玩世不恭、風流成性也不過是八爺的面具吧?而掩在面具下的是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在心裡一歎,玉管側目對上綠兒炙熱如火的目光。」你的臉好紅。」她下意識地低叫,伸手要摸卻被綠兒如避蛇蠍似的避過。這一避,原本不穩的傘便掀了開去。風雨襲來,活生生的阿修羅地獄便現在眼前。玉簪猛地站起身,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八阿哥的那把傘,遮住的不止是風雨,更是人世的殘忍與血腥吧?

  「玉簪!」開口叫了一聲,見她沒反應,永璇也只是一歎,然後道:「七哥功夫不錯,你不用擔心的。」

  「這世上就是這樣,我不殺人,人必殺我……」綠兒魔障似的低哺,驚醒了玉簪。只見綠兒臉上赤紅,一雙眼更是泛上血絲,不禁害怕。

  「綠兒!」她試探著叫了一聲,驚得綠兒回頭狠狠地瞪著她,像是見了仇人般雙手顫抖,呼吸急促,殺機迫人。好一會兒,才如夢初醒發出一聲急促的叫聲,扭過頭去,「什麼姐妹什麼親人?!都是騙人的鬼話!我恨你!只要你活著一天,鷹就永遠都不會喜歡我……」

  「綠兒!」玉簪吶吶無語。

  綠兒猛地扭過頭,「只要殺了你,就行了!」

  「玉簪!」永璇大驚,伸手去扯,卻見玉簪身子前衝,猛地推開綠兒。一驚之下突覺殺氣從背後人骨,一扭身,正好避開迎面飛來的鋼針。」這位是--」雖然狼狽,卻不失儀態。

  高寂低哼一聲:「我是誰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八爺能不能既救得了自己又護得了她們。」

  ******

  劍光交錯,劍氣透骨,即便是風雨也掩不住的血腥之氣浮在鼻間。

  「鐺!」雙劍對撞,永球直視鷹冰冷的雙眼,「你這樣的人才真是可惜了,竟要為虎作悵。」

  鷹一聲冷笑,有絲不屑,「誰是虎?即便六爺是虎,你七爺又何嘗不是頭狼?狼虎之爭,我也不過擇強而侍!

  永琮聞言一笑,「你認定六哥比我強了?」

  「不錯!就算七爺你別處勝過六爺千百倍,卻是永遠都比不上六爺的心狠手辣——七爺,你太多情了!」

  「多情?」手中長劍不歇,永瓊笑問,「就算是身為殺手的你也未必真是無情之人吧?」

  鷹心頭一震,內力便有鬆懈。被永琮趁隙又進三分,他急退三步,扭身看時,卻面色大變,永琮微怔,隨之望去也是臉色一變,兩人對視一眼,一齊飛身追去。

  「七哥!」永恩隨手砍下,跳出圈子,衝著魯圖爾、薩威叫道:「這兒就交給你們兩個了!

  魯圖爾點頭也不應聲,手中刀劈出,卻聽身後薩威的慘叫響起:「爺,你這樣對咱們,真是沒良心!」

  薩威的厲叫讓永思皺眉,搖搖頭又追了上去。待追得近些,便看見永璇和玉簪、綠兒三個在高寂的追殺下狼狽逃竄,而七哥和鷹又追在高寂身後,「哎,這個八哥,早叫他少近女色勤武功,偏是不聽,這下可好……」他喃著,不無幸災樂禍之意,待要逼近,驚變已起——

  「受死吧!」高寂嘶聲大喝,手中鋼刀直劈而下。

  絆倒在地躲閃不及,玉簪只能閉目尖叫……卻久久覺不出刀劈在身上的疼痛,只一個身子軟軟地向她壓來,耳邊更是聽到人驚叫:「綠兒!」她張開雙眼,正好抱住緩緩倒下的綠兒。一要都像中了魔咒,變得緩慢而遲鈍。綠兒慘白的臉,高寂愕然的眼神,明亮的刀光,妖艷鬼魅的血色……

  玉簪突然放聲尖叫:「啊--」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消除掉所有的魔咒。

  高寂目光恢復冰冷,轉身對上鷹和永琮,「鷹,我已如你心願替你解決了一個麻煩。」分明看得出鷹眼中的殺機,他卻只是冷笑以對。

  目光轉處,永瓊面露不忍之色。卻只將目光放在高寂和鷹的身上,嚴陣以待。

  「你不該殺她……」她的癡纏,不是令他厭惡嗎?他喜歡的人該是那個心腸又好又軟的女人而不是這甘願隨他墜入魔道,變得瘋狂噬血的女人啊!可為什麼,他的心如此痛?好似誰活生生挖了他的心去一樣。痛得他只想——殺!

  「殺!」狂吼出口,手中長劍幻出光影,如狂風般夾著雨珠狂湧而來。永琮心神一凜,伏劍擋開數劍,才發現鷹的攻擊並不是對他一人,更多的是高寂。

  「遊戲越來越有意思了。」高寂哈哈大笑,回手攻向鷹,又不時攻向永琮。

  「有意思有意思!這麼有趣,怎麼能不算上我?」追上來的永恩合身衝入,纏鬥不休。

  「綠兒……」究竟過了多久,當她再恢復神志,終於喚出那個讓她心如刀絞的名宇時,懷中的身體已慚慚變得冰冷。是這風,是這雨,讓她的身體變得如此冰冷?她也希望啊,可是她知道不是。

  玉簪失聲大哭,卻根本說不出別的話來,只是不停地擦著綠兒臉上的水和不停從嘴裡冒出來的血。

  「鷹……」她將耳朵湊近綠兒顫抖的唇,終於聽到模糊的聲音。

  「你要見鷹?好好,我叫他來,我叫他來……」玉簪應著,嘶聲叫:「鷹!綠兒快死了……求你、求你過來看她最後一面……」

  哭聲入耳,鷹心神劇震,神思恍惚時竟未避開迎面劈來的鋼刀,刀鋒切入骨中的聲音沈悶而深沈……

  收勢不住,永恩長劍直刺而人,「喂!你這混蛋!這是打架不是玩呢!幹嗎傻站著不動……」正自罵著迎面一刀劈來,永恩慌忙側身,卻聽一聲低笑,一道人影自身邊掠過,絕塵而去。

  「混賬!還沒打完就想跑!」永恩大喝一聲,要追卻被永琮一把扯住。愣了一下,只見鷹撐著身子,竟未倒地。反運掌疾拍,逼出嵌在腰上的長劍。

  「喂!那是我的……」把一個"劍"字硬在喉間,永恩也禁不住在心裡贊上一句"真漢子"!

  好長的路……明明很短的距離,竟似乎是一條他這輩子走過最長的路。當鷹掙扎著來到玉簪的身邊握住綠兒的手,綠兒已沒有力氣再說半句話。嘴唇顫抖著,卻只是發出無意義的喘息。惟有一雙眼流出既悲哀又無奈的痛苦。

  鷹撫著她慘白的臉,突然笑起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的心願只是想要永遠和我在一起,現在已經可以了。再不會有什麼事會使我們分開……」他的淚水忍不住落在她慢慢合上的雙目上和含笑的唇邊……

  鷹抱起已經冰冷的綠兒,低低地在她耳邊道:「這次,我是說真的……」

  「綠兒!」嘶聲叫著,玉簪猛地起身,腳下一軟栽進永琮的懷裡。」爺……」她哭著叫了一聲,不忍再看鷹踉蹌的背影。」死的該是我,而不是綠兒……」她嗚咽著,才覺得頭開始發昏。

  「我不管是誰死,只要你平安就好。」永琮還是如一貫冷冷的表情,但看見她迷濛的眼神,突然用力搖晃著她的身子。」你聽好,我不管你轉的什麼心思。你休想再離開我半步!」

  爺是在生氣,是她神志不清,怎麼竟在爺的眼裡看到那麼多那麼濃的深情呢?玉簪模糊地想著,低聲道:「爺,我頭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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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33:48


  玉簪這一昏,就昏迷了兩天兩夜。她昏得不省人事,不知苦痛,卻叫永琮飽受折磨。從來沒有這樣慌過。想想鷹的瘋狂,他就覺得害怕。如果死的那個是玉簪,他……無法去想,連動一下心思都覺得痛。

  乾隆帝自詡"十全武功",除邊疆戰事外,更多次於避暑山莊宴見西北邊疆少數民族首領。稱之為"蒙古親播宴"。既是朝中懷柔安撫邊疆之策,又有歌功頌德、歌舞昇平之意。

  永琮此時滿懷心事,雖有永恩、永璇在身側議論,卻總是提不起精神。

  轉過長廊,卻見樹陰後走出數人。其中一人身著對襟黃馬褂,帽上嵌漢白美玉,神采飛揚襯著襟前雲海龍騰更見華貴之氣。正是六阿哥永泰。身後尚跟著幾個彪形大漢。其中一人手腕平舉,皮護腕上棲著一隻海東青。俊美剛健,英姿勃發,正是遼東進貢的名種。

  永琮凝目相看,記起玉簪險些因他本並不在意的兄弟之爭而斷送性命——怎麼也笑不出來。

  身後永璇附耳低語:「看來六哥有意在宴會上露一手了!就憑那只海東青,今天的'習燕捉天鵝'非六哥莫屬了。」

  永琮目光一凜,永泰已迎上前來笑道:「怎麼八弟也和老七走到一路了呢?咦!七弟怎麼這麼沒精神,莫非心有鬱結,無法成眠?」

  面色一變,永琮還未開口。

  永恩已撲上前,「你還敢說?!兄弟相爭,明刀明槍的誰怕你來!你怎能暗箭傷人連累無辜女子——你這卑鄙小人!」

  永琮、永璇雖知永恩為人魯莽,卻沒料到他會當眾喝罵。待回身攔他,永泰已鐵青著臉一耳光扇在永恩的臉上,「打你這不知長幼尊卑的混賬東西!到底是哪個在你背後替你撐腰讓你這麼沒規矩?!」

  讓永泰冷森森的目光一掃,永琮不得不開口:「永恩向來粗魯,六哥又何必和他一般見識呢?」話說了沒兩句,永恩已老虎一樣竄出來,當胸一拳打去,「誰要認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做兄長?!」

  躲閃不及,被永恩一拳打在胸口。永泰悶哼出聲,踉蹌後退,他身後的隨從搶上前來扶住,困住永恩,雖未真個動手,阻攔時手底下卻是毫不客氣。

  永璇見狀大惱,跳上前喝道:「好大膽的狗奴才,竟敢和主子動起手來!」

  永琮又氣又恨,卻不好上前動手,只疊聲地叫道:「住手住手……六哥,你還不快叫你的手下住手。」

  永泰撫著胸口,只冷笑不語。永琮氣得濃眉倒豎,正要動手,卻聽一聲清叱,回身瞧去正是禁軍統領。遠遠一人負手而立,滿面怒容,卻是當今呈上乾隆。

  ******

  「堂堂大清皇子,竟於大庭廣眾之下動起手來,粗俗不堪與市井無賴有什麼區別?你們是真當朕老得著不見聽不見了嗎?」乾隆龍顏震怒,拍案而起。

  這一下頓時驚得幾人跪伏在地,齊稱:「兒臣該死,還請皇阿瑪息怒。」

  「息怒?在朕眼皮子底下發生兇案,爾等竟欺瞞於朕,還讓朕息怒……你們、你們是存心要氣死朕啊!」

  永泰心上一驚,見永恩面露得意,不禁惶然跪前幾步,「回皇阿瑪,兒臣實在不知皇阿瑪所說之事。九皇弟口口聲聲怒斥兒臣已著實令兒臣困惑,現下皇阿瑪又指兒臣欺瞞之罪,兒臣更是惶恐……」

  話未說完,永恩已耐不住性子嚷道:「好一句不知道!你為了奪太子之位,派人擄走七哥侍婢在先,意圖殺咱們於後,如今還敢說什麼不知道?七哥,你倒是說話呀!」

  永琮抬頭,只瞧一眼便避開乾隆深沈的目光。腦中只是思緒急轉——值此"蒙古親潘宴"之際,皇阿瑪為何突然提及此事?

  「恭親王!」屋外有人"喳"一聲,進屋來呈上奏摺又退了出去。乾隆接過摺子,瞧上兩眼。」啪"地一聲甩在永琮面前。」你自己瞧瞧。」

  永琮捧起,只看了兩行,已變了臉色。千算萬算,總是沒料到蘭馨竟也摻在裡面……原來一個人恨起來,竟是可以狠到如此地步!

  「少年風流本不算什麼壞事,壞就壞在你專寵侍婢,冷落正妻,竟至蘭馨買兇殺人!像你這樣的皇子,大清國還真是頭一個。老六,你誤信匪人,引狼人室而不自知,你這主子倒也當得清閒!還有你們兩個,整日閒來無事,跟你兄長胡鬧,成何體統?!」

  「皇阿瑪,此事分明……」被乾隆一瞪,永恩慌忙垂頭,不敢再說。

  乾隆冷哼一聲,沈聲道:「此事就此了結,若我再聽哪個敢亂嚼舌根,定不輕饒!永琮,男子漢大丈夫,不能齊家如何能夠興國平天下?蘭兒做得不對,但她總是你的妻子,還望你好自為之……至於那個侍婢,她苦不醒,也就罷了。若是醒了,立即逐出山莊,永不得見!

  如晴天霹靂,永琮驀然抬頭,瞧著乾隆深沈的臉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過了許久,他才聽到一個乾澀的聲音沈沈地應了一聲:「兒臣遵旨……」

  ******

  「蒙古親潘宴"上。

  雖周旋於王公貴族中間,永璇卻不時回首看看。與永恩耳語:「盯著七哥,我瞧他從剛才出來後就不太對勁。可別出什麼亂子。

  永恩回頭瞧瞧,「也沒什麼啊!能說能笑還不是正常人一個。我說七哥才真是無情,明明心裡把玉簪那丫頭看得如此緊張,在皇阿瑪面前卻連情都不曾求一下……」

  「你個呆子!」永璇罵了一聲,也不好當著眾人面前發作,只好自己看牢永瓊。確實,七哥表面上一如既往,能言能笑,應對得體。但眉間那股少見的陰鬱之色卻叫人暗生不安,他總覺得好像這次要發生什麼大事了。

  音樂疾變,有內侍放出白鴿一隻,永泰身後隨從跟著放出海東青。鴿子初飛,飛不高。那鷹卻也不高飛,只在底下打旋。鴿子怕它也只有往高飛,那鷹一旋一族地也往上飛。鴿子被逼也只得飛得更高,待飛到高空,那鴿已毫無搏擊之力,此時,那鷹卻振翅高冰,頂摩穹蒼,直撲而下。只見那鴿子無路可逃,飄搖欲墜。眨眼間,一點白團,化做"天女散花",羽落如雪,血落如雨……

  歡呼四起,永琮卻長身而起急步退席。待到無人之處,他忍不住長籲出聲。自何時開始,他竟不忍見殺戮血腥?!

  「七弟!」

  他長吸一口氣,轉身見永泰慢慢走過來,「六哥特意跟出來,有何見教?」

  「咱們是自家兄弟,骨肉至親,說什麼見教不見教的話,豈不生分?」

  骨肉至親?!永瓊忍不住冷笑出聲,再也不願意虛與委蛇、逢場作戲。」六哥有話直說,犯不著再說這些客套話。」

  永泰一怔,想不到他真會撕破臉皮,好半晌,才森然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歷朝歷代為爭皇位而亡的皇子皇孫不計其數。就說先皇,咱們的皇爺爺為了帝位,害死了多少人……帝王之路,皆是鮮血與白骨鋪就。若你想得到天下,就必須付出代價。咱們總算是一場兄弟,六哥才對你說這些話。你才智雖高,無奈心腸太軟,若是想保全性命,還是放棄的好……

  永琮看著他,忽然笑起來,「若我現在說放棄,六哥你肯信肯放過我一條生路嗎?」看著永泰僵直的背影,永瓊又緩緩道:「我還記得十四歲那年,為了爭皇阿瑪賞賜的那隻金箭,六哥硬生生把我從馬上撞下去,讓我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區區一隻金箭尚且如此,何況是天下權柄?!六哥,你我雖非同母所生,但我一直敬你為兄,親近有加。若非那次斷腿,我還真不知道原來皇室之中本無骨肉親情……誠如六哥所說,咱們是自家兄弟,所以我才講這些話。我不是跟你耍勇鬥狠,也不是要勸你什麼。只是要你知道,以你的心性,就算是沒有我,皇阿瑪也未必會將皇位傳給你。」

  「說得好!」永泰轉身大笑,「如今到了這一步,便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咱們兄弟各憑本事,走著瞧好了!

  永琮冷笑,目光炯炯,竟是毫不相讓。

  ******

  黑暗的小屋,沒有陽光。那裡面的人和他心裡的秘密一樣只能存在於這無邊的黑暗之中。

  推開門,一線微弱的陽光也隨即透了進去。永泰慢慢走進房裡,門無聲地在身後合上。一個光滑而溫熱的身體滑進他的懷中,貼在臉上的唇卻泛著涼意。永泰微微側了臉,捧著這張美麗卻蒼白得像久未見陽光的臉,冰冷的目光有了一絲溫柔,「傷可好了些?」

  「高寂沒事。」聲音是淡淡的,卻顯得沙啞,「沒能完成爺交待的事,寂真是該死。」誤了事,該受的責罰不會只是一頓鞭子。以他的性子,就算是處死失敗的她,她也不會奇怪啊!只不過,現在她總還是有些用處的吧。

  唇邊勾起一絲笑。永泰柔聲道:「就算是你犯了天大的事,我又怎麼捨得殺你呢?難道你竟不知爺對你的心意嗎?」

  高寂的聲音透了一絲笑意出來,「這世上會為女人豁出命的男人有很多,可是其中卻沒有爺。其實,爺不用哄我的,寂喜歡的就是爺的冷酷。」喜歡這樣一個人是她的悲哀吧?可是她寧願要他的真心相對,也不要他像那些個男人一樣來哄她。

  「你以為爺是哄你?」他半真半假地笑著,「如果身子好了,明幾個就一起去木蘭圍場好了。

  「爺是想……」她頓了下,「爺不覺得自己太心急的嗎?或許七爺真的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主兒,真會為那傻女子放棄爭奪皇位呢!

  沈默片刻,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我不管他是怎麼想的,也沒閒工夫去等他做決定,我只要切切實實地知道他已經死了——就足夠了。」因她的沈默,他的聲音柔了些,「我知道這些年難為了你,但只要這次成功了,你就再也不必戴那張鬼面具,可以安安心心地跟在我身邊了。

  好美的一個謊言!難怪世上的女人都愛聽。她垂著頭,低低地笑著,「爺的願望就是命令……寂不會讓爺失望的。

  ******

  「你這是要走?」看著玉簪手中的小包袱,永琮冷冷地笑起來,「我還以為你會記得我說過的話呢!

  她記得——卻不得不走啊!

  「爺!」玉簪叫了一聲,已淚流滿面,「是玉簪對不住爺……玉簪總是給爺添麻煩!這次真的走了——再也不會給爺添麻煩了,還請爺多擔待玉簪以前的錯……」

  「添麻煩?不想牽絆?你若早這麼想,就該早些躲得我遠遠的!從第一次在西苑見著我就該躲著,為什麼還要在街上救我一命?就算救了我性命,你也該守著奴婢的本分畏著我怕著我避著我,不該讓我照著你的面還要偷偷喜歡上我……如今爺要你留在身邊你倒要走了!說什麼不該牽絆我?這真不是個好藉口廠'捏起她的下巴,永琮看著她淚濛濛的眼。」太遲了,我沒有辦法放你走。」她在他的心裡早已生了根,甚至已經重要到可以左右他的命運。

  「玉簪也不想離開爺。可是,不能不走啊!」一朵淺笑綻放在唇邊,玉簪冰冷的唇輕碰著他的嘴角,「爺,你是玉簪這輩子最重要的人。只要知道你過得好,玉簪就算不能陪在你身邊,也是好的。」

  猛地將她拉入懷中,永琮沈聲道:「要走——我和你一起走!」走!一個字出口,所有的煩惱都如煙散去,豁然開朗。

  「爺?」震驚,玉簪看著他臉上的笑,小心地問:「爺,你說什麼?」

  「你不是想要爺陪你回老家種田嗎?」

  她是想,可是……」爺怎麼能跟玉簪種田呢!爺是飛龍在天,是皇子,怎麼能呢?」

  「爺是龍,可是卻是一條被權勢、名利困死如擱在淺灘上的龍,而你,才是放我高飛的那個人!」

  「可是,「她的心好亂,「爺還有福晉啊!」

  「不要再提她!」永琮冷喝著,臉上的神情嚇了玉簪一跳,雖然爺平日不常提福晉,可也沒這樣的神情。

  「不要再說她!」永琮喘著氣,「她是屬於皇家屬於那個七阿哥的,而你則是那個普普通通的永琮的女人——我所要的所求的也只有你一個!」

  「爺?」玉簪輕喚著,還未開口,突聽外頭永璇的歎息:「七哥真是決定要走?」

  握住玉簪發抖的手,永琮面色未變,「你是知道七哥的,既然決定走,那就一定要走的!」

  永璇一歎:「七哥要走,我也不擋著,但怕七哥只有'死'路一條!」

  覺出玉簪的顫抖,永琮沈默片刻,淡淡地道:「若能得一世自由,死又何妨?!」

  ******

  木蘭圍場,即今河北省北部承德圍場縣。距避暑山莊400餘里,南連燕山群峰,北接蒙古壩上草原,層巒疊峰,林木蔥寵。,群獸棲息,是一個極好的天然獵場。

  蒙古吉必力滾達賴獻上的白□令乾隆驚喜異常。即令宮廷畫家義大利人郎士寧畫《瑞□圖》一幅,題六韻詩於上。又聞報圍場內有虎出沒,更為欣喜。遂親自督眾提虎。

  秋高氣爽,天高雲淡。茫茫草場,望不著邊際。浩浩蕩蕩的射獵隊伍,眾皇子身著緊身衣外罩坎肩騎著高頭大馬,後有隨從披弓架鷹,牽狗相隨,盛氣淩人,好不威風。御前參拜,三呼萬歲更是聲震四野,氣派驚人。乾隆捋鬚而笑,自侍從手中接過弓,搭上金箭,直射長空,以示圍獵開始。一時之間萬馬奔騰,聲勢浩蕩。

  永琮卻未上馬,顧盼許久,上前跪倒。低聲道:「兒臣去了,還請皇阿瑪保重。

  乾隆微微一怔,只道他仍為前日的訓斥不安。便上前親扶起身,「永琮,大好河山在你面前,你莫讓阿瑪失望。」一語雙關,語重心長。永琮沈默半晌,終於拜別上馬駛騁而去。

  「七阿哥果然是有皇上當年的風采。」身後不知是誰低聲說了一句,乾隆頷首,放聲大笑。

  在眾臣的隨聲附和聲中,數名侍衛悄悄離去,遠遠地跟在永琮身後……

  ******

  山中密林,已無法躍馬而行。永瓊跳下馬,撫著馬首聽它低嘶,不覺苦笑:「跟了我幾年,也該另找主人了。」一掌拍在馬臀上,駿馬長嘶一聲,飛奔而去。永琮回頭看看來路,嘴角牽扯出詭異的微笑,轉身奔入林中。

  過了片刻,傳來馬蹄聲和人言:「爺,看樣子是鑽進林子裡去了。

  「嗯。」點了下頭,永泰跳下馬。取下長劍鐵弓。」留兩個人在這兒看著,莫讓別人跟進來。高寂跟我來。

  「是,爺。」高寂跳下馬,凝視著他的背影,眼中流出複雜的神色。

  「老七,你別再逃了!現在你負了傷,連魯圖爾都不在身邊。若你乖乖現身,為兄饒你全屍。」永泰沈著臉,忽聽一聲輕笑,抬腳就追。穿過樹林,果在懸崖前看見已受傷的永琮。

  「六哥心腸還真是好,我還當六哥要把我碎屍萬段也好當作是讓虎吃了呢?!不過話說回來,我這一身的傷,怕皇阿瑪怎麼也不會信我是為虎所食吧?」

  「皇阿瑪信不信不要緊,反正你今天是不能生離此地。」永泰冷笑,揮手示意手下圍上去。

  看看逼近的高寂。永琮竟還有心情微笑,「玉簪告訴我你可能是一個姑娘家,我還不信。現在瞧見你看我六哥的神情,才真的信了三分。」

  高寂身子一震,目射寒光卻不再似最初的冷森。那頭永泰卻皺眉冷哼:「死到臨頭,還胡說八道!」

  永琮一笑,忽低聲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你要小心了……」

  高寂臉色一變,口中卻冷喝:「不要你管!」

  永琮避過迎面劈來的刀,還了幾招。身後卻又有一劍刺來,他一時間竟似慌了神,腳步一亂已被逼到崖邊。高寂目光一閃,搶逼上前,眼見一柄劍刺在他肩上,忽然一刀劈出,有意無意地磕在刺往他胸口的那劍上。緊接著她又一腳踹出,正中永瓊胸口,直把永琮端飛崖下。一瞬間,瞥見永琮略顯驚異的眼神,她忽然露出一抹笑。

  真是的,何必連那一聲拖得長長的"慘叫"都叫得如此充滿韻味呢……

  ******

  山風呼嘯著灌入耳中,鼓動著臉上的肌肉,永琮一歎,覺得自己還是昏迷不醒的好,至少不用這麼噁心得想吐……身子撞在網上,彈了下又落回網中。

  永琮一動不動地躺著,仍模糊地想著高寂的那一腳。本來還打算再挨上那麼一劍弄得更像回事呢?現在倒……

  身邊微微震動,永琮睜開眼看見一張滿是汗和淚,漲得通紅的小臉,不禁急著跳起身,卻牽動了一身的傷。而見他呼痛,玉簪更是緊張兮兮地跳起身,一個站不穩跌在永琮身上。」爺、爺,你沒事吧?」

  「如果你不哭,我會更好些。」永琮悶悶地回答,覺得玉簪真的是越來越愛哭。

  「我說七哥,你們要是親熱夠了,就快點下來。我可不想一會兒六哥的人來見著兩具屍體。」永璇涼涼地搭著腔。等兩人下來,便命人收好鋼絲網。

  「八爺!」玉簪臉一紅扭過頭去。

  卻讓永璇曬笑。」害什麼臊?七哥身上你哪兒沒見過……喲!好重的傷!」

  玉簪聞聲回頭,顧不得永璇一臉竊笑。只瞧著永琮身上的傷,「都是玉簪不好,讓爺受苦……」

  永琮一笑,擁她入懷,「傻瓜!這點傷算什麼……」他披上永璇遞過來的長袍,淡然道:「老八,這裡就拜託你了,九弟生性魯直,這件事你就不要告訴他了。」

  「我知道!」永璇一歎,看著玉簪先上了停在河邊的小船。他黯然道:「今日一別,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見。」

  「有緣總會相見。」永琮遲疑片刻,「現在六哥得勢,你和老九要小心了。」

  「七哥放心,永璇雖無心政事,可也不是任人欺淩之輩。六哥一時半刻還害不死我……只盼七哥心裡還有我們這些兄弟,常回來聚聚。」

  永琮一歎,回首河畔小舟"人生也是奇怪,機遇之巧妙,世事之難料常常不是我們能控制的。就像這小河,看似無奇,誰又想得到這小河通著大河,大河通著江,江連著海……但,不管我到了哪兒,永遠都是你的七哥,你永遠是我的好八弟!

  遙望輕舟隨水去,永璇長歎。環望兩岸青山,蒼翠滿目,卻只感寂落惆然……許久,終上馬絕塵而去。

  ******

  夜,無邊的黑暗。

  「你可瞧清了,那確實是他?」

  「衣服確實是。」

  「什麼意思?你是說——不可能!明明看到他跌下去的,怎麼可能不死呢?

  「怕只怕是金蟬脫殼之計吧?!

  「馬上派人去找!若一日不見著他的屍體,我一日不得安寧!

  對著那連背影都顯得憂心忡忡的人,她的唇邊溢出淺笑,「爺,不是我壞!而是只有這樣,你才能永遠留我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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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34:01

尾聲

  兩個月後,天津茶館。

  「老兄,你說的是真是假啊?咱大清國可還從沒給個未出生的娃娃封爵呢!這萬一生出來是個女娃娃,可不笑掉大牙啦?!」

  「你老兄什麼意思?當我是撒謊嗎?告訴你,我可是剛從北京回來的。這滿天津衛就再沒比我更清楚的了!」啜了口茶,男人斜著眼,一臉的不悅,「也不怪你沒見過世面。你可知這受封的是誰?那可是兩個月前於木蘭圍場不慎墜崖的七阿哥之子啊!這七阿哥你知道吧?點頭——那是知道啦!」再喝口茶,擺好了架勢,男人面露得色,「這位七阿哥那可是孝賢純皇后所出,最得皇上寵愛,甚至早已宮召立為當今太子,只待時機成熟便召告天下。誰知天妒英才……」

  「那個孩子,「怯生生的聲音,好似女子。

  男子正說到興頭上所以也不回頭,只不耐煩地道:「你急個什麼?我這還沒講到那兒呢!話說七阿哥英年早逝,皇上心痛欲絕。自光明正大匾後取下密詔,燒作灰燼,呼嗟哀歎,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有人輕笑,「說得好像你看著了似的。」

  「喝!這種事想也想得到了!就算皇上兒子多,死一兩個不打緊,反正還有兒子送終嗎!可那人心總是肉長的,哪個老子不疼兒女呢?再說皇上這頭正悲傷,忽有人奏稟皇上,說那七阿哥的福晉已懷有四個多月的身孕。皇上又悲又喜,當下便追封七阿哥為親王,又賜那未出生的娃兒為貝子。」

  「年紀輕輕的守了寡又懷了娃娃,日子怕不好過了。」

  「可不是,我遠遠地瞧了眼,那福晉模樣可生得好!」……

  「爺!」小角落裡有個聲音輕輕顫抖著,有女子低聲問:「你真的不後悔?」

  「你問了好多次。」男人溫然而笑,輕輕握住她顫抖的手,「爺懶得回答,不如等著魯圖爾他們回來,你問他們好了。」

  「可是……那是爺的骨肉啊!」

  蹙起眉,男子沈默了一會兒,才道:「他有他自己的生活,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不會改變什麼。」

  是嗎?女子垂下頭,不再言語。沈默中,聽見那人又在講:「皇帝老爺的壽辰那才是氣派……從北京西郊的暢春園輕西直門一直到皇宮,少說也搭廠五十段龍棚,那個戲唱得……」

  「爺,為我這樣平凡的女子,真的值嗎?」

  男人一歎,忽問:「你可知有一種花叫做'玉簪'?」

  「呀!」女子轉目相望,不知其意。

  男人一歎,低吟:「素娥夜舞水晶城,惺忪釵朵瓊瑤刻。一枝墮地作名花,洗盡人間脂粉色。」

  「爺,這是說我嗎?」頰艷如熟透的石榴,女子抬頭看著那抹溫暖的笑,一時竟癡了。

  街上,黃昏的餘光映著停馬街角的人——

  「大人,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好像是個熟人……」高寂淡淡地應著,面無表情的呆板面孔也彷彿流出一絲微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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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3:59

七海 - 綠陰玉兔【滿漢全喜之七】

禁地?哼,我偏要進去看看,
誰攔得住我這個多羅格格?
哼,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呃,阿瑪?不讓他知道就好了。
哇!原本裡面藏了個美人兒哦?
難怪阿瑪不讓他見人,太美了!
可他是男的!難道阿瑪有……
這個問題得仔細觀察觀察,呼,還好還好。
他只是阿瑪用來對付政敵的人證,
這美的人,只當人證太可惜了,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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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4:12

楔子

  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賀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堂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其時也,乾隆感懷故皇后(孝賢純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把冊立太子的文書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後,及至中年又因為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然而歲月倉促,畢竟年事日高,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期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而在他的諸皇子中,有的已經死去,有的表面上對當皇帝根本不感興趣,還有的生怕招來殺身之禍,敬而遠之。

  等到宮裡確實傳出了聖上金口玉言的「禪位」,頓時風起雲湧,廟堂江湖如同春之驚蟄,野心和慾望一起飛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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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4:41


  乾隆三十五年,初春。

  當最後一場雪靜靜地飄落在籠罩著皇家瑞氣的京城之後,過了幾日,等到雪化了,那種冷颼颼的讓人打從心底裡哆嗦的寒風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德郡王府內,丫鬟們換上了較薄且顏色鮮麗的春裝,彷彿花蝴蝶一樣在長廊花園之間穿梭著,尋找著本應在自個兒房裡刺繡做女紅,此刻卻鬧失蹤的主子。

  「格格……格格,您在哪裡啊?」

  「格格,格格,您別耍著奴婢們玩啦——格格,格格,快點出來吧——」

  穿著淡綠粉紅的可愛丫鬟們都忍不住要哭出來了,小小的腳也呼踏遍了那個出了名任性的格格平時會去的所有的地方,但就是看不到那抹彷彿烈焰般張狂的身影。帶著哭腔呼喚著主子的名字,丫鬟們不知不覺來到了王府內比較偏僻的西苑。

  顏色沈重的大門緊閉著,整個西苑都籠罩在一種陰森的氣氛中,讓本想繼續向前走的丫鬟們忍不住縮了縮前進的腳步。

  「怎麼辦?」粉紅色衣服的婢子看了看身邊年長的姐姐,少女卻咬住嘴唇,說出那個王府中眾人皆知的秘密:「這裡是王爺的禁地,王府中誰都不能進去。格格也知道這一點,應該不會在這裡的,我們還是快點離開吧。如果被王爺留下的人看到,我們就完了……」

  兩人拉起手快步地離開了那傳說中的鬼門關,奔遠了,年齡幼小的少女還是忍不住看了眼身後的西苑。那裡的院牆比一般院牆要高出兩倍,而且大門長年鎖著,似乎是……不想讓人進去,也不想讓裡面的什麼逃出來一樣。

  當今位高權重的德郡王鈕祜祿?重華,神色冷峻,聰明博學,才能卓絕,雖然對人人垂涎的權力沒有多大慾望,但蒙乾隆爺青睞,御賜郡王,也就得到了這般的風光。

  但是王爺生性冷傲,不苟言笑,加上俊美威嚴的樣貌還有渾身籠罩著的冷硬氣質,一般人見到就只有低頭畏懼的份兒,哪還敢造次。他不光對別人嚴厲,就算對自己王府中的人也都是板著面孔,規矩什麼的也比其他王府要多得多。

  王府的西苑,那是禁區中的禁區,不許任何人進人,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奴一直負責整理和打掃,就算有膽大包天的下人前去打聽,也打聽不出什麼來。而且最奇怪的是王爺上完朝回到王府總會先去西苑,大概呆上一柱香的時間才出來,風雨無阻。

  所以大家紛紛猜測裡面是不是藏了什麼人,但連人府最久的忠伯都未曾見過有什麼人從裡面出來過。如果真有人在裡面的話,那麼多年都沒有出現過,也實在是奇怪得很了。

  再說,德郡王也是少見的癡情人,他只有福晉麗虹一人,沒有任何側室,這在三妻四妾成風的親王郡王甚至大臣中,是非常少見的。這也就是為什麼郡王惟一的女兒——多羅格格如此得寵的原因。

  多羅格格鈕祜祿?瑞瓊,生性活潑奔放,不拘小節,雖然在某些時候率性可愛,但是大多數時候還是讓人頭痛不已。比如說今天,本來奴婢以為她在廂房中做福晉交待下來的女紅,卻不料婢子中途端茶進去時,才發現窗戶大開,早已人去樓空。

  已經鬧過不止一次的失蹤事件了,且格格每次躲的地方都不一樣,別出心裁,往往讓找她的人東奔西跑,卻總是摸不到她半片衣角。

  眼看著那兩個煩人的丫頭行得遠了,趴在西苑牆頭、毫無任何端莊氣質可言的多羅格格,咬著嘴唇,算是佩服了這兩個丫頭的找人功力。

  「唉呀呀,那兩個丫頭實在太厲害了……再這樣下去,我就不得不逃到王府外去了……」

  瑞瓊吐吐舌頭,遺傳自爹娘的秀麗容顏上滿是嫌惡。虧得她機靈,及時爬上了這棵大樹,跳到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西苑圍牆上,要不然就被那兩個囉嗦的婢子發現進而再次被關回廂房學那該死的女紅去了。

  誰規定女子一定要會針線女紅賢良淑德樣樣不缺的?她瑞瓊天生就是野性子,誰又奈何得了?伸伸舌頭做個鬼臉,腳下卻因為太過得意滑了一下,還來不及發出驚叫,纖細的身子就直直地摔了下去。

  「碰咚」一聲巨響,好在周圍沒有其他人徘徊,要不這個臉可就丟大了!瑞瓊疼得哼哼唧唧,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揉揉肯定已發青的臀部,一抬頭,看到的就是阿瑪嚴令禁止人內的西苑裡的情形——

  梨花盛開!

  瑞瓊張著嘴巴,無法置信地看著就連皇家園林都沒有的千樹梨花——

  在春天略微有些寒冷的風中,搖曳挺立。

  不大的院子裡,觸目所及皆是優雅舒展開的枝條,重重疊疊,形成了巨大的純白色的網。枝頭儼然的花朵,風一吹過就引起一片白色的顫慄,極為不捨地飄下大片的花瓣,有一種格外淒楚的美麗。

  梨花是所有花中最單薄、最脆弱的,她一直認為它們之所以盛開就是為了凋謝那一瞬間的美麗。

  有時候,越是短暫的美麗就越是永恆,只有得不到的瞬間才是值得追逐的。

  拉拉身上淺藍為底千隻蝴蝶飛揚的繡衣,許是這滿天梨花的緣故吧,覺得冬日的嚴寒並沒有過去。風溫柔地吹過她挽起的髮髻,垂下的幾綹髮絲呵癢似的在耳邊頸旁拂動著,說不出的心煩。瑞瓊索性一把拉開髮簪,讓滿頭吸取了夜色幽黑的發隨風而揚,混著飛散的梨花,自由自在。

  這裡真的好美,也好靜。

  不明白父親為什麼不讓任何人接近西苑,就連她這個親生女兒都從來不知道這邊偏宅深鎖的秘密。聽偷偷窺視過的下人們說,這裡就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僕照顧著,隔一段時日送一些食材過去,還有一些衣物。

  阿瑪藏了什麼人麼?

  心愛的小妾?腦海中剛剛躍出這個念頭,瑞瓊就立刻搖頭。依照阿瑪那種冷漠孤傲的個性,是不太可能做出「金屋藏嬌」這種事情來的。而且阿瑪貴為王爺,地位尊貴,就算是看上了哪個貌美的女子,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納為小妾不是麼?哪個王爺不是三妻四妾的,就阿瑪奇怪,只有額娘一人,而且還不冷不熱的,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感情。

  嘟囔著,瑞瓊繼續探險,些許遷怒地撥開面前擋住視線的花枝,睜開眸子的一瞬間,就看到一團白白的東西上下滾動著,突破一色的花海,向自己這邊撲過來。

  「唉唉唉?」

  下意識地伸手將那玩藝打開,手指摸到一坨軟軟的、毛茸茸的東西,隨後就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

  那是……什麼東西啊?

  吃驚地定睛看去,正好和充滿了憤怒與仇恨的紅色眼眸對了個正著,長長的耳朵不會叫的動物正齜牙咧嘴地衝她發難,隱約可以看見兩顆大大的門齒。

  王府中怎麼會出現這東西?難道是從廚子手裡逃出來的?現在可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瑞瓊兩眼發亮,想也不想身子就撲了過去,

  眼看著她凶神惡煞地撲過來,兔子自然不是白癡,後腿一蹬,飛快地逃離了她的魔掌。瑞瓊被它激起了不服輸的個性,咬著牙奸詐地笑著,摩拳擦掌。

  「你個小東西,本格格就不信抓不到你!」

  瞄準了兔子逃跑的方向,瑞瓊獰笑著堵在前面,奔逃不及的兔子果然一頭扎入她的懷中被她緊緊地抱住。

  軟軟的小東西不停地掙扎著,用紅彤彤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她,完全沒有書本上所說的溫柔可愛,這麼壞脾氣的兔子,實在少見得很,瑞瓊卻好像被那雙凶狠的紅眼睛迷惑了一般,緊緊地抱著那壞脾氣的小傢夥,死不鬆手。

  「哎呀——討厭!你是從哪裡跑出來的呢?我可不記得王府裡有你這樣的小東西啊……」

  一把將它舉得高高的,陽光透過綻放著無數鮮嫩花朵的枝條透過來,為那不停掙扎的白色小東西鍍上了一層金粉,讓瑞瓊的眼睛忍不住瞇了起來。嘻嘻笑著,看夠了那兔子的掙扎之後,又緊緊地抱進懷裡,感受著屬於它的溫暖。

  真的真的好暖和哦……

  將臉頰貼在柔軟的毛皮上蹭來蹭去,感覺到那小小的爪子在臉頰上抓來抓去,瑞瓊笑出聲來。

  一向沒有人違抗自己,額娘百般寵愛,阿瑪不理不睬,其他格格貝勒貝子也都看在阿瑪的面子上對自己禮讓有加,下人們自然更不敢違抗。所以這樣的感覺是新鮮的,讓瑞瓊笑得很開心。

  忍不住抱著它來回轉圈,笑聲在梨花雪中迴盪。

  就在她笑得最開心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股熾熱的視線灼燒著背部,抱著不安分的小東西猛地回頭,卻看到開得最盛的梨花樹下,靜靜地佇立著一個人。

  梨花一樣絹白的膚色,在枝條搖晃所形成的陰影下顯得格外不真實,極年輕極年輕的臉,尖尖的下頦在格外明亮的日光下直直刺入心目中,別有一種蒼白的銳利。寬大的白衣籠罩在身上,只用一條天青色繡金線蝴蝶的帶子鬆鬆地繫上,和身後長過膝蓋的烏髮糾纏在一起飛揚,揮灑出一色旖旎。

  遠遠的看不清容顏,但是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格外清爽的氣質,正如這刮起的風,乾淨而清冷。

  「唉!你……」

  叫出聲來的瞬間,懷中的兔子動了起來,猛地掙脫她的束縛,向前方的人跳過去。

  彎下腰來,也讓臉孔脫離了梨花的陰影,使得斜飛的劍眉、仿若秋水明亮的眸子穿過記憶中的江流,顯現出來。

  年歲不超過二十的男子,也是從來不曾見過的容顏,卻沒有剃髮,保留著前代的長度。

  怎麼會?

  兔子蜷縮在他的懷中,那個本來靜靜地佇立、彷彿和梨花都融為一體的人突然動了,瑞瓊只來得及看到白衣夾雜著黑色絲綢一樣的發,勾勒出一個好大的弧度,那道纖細的身影就向著被白色吞沒的房子慢慢走去。

  沒有看她一眼,彷彿她就是和那些毫無生命的岩石樓閣一樣。

  瑞瓊捏緊了拳頭,心中被不甘不願填塞得滿滿的,無法嚥下這口氣!

  不過,好奇怪……

  這才想起不對勁,為什麼阿瑪特地頒下命令,不讓任何人進入的西苑中會有這樣一個男子?他居然沒有剃髮,既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這在大清律例裡是絕對不容許的啊!阿瑪他身為郡王,怎麼可能知法犯法,或者說,這個男子身上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好奇一下子將她填得滿滿的,瑞瓊撩起礙事的裙擺,踢掉了行動不便的花盆鞋,赤著腳就向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衝去。

  那個人走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身高腿長的關係;瑞瓊眼睜睜地看著那道纖細的身影在梨花雪中穿梭著,好幾次眼看就要碰到那綹烏黑的發,卻在千鈞一髮之際彷彿遊魚般地溜走了。同時還有一種奇妙的「鏘啷鏘啷」的聲響,若有若無地挑撥著瑞瓊暴躁的情緒,遊走於梨花之間。

  究竟是……什麼聲音?

  這樣一逃一追,兩個人就這麼在梨樹所圍成的迷宮中捉迷藏。不知不覺呼吸急促起來,每次伸出的手都和那動若脫兔的身影差之毫釐。感覺到腳痛得要命,踩到突起石子的瞬間,瑞瓊再也忍耐不住跌倒在地。

  「該死的……該死的東西……」

  憤憤地揉著自己受傷的腳趾,瑞瓊咬牙切齒地咒罵著該死的石頭、該死的逃跑的傢夥,如果不是他要逃,自己也不至於這麼辛苦。

  剛咒罵出聲,黑影就籠上了她的半邊身子。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抬起頭來就看到那張輕蔑冷淡的容顏。

  「你是誰?怎麼在這裡?你這傢夥看不到本格格摔倒了麼?還傻呆呆地站在那裡,還不快點過來扶我一把?」

  沒見過這麼沒有眼色的男人,瑞瓊氣鼓鼓地看著那張神色不善的容顏,清楚地看到那雙秋水眸子中映照出自己的怒顏。

  男子看了看她的穿著,慢慢地伸出手來,瑞瓊毫不猶豫地一把抓住。冰冷卻細緻的觸感,帶著點梨花清冷的香味,卻沒有絲毫柔弱之感,相反,隱藏在蒼白皮膚下的骨架結實得驚人。慢慢地抬起頭來,就望人了一雙冷冷的、除了輕蔑就再也沒有絲毫感情的眸子中。

  如春天冰雪初融的深潭中映照的一彎殘月,這個男人渾身上下籠罩著一層迷濛的水氣,氤氳著獨屬於他的冷及傲,吸引著她的魂魄隨之墜落。長長的黑髮隨風飛揚,遮住了那個人一半的臉孔,只能看見高聳的鼻子、緊抿的嘴唇,還有看了讓人心痛不已的尖尖的下巴,別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

  還想多看一會兒,那個人卻突然一把將她半起的身子推到地上!

  「啊!」

  發出短促的驚叫聲,眼看著那傢夥唇邊勾勒出屬於蔑視的笑痕。

  「你做什麼……」

  「你以為你是格格我就會把你放在眼裡麼?別說笑了!」

  他的聲音非常年輕,帶著男人銳利的驕傲,也有一點梨花散落流水無情的悲傷和說不出的動聽。

  但是那個人的個性,實在是大有問題!

  雖然自己沒有什麼資格說別人,但是那傢夥的個性卻尖酸刻薄到了極點。撇去自己格格的身份不說,光是一個女孩子扭傷了腳踝,需要幫助……那傢夥身為男子卻落井下石地一把推開,實在是太過分了。

  「唉!你……你給我回來!」

  腳痛得要命,但是那傢夥卻抱起兔子繼續向隱藏在梨花深處的屋子走去,從男人肩膀上露出的火紅眼睛,也如它主人一般嘲笑地看著動彈不得的瑞瓊,擠眉弄眼。

  該死的兔子!該死的男人!該死的西苑!

  瑞瓊握緊了拳頭,驕傲以及女性強烈的有仇必報的心理泛起漫天大火,燒得眼睛發紅。

  如果我就這麼輕易饒過你們,我瑞瓊就拋棄那個尊貴的、引以為傲的姓氏!

  死兔子!死男人!我們走著瞧!

  不過,回想當時,握住對方手指的一瞬間,袖子中梨花的香味似乎還夾雜著什麼別的味道,讓瑞瓊神色一凜,也知道了對方大概的身份。

  果然是……

  那個人袖子中的正是阿瑪身上的麝香,那麼他也就是阿瑪藏起來的人了?

  要不是深知阿瑪的調調兒,瑞瓊可不擔保自己會不會往別的方向想。但是為什麼阿瑪要囚禁這麼一個人呢?好奇怪……

  想要追上去問個究竟,但是剛爬起來就覺得腳踝處疼痛入骨,微微一動便冷汗直下。看這種情形,今天能挨到出了這個迷宮一樣的西苑就謝天謝地了。如果讓阿瑪發現自己闖到這裡來,那麼恐怕不是責罵就能完事的。

  咬著牙扶著樹幹站起身來,瑞瓊一瘸一拐地向大門走去,渾然不知身後有雙晶亮的眸子,飽含輕蔑地看著她,直到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西苑盡頭。風吹落,梨花無數,迴旋飛舞,有著說不出的恨意以及深藏在心中的秘密。

  過去的汙穢,只會在如此純潔而單薄的花兒面前越發顯得骯髒。

  ***

  入夜,阿瑪回來的時候果然先去了西苑。

  瑞瓊鼓著腮幫子,看著一邊不動聲色的額娘,心中填塞的全是不滿。雖然已經過了三十,但是依然美麗的麗虹慢慢端起面前的茶碗,靜靜地飲用著散發著淡淡清香的「楊河春綠」,伸手撚起特地從御膳房中拿過來的蜜餞餑餑,慢慢地放入口中。

  「額娘,你就不管阿瑪到哪裡去了麼?」

  嘟著嘴,瑞瓊抄起面前碟子中的蜜餞海棠,以一個格格、甚至女孩子家都不會用的粗魯方式吞了下去。麗虹微微皺了下眉頭,雖然不滿意她這種吃法,但是還是沒有太在意。

  「瑞瓊,你怎麼管起你阿瑪的事情來了?」頓了頓,正思索著用什麼詞彙來讓自己這個刁蠻任性的女兒心服口服——那邊瑞瓊已經吞下了第三個芝麻捲了,虎視眈眈地望著自己的額娘。

  「有什麼不對嗎?誰讓阿瑪每次上朝回來都會先跑去西苑?!他把我們放在什麼位置啊?且不說我,阿瑪他也不說先顧著您……難道說西苑裡真的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傢夥麼?阿瑪他究竟在想什麼啊?居然比我們還重要……」

  「瑞瓊!不得無禮!」麗虹厲聲喝斥著她的沒大沒小,瑞瓊伸伸舌頭,「哼」了一聲。

  「瑞瓊,你阿瑪的事情輪不到你管,他是朝廷中人人敬重的王爺,如此光明磊落的男子漢,又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他不讓別人去西苑,可能是有他自己的苦衷,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問東問西的像什麼話?有時間管那些,還不如好好想想你身為多羅格格應做的事情。你的禮儀跑到哪裡去了?還有前兩天交待你做的女紅呢?整天跑來跑去成何體統?」

  瑞瓊「哼」了一聲,做了個鬼臉,扭過身子向大門那邊跑去。

  聽到身後額娘無奈的歎息——但這可不關她的事情。

  如果像其他格格一樣做什麼事情都要講究規矩禮儀,那豈不是會活活累死?喜歡自由奔放的生活,討厭受到約束,這才是身為滿族人特有的風格不是嗎?甚至當今的皇上都對自己這種野馬一樣的性子稱讚有加,那麼還有什麼好改的?

  不過下午遇到的那個人在阿瑪的心中看起來確實佔著很重要的地位,恐怕比她還有額娘還要來得重些,一想起那個在梨花中消逝的美人,就想起了自己的腳傷,雖然找大夫看過也敷了藥,此刻也感覺不到有什麼疼痛了,但心中就是不舒服,

  等著吧,一定要把你的真實身份揪出來!

  在心中暗暗下著可能會影響她一生卻渾然不覺的決心,瑞瓊心中的好奇夾雜著刨根問底的韌勁,決定明天等到阿瑪上朝之後,再偷偷跑去一探究竟。

  向自己的廂房跑去,因為想著心事,一時之間也奔得急了,沒有看清來人,便一頭撞了上去。

  平時她是絕對不會撞到人的,一來那些下人們都會躲著自己,二來她風風火火的性子也是出了名的,所到之處,遠遠的,人們就讓了開來,所以瑞瓊揉著撞疼的腦袋,滿含著怒氣的眸子狠狠地盯向不知死活的傢夥,正打算開口訓斥,卻看到更為銳利的目光射過來,怒罵之詞立刻換成了怯怯的稱呼:「……阿瑪……」

  沒有說話,渾身籠罩著威嚴氣勢的高大男子,只是用著冷冷的目光看著和自己性格頗為相像的女兒,似乎想將她看出個窟窿來。顏色淺淡的紗燈所透出來的光芒照得那雖上了年紀卻依然俊美的容顏清晰分明,明明是一模一樣的丹鳳眼,阿瑪所表現出來的就是不可忽視的大家風範,氣魄十足。

  靜靜地看了低著頭的瑞瓊一眼,他沒有多說話,慢慢地從女兒身邊走過。瑞瓊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梨花清香,迎面而來。回頭,只見到阿瑪的深色衣服上,隱約有白色的東西晃動著,隨風飛舞著飄了出來。伸出手來接住,只見正是日間曾見過的梨花花瓣。

  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湧上心頭,瑞瓊捏緊了手中的花辦,身子忍不住在這夜風中輕輕顫抖。

  阿瑪他果然是去見那個人了……

  知道阿瑪做著她所不知道的事,有著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但是她也沒有斥責的權利,更何況自己只是他的女兒,不是他的妻。

  但是!

  手指緊緊收攏,也不知道這種幾近瘋狂的心情是針對誰的,瑞瓊站在夜風中,似乎隱約聞到了由那個充滿了秘密的西苑飄來的香氣。

  這一夜輾轉無眠,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等阿瑪一上朝,瑞瓊匆匆忙忙爬起身來,也不叫伺候的人,就披散著頭髮穿著最輕便的衣服跑了出去。

  ***

  來到西苑門口,門如往日一般上了重重的鎖。只要輕輕推動那扇沈重的門,就可以聽見鎖鏈碰撞的清脆響聲。

  「啐」了一口,越發明白那個人對阿瑪的重要性,如果不是怕那個人跑掉,也就不用這麼大費周折了。

  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撬開鎖,惟今之計就只有……目光轉向一邊高達三人的牆,喃喃地咒罵著,瑞瓊身手利落地爬上了旁邊高大的樹,躍到了牆頭上。

  從很高很高的牆頭跳下來,瑞瓊落在和昨日一樣的地方,長長地吐了口氣。因為已經有了一次爬牆的經驗,所以這第二次就順利得多。

  來到昨日腳踝受傷的樹下,瑞瓊眼睛一亮,看到那只壞脾氣的兔子窩在梨花樹下,睡得好不安穩。輕手輕腳地湊上前去,唇邊勾勒出一抹賊笑,隨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抓住兔子的耳朵,將那個小小的身子直直地拎了起來!兔子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隨後立刻掙扎著,撲騰著想要掙脫敵人的襲擊,但是瑞瓊卑鄙地將它一把抱在懷中,緊緊地禁錮住,讓它連揮舞爪子的自由都沒有。

  「哼哼……你這個小東西居然敢和本格格作對,活得不耐煩了!」

  兔子一雙紅彤彤的眼睛充滿怨恨地盯著她,好像在說是自己一時不察中了奸人的道兒,瑞瓊笑得張狂,卻忘了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所以,那只兇惡的兔子,惡狠狠地在抱著自己的纖纖玉手上毫不客氣地留下大大的牙印,隨後在瑞瓊吃痛的慘叫聲中倉皇逃竄。

  瑞瓊又驚又氣,瞪圓了眼睛,二話不說跟著那毛茸茸的東西向內庭跑去,奔得急了,也不覺得亂花迷眼,反而幾個轉彎之後,就看到隱藏在花樹之後的飛簷玉柱,在花枝繚亂之下別有一番風雅。

  沒有任何猶豫地認定昨天驚鴻一瞥的人就在裡面,瑞瓊躡手躡腳地向那邊靠近,果然在被風吹起的白紗朦朧下,看到那抹幾乎和梨花融為一體的身影。

  走近一看,看到那個人一張素淨的容顏上睫毛顫抖,說不出的可愛可憐,幾片殘花落在他的頰上,越發顯得肌膚如玉,光潤動人。長過腰際烏黑亮麗的頭髮,僅用一條天青色的絲帶鬆鬆地繫住,幾縷散發隨風飄散,散在白色微微帶點淺藍的衣服上,是一碰就碎的脆弱。

  閉上眼睛睡著的他,沒了先前看到的銳利驕傲,只留下屬於皮相的柔弱,以及些許悲傷的錯覺。

  交疊的手指纖細修長,下面壓著一本《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看看翻飛的頁數,正是「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那一段。幾朵殘花落在微微張開的衣袖上,映襯得那籠罩在陰影裡面的手腕更是單薄。

  長髮垂落,有幾綹落到了那張梨花素面上,瑞瓊沒有注意到,但是那和落花完全不一樣的感覺讓睫羽顫抖,隨後她充滿好奇的容顏就落到了那雙溫潤的黑色眼睛中。

  一時間眼睛對上,兩兩相望,默默無語。直到兔子撲了過來,棲息於男子膝蓋之上,才打破了兩個人之間的沈寂。

  伸手拉上敞開的白色外衫,男子冷著面孔,神色不善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語氣惡劣。

  「你怎麼又跑來了?」不耐的語氣充滿了厭惡,而且還不等瑞瓊回答,那個男人就抱著兔子向內堂走去。

  說什麼也不能讓他這麼逃走,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他的身份,阿瑪和他的關係,為什麼會將他藏在郡王府裡,似乎都隱藏了不為人知的秘密,所以瑞瓊下意識地伸手拉住了隱藏在純白袖子之下的手腕,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光滑觸感,讓人一陣昏眩。

  「你站住,我有話問你!」

  飛揚的黑髮無法掩飾充滿了輕蔑的眼睛,男人冷冷一笑,手腕扭動著,明顯想要擺脫她的束縛。瑞瓊又氣又急,見抓不住,乾脆一下子跳上去,緊緊抱住對方的脖子,那個人發出低低的驚叫聲,顯然沒有料到她居然會這麼做,一個踉蹌,兩個人雙雙倒在長廊上。

  瑞瓊雙目炯炯,厲聲喝問:「本格格問你問題,你居然想逃跑?那,你老實說,你叫什麼名字,和阿瑪是什麼關係?你到底是……」大吼的聲音嘎然而止,瑞瓊揪住對方衣襟的手忍不住鬆開,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你……真的是格格麼?不,應該說,真的是女孩子麼?」

  些許揶揄的語氣充滿了譏諷,眸子意有所指地看著她的動作,男子好整以暇,並不慌亂。

  瑞瓊怔怔地看著他充滿嘲笑的臉,茫茫然地看著自己緊抓住他衣襟的手指,隨後才注意到自己做了多麼了不得的事情!居然……居然……

  「我……那個……我……」

  慢慢撐起自己的身子,就算瑞瓊性格多麼奔放,但畢竟還是女孩子。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看著那不知道名字的男子,終於「唉呀」一聲,飛一樣地逃出長廊,向那邊的梨樹叢中跑去。一路上聽到「唉呀」「哇」的聲音接連不斷。

  瑞瓊拚命地爬上樹翻過圍牆,一直出了西苑向前跑了好久,她才喘息連連地想起來自己居然淪落到落荒而逃的地步。

  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做了那種事情……居然……居然……

  一想起剛才那種情形,瑞瓊的臉就忍不住再次紅了起來。

  「格格,您怎麼了?」

  路過的侍女見她一個人呆在那裡臉色通紅不停地喘息著,擔心地詢問,瑞瓊鐵青著臉,揮開探過來的手,心想說什麼這事情也完不了。

  不一會兒又折回西苑,看著高高的圍牆,深吸了一口氣,翻身爬樹落在牆頭,卻不料向下一看,那美少年抱著那只脾氣暴躁的兔子正靜靜地站在圍牆之下。黑色的紅色的兩雙眼睛一齊看著正做出如此不雅動作的她,讓瑞瓊的火氣一瞬間消失殆盡。

  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場面,瑞瓊僵著身子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男子挑釁地揚起唇角,顯然目前這種情況下瑞瓊的模樣實在好笑,隨後極為年輕的聲音響起,冷冷地刺入瑞瓊的耳中:「你真的想知道你阿瑪和我的關係麼?」

  從牆頭上跳下來,瑞瓊直直地看著他,看著他清雅的容顏,以及那雙沈靜的黑眸,問出心中的問題:「你是誰?」

  憂傷彷彿黑紗似的輕輕地籠上了面前的容顏,對瑞瓊的、或者是對自己的嘲諷附著上男子上揚的唇角,清楚地知道也是時候將那個男人的罪行告訴第三個人了。

  「緇衣。」

  格外憂傷的眼眸望向梨花飛散盡頭的天空,飛鳥劃破一色純藍,帶來的陰影讓人忍不住擰住了眉鋒。

  「我的名字叫做緇衣……」

  無法想像的屬於他的痛苦鋪天蓋地壓迫而來,瑞瓊靜靜地看著他,似乎也被吸入了他那種無窮無盡的悲哀中去了。

  至此,兩個人的相遇,開始了屬於兩個人的命運,是想忘卻無法忘記的悲傷,深入骨髓,哪怕用盡一輩子的時間,也都無法遺忘……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3:55:10


  她從小就一直很喜歡兔子。

  個性活潑甚至可以說帶著些許祖先的豪爽到粗野個性的瑞瓊,一開始的時候認為那種溫柔的動物一點優點都沒有而感覺到十分厭惡。按照她的個性,喜歡的自然是那種兇猛但優雅、擁有無限魄力以及攻擊力的猛獸,對那種充滿了挑釁氣息甚至感到壓迫與囂張的眼神更是愛得無以復加,所以對那種軟軟的、白白的,一碰就碎的小型動物就沒有任何好感。

  會改變這種看法,完全是因為五歲那年發生的一件事情。

  那隻兔子是瑞瓊玩鬧的時候偷偷從廚房裡帶出來的,溫順的兔子抱在懷中頗有一種柔軟的沈重感,小小的女孩子本來開心地抱著兔子來回玩弄,到了後來覺得它太過溫順而心情大壞。身為多羅格格,郡王的掌上明珠,一向是在王府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眾人恭維還來不及呢,怎麼可能加以反抗?正如這兔子般毫不反抗,一點樂趣都沒有。

  玩膩了的小女孩將兔子重重地往地上一扔,剛好被廚房的夥計看到,慌忙將已經受了重傷的兔子抱了起來。瑞瓊冷著面孔看著那雙同樣盯著自己看的眸子,依然是沈靜如水,讓人心生厭惡。

  最討厭這種軟軟的不懂得抗爭的動物了!最討厭最討厭!

  「我今天晚上想吃兔子肉。」

  就這麼一句話,決定了那兔子的命運。

  之後沒有詢問,到了晚上瑞瓊特別留意了一下,果然發現遞到自己面前的珍饈中多了一道兔肉。過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快遺忘了的時候,無意間再次溜入廚房,卻聽到下人們的議論。

  聽下人說那兔子本來不是打算宰來吃的,原因很簡單,據說下人們為了買食材到街上,有賣兔子的,成年兔子肉太老,恐王爺不喜,所以將目標集中到那些還沒長成的幼兔上。就在下人伸手去抓那不停哆嗦的小兔子時,那只被瑞瓊抱走的白兔突然衝了過來,自動讓人抓走。

  原來它是為了保護那些小兔子不被吃掉所以才自願代替被抓來的,如此有靈性的兔子讓下人們深深震撼,將它買了下來打算飼養,卻不料格格一句話依然將它送上了餐桌。

  這件事在瑞瓊小小的心靈裡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萬萬想不到那麼軟弱的兔子居然如此堅強,如此勇敢,比她見過的任何動物都要強。

  從那天起,對於兔子的認識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直延續至今。

  心情複雜地看著那只脾氣不好的兔子,再看看對面沈靜冷然的男子,瑞瓊忍不住蜷縮了手指,抓緊了藍色為底蝴蝶紛飛的衣衫,卻感覺到原本就壓抑不住的興奮感直湧上來。

  他很像自己五歲時遇到的那隻兔子。

  雖然看起來柔弱,但是蘊藏在那溫柔表面下的卻是無比堅強的心。

  說是「堅強」,不如說是「強悍」。

  這種事情不用說就知道了吧?按照那傢夥之前對待自己的態度,以及現在的惡劣,可想而知他的心中必定長滿了稜角。

  「去給我倒杯茶,那邊有上好的『洞庭碧螺春』。」

  冷冷的聲音理所當然地下著命令,瑞瓊只能聽見自己額頭上青筋爆裂的脆響。

  「你是什麼東西,居然讓本格格……」

  「如果你想知道就乖乖照我的話去做。」

  一句話就把瑞瓊的火氣都打了回去,咬著嘴唇快步向他指示的地點跑去,過不了片刻就又折了回來,將手中的茶杯重重地一摔,些許茶水濺到了他的臉上。

  他也不在意,名叫「緇衣」的男子端起來喝了兩口,就將茶杯放到一邊,雙手交疊壓在被風吹得翻飛的衣襟上,目光深沈悠遠地飄向梨花飛散的院中,看著花開花落,過往的記憶宛若潮水湧來,溫柔的或者是殘酷的,讓人想忘都忘不了的過去。

  情仇愛恨,沈澱在心中,變成哀愁的深藍。

  「我……本來只是個普通的人。」

  瑞瓊聽他主動談起,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身體,一雙手也情不自禁地抓住前方快要睡著的兔子,緊緊地抱在懷中。兔子掙扎著,嫌棄她之前欺負過自己,但是瑞瓊才懶得管它那麼多,她需要一個東西來壓抑自己高漲的情緒。

  「我的父親是江南一帶比較有名的私塾先生,母親是溫柔婉約的小家碧玉,我們一家三口在山明水秀的江南過著平靜的生活。至今那段日子還不停地在我的夢境中重複、重複再重複,讓我想起自己小時候快樂的玩耍、母親的微笑、還有父親的慈愛。但是這一切現在想起來只覺得諷刺,但如果沒有過去的幸福支撐著,我恐怕也堅持不到現在。如果不是那種信念讓我一直活下去,我早在六歲那年就死去了。」

  瑞瓊輕輕地「哦」了一聲,抓住兔子耳朵的手指忍不住一緊,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兔子又是一陣掙扎。

  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逐漸扭曲起來的側臉,看著那雙蘊藏著無限仇恨的眼眸,瑞瓊情不自禁地抱緊了兔子,悄悄縮了縮身子。

  「為什麼……」

  緇衣冷冷一笑,接著敘述過去的故事:「你知道文字獄吧?」

  「嗯……」怎麼可能不知道?

  「唉?難道說……」雖然說早就知道官場上這種惡習,但親耳聽到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緇衣冷冷一笑,似乎嘲笑她的大驚小怪。

  「你身為格格,怎麼可能知道下面的事情,要不是那畜生看中我娘的美色,搶奪不成暗中搞鬼,知道我爹爹是私塾西席,非說家中藏有禁書,派官來搜,結果栽贓嫁禍,硬是塞了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給我爹爹。再指使下面的官員聯名上書,斷送了我們全家的性命。」

  「啊!可是你……」

  瑞瓊掩住嘴巴,驚得是他的真正身份,訝得是爹爹居然窩藏朝廷欽犯這麼多年。可是,為什麼……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緇衣冷冷一笑,這才開始敘述自己和當今郡王爺的那段充滿了痛苦,不得不說的罪孽。

  「害死我們全家的端王爺,正是你阿瑪的政敵,原本只是為了日後對付他留下一顆棋子。你阿瑪利用我的身世,我利用你阿瑪的地位,約定好一起對付那個傢夥。別看你阿瑪對權力那麼冷漠的樣子,其實他狂熱得很,極有野心呢。」

  一聽到那個完全意想不到但是隱隱約約有種預感的名字,瑞瓊的腦袋「嗡」地一聲炸裂。猛地一下站起身來,漲紅了臉,用最大的音量宣告著不信:「你睜眼說瞎話麼!我阿瑪他雖然外表冷漠,但心地卻是極好的,怎麼可能是利慾熏心之輩?你這樣誹謗他,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知死活!我、我這就去和阿瑪說,讓他好好處罰你!」

  緇衣冷冷一笑,伸手抱起因她突然站起而落在地上的兔子,臉上滿是對她的無知的輕蔑。

  「你阿瑪心地極好?別說笑了,如果真是心地極好,就不會和我結成同盟,甚至將我囚禁在此。你不知道那傢夥暗地裡的手段有多厲辣,對敵毫不留情,也因為如此,才讓他順利攀升到了郡王的位置……你這個多羅格格的地位啊,也是踩在無數白骨上才坐上來的。」

  「你胡說!」瑞瓊摀住耳朵,那充滿了嘲笑的聲音卻還是不停地鑽進來,顛覆著她過往一直堅持的理念,「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我不相信!」

  「哼,你好好看看,再說這種話吧。」

  緇衣將寬大的衣服下襟拉開,瑞瓊定睛看去,不由地驚叫出聲。只見那沒有穿鞋的足踝上繫著一條細細的烏金鏈子,微一晃動就發出清脆的聲響。難怪之前追他的時候聽到奇怪的聲音,搞了半天是戴上了足鐐的原因啊……

  為了防止人質逃跑,所以鎖上了鐐銬,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啊……

  臉色沈了下來,瑞瓊想不相信緇衣的話都難。不許任何人接近西苑,足上的鐐銬,沒有經過爭鬥卻扶搖直上的地位,還有緇衣的事,都有著若有似無的聯繫,絲絲入扣,難以忽略。可以清楚地聽到阿瑪的形象在心中崩潰的聲音,瑞瓊站起身來向西苑大門那邊跑去。

  「我不相信你,我要親口去問阿瑪!」

  看著她衝向梨花樹的窈窕身影,緇衣揚起聲音,提出自己好心的忠告:「以前有個下人一時好奇從圍牆那邊爬進來過,當時王爺雖然不在,但是不知怎麼就被他發現了。隨後那個人就失蹤不見了,我從門縫中偷偷地看見,是王爺的心腹將他……殺死了。」

  向前衝的腳步一下子停了下來,瑞瓊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來,看向身後坐著的男子無辜卻滿是看好戲的神情,揣測著他話中的真實性。

  「你說……什麼?」

  緇衣微笑著,說出只有他知道的秘密:「嗯,因為我的身份……畢竟可以掌握政敵這麼大的弱點,萬一端王爺那老頭派人來殺害我,或者是將我擄走……所以目前這樣最安全,也就是不讓別人知道我存在的原因。所以啦,如果有人發現了我的存在,又在這個西苑被抓住的話,那麼很可能就這麼被殺掉了。畢竟死人才可以保住秘密不是麼?」

  這番話聽得瑞瓊毛骨悚然,姑且不管阿瑪是否真是他說的那種人,這種合情合理的推測也夠讓她提心吊膽的了。

  「所以說,如果你正面去問的話,很可能剛問出口就被殺害,就算顧念你是他的女兒,也可能像我一樣被軟禁起來,這樣好麼?」

  托起下頜,緇衣眼睛瞇起,笑得再開心不過;那邊的瑞瓊卻顫抖著雙手,不知道是該問還是不該問。

  「還有一件事情。」

  修長的手指指向天邊的雲霞,緇衣好心地告誡著她;「已經日落了哦!」

  瑞瓊抬眼望去心中喊了一聲「糟」。不知不覺在這裡呆了這麼久,儼然已經是日落時分了,肚子餓是一回事,關鍵是阿瑪就要回來了!

  「不管怎麼說……」瑞瓊臉孔扭曲,「我好歹也是他女兒,他不至於殺死……我吧?」

  緇衣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卻更是讓瑞瓊心底發毛。雖然他說的阿瑪心狠手辣自己並沒有見過,但是誰也不知道阿瑪到底在想些什麼,誰也沒有把握預測他的行動倒是事實。還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早點逃走早點好。

  但很顯然佛祖並不站在她這一邊。

  瑞瓊慌張地向城牆那邊跑去,卻在眼看就要跑到城牆時,聽到了門上鐵鏈晃動的聲音!瑞瓊臉色一變,慌忙反身向廂房跑去。

  糟糕了!阿瑪來了!

  瑞瓊臉色白得宛若透明一般,知道最糟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腳步加快,說什麼也不能讓阿瑪抓到!

  「緇衣!不管怎樣,找個地方讓我藏起來!」慌張地衝著那邊悠閒坐著的男子喊著。

  緇衣也沒多加刁難,抓住她的手,慢慢向廂房走去。東繞西繞進了廂房,緇衣拉開床上的板子,一把將瑞瓊推了進去!

  「你在這裡呆著,我在大堂恭候王爺,然後趁我和他說話的時候趕快逃走。」

  「緇衣……」

  瑞瓊話還沒有喊完,那抹白色身影就慢吞吞地走了出去。瑞瓊蜷縮著身體,好在緇衣喜歡乾淨,床底下一塵不染的,也沒有什麼大礙,關鍵是她說逃就能逃出去嗎?深知這次闖得禍大了,瑞瓊咬住嘴唇,苦思冥想如何順利逃脫。

  她這邊難受,緇衣那邊卻顯得悠閒。

  拉著礙事的前襟,緇衣慢吞吞地走到廳堂,就看見神色嚴峻的男人從梨花深處走來。

  夕陽殘焰焚燒成紅的天空被一抹深色硬生生地撕開,飛揚的衣襟,銳利的狹長鳳眼,雖然淩厲驚人但也有著歷經世間的滄桑,那張成熟俊美的容顏是他看慣了的,此刻卻讓他的心狂跳不已。一見到他就想起了自己的過去,以及兩個人共同的敵人,屬於仇恨的烈火燒灼著內心,每見一次就沸騰一次,強烈得似乎要將自己的四肢百骸都摧毀一般。

  「緇衣?」

  冷冷抬起的眼睛沒有絲毫的感情,沒有說話,緇衣心中突然興起了捉弄的心態,一轉身向著廂房那邊走去。

  對於他這種異常的舉動,重華挑高了眉鋒,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跟在後面,看他究竟想要做些什麼。

  轉了幾個彎,來到了隱藏在梨花深處的廂房,緇衣進了房子,轉身面向重華,笑得溫柔,卻又凶殘。

  「喏,我這床下藏了人,我帶你過來抓她。」

  一句話就讓瑞瓊的藏身處洩了底,卻不料重華眉毛挑動,「……你我相知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怎麼可能說出這種話來?」

  緇衣冷冷一笑,也不回答,只是抱起胳膊,用那種嘲諷的眼神看向重華。

  微妙的感覺瀰漫在空氣裡,重華垂下眼瞼,心中計算著他話裡的真實性。

  如果這是真的話,也不無可能……

  那些畏畏縮縮的下人們自然不敢,自從上次後,他們就再也沒有犯過,所以這樣一來連周圍設置的眼線都撤掉了。

  麗虹不會在王府中東奔西跑,那樣有教養的女人是自己千挑萬選出來的。這樣想來想去,惟一可能的就是那個活蹦亂跳讓自己欣賞但也頭痛個半死的女兒瑞瓊了。

  瑞瓊……

  一想起那雙充滿了野性的眼眸,以及無論是性格還是作風都格外像他的女兒,重華眼睛瞇起,唇邊勾勒出一抹冷笑,慢慢轉身,就在緇衣眼角挑動的時候,他突然抓起牆壁上掛著的寶劍,「嗆啷」一聲電光閃過,劈向對面的床。

  微微閉起眼睛,雖然很想看他們父女相殘的場景,但是心中還是有些排斥。雖然恨重華入骨,但他女兒畢竟沒有罪。說老實話只是有一點點心軟而已……隨即立刻被一直囚禁的仇恨所驅逐。

  微微睜開眼睛,滿以為會看到被寶劍劈成兩半的床下會有血肉模糊的屍體,但是卻什麼都沒有。對了,先前也沒有聽到瑞瓊的慘叫聲,這麼說她早就不在這個廂房裡了。有些失望的同時也忍不住有些微微的慶幸,突然意識到這種過於善良的想法不對,緇衣擰住了眉鋒,壓住自己的胸口。

  「緇衣,以後不要再惡作劇讓我著急了。」

  重華神色冷峻,說出的話卻讓緇衣冷冷一笑,向門外走去。側過頭來,夜風吹拂,讓那頭不羈的長髮舞動,說不出的漂亮。但是他的神色卻是陰冷的。

  「知道了知道了……不過話說回來,端王爺那邊如何?」

  「嗯……」

  只有這一個簡簡單單的字表達了所有的事情,緇衣抱著胳膊昂首看天,夕陽已經被夜幕吞噬,今天晚上陰雲籠罩,沒有月亮沒有星子,只有說不出的黑暗。

  「你和端王爺可謂是勢均力敵,稍有不慎就會讓對方抓住把柄,進而順籐摸瓜,摘了你的頂戴花翎。如果沒有估計錯的話,這些日子以來你們之間還只是小摩擦而已,他和你在暗地裡都在拉攏其他官員作後盾,等的就是那一瞬間。」

  「你知道了什麼?」挑起眉鋒,重華看向他胸有成竹的表情。

  輕輕一笑,看著外面陰沈的天色,緇衣感覺到自己正赤裸著雙腳站在血池中,血腥粘稠的感覺讓人不快,卻又不得不去面對。

  也許,這就是自己的使命吧……

  「之前你不是說過最近民間反清活動又猖狂起來了麼?好像還接到什麼消息說有人要藉著皇上六十大壽的時候下手。這消息都傳到民間去了,說是要刺殺皇上也太過愚蠢,如果接著這個機會想要幹點什麼的話,可能性還高一點不是麼?而如果沒有估計錯的話,在這麼重要的日子裡,不管是誰稍微出了一點紕漏,哪怕是皇親國戚,都逃脫不了滿門抄斬的命運啊……」

  淺淺的一段話已經洩漏了太多太多,轉頭笑著,緇衣的表情純潔又乾淨。重華閉上眼睛,慢慢走出房門,不去看那張已被仇恨扭曲了的容顏。

  看著他被黑暗逐漸吞沒的身影,緇衣冷冷地哼了一聲,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轉過身來,剛想睡下,才想起床被劈成了兩半。

  「嘖,早知道就不要說了。」

  咬住手指,有些懊惱,卻也無法挽回,剛歎了一口氣,就聽到那邊女孩子的怒罵聲響起:「你這傢夥!是故意的麼?」

  放置衣服的箱子掀開了蓋子,瑞瓊一手撐起蓋子,一腳踩在箱子的邊沿上,一雙瞪得大大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盯著面前的男子,說不出的憤怒。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居然想害死我,我和你有什麼仇?!」

  緇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將她的喝斥全然當成了耳邊風。

  「誰讓你打破禁忌,隨便闖進西苑來?況且,你是王爺的女兒,多一個少一個沒有什麼區別不是麼?這下子,你也知道你阿瑪的本來面目了吧?還有什麼想說的?啊?單純的多羅格格?」

  「你這個……你這個……」手指顫抖,瑞瓊無法控制自己不停顫抖的身子,怒氣以及屬於自己的驕傲全面爆發,「我如果不把你這個扭曲的個性扭轉過來,我就放棄我格格的身份!」

  毫不猶豫爆發出來的宣言把事情推向更詭異的方向,緇衣看了信誓旦旦的她一眼,打了個呵欠,敷衍地應了聲「是,是。」,就向屋外走去,長夜漫漫,還是找個地方睡覺比較實在吧。

  看著他傲慢的身影被暗夜吞噬,瑞瓊握緊拳頭,牙齒咬得格格作響,說什麼也無法原諒他這種可惡的、可惡到讓人恨不得千刀萬剮的男人。

  對了,如果阿瑪真是那個個性,那麼說不定……

  瑞瓊神色一凜,想到了最糟糕的可能性,立刻奔出屋外,向高牆跑去。

  ***

  大踏步從西苑走出來,重華鐵青的臉讓所有的奴婢紛紛躲閃,猜測著為什麼今天王爺的心情特別差,小心翼翼地讓出通往瑞瓊所住的東閣的路來。

  推開東閣大門,迎面而來的就是那抹活潑的身影,大大上挑的丹鳳眼泛出笑意,他那個活潑刁蠻的女兒用著絕對不屬於她平時舉動的姿態,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阿瑪,您怎麼來了?」

  抿著嘴唇不發一語,重華直接走到她身後不停哆嗦的侍女夜香面前,看著那可憐的小丫頭抬起怯生生的眸子看了他一眼,隨後又慌裡慌張地低下頭去。

  「今天格格去哪裡了?」

  直接切入主題,重華目光炯炯,盯著那個瑟瑟發抖的丫鬟,如果她說的是謊話,那麼立刻拖出去。夜香全身顫抖著,顯然這個一向冷厲的王爺是嚇壞她了,哆哆嗦嗦地把話說出來,還差點咬到了舌頭:「格格她……格格她今天一天都在這裡做福晉交待下來的女紅……」

  「……」

  沒有說話,直接讓圍繞在身邊的殺氣加重了一點,但是那個丫鬟就是顫抖著,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瑞瓊吐吐舌頭,蹦蹦跳跳地來到重華身邊,用再天真不過的笑臉衝著阿瑪,「那,夜香也這麼說了,我今天一天都乖乖地呆在房間裡做女紅……你要不要看看?」

  「……」

  冷冷地看她一眼,知道那丫鬟八成是被這個刁蠻任性的女兒教訓過了,連實話也不敢說,怎麼逼問也是逼問不出來的了。雖然討厭被人看到緇衣,但是就算看到了,瑞瓊也無力改變這個狀況、況且,也容不得她改變。

  無論是誰,都無法改變。

  冷冷地「哼」了一聲,覺得和小孩子一般計較的自己還真是說不出的厭惡,重華轉過身子,緩緩地向自己所住的北庭走去。身後瑞瓊做了個鬼臉,知道阿瑪沒抓到任何證據也不得不作罷。雖然不知道哪裡出了紕漏,阿瑪知道了自己去西苑的事情,但是對自己再去找緇衣的事情一點影響都沒有。只不過,這件事情過後,恐怕圍繞在西苑旁的暗探又要活躍一段日子了,但是這點可難不倒她瑞瓊。

  「嘿嘿」冷笑著,瑞瓊注視著吞沒了重華背影的前方,心中盤算著的卻是過一陣日子再去找那個深鎖內院的緇衣的事情。

  命運的絲線,不知不覺地纏繞上了兩個人,糾纏不清……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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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6:02


  檀香繚繞,模糊了肅穆而坐、抄寫經文的皇帝容顏。

  提筆書寫再熟悉不過的《心經》經文,已經明顯有著花白頭髮的老者依然運筆如飛。一雙修長明亮的眼眸裡,依稀可見當年的意氣風發,以及經過了無數歲月累積出來的睿智光輝。

  隔著六重簾子,重華靜靜地站在殿外陪同,流光溢彩的風目看著前方不算高大的背影,心中靜如止水。

  紅色的火焰在深色的檀香中隱藏著,一明一暗,然後看到白色淨化的煙霧繚繞,洗滌著汙穢的人類內心。

  這深宮內院,隱藏著的是人們所無法想像的汙穢。高牆之中,埋葬的又豈止一條兩條無辜的生命。人們為了凡塵俗世中虛無飄渺的功名利祿,不知道犯下了多少罪孽,不知道欠下了多少應該償還的債務。而面前這看似慈悲的老者,手上沾染的鮮血,又何其之多?

  而身為瑞郡王,背負的罪孽又有多少?

  已經不是去計較這種事情的時候,況且皇上召見的目的也並不是讓他這樣胡思亂想下去。過了一柱香的時間,才聽到那個穩重威嚴卻掩飾不住沙啞的聲音輕輕問著:「最近聽著消息說,京城這段日子不太安寧啊……」

  重華微微垂頭,輕聲「喳」了一聲,隨後匯報著情況,「回皇上的話,只是有幾個不安分的亂民在那裡胡鬧而已……」

  「那朕怎麼聽到,似乎有人想在朕六十大壽上謀刺來著?」

  悚然一驚,下意識地抬起頭來,但是上首的老者依然手持毛筆抄寫經文。這才感覺到逾矩了,慌忙垂下頭來,心中也不知道皇上這麼說究竟是什麼意思。

  思索了一陣子,也確實想知道最近那些動盪人心的謠言是怎麼回事,想了想,還是開了口:「皇上,恕臣斗膽。」

  「你說吧,恕你無罪。」

  斟酌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出口來:「因為最近從宮中傳出謠言,說是皇上在六十大壽上似乎有禪位的意思……所以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亂民們才以為有機可趁,所以才這麼亂。只要事實肅清,就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了,只是不知道皇上的意思……」

  話說到這裡就滿了,也絕對不能再說下去了。重華住了嘴,等著上位者澄清這個事實。過了半晌,就只有風吹樹葉響的騷動,那些不知趣兒的蟬一直鼓噪地叫著,很煩人。等了許久也聽不到帝王的回答,也不敢抬頭窺視龍顏,只能在這裡恭恭敬敬地等候著,也不好說些什麼。

  半晌,只聽見皇上曖昧的笑聲,隨後龍聲輕悅。

  「德郡王,你看這事情該怎麼辦吧?」

  心中一動,算是知道了皇上的意思。皇上並不想討論謠言的真實性,要不然就確實有這個意思,或者是皇上他……有什麼別的用意,但是這些都不是臣子能妄自猜測的,不是麼?

  「臣一定竭盡所能,全力肅清那些亂黨。」

  「如此甚好……」蒼老的聲音緩緩歎息著,似乎很滿意這個回答,隔了一會兒,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瑞瓊格格,已經快滿十七歲了吧?」

  恭敬地躬身行禮,極其謙卑地回應,重華一想起女兒活潑的身影,就忍不住心中突地跳動了一下,瑞瓊性子最野,繼承了自己的血脈,狂放、機智、美貌,集合了所有的優點,雖是年級尚幼,卻一向是眾目的焦點,也難怪皇上會提及。

  聽到他的回答,皇上漫不經心地「唔」了一聲,隨後用著極其輕鬆的口吻彷彿談論天氣一般說出決定了別人一生命運的話來。

  「這樣吧,在我六十大壽的那一天,讓她和端王爺的兒子宗禮認識一下,隨後就成婚了吧。」

  端王爺的兒子宗禮,據說是個放浪不羈的孩子,但是重點不在這裡,而是他的阿瑪,那個頗有些實力且野心勃勃的端王爺。通過這種方式將自己的棋子安插在那男人身邊加以監視麼?皇上明明知道自己是絕對不會違抗他的命令的。

  身為多羅格格,雖然錦衣華服,但是卻如同籠中之鳥,只是權力交換下的籌碼。聽這口氣,指婚這件事情已經不是請求,而是命令。

  重華微微低頭,小聲且沈穩地回了一聲「喳」,隨後就退了下去。

  宮牆邊上仰天拔起的綠樹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籠罩著不祥的陰影,似乎在昭示著屬於瑞瓊未來的命運。

  ***

  「緇衣,我們一起去看煙火可好?」

  七月底的一日,日當正午,瑞瓊再次趁著重華上朝的時候溜進西苑,支著腮逗弄著兔子,漫不經心地對斜斜地倚靠欄杆而坐的緇衣輕聲說著,卻震落了一朵開得正盛的花兒,也嚇得緇衣身子一歪,幾乎跌倒。

  「瑞瓊,你白癡啊?!我被王爺囚禁於此,怎麼可能出得去?」

  翻翻白眼,算是對她的話表示一百二十萬分的輕蔑,懶散鬆開的長髮打著旋兒,向下垂落,和他雪白的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看他的表情也知道是什麼樣子的,瑞瓊抱起掙扎不休的頑固兔子,直起身子,做了個無傷大雅的鬼臉,吐吐舌尖。

  「笨蛋!他不許你去你就不去啊?傻瓜!不會趁著他不在的時候溜出去哦!」

  「你才是笨蛋呢!我腳上鎖著鎖鏈啊,怎麼開溜?況且我的頭髮……只要一出去就會被砍頭,怎麼出去?」

  緇衣伸手掩住眼睛,算是佩服那傢夥的腦筋。

  瑞瓊「是哦」了一聲,就垂下頭去不說話了。雙腳踢動,耷拉著腦袋,好像曬蔫了的花兒,說不出的沮喪。看她如此不同以往的神情,緇衣不解地詢問:「怎麼了?有那麼重要麼?看你這麼想去的樣子……」

  「還不是那個討厭的宗禮!」一提起那個名字就感覺好像壞了牙齒一樣難受,瑞瓊玻著眉頭,說不出的厭惡。因為她一直低著頭,所以沒有注意到對面的緇衣眸子中跳躍的複雜光芒,以及微微顫抖著的雙手。

  「你說的宗禮……難道是瑞王爺的兒子宗禮?」顫抖的聲音滿是掙扎,瑞瓊垂著頭下意識地回了一聲,說出口才發覺不對勁,

  「你知道啊……啊!」忽然想起耶對緇衣而言是禁忌。端王爺是他的仇人,怎麼可能不知道仇人兒子的名字的道理?但是為時已晚,緇衣猛地站直身子,大步向廂房那邊走去。

  「緇衣,緇衣!」

  在後面追著他,可以清楚地聽到拴住他腳的鐐銬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緇衣,不要那麼衝動。」

  繞到緇衣面前,看到的是那張清秀的面孔已經被怒火焚燒。緇衣一把抓住她的衣襟,已經瀕臨發狂了。

  「只要王爺不知道就可以了麼!難道不是麼?所以只要偷偷溜出去不就可以了麼?」

  「可是……頭髮怎麼辦?」

  「帽子或者是女裝,隨便怎樣都可以!」

  看著對面眼睛已經發出紅光來,瑞瓊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好。事實上雖然是自己提議的,但是老實說看到緇衣這副樣子怎麼可能不但心?

  「那腳鐐……」

  「找人抬轎子,只要不下地不就可以了?」

  「……」這麼一說也確實說得通啦,但是……

  「瑞瓊,算我求求你好不好?我想去見宗禮,一下子就好,求求你!」緇衣眼睛發亮,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直直地看著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看著那上挑的眉,清澈得只容得下自己身影的眼睛,以及秀麗到自己都自慚形穢的容顏,瑞瓊的心隱隱發痛。

  一種微妙的感覺由心底湧上,但是還來不及細細辯解,就被對方的「求求你」打散了,嘴巴不受控制地說出了緇衣最想聽的話,「好……」

  「真的?太好了!我好喜歡你,瑞瓊!」

  回應她的是開心的擁抱,以及重重地貼上面頰的嘴唇。瑞瓊沒想到居然會被緇衣如此親吻,吃了一驚,本來想把他推開的手也不知道怎麼的,攬住了緇衣的腰肢。被他親吻的臉頰熱得好像火燙一樣,有說不出的難過,有也說不出的舒服,雖然緇衣和宗禮都是男人,但是卻不排斥他如此對待自己。

  不光如此,心中還為這種舉動隱隱作痛,這究竟是……

  瑞瓊心中茫然不解,緩緩地閉上眼睛任由開心的緇衣抱著自己。

  將臉頰緊緊埋在格格的肩頭,唇邊露出的卻是無法掩飾的笑容。那雙眼睛閃爍著陰沈到可怕的笑意,讓長廊盡頭偷偷觀察這一對莫名其妙人兒的兔子情不自禁地向後跳了幾跳,向廣闊的庭院中奔去。

  ***

  事實上就連瑞瓊都沒有想到自己居然有那麼好的運氣。

  煙花夜那一天,原本坐立不安地想著如何騙過阿瑪,卻不料看到跟隨著阿瑪的侍衛將醉倒的王爺扶下了轎子,在額娘的陪同下回了東邊的廂房。阿瑪難得喝醉,也極少留下來和別人一起喝酒,所以這種情況少見得很。還真是老天幫忙啊,瑞瓊用被子堆成自己睡著的形狀,隨後繞過服侍的夜香,偷拿了幾件自己的衣裳,向西苑跑去。

  剛來到西苑,就聽到有人小聲叫著自己的名字,抬頭一看,緇衣穿著寬大的白衫,搖晃著赤裸的雙足,從上向下看著自己。

  「你怎麼才來?」

  月夜下,一雙眸子炯炯地望向自己,瑞瓊心中一跳,低下頭來掩飾自己稍微有些發紅的臉頰。

  「你這樣子跑出來,也不害怕別人看到。」

  「我等不及了啊,你還不快點?」

  緇衣從牆上跳下來,落在地上一個站立不穩,瑞瓊慌忙伸手扶住,一陣梨花香氣隨著那身子直壓過來,心神一蕩,說不出的舒服。

  沒有她想得那麼多,緇衣分開了彼此之間的距離,直接就向前面走。瑞瓊一把抓住他,「笨蛋啊!你就這樣出去麼?快點把衣服換上!」

  將隨身的包袱打開,月色下顯現出來的是全套富家女子的裝扮。鏤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襖、五彩刻絲石青小褂、翡翠灑花百褶裙,整整齊齊地疊成一疊,最上面擺放的居然是金絲八寶金步搖、雙衡比目玫瑰佩,讓緇衣臉色發暗。

  輕輕拿起那只頭釵,緇衣撫摸著沒有束起來的烏髮,清楚地知道如果不打扮成女子,自己身為男子卻不留半月頭是絕對會被殺頭的。歎了口氣,感覺到心頭沈重,但已經沒有任何選擇了。抖開衣裳,套了上去,居然有說不出的契合。

  「別看了,想來想去你也只有這個打扮才適合,你也不想被別人認出來吧?如果被阿瑪發現,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會完了。」

  冷著面孔說出那些不得不去想的打算,瑞瓊拉著緇衣的手,繞向通往南邊小門的小路。

  出了南庭的後門,上了早就派人準備的小轎,就向著煙火盛會的地方行去、

  瑞瓊一直坐在緇衣身邊,就算是在西苑中也從來沒有這麼接近過。一隻手忍不住伸過去握住了他的手,只感覺手指蜷縮,用力之大足以把自己抓傷。知道他此刻怨極恨極,但是卻也沒有辦法,只是心中期盼著那個倒黴的傢夥千萬不要出來,也不要撞上自己,免得橫生枝節。

  雖然說對不起緇衣,但是瑞瓊並沒有和那個宗禮約定,所以說除非老天都讓緇衣和他見面,要不然是絕對不可能在如此喧鬧的場合中遇到他的。

  如此一想,心中放鬆了不少,看到緇衣的憤怒緊張,瑞瓊忍不住輕輕開口,問出心中的疑問:「如果見到了宗禮,你想怎樣?」

  緇衣冷著面孔不說話,但是猛地蜷縮的手指卻出賣了他的想法。

  「緇衣,答應我。」靜靜地和他約定,瑞瓊不知道自己說出的話究竟有多少可以保證,但是如果不說,恐怕自己永遠都無法安心,「就算見到宗禮,也不要做出什麼事情來,答應我。」

  沒有說話,那雙望穿秋水的眸子轉了過來,看著她堅定的眼睛,久久沒有轉開,一時間千言萬語,或者是蘊藏著更深更深的情感,都彷彿在這視線中。瑞瓊感覺到先前的那種奇妙的窒息感再度湧來,忍不住再度垂下頭去,不敢看那雙漂亮的眼睛。

  一路上只聽到人們的喧鬧聲、叫喊聲、還有久違的歡笑聲。明明是如此平凡的聲音,卻讓兩個人激動不已。一個是許久沒有聽到人聲了,另外一個卻是神魂顛倒、心煩意亂,兩個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就這麼一直沒有說話。

  偷偷看了身邊的緇衣一眼,只見那張漂亮的臉上洋溢著從來沒有見過的溫柔,淡淡的、彷彿沾染了這種喜慶的氣氛,讓人心動。

  「緇……」

  「格格……已經到了。」

  低低的聲音打斷了瑞瓊脫口而出的話,也讓兩個人一驚,知道到了目的地。輕輕掀開轎簾一角,放眼望去,觸目所及皆是明晃晃的燈火,映照著沖天而起的炮仗彩花,以及平天雷、地老鼠,滴溜溜地轉著,各種花樣,烘托出普天同慶的喜慶氣氛,熱鬧得不得了。伴隨著驚天巨響以及人們的歡笑聲、讚歎聲,光芒閃現,照亮了半邊京城的天空。

  整個正陽門都籠罩在一片電光紫火中,煙霧籠罩,真如傳說中的蓬萊仙境一般。

  緇衣冷冷地「哼」了一聲,將轎簾垂下,先前仿若驚鴻一瞥的溫柔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森冷以及深入骨髓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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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6:32


  轎子顫顫巍巍地順著人潮流向正陽門,瑞瓊掀起簾子抬頭看去,隨著上面某位權貴的一聲令下,東西兩邊萬串爆竹齊響,一瞬間煙火繚繞,萬道銀光竄向夜空,劈開昏暗的夜色。

  震耳欲聾的爆竹聲響徹雲天。人們摀住耳朵,笑著叫著,騰起的火樹銀花夾雜在燈火煙花之中,說不出的漂亮。雖說是半夜,但是沿街各店舖懸掛著不滅的燈火,照得整個街道明亮如白晝,人流滾動的街道兩側還擺著不少的地攤兒,古字畫、首飾銅鏡胭脂水粉、小孩子喜歡的糖葫蘆、糖人,惹得眾人嬉笑留連,熱鬧非凡;這還不算,臨近城樓的空地上搭起的戲台上,名班名家們正在演出拿手好戲,只聽到台下叫好聲連連,讓這片聲浪更加磅礡。

  和這種喜慶氣氛完全相反的是緇衣的神情。

  憤恨的,充滿了刻骨仇恨的表情扭曲了整張清秀的容顏,雙手緊緊地捏住衣襟,恨不得將那綾羅綢緞揉碎。

  「緇衣……」

  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可怕的他,平時的他雖然傲慢又驕傲,脾氣也不好,但是卻從來沒有這麼可怕過。想起他即將面對的不是別人,正是殺父殺母的仇人,如果不露出這種表情那才奇怪。但是瑞瓊卻不想看到他這樣的表情,也不想讓他就這樣仇恨下去。

  以前明明可以感覺到那種隱藏在兇惡外表下纖細柔弱的心靈,現在卻彷彿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黑紗,遮得嚴嚴實實。

  不想這樣……真的不想這樣。

  忍不住伸手握住了他垂放在膝蓋上的手,剛一碰上,緇衣就彷彿受到了驚嚇一樣,手指猛地蜷縮起來。他的體溫本來比別人略低,但是此刻卻熾熱得驚人。瑞瓊抬頭看向緩緩轉過來看著自己的秋水深眸,顫抖著說出安慰的話來,「緇衣,不要害怕……緇衣,不要害怕……」

  「……我沒有害怕,怕得是你。」挑起眉鋒,緇衣回答得傲慢無禮。卻也是平常的緇衣了。

  淡淡地一笑,隨即鼓起嘴巴打算回嘴,轎子外面卻傳來了此刻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唉呀,這不是德郡王府的轎子麼?這麼說,裡面的難道是瑞瓊格格麼?」

  欣喜若狂的聲音聽得瑞瓊雞皮疙瘩直起,柳眉倒豎,正想喝斥那個該死的紈褲子弟滾到一邊去,卻不料抬轎子的笨蛋奴才卻搭了腔,「回宗禮貝勒的活,正是我家瑞瓊格格……」

  一聽到宗禮兩個字,瑞瓊心中就叫了一聲「糟」,原本老老實實任由她握著的手猛地抽離,下意識地抬頭,就看到身邊坐著的緇衣那張秀麗的容顏上綻放出如花的笑顏。從來沒有見過他笑,準確地說是從來沒有見過除了嘲諷之外的笑,此刻這一笑宛若春風襲來,千樹萬樹花兒綻放,說不出的嫵媚也是說不出的漂亮,但是一雙眸子中跳動的光芒比蛇還毒,比狼還狠,看得瑞瓊渾身一顫,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格格,真沒想到格格居然有這個雅興過來看煙火。唉呀,聽我這話說的,格格性喜熱鬧,自然是不會放過這場煙花的……幸好我建議爹爹辦這場煙火盛會,要不然也就遇不到格格了!」

  歡心雀躍的聲音正好將那個紈褲子弟沒有大腦的形象演了個全,還真沒想到居然是端王爺那個好拍馬屁的傢夥策劃出來的。但是轉念一想,此等可以溜鬚拍馬的事情,他豈有不摻一腳的道理?

  開什麼玩笑?就是為了這個,結果害得自己不得不帶緇衣出來冒這個險!

  將所有的事情都一古腦地推到那個笨蛋王爺身上,瑞瓊側過頭來,清楚地看到緇衣長長的睫毛不停地顫抖著,梨花白的肌膚上閃過的光彩忽明忽暗,別有一種隨時都會消失的夢幻之美。

  「……緇……」

  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就見到緇衣抬起手來,輕輕掀起轎簾,一張梨花素面笑得溫柔靦腆,正對著轎外詢問的宗禮,這一笑一看,只讓宗禮飛了三魂七魄,一時間,也忘了詢問如此美人和瑞瓊有何關係,只是怔怔地盯著那張天人笑顏直看,嘴巴忍不住也動了起來,「小姐……敢問小姐……」

  緇衣抿嘴輕輕一笑,垂下頭來,眸子中卻閃動著再陰狠不過的光芒,直看得旁邊的瑞瓊心中一聲「糟糕」,正想伸手拉住他,緇衣卻已抬起腳來走下了轎子。外面街上人聲鼎沸,富家公子之流也不少,更有王公貴族流連其中,但是緇衣往那裡一站,卻硬生生地辟出一片清靜地來。

  也沒有什麼過多的姿勢,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就吸引了過路人的眼光,紛紛猜測著如此漂亮的小姐是哪家大戶的千金,或是什麼格格之類的貴族。宗禮的眼睛都直了,瑞瓊也隨著下轎他都沒有看到,他原本長相端正的臉上此刻儘是目瞪口呆——真是說不出得可笑。

  「敢問這位相貌堂堂的爺兒可是當今端王爺的公子宗禮貝勒?」

  語聲綿細溫柔,緇衣垂著頭巧笑倩盈,垂下衣袖的手卻輕輕發抖,想來恨之入骨,氣得發抖。瑞瓊探手過去捏住他的左手,先前還燙得驚人,現在卻冷得嚇人,不由得再用力捏了捏,想將自己的體溫傳過去一點。

  「正是貝勒爺我,敢問這位姑娘是……」

  宗禮的話音還沒有落,緇衣就猛地抬頭,雙眸中寒光猛現,先前偽裝出來的溫柔恬靜一把撕下,取而代之的是難以言語的仇恨和猙獰。

  「我找的就是你!」

  一揮手,寒光劃破袖子,眾人只看到和煙火相似的光芒仿若一條銀龍從緇衣的袖子中飛舞而出,筆直地劃向對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宗禮貝勒。瑞瓊尖叫起來,雖然心中有了個譜兒,但是也想不到緇衣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這種事情來!

  宗禮驚叫一聲,向後退了三步,身上穿的石青緙絲面貂皮褂子被劃開好大一個口子,連裡面的內衣都裂了開來。一道血痕緩緩浮現,滾出的血液紅得驚人。

  「保護貝勒爺!」

  一瞬間圍繞在宗禮身邊的侍衛們齊刷刷地圍了過來,手中的武器對準居中冷笑正打算再撲過來補上一刀的緇衣,隨時可能將他就這麼弄死。這時候根本管不了那麼多,也不顧自己的臉孔被人看到了,瑞瓊抓住緇衣的胳膊,轉身就向來的方向跑去。開玩笑,怎麼可以讓緇衣死?

  如此想著,瑞瓊加快了腳步,只聽到身後緇衣足上烏金鎖鏈「鏘啷」作響,很是動聽。

  就是因為瑞瓊一直向前拚命跑著,所以沒有發現身後的緇衣與被刺傷的宗禮之間,別有他意的眼神。

  ***

  禁錮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指膚色瑩白,細細看來比自己的手掌還要小上一圈,從袖子裡散發出來的香味淡淡的,還帶著泥土的澀味,說不出的熟悉。腳步邁不開,拖曳著烏金打造而成的鎖鏈,只能聽到煩躁的鏘啷鏘啷聲不絕於耳,緇衣跟著瑞瓊跌跌撞撞向著人煙稀少的地方跑去。

  跑著跑著,不知不覺跑出了離那片被煙花人潮吞沒了的街道,很遠的地方,爬上了小小的山坡,隨後才停下腳步。

  喘息著,感覺到心臟都要炸裂一般的難受,緇衣好不容易盤上的長髮完全散亂成一團,髮釵也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就連身上穿得整整齊齊的衣服都被弄得東零西落的,狼狽不堪;他前面的瑞瓊也好不到哪裡去,長長的髮辮也被奔跑以及湧動的人流弄得淩亂不堪,瑞瓊索性一把抓開辮子,讓滿頭烏亮柔滑的發披散了下來,縫隙間那雙炯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是再熟悉不過的倔強。

  「瑞瓊……你做什麼?」緇衣惡狠狠地瞪著她,說不出的怨恨。

  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怨恨的理由。

  尊貴的多羅格格鈕祜祿?瑞瓊,毫無形象可言地叉住腰肢,滿臉氣憤地看著同樣怒目而視的緇衣,語氣是說不出的火爆,「你白癡啊?!居然在那麼多人的地方去刺殺貝勒?你不要命了?當街殺人,你真的很聰明麼?你分明就是個大笨蛋!」

  「我管他那麼多,只要那個該死的端王爺也能嘗嘗失去親人的痛苦,只要這樣就足夠了!」緇衣反吼了回去,瞪起眼睛站起身,惡狠狠地瞪著對面的瑞瓊,「況且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是我什麼人,憑什麼管我?你也只不過是和他們一樣的人罷了!」

  這句話的尾音剛落,就聽到「辟啪」一聲清脆的掌聲響起。緇衣只來得及看到對面皓白的手腕劃破暗夜的沈寂,隨後左邊臉頰就是一陣火辣辣的燙。長髮飛散,層層疊疊的黑髮縫隙中只看得見瑞瓊漂亮的容顏上因為氣憤旎紅一片,而一向倔強不服輸的眼眸中也隱隱有水光閃現。

  錯覺……麼?

  緇衣沒有摀住臉頰,只是怔怔地轉過頭來,感覺到口唇中一陣甜膩的味道湧來,知道肯定是出血了。

  不過為什麼挨打的是自己,哭泣的卻是瑞瓊?

  緇衣想問但是被那雙充滿了怨恨的眼神一瞪,到口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瑞瓊臉色鐵青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不說話,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語,只聽到遠處歡呼聲起,其中夾雜著鞭炮的聲響,更是顯得兩個人之前的氣氛是多麼壓抑。從這小山坡上遠遠望去,只見到綿延一片燈海,彷彿一直到天邊盡頭,和無盡的夜色融為一體,說不出的漂亮。

  緇衣看著這片在深院中絕對不會看見的美麗,不由地癡了,一時之間忘記了和瑞瓊的對峙和爭吵,只是靜靜地看著那片幾乎把人吞噬進去的煙花燈海,心中煩亂到了極點。

  他看著燈海,瑞瓊卻在看他。

  夜風吹拂起絲絲縷縷的長髮,讓那烏黑的色澤泛起一層暗淡的紫,為那本來就哀傷的面容更是增加了一抹更深更濃的悲哀。心跳得很快,忍不住抓住胸口的衣服,瑞瓊不明白心臟為什麼跳得這麼快,後來想想,只有在看到緇衣的時候才會有這種反應,看到阿瑪額娘甚至那些貝勒貝子都不會,就只有看到緇衣的時候才會如此,隱隱約約的,似乎有什麼東西冒出頭來,隨後就瘋狂地生長、無法抑制。

  「為什麼看到緇衣那麼不愛惜他自己我就會生氣呢?」喃喃地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讓沈浸在自己心事中的緇衣忍不住顫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回過頭來,看到的就是稚氣的小臉上從來沒有見過的認真。

  「瑞瓊?」

  「為什麼緇衣就是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呢?如果你殺了那個宗禮,如果你被人抓起來,哦,不……是被抓起來之前就被殺掉,我會多擔心?」

  「……」

  疑惑的目光看向喃喃自語的格格,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悄無聲息地向後退,但是還沒挪動多少,就被瑞瓊再一次伸手抓住。黑暗中只見到格外炯亮的眸子盯著自己,讓人心悸。

  「為什麼你就是不知道我不想看到你受傷呢?什麼過去的仇恨,還有別的什麼……你不是一向和阿瑪這樣合作過來了麼?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就是不準你再傷害自己!」

  糟……糟糕了……

  緇衣顫抖著身子,很想逃離開那種就算是笨蛋也再清楚不過的熾熱目光,但是身體卻僵硬著無法動彈。最懼怕的事情居然有了最意想不到的結局,而這個答案卻將他、王爺還有瑞瓊推向了無底深淵。

  不,不可以,不能讓這個局面更複雜了……

  但是很不幸的,命運總是愛愚弄別人。

  「我終於清楚地知道了,我終於瞭解了自己的心情。」

  雙手抓住他的手指,貼到自己胸前,瑞瓊慢慢地、大聲地說著自己好不容易覺醒的心意:「緇衣,我喜歡你。」

  「咻碰」一聲,從正陽門上飛出了一道銀光,照亮了半天的天空,也讓瑞瓊秀麗的面孔一覽無遺。

  火樹銀花之下,小臉一派認真,那雙燃燒著熾熱情火的眸子死死盯著他的臉,訴說著自己好不容易覺醒的真心。

  緇衣只感覺到手心發涼,背後冷汗直冒,但是心中卻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欣喜所填滿,瘋狂的、禁忌的欣喜夾雜著些許的恐懼和不安,佔據了他全部的內心。

  不可以愛,但是卻無法控制。

  身份、地位、計劃都不容許,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相互糾纏的手指無法分開,正如少女突如其來的愛情,盤踞心中,難以驅逐,

  愛,不愛?還是根本沒有選擇愛與不愛的機會,就已經被捲入情感的漩渦中,浮浮沈沈?

  緇衣不知道,惟一清楚的事情就是在這個讓人無法忘記的煙花之夜,改變了自己一生命運的激烈感情,就這麼突然而至,攪亂了原本可以說是平靜的生活,也為將來的悲劇鋪展開了道路。

  ***

  等到回西苑的時候,天色已經濛濛發白了。

  瑞瓊拉著緇衣隨便找了頂轎子回了王府,她從出來時的小門返了回去。

  而緇衣從西苑高高的牆上向下望去,只見王爺神色不動,俊美的容顏冷冷地看著高坐在牆頭上一身女裝的緇衣,淡淡地問了一聲:「你回來了?」

  沒有驚訝,事實上早就猜到了王爺一定會在這裡等著自己,緇衣冷著面孔從牆頭一躍而下,隨著足上的烏金鎖鏈發出清脆的聲響,而穩穩地落在地上。

  看著他滿臉的傲然以及不屑,重華也不說話,只是轉過身來向西苑內庭走去。

  看著他雖然已過中年卻依然挺拔的身影,緇衣想起了瑞瓊,那個刁鑽任性、脾氣火爆的女孩子——但是也一樣令人心痛。

  走到大堂,重華拉開椅子坐下,看著對面滿懷心事的緇衣,也不說話,只是微微抬手,示意他不要客氣。懶得和他計較那些,緇衣冷冷地「哼」了一聲,隨即也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你知道我去什麼地方了吧?」

  開門見山地點出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實,也懶得和他這樣一來一往地周旋下去。重華淡淡地一笑,眸子中卻宛如刀鋒銳利。

  「你擅自離開西苑……本該取你性命。」

  緇衣冷冷地一笑,拉起衣擺露出足上的鎖鏈,微微一晃,鏘啷作響,是說不出的諷刺。

  「你將我囚禁西苑之中,不許我剃髮,不許任何人進來看我,最後居然還用鎖鏈鎖住我……就是為了防止我逃跑不是麼?如果我離開了,那麼你掌握的可以威脅端王爺的棋子就消失了不是麼?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些謊言麼?」

  重華微微笑著,眼睛卻瞇了起來,精光四射,「……你知道了什麼?」

  「你真正想要我做的不是這些吧?」緇衣眸子中波光閃動,正襟危坐,將所有的驕傲收起,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來的陰冷以及被仇恨侵蝕的悲傷,「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你也不會放任瑞瓊帶我出去了不是麼?」

  重華微微一笑,不置於否,手指卻揉搓起來,顯然在思索著什麼。

  「你不就是想要看我對那傢夥的仇恨有多深麼?你不就是想看我對你的忠心有多少麼?我親手刺傷了宗禮,冒著可能被無數長槍洞穿的危險做了那樣的事情,就是讓你相信我。所以你……你……」聲音越來越小,緇衣垂下頭去咬住嘴唇,似乎在掙扎猶豫著什麼,到了最後彷彿下定決心般地昂起頭來,大聲說出讓自己跨入萬劫不復之地的決定來,「所以你也可以再信任我一點不是麼?所以你也可以下定決心了不是麼?」

  「……」

  「你從我六歲的時候就將我關在這個西苑裡,我一開始確實以為你是為了保有我這個人質好用來做對付端王爺的王牌,但是實在太久了不是麼?生怕別人不相信一個黃毛小子的話,你將我養大成人,如今時機到了卻又畏手畏腳的——是,我知道,僅憑我一人之辭說明不了什麼,就算鬧上了朝廷,皇上也不會相信我的。但是我卻可以為你做更重要的事情不是麼?我們的利害關係一致,我是絕對不會背叛你的,所以你有什麼事情就放心交給我去做吧!」

  「嗯……你確實很聰明,聰明得……超乎我的想像,也可能是在我的想像之內……」

  修長有力的手指摸索著桌子上的茶杯,重華半瞇著眼睛,考慮著也許決定著自己一生命運的事情,良久沒有說話。看著他微微彎下的脊背,緇衣居然有了一種格外蒼老的滄桑感,燭火一搖一晃,也讓牆壁上映照出來的影子忽大忽小。

  隱隱的,聽到那邊傳來更鼓的聲音,抬頭看,天邊的雲霞也彷彿被火燒灼一般,是再亮麗不過的橘紅色。重華撐起身子,緩緩站起,邁開步子向西苑門邊走去。

  「王爺!」

  緇衣追了出去,聲音彷彿震動著彼此的心脈,訴說著自己不容忽視也不容動搖的決心。重華沒有回過頭來,但是聲音卻震撼胸腔,迴盪在這個偌大的廳堂中,「我回頭讓幾個人過來收拾一下這個西苑,然後叫手藝最好的師傅過來……」

  轉過頭來,飽含著複雜意味的眼神看了那隨風飄蕩的三尺青絲一眼,有著說不出的惋惜,「幫你剃髮,那足鐐……也去了吧……」

  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緇衣怔怔地發了一會兒呆,這才向下猛地跪倒,大聲地應了聲,知道這是自己可以出外的許可。額頭緊緊貼在手背上,長髮遮住丫周圍再熟悉不過的景色,卻也遮住了他隨即露出的、充滿了得意的笑容。

  聽到西苑的大門被關上的聲音,這才緩緩直起身來,緇衣向頭頂上的屋簷看去,露出和剛才那種充滿仇恨的表情截然不同的笑容來,竟然是說不出的妖冶和說不出的嫵媚,「你看夠了吧?」

  「果然不愧是我的親弟弟……」

  朗笑聲起,一道人影從朝陽不太猛烈的光芒中逆光飛下,一個迴旋落於緇衣面前。緇衣擰住了形狀姣好的眉,半是生氣半是抱怨地看著對面兄長衣服上半開的口子,溫柔而帶著一點甜膩的聲音埋怨著對方的過錯,「你怎麼還穿著這件破衣裳……還埋怨我刺你那一刀麼?」

  來人慢慢步出牆下的陰影,一張原本英俊的臉孔上已經被得意所扭曲,正是不久前剛剛被緇衣弄傷的宗禮!

  被吵醒的兔子,原本想撲向那邊站著和別人說話的主人,卻在不小心瞥到那張熟悉的容顏上格外陰狠的笑容時,忍不住抖抖耳朵,向後退了三步,隨後快速地向西苑邊上的圍牆跑去。微風吹拂,亂花迷眼,不多時那團雪白的身影就被一片蒼翠吞噬乾淨。

  兔子剛剛跑到圍牆邊上,就聽到了天敵的聲音。

  「唉?兔子,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瑞瓊高坐在牆頭之上,看著那團白白的東西,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雖然說這隻兔子調皮搗蛋,一開始遇見的時候也是在林中,但是現在天剛濛濛亮,按照它的生活規律,應該是窩在緇衣的被子裡呼呼大睡才對,為什麼……

  跳下牆來,剛想伸手把那小東西抱過來,但是兔子後腿一蹬,逃脫了。瑞瓊詫異地看著那傢夥又蹦又跳的模樣,確實和往常不同,它想做什麼?還是說……緇衣出了什麼事情?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腦子就連鎖性地想起來很多事情,今天剛回來的時候就慌忙回了廂房,本來想稍微睡一會兒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看到天亮,匆匆忙忙起來要去找緇衣,卻在出去的途中看到應該繼續酒醉睡覺的阿瑪出去上早朝。

  難道說阿瑪其實是裝醉,然後在暗中調查自己和緇衣的事情麼?

  細細想來這件事情疑點甚多,這個可能性最大。

  緇衣他……

  一時間瑞瓊的心彷彿被硬生生地撕成了碎片,一想到緇衣可能會被阿瑪遷怒,瑞瓊就慌了神亂了陣腳。咬住嘴唇,也不管兔子如此努力地在前面帶路,瑞瓊慘白著臉向廂房那邊跑去。

  緇衣,你絕對不能有事!絕對不能!

  前方繁花快速向後倒去,紅的黃的白的藍的綠的,交織成一片燦爛七彩的光幕,讓瑞瓊忍不住瞇起了眼睛。再次睜開的瞬間,就見到一片紛繁之中,一道白衣,俏生生地佇立在飛簷之下。

  太好了,緇衣他沒事。

  正想撲上去打招呼,腳邁出一步之後,視線所及,隱藏在梨樹之後的身影也露了出來。

  就算是化成飛灰一片都認得的男人,身為自己死對頭的男人,卻好端端地站在自己王府中最幽閉的西苑裡,面對著最不應該面對的人。

  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瑞瓊掩住嘴巴,耳朵卻聽到了不想聽到也不想去承認的事實。

  「這麼說,經過了這一次,那老傢夥總算是相信你了?」

  宗禮摸著下巴,說出的話引來了緇衣燦然的一笑,那是瑞瓊從來沒有見過的笑容。她所知道的緇衣雖然有著悲慘的身世,但是依然很驕傲、很霸道、脾氣也很壞,但是他的笑容卻流淌過一種透明的悲傷,不會這樣曖昧地笑,也不會露出如此陰險的表情。

  他不是自己所認識的緇衣,卻也是自己再熟悉不過的緇衣。

  為什麼……

  「當然,費了那麼長時間,他終於肯相信我了。」伸手拉過一綹長髮,緇衣唇邊勾勒出一抹曖昧的笑意,眸子中光芒流動,「為我剃髮,就是說明我可以走出這個西苑了,可以堂堂正正地出去了……也就是說我會作為對付你們的最重要的棋子出現在大殿之上。」

  「故意放任自己的女兒接近你,等到合適的時機出現了再將你帶出去,再看你的忠心,可是他千算萬算,還是算不到我們為了徹底擊垮他,布下了一個長達十二年的局。」陽光照在宗禮滿是得意笑容的臉上,刺得她心中發痛,「他怎麼想也想不到,阿瑪為了對付他這個老敵人,居然捏造了一段那麼令人心傷的過往。什麼文字獄,什麼江南夫婦,什麼冤案全都是假的,都是我們一手安排的一場戲而已。而將阿瑪庶出的小兒子扮成一介平民,一直在這個西苑裡呆了十二年……哈哈……他精似鬼,也不會想到那個天天念著報仇、又驕傲又任性的孩子居然是我的親弟弟,太可笑了!他是出了名的老狐狸,卻也不是我們的對手啊!」

  「先不要得意得太早……那邊的事情如何?已經找了人去襲擊他了麼?把那個東西洩漏給他,隨後他交給我讓我指證你們,那麼就是我們反撲的時候了。」

  緇衣輕輕的溫柔的聲音緩緩流淌,躲在樹後的瑞瓊摀住嘴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嗯,只要在皇上的六十大壽的宴席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將那假的罪證一抖露,這下子一是犯了欺君犯上之罪,二是誣蔑朝廷命官,三是皇上讓他肅清亂黨沒有做到,就算他是正黃旗的郡王,恐怕也是頂戴花翎不保了。」

  「嗯,說得也是。」緇衣淺淺而笑,隔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要確認的事情,「不過話說回來,那個謠言是真的麼?」

  「什麼?」

  「對我就不用裝傻了吧?」眉尖攏起,對這種態度有些許不滿,「不就是宮中謠傳出皇上在六十大壽的時候要禪位的事情?也就是因為這事兒才迫不及待地準備這些的不是麼?這時候去刺殺那個皇上也太傻了吧?又得不到什麼利益……」

  宗禮「嘿嘿」地笑了起來,顯然在嘲笑他的見識短淺。

  「就是因為這個刺殺皇上,才有價值。」

  事情似乎更難以解釋了。

  「此話怎講?」

  「嗯,說的就是……如果在有意禪位之前,皇上就被刺客殺害的話,那麼禪位就不可能順利地進行了不是麼?那些阿哥們誰服氣誰啊,自然亂成一團……到時候就看站在誰背後的勢力大,那麼誰就能獲得那個帝位不是麼?」

  緇衣「啊」了一聲,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就是說,只要挑一個看中的阿哥,加以扶持,那麼後面的大臣自然是下任皇上的最大功臣,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

  「緇衣,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你也說得出口?」宗禮眉鋒一挑,語氣嚴厲,但是眸子中卻無半分怒意。

  「哼,裝什麼啊……」毫不客氣地冷哼出聲,緇衣背轉過身去,「所以說只要朝中可以形成同樣大勢力的人物也不在了,那麼就沒有人可以做出同樣的事情,也就相當於這大清的江山就在你我掌握之中……確實夠毒……」

  一時間只聽到清晨寒冷的風呼嘯而過,吹動著他們的衣袂,有一種說不出的飄逸之感。可就是這兩名男子,剛才討論的、訴說的,卻是顛覆整個大清命運的事情。

  「如此一來,德郡王確實是個棘手的傢夥啊……」輕輕呢喃出聲,隨即緇衣冷笑出來,說不出的輕蔑。

  「真想看看他潦倒的情形。」

  「對了,我不管這裡的其他人會怎麼樣,他們是愛進宗人府還是充軍發配為奴,我只要那個多羅格格平安就好。」

  緇衣眉鋒一挑,看向他的眼神有說不出的詭異,似是矛盾又是驚訝,縱橫交錯,分辨不出。

  「怎麼?你對那個野丫頭動了真心了?」

  「怎麼可能?只是要挫搓那傢夥的銳氣罷了,」語音停了一會兒,宗禮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對了,看那丫頭對你很好,她喜歡上你了吧?你可別和我搶女人啊!」

  「真是真是……你還認真上了,誰會對那種黃毛丫頭動心啊?」輕柔的笑聲讓瑞瓊心中一驚,一時間驚得呆住,也不知道是恨是悲是苦還是痛。只聽到緇衣的聲音裡說不出的輕佻,也是說不出的輕蔑,「不過話說回來,你也要小心一點,她個性倔強,有仇必報,雖然現在看起來還沒什麼,但是真正惹火了她,後果可是很可怕的……」

  「知道了,還會有我擺不平的女人麼?」

  「嘿嘿」笑著,宗禮的聲音聽起來有說不出的得意。只聽得他們兩個又小聲交談了些什麼,隨後一陣衣服摩擦聲響,隨後只看到樹影中一道身影沖天拔起,幾個起落就消失了身影。從樹幹旁偷偷看去。在枝與葉交錯的幻影中,一直站在那裡的人兒昂起頭來,靜靜地凝視著男人離去的方向。良久,直到站得煩了倦了,才飄然離去。

  輕柔得彷彿說給自己聽的聲音隨風緩緩飄來,無情且冰冷,「宗禮,我不會讓你一直這麼張狂下去的……」

  瑞瓊一直蹲在花叢中,看著那繁花綠葉中冷笑的容顏,看著他緩緩離去毫無感情的身影,緊緊地摀住嘴巴,怕的就是怒斥聲和痛哭聲就此衝口而出。淚珠大滴大滴地向下滾落,滴落眼瞼,滑落手指,滾入衣服中,滲了進去。

  脾氣暴躁的兔子挨挨蹦蹦地跳到她身邊,看著她因為無助而哭泣的容顏。

  阿瑪的事情,宗禮的事情,緇衣的事情,還有自己的事情,都讓原本堅強的心變得傷痕纍纍。

  但是傷害自己最深的還是剛剛付出就遭背叛的感情……

  緇衣,我喜歡你。

  煙花夜裡,握著他的手如此信誓旦旦的宣言,此刻卻彷彿最大的嘲諷,字字如刀,刺入心中,淌下一滴滴鮮紅的血來。

  知道自己的愛戀剛剛冒芽就枯萎掉了,瑞瓊哭了好久好久,等哭到眼淚都流不出來了,才倔強地站起身子,悄無聲息地走出了西苑。

  西苑,封鎖的不僅僅是自由,還有人的渴望和憐惜,還有渴望愛情的心,這裡就像是聚集了充滿慾望猛獸的巢穴,將一切都吞噬得乾乾淨淨,渣滓不留。

  等到夕陽的殘焰吞噬了天邊的雲霞,阿瑪敞開了一向緊閉的大門。京城中有名的剃頭師傅鞠躬入內,自己也跟著人了已經來過不止一次的西苑。抱著那只平時恨得牙癢癢,此刻卻只覺得格外親密的兔子立在一旁,看著最喜歡的流雲秀髮隨著雪亮的剃刀散落,壓在心中的是無法消逝的被背棄的痛楚。

  看著那一綹一綹落在地上的柔細青絲,瑞瓊清楚地知道那個無憂無慮,敢愛敢恨的少女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伴隨著改變了自己一生的十六歲的夏天,還有那個驕傲任性卻牽動著自己心弦的少年,沈澱在心中,變成了悲傷的紅,至此融入心田,無法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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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3:57:00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來以為必定要哭上鬧上一陣的婚事,那個刁蠻任性的格格居然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看著端坐正中,神色泰然的女兒,就連身為母親的福晉麗虹都不小心嚇掉了手中的錦帕,對自己耳朵所聽到的事實表示無法置信,「瑞瓊……你、你說什麼?」

  顫抖的聲音詢問著居中而坐面無表情的女孩子,瑞瓊冷著面孔,重重地點了點頭。這一下子麗虹再無懷疑,欣喜地轉向一邊神色嚴肅的重華,喜形於色,「王爺,瑞瓊居然答應了,瑞瓊她……答應皇上指的婚事了,謝天謝地!」

  捏著手絹還真是出了一場虛汗,麗虹顫抖著聲音,知道算是過了這一劫。如果女兒不願意的話,哪怕得捆著綁著也得要上花轎。皇上的龍威不能觸犯,如果有個什麼閃失,可就是欺君大罪,誅連九族啊。

  但是,瑞瓊不是一向討厭端王爺的兒子宗禮的麼?這次是怎麼回事,居然這麼爽快地答應了?雖然開心但還是發覺女兒奇怪得很,麗虹擔心地抓住瑞瓊的手,感覺冷得嚇人,不由地駭了一跳,「瑞瓊,你這是……」

  「額娘,我也該是嫁人的時候了不是麼?端王爺的兒子品行文采在那些貝勒貝子之中也算得上是出眾的了,我這樣選擇無論是對我還是對王府還是對阿瑪對您,都是最好的不是麼?」

  淡淡地說出眾所周知的好處,瑞瓊眼瞼垂下,知道這個決定將會毀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只有這個方法才能救得了阿瑪,才能報復那個人!

  想起一直盤踞在心中的身影,瑞瓊就忍不住心中一陣劇痛,不知道從哪裡湧出來的噁心感壓迫著胃部,幾欲嘔吐。

  不能,不可以想那個人,那個人是狼子野心,再凶狠不過,所以不能再去想他。

  手指蜷縮,恨不得將手心中的肉剜下一塊來,瑞瓊冷著面孔不再說些什麼,只是站起身來向屋外走去。

  看著她迎著陽光格外單薄的身影,重華什麼也沒說,只是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地搖晃著,隨後小小地抿了一口。

  茶已經涼了,苦澀,壓入舌下卻是另外一番滋味。

  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在繁花的掩映下,條條交疊所形成的巨大網中,女兒所穿的金紅色衫子遇上了一抹天青,心裡大概知道了在女兒心中的另外一番苦楚。

  屋外,陽光燦爛。

  瑞瓊冷著面孔走出屋子,就陷入一片繁花綠樹中。園子中種植的花兒,紅艷似火,卻紅得過了頭,想想花期差不多也該過了,原本亮麗的顏色也沈澱上了屬於悲傷的深紫,混在一起是難以言語的痛楚,憤恨填滿。

  突然想起緇衣那天說的話,並不會讓宗禮如此逍遙下去,這意思難道是說連宗禮喜歡的女人都要搶奪過去麼?好一個表面天真實則陰狠的人,也就是如此的人欺騙了自己的感情。而自己到現在心中還是依戀著他,這真是天下間最悲哀的事。

  ***

  不知不覺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潤濕了整座古老的京城。

  正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下起雨來,緇衣將瑞瓊推到一邊的店舖門口躲雨,自己卻跑到對面去了。隔了片刻,舉了一把六十四骨的蘇傘過來,撐到了瑞瓊的頭上,遮住了灰濛濛的天空。於是,兩個人繼續向前走著,慢慢地、慢慢地,彷彿時間都用不完的走法,讓人格外安心。

  已經不是第一次離緇衣這麼近了,卻是第一次在心中壓抑著如此複雜的情緒。

  悄悄抬起眼來,就看到少年微笑著的臉,以及察覺到她的視線而轉過來的幽深眸子。

  四目相對,如果不是這麼飽含心機的話,那該會是多麼好的事。

  將視線轉移到街道兩邊的攤子上,看著那邊於忙腳亂將攤子用布蓋上卻依然不回家的小販們,看著那邊在雨中依然煮著小食的平凡夫婦們,看著他們雖然辛苦但是很充實地過著屬於自己的生活。

  如果自己也像他們一樣平凡就好了,雖然粗布衣服、吃得也差,但是很單純,不用接觸內心中最陰暗的一面。

  欺騙、鬥爭,爾虞我詐,為得只是這凡塵俗世中再虛偽不過的名與利,而葬送了最值得珍惜的一切。

  看著緇衣溫柔地笑著,隨後拉著自己逛到了賣飾物的小攤子上,只值幾弔錢的墜子就讓他笑了半天。十分開心似的。隨後自己挑中了一盒殷紅殷紅的胭脂,和幾根沒什麼花樣的髮簪,上面吊著可愛的蝴蝶,隨著手指晃動。

  緇衣看著她裝出來的笑臉,伸手將髮簪捏住,插入她頭上的髮髻之中,隨後挽了她的手,臉上飛起兩片紅暈。垂下頭來,沒有說話,兩個人慢慢走著,鞋子踩進淺淺的水窪中,飛濺起點點泥水,形成一朵朵稚氣的小花兒,綻放在兩個人的褲腳之上。

  就這樣一直走到了一家廟前,抬起頭來,被擠在街道邊角的小廟裡沒有幾個人進出,兩個人四目一對,走了上去。

  踏上被雨水沖刷得格外乾淨的石階,兩個人沿著鋪好的石磚向廟中供奉的佛走去。跪下,雙掌合十,默默祈禱。

  「咄咄咄」的木魚聲伴隨著老僧若有若無地吟唱,敲在心上,心湖泛起波瀾,無法平靜。

  瑞瓊心中暗暗想著祈求什麼,想了半天卻什麼也想不出來。

  細細的聲音傳入耳中,仔細聽去卻是緇衣的聲音。

  「佛祖保佑,希望我和王爺的計劃可以成功……希望……」

  細碎的聲音若有若無,瑞瓊一邊聽一邊覺得好笑,但是也覺得悲哀。明明是兩個人都知道的謊言,還非要表現出虔誠來。

  「嗯,還有希望我和瑞瓊一輩子在一起……」

  最後這句話讓緊閉的眼睛一下子睜開,無法置信地望著面前徐徐轉過頭的少年,瑞瓊壓抑不住心中的驚訝。

  「你說……什麼?」

  「我已經想清楚了。」緇衣笑著,說不出的天真,也是說不出的開心,「我沒有見到你的那幾天一直在想同一個問題,你說喜歡我不是麼?我發現我也喜歡著你,非常非常喜歡你,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所以……」

  剛才為自己戴上髮簪的手指握住了自己的手,低頭看去,那是比白色更淡的顏色,隱隱透出一種天青的妖冶來,魅惑人心。沒有抬起眼睛,也不敢抬起,瑞瓊只聽到自己的聲音迴盪在滿是雨聲以及木魚聲中的大殿中,靜靜地、冷冷地,出乎意料的平靜,都不像是自己發出來的聲音,「我已經答應嫁給端王爺的兒子宗禮了,過了皇上的六十壽宴就迎娶過門……」

  周圍的聲音一瞬間都消失了。

  雨水凝固起來,木魚聲被突如其來的黑暗吞噬。就連和尚的吟唱聲都淹沒在又沈又濃的悲傷裡,完全聽不到。

  瑞瓊站起身來,沒有回頭,因為不想看到緇衣此刻的表情。

  不管是驚訝的、悲傷的、瞭然的、欣喜的還是痛苦的,通通不想看到。因為無論是哪一種表情都會讓自己好不容易偽裝出來的堅強就此崩潰。

  一直不停地奔跑著,聽到腳踩入水坑中水花四濺的聲音,沒有打傘,冷冷的雨打在肩己的發上、臉上、身上,也打入心中,說不出的冷。

  把傘留給了緇衣,這是自己最後的仁慈。

  等到淋著雨跑回王府的時候,不理下人的詢問,瑞瓊跑回房中,從銅鏡中看到自己被雨水還有淚水濡濕的臉,頭上的髮簪早就消失無蹤。

  不顧床會弄濕,也不想吃東西,瑞瓊向床上倒去,感覺到心中好痛好痛。

  傷害緇衣的同時也狠狠地傷害了自己,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了……

  ***

  回到府裡的時候就聽到阿瑪遇刺的消息。

  隨著下人慌慌張張地奔到了北庭,就看到額娘擰著眉頭哭著,而一邊阿瑪的手上纏著白布,似乎受了傷。

  「阿瑪。」慌張地叫了一聲,瑞瓊走上前去,想要察看他的傷口。重華抬起手腕,一如既往的冷冷的聲音訴說著遇襲的經過。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回來的時候遇上一些亂臣賊子,只是受了一點點輕傷而已,不打緊。」

  住了口,瑞瓊咬著嘴唇也知道是什麼意思,想起了當初偷聽到的緇衣和宗禮的對話,想到必定是他們派人動的手,一時間氣血上湧,開口就想把這個秘密說出口。

  「阿瑪!」

  「嗯?」

  「阿瑪知道是什麼人襲擊的麼?」

  沒想到這個一向不理世事的女兒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來,重華眉頭皺起,想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只是一些漢人而已。」

  果然……

  握緊拳頭,咬住嘴唇,知道了是緇衣和宗禮他們動的手腳,瑞瓊掙扎著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將他的名字說出口。

  如果阿瑪知道緇衣他是對方的奸細,他的性命一定不保。

  雖然恨不得他立刻死去,但是真正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猶豫起來。

  對那個人,愛與恨還是愛更多一點,至於恨,也是愛所堆積起來的不是麼?

  入夜,隱隱聽到遠方傳來打更的聲音。

  暗暗數著敲了三下的更鼓聲,瑞瓊睜著眼睛看著黑暗的屋頂,想著自己的心事。就在此時,「叩叩叩」,窗戶上急躁地響起三下,本來就輾轉難眠的瑞瓊吃了一驚。輕輕提上自己的鞋子,慌慌張張來到窗邊,還沒有推開就從窗縫中看到了那雙蘊藏秋水無限的眼,心中一驚,萬萬想不到居然是他來了。

  一時之間心中煩亂起來,不知道應該拿何種表情去面對他,躊躇萬分,最後歎了口氣,還是去見他吧。

  關上窗戶,走到門邊,小心翼翼地推門出去,只見那被雨水潤澤的綠葉簇擁中,一抹蒼白的身影,靜靜地佇立在自己面前。

  頭髮是濕漉漉的,纖長的手指卻還拖著那把雨傘,沒有打開。

  六十四骨的紙傘上,少女蘸了點胭脂,拖曳著勾勒出幾朵紅梅來,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就是怕讓你淋雨,所以才買的傘。

  就是不想讓你在雨中受涼,才將傘留下。

  兩個人兩般心思,奈何其中隔了被人心弄汙的河水,又黑又長——卻不得不依靠它生存下去。

  不過,第一次在月夜下看緇衣,往常的任性隱藏在月光溫柔的輕紗下,讓那張原本就秀麗的容顏更是美麗萬分。

  瑞瓊心中動了一下,知道自己這種想法絕對不能有,於是咬著嘴唇低著頭不說話。

  緇衣伸出手來,將她拉向熟悉的方向。知道他要帶自己到哪裡去,也知道不能再和他有什麼來往,要不然泥足會深陷而不可自拔,但瑞瓊還是情不自禁地跟著他向前走去。

  ***

  片刻,他將她拉到初次相遇的梨樹林中,在那棵她最喜歡的梨樹下站好了,然後靜靜佇立在地面前。

  「和我私奔吧!」

  「啊?」萬萬沒想到他居然一張口就說出這樣的話來,瑞瓊被他的話嚇得心臟都幾乎停滯,無法置信地望著說出如此話的緇衣,尖銳的聲音表露著驚訝:「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一起逃走吧!私奔,就是私奔啊,我們一起逃到那些人找不到的地方去!」

  緇衣緊緊抓住他的手,夜光下使得眼睛更是晶亮,眨也不眨地望著對面的瑞瓊,訴說著自己大膽的決定。瑞瓊瞠目結舌,壓根想不到緇衣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做?」

  「還問為什麼!」空出一隻手煩躁地抓抓自己束成髮辮的頭髮,緇衣咬牙切齒:「我知道你一定是被你阿瑪逼迫嫁給那傢夥的,你不是最討厭宗禮的嗎?你不是說過喜歡我麼?我才不要你嫁給那個人呢!瑞瓊,我喜歡你,我真的喜歡你,所以我們一起逃走吧!」

  真不知道他還要演戲演到什麼時候?

  為什麼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那麼自己會怎麼做?自己要怎麼做?

  垂下眼瞼,瑞瓊看著和自己交握的手掌,心中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熱流湧過,讓全身湧起一陣無措,夾雜著未知恐懼的顫慄。

  你到底要演戲演到什麼時候?他對自己說出來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自己就那麼無知麼?在他的眼中就如此的單純可欺麼?如果不是看見了他和宗禮的那一幕,恐怕現在還在傻傻地任由他欺騙吧?

  「瑞瓊,瑞瓊,我好喜歡……」

  「你夠了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宗禮的關係?」

  猛地揮手打開他緊抓住自己的手,瑞瓊顫抖著聲音,在寂靜的夜裡聽起來格外清晰。

  「你說……什麼?」

  緇衣依然在笑,但是眼睛卻不再是先前的癡迷,反而清冷如冰,銳利如刀。瑞瓊顫抖著身子,大口地喘息著,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冷冷地一笑,也不說話,只是尋求依靠似的靠在身後的梨樹上。風聲呼嘯,捲動著瑞瓊和他身上的衣服以及抓亂的長髮,也讓對面的目光更加冰冷如刀。

  少年挑起了眉毛,比任何時候聽起來都要輕快的語氣說著也許不是回答的回答,「我和他的關係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麼?他是我仇人的兒子,如今我為了你都甘願放棄和王爺聯手對付他們的機會……」

  「不是!你不是的!」大聲叫了出來,瑞瓊心中的裂痕越來越大,大到連自己都快被吞噬進去。抬起頭來,被背叛的仇恨讓雙眸晶亮,也看得對面的少年一陣心悸,「你才不是什麼文字獄冤案的倖存者,你也不是什麼江南夫婦的孩子,你是宗禮庶出的弟弟,也是端王爺的兒子,為了陷害阿瑪而來!你這樣說你這樣做只是不甘心一直屈服於那個宗禮之下,你要得到他所能得到的一切不是麼?你說喜歡我全都是假的!我不相信!不相信!」

  聲嘶力竭地吼完這一切,彷彿將所有的壓力都一瀉而空,身體酸軟,再也沒有支持自己站下去的力量了,瑞瓊依靠著樹幹緩緩滑下。手指落在冰冷的吸飽了雨水的泥地上,感覺到落花殘留的清香,陣陣縈繞人鼻,卻格外地不真實。

  「是……麼?你都知道了啊……」

  不再是先前充滿了熱情的語聲,而是那時自己偷聽時那種充滿了甜膩以及不快的聲音,有些心寒地抬頭望去,逆光下紅唇勾勒出再清晰不過的弧度,隨後冰冷的手猛地伸了過來。

  瑞瓊猛地一驚,第一個反應就是伸手撐地想要逃出去,但是手指剛動,一陣勁風從耳邊刮過,曾經拉住自己充滿安慰意味的手指,彷彿毒蛇一樣纏繞上了頸項,一個用力將她單薄的身子狠狠地提起。

  清楚地聽到自己喉嚨裡發出「咕咕」的聲音,想要扭頭看清楚,卻絲毫動彈不得。緇衣柔細的聲音充滿了刺骨的冰寒,輕柔地歎息著,訴說著早就決定好的命運,衝擊著她的耳膜,也衝擊著她的心靈,「唉呀……如果不是你看到了那一幕,也就不會橫生出這麼多枝節來了……如果你什麼都不知道,也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我這樣做也是為了我的安全著想,雖然對不起宗禮,但是也是沒有辦法的。總不能讓個女人破壞了我們計劃了這麼多年的事情吧?」

  「……嗚咕……」

  眼淚都流出了,身體怎麼掙扎都無法擺脫他的力氣,瑞瓊感覺到頭暈眼花,神志也逐漸模糊起來。

  「吶,其實我真的是喜歡你的,是真的……但是是你逼我這麼做的,所以,這一切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幾不可聞。而手上的力氣卻越來越大,幾乎可以聽見自己喉嚨折斷的聲音。終於……要死在這個人的手上麼?終於還是要死在緇衣的手上麼?勉強睜開眼睛,朦朦朧朧的是天邊的月色,以及晃動的斑駁的樹影,那張曾經喜歡到入骨的容顏也變得模糊。

  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面前晃動的幻影,但是伸到半截便無力地垂下……

  風吹樹搖,沙沙作響,緇衣眼睛瞇起,原本緊扣著的手指微微鬆開,另一隻手小心地抱住瑞瓊的腰肢,將已經昏迷的她攔腰抱起。

  在樹影的搖晃中,緩緩踱出一個人的身影,躲藏在厚重雲層之後的月娘,微微掀開面紗,也讓來人的面孔展露無疑,「……如果我不出來的話,你是不是打算將她活活掐死?」

  低沈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感情的波動,重華冷著一張俊顏,和瑞瓊一模一樣的丹風眼流光溢彩,印測著他的心思。

  「我畢竟還是無法親手殺她的……」

  輕輕撫過那張帶著淚痕的芙蓉面,跳躍在緇衣面上的不是先前的傲慢,也不是面對宗禮時的陰險,而是截然不同的沈穩以及成熟。蘊藏在這副纖弱身軀內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性情,而哪一面才是真實的他,這一點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

  「不過,真沒想到她居然知道……」

  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緇衣垂下眼瞼,清楚地知道這是所有計劃中失算的一環。

  看著他格外清瘦的秀麗容顏,溶解在心中的也不知道是怎樣的感受,重華沈吟良久,終於將藏在心中許久許久的問題問出口來,「今天他們派人襲擊了我。」

  緇衣沈默了一會兒,微微地苦笑出來,「終於還是動手了啊……有什麼收穫沒有?」

  重華點點頭,看向他的眸子深邃。

  「緇衣,你後悔了麼?」

  抬起頭來,淒然一笑,緇衣將懷中的柔軟軀體緊緊抱著,貪婪地汲取著她身上的溫暖,靜靜地說著身處這混濁黑暗的人心之河中,如果不沈淪就只有隨波逐流。

  無論是在哪一邊,都是一樣的汙穢,所以哪一邊都無所謂不是麼?

  「我不後悔……」

  幽幽的語聲傾訴了多少無奈,可惜卻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如此就好。」男人說著,隨後轉過身去,慢慢向自己所居的東廂走去。

  緇衣垂下頭去,慢慢舉起瑞瓊的手,將自己的唇湊了上去。輕輕碰觸著那冰冷到了極點、卻也熾熱到了極點的手背,一瞬間天旋地轉,心跳失常。一陣陣麻痺的感覺從他的唇邊傳來,傳入心中,似乎呼吸也停止了,緇衣大睜著眼睛,感覺到清晨格外清冷的風夾雜著飛散的落葉穿過髮際,吹起當時感覺到的火焰。

  緇衣抱著她的身體就向後倒去,倒在堅硬的地面上,心中痛得幾乎無法呼吸。躺在散發著泥土和樹葉,以及點點殘留的梨花香味的地面上,墨色長髮鋪滿胸膛,少女特有的沁香滲入鼻端,細細的手指壓在心臟的位置上,卻讓心跳更加劇烈。

  「……對不起,雖然我也喜歡你,但是我們命中注定是不能在一起的。」

  風兒吹起,引起那邊池塘裡開得正盛的荷花一陣顫抖,可以聽見露珠滾落的聲音……

  閉上眼睛,感覺到心頭難以言語的溫柔,滴落寂寞的心湖,蕩起漣漪,蔓延……

  之前那些甜蜜的語言,還有那分熾熱的情感,對她對自己而言,都只是黃粱一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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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7:32


  八月初的時候,端王府的聘禮就陸續送入德郡王府,大批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絡繹不絕,看得人眼花繚亂,而那個宗禮貝勒也理所應當地自由進出。

  自那一夜起,瑞瓊就避著緇衣,不想與他見面。不是害怕他再下毒手,而是害怕一見到他就忍不住傷心。

  那一日猛地驚醒,就發現自己睡在床榻之上,急急忙忙奔出,見到服侍自己的夜香問起緣由,這才知道是緇衣抱自己回來的。

  對了,自己好歹也是多羅格格,如果隨隨便便被殺害,自然在這個德郡王府無法立足。如此一來,不要說什麼端王府陷害阿瑪的計劃了,就連自身的性命都堪憂不是麼?所以沒有殺掉知曉內情的自己。

  如此一想,卻更是覺得傷心,伸手撫摸著衣領遮掩下的脖子,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先前窒息一般的痛苦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緇衣他一點都不喜歡自己,他對自己的好全都是裝出來的不是麼?但是……但是儘管如此,自己卻還是一心想著他,甚至想要藉著傷害他宋讓自己遺忘他,誰知道陷入最深的卻是自己,受傷最深的也是自己。

  如果他不是宗禮的弟弟,如果他不是端王府的人,如果他不捲入這場紛爭中,自己哪怕違抗皇命也要和他在一起,但是事實卻偏偏不是……

  「格格,貝勒爺來了。」

  窗外傳來夜香的聲音,滿是無奈,和自己一樣,她也不喜歡那個油腔滑調的貝勒,雖然她不知道隱藏在那副假相之下的真實性情。

  本想說不見的,但是轉念一想,一瞬間所有的怒氣都集中在宗禮的身上,那傢夥如此這般,設計陷害阿瑪,搶走緇衣,如果不好好教訓教訓他怎麼對得起自己?

  當下囑咐夜香進來為自己梳妝打扮,腦子中轉動的卻是如何要宗禮好看這種念頭。

  雖說是賭氣,但是當時說出口就後悔了,尤其是對緇衣說出自己奉旨要下嫁給那個傢夥之後,更是後悔得不得了。緇衣沒有因為這件事情受傷,反而是自己傷心欲絕,怎麼想怎麼嚥不下這口氣,她本來就是好勝倔強的性子,如此追根究底的一算,這筆賬自然算到了宗禮的頭上。

  「格格,瑞瓊格格,我來見你了。」

  屋外傳來男人熱烈的語聲,卻只是讓瑞瓊皺緊眉頭,說不出的厭惡。

  「格格……格格……」

  看著她如此陰鬱的容顏,夜香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要不要把擔心的話說出來。看看伺候自己的奴婢一臉悲傷,瑞瓊看了看銅鏡中自己扭曲的容顏,歎了口氣,微微一笑,卻依然掩蓋不住憂傷。

  一向是愛己所愛,恨己所恨,愛亦越深,恨也越深。

  本來以為自己是灑脫的,沒想到遇到這種事情居然也和別人一樣兒女情長難以解脫。不過緇衣他聯合宗禮還有端王爺要害阿瑪,這是不爭的事實,既然如此,他們存活在世上一天,那麼阿瑪就危險一天。

  如果他們不在了有多好……

  輕輕歎息著,為腦中突然湧現的想法嚇了一跳,瑞瓊搖搖已經腫脹的頭,想把一瞬間的邪惡想法驅逐出去。

  「格格,格格……」

  慌忙將手中的銅鏡放下,瑞瓊拉展衣衫,走了出去。門一打開,就看到天光燦爛下衝自己微笑的青年,明明是如此端正的樣貌,卻只覺得厭惡從胃部湧出,壓著胸口,幾乎喘不過氣來。

  「瑞瓊格格,我這兩天想你想得緊啊……」

  宗禮熱烈的目光看得她身子發痛,而那只放肆的手也摸向她垂落的手,大膽得很。瑞瓊臉色一沈,揮手打開那傢夥的手指,後退三步。

  「宗禮貝勒,請你放尊重一點!」

  宗禮先是一愣,隨即「嘿嘿」一笑,也不以為惱,「過不久就是皇上六十大壽,到時候皇上會親自將你指婚於我,算算時日已不足二十日,聘禮也都送到了府上,如此親暱一下又有什麼好避諱的,瑞瓊格格你平時任性大膽,怎麼這陣子卻害羞起來了?」

  羞你個頭羞!

  瑞瓊心中恨不得將他的祖宗八代從頭罵到尾,臉上也不悅起來,腳下移動,想著早點躲開這傢夥早點好。眼看著那窈窕的身子向亭台樓榭中移去,宗禮也迫不及待地尾隨而去,上了彎彎曲曲的曲橋,只見到橋下荷葉連起一片翠綠,朵朵粉紅的花蕾隱藏其中,隨風蕩漾。碧水中還有錦鯉遊過,帶起片片漣漪,正如心湖動盪不休。

  突然想起前幾日還在西苑看著同樣的荷花,今日卻物是人非,不由悲從心來。

  「瑞瓊,你喜歡這些荷花麼?等你到了我們端王府,我也為你種上一大池子,派人小心地呵護著,保管開出的花兒比這更多更美……」

  看著以前從未見過的柔美神色,宗禮禁不住心神一動,一雙手就向瑞瓊的肩膀搭過來。柳眉豎起,正想一巴掌將那個該死的登徒子揮手打開,卻不料有樣東西來得更快。就看見一團白忽忽的東西衝向宗禮的腹部,宗禮下意識地一揮手,將那團東西打開,正打入一旁瑞瓊的懷中。

  軟綿綿的皮毛,嬌小的身軀,卻偏偏有著一雙凶神惡煞的火紅眼睛,惡狠狠地看著對面意圖輕薄瑞瓊的男子,齜牙咧嘴。

  有些驚訝地看著懷中的兔子,怎麼可能不認識這陪伴了自己多少無憂無慮的日子的小傢夥,瑞瓊一把將它抱得緊緊的,感覺到喉嚨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兔子為什麼在這裡?

  對了,西苑開了,不再封閉,所以它也可以自由地跑動了。

  所以緇衣也……

  「兔子,你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遠遠的,傳來了清脆的聲音,卻讓宗禮回頭,瑞瓊一驚,抱住兔子就想離開。

  「兔……」

  聲音嘎然而止,想來是看見了他們兩個,看見了和最厭惡的宗禮如此糾纏不清的自己。他會用什麼表情來看待自己呢?在知道事實內情的兩個人面前會如何表現呢?不知道是該哭、該笑還是該傷心,不想看到他偽裝出來的憤怒和驚訝,也不想看到他原本的陰柔狡詐,所以瑞瓊垂著頭,抱住兔子的手忍不住顫抖。

  視線低垂,只見到原本一清如水的視野中白衣闖入。慢慢地侵佔住自己的視野,直到鼻端中充滿了清冷的梨花香,一隻手探了過來。原本以為是要對自己如何,但是那隻手卻抓住了兔子的耳朵,拎了過去。

  沒有說話,那股動人心魄的香味飄然而過,猛地抬頭,看見的就只是無情的背影。兔子從緇衣的肩頭探出來,兩隻紅彤彤的眼睛望著自己,說不出的依戀,同時也對主人和她之間如此冷淡的氣氛感到好奇萬分。該怎麼說,要如何才能將自己的心意說給它聽?

  一瞬間覺得還真是萬念俱灰,什麼都不重要了,什麼也不需要了。

  如此想著,突然覺得海闊天空,之前在乎的或者是不在乎的都不重要了。既然不屬於自己,為什麼還要如此執著下去?

  抬頭看天,一色的藍,卻是深深淺淺,正如人的心,淺淺深深,永遠不瞭解。

  為什麼自己要屈從於皇上的命令嫁人呢?為什麼自己一定要和緇衣對立呢?就是因為他要陷害阿瑪成全端王爺?說到底,如果自己和他都不是出生於王府之內,只是鄉野村莊的村民村婦,是不是會更幸福一點?

  怔怔地流下淚來,瑞瓊看著天,心中證明一片。

  這是永遠無法達成的願望不是麼?要不然也不會稱之為願望了……自己必須面對的,不得不面對的,只有這種悲哀醜陋到極點的黑暗人心。

  「那傢夥還真是討厭啊,下次見到一定要好好教訓他……瑞瓊?啊?瑞瓊?你怎麼了?怎麼哭了?」

  驚訝地看著面前突然而至的淚水,宗禮慌忙掏出手帕幫她擦拭,卻不料瑞瓊燦然一笑,撥雲見日。

  「如果我只是鄉野村姑的話,你是不是就不會看上我?」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宗禮徹底愣住,「你怎麼突然問這個問題?你畢竟是格格,怎麼可能是那種……」

  微微一笑,知道問這句話也確實傻了。如果沒了這身份,她興許比一個鄉野村婦都不如。但是幸好她是格格,也因為這特殊身份導致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以及最大的悲哀。

  要如何親手切斷這種孽緣?如果這樣痛苦地思念著緇衣,生活在這種泥沼裡,那麼還不如還在愛著他的時候就這樣死去。趁著自己還愛著他,這份愛情還沒有轉化成仇恨的時候,就這樣死去就好……

  心中一動,感覺到眼前昏花一片,一個站立不穩,幾乎摔倒。宗禮「唉呀」一聲將她扶住,瑞瓊抬頭看著那張文秀的容顏,心中的厭惡轉為仇恨,熊熊燃燒。

  一切都是因為端王爺,都是因為端王爺的兒子宗禮,如果他們不在了,如果他們沒有出現的話,自己和緇衣就不會這麼痛苦。都是因為他們……

  感覺到黑暗籠罩住自己的心,讓原本因為悲傷而變成神色的心湖更黑,也更髒。

  腦中想著不應該出現的念頭,反正現在的自己什麼都失去了也什麼都沒有了,既然如此的話,還不如來個同歸於盡……

  只要端王爺還有他的兒子死了,緇衣陷害阿瑪的計劃也就不會成功不是麼?

  刺骨的殺機在心中浮現,瑞瓊臉上卻燦然一笑,有別於平常的天真無邪,反而說不出的嫵媚。輕輕扶住面前宗禮的衣服,用著自己所能表現出來最楚楚可憐的姿態,抬頭向男人提出意想不到的邀請:「明天這個時候……我想請宗禮貝勒你過來說些事兒……所以……」

  「所以?」宗禮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喜出望外。

  「所以,請你明天過府一聚……小酌一杯……」眼波流轉,斜斜地看向一邊的綠樹紅花,瑞瓊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指,隨即向廂房走去。心中已經打定了所有的主意,如果不能和緇衣在一起,那麼活在這個世上已經生無可望,就算死也要處理完這些事情才好不是麼?

  不敢相信自己的心腸居然變得如此狠毒,如此醜陋,但是瑞瓊卻依然笑著,慢慢走回了廂房。

  殊不知背後的宗禮露出陰險的笑容,卻也看透了她的心思。

  「宗禮。」

  身後傳來呼喚他名字的溫柔聲音,轉過頭來,一片綠葉掩映之中,抱著兔子的白衣少年正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他,眸子似乎有千言萬語,說不出口。

  宗禮皺緊眉頭,朝橋盡頭走去,一步一步,少年的眉眼也看得越來越清晰。

  「緇衣,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不要直呼我的名諱。」

  對他斥責的話充耳不聞,緇衣冷著面孔,抱著兔子的手明顯收緊,「你……知道她在想什麼麼?」

  眉鋒挑起,宗禮笑得張狂,「怎麼可能不知道?她那樣刁鑽的女孩子突然變得那麼溫順,怎麼可能不知道她打的是什麼主意?」

  「……如此最好。」緇衣垂下頭來,咬住嘴唇,隨後轉過身去向西苑的方向走去。剛跨出一步,胳膊就被宗禮硬生生地抓住,挑起眉鋒,不滿地望向男子,緇衣冷著面孔,提醒他這種舉動不合時宜,「你不要忘記你是端王爺的兒子,也是德郡王要對付的人,如此公開沒有忌諱地和作為指證人的我接觸,不怕惹來什麼別的事端嗎?」

  宗禮「啐」了一口,揮手將他的手臂揮開。

  「只是覺得你不對勁而已,如果因為你的緣故壞了阿瑪的大事,你知道後果會有多嚴重吧?」

  「……」側過頭去默然不語,緇衣臉色陰沈。

  「好了,我也不責怪於你了,畢竟你對我和阿瑪是非常重要的。不過呢,總是覺得先前想的招兒都不太保險,萬一皇上估念德郡王功高位重,興許手下留情也就饒了過去……如果事情真變成這樣,那麼他絕對不會放過我們的。」

  聽出他話中有話,緇衣轉過頭來,自然清楚他又在打什麼主意。

  「……你想怎麼做?」

  宗禮挑動眉鋒,笑得張狂而邪惡,「如果有個更大的罪名,豈不是萬無一失?」

  「……你想如何?」

  宗禮拉著緇衣退到後面去,伸手從懷中掏出一張薄薄的信封,緇衣伸手接過,展開一看神色立變。

  「怎樣?如果說他和民間的反清組織有勾結的話,他就算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信紙之上密密麻麻地書寫著和漢人如何合作策劃謀反之事,詳詳細細,如果不是早就知道這文書是偽造的,看這字跡還真以為是真的。翻過來,看到最後的大印,緇衣神色一變,抬起頭來,「這印章……」

  「當然是真的。」宗禮洋洋得意,「要不然你以為我幹嗎這麼頻繁地出入這裡?」

  來的機會多了,下手偷取的機會也就多了。

  「還有啊,之前照著你說的招兒找人襲擊了那個德郡王,把那封偽造的書信也藉機給了他,如此一來,萬事俱備,等到大壽之時再找幾個人出來襲擊皇上,把罪名就這麼往他的頭上一栽,這樣就可以讓他來個人贓俱獲,百口莫辯了!皇上壽宴的時候需要的人那可多了,如此一來混進去也容易得很,呵呵,等到皇上聖旨一下,將他拖了出去,我們剩下的人就可以一擁而上,要了當今聖上的命,如此一來,所有的計劃就都成功了不是麼?」

  緇衣垂下頭去默不作聲,手指卻快速地把書信折疊起來放入懷中。彎腰抱起在腳邊匍匐的兔子,隨即就要離開這裡。宗禮看著他幾日不見卻越發纖瘦的身體,冷嘲地笑著,「緇衣,你最好記清楚了,你再怎麼厲害,再怎麼想要,但是你始終是庶出的,終究是贏不了我的。不管是繼承阿瑪的地位、名聲、財富,還有那個刁蠻的格格,都是屬於我的。你這個流了一半漢族血統的雜種,還是不要那麼不要臉地奪取你不可能得到的東西比較好。」

  緇衣抱住兔子的手指蜷縮,又慢慢鬆開,緩緩轉過來的容顏笑得溫柔,「我知道,我從來也沒有想要搶過的。」

  緩緩地說完,也不理會對方的反應,緇衣踱步出了綠樹的陰影,向著自己居住的西苑走去。心中波濤萬丈,恨得牙齒幾乎咬斷,但是到了最後還是什麼都不能做。

  這就是命運……

  ***

  坐立難安地一直等到夕陽西沈,才看見那抹匆匆忙忙的身影從一片蒼翠中冒出來。忙不叠地奔出去,一把抓住丫鬟夜香的胳膊,瑞瓊小聲且急促地問出決定著自己命運的疑問,「怎樣?弄到了麼?」

  小丫鬟滿臉是汗,大大的眼睛看了眼臉色稍微有些發青的格格,重重地點了點頭,手指哆嗦著從自己的衣襟中想要掏出什麼東西來,但是顫抖得太厲害,掏了半天也掏不出來。瑞瓊咬咬牙,探手進去,也不顧小丫環的瑟瑟發抖以及害怕,將那白紙包掏了出來。

  「……格格,求求您不要……」

  夜香急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瑞瓊沒有說話,只是將那紙包貼著衣服收了,轉身回房。

  「格格!」

  小丫鬟追了過去,大門卻無情地關上,良久只聽到瑞瓊的聲音冷然,下著不容違抗的命令,「夜香,今天晚上我想一個人靜一靜,你出去。」

  還能說什麼?夜香只能哭泣著行了禮,隨即跑了出去。瑞瓊一直靠著門,直到聽到小丫鬟哽咽的哭聲遠了,才慢慢走到桌邊。自己伸手倒了一杯茶,隨後打開紙包,用小指的長指甲輕輕佻出一點放入其中,只聽到「嘶嘶」的聲音響起,隨後茶水碧綠,沒有任何異狀。神色凝重,隨手向地上一潑,白煙捲起,「嘶嘶」聲響聽起來有說不出的可怕。

  瑞瓊怔怔地坐著,原本就蒼白的臉色微微地透出一點淡青來。手指緊緊捏著那個紙包,很清楚明天恐怕就要親手殺掉一個人了。說不出的緊張,但是卻不害怕,清楚地知道如果那個人死了,自己就不會踏入痛苦的深淵,雖然帶給自己痛苦的並不是他……但是只要他死了,那個自己真正在乎的人就會更加痛苦。

  將紙包放進懷裡收了,轉手拿起一邊的銅鏡,看著鏡中的容顏,已無嬌艷,只留憔悴。

  沈下臉色,將鏡子放在一邊,俯在桌上看著桌上的燭火隨著窗戶縫中透過來的風一晃一晃的,隨時都有被吹滅的危險。但是火焰好美,美麗得連全部的心思都吞噬進去,無法再想其他的事情。愛情,也是如此的美麗不是麼,卻也是同樣會有被吹滅的危險。

  你是火焰,我卻是寧願被燒燬和撲上去的飛蛾,如此可憐。

  感覺到眼睛濕潤,抬起手來想擦乾淨,卻在抬頭的瞬間看到了籠罩在牆上的巨大陰影。

  回頭,就見到廂房沒有鎖好的門被推開,一襲修長的身影慢慢進來,隨後關上房門。火焰跳躍的舌舔上了那個人所帶來的寒氣,也讓那張白皙的臉頰再清晰不過。朝思暮想卻如此冷淡擦身而過的少年靜靜地站在不遠處,緩緩睜開的眼睛映照出她些許驚慌的身影。

  「瑞瓊,你想做什麼?」冷淡的語聲質問著她的瘋狂想法,緇衣神色不動,眸子裡卻反射出七彩的光輝。

  深深呼吸,感覺到胸中的狂躁被壓抑了下去,瑞瓊挑起眉,用第一次見面時候的狂傲回答著他的問題。

  「我不管做什麼事情都不關你的事情不是嗎?」

  「……」緇衣沒有說話,但是身體周圍籠罩的氣壓明顯降低,讓人不寒而慄。

  「不是麼?你和我之間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我要做什麼你管不著!」狠狠地說完,轉過身來因為眼眶中的淚水幾乎湧出。

  「……誰說沒有關係?」低沈的聲音似乎壓抑著什麼,只聽到輕輕的腳步摩擦地板的聲音響起,還沒有下定決心逃開,一雙手就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悚然一驚,回過頭來的眼睛已經洩漏了太多太多。緇衣靜靜地看著自己,眸子中卻燃燒著同樣的火熱。

  「你說沒有關係麼?你明明喜歡我,我也喜歡你,為什麼沒有關係……」

  「沒有!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我是宗禮未過門的妻子,你卻是其他的男子,我們之間不可能有那樣的感情,我們……」

  「未過門的妻子?未過門的妻子打的是什麼主意?啊?」

  猛地一甩手,快若閃電地拉開她的衣襟,剛剛藏好的那白色紙包掉了出來,落在地上。

  瑞瓊臉色鐵青,揚手就是一掌打去,緇衣不躲不閃,硬是挨了這一下。

  「你這混賬!」

  除了這句話就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緇布撫摸著火熱的左頰,冷冷地笑出聲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麼?你居然想毒死宗禮?你知不知道這樣做會變成什麼後果?你知不知道啊?」

  抓住她的肩膀拚命搖晃,瑞瓊閉上眼睛,終於忍不住地大吼出來:「我自然是知道!他死了就好,他如果死了,你們所有的計劃不就打亂了麼?所有的事情不就全都結束了麼?至於我……我,我自然會跟著他一起去死,這樣一來不就全都好了麼?」

  說到這裡,眼淚再也忍不住的奪眶而出,所有偽裝出來的堅強全部崩潰,瑞瓊垂下眼睫,說不出的可憐。

  「……為什麼不告訴你阿瑪我的事情?」

  「……」咬住嘴唇,知道如果一回答就意味著所有感情的崩潰。

  「你害怕你阿瑪殺了我是吧?」

  「……」轉過頭去,想要掙脫他緊捏住自己肩膀的手指,卻不料身子沒有後退卻被緇衣一個用力拉入懷中。

  熟悉的梨花香氣夾雜著淡淡的麝香的味道,還有兔子帶來的泥土味還有青草的氣息,說不出的心安和說不出的悲傷。應該推開的,畢竟這不是屬於自己的懷抱,但是身體卻被牢牢地禁錮住。

  柔柔的聲音打破了兩人之間的靜寂,讓瑞瓊心中一跳,「瑞瓊,你可以相信我麼?」

  「……」要我怎麼相信你?之前欺騙我欺騙得還不夠淒慘嗎?

  「雖然現在不能明說,但是請你相信我……」輕輕分開彼此之間的距離,那雙盯著自己直看的眼眸清澈到底。

  「不能明說?有什麼不能明說的?你難道……」難道還有什麼事情是欺騙著我的麼?難道說……

  沒有繼續問出口,只是因為緇衣將臉湊了過來,隨後冷冷的唇瓣貼上了她的額頭。

  他的嘴唇和想像中一樣柔軟,卻也一樣的冰冷,一貼上來就彷彿竄起了一團瘋狂的火焰,順著接觸的地方一直蔓延下來,燒到心中,居然是說不出的痛苦,烈火焚心,好痛好痛……

  「你相信我,你等著我,等到皇上六十大壽的時候,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緇衣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發自肺腑,說不出的真心,也是看不到的真心。

  「緇衣……」正想問清楚,卻不料門發出「碰」的一聲大響,兩個人齊刷刷地回過頭來,就看到重華鐵青著的容顏,以及身後宗禮得逞的笑容。

  為什麼……阿瑪和宗禮會在這裡?

  「阿……」

  「你這小子,半夜三更的在我未婚妻房裡做什麼?」

  瑞瓊剛剛張口就被宗禮的大吼聲打斷,眼看著貝勒大跨步地衝了過來,劈手就是一耳光扇向緇衣。沒有應聲,緇衣硬生生地挨了那一掌,臉頰立刻腫了起來。

  「緇衣!」瑞瓊想衝上前去,卻被人一把拉住,回頭一看,阿瑪緊繃著的鐵青容顏近在咫尺。

  「阿瑪……」瑞瓊心中一跳,生怕重華看出什麼端倪,也不敢掙扎,就見到宗禮冷著面孔抓住緇衣的胳膊,將他硬生生拖向門外。

  「阿瑪!緇衣他……」

  瑞瓊掙扎著,想要從宗禮手中將緇衣搶奪下來,但是重華的手彷彿鐵鉗一般,說什麼也不鬆開。門外吹進來的夜風一下子讓燭火晃動了一下,瞬間熄滅,一時間黑暗籠罩了整間屋子,月光如紗,輕輕籠上男人冷峻的容顏,也絲毫減淡不了那種肅殺之氣。

  「王爺,我應該可以把這小子帶回端王府回去審問吧?」

  重華冷著面孔,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沒有任何權利選擇不是麼?男子在未婚妻的房間中發現了另外一個男人,白天就夠無可饒恕更不用說如此深夜,所以宗禮拖著緇衣就此揚長離去。

  緇衣和宗禮的關係怎麼可能不知道?而宗禮為什麼會在這個時間出現,而且好巧不巧地偏偏挑中自己這間廂房?怎麼想怎麼覺得這是一個局,而這個局夜香不會設,自己不可能,惟一有能力也有機會的,就只有緇衣了……

  緇衣他!

  手指蜷縮了起來,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瑞瓊抬起手來拚命擦拭著自己的額頭,不甘心到了極點。

  又一次!又一次被他欺騙了!

  說什麼「等到皇上六十大壽的時候,一切就都真相大白」,明明給自己希望,現在卻又親手打碎它,實在是太過分了!而自己的感情也隨著他的話起伏不定,說有多愚蠢就有多愚蠢!沒想到自己居然是這麼蠢的人。

  流下不甘心的淚水,咬住嘴唇都嘗到了血腥味,瑞瓊閉上眼睛向床那邊走去。不想看到如此懦弱的自己,也不想看到這麼卑劣的他,從今往後,緇衣他是死是活都不關自己的事情!

  「瑞瓊。」

  一直冷冷的注視著女兒一舉一動的重華,低沈清冷的聲音打散了室中的沈重,瑞瓊身子一顫,昂起頭來,就看到月光下些許蒼老的背影。

  「瑞瓊,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也不明白,所以也就不要想那麼多了。」

  「阿瑪?」

  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瑞瓊撐起身子,想要問個清楚,但是回應自己的卻是緩緩關上的大門。伴隨著樹葉相互摩擦發出的沙沙聲,重華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本來應該聽不清楚,但是卻偏偏就好像在耳邊呢喃一般,說著那鐵錚錚的,不會有任何轉機的事實。

  「就算你沒有被皇上指婚給宗禮,你和緇衣也沒有未來……」

  身份不同,地位不同,立場不同,所以我們沒有將來。

  連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都生生掐滅,瑞瓊僵硬著身子坐在床上,感覺到夜好深,也好冷。

  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初和緇衣在一起的情形。

  天光燦爛下,撩亂盛開的梨花在玉色琉璃映照中起起伏伏,素白的衣勾勒出纖細的身形,緇衣散亂著長髮,微笑著抱起脾氣暴躁的兔子,靜靜地看著自己。雪白花瓣沾染著清晨的露水,粘在他烏黑的發上,等著飛奔而來的自己,親手摘下。

  人家說花開茶靡花事了,奼紫嫣紅的花季一過,留下的只有遍地的蕭索,以及寂寞的淒涼。

  自己的愛情,也隨著這朵單薄的梨花凋謝而散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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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8:06


  一出了王府的大門,緇衣就被宗禮拉上了馬車,面對面坐著。

  「你到底在打什麼主意?這麼三更半夜地跑來德郡王府,究竟有什麼意圖?」

  緇衣冷著面孔,感覺到身上的單衣耐不住夜晚的寒露,稍微向上拉了一下衣襟,看得對面的宗禮一陣冷笑,將身上的黑貂大衣脫了下來,丟在他身上。

  「還能有什麼意圖?自然是來捉姦的!」

  神色一凜,目光如刀襲來。

  「你說話放乾淨一點。」

  「怎麼?你還衝我擺起架子來啦?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宗禮冷冷一笑,完全不把緇衣放在眼裡,「雖說是意外撞到,你我運氣都不好,但是事實就是事實。於名於分,她都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和她攪和在一起是什麼意思?」

  「你不是沒有對她動心麼?」冷冷駁斥而回,緇衣撫摸著有些浮腫的臉頰,滿是嘲諷的笑意。

  「哼,瑞瓊雖然刁蠻任性,但是姿色確實不錯,能夠得妻如此也不錯不是麼?」看到對面緇衣垂下眼瞼,宗禮「嘿嘿」笑著,知道自己明顯佔了上風,神色一肅,這才說起正事來,「不是我找你,是阿瑪找你。」

  神色一變,緇衣猛地抬起頭來,從簾子中透過來的微弱月光讓尖尖的臉頰稍微添加了一點冷漠的淡青。

  「阿瑪找我?」

  「嗯,要不然我也不會這麼十萬火急地跑過來了……」宗禮抬起頭來,臉上滿是對這種不公平待遇的不滿,「真不知道阿瑪為什麼這麼重用你,我不好麼?為什麼……」

  「阿瑪希望你繼承王爺的位置,所以才不讓你鋌而走險。」淡淡地說著再清楚不過的事實,緇衣再度垂下眼瞼,捏住貂皮大衣的手微微用力,蜷縮起來。

  從這個角度來看,緇衣確實長得很美,籠罩著月亮天青色的柔光,有一種淡然而憂傷的高貴與優雅。一雙蘊藏著無限哀傷以及堅強的眸子看向夜色吞噬的暗夜,唇邊流淌的鮮血已經乾涸,在雪白的肌膚映襯下冰冷地燃燒著。

  他比自己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美麗,那種穿越心靈的透明也比任何感情都要來得動人,卻也會讓任何人流淚。

  這樣的人居然會是自己的兄弟,為自己賣命,而且他最愛的女人還是屬於自己的,如此一想,宗禮心中就止不住滿腹的優越感上湧,而這種優越感也正是讓他如此興奮的原因。想要再看到那張總是笑著的陰柔面孔露出截然不同的痛苦表情,也許這也是嫉妒他的一種劣根性作祟吧,宗禮笑著,在緇衣的傷口上又狠狠地灑上一大把鹽,「那個瑞瓊,馬上就是我的新娘了。」

  「……」緇衣神色未變,睫毛卻顫動了一下。

  「真是等不到皇上的六十大壽啊……就算德郡王那老傢夥因為我們的計劃落的家破人亡,家人發配為奴,這樣我還肯娶瑞瓊為妻豈不是便宜了她?一個落魄的女人,連個山野村姑都不如,我幹嗎要娶她當正妻?別說笑了,等到成功的那個時候,多的是漂亮的親王之女等著我呢,說不定皇上還會將皇格格許配給我,到時候就真正是飛黃騰達了。」

  「……」依然沒有說話,但是貝齒咬住了嘴唇,讓剛剛癒合的傷口再次綻開,流出鮮血來,卻感覺不到疼痛。

  「那時候啊,什麼多羅格格,見鬼去吧,讓她當小妾還是給足了她面子!」

  「匡當」一聲巨響打斷了宗禮洋洋得意的話,也引來外面侍衛驚訝的呼聲。

  「貝勒爺?發生什麼……」

  「沒你們的事情,給我滾開!」

  年輕的聲音咆哮著,彷彿負傷的野獸,讓侍衛們忍不住後退了三步。

  車廂內,宗禮目瞪口呆地看著剛剛披在身上的黑貂大衣緩緩滑落,因為撐住身體而探出胳膊拉扯開了原本就很鬆散的領子,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美麗的容顏近在咫尺,笑得前所未見的甜美,也前所未見的凶殘。

  唇邊猶自帶著剛剛咬破所流出來的鮮血,溫潤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自己,隨後低低的聲音淡淡地陳述著心中沈積到最深處卻也不能遺忘的情感,「哥哥,你最好明白一點。」

  「……什麼?」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不去發抖,宗禮嚥了口口水,感覺到面前的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少年,而是被侵犯了尊嚴的野獸,隨時都能衝上來,將自己咬死。

  「你無論幹什麼事情我都不會阻止,惟獨瑞瓊,請你尊重一點。」

  彷彿花落水面的溫柔,也是風過無痕的冷然,緇衣慢慢說完自己想說的話,緩緩退回自己逾越的身子。宗禮眼看著對面的少年帶著那種捉摸不透的溫柔笑意,蒼白的手指撿起地上滑落的大衣,拉上了單薄的身子,然後又回到那個無波無痕的世界裡。

  很靜,沒有嘈雜聲,也沒有哭泣聲,甚至連心跳聲都消失了。

  緩緩地合上眼睛,就聽到對面男人用乾澀的聲音惡狠狠地詛咒著,「緇衣,你就死了心吧!就算她不被指婚給我,也輪不到你。你一個庶出的小雜種,怎麼可能配得上金枝玉葉的嬌貴格格,別做夢了!」

  是呀,這就是一場夢。

  就算囚禁在西苑中可憐少年的身份是假的,端王爺庶出的兒子是假的,還有至今發生過的一切都是假的,屬於隱藏在秘密以及謎團之中的真實身份也是假的,無論是哪一個都不能和瑞瓊在一起。

  命中注定,他和她就是落花流水兩無情,兩兩相忘……

  馬車左轉,就停了下來。

  簾子被人輕輕拉開,宗禮冷著面孔一躍而下,彷彿和他呆在同一個地方再多一刻都無法忍耐。緇衣唇邊斂起曖昧的笑容,在侍衛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感覺到夜風實在冷得連骨髓都發疼,緇衣冷著面孔將身子往大衣裡面縮了縮,抬起頭來就看到許久未見的朱漆大門傲然地佇立眼前,門匾上書寫著「端王府」的三個金漆大字在慘淡的月光下若隱若現,反射出讓人心悸的冷色。

  輕輕扣門,隨著「咿呀」一聲輕響,已經見過不止一次的僕人拉開了大門,看清楚門口站著的究竟是何方神聖之後垂下手來,恭迎入內。

  宗禮在前面走著,昂首挺胸。

  緇衣拉拉身上厚重的大衣,輕輕咳著,說不出的孱弱之感,但是一雙眸子精光閃動,不容人小視。

  隨著引路的男人轉了幾圈,在後院的大堂中立住了腳步,輕輕推開虛掩的大門,在微弱的燭火搖曳下,臉上堆滿皺紋的王爺垂著眼瞼,手中的鼻煙壺雕刻精美,但卻更讓那雙格外枯槁的手顯得蒼老和可怕。

  進入大堂之後,走在最後的緇衣反手關上了大門,於是稍微有些昏暗的室內剩下的就只有宗禮、自己還有端王爺了。

  恭敬地垂下頭來,雙手垂落,眼睛盯著地板,不知道這麼晚了他叫自己過來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說緇衣啊……」

  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卻依然有力,震撼人心。緇衣神色不動,小小聲地應了聲「阿瑪」,隨後依然站在角落裡不肯過來。

  「事情辦得如何?」

  稍微猶豫了一下,緇衣咬咬嘴唇,小聲問出心中的疑惑,「所有的事情不是按照阿瑪的意思……已經定下來了麼?」

  當德郡王在大殿上指證端王爺和亂黨勾結,意圖謀反的時候,自己作為親眼目擊的證人,反咬一口,將德郡王推下無底深淵不是麼?難道說除了這些還有什麼機關?

  端王爺眼角垂下,沒有看他,手中把玩的精緻鼻煙壺,在燭火的跳躍下散發著幽幽的光芒,但是他手指一鬆,只聽到「卡啦」一聲,那精緻美麗的東西墜地,摔了個粉碎。緇衣心中一驚,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但是自己卻無力逃避。

  「……我一直在想,你真的是我那個庶出的兒子麼?」

  此言一出,語驚四座。

  宗禮驚訝地吼了一聲「不會吧」,隨後將又驚又訝又詫異的目光投向一邊站著的緇衣,忍不住後退兩步。緇衣沒有說話,但是心中著實吃了一驚,沒有抬頭,如果抬頭的話,眼睛搞不好會出賣一切。

  「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的臉……」

  波瀾不驚的聲音下著不容違抗的命令,緇衣咬住嘴唇,調節自己已經完全僵硬的面容,最後慢慢地抬起頭來,綻放出來的,是嬌媚陰毒的笑容,也是宗禮所熟悉的笑容。

  「阿瑪,您在說笑麼?我確實是您的小妾晾華生下來的孩子啊,我身上,流得可是您的血……」

  滿是褶皺的眼皮下面,鋒利如刀的目光一閃而過,隨後繼續盯著地面那一堆破碎的琉璃,端王爺慢慢說出自己的疑惑,「事實上為了這個計劃,我將年僅六歲的孩子送到德郡王府,再見面的時候已經是七歲的時候了。況且還不是我親眼所見……那隻老狐狸怕別人搶走那孩子,也怕中了圈套,居然囚禁了那麼多年。我好不容易派探子進去察看,一點一點地照顧教武功,就是為了讓你在他身邊長大,以博取他的信任……但是,我最近一直覺得不安……」

  緇衣面上微笑,手指卻蜷縮起來。

  「那個我們以為是我端王爺的兒子,實際上真的是麼?」手指緩緩抬起,彷彿暗號一般,一群神色冷然的男人們從身後湧出,一雙雙精光閃爍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著緇衣,蓄勢待發,「如果那個人將當初的孩子殺了,再找一個容貌八九分相似的孩子代替……不知道內情的人也確實會被騙過去啊……」

  宗禮的目光已經變成了全然的懷疑,快步退到眾侍衛之後,同那些男人一起虎視眈眈地望著居中的少年。緇衣想著應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是微笑還是驚慌,還是……

  「阿瑪!您怎麼可以懷疑我?我為您出生入死,拋棄了榮華富貴,您居然……」

  倉皇失措的表情,是最正確的吧?帶著點憤怒以及悲傷,緇衣憤然轉身,想藉著這種憤怒走出屋外,但是那些陰魂不散的侍衛們卻搶先堵住了門口。

  緩緩轉過頭來,知道這種把戲對那個老妖怪不起作用,緇衣冷下面孔,恢復了先前的冷然。

  「……你要我如何做才會相信我?」

  彈動指甲,立刻有人恭敬地送上另外一個鼻煙壺,端王爺緩緩地吸了一口,隨後閉上眼睛沈吟了半晌,良久才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樣吧,你服下這帖劇毒,七日內是不會要了你的性命的。等到皇上六十大壽之後所有的事情都完結了,我就給你解藥……」

  咬住嘴唇,知道這次是不答應也不行了。緇衣冷冷一笑,從一邊侍衛手中拿過那枚藥丸,隨即吞了下去。看到他喉節上下滾動,知道他嚥了下去,端王爺垂下眼瞼,示意人們離開。

  「如此最好……緇衣,你最好記住,不要做出什麼越軌的舉動,要不然你會沒命的,知道麼?」

  臨出門的瞬間,緇衣回過頭來,目光跳躍,想了想,隨後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這次是被宗禮抓到這裡來的,所以不能很快回去。如果您不放心的話,我就在端王府一直住到皇上壽宴為止。」

  點點頭,端王爺算是默許了他的請求。

  侍衛們跟在緇衣身後離開,一時間偌大的屋子中只剩下端王爺和宗禮二人。

  「阿瑪,緇衣他真的可能是德郡王的人麼?」

  端王爺沈默了一會兒,才緩緩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宗禮忍不住揚高聲音,無法相信搞了這麼半天居然是這麼一個答案,「那為什麼……」

  「宗禮啊,你還年輕,還不知道人心有多險惡。任何事情都不會是絕對的,只是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而已……當初之所以只是說他是文字獄殘留下來的活口,而不說什麼亂黨之類的,也是處於這個考慮……按照德郡王那老狐狸的性格,編得太過分了只會讓他起疑心。如果有這麼大個把柄被他抓住,恐怕後果堪憂。可是如果是十幾年前的往事,卻很可能會依照這個把柄編造故事,文字獄變成了勾結亂黨,這頂帽子一扣下來,我就徹底完了。」

  「嘿嘿」冷笑著,官場上多年的老交情怎麼可能揣測不到對方的心思。

  「所以他才心甘情願地養育了緇衣那麼多年,然後找一個最恰當的機會,用緇衣的手推我們下地獄。嘿嘿,但是恐怕他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養育了十幾年的人,居然會反咬他一口,原本以為只是不痛不癢的傷口,很可能斷送他的性命……」

  「原來如此。」宗禮恍然大悟,不過又突然想起一件事,「阿瑪,事情如果真的成功了,你真的會給緇衣解藥麼?」

  沒有抬頭,端王爺只是緩緩地轉動著手中的鼻煙壺,看著上面反射出來的七彩光芒。

  「你說,如果你的狗咬死了人,你還會留著那條狗麼?」

  淡淡地一語,已經昭示了緇衣的命運。

  宗禮「嘿嘿」地笑了起來,知道所有的障礙已經肅清,但是卻想不到這一連串的事情居然有著這麼錯綜複雜的關係,實在是可怕。而自己和瑞瓊的婚事也……

  「那我和瑞瓊的婚事……難道也是為了緩和對方的警戒心?」

  端王爺沒有回話,只是抬起頭來,看著窗外掛的半天高的殘月,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良久良久,拉上身上的衣服,顯得格外蒼老的聲音低低地下著驅逐令:「夜已經深了,你下去吧……」

  不敢忤逆父親的意思,宗禮小聲地「喳」了一聲,就此退下,只留下未到年紀卻顯得格外蒼老的男人,獨自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孤獨的月色,

  事情,已經到了毫無轉圜的餘地。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

  「緇衣,如果可以從這裡逃出去,你有什麼心願?」

  搖晃著雙腳,瑞瓊躺在鋪著蓆子的長廊上,撐起好奇的小腦袋瓜子,看著身邊一身白衣翻看著佛經的男子,問著屬於他的將來。

  「你別白日做夢了,如果王爺不放我出去,我這一輩子都出不去!」

  冷冷地一笑,美麗的臉孔上卻籠罩著一層哀傷的陰影。纖長的手指撫摸著膝蓋上兔子的白毛,男子的視線停留在外面浙漸瀝瀝的雨幕上,看著浸透在朦朧水氣中格外鮮嫩的綠葉,聽著水珠滾落琉璃瓦的聲音,隨後一串串滴落屋簷,彙集成小小的水窪,裡面青蛙一跳一跳的,活潑可愛。

  「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報仇的話,也許就可以出去了。」帶著點江南水鄉特有的軟軟的腔調,只有在回憶的時候才能凸顯出來,緇衣說出兩個人都知道的事實,「雖然不知道要花上多長時間,也不知道那之後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但是我還是如此希望著,趕快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囚禁了我那麼多年的西苑。」

  「可是,如果沒有你我會寂寞啊!」噘起嘴巴,瑞瓊對他的話十分不滿,「你就想著你自己,那我呢?」

  「瑞瓊啊……」無奈的聲音微微波動著,看向她的眸子哮嚨著一層水氣,隱隱的透出一股熟悉的譏笑來,「你是笨蛋麼?遲早有一天,你會喜歡上別人,然後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所以,我愛怎樣都可以了吧?」

  「笨蛋!」

  瑞瓊氣憤地一躍而起,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笨得不解風情的傢夥。將墊子扔到他頭上,惹得緇衣一陣尖叫,而兔子也乾脆地轉移陣地,向屋內跑去。叉著腰,凶神惡煞地看著對面的緇衣,瑞瓊吊高了嗓子,簡直無法相信居然有這麼笨這麼討厭的傢夥!

  「未來的事情誰知道?!我告訴你,就算你出去你也一定要帶著我!你要去的地方一定稀奇古怪的,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京城呢,我不管!你一定要帶我去!」

  有些震驚地看著面前發怒的格格,過了好一會兒,緇衣才回過神來。吐吐舌頭,笑著說自己才不會去什麼稀奇古怪的地方,而真正想去的也只有一個地方而已。閉上眼睛,慢慢說出自己心中深藏許久的願望,只是在夢中才能實現的願望。

  ——如果可以,我想去江南。

  ——去娘親曾經住過、浸透了自己小時候所有記憶的江南,看看那邊被雨水浸透的江水,聽聽江南姑娘名聞天下的小調兒,然後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蓋棟茅屋,就此了卻殘生。

  那時候緇衣的側面很美。

  至今還清楚地記得,被雨水沖刷得格外模糊的琉璃瓦前,娉娉婷婷的柳樹舒展著枝葉,有幾縷垂入了與天色相比稍微明麗一點的藍綠交融的池塘中,春日的慵懶夾雜著特有的潮濕,讓人都變得懶洋洋的。面前的男子蒼白的手指垂下衣襟,雪白的單衣下露出纖細的足踝,天青色的腰帶打著旋兒糾纏在身後披散的烏髮上。比一般女子還要柔和的側面上大大的黑眸望著外面遲來的春雨,別有一種夾雜著悲傷以及痛苦的美麗。

  他一向是倔強驕傲的,卻也比任何人都要單薄和脆弱,不該發生在他身上的災難,也是造成他人生悲劇的原因。

  被報仇那種瘋狂的執念糾纏著,深入骨髓,直到忘記了自己的感情。

  就像自己同樣瘋狂的愛情。

  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瑞瓊看著白色的紗簾垂落,然後緩緩閉上,淚水順著眼角湧出,劃破白淨的臉頰,滲入散亂一片的烏髮中。

  居然夢見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夢見了十六歲的春天剛遇到的那個脾氣很壞的緇衣,也夢見了都快要忘記的屬於兩個人的夢想。

  那時候的緇衣是真實的也是虛假的,是虛假的自己卻盼望它是真實的,但是卻偏偏不能如願。

  好悲哀的夢。

  不想讓自己這麼難過下去,瑞瓊擦擦眼淚,但是淚還是不停地湧出。

  突然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跳上了自己的被子,重重的,很不舒服,隨後一雙紅彤彤的眼睛注視著自己,純潔無辜。

  原本那麼脾氣惡劣暴躁的兔子,居然現在跑來安慰自己,瑞瓊笑著,卻忍不住掩面而泣。

  想起了當時和他的嬉鬧,想起了煙花夜的驚慌,也想起了那熾熱的愛語。交織著無限愛與恨的盡頭又是什麼?毀滅、痛苦還有無法掩飾的落寞。

  「格格……格格……你不要哭了……」

  身邊的夜香一邊哭一邊勸著。雖然知道這樣很懦弱,但是瑞瓊就是忍不住淚水流下。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就看到小小的婢女跪在地上,不停地哆嗦著,隨後看到門口佇立著的正是阿瑪高大的身影。

  「阿瑪……」

  輕輕地叫了一聲,撐起身子,兔子感覺到害怕似的縮進她的懷中,紅彤彤的眼睛惡狠狠地盯著逐漸走過來的男人,厭惡至及。

  「瑞瓊。」重華緩緩地走過來,看著披頭散髮、形容憔悴的女兒,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說些什麼,「瑞瓊,你和緇衣……」

  咬住嘴唇,知道阿瑪想說些什麼,瑞瓊扭過頭去,看著自己蜷縮起來的手指,說不出活來。看到她這副樣子,重華沈默了一會兒,隨後伸手想要撫摸賴在瑞瓊懷中的兔子,卻不料兔子向後拚命縮著,就是不肯讓他碰。

  手指在空中猶豫了一下,隨後縮了回去,重華歎了口氣,站起身來,隔了良久才淡淡地說:「緇衣他一直沒有回來……再過兩天就是皇上的六十大壽了,你也該準備準備出嫁了。」

  沒有說話,瑞瓊心中也已經打定了主意。自己所愛的男人背叛了自己,父母又要自己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這樣被別人左右的人生,留下來還有什麼意思?自己甚至還為了擺脫這種命運,想要殺人,殺害自己?

  值得麼?

  「阿瑪,你和端王爺是政敵吧?」

  沒想到她突然這麼問,重華微微一怔,卻也知道推托不了她,便「嗯」了一聲,宛如一根尖刺,深深地刺入瑞瓊的心中。

  「那為什麼……要讓我和宗禮成親?」

  瀰漫在屋子中的空氣格外凝重,重華沈默良久,最後淡淡地說著出生為貴族的悲哀。

  「瑞瓊。」

  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刺耳極了,但是卻是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那是皇上的命令,我也不想。」

  「……不是為了將我送過去,好放鬆對方的警惕?」

  毫不猶豫地接了下面的話,瑞瓊的手指忍不住將兔子抱得更緊。

  重華靜靜地看著她,蘊藏著智慧的眼眸看著那個一向任性的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成長為如此堅強的女性。也許真的是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多得讓人無法承受,也不得不為之改變。

  「……瑞瓊,你要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不遂人意。」

  腳步摩擦地板的聲音響起,原本陽光灑進的房間隨著門的輕輕關上而變得陰暗起來。瑞瓊抱著兔子,將臉孔埋在柔軟的皮毛中,心已經千瘡百孔。

  就連阿瑪都把自己當作棋子,一顆不顧死活用完就毀的棋子,好過分……實在是好過分好過份。不能原諒,不管是阿瑪、宗禮,還是讓自己心痛欲裂的緇衣,所有的人都無法原諒,絕不原諒!

  「夜香……夜香!」

  高聲叫著小丫鬟的名字,不一會兒就看到她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奴婢來遲,請格格恕罪……」

  「我有些餓了,有什麼東西可以吃麼?」

  聽到她這麼一說,小丫鬟破涕為笑,「格格你好幾日沒有吃東西了,我這就給您端去,」

  丫鬟轉身而去,過了一會兒,夜香手中盤子上托著的是幾碟小食,依稀是些餑餑蜜餞之類,其中有樣點心,瑞瓊一見之下,眼也澀了起來。青瓷碎花的碟子上幾片炸得青翠的葉子擺得格外好看,捏出來的幾隻兔子模樣的點心栩栩如生,通紅的眼睛彷彿有靈性一樣看著自己,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眼眶紅了起來,雖然是滿漢全席中可有可無的小點,只是因為像極了綠陰中的兔子,所以才得了個這麼無傷大雅卻又隨便的名字,卻是緇衣最喜歡的東西。

  那個人驕傲得很,但是卻老是喜歡下廚做這種點心,一邊吃一邊笑著看自己和兔子打鬧,說不出的愜意。他喜歡吃嫩嫩的青菜,也喜歡吃切成細絲的胡蘿蔔,偏好素食又衣白如雪,確實好像兔子一樣。

  想起種種,驚覺自己還是想著他、念著他,一點點的事情都會聯想到他,瑞瓊又氣又惱,但是卻無可奈何。輕輕銜了一個放入口中,本來香甜的點心此刻卻好似又苦又澀。

  吃了兩個胃口全無,將托盤推到一邊,看看自己銅鏡中格外憔悴的容顏,忍不住拉過垂落下來的長髮,輕輕吩咐著身邊的小丫鬟:「夜香,幫我梳頭。」

  溫柔地抬起頭來,給了一向服侍自己無微不至的小丫鬟一個笑容,這才想起以前自己刁鑽任性,沒讓這個小丫鬟少吃苦頭,如此想想覺得歉然。之前自己喜歡的人,個個都陷害自己、背叛自己,而對自己好的人卻視而不見。

  夜香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含著眼淚應了一聲,將她扶到梳妝台那邊,拉過綹綹青絲,細細梳理。

  「夜香,如果我不是格格,你還願意呆在我身邊嗎?」

  「格格,哪怕您不是格格,我也願意留在您身邊,服侍您一輩子。」

  聽到身後小丫鬟如此信誓旦旦的忠心,瑞瓊淡淡地一笑,心中卻酸楚至及。伸手抱住扭來扭去的兔子,感覺到那種難以忘懷的溫柔,也暗暗打定了主意;如果自己就這麼跑了,那麼夜香必然會受到牽連,既然如此的話……

  「夜香,你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聽出她話中有異,夜香驚了一驚,顫抖的聲音說不出的害怕,「格格?」

  轉過身來,和重華一樣的丹風眼中滿是威嚴,瑞瓊將兔子放在膝蓋上,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只嚇得夜香渾身顫抖,一下子跪倒。

  「格格,格格你……」

  「不用怕,只是……我以後都不大可能是『格格』了。」微微笑著,心中是無比的解脫,但是也是無比的悲哀。

  「格格?」

  不解地抬起頭來,看著一瞬間變得如此成熟的女子,夜香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格格想說什麼。瑞瓊溫柔地笑著,眼睛望向窗外,外面一色碧空如洗,綠樹搖曳,鳥語花香。想要看看一直聽說但是沒有親眼見過的江南,想看看隨風蕩漾的金色麥浪,也想和一個自己愛著、也愛著自己的人相執手,就此白首共老。

  入夜,月斜星斗稀。

  瑞瓊匆匆拿了一些細軟,避開侍衛耳目,跑到以前經常溜出王府的南邊小門,卻不料跑到那裡的一瞬間——靜立不動。

  無數火把瞬間燃起,照亮了半邊的天空,眾多侍衛之前佇立的正是自己的阿瑪。一模一樣的丹鳳眼中既是不忍也是不容抗拒的殘忍,瑞瓊笑了出來,清楚地知道不管自己怎麼逃怎麼走,都逃不開自己的宿命。

  「將格格關在自己的屋子裡,一直到皇上的六十大壽為止。」

  所有的命運,在那一天糾結。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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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8:34


  八月十三,當今乾隆帝生辰,舉國同慶。

  入夜,正殿之上,萬壽之宴,后妃王公,文武百官,人人歡笑,無不欣然。端坐龍椅之上的天子,雖已是花甲之年,但是依然目光如炬,神采奕奕。龍目緩緩掃過殿下眾臣,心中歡喜,笑聲連連。

  瑞瓊一身盛裝,默默低頭坐在額娘麗虹身邊,不發一語,心中卻好像燃燒著熊熊的火焰,想要壓抑卻壓抑不下。

  不想去注意的,但是偏偏就留上了心。看席間沒有宗禮的身影,倒是看到那個一看就害怕的端王爺落座席中。過了一會兒,等到宴會高潮的時候,皇上拈住龍鬚,微微笑著,朗聲宣佈著自己的決定:「如今天下太平,舉國同慶,朕今天真是高興極了。不知不覺度過了六十載……」

  眾人齊齊拱手拜倒,齊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時之間龍心大悅,笑意連連。過了片刻,揮揮手,讓那些聲音停了下來,這才說起正題。

  「所以呢,朕想當上一回月老,撮合一對金童玉女成就好事,喜上加喜,豈不甚好?」

  瑞瓊心中一跳,知道該來的總是逃不了,而麗虹也伸出手來,握了握「她」手,緊緊捏住。

  「德郡王。」

  「臣在。」重華身子向前,來到殿正中,恭敬地跪下磕頭。

  「端王爺。」

  「老臣在。」端王爺顫顫巍巍地走到重華身邊,同樣跪下磕頭。

  「如今朕把德郡王的掌上明珠多羅格格指給你家貝勒宗禮,討得如此聰明伶俐的孩子做兒媳,你們家宗禮還真是前輩子修來的福分啊。而你們兩位,以後於明於暗,該看開的也就看開吧,同殿為臣,計較那麼多豈不是讓人看了笑話?」

  皇上慧眼如炬,怎麼看不出來下面臣子的明爭暗鬥,只盼得這場聯姻可以讓戰火消逝,從此得來安寧才好。

  「喳。」

  還能說什麼,看來日後就算鬥來鬥去也不能當著皇上的面了,不過,到底還有沒有鬥爭的機會?兩個人心照不宣,卻也不動聲色。

  「很好,那麼端王之貝勒宗禮,德郡王之多羅格格瑞瓊,上前來。」

  瑞瓊心中一動,不想過去,身子卻被額娘推著向前。站到皇上的面前,行了大禮,就被幾個侍女扶著向一旁站去。一邊宗禮卻慌慌張張地從殿外跑來,行了大禮,隨後站在瑞瓊的身旁。看著他們郎才女貌,確是一對才子佳人,眾人在旁讚歎連連。

  「那麼,等到壽宴結束,你們就……」

  突然,皇上身邊的小太監一下子撞過來,撞入皇帝的懷中,又一個踉蹌,向著台下落去。就在人們還來不及反應之時,下面伺候的宮女、垂手恭候的太監,還有沒有退去的雜耍藝人之流,快速向居中的皇帝那裡衝去,一時間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還來不及反應這一連串電光火石般的行動,那邊一道明晃晃的刀鋒就向著老者砍去。

  比任何人都快的,從殿外衝進一道白光來,幾個盤旋,就聽到那些人發出短促的「唉呀」「哇」之類的聲音,就此僵立不動,顯然是給人點了穴道動彈不得。這一下人們才回過神來,一下子整個場面都亂了,人們高聲尖叫著,御前侍衛衝了過來急忙護駕。

  明明場面亂成一團,瑞瓊也夾雜在來回逃散的人群中,但是眼睛卻一直盯著解除了危機的人。

  已經七天沒有見到的容顏,消瘦了些,但是似乎精神很好……

  眼淚湧出,模糊了視線,似乎沒有遭到什麼毒打,他們畢竟是一夥的不是麼?如此一想,原先的感動全都變成了憤恨掙扎,瑞瓊咬住嘴唇,用盡全力壓抑自己想要衝過去撲入緇衣懷中的衝動。

  直到皇上大喝一聲,猛地一驚。才惶惶然地收回紊亂的心神。

  被御前侍衛團團圍住的白衣少年,正是緇衣。他衣白如雪,長長地拖曳在身後,隨著風一吹就會消逝的身子輕輕蕩漾出溫柔的水波,也讓大殿之上輕蔑的目光轉為驚艷,甚至更深更深的感情。

  不顧周圍的虎視眈眈,他微微一笑,向著已經被眾人簇擁上龍椅的皇上走去。

  緇衣神色從容,清楚地知道無論是成也好,敗也好,自己都不可能走出這個殿門,但是儘管如此,他還是毫不遲疑的,向著自己生命的終結走去。

  為什麼緇衣會出現在這裡?轉念一想才覺得自己真是蠢不可及。他們佈置了那麼多,準備了那麼多,為的還不就是這一刻?

  瑞瓊感覺到手掌中汗水滿佈,想要制止這一切,奈何喉嚨乾澀,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大膽!無理之輩!」

  一邊侍衛大聲喝斥,一時間兵刃立現。雪亮的刀鋒閃過緇衣的臉,為那張本來就格外秀氣的容顏更增加了一種淒美。微微一笑,緇衣垂下眼瞼,不理睬那些兵刃,反而從容地走到更靠近皇上的地方,恭敬地下跪叩拜。

  緇衣清楚地知道,無論事情的結局如何,自己也絕對是死路一條。聽到「平身」的聲音響起緇衣緩緩地站了起來,平靜無波的目光筆直地看向居中的王者。

  熏貂珍珠的珠頂冠下三角星眸不怒而威,雖已是六十的老人,卻依然看不出任何衰老之態。江牙海水瑞罩披肩、石青緙絲面貂皮金龍褂子、黃緙絲二色金面黑狐欣金龍袍,都散發出讓人不可直視的皇家瑞氣。

  「雖然朕想稱讚你護駕有功,但是你來的實在太巧……巧到了讓人懷疑你和他們是不是一夥的地步。」

  該笑還是該怕,緇衣卻只是淡然地站著,將蘊藏著千言萬語的眸子定定地看向一邊同樣站著的瑞瓊。一時間千言萬語無法言表,化作微微一笑,看得瑞瓊眼眶一酸,眼淚幾乎掉下。

  「草民來到這裡,並不是湊巧,而是早就知道有人密謀在六十大壽的時候刺殺皇上。之所以冒著生命危險闖入面聖,就是想將隱藏著的一個大陰謀說出來。」

  抬起頭來,年輕的悲泣的聲音緩緩流過,帶來一點點山邊泉水流動落花飄零的蕭瑟,打動著王者的心,同時也讓所有人一驚。

  「你所要闡述的,究竟是什麼事?你難道不知道庶民上得天朝,見得朕,是要受莫大的責罰的麼?」

  皇帝是天之子,尊嚴不容侵犯,就算有天大的冤屈要申述,也是要經過莫大的磨難。告御狀,不成功是死,成功也是死,根本沒得選擇。雖然緇衣的情況不同,但是也屬於冒犯龍顏,同樣罪不可恕。

  微微一笑,緇衣點了下頭,輕輕說著自己的打算:「草民自知罪孽深重,已經不指望皇上赦免。只是想將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是非曲直,自有皇上來定奪。至於草民所說的事情,皇上認為應該是功,還是過,之後將如何處置草民,已經不是草民這等愚鈍腦袋想知道的了,但是草民知道皇上是天朝的明君,絕不會妄下判斷。」

  眉鋒挑起,不怒而威,看著下面如此大膽的少年,乾隆沈吟半晌,點點頭,算是這個喜慶之日所做出的額外恩典。

  「好,你就說吧。」

  「草民遵旨。」

  恭敬地跪下行禮,之後清冷的聲音流淌大殿,揭示著屬於兩位德高望重之人私下的野心。

  「草民名喚『緇衣』,早在六歲那年,父母遭端王爺陷害,捲入文字獄一案,自此天人水隔。草民幸得德郡王所救,自此深居德郡王府。」

  一番話說完,端王爺身後的人就忍不住痛斥緇衣「誣蔑」,而瑞瓊心下一沈,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重華不做聲,而端王爺也不做聲,身為當事人的兩個人垂手立於兩旁,居中站著的正是緇衣。

  「大膽,端王是本朝重臣,怎可任由你誣蔑?」皇上龍顏震怒,揮袖不悅。

  「草民所言句句屬實,絕無半句虛言。而之所以沒有在當時指證端王爺的惡行,實屬草民當時年紀幼小又父母同亡,一時之間神志不清,說出來的話也未必有人肯信。」

  一番話說得頭頭是道,想要反駁也挑不出理由。皇上沈吟了一會兒,「那為什麼不早些,非要過了這麼長時間之後……」

  「稟告皇上,這就是草民所要說出的足以顛覆整個江山設計的大陰謀啊。」

  此句說得鏗鏘有力,一時之間原本就喧鬧不堪的大殿上一陣驚歎。瑞瓊身子顫抖,知道事情不妙,緇衣他一定會親手將阿瑪推入萬劫不復之地,而說出來的事情馬上、馬上就要……

  「阿瑪!阿瑪!不可以,不能讓他說……」

  伸手抓住重華的衣袖,瑞瓊神色慌亂,眼角淚光閃現。冷厲的丹風眼冷冷一瞥,揮手將她推開,隨即吩咐那些已經嚇呆了的下人,將她拖到一邊去。

  「阿瑪!阿瑪!」

  眼看著悲劇就要發生,自己卻無能為力,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想起緇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有什麼好依戀的?

  「阿瑪!緇衣他……緇衣他是端王爺庶出的兒子,是宗禮的弟弟,他們捏造了虛假的過去,就是為了陷害您!您手裡拿的證據全都是假的,不能啊……」

  尖利的女聲迴盪在大殿裡,重華睜大了眼睛卻不發一語,端王爺依然是垂下手紋絲不動,而宗禮則是最年輕最沈不住氣的一個,立刻叫了出來,「別開玩笑了,這種人會是我弟弟?」

  至於緇衣,那雙秋水深眸望了過來,和她略帶點驚慌的眼睛對上,隨後微微一笑,瞇了起來。

  「不錯,我是端王爺庶出的兒子,也是宗禮的弟弟。」

  他此言一出,讓乾隆手下一滑,身子也詫異地站起。

  「你胡說,他才不是我弟弟,阿瑪,你說是不是?」宗禮高聲反駁,拉住端王爺的衣袖就是要他評個道理。輕輕咳嗽了兩聲,眼皮微微撐開,原本昏黃的眼睛中一抹銳利的光芒閃現,對著的不是揭露身份的瑞瓊,也不是坦然承認的緇衣,卻是一直沒有說話,毫無表情的德郡王。

  「這件事情……並不是那麼重要吧?」

  目光閃動,自然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重華沒有說話,一邊的緇衣倒是笑了出來。

  「是的,我的身份和事實一點關係都沒有不是麼?我要說的事情和我究竟是誰一點關聯都沒有。王爺,就把證據拿出來給大家看吧。」

  重華探手伸入衣襟中,瑞瓊可以清楚地看到宗禮臉上如釋重負、洋洋得意的神情,還有端王爺充滿謹慎卻掩不住喜悅的容顏,知道這一來事情全都完了。

  全殿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重華的手上,見他從懷中掏山的,卻是一封薄薄的信函。重華伸手呈上,立刻有太監接過遞於皇上。展開信紙,乾隆沈下面孔,快速瀏覽完內容之後,龍顏大怒,拍案而起。

  「端王爺!你居然私通民間反我大清的逆賊,妄圖顛覆朝綱?!利用朕舉辦六十壽宴之際,派入潛伏其中,好來刺殺朕,該當何罪?!」

  端王爺慢慢走出,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惹來不少驚訝以及同情的目光。

  「臣惶恐,但是臣並沒有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臣是滿人,怎麼可能和漢人勾結來顛覆我大清江山?」

  「端王此言差矣,和反賊勾結不一定是反我大清,而說不定是借助反賊的力量,來獲得更高的地位而已。」

  重華沒有說話,一邊緇衣冷笑出聲,字字珠嘰。宗禮眉尖一皺,衝上前來,「你到底是……」

  就連瑞瓊都被面前的情況搞糊塗了,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到底緇衣是站在哪一邊的?為什麼敵對身份的他一直幫著阿瑪?好奇怪……

  「如果皇上不相信的話,請看此信落款處的印痕。」

  一說此話,宗禮立即喜笑顏開,知道機關定在那裡。如果印記是假的,那麼重華此言全部是假的,全部都是誣陷,那麼可就是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瑞瓊想叫皇上不要看,想把那東西奪過來,但是手被人拉著,喉嚨也乾澀得發不出聲音來。

  全殿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王者身上,全部人屏息以待,等著事情的最終結果。一時之間偌大的殿上一根針落的聲音都聽得見,明明只是一瞬,卻好像幾輩子耶麼長。

  「這印記……是真的。」

  此言一出,端王爺的手指發抖,無法置信的目光衝著緇衣直射而去。而一邊的宗禮更是眼睛瞪得渾圓,無法相信耳朵聽到的事實。重華神色不動,瑞瓊彷彿雲裡霧裡,一時間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峰迴路轉到了這個地步。

  對了,他說過,等到皇上壽宴之時,事情自有分曉,指的就是這個轉機麼?但是為什麼……他不是宗禮的弟弟、端王爺的兒子麼?為什麼反而背叛他們轉到阿瑪這一邊呢?

  為什麼?

  「為什麼?!緇衣?!」宗禮一聲虎吼,抓住他的衣襟,對這突然發生的事情無法相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特意讓那傢夥發現的事實不是假的麼?為什麼突然變成這樣?為什麼那封偽造的信會變成真的?」

  等到全部吼出口,才遲鈍地發現所有的事情都暴露了。

  全部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就算掩住嘴巴都來不及了,所有的佈局都展露無疑,皇上一揮手,御前侍衛齊上,刀鋒閃亮,將他圍在中央。輕輕一笑,緇衣眼神中說不出的輕蔑。他們以為喂自己吃下了毒藥就可以掉以輕心了麼?難道以為端王府中沒有德郡王的奸細了麼?未免也太小看人了吧?

  在端王府住的七日,他偷偷溜入重地,偷取了王爺的大印蓋上了偽造的信紙,來了個偷天換日。

  「你們親手調教出來的安插在德郡王身邊的棋子,其實都只是用來迷惑你們自己眼睛的障礙而已。真正的那個流著端王爺血液的孩子,早就被埋入深沈冰冷的地下,化為了白骨。」

  端王爺緩緩抬起頭來,直直的望向不遠處的重華,微微一笑,「你好……你很好,你確實厲害。其實我也沒有敗,只是沒有遇到這麼忠心的人而已。」

  重華默然不語,瑞瓊卻壓抑不住胸中的驚喜,掙開四周人的束縛,就要向那邊當中站立的緇衣跑去。太好了,雖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緇衣他並沒有陷害阿瑪,沒有背叛自己,沒有……欺騙自己不是麼?

  好想不顧一切地抱住他,好好傾訴自己的種種思念、種種痛恨和種種不忍,好想告訴他自己好愛好愛他。

  但是重華伸出手臂,阻擋了她前進的腳步。

  「阿瑪?」不解地望向神色冷然的男人,瑞瓊不解地發問。

  沒有理會她的疑問,而那邊放棄抵抗被御前侍衛押下的端王爺,一雙充滿了嘲諷的眼睛看向靜靜站立的緇衣,用小小的聲音說著附近幾個人都可以聽到的事實。

  「你很好,你果然不是我兒子……不過你也不會就這麼逍遙下去。你以為幫德郡王剷除了我這個政敵,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麼?別太高興了……留下你這個把柄,他絕不會容許的。」

  微微一笑,緇衣很清楚自己的斤兩有多少,「正因為我知道不管幫哪邊都不可能活下去,才沒有順你們的意……」

  所以身上當初被下的毒無藥可解,至此隨著端王爺輝煌仕途的落末,自己的生命也會隨之消逝。

  「什麼?他說……什麼?」瑞瓊無法置信地望著端王爺,以及自己面無表情的父親,還有繼續向皇上走去的緇衣,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德郡王所用的手法和端王爺一模一樣,只是以其人之道還制其人之身而已,兩邊的成敗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如此一想,還真是覺得可笑。如果站在這裡的正是端王爺庶出的兒子,那麼局面又會如何?

  不過,事情真的是那麼單純的麼?

  「皇上,恕罪臣斗膽一問。」

  即將退出大殿的時候,端王爺轉過身來,衝著高位者問出自己心中的疑問。

  乾隆微微一笑,點點頭容許了他這個無理的請求。端王眼睛一片光芒閃動,似乎千般心思萬般心意掙扎,就是不想承認。

  「那個要在六十大壽上禪位的話,並不是謠傳吧?」

  皇上微微而笑,用再輕不過的聲音傳達著自己的意思,「朕只是自言自語的時候被身邊伺候的小太監聽去了,只是人生感慨,自然做不得準,卻不料掀起了如此軒然大波,搞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確實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啊……」

  慘然一笑,怎麼可能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重華沒有做聲,端王一邊搖頭一邊苦笑,「罷了罷了……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皇上。」御前帶刀侍衛統領彎身下跪,「稟皇上,包括那些隱藏在藝人之中的,所有的刺客已經肅清,請皇上放心。」

  如此一來,最後可以翻身的希望都沒有了。

  緇衣淡然一笑,清楚地知道搞成現在這種局面的,完全是皇上的縱容。端王爺和德郡王就算再怎麼厲害,終究也不是這個皇者的對手。故意洩漏要禪位的謠言出去,就是要看清楚下面人對自己的忠心與否。而中了這個圈套的,除了敗寇的端王爺,還有什麼人呢?

  王朝地位,萬里江山,想要的又何止是一個人?虎視眈眈的臣子們,這下子就會安靜一點了吧?事實上最會演戲的,還是當今的皇上啊……

  緇衣抬起頭來,語聲溫柔,彷彿花朵落在水畫似的,「草民冒犯皇上龍威,祈求皇上賜草民毒酒一杯,保住全屍。」

  出乎意料的大膽的建議引起殿上眾人喧嘩,一時之間雖然議論之聲絡繹不絕,卻也知道這是無可避免的事實。賜予全屍,這恐怕是觸怒王者惟一的仁慈。瑞瓊臉色煞白,還沒有尖叫喝斥出聲,卻不料坐在龍椅上的老者威嚴開口:「哦?你已經知道你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了嗎?」

  對於這個從來沒有見過的年輕人產生了莫名的憐惜,甚至連一向穩重的聲音都起了些微變化。緇衣微微一笑,當然清楚自己的處境。

  「草民自知罪孽深重,如果不是草民,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所以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

  乾隆點點頭,順著他的意思將這場已經注定了結局的戲演下去。

  皇家是不能染上任何汙點的,皇帝的威嚴不容人踐踏,於是皇上輕輕拍了拍掌,身旁的太監立刻會意地吩咐下面,不多時一名小太監哆哆嗦嗦地端上來一壺酒、一個酒杯。下面立刻喧嘩起來,所有的人都知道皇上的意思。

  「謝皇上恩典。」

  緇衣微笑,面對高高的台上眾人簇擁著的威嚴老者、全天下最高貴的人從容不迫。

  乾隆微微一驚,滿以為會看到那名披散頭髮、美得如此單薄纖弱的男子會哭泣著討饒,畢竟在皇帝的威嚴下,無論地位多高、權力多大、多麼厲害的英雄豪傑,就算破口大罵、表現出毫無畏懼,但是身為人類,就都會對死亡產生恐懼。但只有這男子,全身上下感覺不到一點點不安的感覺,依然是平靜如水,憔悴如花。

  「緇衣,你瘋了麼?不要!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麼要死?明明可以幸福的,為什麼……你不要這麼做,聽到沒有!」瑞瓊大叫著,想要撲過來阻止他的行動,但是身旁侍衛卻衝過來抓著她,動彈不得。

  微微回頭,看了看一生中影響自己最深的人,緇衣微笑著,輕輕說出自己一直不得不隱藏的真心,「瑞瓊,祝你幸福……」

  淡淡的言語已經說明了太多太多,瑞瓊怔怔地看著那春天梨花般單薄的笑容,突然想起過往的讓自己心動的一切。緇衣的好,緇衣的苦,緇衣的狡詐,怎麼可能不明白他的真心?愛著自己,他和自己一樣付出了感情,不是自己這般的狂烈熾熱,而是更加隱諱,清淡到幾乎透明的愛情。

  「不要……」

  如果不挽留的話,那麼……那麼……應該握在自己手中的花兒即將凋謝。

  「不要啊!緇衣!緇衣!你不可以死!聽到沒有,你不可以死!」

  她叫得聲嘶力竭,宛若望帝泣血,淒慘地穿越大殿,久久未散。

  緇衣慢慢回過頭來,望著她微微一笑,正如那天梨花飛散,初次見面令人驚艷的笑容。在全殿人都心神動搖之際,端起面前的毒酒,一飲而盡!

  「緇衣!」

  發自五臟內腑的聲音,痛得連心都痙攣起來。

  瘋了似的揮開宮女的手臂,瑞瓊直直地衝到他的面前,卻只來得及看到他的微笑,以及唇邊的血痕。沒有說話,緇衣只是溫柔地微笑著,隨後羽睫顫抖,緩緩閉上。

  這不是那場睡過就會清醒的噩夢。

  這不是我醒過來後緊緊抱著你哭泣的那場噩夢。

  「緇衣……你騙我的,對不對?緇衣……求求你……求求你……」

  哽咽著捧起他的面頰,卻再也看不到那雙靜靜看著自己、彷彿有千言萬語傾訴的眼眸。

  身子軟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但是瑞瓊卻掙扎著抱起緇衣幽幽沈睡的頭顱,仰起頭來,再也抑制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一點點白色的花瓣落下來,正是那邊嚇得瑟瑟發抖的侍女頭上的花兒,垂憐似的飄下,落在緇衣沈靜如水的白衣上,融化,消逝。

  正如自己一生中最值得珍惜的幸福……

  「把他的屍體拖出去。」

  冷冷而威嚴的聲音在空氣中流動,威嚴老者神色不變,雖然眼光中流動出一抹讚賞的光芒。隨著這一句話,原本靜立不動的人動起來了,長相精悍的御前侍衛們大步向前,張開的大手抓住了緇衣垂在地上蒼白的手。

  靜靜的撲在緇衣身上不動,慘白的小手緊緊抓住雪白的衣服,手指用力蜷縮,都在嫩白的小手上留下深深的痕跡。

  「格格,請您……」

  死都不放開,充滿了仇恨的目光瞪向上位者,恨不得吞其骨,食其肉。

  「不要鬧了,瑞瓊。」

  冷冷的聲音將所有的勇氣、所有的怒氣都打散了,俊美成熟卻冷硬的容顏上讀不出任何波動的情感。身上所有的力氣都消失了,膝蓋發軟,瑞瓊哽咽著慢慢地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充滿了仇恨的眼蘊含著無限的悲傷,對上父親深幽如潭的眸子,一字一頓說出自己真正的恨,真正的怨,「為什麼……」

  顫抖的聲音仿若冬天裡刺骨的寒風,讓人忍不住隨著顫抖起來。刻骨的仇恨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讓大殿上鴉雀無聲,只能看著居中的父女,看著他們上演著糾纏於兩代之間足以撼天動地的癡情與仇恨。

  「為什麼要這樣……你為什麼要讓緇衣死?你明明可以阻止他的……為什麼要將他捲入這種陰謀裡?」

  眼淚摻雜著鮮血流了出來,殿外的冷風吹了進來,帶著一點點木犀的香氣,和幾朵飄零而落的殘花,白色的、彷彿那日吹散的梨花,溫柔地吻上帶血的面頰。雙手支撐著自己眼看就要倒下去的身體,用著最後一點聲音控訴著父親的罪行,「為什麼不讓他活下去?為什麼……」

  模糊的視線中緇衣的身體被人們抬著,想要過去,但是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手腕被抓住,身體被人們緊緊壓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原先溫柔撫摸自己面頰的手,原本既美麗又清爽的白色,此刻卻是毫無生機的慘白,垂在地上,拖曳著,流下長長的一道痕跡,隨後就被一陣風兒吹走,一點不留。

  只聽到重華冷冷的聲音在耳邊陳述著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無淪如何,你們兩個都沒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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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8:55

尾聲

  七天之後,瑞瓊總算是獲得了阿瑪的許可,出來祭拜那個讓自己痛苦掙扎的人。

  在隨著轎夫們的走動而上下顛動著的輕呢小轎之中,瑞瓊懷抱著靜靜睡去的兔子,隱約聽到了外面下雨的聲音。

  輕輕的、彷彿歎息一般的雨聲流淌過來,不由自主地掀起轎簾,看到的就是外面四處奔走的人們,以及被小雨潤濕了的街道,溫柔,細膩。

  想起來自己也曾經和他一起漫步於這條街道上,撐著六十四骨的傘,慢慢的懷著自己心事的走在中央,隨後到了那間小小的寺廟裡。

  眼眸暗淡下來,清楚地知道那些日子已經不能再度回返,痛楚得已經連眼淚都流不下來。抱緊了懷中的兔子,又抓過一邊祭拜用的食盒,揚聲吩咐轎子停下來。

  掀起轎簾,不顧那些下人的反對,瑞瓊撐了和那一日同樣的紙傘,抱住兔子,極其吃力地將食盒掛在手腕上,向著記憶中的街道走去。

  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和他在一起時的所有場景。

  十六歲的春天,梨花開滿了整個西苑,風一刮過,便飛揚出片片的雪,紛疊交錯,配合上竭盡全力舒展開的枝條,讓反射出冷冷月光的琉璃瓦若隱若現,宛若人間仙境。隨風飛揚而起的輕紗,朦朧了這個春的月夜,也讓沐浴在柔光中的人多了一些柔和之感。

  沒有穿上厚重的衣服,只是簡簡單單地披了一件白色的外袍,隨著風兒吹拂擺盪,勾勒出院中人纖細的身體。

  梨花片片,看在瑞瓊的眼中,既像紛飛的雪片,也像情人的眼淚,溫柔到了極點,也殘酷到了極點。

  緇衣總是靜靜地、靜靜地站在梨花雪中,看著被綻放著雪白花朵的枝條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全身心都沈浸在那白藍之中。

  和春光和梨雪和整個藍天都融合在一起,隨後讓撲過去的自己破壞了一切的寧靜。

  那是多麼快樂的時光。

  慢慢地走到街的盡頭,抬頭看,破舊的牌匾在雨中顫抖,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一般。瑞瓊慘然一笑,踏上台階,向裡走去。進入光線昏暗的殿堂之中,將食盒放下,輕輕打開,裡面正是一隻隻麵團捏出來的兔子,靜靜躺在翠綠的葉上,是緇衣最喜歡的點心。

  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著如果緇衣能夠安息,但心中卻酸楚得無法繼續想下去。

  不知道要到多長時間以後,這種痛楚才能過去,也不知道自己一生還能不能愛上其他的人,這答案顯而易見,也不用解釋。

  緇衣,恐怕要不了多久,我也會隨你而去了吧?

  抱起身邊的兔子,將臉頰蹭在它的毛皮上,閉上眼睛,而那隻兔子從睡夢中微微睜開眼睛,也似乎非常喜歡一樣,毫不反抗,而且還主動把爪子搭上她的肩膀。感覺到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及開心,有種格外透明的熟悉感油然而生,對了,那時候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自己也曾抱著兔子,笑著看緇衣睡著之後格外溫柔的臉孔。

  但是,這已經是過往雲煙。

  抱著它,淚水凝聚,再也忍不住哭泣出聲。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活著,而緇衣卻已經不在了,上天為什麼要如此殘忍?為什麼要讓自己孤孤單單一個人留在這個世上,為什麼……

  好想見你……。

  淚水模糊了眼睛,手上加重的力道也讓兔子掙扎不已。

  真的真的好想見你,緇衣……

  想念你的尖酸刻薄,想念你的霸道,想念你抱住我的心跳,想念你,想見你,好想好想見到你。

  「瑞瓊。」

  打碎模糊記憶的是一聲輕柔的聲音,還來不及反應,懷中的兔子就被人劈手奪去。從下往上看去,只見到白色絹綢繡有金邊的褲子,隨後是藍色為底千隻蝴蝶飛揚而起的上衣,再向上,不知道是不是光線太過昏暗的緣故,還是這滿天滿地的雨聲迷住了自己的耳朵,只見到一片昏暗之中隱約浮現的娟秀容顏展開一臉溫柔的笑容,漂亮的眸子靜靜地看著自己。

  「你還好麼?瑞瓊?」

  看著他露出笑容。如夢似幻、不知道沈浸在哪個夢境中的笑容,讓瑞瓊心中忍不住痛了起來。

  好痛好痛……

  是太過思念而造成的幻影嗎?還是光與影所造成的幻覺?

  淚水模糊了眼睛,她只能呆呆地看著面前一碰就會破碎的幻影,不知道該怎麼辦。

  手好像有自己意識一般的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活生生的觸感讓她的心幾乎停滯。

  不是夢……

  眼淚湧了出來,劃破潔淨的面頰。再也無法控制。

  這不是夜夜驚醒的夢,而是活生生的事實。自己不敢奢望卻又活生生地擺在自己面前的事實。

  他沒有死,他真的沒有死,他就這麼站在自己面前,太好了……實在是太好了……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一把將那纖細的女孩子抱入懷中,不顧對方的驚愕,將臉頰深深地埋人她烏黑的發中。

  「我為瞭解被宗禮他們所下的毒,所以喝下了皇上的毒酒。雖然不能一下子就平安無事,但是幸好也想好了退路。在被那些人拖出去後,安排了這間寺院中的人來接我,之後就一直藏在寺院中……雖然是九死一生的危險,但是我想著你念著你,過了這麼久,你終於還是來了。我就知道你無法忘記我,也無法忘記這裡,所以就在這裡等你……瑞瓊,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叠聲叫著她的名字,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夢境,緇衣的聲音也哽咽了起來,正如她的一樣。用力狠狠地抓住他的後背,說什麼也不肯鬆開,說什麼也不願鬆開。

  「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將她的身子拉開,去而復返的緇衣眼神認真。

  「為什麼……」

  「王爺絕對不會讓我成為你的丈夫的。我不是端王爺的兒子,只是王爺隨便撿來的孤兒,只是因為我長得和那個孩子有八分相像,所以才導致了這一切的發生。我的利用價值已經沒有了,而且還知道了這麼大的秘密,所以我絕對不能繼續活下去,也不能再來見你。」

  手緊緊地捏住她的手指,說不出的熾熱。那雙眸子閃閃發亮,好像之前做過的無數的夢境一樣。

  瑞瓊渾身發熱,知道這是屬於緇衣的魔咒,但是就是不想逃脫。

  「但是我喜歡你,我無法忘記你,所以和我一起走吧,離開這裡,不做格格,我們一起去江南,好不好?好不好?瑞瓊?」

  「拋棄所有的榮華富貴,不做這被人利用來利用去的籠中之鳥,向自由的天空飛翔,好不好?」

  還能說什麼?曾經失去了的東西失而復得,還有不珍惜的道理麼?

  瑞瓊含著眼淚點點頭,清楚地知道只有這個人才能握住自己的手,一直走下去。

  「格格……格格……你在哪裡?」

  遠遠的,那些王府中下人的聲音傳過來,緇衣一把抓住她的手,抄起兔子就向廟堂後面跑去。

  瑞瓊感覺到彷彿掙脫了所有的束縛,什麼都不重要了,忍不住笑了起來。

  經歷了那麼多的曲折磨難,信任與不信任,該相信什麼該抓住什麼,該放棄什麼不是很明顯了麼?所珍惜的東西失而復得,沒有比這個更重要的事情了不是麼?況且就算我是鄉野村姑,一無所有,你也一樣會愛著我,守護著我,在我身邊。

  我們一起去吧,去夢想中的江南,去看看被雨水浸透的江水,聽聽江南姑娘名聞天下的小調兒,然後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蓋棟茅屋,就此了卻餘生。

  我們養好多好多的兔子,將整個綠野都覆蓋掉,然後你和我,快快樂樂地在其中嬉鬧。沒有人心的汙穢,也沒有爾虞我詐的齷齪,只有你和我,也只有這一片無限的旖旎。

  多麼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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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02:28

納蘭 - 出水荷花【滿漢全喜之八】

一直記得某年某月某天,
銀鞍白馬上的少年,一低頭,
掠去了多少陽光。不是不心動的,
只是,人世不是只有兩情相悅那簡單。
如果終生只能以仰視的姿勢面對他,
便不如相忘於江湖,在一切未發生前離開,
在一切未結束前離開,永不知道他的秘密,
他的思想,她的心事,她的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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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4:02:42



  《滿漢全喜》這個系列頗有新意,以滿漢全席的菜名為小說的名字,又以乾隆一朝的禪位為主線,寫出各種風格不同的故事。總覺得中國歷史上,野史最多的,就是乾隆一朝,而演繹出最多故事的,也是乾隆一朝。不過,真的忽然叫我以那個朝代的禪讓為主題寫一個故事,可是難壞我了。一般來說,一聽這個系列的創意,想到的就是當時的皇子們。可是,缺少歷史知識的我,真的不知道那些皇子到底是什麼人物,有什麼特點,什麼經歷。憑空創造,很是辛苦,所以立刻就決定取巧,要用野史小說中常用的人物做主角,這種人不用去查他們的資料,也不用擔心讀者感到陌生。

  說到乾隆一朝,最有名的人物,我相信很多人都會脫口報出乾隆、香妃、和坤、劉墉、紀的、福康安等。不過,事情既然發生在乾隆六十大壽的時候,那前面幾個人物都已經老了,用不上了,惟一的選擇就剩下福康安了。相信大多數人最早知道福康安都是在金庸的小說中,他筆下的福康安,是個出身尊貴、長相俊美,卻沒什麼本大的公子哥,根本不討人喜歡。不過後來倒有不少同類的清代小說,正視了福康安大將軍的身份,開始描寫他勇武過人的一面。我也曾偶然讀過幾本乾隆朝的歷史演繹小說,才知道這個福康安,還真是個頗有本事的人,在乾隆一朝,也算是個名將了。據說,在台灣還有福康安的碑,乃是為紀念他平台灣之亂而建造的。如此一來,一個出身尊貴、文武雙全風流倜儻的男性形象就出現在我眼前了,所以挑他當主角,就成了理所當然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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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4:05:17

緣起

  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賀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堂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其時也,乾隆感懷故皇后(孝賢純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把冊立太子的文書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後,及至中年又因為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然而歲月倉促,畢竟年事日高,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期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而在他的諸皇子中,有的已經死去,有的表面上對當皇帝根本不感興趣,還有的生怕招來殺身之禍,敬而遠之。

  等到宮裡確實傳出了聖上金口玉言的「禪位」,頓時風起雲湧,廟堂江湖如同春之驚蟄,野心和慾望一起飛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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