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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7:57:14

伏龍曲 作者:善喜

從初遇起,他的溫情早令她心折;她無法控制地喜歡上他,若非他是王爺……

她要讓王爺一舉擄獲民心,再也無法對他不服。只要讓祈雨這傳說弄假成真,所有人就都會相信大齊的德昌王是能上達天聽的真龍皇子……
  
我擺一席敬天地,席上只有一對喜燭、一壺酒、一碟菜;
  
我為你彈一曲當聘禮,你應和我一曲允進我家門。
  
我們就作一對琴師夫妻,相伴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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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7:58:30

故事簡介

    大齊七皇子伏懷風奉旨離京尋找仙曲,以救治病重的皇后娘娘;殊不知這是九皇子設下的圈套。于尋找琴曲過程中,伏懷風發現一年輕女子跟蹤他且動了手……原來那少女是為了他方從鳴琴會外買來的一本缺頁琴譜。少女自稱是琴仙歐陽望入門弟子;曾授藝於琴仙的伏懷風因著少女腕上戴的玉撥子而確認其所言不假,於是將琴譜贈與她。兩人相約日後她成為天下第一琴師,要為他奏一曲天下無雙的琴曲……

    三年後,岑先麗因被發現擁有琴仙親制的兩把琴——舞霓與撼天,而遭致其主子琴師燕雙雙嫉妒並搶去其中的舞霓,甚且想廢掉她雙手。岑在被傷了右手後奮力逃脫,卻滾落山崖,幸好落進恰巧經過的伏懷風的馬車裡。岑認出救她的正是當年贈她琴譜的公子,卻驚痛發現他雙眼失明,更震駭於他失明原因是她拿走那本琴譜所導致,進而知道他是以仁德聞名的大齊德昌王,因而更加不敢承認自己即是當年那個與他相約之人。至此,她決定無論這一路如何驚險都要伴他回他封邑整軍討伐無道大齊王,即便差點因保護他而中箭喪命。

    回封邑後的伏懷風結合威遠王的南路軍揮軍京城,勢如破竹;然而此時卻傳來多數歸降州縣乾旱嚴重,人心浮動。眾臣部將紛紛力勸開壇奏《龍神賦》以求雨。岑因是琴仙弟子,知曉其中奧妙,遂為伏懷風解說緣由。伏懷風推演之下發現其中隱有不妙,下令拘禁岑,不準其奏琴祈雨。

    原來,一旦彈奏喚雨禁曲,是要付出代價的……

    主要人物:

    伏懷風:大齊七皇子德昌王,西路兵馬元帥,喜音律,以仁德見稱。

    岑先麗:原是琴師世家竈房粗使丫鬟,因極具音律天分,讓琴仙歐陽望收為侍琴丫鬟,並成為唯一入門弟子。

    伏文秀:大齊武聖,率南路軍與西路軍整合,討伐無道昏庸大齊王伏玄浪。

    伏向陽:神醫百里行傳人,性格乖僻我行我素,愛記仇。

    伏玄浪:大齊九皇子,大齊王,沈迷酒色遊樂,做盡陰狠缺德之事。

    次要人物:

    燕雙雙:琴師世家小姐,善嫉心狠,搶走琴仙託付岑先麗的手造琴“舞霓”,並擬廢去其雙手、追殺滅口,愛攀附權貴,為大齊王與德昌王伏懷風競琴論勝負。

    梁一藝:威遠王南路軍左指揮使,長相豔麗。由大齊王部下手上救出岑先麗。

    李大娘:德昌王府總管。

    伏待風:伏懷風、岑先麗的女兒,活潑好動如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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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7:58:43


楔子

    “彈錯了呢。那位先生真是了不得的琴仙嗎……呀!大娘!你怎麼可以突然捏人哪!”

    春暖和風輕送,燕府花園內,涼亭正中,青年一襲飄逸白衣,怡然撫琴,動靜間氣韻超凡宛若謫仙。俊雅琴師長指方歇,所有人還沈浸在美妙天籟尾韻中,躲在草叢中偷聽的幾名竈房丫頭裡,有個多嘴不長腦兒的傢夥立刻被管家捏著耳朵給拖走了。

    “慢著。讓我見見方才那孩子。”

    年輕琴師在眾人訝異目光中步出涼亭,來到眼眶微微泛紅的小丫頭跟前,甚是有禮地屈膝與她對視,柔聲笑問:“為何說我彈錯?”

    小丫頭畏縮地接收周遭投來的惱怒眼色,遲疑應答:“因為……跟昨晚在前廳鳴琴會上的彈法不同呀。最末段收尾的地方,昨晚是遊魚甩尾三間跳,今兒個變成了飛燕撥水二一挑,既是同一曲,總有一個是錯的。”

    “岑丫頭住口!這哪有你說話的分!琴仙演繹得出神人化,你懂什麼!”

    “沒關係。”琴師揚手制止氣衝衝的管家上前押人,倒是摸著小丫頭的腦袋微笑道:“唉呀呀……也就一個音,竟被你給發現了,耳力真好。你會彈琴嗎?”

    “我只會燒柴,沒學過太難的事兒;不過我家姑娘和老爺很行的。頂多是我很喜歡聽從琴房傳來的小曲兒……”

    “那,你想學嗎?想學的話我教你。”

    此言一出,全場的人震驚地瞪凸了眼。

    “琴仙琴仙!我請先生過來是要教我家閨女,這丫頭不過是個竈房生火的……”燕老爺忙沖上前拉琴師衣袖,伸手就要推開這個礙事的討打丫頭。

    被稱作“琴仙”的俊秀琴師才一回頭,冷冽眼神便讓這家主人嚇得停止動作。

    琴師再次俯身,親切地向正打算逃走的丫頭招招手,要她靠近。“我問你,你,想學琴嗎?”

    丫頭縮著小小的肩膀,拚命搖頭。“不、不想。先生若是願意教,不如教咱們家雙雙姑娘。姑娘有才情,一定學得好。”

    “真遺憾,你我極有緣分呢。”

    琴師立身站起,告訴主人:“既然她這麼說,我就答應指點令千金。但有個條件。我中意這直爽丫頭,以後上課都由她侍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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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7:59:22


    剛離開“鳴琴會”的伏懷風,戴上斗笠刻意壓低俊顏,在人來人往的市集上沿著街邊漫步,準備行至縣城驛站與方才先行回去的隨侍總管會合後再回京。

    半年一次的鳴琴會,原是大齊邊境崔縣裡頭風雅文人閒暇無事撫琴吟詩的小場合,卻因會中出了個“琴仙”歐陽望而聞名。

    此曲只應天上有,仙曲必定顯神通

    傳聞歐陽望一曲《天下無雙華》,讓久病的貴妃娘娘從昏睡中蘇醒,教大齊王讚譽為琴仙入世,仙曲竟能救命,並親自將歐陽望迎人樂府奉為首座,從此榮華富貴加身。

    鳴琴會就此成為眾人趨之若鶩的競宴。赴宴者若非琴瑟笛簫能手,亦是通曉詩歌曲賦的名家;就連一旁聽眾也不乏富豪士紳,讓原本彼此切磋的交流變成了爭奪勝負的十天比試,期間還有樂器與樂譜的競價買賣,愈來愈流於世儈。

    不論朝政多忙,熱愛音律的伏懷風總會抽空微服趕赴鳴琴會,一睹天下樂手較勁。

    這日午後,他聽至中途便搖首離席,只從場外兜售雜貨的襤褸老人手中買了一本乏人問津的缺頁琴譜;卻從那時起,有道碧綠身影一再闖人他視界中。

    約莫一炷香時間內,他腳步或快或慢,偶爾取道暗巷,最後突然佇足一隅,猛一回頭,銳眸微眯——

    確定了五十尺外那名忽然旋身低頭偽裝成正在買麵茶的青衣小姑娘,就是跟蹤他的人。

    每當他往後尋找那熱切目光的來源,她都恰巧垂首在攤位上揀選物件;幾次他凝看得久些,她總會不安地抬頭尋向他,待驚覺兩人四目對上時又倉皇撇開臉。

    打他出了鳴琴會後,那雙熠熠生輝的水亮大眼就一直沒離開過他。

    他唇邊浮起一抹饒富興味的笑。

    到底是哪來的拙劣小傻瓜,既無陰狠戻氣,青澀年紀又不像刺客,為何盯上我?這麼畏縮顧忌,要等她動手得等到何時?

    此時前頭恰好一列嫁娶花轎正要通過,伏懷風自然跟著人群紛紛退避。

    當所有人擠成一團時,他發現有個柔軟豐盈的嬌小身軀貼上了他背後,一隻粉嫩青蔥悄悄探進了他胸前微翻的衣襟裡。

    “光天化日下如此盛情當街示愛,鄙人承受不起,姑娘。”

    他不曾多瞧一眼,眸光依舊望著前方熱鬧,大掌卻牢實擒住那纖細皓腕緊按胸膛,再略一使勁將她拽至身側。

    在大齊,女子外出需得戴上面紗,唯有夫婿才能見著真面目,這是規矩,以示女子對夫婿的愛意無二,就連丫鬟侍女也不例外;因此,就算伏懷風與她面對面,他也只知道她是名戴著淡綠面紗的嬌小姑娘。

    “誰、誰跟你示愛了!”岑先麗惱地連忙想抽手,卻發現掙不出他捉握。

    她的屢屢動作,即刻引來一旁幾道目光,為免過於教人注意,她只得不甘願地停手。

    晶亮烏瞳瞠瞪著這身形高大的年輕男子,可才一眼她便怔住,驀然明瞭為何他會將她想成是不知羞的纏人姑娘了。

    想來這人一定時常被如此騷擾吧……

    方才她便察覺到他始終刻意壓低臉龐,此刻才恍悟他必是為了掩藏那能讓仙人大動凡心的英挺樣貌。

    劍眉斜飛入鬢,寒星般的雙眸深邃惑人,傲然玉面秀如冷月,周身貴氣光芒遠勝烈陽,若此刻摘下那頂斗笠,肯定會有一群姑娘瘋狂擠破頭,就為一睹他的俊美無儔,哪還容得他悠然上街聽琴買譜呢。

    她雙頰倏染兩朵紅霞,教他握著的小手莫名發燙。“你……公子請快放手。”

    “不放。你若非對我示愛,那麼往個男人身上這麼撓搔,肯定是賊偷兒。”

    那說話口氣明明極是雲淡風輕,其中含意卻嚇壞了她。

    “若是賊,便得送官治罪。手腳不乾淨的女子,大概會被挑去手筋吧。”大齊國對女子的禮教束縛極是嚴苛,即使罪名相同,女子刑罰卻遠較男子重上數倍。

    “我、我並非真的要偷……”

    “或許你得給我個像樣的解釋。走。”

    “公子公子!求你別別別傷了我的手!我全聽你的、聽你的就是了!”她想趁其不備逃跑,他卻愈捉愈牢,她一吃疼,只好認命討饒。

    他拖著她穿過熙嚷人群,來到不遠處的琴神廟,揀了個不惹眼的角落小布墊要她跪坐,和一旁的虔誠香客並排,倒也不顯突兀。

    大齊子民皆知,古時有名流浪琴師途經久旱的崔縣,橫遭饑民打劫,卻仁心地用琴音感化了那群人,使其悔悟;而他當場的一曲《龍神賦》,更打動了神靈,曲未完,便獲降七日甘霖,解救了無數崔縣百姓;於是人們建廟祭祀,從此習琴在地方上蔚為風氣。

    崔縣人對此廟無不心懷敬畏,甚至有傳言,若敢不敬,便會遭天雷劈斷雙手。

    伏懷風居高臨下地抱胸站定,劍眉一挑,好整以暇等著她開口。

    “當著神明面前,我姑且聽你說。”

    “我……”岑先麗不安地咽了咽唾沫。師傅每次罰她,也是押她來琴神廟懺悔。她望著廟中抱琴的神像,怯怯應了:“我只是想用借的……借一下子。”

    “借?你我素昧平生,你要怎麼還?”

    “我聽見公子和友人分別時說了……要去驛館先歇著,明日一早才出發……”

    他微訝地略略揚眉。她竟能在五十尺外聽見他的碎語?這姑娘的耳力……

    “所以我想,等我通宵默完那本譜再奉還也不遲。我會說是撿來的,特地送還公子。我發誓、我只是想瞧個幾眼,絕無意占為己有。”

    “偷荷包我還信,你竟說是為了琴譜?這本缺頁舊譜,我是可憐那老爺子才買下的,而你——”

    “我先前翻了翻覺得喜歡,打算要買,返家取五百錢,結果偏遭公子搶先一步。”她滿腹委屈地瞅了他幾眼,彷佛全是他的錯。

    “你說看上這譜,通宵默得下來整本?好,既然你看過,那……現在要你哼上幾節應是不難。若你不能證明所言屬實,我立刻將你送官法辦。”

    “千萬不要!我、我哼就是。”她倉皇答應,靦腆地清了清嗓。

    一道出人意料的溫婉嗓音從那眼帶淘氣的姑娘唇裡盈盈逸出。

    清柔、穩健、滑順,若伴以琴音,極是合韻。如此好歌喉,假以時日……伏懷風不免有些讚賞地微微勾唇,隨即斂下,冷道:“……前頭聽來有些刁鑽不討喜,作曲之人應是心性倨傲自恃甚高。這種沒人要買的曲兒你還那麼欣賞?”欣賞到冒險去偷?

    “那是你不懂。從第二節開始可厲害了……應該吧。”她不服氣自己喜愛的譜竟讓人隨意批評,立刻直起腰反駁,但隨即心虛地垂下臉。

    “後頭老爺子不給看了……我極想知道後頭內容。它並非常見曲子,錯過這次,也不知能否找到相同抄本。公子看來貴氣,我實在不敢開口說要買譜……”

    她大禮一拜,坦蕩認錯:“我一時心急,冒犯了公子。對不住!”

    伏懷風隨手翻了翻譜,似乎頗不以為然,口氣聽來淡漠,可唇角卻隱約掠過笑意。

    “嗯,經你一說,後頭確實不算差。這曲子我沒聽別人奏過,像是哪個新手自己譜的,並非名家之作,說不定……天底下只有這一本。”

    她猛然起身咧嘴一笑,像是找到同好,忘形地以手肘頂了頂他。“就是就是!我沒說錯吧!這曲獨特,後頭一定更好聽。那公子您是否願意——”

    “既然這麼特別罕見,我何不自己留著,有什麼理由要讓給你?”

    “這譜缺了頁,反正公子只是一時興起,不過花了五百錢,我、我願意加倍買回。”她連忙掏出荷包,緊握在手中掂了下。剛好一兩。買布縫冬衣就先擱著吧。

    她雖是琴師世家的侍琴丫鬟,但一回花掉個把月的薪餉還是讓她有點心疼。

    看她捏得死緊,他不免漾開一笑。“姑娘,不是五百錢,是五兩銀。我給了老爺子五兩。你若加倍是十兩,那還有商量餘地。”

    岑先麗瞬間倒抽了口氣。還以為這位公子很好心……畢竟那位老爺子在門口兜售許久,每個人都帶著厭惡目光打旁邊匆匆繞過,只有這位公子伸出援手。

    難道是因為她使壞在先,所以公子才遲遲不肯點頭?唉,果然歹事做不得。

    她低聲下氣試探:“我身上就一兩。不然……夠不夠讓我再瞧上一眼?現在給不起的,改日我還你十倍百倍。我將來想當琴師,等有朝一日能自立門戶,一定如數還給公子。”

    “我憑啥相信一名素昧平生的丫頭?東西你拿了,我還取得回來嗎?”

    “公子看來身強體健,功夫應也不弱,我就算搶到東西就跑,也翻不出公子的手掌心不是?我就在這裡讀,公子儘管盯著,我絕不逃跑。”

    一咬牙,岑先麗燃起最後的希望,挺起胸脯一拍,豪邁保證:“公子呢,就當交個朋友,等我將來成為天下第一,必定分文不取為公子奏琴。”

    伏懷風沒介面,突然負手往外頭踱了幾步,在廟門口伸長了脖子東張西望。

    “……琴神好像睡了,怎麼還不來道天雷劈一劈這口出狂言的自大丫頭?”

    “我沒說謊,話也不是我瞎掰的,是師傅要收我為徒前說的。你不信我?不然……我就以我師傅之名起誓。要是我敢偷走東西,這輩子就再不能奏琴。”

    他挑眉,不置可否。“……不懂規矩。一般是用爺爺之名起誓的。你敢報上你師傅的名字?”

    “說了你一定又不信。”她扁了扁嘴,送他一記白眼,細聲道:“我師傅……是琴仙歐陽望。他說我能,我就應該能辦到,只是也許要等十五、或者三十……四十年吧。”

    她原是趁姑娘琴課結束後的深夜,跟著留宿的歐陽先生學琴,前後時間原就不長,加上最近她太熱中找尋新曲,疏於指法練習,這讓師傅挺不高興的。

    “呵,我確實不信。琴仙不收弟子,連當朝皇子求他收為徒也沒答應,姑娘謊話愈扯愈不像樣。罷!荷包給你,今後別作賊,就為幾錠銀子廢去雙手豈不可惜。”

    “誰要你荷包了!”她動氣,傲性驟起,揉揉隱隱發疼的膝頭,轉身要走。“不信就算了,何需拐彎抹角侮辱人!”

    見她放棄,他反而喚住她:“慢著!我想要這琴譜,不能隨便讓給你……但,若你想瞧瞧的話,那麼我給你一炷香時間,你能看多少是多少。要嗎?”

    “我要我要!”她猛回頭,像早忘了方才的不悅,雙眸宛如碧湖漾波光。

    很好。他等著看戲。

    “不過,一兩換一炷香……而且你得跪著讀——如何?”

    他是存心想刁難她,可最後似乎刁難到自己了。

    “……她腿不酸,我可餓了呢。”伏懷風吃著才從街上買來的藤花包子,看著她一步也沒離開原處,不免搖頭苦笑。

    方才曾勸她換個姿勢,她卻恍若未聞。

    兩個時辰前,小丫頭毫不猶豫地雙膝落地,一跪直到入暮。

    他沒再擾她,只陪在一旁任她寶貝地看著琴譜抿唇而笑,專注眼神恍若燃著熊熊篝火,照亮她腦中另一個深不見底、旁人無法窺見的世界。

    她雖不曾移動半步,但手指卻不停在腰側撥弄,彷佛真有一把無形的琴任她輕揉慢撚;奏到激昂處,從翻飛的衣袖縫隙中,他瞧見她皓腕上系著一條綴玉紅繩。

    藍中帶青的兩枚薄透澄澈水玉,教伏懷風一時怔愕。

    那是玉撥子!一般奏琴僅以指尖指甲撥刺,不用撥子。

    但少數人或奏獨特曲子時會使用撥子。撥子有金銀桐檀貝等多種材質,其中用龍鱗玉的極少,他只識得幾人,而那些人……全讓琴仙指導過琴技。

    回想過去琴仙奏琴的那一幕幕,確實是使用罕見的水色龍鱗玉,正是她腕上那一副。不會錯,他曾經很想要的;不過當時琴仙不肯給。

    他合上眼,俊俏臉龐浮現了晨曦般的明朗燦笑。前年歐陽先生說要培肓傳人而辭官退宮,他還正擔心先生安危,原來是回這裡了。這小妮子難道正是……

    打從母后病逝、父王臥病在床後,伏懷風已許久許久不曾遇過這麼令人心蕩神馳的新鮮事了。瞧她戴著粗布面紗,應非富貴出身,不知是哪兒人氏……

    要遣人打探她是誰嗎?

    直到遠方暮鼓聲傳來,岑先麗這才倏地驚醒。

    “天黑了?糟!我看多久了?公子,對不住,我——”才要起身,卻因為雙腳酸麻而站立不穩,眼看就要傾倒。

    “當心!”一旁倚牆的伏懷風箭步踩前、健臂一攫,自後頭穩穩攬住她纖腰。

    她嚇醒了。沒默完譜雖可惜,但方才約定一炷香一兩銀,這下她賠不起啦!

    “對不住,耽誤了公子,呃……欠你的銀兩,我——”話未完,她忙掏出僅有的財產要遞過,卻聽見自己腹間傳來咕嚕聲,教她兩頰尷尬染紅。

    “要吃點東西嗎?我方才買多吃撐了,不如你幫我解決,省得我麻煩。”

    “不行,我還欠你銀兩呢,怎能再讓公子費心。”她想推拒,身子卻搖晃著倚向他寬闊渾厚的胸膛,敏感察覺他身上的熱意,頓時讓她手足無措。

    還好此時香客早已散去,否則這麼偎著陌生男子,定會讓人丟石頭大罵不知羞。

    “因譜結緣,無需介意。”他將藤花包子連同她遞來的繡荷包不由分說地塞進她軟綿小手裡,接觸瞬間,察覺她指尖上厚繭,他輕笑出聲。

    “你如此認真,你師傅必定非常欣慰。盜譜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但你得應允我三事。”

    迎上她困惑眼神,他不疾不徐地開出條件:“第一,別讓那雙手有絲毫損傷。

    當賊偷兒的行徑絕不能再犯,不是每個人都同我一樣好商量。”

    她點頭如搗蒜。“公子,沒有下次。我發誓。”

    “第二,永遠別隨意透露你師傅是誰。因為……天才易招忌。”伏懷風俊雅面容不免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淡。

    岑先麗噗嗤笑了出來。“公子和我師傅很像呢!這話師傅也常提。放心放心,從來也沒人問過我,公子是我唯一說過的人,以後我不對別人提起便是。那,第三呢?”

    “第三,關於你欠我十兩買譜的銀子……”伏懷風故意停下話,看著她笑臉怔凝,這才緩道:“我清楚你還不起。算了,拿別的來抵吧。”

    “買譜?”她美眸圓睜,以為聽錯。“公子要給我琴譜?為什麼?”

    “你沒默完不是嗎?我讓給你。”他放開她虛軟身子,托起她不再閃避的小臉。

    “別以為能平白獲得。哪天你成為天下第一琴師,必得還我一首天下無雙的曲子,教那曲子只為我一人彈。不過,我沒那麼容易讓你隨便打混蒙過去,屆時彈不出來,我就砸掉你天下第一的招牌。”

    “你信我?”除了師傅,他是第一個信她能辦到的人。

    打從幸運拜師以來,連她自己都不大信了,他怎麼會信呢?她將琴譜緊緊按壓著,任心頭暖流湧上,一時無言。“這種約定……公子或許吃虧了呢。”

    “怎麼?辦不到就算了。”

    他退開一步,大剌剌地朝她伸手。“東西還來。”

    “我會練好的。”岑先麗感激追問:“那……敢問公子大名?有朝一日,等我成為琴師,定會親自拜訪——”

    “不,留點驚喜,什麼都別說。”他合眸輕笑,瀟灑轉身,擺了擺手。“真有那麼一天,你若成為天下第一琴師,我自然能聽聞你大名,找上門要你履約。”

    “公子!等——”她想追上,卻意外他腳程神速,一眨眼即消失無蹤。

    岑先麗只能惆悵地緊按著琴譜,咬著那看來尋常的藤花包子。

    往常總覺得極為清淡的滋味……今日嘗來卻格外不同,多了三分香、七分甜。

    “等我成為琴師……藤花公子便會出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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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7:59:41


    一眨眼便過了三年。岑先麗從沒忘記藤花公子,琴課學得十分勤快。

    可惜,她專心得都忘了師傅與公子說過的話,如今才會落得無處容身。

    天才易招忌……

    岑先麗是棄兒,蒙琴師名門燕家收為粗使丫頭,與其獨生女燕雙雙作伴學琴。

    嬌豔的姑娘有時不開心,不願演奏給賓客聽時,便由她替身在簾後獻藝。

    她以為自己極其幸運,能以此糊口飯吃,對燕家始終有份感激在;因此有天燕姑娘發現她竟然在替兩把好琴抹油整理時,便死賴活賴地求她念在同門姐妹情誼數年,借一把讓自己在鳴琴會上演奏。

    當燕姑娘帶著“舞霓”登臺,果然一鳴驚人,讓她這侍琴丫鬟也同感光彩。

    但有人認出了那把“舞霓”曾是失蹤的琴仙所有,於是爭相走告燕雙雙是琴仙唯一的入門弟子。雖然流言傳開,但岑先麗並沒想過要澄清,因為姑娘也算是師傅的徒弟,是不是唯一入門不打緊,只要姑娘琴藝不辱師傅之名就好。

    可今夜一回燕家,岑先麗便讓家丁拖至大廳,聽燕姑娘口口聲聲自稱是兩把琴的正主兒,霸佔不肯還琴,還誣指她偷走琴仙留下的琴。

    “雙雙姑娘!說話要憑良心。這琴是師傅臨去前託付給我的,姑娘從不曾細心整理過這琴,怎能強佔!”岑先麗氣到忘了主僕之分,怒瞪著那口氣張揚、令她頓感陌生的燕家姑娘。幾天前明明私下還喚她師妹的……

    “笑話!你是我的丫鬟,燕家按月付你銀子,為我保管幾把琴是你的職責,總不會你擦了幾次,東西就變成你的吧?”燕雙雙面紗下的美貌變得十分猙獰。

    “再說,世人皆知琴仙是我師傅,名琴傳給我是理所當然,你是什麼東西!還敢誇口琴是你所有?憑你也配!”

    燕雙雙早看這丫頭不順眼了。明明一樣的授課,岑先麗卻彈得比她動聽,琴仙竟還撇下她這個千金小姐,偷偷將好琴給了這窮酸丫頭——

    “來呀!砸爛她的手!教這個說謊的賊偷兒這輩子再也彈不了琴!看她還怎麼長臉撒謊說是琴仙徒弟!”

    “姑娘——不、不要!你們放開我,放開我的手——啊——”

    無論岑先麗怎麼拚命都逃不開,她被家丁強押著,被人在右手背上硬生生刺下痛徹心肺的一刀;但最痛的,卻是發現燕雙雙從來沒把她當同門姐妹看待。

    只有她傻傻地用真心侍候姑娘。她怎麼會傻到以為身分之別從不存在?

    她痛到眼前發黑,腦中只惦著不能再對不住師傅,一瞬間,她趁燕雙雙與家丁們得意地看著她手上鮮血狂冒而放開她之時,發了狂似衝撞包圍的人群,奔出大廳。

    已不記得自己到底是如何離開燕府的,只知道她死命地逃,在這大雨滂沱的無星闇夜裡,護著懷中的墨血色古琴和隨身珍藏的缺頁琴譜,跌跌撞撞地直往前跑。

    視線模糊,前路茫茫,她不知自己能往哪兒去。

    衣袖染紅,沿路淌落鮮血,但即便右手痛得幾乎失去知覺,她依然死命抱著琴。

    師傅臨走前託付的兩把琴,“舞霓”已被搶,剰下的“撼天”,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再失去。

    “啊呀——”慘叫一聲,她一腳踩空,跌落山崖。

    “對不住,師傅……對不住,藤花公子,我無法履約了……這輩子我已當不了琴師了……”

    她全身摔得彷佛四分五裂,神智墜人伸手不見五指的昏沈黑暗中,沒人能救她……過往種種如浮光掠影在她眼前飛過——

    你知恩圖報是好事,要留在燕府也無妨,但你身處人世,有些事終究無法避免……

    天才易招忌。記住,絕不能讓人察覺我把琴給了你,否則一切時運都將會不同了。為師不知道你將會走上哪條路,只能把龍鱗玉留給你護身,若是走投無路時,你就用吧……

    突地,一道尖銳如鷹嘯的挑琴聲刺進她腦中,驚醒了她。

    “難得的好琴……卻不響?”

    就聽見七弦一撥畢,身邊出現那道令人懷念的耳熟男聲困惑低語。

    “七爺,咱們得趁雨勢略緩時快快趕路,此時尚能不留車痕足跡避開追蹤,再拖下去……過於冒險。”

    “不礙事。我等她醒。”

    岑先麗陡然睜大眼。不可能的!但這聲音明明是……

    雖然全身上下像是讓人拆了一輪似的無處不疼,可她意識很清醒,看見自己躺在一間四處漏雨的破舊小廟牆角,一旁有主僕五人,主子正盤坐著撫琴……

    眼角餘光掃去,那人——那人竟是藤花公子!

    三年未見,俊逸依舊,瀟灑如昔。她……難道是在作夢嗎?

    “醒了醒了!七爺,她醒了!”伴在伏懷風身邊的護衛喊話。

    岑先麗怎麼也想不到,他們竟是在這樣的落難處境下重逢。

    “公子……是你——救了我?為什麼……要救我呢?”許是奔波了一整晚,聲嗓喑啞得好似不是自己的。

    “要不救你也難啊,你從崖上滾落,砸壞車頂,摔進我懷裡。”

    伏懷風輕撥手中始終發不出半音的古琴,親切笑著轉向她。

    “雖然以前不乏喜愛我的姑娘纏得緊,不過用這麼別出心裁的方式,你倒是是第一個。練得這麼神準是練習多久了?”

    “怎麼可能練習!公子你——”她喉間哽咽,忽然發現公子……似乎已忘記他們曾見過面。說得也是,大齊姑娘都蒙著面的,他認得出她才有鬼。何況怎麼會有人把那種戲言似的約定當真。

    惦著那個約定的人,肯定只有自己而已。三年來,只有她想著公子的事……

    “聽說……你是連著這把梧桐琴掉下來的。”

    “聽說?”岑先麗摸向懷間,空的。瞥向公子,他不是正看著她那把琴嗎?

    既是落進公子懷裡,他怎麼可能沒見著琴是她帶著的?

    她忍痛坐起,美眸錯愕盯著他摸索著將琴小心放回身側的遲緩動作,腿邊還有一把柺杖……她倏地嬌軀發寒,明瞭了一件可怕的事實——

    他的眼睛——看不見了!

    “奇妙的默響琴。我記得失蹤的‘琴仙’有把梧桐琴也不會響。最近有個傳言,說他的琴已傳給唯一承認的弟子——琴師燕雙雙。姑娘該不會名喚燕——”

    她胸口猛一窒,右手背驟然抽疼,不自覺地用手壓著右手臂,強作鎮定。

    聲音卻掩不住那隱隱的發顫。“我沒聽過什麼燕雙雙,這把琴……是我家傳古琴,來歷不清楚。我、我也不擅彈,怕是弄壞了才不響,正打算進城裡修繕。”

    “是嗎?看樣子我連指尖都不靈光了呢。在我撫來,它外形極美,音色也該不差啊。原來不是琴仙的那把嗎?”他有些困惑地自嘲。

    “瞧公子手勢,定是會彈琴了。”師傅說過撼天是把怪琴,大多數人皆無法讓它發出樂音。雖只一瞬間,但她方才聽見公子似乎讓它響七音了?

    “我確實曾學過一陣子,不過我家十四妹才真正是個中好手。”

    伏懷風眼瞳依舊清澈,他憑著她移動時發出的窸窣微聲轉向她,開始打探她手傷之事,並為讓人掀她衣袖包紮的事賠罪。

    大齊女子,肌膚不能隨便讓人瞧見,否則便是不守婦道。

    岑先麗盯著被仔細層層包裹起的右手,不由得咬牙暗自垂淚。

    她堅稱是意外,把手傷原因推給失足墜崖,輕描淡寫帶過不讓他繼續追問,再扯開話題謝謝他救命之恩。

    “不是自盡,我就放心了。否則在你打消主意前,我還真不敢留下你一人。”

    伏懷風站起身,讓侍衛攙扶著走到廟前屋簷底下,背對著她時,臉上瞬間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憐惜。他伸出手感覺外頭雨滴。“雨勢果真變小了。”

    她知道是失禮,可仍忍不住問:“公子的眼睛怎麼會……不方便了?”

    “不方便?看不見也好。少理紛爭,心裡會清靜許多。”

    “連晝夜都無法分辨,公子難道不以為人生已無樂趣可言?”

    他一愣,失笑搖頭。“正因眼睛被蒙住,所以耳、鼻、舌,甚至手感都變得非常敏銳,更發現到很多以前看不見的事呢。比如夜色的聲音,你聽過嗎?”

    “夜色怎麼會有聲音?”

    “夜色,有燈蕊燃燒的啪滋聲,有金鈴兒鳴叫,有夜鶯啼咕,還可循序漸進為子夜、中夜、深更;說到那氣息也不盡相同,冬梅夏柳……就算看不見,我也能分辨時辰變換與四季更叠,這些不就夠了嗎?”

    沒察覺他其實回避了她追問他眼盲的緣由,岑先麗只是看著他依舊燦爛的笑顏,忽然覺得自己不過是失去一手,便驟起輕生念頭,實在羞人。

    就算今後再不能奏琴,她還能聽、還能唱,也能試著教琴,不會沒生路。

    這麼一想,手傷彷佛就不再那麼疼了。

    “而且,我還有樁天大的樂事正等著我呢。這是秘密,你附耳過來。”

    他勾勾指頭要她靠近,輕聲說道:“我曾經哪,和天下第一的琴師相約,有朝一日,她要為我奏出天下無雙的曲子。這三年來,我一直在等,等她實現約定。如今我有這機會將耳力磨練得益加靈光,人生怎會毫無樂趣?”

    她怔神,視界裡頓時水霧迷蒙,心微微震盪。“天下第一之人……是琴仙?”

    見他搖搖長指,她再問:“那……是燕雙雙?”

    “或許是,或許不是。前年與去年我曾聽燕姑娘在鳴琴會上奏琴,前年還行,但稍嫌生澀;去年則根本差得多,彷佛換了個人。依我聽過的,燕雙雙稱不上第一。天下第一尚未出現——^而我相信她早晚會現身的。”

    纖手顫抖地捂住唇,岑先麗想起前年因燕姑娘不滿沒讓她壓軸,說什麼都不願登臺,弄得老爺差點顏面盡失,最後改叫她臨時在簾後代奏。

    從那之後,燕姑娘便再也不讓她當替身了……公子竟分得出她和姑娘的不同嗎?

    她慌張退開,緊咬住唇,深怕耳力絕佳的公子會察覺她的慟哭。

    即使如姐妹般的燕姑娘拋棄了她,但僅有一面之緣的公子卻等著她。

    很諷刺的人生,可她已不再絕望難受。

    突然幾名侍衛趨前提醒公子,雨將停該趕路了,便攙扶他登上馬車。

    “你們要去哪兒?”她驚惶追至外頭。“敢問公子大名,救命之恩定將報答!”

    伏懷風沒有露面,僅從簾後探出手朝她一擺,下令起程。

    馬車與隨行的護衛前進了幾步後陡然停下,其中一人駕馬回頭,送上一小罐傷藥、一盒蘭香羊脂和一袋碎銀。

    “七爺吩咐,等姑娘的手痊癒之後,多少抹點這個消除傷疤。大齊姑娘肌膚若有疤痕會很難嫁人的。姑娘自己保重了。”

    “慢著!”她抓緊馬兒韁繩不肯放。“求您告訴我七爺是什麼人。”

    “眼前處境艱難,七爺交代不準說,怕連你也給捲進去了。千萬別跟來。”

    侍衛甩開她,趕忙回頭追上馬車。

    她落寞望著馬車疾行遠去,想到這輩子或許再難再見,她一咬牙,匆匆在一旁揀了個位置,將師傅的“撼天”架在路邊大石上,撩裙席地而坐。

    若是別後再見無期,她想為他奏出最初、也是最後的一曲。

    師傅說過她是被選上的人……公子知音,必能懂。

    雖然右手傷勢讓她的指頭疼得根本無法彎曲,但她取下了長年戴在腕上的玉撥子,勉強以指頭夾著,忍痛奏起必須快速撥弄的泛音。

    不管任何人來挑撫都不會響的“撼天”,此刻琴弦急振,迸發出清亮之音,穿林百里,傳至山谷每一個角落,只可惜斷斷續續,拼湊不出曲調。

    “唯願公子此身常健,平安順遂直到百年——”

    才哼了兩句,不僅手掌立時激疼起來,連包紮的布巾都滲出血紅,點點滴落弦上,“撼天”那一弦更在此刻陡然繃斷。

    幾乎是同時,自馬車行進方向的山頂傳來宛若天崩地裂的爆炸聲。

    岑先麗被那震天聲響嚇得臉色刷白,匆匆抱琴趕赴那落石滿地的山道上,卻只見被壓在一片淩亂大石底下的馬車殘骸,她心驚看著映人眼簾的血跡斑斑,幾乎要絕了氣息。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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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00:12


    “停車!”因為那一瞬間震撼穿心的琴音,伏懷風開口要護衛停止前進。

    斷音不成曲,卻令他十分懷念。想起方才聽那名帶傷姑娘說話時依稀帶有幾分令他懷念的悅耳聲調……果然沒認錯人嗎?他曾是那麼滿心期待的。

    不知她狼狽至此是發生了何事,怕是和她的絕世才華脫不了干係,他只是替她心疼。

    離去時,他雖打定主意不連累她,但現在想來,若她真的已走投無路,即使自己處境堪慮,他仍無法放下她不管,至少將她送到前方不遠的城鎮療傷也好。

    才剛下令回頭,沒走幾步,就聽見斜後方與前方均起了大爆炸,一時落石隆隆,伴隨著數道殺氣襲來。

    他當機立斷命眾人閃避,自己棄車跳開,但侍衛中仍有兩人沒能躲過。

    倖存的隨侍不免慶倖他們正停在唯一可勉強躲避的狹小空地。伏懷風倒有些感激那琴音引起他的懷念,否則現下他恐已成為石下亡魂了。

    “德昌王!納命來!”倖存的兩名護衛雖然擋住了一部分的刺客,仍是有幾名抓著空隙接二連三朝他襲來,招招對準他要害。

    伏懷風抿了抿唇,眼前雖是一片模糊,但仍能感覺光影的晃動,聽著周遭的金擊喊殺聲,他感覺得到一道道圍繞著他的劍氣,接著拔出藏在柺杖中的細身長劍回擊,劍招淩厲得幾乎讓人以為他並未失明。

    “公子!公——”仍在四處找尋他的岑先麗,強忍住心驚不斷呼喊;下一刻即在不遠處見到他遭到伏擊。

    “別動!”他聽見她的呼喚,刹那間銳眸一眯,壓低身子,狂風般往她方向飛去,左臂神準一攬,將她穩穩納人懷中,無奈叮囑:“容我失禮了。抓緊我,千萬別鬆手,否則我怕動招時會誤傷你。”

    岑先麗慌張點頭,抱著琴,另一手牢牢勾住他頸項,大氣不敢多喘,任他摟著她縱身淩空揮劍。她心跳急遽,卻不害怕,因為公子從容自信依舊。

    難以想像眼盲的他動作有若迅雷,長劍橫掃無敵,甚至連困住護衛的刺客也讓他輕鬆解決;若是公子的雙眼無事、若是沒帶著她這個拖累他的包袱,想來施展的功夫定會更加出神人化。公子到底是什麼來頭?

    “你沒事吧?”他問得急切,失焦的雙眼定定瞧向自己懷中。

    他燥熱的氣息輕拂過她發梢額際,微微撞疼她心口。公子怎麼光是擔心她!最該擔心的是他自己的安危啊……

    “我沒事。公子究竟是……”她知道該放開公子了,卻有些捨不得。

    “倘若早點告訴你,或許你會比較安全些。”他重重歎氣,笑得有些苦澀。“真不想用如此狼狽的模樣承認——我的名字是……懷風,伏懷風。或許你曾聽過。”

    她“啪”地鬆開僵直了的手臂,連退三步。

    不只她,全大齊國的人都該聽過。

    先帝諸子之中,以仁德著稱、最得人望的七皇子,曾任西路兵馬元帥的德昌王;也是因忤逆當今王上、此時此刻理應被幽禁在京中待斬的朝廷欽犯——

    伏懷風。

    “岑姑娘不用跟咱們回去,七爺之意是讓姑娘留在那村子裡療傷……”

    護衛自踏出村落,一路上即不停遊說岑先麗別那麼固執。

    “別說了。這裡離京雖有段遠路,但之前村子裡已來了官兵貼佈告,你們幾個的模樣已讓人發現,若沒人出面掩護打理,一定極不便。你們不介意我帶傷是個累贅就好。我很感激有這機會得以回報七爺的救命恩情。”

    打二十日前,她便厚顏纏著他們主僕同行。

    她知道自己既不會武藝也沒別的用處,說不準還會拖累七王爺;但之前在危急當口,七王爺不但沒拋下她,甚至還奮不顧身護住她……她絕不能袖手旁觀王爺遭難。

    她是個丫鬟,能幫上手的就是盡心照料王爺。

    眾人皆知,三年前,病重的先帝在太子遭人毒殺後,考慮從皇后所生的三名嫡子中擇一再立儲君。遺詔公開,最後由當時的九皇子震江王繼位登基。

    而後,成為新帝的伏玄浪罔顧先帝遺言,聽不進四名輔政王爺的勸諫,不顧國內天災不斷,一意孤行,四處興戰,搞得民不聊生。

    一年前,甚至將進京勸諫的七王爺打入天牢,擇日處刑……這些傳言百姓無人不知,甚至極為同情。

    回到王爺藏身的樹林,她與侍衛在附近撿拾完乾柴、生火準備晚上夥食時,卻聽到了更令她心驚的內幕。

    一提起這事,侍衛不免說得氣憤:“先帝重病之際,九王進了讒言,說是當年貴妃娘娘曾受琴仙恩澤救命,何不再奏一次仙曲。但琴仙已離宮多年,能有本事奏出仙曲的,只有曾跟著琴仙習琴的七皇子與十四皇子。而後七爺奉旨離京尋找仙譜,就落入圈套了。”

    岑先麗在火堆上烤著打來的野雁,聞言停下手中轉動。

    “有人誣告……七爺在私訪鳴琴會時曾找到一本像是仙曲的舊譜,卻不肯獻給王上,打算私藏,這才讓王上動氣降罰,當即在大殿上命人毒毀七爺雙目,甚至連帶毒殘了袒護七爺的十一爺那仙姿容貌。唉唉……咱家七爺原是當時最被看好繼任東宮的皇子。若真能如此,今日哪還容得九王放肆。”

    胸懷中那本她從不離身的寶貝琴譜忽然化為火鉗猛然刺穿她心窩,燒灼得她一時沒蹲穩,往後跌坐在地上。

    “七、七、七爺的琴譜……難道是在鳴琴會門外買的?”氣息不穩,問得艱澀。

    “是啊。七爺確實曾買了本琴譜,但聽說隨即轉手送人了,哪有什麼私藏之事——岑姑娘!別呆著,要你烤雁腿不是烤你自個兒的腿哪!你快看看是不是有傷著了!”

    侍衛忙將她拉離火堆旁,揮手召喚在樹下守護王爺的另一人帶著傷藥過來交給她,而後守禮地背對著她。

    原先正假寐著的伏懷風察覺身邊氣氛僵凝,便默默拄著柺杖起身。

    岑先麗手腳痛得直打顫,身軀血液凍成冰。

    沒料到她與他那理應是今生僅有一次的交集,竟斷送了王爺的光明前程……

    都是她害的!若非她一時好奇想學,怎麼會害了他!

    “以為你們在聊什麼,結果卻是聊些無用閒話,我可餓極了呢。”

    伏懷風頰上雖帶笑,但鋒冷威儀立刻讓侍衛噤聲,趕緊轉身備膳去了。

    察覺她的過於沈默,他澹然道:“岑姑娘,這裡只有我是瞎子,你們明眼人不該說瞎話。他們對我忠心替我不平,難免想多,無稽之談,你別往心裡去。”

    “七爺……王爺,我不懂,真是那麼重要的琴譜,為什麼……能隨意給人呢?”她星眸盈淚,舉步維艱,痛楚難受得想逃離他身邊,卻只能迷蒙地看著他在她身側落坐,一同烤著火,最後還是忍不住想找出那答案。

    “不管仙曲是真是假,可王爺一舉一動都該是小心謹慎的;倘若王爺當時帶了琴譜回去,也不至於、也不至於……”

    岑先麗再說不出話,無法抑制雙肩的顫抖。

    他沈吟許久,似是想確定她存在似地朝她方向伸出了手掌,隨即在觸到她臉龐前停下。“……有水滴落的聲音。是將下雨了嗎?真糟,我喜歡晴天呢。”

    她心驚地止住啜泣,慌張拂去臉上淚水。

    明知他看不見,她卻覺得像是什麼都讓他看穿了。

    他不回答,僅僅恬淡輕歎,彷佛極為嚮往地仰頭望著林頂的星空。

    “我從小喜歡碧藍天,天晴就不怕弄濕了琴讓音色變鈍。若能徜徉在青山綠水間,月夜下聽蟲鳴鳥叫,愜意地與三五至交撫琴吹笛、吟詩小酌,也就夠了呢。”

    “就因為、就因為將琴譜給了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如今眼前景色再好也什麼都看不到了,難道王爺不後悔嗎?”她難抑激動地衝口而出。

    他俊容揚起淺淺一抹笑。“岑姑娘,這譜好不好全任人評論,說它神奇玄妙不過是世人謬贊;何況曲子再好,也得有知音。若用這雙眼睛就能換得一世知交,我以為……十分值得。”

    那豁達爽朗的笑顏宛若清風,一絲一絲地拂開壓在她心中的自責。

    “何況,那根本不是仙曲,也沒什麼治病力量。就算我將琴譜帶回宮中,或是隨便呈上另一本交差,想害我的人,依舊會在我身上編派罪名,這次不成也會有下次;與其如此,我不如將琴譜留給喜歡它的人,你說是嗎?”

    岑先麗低垂下頭,忍受一波波狂浪撲打在她的心岸。

    王爺胸襟如海寬闊,對她不曾有過一絲怨懟,甚至不曾怨過自己的命運,如此真心喜愛音律的風雅之人,怎能落得這種下場?

    她默默將烤好的食物送到他手中,思忖著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彌補王爺。

    若非王上起意殺害王爺,擅自出兵進佔王爺封邑,打算往西興戰侵攻它國的話,王爺就算被困京中也沒打算反抗。此次,王爺會下決心與王上決裂,是不想讓百姓受苦。

    聽著伏懷風與侍衛們低聲商議如何回到轄下城池,她懊惱想著能幫他的機會只在這一路上;等進了王府,他身邊有多少能人武將、僕從侍女,也不差她這一個當不了琴師的廢人了。

    屆時,她只要能在他領地內,知道他過得極好,也就夠了。

    “……岑姑娘,你以為如何?”

    “什麼?”她尷尬的脹紅了臉,方才心思飄遠,根本沒仔細聽他們討論。

    “還有百里才到達王爺府邸,在這之前仍有幾道關卡,我們打算在此分道,各自通關,引開王上追兵。”侍衛們看著她,顯得有些難以啟齒。

    他們不帶她走也是理所當然。只要能讓王爺順利逃離,她會很樂意被拋下。

    只是沒料到這天來得這麼快。

    “別擔心我,你們快走。我對琴仙發過誓,絕不會對人提起見過你們。”

    “不,不是要留下姑娘一人……咱們是想將王爺托給姑娘。”

    侍衛們來到她跟前,對她屈膝落地。“沿路被盤查的都是單身男子,他們料想不到王爺身邊帶了姑娘,咱們能不能請岑姑娘答應一事……”

    “不、不成的,這一定不成!”

    她頭手搖得有如波浪鼓,驚慌失措地抗拒。“難道沒別的法子了?”

    “岑姑娘……”伏懷風搖首,決定改口:“不,麗兒,你昨夜親口答應要成為我的妻子了,那還有什麼事不成的?還是……麗兒你不滿意為夫?”

    她讓他那一聲聲麗兒給喚得嫣頰窘燙,撇開臉道:“七爺,我是答應要與你假扮一對賣藝夫妻闖關;但我真不會騎馬,求您饒了我吧。”

    山路崎嶇難行,於是他們決定部分路程改走平坦的官道繼續往西。次日一早,侍衛們便不知打哪弄來三匹馬,催促他們趕緊出發;所有人都上了馬,就等她一個。

    她光讓馬兒不耐的鼻息一噴便給嚇得倒退三步,別說她能否騎馬追在他們後頭,連能不能坐上高大馬背都是難題。“七爺……”

    “你忘了我雙眼無法視物,一個人沒法子騎,所以才要與你同乘一騎啊!上來。”

    他聽見她正悄悄踩退腳步,嘴裡還拚命在道歉,他唇邊揚起一抹捉弄,伸手摸上腰間。“抱緊你的琴,麗兒。”

    “什、什麼?!”她的驚呼來還不及出口,就見他抽出長鞭一卷,精準地牢牢纏住她纖細腰枝,將她拉提到自己胸懷前方穩穩落坐。

    而後他竟雙腿一蹬,發了瘋似往前沖了出去。

    “七爺!前頭有棵大樹!往左兩步、左邊——呀!前面十尺有疏水橫溝,跳!七爺快跳!”

    她雖害怕,甚至嚇得想要閉上眼睛,但思及他根本看不到,若她噤聲,兩人鐵定會摔得很慘,所以她只好拚命嚷嚷,提醒他一路上的各種情況。

    直到最後通過一座吊橋他才停住。

    她臉色青白交錯,連搖晃欲嘔的事都給嚇得忘了。

    “七、七爺您實在太大膽了,明明看不見前方,怎麼可以如此策馬狂奔,即便您功夫好,也別拿性命開玩笑啊。”

    “我雖看不見,但其實還能分辨些許光影;何況麗兒你看得仔細分明,由你替我引路,不是引得挺好的嗎?”

    她一愣,想通了他看似莽撞的行動,只是為了不想讓她再三猶豫其實辦得到的事。但這麼離譜的事兒,她還是覺得太冒險了。

    “可萬一我弄錯了,七爺不就——”

    偎著他朗聲大笑而起伏的胸口,她縱有再多不安,彷佛都能在這個熱暖懷抱中消散掉。

    “我相信你不會弄錯。”他俊顏綻笑,溫柔卻堅定地告訴她:“你就不能相信我的判斷也不會有錯?麗兒,我知道你一定能成為我的眼睛。”

    “七爺……”她幾度咬唇,對他毫不懷疑她能力的全然信任覺得歉疚,最後咬唇點頭。“我會努力——不,我絕對會辦到。”為了七爺。

    “很好。”伏懷風雙手環過她身子,一夾馬腹,甩了馬韁,正式上路;但速度比之前放緩許多。兩名護衛已經在視界裡消失,應是繞道別條路。

    就剩下她與他了。地圖早已交給了她,侍衛離去前也跟她細細交代了。她一路不斷地仔細描繪前方景色,細膩得連只小蟲都不放過。

    “七爺,前頭有岔路,得往左……七爺?”她看著他突然停下,有些擔心。

    “別再叫我七爺,叫別的吧。若要扮夫妻,親昵一點比較好。”

    聞言,她嫣頰微赧。“直喊七爺名諱太引人注意。其它的……喚夫君?”

    他揚眉笑道:“夫君也行,相公也成。不過我想還可以有個親近些的昵稱,這由身為妻子的你來取更合適。我等著看你平素對我的印象如何。”他笑來竟有幾分淘氣。

    “印象嗎?我一直只記得藤花包而已……那就叫阿藤?”總比阿花阿包好聽。

    “藤花……苞?”俊顏微訝,以為自己聽錯。用花形容還能理解,但……花苞?再怎麼說他也已經是個二十七歲的堂堂大丈夫了,怎麼會來個花苞?

    “這有什麼緣故嗎?”

    “沒、沒。”她匆忙掩唇,長睫黯然斂下。與王爺相處過於接近,才會教她大意忘記;她絕不願意讓王爺發現,她就是那個將他害得如此淒慘的元兇。

    “藤花苞是……未開的藤花,就如同王爺、王爺的清麗美色……”

    “美色?”

    “不是!因為藤花花不豔,但氣味清冽芬芳,就像是王爺內韻德馨——或者換個花種,不不不!不用花了,用別的……”

    在他追問下,她支支吾吾硬掰出一個王爺貌勝天人、豔冠百花的理由,說得十分心虛。眼見那張花神般的俊雅樣貌……在她拚命解釋下,卻像正經歷寒冬,僅存一株堅忍寒梅綻放僵笑。

    “對不住,我只是個沒學問的丫頭,根本不會取什麼好名字……請王爺自個兒取吧。”最後她爽快認錯,總比多說多錯來得好。誰教她這些年光練琴沒練口才。

    聽她放棄地歎了氣,他也跟著沮喪歎道:“沒有堂堂男子喜歡讓人說得像是柔弱美人,原來在你心底,我就只有臉蛋可取嗎?”

    “不是不是!王爺文武兼備、才華出眾,是我的大恩人,是我的英雄,是我的藤——”

    她急忙揮動小手,絞盡腦汁生出讚美好安撫他,直到見他忍俊不禁地失笑,她才察覺是遭他戲耍了,最後只能垂下尷尬熱辣的小臉,囁嚅說道:“……其實什麼都不是,就只是個有點兒壞心眼的相公。”

    見她不再吭聲,伏懷風這才總算止住笑意,再次揚鞭起步。馬一走動,她就不得不開口指路。

    過了岔路,轉進沿路青蔥綠野的石板大路上,許久,他突然冒了句:“麗兒……你方才想說的,該不會是藤花包子吧?是吃的?”

    “您非得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嗎!我只是一時失言,您就大人大量饒了我——”

    “也好。平凡卻不俗氣,那就叫阿藤吧。”他微笑著,在她耳邊送出暖風般的輕呵:“從此刻起,我只有一個名字,就是你的阿藤相公。”

    她愕然不語,只覺得那突然掠過的暖風在烈日下燒得愈來愈燙,炙著她心尖,及至那一夜,熱意始終難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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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00:38


    偃月城是大齊王領地西方邊境中的最後一站,再往西就進入德昌王封邑。

    大齊輔政四王除了協助國政,還各領封邑自治,不受王上約束;同時也任四路元帥,手上各擁二、三萬兵力,雖遠少於王上轄下八萬重兵,也足夠在外敵人侵時防禦迎擊。只不過四王先前常留在京中輔政,若無戰事,極少回封邑親自領軍。

    可當今的大齊王一心獨攬大權,與輔政四王鬧得極僵,四王被勒令退回封邑,不得上朝問政。

    一年前,德昌王不顧眼盲之苦,冒險抗旨進京勸王上停止大興土木建宮殿、徵兵挑撥鄰國,也希望停止遴選秀女人宮、鋪張浪費行事,並請求開國庫賑災,卻讓大齊王一怒之下打人天牢,速審速決判了死罪,準備擇日公開行刑。

    聞訊,德昌王麾下部將不服,集結了西路三萬兵馬,部署於邊境不動。

    大齊王一時有所忌憚,也調派兵馬要往西邊進擊,暫且留下德昌王一命,打算來個陣前血祭。

    但半年前東邊的東丘國由年輕皇帝杭煜御駕親征,攻進了東境重華王的封邑東九州;早想收回輔政四王封邑的大齊王伏玄浪,便先按捺下對德昌王的戰事,轉而派兵由後方攻佔東九州,名義上是阻擋東丘國,其實是斷絕重華王的退路,任由重華王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對戰東丘兵馬。

    就算南路元帥威遠王得到消息,匆忙解決領地內動亂,急急帶兵往東,打算要救重華王,卻讓大齊王阻于雲間關前,兄弟倆僵持不下。

    威遠王伏文秀最後只能坐視雲間關以東三州六城全數落入東丘大軍手裡;據傳守城的重華王伏雲卿年僅二十,在開城之後自焚而亡。

    趁著王上分神對付東邊時,德昌王的心腹夜劫天牢,救出王爺,準備回到西九州整頓大軍,再與威遠王會合,一同發兵對抗暴虐失德的王上。

    大齊王自然派出追兵一路緊追,顧不得能否生擒,乾脆下令誅殺血脈相連的同母兄弟。

    在偃月城的盤查雖然嚴厲,但就算伏懷風他們想走山路繞過關卡,邊境也已有大批士兵在搜山,要是在山中被攔下,更難解釋出現的理由。

    最後他決定混在人群之中,因為進出關的人數不少,只要沒被認出來,過了這一關,便能見到他府邸的晴朗豔陽天了。

    “阿藤……”

    像是察覺了岑先麗的不安,伏懷風牽著她的大掌尾指往她掌心輕輕勾點。

    他們先前在山中一路同行,閒暇時早說定了萬一遇上不能以言語交談時,得以互相在掌中描畫打暗號。

    “麗兒,別擔心。前面的路都鋪好了,就只等我們踩上去。”

    她看著紗帽下蓄著滿臉胡髭、一身樸素武服的他,少了點溫文秀氣,卻多了幾分浪蕩豪邁不羈,背著一簍雜耍大旗與鈍刀,她最終只能苦澀一笑。

    她怯怯低喊他,並非心生懼意,而是因為離情。

    明明七爺正躲著官兵,但當經過附近城鎮,依然會帶她去找大夫治傷換藥,為人極好。陪他這一路,夜宿荒郊觀星賞月聽鷹嘯狼嚎,寒夜中兩人蜷縮身子共用一條薄毯相偎取暖,她也撇下禮教不以為苦,但……

    過了這一關,他就是王爺。她能如此喚他,只剩現在。

    “真怕得走不動的話,過來,我背你。”他說著便要蹲下身子。一路上他宛如真正的夫婿般對她呵護備至、說說笑笑,和樂得讓她差點忘了他們還有正事。

    她搖頭拒絕,隨即對他附耳咯咯笑,彷若個小妻子在撒嬌,實則悄悄詳述關卡士兵們的位置,然後等他站直,一手握緊她,一手牽著馬排進出關的列隊中。

    每個人都要交出一張由縣衙發出載明有出身職業來歷去向的通關文書,由守關士兵查對,待他們再問幾道問題驗證無誤後,便會放行。

    她手中穩穩拿著王爺部將早準備好的通關文書呈上,心卻忐忒不已。

    士兵們拿著通緝畫像四處比對,聽著這對年輕的賣藝夫妻親昵調笑一派輕鬆,討論著在鄰鎮能用哪些表演獲得好評,便厭煩擺手讓他們離開。

    他們放心地踩著穩健步伐往前走,卻突然有幾名士兵持槍往他們身邊跑來。

    “慢著!”為首的兩名將領將他們找了回去。“你們是表演雜耍的?”

    “是。”兩人極有默契地同時應答。“正要到隔壁村子去。”

    “斗笠取下我瞧瞧。”其中較年輕的守關將官極不客氣地掀落伏懷風的覆面紗笠,以手中畫軸軸柄托起他下巴,左看右看看不出所以然,最後視線轉至她身上。

    守官盯著岑先麗手中柺杖好一會兒,命她解釋怎麼會帶著那個。她推託說走山路方便實用,,接著他又看向伏懷風,狐疑道:“總覺得你有些眼熟……”

    “這位大人,再拖下去,我怕天黑之前到不了鄰鎮呢。”她慌忙擋住他。

    “或者表演些東西,大人就肯相信我們?”伏懷風放下背後的簍子,蹲著身子像在挑選什麼。

    年輕守關將官正躊躇,斜眼瞄見旁邊隊伍中有名旅客正大啖粗梨,於是將那被咬了一口的梨子給搶過來,塞進岑先麗手中。“飛刀射梨,行吧?就放你頭頂上。”

    “大、大人,咱們會許多種表演,您要舞劍耍花槍都行,這飛刀尖利——”

    “連這麼簡單的飛刀把戲都不會,也別當什麼藝人了!”守關將官一揮手,就要士兵們將這形跡可疑的男子拿下。

    “不,飛刀很好。這剛好是我的絕活。”伏懷風拉過岑先麗蹲下,看似正翻找著東西,只聽他大聲吩咐她:“來,麗兒,幫我刀子上些油,看起來會亮眼些。”

    “相公……”岑先麗聽見他低語交代計策,感到他握緊她雙手,最後她站起身,硬著頭皮依照他先前指示的方位和距離站去。

    人群退開,圍出一片圓形空地,好奇地看著他們。不識時務的冷風一陣陣地狂吹,讓形勢更為緊張,幾名士兵拿槍抵著伏懷風背後,催促他快點。

    “麗兒,你一手按緊心口深吸氣,一手扶著那梨子擱在頭頂。然後千萬別動。”伏懷風露出沈穩微笑,要她安心。

    她滿心驚懼。他看不見,如何能射飛刀?雖然就算被他誤傷她也不怨,卻怕他會露出破綻逃不了。

    最終見他依舊站得挺直,腳不軟手不抖,她知道,她得信任他。

    她安靜地注視著他,察覺他呼吸不曾紊亂,令她原先急遽的心跳逐漸緩下,一次、兩次……而後她緩緩綻開燦爛笑容。

    “相公!我在這兒!快把事情辦完咱們出關吧!”她的聲音是他瞄準的方向。

    伏懷風驕傲揚首,高舉起手——一刀,刀無虛發,奇跡似地穩穩射進她頭頂的梨子。她鬆手甩掉碎梨,朝他奔去,投人他懷中,還忘情喊道:“咱家阿藤是天底下最棒的!要是大夥覺得還不錯,就請賞點銅板——”

    “去去去!還做什麼生意!”年紀較大的守關將官不耐煩地揮手喝斥趕她走,一面回頭吩咐底下人趕快盤査後頭隊伍,一面親自將他們連同馬兒粗魯草率地推出城門外。

    “呀!大人,給咱們打點賞……”岑先麗還不忘裝模作樣伸手討賞,像是被伏懷風硬架上了馬。

    她告訴他前方是一片空曠草原,然後怕引人懷疑,坐在他後頭摟著他。

    馬兒起步的同時,伏懷風輕按她環在他腰際的手,低聲贊許:“做得好。”

    “是相公厲害。”想到他在決定表演的那瞬間,竟以蘭香羊脂抹在她手上,要她往上風處走三十尺,然後憑著香氣、風向與她的聲音精準判斷出梨子位置。

    “沒你幫忙絕對辦不到。再過三裡,從王府趕來接應的軍隊應該已等著了。你抓緊坐好,我要加快馬速了。”

    “可是相公……剛才那老將官塞了東西給我,是張紙條。”

    “寫什麼?”他劍眉緊擰,心頭驟生不祥。

    她看清後美眸圓睜,驚道:“惟願吾王,武運昌隆——有人認出王爺了!”

    “不好!”伏懷風要岑先麗快探後方情勢。她一回頭,即看見敞開大門的關卡裡,年輕將官一刀殺死年老將官,同時疾呼底下士兵抄傢夥追出城外。

    城門上霎時佈滿弓箭手,另有一隊持弓騎手也快速策馬出城。

    “我們走!”伏懷風一咬牙,猛踢馬腹,風馳電掣地駕馬往前直奔。

    “相公,往左邊閃開!”她一邊回頭看著從天而落的箭雨,一邊還要顧及前方,同時大喊提醒他:“快——右、右邊——”

    隨即她一雙小手突然緊緊扣住他胸膛。

    “麗兒,怎麼了?別怕!”他全力甩鞭,催得馬兒如駕雲騰飛。

    “沒、沒事,追兵快趕上了!得比……現在更快才行,相公——”

    她顫聲猶帶欣喜:“我聽見……有人喊著迎接王爺……您一定會沒事的……那就好……我不會躲開的,我、我會陪著相公到底——唔!”她渾身繃得更硬。

    他壓著她僵直雙手,安撫她道:“我也聽到了。別怕,馬上就安全了!”

    “王爺!”先一步回到王府的兩名護衛帶著三千人馬浩浩蕩蕩地沖了過來,絕大部分直往偃月城的追兵殺去,剩下約莫十來人在伏懷風身邊停下。

    “總算見到您——”

    “讓他們擊退追兵就行,無須戀戰——”才交代一半,伏懷風注意到身後異常沈靜,忽然身後一空,他回身要抓,但看不清沒撈到,只聽得極近距離有人快速逼近。

    他厲聲追問:“麗兒怎麼了?”

    搶先一步正面接住岑先麗的護衛,看著自己雙手沾滿鮮血,震驚回應:“王爺!岑姑娘她……背上中了兩箭,昏過去了!”

    叩門聲不輕不重地響起。一名侍女利索地進了德昌王府的客房裡。“姑娘,用完膳要上藥了。”

    岑先麗負傷之後,高燒昏迷多日,聽聞伏懷風派來大夫與數名丫鬟照料她,即便她醒後不能自由出入內外府邸,倒也衣食無虞。

    德昌王回到西方封邑月餘,彷佛呼應位在南方的威遠王,兩路兵馬同時往大齊中央進軍。輔政四王對王上舉起反旗,這消息在大齊境內掀起軒然大波。

    之前入侵的東丘軍在奪下雲間關以東後便停駐關外,並未西進,但有蠢蠢欲動的態勢;北路海甯王雖未派兵聯攻,但似乎也不打算幫王上,作冷眼壁上觀。

    伏懷風還沒好生歇息舒緩旅途勞頓,便投入忙碌軍務中。即使失明,西路軍策略仍由他決定,進出的武將與官員為數不少,整個王府雖熱鬧,但戒備森嚴。

    岑先麗清醒後常在內府裡遠眺庭園圍牆,黯然神傷。府裡一應雖不鋪張富麗,卻也高潔不俗,處處如他氣韻般地清雅秀逸,無一不勾起她的回憶。

    牆後是王爺起居的中府,就只幾步路;但回來之後,她卻再也沒見過他了。

    “對了,麻煩你一件事。”

    伏在床榻上讓侍女為她抹藥的同時,她想起了什麼,連忙回頭。

    “之前很好睡的那只軟枕,不是現在這個,能幫我再找看看嗎?”

    她傷了背必須趴睡,記得在她昏沈時用的那只枕頭很舒服,可清醒後,卻是怎麼睡都覺得有哪兒怪怪的。

    “奴婢立刻換。”侍女們待她客氣,態度卻極為疏離,不多話。

    倘若她不搖鈴喚人來,內府幾乎聽不見人聲。以前她會說這是練琴好時機,但現在她只覺得孤單。她低頭看著右手背上那道有銅錢厚度的一條淡緋色痕跡。

    大夫非常盡責,連她的手傷也重新診治,該用藥該上針,一樣不少。

    可當她問能否再彈琴時,大夫只笑道:“姑娘無須急在一時,以後總能彈的。”

    “以後嗎……咳咳。”岑先麗坐在敞開的窗臺前,身側桌上架著“撼天”。

    當初先讓護衛們帶走的琴,再度回到她身邊。

    她望著晴空漸染霞紅,想起旅途中的碧藍,想著以後她還能成為天下第一、現身他面前履約為他奏琴嗎?

    “阿藤,你知道嗎?看戲觀眾都散場了,只有我被留在戲臺上……”

    她連開口問問他過得好不好都不敢。明明踩在同一塊土地、頭頂著同一塊天空,卻像隔著一堵無法跨越的高牆。

    她聆聽秋風拂葉沙沙作響,不自覺盯著斷了弦的“撼天”。

    “王爺可有閒暇聽秋音?”她若還能彈,就算相隔再遙遠,琴音也能傳進他耳裡吧?告訴他,她渴望陪他散心,她很想見他——

    早已不自覺伸向撼天的手倏地停止,她俏顏竄出火苗,燒至耳後。

    胡想什麼!憑她也配思念王爺!之前他對她好都是權宜之計,別傻得癡心妄想。心頭羞慚難受,一時氣息不穩地上沖喉間,接連又咳了數聲。

    “姑娘想彈琴嗎?”抱著新枕的侍女不知何時出現,俐落地替她鋪好了被。

    “先前王爺吩咐過,姑娘若要練琴,可用他琴房裡的所有東西。要取把好琴過來嗎?”

    岑先麗心上一驚!她明明否認她會彈琴的。“我不會彈,無需麻煩。就算會,我也只想彈我的琴。偏偏……琴弦斷了呢。我不彈。”

    眼見侍女要告退,她忙開口喚住。“對了,王爺這陣子還是一樣忙嗎?可曾來過內府休憩?”她問得含蓄,不敢直接打探王爺是否提過她。

    侍女神色古怪。八成認為以她身分不該問得太多。

    “……沒有。內府女眷不多,自王爺嫡親胞妹霧庭公主出嫁後,王爺都在中府用膳歇息。他原就不常來,只有練琴的時候會進這兒的琴室。最近忙於戰事,更沒出現了。”

    “這樣嗎?”麗眸黯垂。若在最後他肯來探看她一眼該有多好!

    “可惜無法親自向王爺道別。不過小事就別打擾他了。可以的話,這幾天請幫我找王爺身邊的兩位護衛先生……哪個都行,請他們送我出府吧。”

    總算下定決心離開。次日一早,她便到廚房請廚娘分點食材給她。

    她從前在燕家工作一開始便是竈房丫頭,即使後來去了琴房侍候,仍然和竈房的幾名廚娘處得極好,多少學了些手藝,做點菜不成問題。

    於是她忍著不時傳來的手痛,備了幾道旅途中王爺提過喜歡吃的菜色,有涼拌藕片、五香水茄、雞瓠菜白羹等,說是要替王爺加菜,請人送去。

    臨行前,親自做些能令他開心的小菜,是她最後的心意。

    跨出門檻不久,想起方才只說要趁熱保持菜白羹的稠度,忘了交代吃之前再灑點胡椒烏醋提味,於是岑先麗便往回走,卻在聽見裡頭對話時全身僵凝。

    “王爺為何對岑姑娘那麼特別?她吃穿用度都是府裡最好的呢。”

    “聽說她替王爺挨箭,疤痕難褪。咱們大齊姑娘的肌膚如同清白,肌膚見了人便是不貞,肌膚留疤還得了!前陣子不是有姑娘因為手上留疤破相,被夫家嫌棄坐原轎回門的?最後那姑娘知道無法醫治竟跳湖了斷,你說說這嚴不嚴重!”

    “看她年紀輕輕,還真是心機深沈,莫不是想借這受傷之事尋個由頭賴上咱們王爺?畢竟王爺向來高潔無雙,不僅尚未立妃,府裡更無夫人侍妾,她敢拿自己性命賭個一生榮華富貴,確實聰明。否則尋常人誰能在挨了一箭之後,不但不躲不逃,還硬生生挨上第二箭的?說她對王爺沒貪念私心,誰信!”

    岑先麗一時愕然,美眸湧出清淚。她不過是想回報王爺、守護王爺,可那份心意此刻聽來竟是如此不堪,而且……她也無法辯解。

    因為她確實對王爺……對她的阿藤相公起了不該有的貪圖。她其實是想留在他身邊,雖然從沒想過要他給什麼封賞,可是她的確一直思念著他;明知道不能妄想,卻還是壓抑不了那份喜歡。是她不應該,也活該被人瞧輕譏諷了。

    “別說了。再說下去,只怕連王爺的名聲都讓這髒水潑汙了。王爺仁德,必然只想負起責任替岑姑娘安排好出路吧。咱們多擔待點就是。”

    “不過,這岑姑娘怎麼突然跑來插手備膳?王爺吃食都要經過試毒那關,萬一出了什麼岔子……這姑娘來路能信嗎?還是別拿這種東西讓王爺添堵吧。”

    她顫巍巍旋身,默默離去。是她多事,連她親手做的臨別菜肴,也只有讓人嫌棄倒掉的份兒,根本送不到他手上。

    他身邊,有如此多願為他效命的人,哪還差她一個。

    她最後還能為他做的,就是將自己的心意深藏到底,不能有一絲絲傷害王爺的可能……

    岑先麗回到房裡,一面收拾包袱,一面想要擠出不在意的輕鬆笑意,可扭了半天,卻是怎樣都沒法讓唇角彎起。她眼前漫起的那陣溫熱水霧始終散不開,模模糊糊的;頰上濕了大片,抹了一次又一次,卻還是擦不幹。

    頭也……有點昏呢……

    隨即她眼前一黑,整個人往後頭翻去,就算跌下床摔得極疼,也無力再爬起……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02:01


    岑先麗以為,一定是因為頭昏的關係,讓她作了個很美的夢。

    “你們是怎麼照顧人的!竟讓她再次受涼發熱!要是本王不來,何時才會發現她倒在地上?你們——罷,她已退了燒……算了,全退下吧。”

    她從沒聽過他聲調如此嚴厲,彷佛極不開心。記得他是不發脾氣的,就算有,也只是玩笑,所以她此刻必定是還在夢裡。

    作夢好。她不用顧忌太多,想說什麼都能對他說。

    “王、王爺,息怒吧……”她睜不開眼,腦子也渾沌昏沈,但那移動的柺杖聲讓她硬撐著。他來了。她忍不住欣喜展顏。“您肯來真好。這樣,我甘願走了呢。”

    “麗兒,為何說要離開?你……怪我讓你受了重傷險些沒命嗎?”

    大掌探向她手腕,像正確認她的位置,慢慢撫到她肩頭,然後將她緩緩扶坐起來,讓她趴在一個十分暖和的大枕上頭。她不由得挪了挪身子,舒服地喟歎一聲。

    這個枕頭就對了!怎麼之前侍女一直不肯拿出來?明明就有。

    “我怎會怪王爺。王爺救過我多少次,為了王爺,我這條命豁出去又何妨?我只是不想像個廢人似留在這當累贅。我想找點活兒做。”

    “你是我的賓、客,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儘管開心過日子就好,還需要幹什麼活兒?”

    “我欠王爺太多,沒理由還讓王爺盛情款待。不做點事情……有點難受。”

    “不再試著練琴了嗎?”他語帶憐惜。

    “只剩一隻手,琴能彈得像樣嗎?與其侮辱師傅名號,我寧願不彈。”

    “我讓你住這裡,離琴房近,清靜幽雅,我還以為你會喜歡。”

    “我聽人說王爺想對我的箭傷負責,但那不必要,一切是我甘心領受的。如今傷已快痊癒,實在也沒理由留下。王爺照顧一名陌生的卑微奴婢早已仁至義盡。我很感謝王爺。”

    “什麼奴婢不奴婢!到底是誰在亂嚼舌根的?”

    語氣顯得不耐,將枕在他胸膛上的小腦袋壓得更近一些。

    “你這傻瓜。負責是一回事,擔心你是另一回事。難道……難道咱們同行一路,就只有我一個人在意嗎?”

    “在意什麼?”岑先麗隨口應和,精神全集中在耳朵聽到的規律聲響。之前怎麼沒發現,她喜歡的這枕頭還會發出奇妙的砰砰聲?好有趣。這夢還真清晰。

    她不敢睜眼,就怕夢醒。

    她貪戀地伸出指頭,在那底部堅實的軟枕上面一圈圈柔柔劃著圓,自顧自地嘻嘻傻笑。

    “別玩了。”他聲息不穩,喉間一窒,忙擒住她手腕。“你現在可是清醒地在聽我說話?”

    “我不確定。腦子裡總有什麼咚隆咚隆的怪聲……王爺,麗兒有件事可以求王爺答應嗎?”

    “你說。”他重重歎氣,拉過她兩隻軟嫩小手往頸上擱,省得她挑撥得他無力談正事。親密相處多時,她以為他會隨便讓一名女子如此近他身嗎?這傻丫頭。不挑明說,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麗兒,我希望你能改口。我聽厭你一直稱我王爺,像是存心要撇清咱們的交情。”

    “可以不稱你為王爺嗎?那就——阿藤。”她其實一直想再這麼叫他一次。

    她開心地圈緊手臂。“等我明早有氣力離開時,你讓我把枕頭帶走好嗎?”

    聽她決定明兒個就走,俊顏已僵掉一半。他氣窒沈聲反問:“什麼枕頭?”

    她甜甜回答:“我之前療傷時,用的應該正是現在摟著的這只枕頭,沒這個我很難睡好呢。雖已不用趴睡了,但王爺若願把它賜給我帶走留念,我會很感謝王爺恩德的。”

    “不可能。”他拒絕得斬釘截鐵,但語氣已不再像方才那般遍佈陰霾。

    她一愣,覺得有點兒委屈,語帶哽咽,揪緊枕頭捨不得放開。

    “好小氣。我並不要你什麼金銀珠寶,不過就討一隻軟枕而已,貴為王爺的人給不起嗎?”

    “給不起嗎?問得好。”他好氣又好笑,將她扯離開來,長指扶起她小臉,大掌輕柔拍拍她嫣頰。

    “醒一醒,麗兒。看清楚,你一直以來睡得極好的軟枕——是我的胸膛。”

    讓琴神用天雷五十連轟也不過如此!

    方才一直擾得岑先麗睜不開眼的瞌睡蟲,霎時全被轟出她腦門。

    夢醒後……美目眨呀眨,小臉燒呀燒,身子一寸寸往後挪移,她悄悄跳下床自動跪著認錯。她真以為是作夢才敢那麼放肆……

    “怎麼會是王爺親至……您不是公務繁重,無暇進內府嗎?”

    懷中嬌暖倏然消失,讓伏懷風一時有些惆悵,握住空乏的拳頭。

    “再忙也是白晝時。之前你傷重,老囈語著說難睡。頭一日,我讓人取來鳥羽被正要鋪上,你一不小心倒在我身上,嚷嚷睡得舒服,我只掂著讓你好好療傷才是要緊,直到你熟睡後才敢移你身子回榻上。之後怕你睡不好,我便每一夜都來陪你,天明前才離開。”

    “可、可那侍女說王爺從沒來過——”倏地住口,想起那時侍女表情確實挺古怪的。

    “在你房裡過夜事關名節,我打賞她們全封了口。爾後見你燒退好轉許多,我就不再每夜過來。這陣子是真的極忙才沒現身。聽聞你要出府,我便抽空趕來問仔細。”其實是方才侍衛一通報,他便放下一切公務趕了過來,生怕沒攔下她。

    他促狹一笑。“如何?你還要討枕頭嗎?”

    她螓首垂得極低,只能猛搖,身軀微顫,默然不敢吭半句。

    腦中飛快回想,她方才半夢半醒之間,到底還同他說了多少不該說的事?

    聽她始終不答,伏懷風也斂起玩笑,離了床,拄著柺杖一步步往門外緩步走去。

    她忙起身要扶,他才聽她一道動靜便揮手制止她。

    “府中我行動無虞。”他佇足門邊,回頭勾唇輕笑。“我沒法讓你帶走軟枕,若你還想討的話就留下來,遲早有機會好好枕著它。”

    岑先麗腦海中近乎一片慘白。天雷好像又在狂劈了。

    “麗兒,要討的話,沒人只討枕頭套子,得連這裡頭放的東西一併拿去。而我,絕不認為我給不起。”他倨傲地抬起下頷,反手以拇指比了比胸口心窩處。

    “至於我肯不肯給……麗兒,一切全憑交情。”他神秘地扯扯唇角,語氣微冷,僅留下一句駭人的謎題:“而你……究竟以為咱們交情如何?”

    他一聲聲麗兒,喚得她俏顏灼紅心跳急遽,幾乎抽疼。

    明知不該多想,卻又克制不住。

    王爺……該不會……與她有相同的感覺?除了同情,除了憐惜,除了歉疚,是不是還有別的?可是她若大膽地揣測下去——這、這太不像話了呀!

    她當著他的面直嚷嚷不想留在王府作客想離開,怕是惹他不悅了。

    次日一早,伏懷風便派人傳話,若是愛當奴婢侍候人,今後就無須再作客,要有飯吃就得幹活,命她搬到西側一等丫鬟用的單人房。

    又傳令說他決定天天回內府過夜,她第一件工作便是與侍女總管帶著一票侍女趕著佈置許久未用的王爺寢房。

    他還擺架子威嚇說若他睡不好,所有人就得去外頭值夜不準睡。

    “姑娘到底做了什麼讓王爺動怒?王爺向來好脾氣,從不為難下人,連坐懲處這種事更不曾有。這還是頭一遭呢。”侍女總管李大娘直嘀咕不停。

    “喏,姑娘快瞧瞧這桌椅布幔王爺喜不喜歡。不行的話,咱們快換。”

    美眸瞪著寬敞的偌大房間。“我……我不知道王爺喜歡什麼。諸位不是該比我清楚?”她認識的只有阿藤。阿藤喜歡穹蒼為幕綠茵為蓆,由明月星子伴隨入夢,她總不能讓王爺睡回荒郊野外吧?或者……她抬眸看著屋頂認真地想——打穿它?

    “王爺從不挑剔,不代表他真喜歡。”李大娘歎了氣。“王爺近來操煩,夜不安枕,三更睡四更起,就算他不交代,咱們也要想法子盡點心意。就全靠您了。”

    “靠、靠我?”她結舌,一時無語。她算哪根蔥啊!

    “您是王爺第一位帶回府裡的姑娘,惹王爺不快的也是您,自然是您負責讓他息怒。好好幹活,大夥今夜是否能安枕全指望麗兒姑娘了。”

    午膳時,不再有專人送膳,岑先麗只能跟著侍女們一起吃大鍋飯。

    但她並不引以為忤。難得能像在燕家時一樣,環繞著熱鬧人聲,就算沒插嘴說話,光聽她們聊府內趣事,比起孤單一個人用膳,她反而覺得踏實多了。

    聽著聽著,她忽然意識到一事,忙向其他人打聽起他平日生活。

    直至深夜,伏懷風總算聽完令人頭疼的繁瑣軍情,繃著臉拄著柺杖穿過曲折長廊;他回內府時總會摒退侍從不讓人扶,他信任底下人忠心,即使眼盲後也是如此。

    推開房門,迎面而來的撲鼻香氣,不是王公們慣用的調和薰香,卻清新得像是山林裡的草香木香。他往窗戶方向走去,伸手確認窗上留有小縫,隱約聽得見外頭傳來的蟲鳴聲。“……是在庭院裡栽了新的花草還是換了香木?”

    他徐緩繞圈,感覺房裡透風卻不冰涼。是屋內對角擺了炭盆,偶有木炭受熱迸裂火星劈啪聲;碰觸到中央一探,設有擺著棋琴的小方桌與小長桌。

    最後,他坐上床緣,伸手撫過軟毯與厚實錦被。被上唯一一塊圖樣,讓他訝異地挑眉,繼而淡淡淺笑。有道極輕極輕的籲氣聲,像是松了口氣似在門邊出現。

    “明明人在旁邊,為何不出聲?”他冷冷叫住門外正躡手躡腳想要離去的嬌小丫鬟,俊容上波瀾不興,難辨喜怒。

    “……奴婢恭迎王爺。”岑先麗推開門,猶豫著是不是該靠近他。“我想王爺若是滿意,麗兒就無須留下來值夜了。大夥已經先去歇著了呢。”

    “對這房裡佈置你倒有自信。你認為,這便能讓本王滿意?”

    他大手抓皺被單,星目微眯,彷佛懷怒。“你欺本王看不見,拿這種圖樣簡陋的素被敷衍了事?王府多的是精緻織繡,取來這種貨色,你當本王是什麼人?”

    “請容麗兒侍候王爺更衣。”她咽了咽唾沬,大著膽子往他走去,在他跟前行禮,伸手為他取下紫冠,解開束髮巾子,赧紅著臉略略偏過頭,不敢直視地卸下他身上長袍與中衣,最後為他脫去靴子。

    “這屋裡一切若由德昌王爺來看,自己喜不喜歡會先擱一邊,隨遇而安;而若是、若是阿藤的話,他一定知道我的想法。這被子顏色是藍的,是晴空萬里的顏色。”

    她輕扯著他大掌按住的被褥一角。“阿藤雖看不見,可手感敏銳。若選太過繁複的圖樣,會讓他感覺太多,沒法靜心歇息。至於唯一用的這個花樣……我讓繡娘趕細工,能有這進展已不錯了。我的……阿藤相公會喜歡的。”

    “把琴譜當成花樣放在上頭,你大概是第一個了。”他頰面放軟,朝她伸出手。“那,你這回……究竟把我當成是誰?”

    見他不再端著王爺架子,她遲疑一陣,略顯不安地抬眸將帶著寒意的小手交到他大掌中,任他拉近,踰矩地跟著坐上他身側床緣。

    “我認識王爺這人不多,我只認得阿藤。若要讓‘您’滿意,我也只能選我比較熟的那個來想,看看這樣能不能套點過往交情讓王爺息怒了。”

    “你才知道我生氣?還敢提交情?”他冷哼,大掌刷過她冰冷指掌,微微皺眉。

    “府裡人人都知道王爺動怒了。您若要對我生氣請沖著我來,別讓其他人為難,那會折損王爺名聲的。”

    她低低回應,卻心驚他竟將她的手扯近至唇邊呵暖。她想抽手,他卻不讓,只能羞窘地任他握著揉弄,感覺他唇裡呼出的熱氣往她身軀點點擴散,惹得她周身發燙,嫣頰幾欲生煙。

    “都禍到臨頭了,你還有心思替別人想?”

    “若是阿藤……他不會對我生氣的。”她輕齧朱唇,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告訴他:“王爺想說的,王爺氣惱的,就是這件事吧?阿藤……還在這裡。”

    明明他一直就喚她麗兒,回府後也不曾改變,但她卻逕自抹殺阿藤的存在。

    “過了幾天而已,你真想明白了?”

    “王爺身分何等尊貴,要找能說體己話的知交不易。麗兒知道以這出身怕連灑掃丫頭都構不上格,但您若不嫌棄,我願像之前一樣,每夜在星空下陪阿藤談心。就算沒法為您分憂,聽您說說話我還能辦得到。麗兒明白,王爺希望咱們——依舊是朋友,一輩子。”

    朋友兩字讓他錯愕手一松,她趁隙抽走小手。他唇瓣微動欲言又止,最後只能隱忍下不滿。或許就先這樣吧。他一直知道她有多單純固執、謹守分際。急不得。

    在她攙扶下,他躺上舒適床榻,指尖撫過被單一角,不掩對她巧思的讚賞。

    “這曲譜就算閉著眼睛也能看呢,彷佛聽得見它起音。我不記得有任何這曲子的印象,但看來不差。曲名呢?”

    她咬了咬唇,不知道能不能回答。她還沒有勇氣承認一切。

    “我……是從琴房裡隨便挑出來的。阿藤喜歡就好。”

    這一小段開頭寫的是初春,寫景頗有琴仙先生曲子的風格……琴房的譜他本本都記得清楚,這首肯定是麗兒腦袋中的東西。大概是琴仙先生留給她的吧。

    他抿起唇,察覺到她似在躲避什麼,立刻攔住要起身的她,將她按回榻上維持原樣坐著。

    “我要睡了。”他一把甩開高枕,大剌剌地將腦袋枕上她雙腿,沖著她一笑。

    “當朋友要公平,我也想要討個好睡的軟枕頭,你肯給嗎?”擺出阿藤嘻笑口吻。

    “但、但是……我得回房。”

    “不用回去了。今晚我很不滿意,你得留下來值夜。”換成端王爺架子了。

    “讓人知道,會、會有人說話的……”

    “府裡誰敢多嘴?我倦了,明晨還有軍機會議,不快入睡不行。”就是硬要她留下,他耍賴地打了個呵欠。“我改變心意了,你唱首曲子來聽吧。”

    岑先麗見他當真疲累至極的樣子,只能無奈問道:“那……唱什麼曲?”

    “我其實想聽琴,可現在沒琴也沒琴師,只好勉強聽曲了。沒要你唱多難的曲子,唱首搖籃曲兒總行吧?還是你要難一點的,鳳求凰或是鴛鴦賦?”

    “……搖籃曲就好了。”她臊紅著臉,小手也不知道能放哪兒,最後只能一手擱在他胸前、一手梳攏他長髮,自喉間極輕極輕地逸出柔中帶剛的婉轉歌聲。

    明明還是一樣動聽……這聲音,讓他等了足足三年哪……

    伏懷風懊惱地想著她的事。

    他在失去光明前,最惦記的影像便是那有著明眸大眼的綠袍小姑娘。

    就算不是琴師,光這歌喉就能教人如此心蕩神馳,這丫頭到底認為她有哪點不如人了?他忍不住低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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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02:24


    “別再煩惱了,王爺快睡吧!明日還要會見許多大人呢。”察覺他心事重重,她不免細聲提醒他。

    他抿抿唇,轉念有了主意。“……麗兒,有件秘密我誰也沒說過。你想聽嗎?”

    “王爺?”怎麼還不睡覺,突然想談心?“王爺願意說,我自然願意聽。”

    “我心底有位中意的姑娘。可自我傷了眼睛後,深怕會讓她嫌棄,所以沒再試著找她;只是心上總懸著她,偏是放不下。你覺得……我還能去見她嗎?”

    心彷佛被人猛然掐緊,頓時氣噎,她一臉蒼白,不知所措地怔住。

    “……王爺憂國憂民,乃當代豪傑,無需如此自卑,天下沒有姑娘會嫌棄王爺的。那、那位幸運姑娘……是誰?”

    “我不知她名字,只在三年多前見過一面,贈她一本譜,只知她曾跟著琴仙習琴,約定有朝一日她將為我奏曲,我一直忘不了她。可有時候……我以為你就是她——若是你……你會嫌棄我雙眼殘缺嗎?”

    岑先麗嬌軀猛一顫,心上湧起一陣酸。

    “若是我……我怎麼會嫌棄王爺。”他因她而毀了雙眼,她自責都來不及了,怎會嫌棄他!眼角無聲滑落淚珠,她匆匆抹去。

    假使他當真看得見,她就無法狡辯了。

    她勉強擠出一抹笑。“好可惜,那人不是我呢。能讓王爺看上眼的,就不知是哪個富貴人家的美嬌娘。身為王爺知交,我會幫王爺留意她消息的。”

    背對她的寬闊肩膀有一瞬間僵凝,而後只氣哼丟出一句:

    “……繼續唱你的曲兒。”

    一曲接著一曲,直到那微微的酣聲傳來,她才總算有勇氣直視他俊逸的臉龐。

    戰事若是繼續進行下去,他的地位絕對會比今日更高不可攀。

    “眉頭還是皺得死緊呢……您得背負多少煩惱呢?我真能為您分憂嗎?”

    看著自己依舊不甚靈光的右手,岑先麗眼前不免又模糊起來了。

    “配得上您的,一定得是名門千金,否則您會惹人非議的。一雙眼睛我都賠不起了,何況是一輩子。”

    她不是已得到教訓了嗎?身分卑微的人,不該奢望擁有配不上的東西。她的師傅、她的古琴、她的王爺……哪一樣她都不能再要。連只是想想都不可以。

    “師傅誇我悟力高,我不傻,您暗示得還不夠清楚嗎!可我不能承認。我是丫頭,您是王爺。縱使我能遠遠望見天際星,卻無法挨近那月亮身邊啊。”

    吸了吸鼻頭,壓抑著幾乎要衝出喉間的酸澀,她萬分憐惜地伸手覆上他雙眼。“但我答應您,我會一直一直聽您訴苦說心事,每一天每一夜,除非王爺開口要我走,否則我絕不會背棄王爺。”

    明知眼盲的他睡得極沈,她仍是遮了他的眼,這才膽敢俯身,像是深怕褻瀆了他似,極輕極緩地將顫抖的唇,貪戀地印上他眉心。

    “這是王爺今日的膳食?”岑先麗成為德昌王侍女已有一段時日。

    她一早總在花園裡摘朵氣味最芬芳的鮮花擺進他房裡角落,增添淡雅清香。察覺逐漸秋涼,便開始在他慣常起床時刻前偷偷溫熱他衣鞋交給近侍,這才踏進膳房檢視當日菜單。此時,她又皺起了眉頭。

    廚娘回應:“是啊,軍糧不足。王爺說過,軍士辛苦作戰,當然得把米飯留給他們,他沒親自站上陣頭殺敵,多少得替他們盡點心,他跟府裡的人同樣菜色就好。有幹活的多點白米,沒出力的就少吃些。”

    “裡頭還是得摻進七成的荏菽?”這種大豆子,是貧窮百姓吃的粗食,雖能填飽肚子,但口感卻極差。在她看來,這幢大宅裡,吃得最差的恐怕就是王爺了。

    “又缺糧啊……大娘,老樣子,把我那一份白米留給王爺,荏菽我來吃就好。”

    跟廚娘打完商量後,她一面歎氣,一面端著茶水回前廳。“王爺連日為了軍糧的事犯愁,今兒來的那些貴客能有好方法籌糧嗎?”

    由於大齊王諸多苛政,早讓各地百姓不滿;因此當德昌王旗幟一揭,許多地方同時起義,大軍所到之處幾乎是無血開城,讓西路軍勢如破竹一路往東進佔。

    伏懷風無法身先士卒讓他領軍有愧,幾次找來將領商議,想讓西路、南路軍與各地義軍整編,推出統帥指揮大軍;但西路眾將不肯,執意除他外不聽令他人,他只好繼續擔任西路軍統帥。

    與南路軍威遠王會合後,依靠南路元帥伏文秀的本事,調兵遣將方面他暫且無須擔憂。

    可隨著愈逼近京城,或抓或降服許多曾在王上麾下作威作福的官員,殺不殺饒不饒如何判罪收編都由他定奪;另外修復城鎮、調派軍糧後線補給也由他費心策劃。

    不到半年,聯軍已攻下中央二十六州三分之二的地域,擊潰八萬皇軍;接著面臨剩餘不到五萬的皇帝親軍拚死抵抗,戰事陷入膠著,大軍停滯不前。

    戰線往東移動,德昌王也離開王府往前方協調軍務,岑先麗便以貼身侍女身分被帶去;同居一處官宅,伏懷風忙著接見大小官員時,她則打理他身邊瑣事。

    她非但毫無怨言,反而十分開心,至少這樣她就有好理由待在王爺身邊。

    奉完茶水之後,她退至門外,和護衛們一同恭敬站著等候吩咐;不過即使與大堂隔著好些距離,閉上眼專心聽,她還是能聽見裡頭數人正爭執不下。

    “王爺應當出席,讓那群地方富豪服膺王爺仁德,為王爺提供大軍糧草。”

    “不。與會之人不帶護衛與刀劍,這琴會擺明是陷阱,王爺萬不可冒險。”

    “那是表示大夥彼此信任,上下齊心!他們之前被逼聽令王上,自然擔心我們入城後是否心懷成見、對他們不利。咱們不能以誠待人,還談什麼拉攏人心?”

    “萬一那些人心懷不軌,這不是讓王爺去送死?!”有人拍桌了。

    廳外,岑先麗猶豫著是否該再端壺茶進去熄火。“……今日吵得格外厲害呢。”

    直到她自動地再次從廚房捧來茶水,默默踏進堂內時,眾人不但遲遲沒有做出結論,倒有上演全武行的可能。

    “就算不便帶護衛去,帶個小丫鬟侍候無法視物的王爺也沒人敢吭聲!”一個氣得快翻白眼的策士伸手怒指旁邊的岑先麗,喝道:“找個信得過又機靈的姑娘陪王爺一起出席不就好了嗎!岑姑娘先前不也替王爺擋過箭,這證明就算不是男子也能在那樣的場合守護王爺!”

    “要去哪兒找那樣識大體的姑娘?若是此時開口要求哪家千金幫忙,又會像之前一樣,要王爺拿妃位酬庸,怎能讓那些小人見縫插針!”

    “那我、我可以嗎?由我陪著王爺出席。”

    那道出人意料的聲音宛若一道冷泉清流,澆熄了廳裡即將延燒的烈焰。

    岑先麗怯怯舉起手,顧不得身分不合,插嘴說話。她一直希望還能為王爺做點什麼,就算幾名將官以懷疑、訝異的目光瞅著她,她也不曾退縮。

    “要為王爺試毒,還要為王爺注意那些土財主們的小動作,更要留神四周出人的可疑人物,這任務對岑姑娘稍嫌吃緊了。”即使眾人都知道她挨箭救王爺的事蹟,但還是不放心。

    她猛一拍胸脯,信誓旦旦保證:“試毒由我來;有人對王爺不利,我會為王爺擋刀,就算豁出性命,也一定讓王爺能脫身離開宅邸;至少放出信號給外頭護衛,喚他們進來救人絕對能辦到。”

    贊成的幾個人跟著點頭。“嗯……岑姑娘對王爺一片忠誠有目共睹,若是再給姑娘一些提點,或許我們就能放心請王爺出席了。”

    “琴會就在七天后,似乎也沒有更恰當的人選了……不出席的話,一定更不可能借到糧草……不如就試上一試。”原先反對的人勉強鬆口。

    “不準。”

    不消多時,竟然全面達成協議的所有人驚訝回望主位上始終沈默的伏懷風肅穆重申:“本王不準。”

    岑先麗忍住被他駁回的沮喪,走到他跟前。“難得那些地方富戶願提供軍糧,我知道王爺就算冒險也定想試上一試,您明明最不忍心讓軍士挨餓不是?”

    但她不忍心的,其實是不希望尊貴的王爺也跟著一同受罪。

    “王爺封邑的土壤不甚肥沃,更非大齊穀倉,從西方遠道運糧來總是有限。大軍吃不飽要如何作戰?”

    “即便如此,也沒理由讓你陪我再次涉險。”

    “不見得危險呢。王爺別忘了,若是那些人當真對西路軍有敵意,還不如大方提供糧草,趁機在裡頭施毒。這次請王爺過府一聚,應是想打探王爺心底的想法。”

    伏懷風訝然抬眉,唇邊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痕。

    見他似是軟了心,岑先麗趁勢繼續勸誘:“而且,聽說那是場豪華琴會不是?王爺已很久沒聽琴了吧?琴聲能怡情養性,以琴會友,也能彰顯王爺氣度……帶麗兒去聽琴好嗎?”

    “……你想去?為什麼肯為我如此冒險呢?明明對你沒好處。”伏懷風低垂臉龐對她輕聲低語時,神情淡定中彷佛掩抑著洶湧暗潮,讓她頰上驟起燥熱。

    不能讓王爺察覺她心意!

    “怎麼沒好處?好處是——若跟著王爺去,吃好喝好,還有琴曲舞蹈能欣賞,我這丫頭就算等上一百年也沒人會請我作主客。錯過這次琴會,這輩子我會嘔死!”

    她說得振振有詞,還向王爺伏地磕頭。“求您帶我去,我絕不會讓您失面子。”

    這傻丫頭還沒發現自己瞎掰得跑題了嗎?他俊顏上緩緩揚起一抹戲謔微笑。

    “與會者都是極有分量的地方鄉紳,硬帶上丫頭顯得失禮,若由愛妾寵姬陪同出席,倒顯得本王對他們親近,也成。那……就算要你扮成本王愛妾,你也願意?怕是不容易吧。”

    “愛妾……”她俏臉宛若有火竄燒,卻打死不退地向他尋釁。他不信她能辦到?她不服輸地抬頭回應:“妻子我都當過了,小妾又算什麼?王爺讓我扮什麼,我就扮什麼,全憑王爺差遣。”

    “那好,別忘記這次可是你自己向本王求來的。”他起身,一擺手向在場眾人宣佈:“岑姑娘幾次捨身護我有功,本王甚是感恩,即日起,她便是我德昌王西廂夫人,賜名麗姬,賞金玉三樣,素絹十疋。麗兒,讓總管那兒派人來裁幾件適合夫人的新衣吧。”

    隨即他立刻拄杖來到門邊對外頭朗聲傳令,召來侍女將新“夫人”請回房,接著要其他人開始商議琴會對策,完全不給她反對機會。

    直到呆滯的岑先麗被人請走時,這才回過神,慌張提醒他:“王、王爺!不用這麼正式隆重賞東西的,我只是假扮小妾陪王爺赴一夜之宴。是小妾、小的、很小很小的那種……”

    伏懷風面容上那彎笑燦如朝陽,在門邊與她擦身而過一瞬間得意低語:“為夫一向主張扮什麼就得像什麼,你怎麼還沒習慣?”

    不到一個時辰,岑先麗便由丫鬟房遷出,並被送進寬敞的西廂裡;所有人對她的稱呼也由岑姑娘改為麗姬夫人,頭頂上多出了精緻步搖玉釵,身上所穿也變成素雅綾羅綠衣。

    “王爺你、你是存心要整我的嗎!”晚膳時,看著門窗上貼了幾個囍字,岑先麗回頭面對著桌上那一道道難得出現的精緻菜看,難堪掩面,有些想哭。

    雖能如願讓王爺吃頓好料,可別連她也一起享福啊!她指著牆角那一隻裝素疋的大木箱,語帶泣音。

    “說說也就算了,還真讓人將賞賜搬來,不是軍費吃緊嗎!”

    “別擔心,給你的都不是自軍費中撥用的。是我拿自己庫房一些舊東西換來的。”伏懷風無奈歎氣。“你知道,身為王爺,總不能言而無信。迎娶得給些必需的聘禮賞賜才撐得起面子,我也很為難。”

    “那你就別賞啊!還有賜名——”

    “我未曾立妃,你就是第一夫人,不賞不封成何體統?”

    他頗感無奈地安撫她:“現下還在戰事中,咱們不行禮不擺宴也不鋪張,就一席酒菜聊表心意,只希望你不覺得寒酸委屈。”

    “委屈?”她懊惱咬唇,尖酸回應:“承蒙王爺厚愛,妾身榮幸得很呢。”

    “能讓你開心就好。快吃吧,吃完早點歇息。”他彷佛沒察覺旁邊有座火山快爆發,埋首吃飯。直到菜沒了他才停箸抬頭,手中立即察覺碗裡添了重量,他不免揚唇淺笑,知道她就算為難也已氣消。心軟的丫頭。

    “阿藤,這只是一場戲對不對?是為了籌糧演的戲吧?”

    她落坐,雖有些不滿,還是一如往常為他添飯布菜。“否則傳出去讓人知道你陣前迎親,會有損你名聲的。”

    她絕不許因為自己而再次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怎麼就不擔心你自個兒?今夜過後,也許會因為這夫人身分而遇到什麼危險。”

    “我不怕。畢竟咱們、咱們也沒有……”耳根泛起淡淡櫻紅。“咳、咳……沒有夫妻之實、作戲而已。宴會之後,王爺不認假夫人,一拍兩散,這也沒什麼——”

    忽然覺得身上刺燙,彷佛有股兇猛熾風襲來!她疑心地抬頭看向他,他八風吹不動地眉頭不皺,只顧悶著頭靜靜吃飯。她這才又放心地繼續說道:“即使現在不便,等王爺找到心儀女子後,冒牌貨早晚該退讓,屆時您大可下令休妻——”霎時住口,因為她身子乍起惡寒,像遭人狠瞪。

    她困惑再次轉頭盯著他,他俊顏依舊無波,只是此刻咬肉咬得充滿狠勁,彷佛與那塊肉結了八輩子的深仇大恨。

    “阿藤,不管什麼名分,我們之間都不會變,還是能說得上話的好友?”

    他沈默地用完膳,傳令讓人收拾完畢後,才給了她答案。聲音有些清冷。

    “你大可寬心。真不願意幫忙,我什麼都不會勉強你,後悔還來得及,我再另尋他人。”

    “我沒要後悔。沒有。”她低下頭。知道是自己太過小題大作,不夠義氣。“王爺帶我一同赴宴,我絕對會好好守著王爺,王爺只管安心賞曲就好。”

    “別忘了正事。你得幫我看清那些人到底想玩什麼花招。你是我的眼睛。”

    “我會的。之前我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嗎?”

    提起之前露宿那一段時光,她就懷念了起來,興匆匆坐到他身側,與他的大手交握,然後一次動一根指頭地敲著他掌心。

    “複習一下,五根指頭和敲擊次數代表的意思各不相同……呀!”她還沒把幾個暗語背誦完,他卻陡然收手一握,掐得她動彈不得。

    “阿藤,你握得太用力了。這樣我沒法子打暗號的。”

    他看不見的墨瞳中彷佛充滿遺憾。

    “麗兒,你知道我心有所屬,所以絕對不會任意輕薄你。雖說是為了讓人放鬆戒心,但席上我或許會有踰矩之事,你要體諒我的難處。”

    “不過就是摟摟抱抱嘛,你別想得太多,我不會、不會介意的。”

    她酡紅著臉逞強。光讓他緊扣小手,感受他呼吸間炙熱氣息繞上她,她身軀就已顫得厲害了;更糟糕的是,她一點也不討厭他的觸碰,就算知道是演戲也難以抗拒。

    要抗拒的是別讓自己輕易沈淪在他的溫柔中。她不配擁有。

    “可說不定我有時會對你更親昵一些,像是——”

    他猛一扯,讓她穩穩落人他懷中。

    “我真怕酒酣耳熱之際失了控,有了什麼不規矩的舉動。萬一當真損及你名節,就太對不住你了。”

    她停止掙扎,聽著他的煩惱,反而覺得他毋需這麼在意,大方笑道:

    “要務為上,沒啥好對不住的。你已給了我一個對外的名分,就算肌膚相親,不都是夫妻間理所當然的事嗎?喏,我、我屆時也會配合偎著你,你可別因太吃驚而甩開我。”

    岑先麗試著將藕臂輕輕搭上他頸子安撫著他:“讓他人對咱們兩個不設防,以為當真是參加宴會的夫妻,該怎麼做自然就好,其它的你都別放心上。”

    “理所當然的……所以我不需要賠罪?”他展顏一笑,像是總算寬心。摸索著她臉龐的位置,像是要確認她真沒生氣。

    她豪氣一拍胸脯。“嗯,不需要。夫妻之間再親昵都是你情我願,不叫踰矩。”

    “好,那我就不說對不住了。是你說的,夫妻間不叫踰矩。”他驀地俯首貼上她的唇,須臾,才微喘地揚首,將呆楞的她放下,起身拄杖緩緩往外走。

    “‘夫人’,今日之事,我一個字也不會道歉。”

    岑先麗美眸晶亮圓睜,俏睫眨也不眨,停了呼吸好半晌,直到怔怔從椅上滑落地面,她這才反應過來,一雙手猛然摀住熾熱未退的嫣唇——

    如果這不叫隨便輕薄,那要叫什麼?

    他他他——竟然偷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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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06:16


    約定的日子到來,德昌王坐著簡樸車輦正往縣城裡的某大戶府邸而去,二十名喬裝改扮的精壯護衛在兩旁拉開了距離,暗中隨行。

    此時車內不時冒出沒讓外頭聽見的細聲對話。

    “現在在車裡。”車輦晃得不算厲害,但不論怎麼晃搖,岑先麗最後都會倒向固定方向。

    “我知道。”

    “旁邊沒人在看。”她櫻唇噘高,幾乎碰鼻。

    “我知道。”

    “那相公……你這只手非得要往我腰間這兒擱嗎?”岑先麗美眸忍不住斜睨他,但他看不見,任她怎麼用力瞪都沒用。撥不開他牢實大掌,只好隨他去。

    伏懷風應得萬分委屈:“唉,我也沒法子,你又不準我往上——”大掌向上輕移就被她氣嘟嘟地猛一拍停。“也不準我往下——”又被重重打了一下。

    “我只好擱在中間了哪。”還順勢略微施力,指掌輕柔地在她纖腰上彈劃。

    “阿藤,我被弄得很癢根本讀不出意思……你別再打暗號了。你、你說過絕不勉強我的。”雖然她有點懷疑那並非暗號,但若誤會他偷占她便宜,未免心胸狹隘。不該懷疑王爺的人格,王爺不是那麼輕浮的人……應該……不是吧?

    “我沒勉強你,只是想先預習,怕你到時候演得不自然,啟人疑竇。”

    他緩緩勾起一副人畜無害的無辜笑顏。“可以體諒我嗎?否則要是露了餡,讓人家知道我對他們防心極重,萬一籌不到糧,不就白跑這一趟了,麗姬夫人?”

    她顰起娥眉。“相公,我從以前就有種錯覺,你好像挺喜歡一件事。”

    “哦?是何事?”

    “挖坑推人跳。”

    他一愣,放聲大笑。這丫頭也會反擊了。

    她維持貼在他胸前的親昵姿勢。無可否認,她挺喜歡讓他這麼穩穩地環著,好像兩人真是一對恩愛夫妻;但……她害怕迷戀之後,這個懷抱終將不屬於她。

    他們誰都沒有提及那一夜的吻是怎麼回事,彷佛從沒發生過。

    這點她真的揣摩不出他心思,只能當成預習,別再記掛。

    算了,今夜也好,給她作一場好夢,讓眾人都知道她是他的夫人……

    即便是個火坑,她也甘心跳了。

    自德昌王伏懷風失明後便鮮少接受邀宴,難得他今夜答應參加地方士紳的琴宴,算是給足了主人極大的面子。

    馬車到達目的地,護衛們都候在外頭,讓他們兩人進去。

    她緊緊挽著他手臂,不時貼近與他耳語,就算入了席也沒分開過。

    席間絲竹樂音不絕,偶爾穿插舞蹈,十分熱鬧;時常有人過來敬酒,與德昌王寒暄幾句。

    她用預先藏在袖中的銀針不著痕跡地一樣樣試毒,且細細嘗過之後才喂他。

    注意到他頰上那看來和善的笑意只在表面,與同她單獨相處時截然兩樣,她不免有些心疼,偎他偎得更緊。他沒呵癢擾她,僅僅像看守珍寶似的大手攬著她腰際不動。

    她頭戴銀冠銀簪,一身碧綠雲錦,頭頂上披有綴著層層珠玉的及腰雪紗,極為貴氣;但這些人根本連她長什麼模樣都看不到,還能鬼遮眼地大贊她有天仙美貌。

    耳裡聽著一群老狐狸們高來高去的逢迎拍馬,岑先麗不免慶倖還好自己戴著面紗,不然一定會讓人發現她目光中滿滿的不以為然。

    王爺已客氣地向眾人提出優渥條件,以高出行情許多的銀兩請他們提供糧草,但這群人就是不肯鬆口點頭借糧。

    “他們究竟想要什麼?”她在桌底下敲指頭問他。

    他沒出聲,微微掀了唇:“將來。”

    她讀懂後不免發怔。都說商人狡獪,她約莫能懂這些人貪圖的不只是一時的金銀,還想要永世的富貴。御用商行、獨佔生意、關道免稅……王爺不可能輕允。

    不公不義,不就跟現在的大齊王沒兩樣了?阿藤要怎麼應付這些老狐狸?

    夜漸深,兩方再談不攏也得離去。她有些焦急,但他仍是一派氣定神閑。

    有名留著長須的中年福泰男子朝他們走來,行禮敬酒。

    “今夜原本還邀請了一名嘉賓為王爺奏琴,不過可惜她臨時染了風寒不能來,特送上了拜帖,希望日後能蒙王爺召見。我們也盼望‘下次’王爺能再賞光琴宴。”

    “哦?那還真是可惜。不過今夜盛會已極臻圓滿,本王聽得十分開心。”

    岑先麗猜想,若是奏琴名家當壓軸,或許其實是要等買賣談攏才現身慶賀;而不奏最後一曲,不就意味著流局了?她無奈地打開拜帖——瞬間嬌軀僵直。

    俏臉血色盡褪,鬆開握著他的左手,緊緊按上自己瞬間迸發劇疼的右手背。

    “琴師……是誰?”伏懷風察覺她異狀,忙追問前方男子。

    “名滿天下的琴仙唯一入門弟子——琴師燕雙雙。”中年男子輕笑,搓著手示好:“希望下次她身子無恙,能為王爺獻奏。不知王爺哪時還有興致再來呢?或許王爺覺得愈快愈好,等不及了呢!”

    伏懷風沒有答腔,只管摟著岑先麗寒顫不停的肩頭,在她耳畔低語:“麗兒,再為我忍耐一會兒……我馬上帶你回府。”

    她搖頭,不想此行徒勞無功,抬頭看向他那清朗俊顏上帶著氣勢凜然的笑。

    “難得一場琴會,既然燕雙雙沒法前來,那就由本王來獻醜好了。取琴。”

    在場所有巨賈富紳間起了騷動。接受琴仙親自指導過的德昌王願意奏琴?那向來只有在大齊宮廷中才有機會聆聽,今夜王爺肯如此紆尊降貴,莫非是決定答應他們的條件了?

    伏懷風聽著前方桌上有輕微的木頭聲響,正要摸索弦位,卻有一雙小手按住他。

    “王爺……我來調音。”她語帶輕顫,忍著右手抽痛,執意要完成使命——得先替他將這把琴上下徹底檢查過才能讓他碰觸。

    她多久沒撥弄琴弦了?每次一想碰琴,手上舊傷就不免生痛,甚至連聽見燕姑娘名字都無法忍受。曾經令她鍾愛的事早擱下了——

    可她卻想為他彈奏。若是她還能撥琴,王爺也就不必非得摸這把可疑的琴了。

    “夠了。我來。”他止住她動作。“弦音澄澈,應該沒藏什麼怪東西。”

    溫熱大掌緊握住她十隻寒顫未停的指尖,一瞬間痛楚彷佛消失不見。

    她讓開,牽引他的手放在弦位上。她從沒聽過他撫琴,慕名已久,其實有些期待。

    長音起,眼前彷若曙光乍現青山澗,遊魚自在綠水流,觸目所及盡是豔麗花海迎風搖曳生波,越過溪石野瀑,沿河溯上,生氣盎然的鯉魚像能跳上半天高,躍過龍門便登仙——

    琴聲戛然而止,眾人才如夢初醒地詫異看著王爺側耳微愣彷佛聽到了什麼,同時驚見大堂門板被踢飛,倏忽闖進幾個熊腰虎背的黑衣男子,持劍直往主位上砍去——

    “德昌王納命來!”

    “王爺遇襲!快來人哪!侍衛何在!快保護王爺!”

    混亂當中,岑先麗使足全身氣力連連尖聲大喊,同時一手一個捉起桌上金杯銀盤狂擲,嬌小身子張臂試圖護住他,以身為盾毫不退縮。

    “你別動,讓我來應付。”他聽聲辨位,將她勾回身側示意她安靜,抽出柺杖中的細長劍。他一面牢實擁著她,一面展開淩厲劍術。

    她心間微顫,緊咬著唇,卻在聽到他沈穩心音後瞬間鎮定下來。

    所幸府外待命的護衛立時沖了進來,千鈞一髮之際殺退刺客。

    “王爺受傷了!”混亂場面一結束,岑先麗便手忙腳亂地拿著手絹按著他左上臂劍傷,回頭厲聲喝道:“你們杵著做什麼?!還不快找大夫!王爺要有萬一,唯你們是問!”

    “不必找了。”

    他聲音陰冷。眾人皆說他睥氣溫和,卻在今日迸發了鋒銳戻氣。

    “在此喚了大夫來,豈不是給有心人好機會再次對本王使毒?哼,刺客來自何方,本王非得追查到底不可。今晚這場難得夜宴,本王確實領受到了諸位的誠意。西路軍進城不擾民,反倒讓這些蒙面殺手來去自如,看來,是得好好加強城裡戒備了。”

    看著王爺連稍事療傷都不肯,怒氣衝衝便要帶著夫人離去,一群立身商場、能呼風喚雨的商人也嚇壞了。王爺那口吻聽來似乎已認定是由他們主使,談判不成便殺人。

    大軍進城安分守法不擾民,是德昌王軍紀嚴厲,但若是他下令宵禁或管制貨品流通,把這城裡搞得死氣沈沈,那生意就別想做了。

    “王爺息怒,草民招待不周,但這黑衣人與咱們無關,請王爺明察!”

    “有關無關,辦了就知道。”他拂袖踏出廳門不回頭。

    一票人追了出去,若不是侍衛死命攔著,早就全撲向伏懷風大腿。

    “王爺,草民對王爺心悅誠服,萬不敢造次,王爺、王爺!”

    他笑得冰漠。

    “明知本王看不見,宴裡還請來舞姬,分明是存心嘲弄;本王素喜聽琴,竟還藏了琴師裝病不出面。藏了也就算了,還特意提醒本王人沒到,擺明無視本王。這算哪門子的心悅誠服?看來你們比較想念九王弟呢。”

    王爺擺明把這群地方士紳當叛徒,嚇得一群人面面相覷。還有什麼方法能讓王爺息怒?他們一個勁兒的大禮磕頭,討饒聲不絕於耳。

    “王爺開恩,草民願獻上萬石米糧,請王爺相信草民絕無貳心!”

    “老夫也是!我願獻上……”

    回到府裡,急急召來大夫替伏懷風療傷之後,岑先麗第一次在他還沒要求下便主動留在他房內,讓他枕在她腿上,直到即將天明,他仍翻來覆去十分清醒,神情嚴肅。

    “傷口還疼嗎?”見他眉頭始終緊鎖,她忍不住伸手撫過,想為他舒緩。

    “不疼。倒是讓你受驚了。”他幾度欲言又止,扯過她微帶涼意的纖手,溫熱十指覆上她的,輕輕揉弄回溫,指尖有意無意地觸及她腕上刻不離身的玉撥子。

    “麗兒,今夜的事……我得要同你賠罪。”

    “賠什麼罪?是飲宴時三番兩次啃到我指頭上?或者要賠罪的是,王爺隱瞞了——那刺客是您底下的人?以王爺的高招劍術,不該連一名刺客都傷不了,還反傷了自己一劍。”感到他指掌瞬間凝滯,她搖頭輕笑。

    “我聽過王爺多少次心音?若事情不在您掌握中,會跳得像顫音一樣又輕又急;可王爺那時的心音沈穩踏實,不慌不忙,定然是您布了局。既然收買不成,又不能像土匪般動手橫搶,就只能玩點把戲讓他們甘願交出糧草。我猜……中斷琴音是暗號吧?”

    以為她天真不解世事,但她偶爾的敏銳聰慧總讓他詫異。“你會氣我連你都騙嗎?”

    他輕啄她柔嫩指尖,卻讓她突然抽回手,他愕然感到身側一空。

    “麗兒哪敢生氣。麗兒只是無足輕重的掛名妾室,還記得自己的身分是丫鬟。

    王爺有多少計畫,就算不告訴我也是理所當然。我沒資格生氣。”

    “不是這樣!我——”他急著坐起想辯解,卻一時忘了身處床沿,整個人直往地面栽了下去。

    “阿藤!”岑先麗驚嚇地伸手去扶,這一接,卻讓她也跟著往後摔、仰倒在地。

    “你沒事吧?有沒有撞疼哪裡?”許久沒聽見她聲音,伏懷風緊張地揮手摸索,撫過她柔嫩臉頰,擔憂地探向她鼻息——竟然完全沒氣!他臉色頓時刷白。

    “麗——”

    忽聞她噗嗤一笑,他只能震驚地幹眨眼。“你、你這丫頭,膽敢嚇唬我!”

    “因為啊……我一直就想瞧瞧看,究竟有啥事能讓向來從容的阿藤慌了手腳呢。總不能每次都是我被戲弄。”她總算扳回一城,笑得好開心。

    “明明駕馬闖關時都能面不改色,可卻因為我摔倒就——”她忽然讓自己說的話給嚇得噤聲。天崩地裂王爺不怕,卻會因為擔心她而失了冷靜,這……

    意識到他健壯身軀仍密貼著她,雙頰轉瞬飛紅。

    “阿藤……王爺可以起來了嗎?”

    “我、偏、不。你得聽我把話說完,不準再躲。”

    他任性地垂下臉,刻意逼近她,在輕觸到她俏臉時止住,倏地,俊顏展笑如春風輕暖。

    “你這次做得極好。若不是你殷勤侍候,恐怕他們不會那麼容易放鬆戒心,讓侍衛們有機可乘……本王在此感激夫人大力襄助。”

    她愛憐地伸手撫過他汗濕的冰涼額際,對方才一時頑皮嚇著了他有些歉疚。

    他一雙大手竟為她發顫得厲害呢!不免釋然地笑了。

    “相公……像我這樣的無用丫鬟,也多少還能幫上你嗎?”

    “我萬萬不能少了你這雙眼睛。”他埋首於她耳畔,雙臂收攏。“什麼都沒告訴你,是我怯懦,怕你嫌惡我,竟卑劣使詐取軍糧。原諒我,麗兒。”

    她心上莫名悸動,眼眶微紅,俏睫沾染晶瑩淚花。

    他敢恣意對她玩笑嘻鬧,是因為知道她不會當真動怒;可一牽扯其它,他其實十分在乎她的想法,怕被她討厭?

    “阿藤,一個總愛四處挖坑的人,本來就不是正人君子,我早就識破你真面目了,你現在才來煩惱為時已晚了呀。”她壓抑幾乎哽咽的話語,將小臉偎向他寬闊肩膀。

    從初遇起,他的溫情早令她心折;她無法控制地喜歡上他,若非他是王爺……“沒關係,阿藤,你要瞞我什麼都無妨,我若連這些都看不透,哪敢說是你知己。”

    “麗兒,你機靈得超乎我想像。就算已察覺我用意,竟還能配合我吼人,讓我順勢跟著佯怒,這點我真是失算了呢,聰明丫頭……今晚是你陪著我,真好。”

    他心滿意足地喟歎,健臂彷佛要將她揉入身子裡,緊緊擁著她的弱柳纖腰,情不自禁一點一點啄吻起她柔嫩耳垂,在她凝脂細頸邊綿綿廝磨。

    “我的好夫人,麗兒。”

    “我是當真擔心你傷勢才發火的呢,阿藤……別鬧了、別這樣呵癢……”

    她讓他搔弄得頻頻吃笑,小手想將他推開,掌心才貼上他胸膛,卻意外察覺他狂跳心音與淩亂氣息;她伸手再推仍推不動,反教他揪住,任熾熱唇瓣覆著指尖輕吮。

    他認真了,認真得讓她心慌意亂。忙撇過頭東扯西扯:“不過,阿藤,我沒想到你的琴技是如此高超玄妙呢!唔,我們趕快起來聽你彈琴好不好?”她強作鎮定。

    他輕笑不語,放開她十指,大手卻扯落她耳後面紗系結。

    按大齊規矩,只有夫妻成親的初夜,女子才能在夫婿面前卸下面紗,以示忠貞;他卻逕自掀了她的。

    就算他看不見她的模樣,但與他這麼親昵地面對面,教她羞得快著火,趕緊閉上眼。

    “我們、我們……去聽你彈琴……好不好?阿藤?”

    她不知該如何反應。他身上雄渾陽剛的熱意愈來愈近,纏在她頰邊耳畔頸間,感覺她衣襟被掀翻開來,胸前陡然一空,灌進涼風,她薄弱的反抗也為之一顫。

    溫柔喑啞的嗓音在她耳邊低喃:“改日再聽琴吧。麗兒,今夜……留在這裡。”

    “阿藤……王爺,您明明答應過……絕不勉強我任何事的。”

    他萬分珍惜地停止動作,躊躇片刻,隨即堅定地捧起她嬌嫩小臉,笑道:“別逃避我。麗兒,你不該沒發現,這些日子以來我們比誰都親近,我的心思難道你還不明白?別怕……我會小心不讓你受疼,好嗎?”

    那專注神情帶著迷離,他再次低頭,在她柔嫩雪膚落下綿密如雨的愛憐。

    他說得如此直白,她能怎麼回應?她也一直私心仰慕著他,他若真想要她……她能不允嗎?她心如擂鼓地仰起小臉看著他,一雙藕臂顫巍巍地按上他厚實寬闊的肩頭。

    察覺那怯生生的嬌柔回應,他指尖緩緩沿著她秀麗瓜子臉探索,不免欣喜笑道:“可惜我見不著你的嬌豔美貌,只能用心去感覺你究竟有多動人了。”

    驚天雷劈霎時震醒了她,才剛萌生的火熱戀慕當場凍成冰。

    他的眼睛再看不見了——她怎麼會蠢到忘記,忘記自己就是害慘他的元兇!

    現在他不知情,但萬一哪天他後悔了,她一定承受不了遭他怨恨。

    “王爺懸念的究竟是麗兒,還是當年遇見的那名跟我神似的姑娘?”

    她猛然使勁推開他,櫻唇咬得幾乎出血,冷靜地乾笑數聲。“很可惜呢,我當真——不是她。”

    她的反抗到底,讓他楞了好半晌,最後斂眸沈了臉,以手肘支起身,緩緩翻坐一旁。

    “……你們的聲音一模一樣。麗兒,我只是眼睛看不清,耳朵還沒聾。你當真敢說不是你?”

    “聲音相仿的人天下多得是。別忘了,王爺等的是琴仙的弟子、是天下第一的琴師——那人怎麼可能是我。王爺太過抬舉麗兒了。”

    她揪緊散亂的前襟虛弱爬起,匆忙退開,抽疼的右手便連扶住門板也無力。

    “呵呵,看來我們兩個都太入戲了呢。萬一假戲真作了,等王爺哪天找回喜歡的姑娘,怎麼對得起人家?麗兒……今夜就不打擾王爺休息,先告退了。”

    她撩裙奔離,彷佛極為開朗的笑聲遠去,卻有成串淚水宛若斷線珍珠悄悄墜落地,留下幾乎成線的濡濕水痕連往門廊外,沒人瞧見。

    伏懷風錯愕地坐在地上,滿腔情熱頓成殘灰,他只能懊惱握拳重重捶地。

    “你這傻丫頭,我喜歡的姑娘……若不是你,還會是誰!還能是誰!”

    忽然想起她在宴席間出現的異狀,腦中浮現一個名字。

    他劍眉驟然褶起。“該不會……琴仙唯一的弟子——琴師燕雙雙?”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06:43


    伏懷風已經整整十天不曾回內府一步,說是留在書房中有要事待辦。

    西廂裡岑先麗也突然病倒十天,沒到他跟前侍候。

    其實她身子無恙,卻食不下嚥,只是倒在榻上,蒙進被子裡,忍著無處可去的落寞,壓抑著即將淚崩的心痛。

    她斷然拒絕他,自己也不好受。可她毀了他雙眼,害他失去帝位,如今成為逆軍元帥,不論有多少大義名聲,總讓他背負上了不忠的逆天罪名。

    這場討伐戰事,他沒退路,非勝不可;而即使勝了,離他想要的恬靜日子卻愈來愈遠。

    是她打亂了他的人生。

    捧著當年他留下的譜,她啜泣難停。“阿藤……我不想讓你終有一天會恨我害了你,我只能這樣隱瞞到底了……你就另外找個能配得上你的人,好嗎?”

    陡然住口,她聽見門外有腳步聲,連忙揉揉眼睛走出房間。這幾日她一直心懸伏懷風,總旁敲側擊地從侍女口中套消息。她擠出笑,問問王爺在忙什麼。

    “王爺讓咱們去取兩把琴交給總管,說是有急用。”

    “急用?”她眉心打了幾褶,跟在抱琴侍女後面去找總管打探。

    然而聽到李大娘提起王爺近幾日策劃的大事,她震驚得險些要昏厥過去。

    她語不成句開口詢問:“王爺怎麼會……想請燕雙雙一聚?”

    “王爺向來惜琴愛才,若那琴師真是琴仙弟子,王爺自然會想與她一較琴藝高低吧。”近日戰事稍停,李大娘對王爺總算願意敞開心,肯多往外頭走動深感欣慰。

    讓侍女把東西送往書房後,李大娘看著面無血色的夫人,忍不住同情提醒:“有件事請夫人原諒奴婢斗膽建言。夫人眼前雖然受寵,還是要努力討王爺歡心才行。王爺愛琴,夫人不妨與王爺切磋琴技,免得王爺在外頭逗留呢……”

    岑先麗完全聽不進後頭李大娘還貼心建議了什麼,她只知道當她清醒時,人早來到書房前,直到雙腿發麻,才驚覺已佇立許久。

    她悄悄推開門扉,裡頭傳來斷續琴聲。

    “是麗兒吧。”聽見腳步聲,可伏懷風卻沒有抬起頭,只是專注挑揉琴弦,漫不經心地隨口問:“聽說你近日身子不適,現在可好些了?”

    “王爺送來那麼多補品,怎麼可能還沒好呢。”她甚至沒注意到自己的聲音虛弱得有些飄渺,身子也站不穩,勉強揀了張最近的椅子坐下。

    “那本王就放心多了。等會兒本王要出府與友人小聚一番,你好好在府裡歇著。”他擊掌喚來侍女,將名貴的琴以絹布包好先搬了出去。

    她心上不安益發濃重,急忙追問:“王爺的朋友,莫非……是琴師燕雙雙?”

    “果然是本王知己。”他平淡自若的語氣在她聽來卻有幾分諷刺。

    “那天多虧你提醒。眾人皆知,琴仙唯一的弟子是燕雙雙,聽聞她琴藝驚人,或許是在本王缺席的這一年間磨練得極好了呢。天下第一啊……說不定她便是本王等的那個人。不多說了,麗兒,本王急著去見她,不招呼你了,你應該不會介意吧?”

    “不、不會。”她若不抓緊座椅扶手的話,只怕整個人要震驚得摔倒在地了。招呼?他們之間何時變得如此生分了呢?不過十日未見……

    視線已然模糊,氾濫淚水洶湧遮住雙眼,她卻還得裝出開心的聲音恭送他離府。

    “王爺……好走。”

    “也是。無論本王想見誰,你都不會介意啊。或者,你還願意為本王慶賀,即將找到日夜思慕的那位姑娘。你對本王……果然極為忠心。”他心情極好地起身,拄著柺杖大步往外走。

    “本王傍晚以前便回來,你無須擔憂。就算在外頭過夜……也一定會托人告訴你一聲,你就不用等了。”

    岑先麗一時全身像是讓人抽走力氣似,便連向前追去都辦不到了。

    燕主子的確也算是琴仙的門外弟子,而且廣為世人知。

    莫非王爺誤會了和他約定的那個意中人是——燕雙雙?

    她拒絕他、隱瞞真相……會不會已經犯下了一個天大錯誤?

    “阿藤……”

    她勉強沖出門外,強勢命令總管替她備車,抄近路追往伏懷風與燕雙雙約定的十裡亭。車夫催馬疾行催得讓車身彷佛都快散架了,她仍不肯放慢速度。沿途一片沃野綠林,渾然天成的蔥郁美景,她卻完全無心欣賞。

    身軀抖個不停,恐懼籠罩周身。明知王爺一旦認定以後,便是毫不保留地傾心鍾情;若是他認錯人……燕姑娘早想攀得貴人,就算察覺有異也不會說破。

    “阿藤,我知道錯了,我不該裝傻欺騙你,求你別喜歡上燕姑娘……”

    她還以為自己能有多大度量,其實她根本辦不到!若要將王爺拱手讓給雙雙姑娘,她寧可此刻接受王爺的情意,就算有朝一日讓他怨恨,她也甘願受痛!

    只是不知還來不來得及……

    “呀——”

    馬車勉強駛在密林泥濘路中,才沖出大路便一個不穩翻覆在地,她往前滾跌落入泥地,劇痛幾乎教她失去意識。

    “夫人!”車夫伸手要扶她,她聞聲試圖爬起,腳踝卻傳來難忍抽痛。

    耳中聽見背後有道逐漸朝這裡接近的馬蹄聲,她咬了咬牙,下令車夫去攔。

    “王爺向來心慈,你謊稱有人在路邊受了傷,情況危急要借車一用。”

    車夫依她命令擋了車,輕簡行列中數名護衛見到有女子狼狽地趴在路上,忙向王爺稟報。

    伏懷風卻只吩咐了其中兩人留下來看看情況,沒有片刻耽擱便重新上路。

    望著他的馬車愈來愈遠,她一顆心彷佛讓人狠狠擰絞。

    “……王爺當真就這麼想見燕主子?”甚至不肯對落難的人伸出援手。“一點也不像平日的王爺,竟急切若此……”

    岑先麗忍痛撐起身子,若無其事地找了藉口謝過兩名護衛,讓車夫先行去調別的車輛過來;待其他人離去,她才一拐一拐地靠近他們約定的涼亭。

    無法太過接近,她只能隱身樹林中,遠遠從凜冽風中便能聽見那出色華麗的錚錚琴音;行雲流水般的高超技法,幾乎要與半年前的自己不相上下了。

    雙雙姑娘已經進步得如此神速……她卻連再次撫琴都成空想。

    “如今,王爺可還分得出來我和姑娘的不同嗎?”右手又不聽使喚地驟起劇痛。

    他說過,曲子再好也得有知音;而他,眼看就要找到他思慕已久的琴師了,可她的曲兒——

    卻從此再無人要聽。

    連著幾日,岑先麗忍著腳傷未癒的痛要回伏懷風跟前侍候,卻三番兩次遭他打發趕走,說是以夫人身分不需要再做府內雜務。

    連他公務之餘幾次邀約燕雙雙未成,她竟是從婢女口中輾轉才得知;甚至聽聞王爺近日打算再約琴會,她卻是怎樣也打探不出地點與時間。

    “若是李大娘,一定知道王爺何時出府。”

    她慌張地從房裡五斗櫃的底層中翻出了個小小的桐木匣。

    入府以來,她身邊沒有任何貴重東西,除了撼天與玉撥子、她珍藏的琴譜、當丫鬟時攢的一點微薄碎銀,就只剩他玩笑似地封她為夫人那時賜給她的三件金玉了。因為太不真實,她也只是收了起來,始終沒打開那匣子看過。

    抱著小木匣,趁著午後許多人都不在府內之時,她悄悄地去找了總管。

    “請把王爺邀約燕姑娘的請柬交給我。”

    李大娘看著雙頰消瘦的岑先麗一臉凝重地來僕從房找她,連忙迎上前。“夫人,怎麼了?”

    “無論如何,都不能讓王爺再見燕雙雙。我知道燕姑娘是個什麼樣的人。為求琴師名聲,燕家總在討好高官王侯,然而一旦對方落難失勢,他們便理都不理;之前他們想方設法要成為御用琴師,要跟王上攀上關係,費心多年,如今卻出現在這裡,肯定有鬼。請您幫忙阻止王爺與燕雙雙相會。”

    她將那裝著金玉的木匣整個塞進總管手中。“王爺的請柬在哪兒?”

    “夫人,這是……唉,我早勸過夫人了。王爺愛琴,當然會欣賞有能琴師,聽聞雙雙姑娘極為年輕出眾,若是王爺惜才……也不是不可能動心。夫人求我,怕也挽不回王爺的心啊。”

    總管轉身便往回走。“夫人,這事我不能答應。”

    “李大娘,我……我並不是怕失寵才求您幫忙的。”她踏前一步,腫脹的腳踝撐不住她身重,嬌軀往前傾跌,她也就索性順勢不管不顧地屈膝跪地。

    “眾人皆知,我跟王爺原就只是假戲一場,我也萬不可能高攀王爺!”

    “夫人!”總管聞聲回頭一瞧,連忙伸手去扶,這才發現她身子燙得厲害。怎麼回事?您的身子都這樣犯病了,怎麼還不喚上大夫瞧瞧?來人——”

    “大娘,求您聽我說其中內情。”她連忙揪住總管衣袖制止她。

    “即使我再如何仰慕王爺,也沒資格阻攔他喜歡其他姑娘。假若燕主子與王爺同樣仁德寬厚,今日我甘心祝福樂見其成。但……燕主子為了搶走良琴,連侍候她多年的侍琴師姐妹都能輕易說殺就殺,我不能讓王爺與那樣貪婪心狠的人有牽連。求您幫我,假稱已送出帖子好嗎?就讓王爺以為燕雙雙有事不能赴約……”

    “夫人,我不能背叛王爺。毀了一封請柬,還會有第二封。您有話想說,或許該去同王爺談談?”李大娘扶著岑先麗回房,替她找來大夫。

    臨走之前,李大娘像是自言自語地嘀咕:“放在書房左邊架上的請柬若弄丟了,府裡可有人會受罰呢。傍晚就讓人送走才行。”

    原先岑先麗只能頹然躺在床上泫然欲泣,聞言翻身坐起,早已濡濕的紅腫美眸陡然圓睜,心裡感激大娘幫忙,只等著替她療傷的溫吞大夫前腳一走,她立時拖著虛弱病體沖進書房。

    取出請柬翻開來細瞧。她沒打算牽累誰,滿腦子只想阻止王爺與燕主子會面。

    她擋不下王爺的固執,擋得下燕主子嗎?她抖著手磨硯,取筆蘸墨,打算塗改。這是她唯一想到的方法了。

    “若能將時刻錯開,至少讓他們見不到面,我再想想法子……”因為心焦而讓右手更加不靈光,她黯淡雙眸又酸澀泛霧。“阿藤……求你別選燕主子。”

    “誰在屋裡?”伏懷風威嚴的聲音就在門口,嚇得她抖掉了筆,全身驟起顫慄。

    “未得本王允許,誰敢擅人?”他微微眯眼,專注傾聽書房裡的細微聲響。

    岑先麗慌亂起身收拾,想趁他沒注意時逃開,卻因腳傷要走也走不快;拖著腿想躲到一邊等他通過前方時再伺機溜走,卻冷不防讓他一轉身伸臂攫住。

    “你想逃到哪兒?”

    她只得靜默到底,不讓他察覺是她;但他鎖住她纖腰,扯過她手腕高舉過頭,神情極冷。

    “還不吭聲?若是作賊,便要廢去手筋,你可要再試試看,麗兒?”

    美眸一驚,逐漸黯淡濡濕,無法繼續偽裝下去。“王爺……認出是我了?”

    他不會輕易威嚇人,若有,必是心中有了定見。“我沒聽見王爺腳步聲,想來王爺早等在這兒?果然啊……這府中上下都對王爺忠心耿耿呢……”

    總管大娘雖然幫了她,卻半分也不瞞王爺。

    “我只是想知道,你打算瞞我多少事。”他鬆開了對她手臂的箝制,卻沒放開她,右臂仍是牢牢攫住她,教她逃不掉。

    她苦澀輕笑,看著他一臉冰漠;她已經看不透那俊顏之下究竟還剩幾分對她的疼惜。“我瞞了王爺什麼?”

    “聽說有人不想讓我與燕雙雙見面,我想瞧瞧究竟是誰那麼大膽。你身上有松煙墨的氣味……哼,想竄改請柬上會面時刻?”

    明明他什麼都看不見,卻是什麼都洞悉了。她朱唇齧出血痕,眼中一片悽楚水澤,最後只能困難吐出:“求您……別去見她。”

    “你憑什麼攔我?”語氣森寒。

    她陷入天人交戰。王爺說得極是,怎麼看都是一樁佳談美事,她憑什麼阻止?

    “王爺要見的人……不是她。”

    “不是她,又會是誰?”話才出口,他忽感前臂彷佛承接了幾許水滴。

    岑先麗再難以自遏,清淚不斷奔流,頓濕前襟衣裳。她力持鎮定,可那哽咽顫聲早已泄了她心事。“燕家……曾千方百計想成為御用琴師,與宮裡的人走得近……王爺可以不相信我,但請千萬小心,別輕易入殼了。”

    “你要說的只有這些?不討饒、不申辯,我的問話沒回任何一句,存心惹怒我便是了?”劍眉擰得死緊,神色闇沈,彷佛山雨欲來。

    “最令人氣極的是,立婚約時我賜給你的金玉也打算送人?這西廂夫人頭銜你是真不想要了?既是如此,就算我迎娶燕雙雙——”

    懷中嬌小身子突然攤軟直往下墜,他心驚摟緊她,察覺她紊亂的心脈氣息,再探她額間,薄唇怒顫:“麗兒……該死!你還發著高熱,怎麼硬要四處亂跑?!”

    伏懷風忙命屋外侍從找來大夫,隨即送她回房,讓人取來虎皮大氅為她保暖,在房裡緩緩踱著步生著悶氣。難道這回……他誤算了嗎?

    等到侍女們全部退去,他才坐到床前握著她手腕捨不得放。不知經過了多久,直到感覺她腕脈隱隱起了變化,知道她已醒來,卻始終不發一語。他重歎了一聲。

    “……全怪我,明明答應過不逼你……是我食言,我太心急了。”

    “王爺,您用這招試探我……好狠心。”她淚眼婆娑地背過身。聽他開口賠罪,她就什麼都明白了。

    若真不在乎,他便不會急切替她找來大夫,一句休妻便能打發她。

    “您明知我比不上燕雙雙,還故意、故意拿她來撩撥我,教我……在您面前用了難看至極的卑劣手段……”讓她竟然遲至這時才發現,以為自己能放手,其實還是放不開。

    “假使不試,我怎麼知道原來你也會為了我嫉妒?”他長指拂過她肩頭,輕輕攏順她散亂的烏髮。“你若喜歡我,應該當面對我說,而不是對著總管嚷嚷。”

    她羞愧地想將臉埋進大氅下。有人證在,就算想否定對他的心意也已太遲。

    “是我太笨,沒察覺王爺計策用意……不管怎麼難受,都是我自找的。”

    “你屢次拒絕我,卻又願意捨身護我,麗兒,你私下為我做了多少事還瞞得過我嗎?”他將她扳過身,探著位置,托起她淚痕滿面的泣顏。

    “不提膳食,你未及清晨便取我衣鞋熱暖,每日房裡必有野花清香,錦被總是有陽光氣味兒,你對我究竟如何……我只是眼力不明,腦筋還沒糊塗。過分的是你,明知我心意,你怎能一再狠心回絕,說我們僅是談得來的朋友?”

    指尖確認似地撫過她眉眼,他俯下身落了吻,輕輕點過她顫顫不已的翹睫,柔柔舐去清冽珠淚。她難堪地別過臉。

    “倘若王爺什麼都發現了……為什麼……還要逼我?”

    “因為我不想讓你永遠回避我。不出狠招,你這頑固的小腦袋會肯想通嗎?”他憐惜撫過她淚痕未幹的小臉。

    “你私自乘車離府跌在路上,那群侍衛還真不知道該不該出手救人;下次要擋道,記得找個府外的車夫,府裡的面孔大夥都熟。”

    “王爺,我——”怎麼連這事他也知道?!

    “我說過,別再喚我王爺……麗兒,我受不了你一再劃清界線拿我當外人,我受不了了。”

    “但……”她唇瓣抖著,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搖頭,擁她入懷。

    “我想知道,讓你那麼害怕見光的秘密是怎麼回事。命人去査,探子回報,琴師燕雙雙於半年前琴會上一鳴驚人,傳聞她是琴仙唯一弟子,有琴為憑。我約她相會,聽她琴聲,確認是從前歐陽先生愛用的‘舞霓’無疑。她說,琴仙留下兩把琴。”

    她驀地睜眼,但他溫熱大掌一次又一次地舒緩著她僵硬的背脊,她漸漸融化在那寬容的懷抱裡,不再驚恐聽到那名字,最後細聲認了:“確實……是有兩把。”

    “另一把,教侍琴丫鬟盜走,從此下落不明。探子還打探到,另有傳聞,燕家曾逮住府內丫頭動過私刑……”他萬分憐惜地輕輕執起她右手,綿綿密密地輕吻她手背傷痕。

    “我沒偷。‘撼天’與‘舞霓’都是師傅寄在我這裡的……我不是小偷!可是燕家的人、燕家的人……甚至打算告官捉我,我無處可去,要是不逃,會連左手也會被毀掉的……但我再不能彈琴,誰又會相信我說的話呢?我才是師傅的弟子,我才是保管琴仙之琴的嫡傳弟子啊!”

    “我在。我相信。而你卻不信我。”他堅定的嗓音宛若千層羽,輕輕暖暖地包覆著她的心。

    “你雖頻頻否認,但早在重逢那時即已露出口風說了天下第一那約定內容;我從未對任何人提及當年贈譜的物件只不過是個‘小丫頭’,所以,我早就確定與我相約的那人是你。你身邊那把琴,果然是歐陽先生的撼天啊……以前先生也讓我撥過幾次的,始終發不出聲音便是。”

    他緊擁又開始發顫驚懼的嬌小身子,以自己剛毅身軀牢牢護住,讓她知道他能依靠。

    “我知道,逃離東家的丫鬟若讓人逮回,下場會極慘。你總不敢提起過去,只說你配不上我……你以為拆穿真相,我便會把你遣回燕家?你竟敢將我當成那樣不辨是非的人!你竟將我想得如此無情!”

    她含淚咬唇直搖頭,知道這次爭執全肇因於自己對他的不信任,才會惹惱他。

    “我知道你人好,沒有看不起我,但是我、我怕的是……”怕被他憎恨。

    “就算燕家掀了你的底細又如何?本王倒要瞧瞧——誰敢妄動本王的夫人。”

    他難得地撂了狠話,收起她指掌,送進大氅中。

    “你還病著,先休息吧,其它話改明兒再說。”

    沒再追問她什麼,伏懷風轉身離開。

    坐起身,岑先麗望著他緩緩離去的穩健背影,心痛未消,胸臆間卻有一股熱意流竄,喉間有著難以言喻的甜與酸。無言,淚雙行。

    右手抽疼難平,可她想彈琴了。

    她想回應他;不是只有他在等他的琴師……她也一直沒忘記過她的藤花公子。

    就算這輩子只能再彈一曲,她也想為他獻藝。以琴仙傳人的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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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07:26


    或許是即將入冬的關係,不管是皇軍也好,西南路聯軍也好,誰也沒有先發動攻勢的跡象,固守著彼此陣地。曾經稱霸這塊土地的大齊國如今已四分五裂。

    西邊是德昌王,南邊有威遠王,北邊海甯王不動,東邊則有東丘國兵臨州界外,大齊王只剩下以京城為中心的州縣與雖然搶到手、卻動盪不安的東六州。

    伏懷風為了督察各地儲糧的過冬準備而離府,臨行前還特意交代要岑先麗好好養病,別任意下榻,可才沒幾天她便忍不住出房。

    自手傷後,她再沒好好練過琴;但搬來此地之時,仍是把她的撼天給一起帶來了。她抱著琴,踏進他在府裡設置的小小琴房,據說規模比王府裡的小得多。

    但當她看到牆架上幾把漂亮好琴、一整面牆的壯觀琴譜,卻不免怔愕。

    他忙於公務,無暇習琴,這些東西是為誰準備的不難猜想。心頭讓一縷甜蜜纏上,她揉揉微微泛酸的淚眸。

    隨手抽出幾本琴譜翻閱,發現許多都做了注記。

    “以前只道他音律好,耳力絕佳,可現在想來,連他這麼高明的琴手都還付出如此心力練琴,肯定是十分喜歡琴學了。”

    然後她愈想愈弄不明白。“師傅為何不收他為傳人?他性格寬厚隨和,就算師傅交代禁曲不能任意外傳,相信他一定也能遵守……總比、總比選了我這個力量渺小、連琴都守不住的卑微丫頭來得好。”

    她忍不住把本子放回架上,低頭凝視自己的手,幾次握拳又放,放了又握。

    “還是先修好撼天。擱著斷弦也無濟於事。”她下了決心,從頭開始。

    古琴七弦粗細不同,所需絲數也不同。之前斷了第四弦,得取七十二根薄絲纏繞成一線,且是用南山上柘樹葉餵養的金蠶所吐的絲才夠堅韌;之後加上煮弦這道複雜工序,前後費時月餘、半年都有可能。

    才想開口說要找琴匠,總管立刻呈上一條結實的弦。

    “王爺他……老早就準備了?”岑先麗目光直直落在手中那條漂亮新弦上頭。

    質材幾乎與撼天原來的弦一分不差,那並非能隨手取得的東西。

    “他還在王府那時就已命人備好,只等夫人開口。王爺吩咐了一堆事,都還排隊在等夫人哪時動念想要呢。王爺說過,夫人不喜歡,他不會逼夫人收下;但哪一天夫人中意了,要什麼有什麼,萬萬不會委屈夫人半分。”

    李大娘笑笑,表情有點欣慰。“奴婢從七皇子封王后就待在府中服侍,王爺勤于國政,不曾有過浪蕩情事,向來潔身自好,這還是第一次瞧見王爺對個姑娘如此上心。夫人好福氣。”

    岑先麗愣了愣,靦腆一笑。等大娘退出琴房,她便坐到矮長桌前。

    解開雁足上所有的弦,她抖著指頭緩緩解下斷弦,將新弦系在穿過琴軫的繩上,再穿琴眼琴尾,最後固定在琴底雁足上。

    小心謹慎心存敬畏,按照師傅耳提面命的指示,一步一步牢實完成。

    她沒忘記,師傅領著她入門,花了十年時間,教導她樂曲的一切。

    她也沒忘記,她與藤花公子的相遇,讓她認真要成為一名足以傲視群才的出色琴師,一心惦念著那約定足足三年。

    還能重來嗎?她還能照師傅的期待、公子的盼望,成為天下第一嗎?不論今後要花上多少時間彌補,還來得及嗎?

    修好撼天,淚水早已滑落臉龐。

    打重逢那日起,她明明就騙他不會彈琴;可其實他一直知情,卻只守在一旁苦苦盼著她自己開口承認。

    他沒介意過彼此身分懸殊,只介意她藏著真心躲在殼中。

    是不該再逃避了。抹去不爭氣的淚珠,她堅定綻開一笑。該練琴了。

    收起撼天,岑先麗從牆上取下另一把白梓琴,起手調音。左手揉撚琴弦,雖已許久不碰,可有長期培養的嫺熟習慣,讓她不論滑音顫音仍同從前一樣精準,只是要並用右手時,偏偏指掌就是不聽使喚,幾度挫折,最後咬唇停下。

    “只有一手,連最熟稔的松林雁飛都彈不了了嗎?非要兩手嗎……”

    “這麼輕易就放棄,一點都不像你了,麗兒。”伏懷風的聲音自琴房門口乍現。她一抬頭,才發現他不知站了多久。他笑著緩緩拄著柺杖走來,穩穩在她桌前停下。

    “王爺——”她心驚,才開口喚他,便見他眉心微微褶皺,她只得匆忙改口:“阿、阿藤……你回來了,怎麼沒聽見外頭迎接你的聲音?”她準備收拾。

    “我回府前聽說你開始練琴,我就讓他們不準出聲,逕自來了。別急著起身,你繼續練吧。”

    他揀定位置,擺褂一撩,盤腿與她對坐,滿臉盈盈笑意,心情似乎大好。

    “我不是練琴……我只是整理譜,我……”她看他俊顏又掠過一絲陰沈,心上如針刺痛,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退縮。

    “我右手還是不靈光,先不練了……對不住。”

    聽著她聲音裡的無盡歉意,他唇邊緩緩浮現一縷釋然。經過多少日子了?

    起初是驚奇與期待居多,後來添了幾分憐惜與同情,接著是難以割捨那同行一路的自在。她質樸善良的性子與容易逗弄的天真、偶現的聰慧讓他放不下,而當纖弱的她最後挺身護他、一箭兩箭退都不退時,他就知道,今生再不想錯過她。

    他也終於等到她願意坦白一切。

    “若我說……我有法子能讓你再次彈出完整琴曲,你想試試嗎?”他隻字不提日前的爭吵,不提她還欠他多少解釋,自然笑語彷佛回到那一夜之前。

    伏懷風以手支額,看著她歎氣。“就怕你覺得十分辛苦,忍耐不住。”

    “有治手的方法嗎?”她雙眸一亮,匆忙繞過矮長桌跪坐他跟前,迫不及待追問:“該怎麼做?不論吃藥扎針,再苦再難受我全都答應。”

    他神秘地勾勾指頭。“那倒不用。你靠過來些,我告訴你,那方法是……”

    她傾身貼近他唇邊,屏息聽得極為專注;下一刻,她還來不及驚呼,冷不防他雙臂將她一把攫住,一提起便轉過她半身,讓她整個人穩穩坐落他腿間。

    瞬間,她俏臉燃火,燒成一片豔紅。“阿藤!這——”

    “你不是說過再難受都能忍下嗎?安靜。”他滿意地感到懷中嬌小果真停了掙扎。

    接著他摸索桌上的琴,將琴身反轉方向,輕輕挑弄。“是白梓琴?”

    已經不再驚訝他耳力好到如精怪了,岑先麗只是強忍身上無法止息的羞澀熱燙,連聲催促他:“方法呢?你快說呀。”

    “方法就是……我大方地借你一隻右手不就得了嗎?這樣就能有兩手彈琴了。”

    “這是大坑!”她掙扎著就要脫出他懷抱,卻讓他左手扣住她腰際,施力施得更緊。

    “麗兒,都隔多久了,你難道就不想聽聽看,自你手中再現完整音色?給我機會,讓我追上你的琴音。”

    她微愣,回頭時滿臉狐疑。“王爺琴藝高明至極,自然追得上我,應該是我追不上王爺神速,怎麼會是由王爺來追我?”

    “錯了,麗兒。”他拉回她坐定,讓她纖細背脊密貼他胸膛,俊顏擱在她右肩上,兩掌扶著她兩手一同擱上了琴,而後手臂回到她腰間輕輕環住她。

    他右手摸索著,尋起桌案上七弦定位後,輕輕撥刺。最後咬著她耳朵低喃:“你忘了嗎?一路以來就是我追著你,追得究竟有多辛苦呢?答應讓我追上你,好嗎?”

    “我是個卑微丫鬟,配不上王爺尊貴——”

    “我卻只是個尋常男人,盼著我心上的那位姑娘,肯把她的心應允給我。”

    她羞赧猶豫,忍住心尖一波波抽疼,沈默凝看他始終停手等待,笑而不語。最後,她深吸了口氣,決心起頭,才忍痛試了三個音,他就明白她想彈的曲子,右手立即跟上揉撚。

    瞬間,琴音錚錚流瀉一室,彷佛置身明山秀水中。

    見到了蔚藍晴空中一群鷗鷺展翅越過沃野、飛進山澗溪壑盤旋,迎著炫目夏日愈昇愈高,狂野的山風吹來,漫天花瓣飛舞在綠蔭之中……

    她屏氣,指尖愈挑愈快、愈揉愈急,而他竟應和得分毫不差,音律完整得宛若出自同一人。

    直到最後繃緊的尖銳鳥鳴——琴音陡然一收。

    正在興頭上,他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驚愕問道:“怎麼停手了?”

    “……對不住。”她難忍淚珠自眼中狂墜,泣不成聲。愈察覺他是多麼出色的天之驕子,她就愈加悔恨,為他幾年來因眼盲而受的苦,她心痛到無以復加。

    “是我害慘了你。假若那天不是我,你不會失去雙眼,我一直想跟你賠罪的……是我的錯,我說謊騙你,還幾次傷你的心,更卑鄙地不敢承認是我強要走你的琴譜。”

    淚崩的嬌小人兒顫抖不止,宛若狂風下的殘葉。“阿藤,是我對不住你……”

    “我說過,一切與你無關。別哭。”他心疼地牢牢自後頭擁住她,隔著面紗,將臉靠向她淚濕嫣頰,憐惜磨蹭。“從來不是你的錯,怎能怪你?”

    “你相信我,我沒想到竟會害了你。我怕你怨我,每到夜裡看著譜總是後悔;假若當時我沒開口討那琴譜,若我沒一時不甘心尾隨你後頭,若我不曾學琴——”

    伏懷風瞪眼打斷她:“我不準你後悔習琴,更不準你後悔遇見我!”

    他動氣箍住她頑固小腦袋偏向他,揭了她淡綠面紗,俯首精準攫住她輕顫不止的櫻唇,倏地將她所有泣聲吞進他喉間,封住一切他不愛聽的。

    直到她嬌喘不已,受不住需索在他臂彎裡癱軟,他才貪戀地放開了她。

    “沒有什麼對不住,更沒什麼需要原諒的。要怪也是怪設計毒害我的人,又與你何干?我從不後悔將琴譜給你,只後悔當時沒留下你名字找出你保護你,重逢後還幾次拖累你遇險,難道你要我跪地磕頭謝罪?”

    她聽著他惱怒反駁她的一字一句,淚水掉得更凶,才要開口,便又讓他大掌捂住唇,搖頭不許她自責。她再不忍拂逆他誠摯心意,回身伸手勾上他頸項——

    “阿藤!”

    他只是一次次揉撫她嬌弱背脊,任她在懷裡放聲慟哭。

    最後等到她好不容易從激動中緩下,他才溫聲問:“你只需回答我一件事。當時給你的琴譜,你還留著嗎?”

    “一直在我身邊。可我從燕家出來那天下著大雨,有幾頁墨蹟糊了……我現在偷偷把它藏床下,沒人能拿走。雖然我早背熟了,還是每日默上一回。那本譜,在這些日子是我唯一的支柱,總盼著有朝一日還能親手再彈那首曲子……”

    “那,你全讀完以後,可還喜歡那調子?”

    “喜歡!最喜歡了!”她不加思索衝口而出,見他彎唇揚笑,她霎時俏臉通紅——他那笑法,怎麼好像、好像已經讓他看穿——

    她最喜歡的不只是曲譜。

    “好。能讓你開心,那一切就都值得了。”他將她拉回懷抱中,任她聽著他的心音。

    “就為這件事,你讓我兜了好大一圈,還以為自己耳朵當真不靈光,竟然認錯了自己中意的姑娘。只是我沒料到你竟會這麼怕,以為我會怨你。傻丫頭,我想寵你都還怕來不及呢。”

    輕攏她散亂的濡濕長髮,他苦笑長歎。

    “唉……假使你無論如何都很介意,隔幾日我就請名醫過府,讓他醫治我的眼睛。那大夫可是等我開口等很久了呢。”

    “你的眼睛……真能治好?”她頰上猶綴著點點淚花,滿臉不信。

    “這中毒解藥早已找出來了,只是我懶得解開。畢竟——”他頓住,不想提太多惱人的事。“絕對會好。所以從今往後,你再不準自責,也不準再避開我,嗯?”

    她點點頭,收淚應了聲,任他大掌探上她緋紅麗頰,合眼感受他以指尖輕輕描撫她臉蛋。

    他腦中浮現她柳眉圓眼、俏鼻軟唇、冰肌玉膚的模樣,描繪著她的嬌豔耀眼。

    “以前我總以為看不見也好,只巴望著少管事圖個清靜,但我真有點後悔了。”

    他貼上她耳際,齧咬著她圓潤耳墜。

    “我多想瞧瞧你的紅鼻子紅眼睛……瞧瞧此刻你為我又哭又笑的小花臉,是不是像在彩墨中滾過一圈似的花花綠綠。”

    “才、才沒花呢。”她吸吸鼻頭,赧紅小臉噘起唇,賭氣轉過身、猛一坐回他懷中,聽他低笑不止。

    良久之後,她才釋懷地大著膽子往後倚靠他胸膛,軟軟問道:

    “嗯,阿藤……還能借用你的手再來一曲嗎?這回我想彈好久沒練的——”

    她被輕輕推開。“不行。你老是向我借東西,每次借了都不還。我不想借了。”

    意外他竟會拒絕,她錯愕仰起小臉,直直往上凝視他。“但、但這借只手幫個忙還能怎麼還?”

    “……像這樣還。”

    他含笑低頭,點點輕吻最後落定花般櫻唇,火熱探進汲取醉人蜜津,恣意吮得她嬌軀輕顫,直到連最後一口氣都讓他抽幹,他才意猶未盡地放開早已癱軟的她,扶她在他身前坐好,牽著她無力的小手放上白梓琴,在她耳邊好生叮嚀:

    “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愛彈幾曲我都陪你,只是……當場結清,恕不賒欠。”

    停戰的日子,軍務外的重建工程仍沒停止。伏懷風不時離府到各處水陸據點進行造橋鋪路工事的時間比往昔增加許多;但不論多忙,只要一回府,他必定抽空陪岑先麗練琴。

    她的右手慢慢地恢復了氣力,雖離靈巧自如仍有一大段距離,但至少已能緩緩撥弦,彈些輕慢曲子。

    彈累了,他就陪她讀譜,有時也拉著她右手玩傳話遊戲,十指就這麼互相糾纏不分,她已經全然習慣他的親昵逗弄,溫順接受他無微不至的寵溺。

    不過天氣若好,他們也會調皮地瞞過眾人,攜琴策馬離府,踏著暮色撫琴待月升。

    他愛極閒暇時就只是與她膩在小小的琴房裡談天說地,愛聽她開懷笑語,當他幾次逮到機會撩撥得讓她忘了顧忌,總算能貪戀地擁她人懷索吻時,她的生澀迎合也總能讓他暫時忘了許多心煩雜事。

    只除了一樁最大的煩惱——

    今天她想試著替他奏曲,給他一個驚喜。趁他還沒回府,她便一直在翻譜挑曲子,思索大半天仍沒決定。

    快傍晚時,在練琴中被打斷,伏懷風讓人請了出去,她趕忙抱出撼天架在小桌上,腦中開始回想師傅要她默記下來的段子。

    撼天不是不會響,而是有特別法子。

    “該彈哪一首比較好呢?氣勢謗薄的《九重宮闕》、《龍神賦》,或是廣為人知的《揚帆歌》、《豐穗謠》……”但她最後還是想著找些罕為人知的曲子,愈稀奇,他應該會愈開心。

    “可他從前也讓師傅指點過,會不會師傅不外傳的曲目他其實都聽過了?”

    反覆猶豫,難以決斷,加上外頭一陣陣人聲騷動讓她無法集中精神;她步出琴室,就見一群推擠竊笑的侍女躲在庭院與長廊中探頭探腦,最後她上前抓人來問:“這裡到底在吵些什麼?”

    “啊呀!麗姬夫人。”丫頭羞紅著臉指著前方大廳裡的貴客。“瞧,很俊吧?”

    她皺皺眉,推開人群,看清了廳裡正與伏懷風低聲交談的那名墨衣男子。

    端麗俊美的容貌宛如謫仙,傲視群倫的貴氣威儀加身,甚至那縷縷隱藏不住的妖嬈豔色足以令多少美人相形失色,可惜表情極為冰冷,讓人懷疑是不是石頭生的。“模樣……是還不錯,但太冷傲了。”

    岑先麗完全不似周遭侍女們的激動,只是淺淺應了聲。“他是什麼人?”

    “那是咱們王爺的十一皇弟——北路元帥、海甯王伏向陽。他不僅武藝高強,與人稱武聖的南路元帥威遠王齊名,而且師承‘神醫’百里行,醫術極為精湛。今日專程過府幫王爺治眼睛呢。”

    她是聽阿藤提過,不日將有大夫前來,只是沒料到來人正是傳說中的“大齊第一美男子”。

    傳說,有年他策馬進京時,便令長街上姑娘當場被迷暈大半,不分老少尖叫倒下失了氣息等人來救,堵得街坊大亂,大半天無法通行。

    傳說,他是妖孽附體,專門攝魂,任誰見了他都會被勾去三魂七魄,只餘空殼,甚至不分男女,一眼全滅。

    可是,也有個傳說,三年前,他受了重傷,天人般的美貌盡損,讓他從此戴上面具,閉門不出,在王府中沒日沒夜搗藥煉丹,神智發狂,六親不認。

    傳說,傳說太多,不過,岑先麗只覺得傳說不可盡信。

    她提出疑點:“前幾年不是說十一王爺受了重傷,毀容瘸腿的……現在這豔麗美貌、昂揚英姿,哪點像曾受重傷的樣子?”

    “王爺既然是神醫的弟子,必定是自行治好了呀;再不濟,請來神醫一出手,白骨生肌、死人還魂,哪還有不好的道理。您瞧瞧那眉眼那腰身……嘖嘖嘖。”

    岑先麗看不過去地將隨身帕子借給身旁興奮莫名的侍女。“唇邊……擦擦吧。”

    也許是習慣了王爺俊顏,她只覺得伏向陽長得就是有幾分像阿藤,是好看,但還算不上特別讓人掛心。

    嘴角不免有些驕傲地微微翹彎。怎麼說都還是她的阿藤俊上幾分;而且,論起溫情,必是阿藤大勝。這傳說中的十一王爺,不提那美貌十足十的妖孽一隻,還這般冷情,怕是不知傷了多少男男女女的心,生來造孽的。

    看著伏向陽面對伏懷風,卻始終繃著臉活像登門討債的,她忽然有了領悟。

    “伏向陽……對了,向陽則迎光,看他模樣那麼陰沈,是該來點光,讓他開朗些。嗯,名字取得好。”

    大廳裡的伏懷風突然忍俊不禁爆出爽朗笑聲,不知是聊到什麼趣談。

    岑先麗遠遠望著他的好心情,不免也跟著笑了。想起阿藤保證過眼睛能治好,或許她還是快些準備給他的禮物比較好,便又快步走回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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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07:49


    廳裡的伏向陽唇角微微抽動,不耐地決定掩上大廳門扇,省得外頭一群小麻雀喳呼不停,吵得他耳朵不得閒。

    他回到七王兄跟前,動手調合桌上藥篋裡那些他從東邊帶來的瓶瓶罐罐。

    輕瞥一眼還按著肚子忍笑忍到快飆淚的伏懷風,伏向陽只是悶聲問了句:“七哥,你家夫人那張嘴倒是很敢說啊。”

    “麗兒個性純真,話向來說得直接,純屬無心。”

    伏懷風生平第一次聽到弟弟的出眾容貌被人嫌棄,看來是不用擔心十一弟太俊會迷去她的心,可放心替他們好好引薦一下了。

    “她不知道我這趟來也要順道替她醫手傷嗎?敢嫌我陰沈?哼哼。”

    “別氣,她可是稱讚你名字好呢。”伏懷風慢慢斂了笑聲。“不過,我倒是忘了提醒她,你長年練笛也習武,音感和耳力都極好。我讓她下次擱在心底想想就好,別把話說出來。”

    “算了,看在是她讓你改變主意願意醫好雙眼的份上,我就饒她這一次。就這一次。”

    伏向陽哼聲,撇了撇唇。“不過我得提醒七哥一句。十日內,在讓毒完全排除體外前最好與夫人分房,以免有殘毒誤傷到她。”

    “那不是問題。”笑容淡去,伏懷風答得十分鬱悶。“……我從沒跟她同房。”

    “……呃,七哥不是只傷到眼睛而已?可你身上中的毒應和我是一樣的,按理不會傷到——”

    驀然住口,伏向陽看著伏懷風遺憾懊惱的表情,難得失去冷淡,訝然驚道:“我真不知道你素有隱疾,怎麼不早說!難道你年紀輕輕就……那我再奉送一些滋補強壯的回春妙藥——”

    “不用。我好得很。”就知道這傢夥多嘴沒好話。伏懷風狠狠地打斷弟弟的大發善心,沒好氣地提醒他:“海甯王,你不早點辦完正事回去領北路軍,還在這裡囉嗦什麼!”

    “行!到時就別說我不念兄弟情分,沒幫你醫。”伏向陽扯扯唇,悻悻然地聳聳肩,繼續從桌上的藥罐中,幾次拿筆沾了些藥粉估算分量,一一抖進茶碗中。

    “不過,七哥,你這次是下定決心了嗎?若是醫好雙眼,恐怕六哥說什麼也不肯輕易讓你推辭帝位了。”

    “沒辦法,我捨不得讓麗兒落淚,更不希望她留在我身邊只是因為愧疚。”

    想起他近日來最大的煩惱,伏懷風就只能無奈垂眸,旋即像是想起了什麼:“你不說出去,誰會知道我的眼睛即將復原?我不復原,六哥就逼不得我。我管西九州已經極為吃力了,輔佐六哥還行,帝位……我沒那興致。”

    “由我出面,還有什麼醫不好的?何況,我離開北八州前來,此行雖隱密,憑六哥底下耳目眾多,或許也已聽說了。”

    “總想得到說辭搪塞過去吧。明明他最為年長,不論治事手腕、勇謀韜略,無不是眾望所歸。庶出又如何?我們兄弟說他當得他就當得,推辭什麼!”伏懷風感歎地閉上眼,任伏向陽在他眼皮塗上一層又一層帶著清涼感的藥液。

    “他或許只想帶著他的銀槍馳騁南漠……”伏向陽想到六王兄個性固執,不免聳聳肩。“多提無用,等滅了九王再談不遲。如今十四弟已解了父王托琴仙藏匿琴中的訊息,總算知道玉璽與遺詔藏在何處,九王這安穩日子馬上就到頭了。只待六王兄尋得東西,春臨即可發兵。”

    “說實在話,向陽,這段日子是辛苦你了。之前為我奔波煉藥,這陣子又牽制著東丘軍不動,倒是讓不少人誤解你罔顧兄弟情分打算隔山觀虎鬥。”

    “沒什麼,畢竟引起東丘入侵之事我也得負責一筆……只是連累了十四弟,折損東邊六城,我——”這輩子從不認錯的伏向陽,咬了咬唇停下話。

    “雲卿……當真回不來了?”伏懷風想起那個從小時候就喜歡追在他後頭嚷嚷競琴的十四王弟,不免有些難過。

    “十四弟說了,東九州失陷她責無旁貸,無顏回來,險些當場發毒誓。”

    “連再見上最後一面都不成?何況她找出玉璽下落早足以將功抵過了。我從沒怪十四弟隱瞞女子身分多年,怎麼說都是至親手足;再說此次她讓九王害得極慘,我心疼都來不及,還談什麼原不原諒。更別提她已取得東丘王親口承諾停戰,也算是功勞一件,又何必固執到底,還要立誓不回?”

    “唉,世人皆知,東丘入城當日,重華王便已殉死安陽城內,雲卿執意如此,今後大齊再無十四皇子。至於杭煜那人的停戰承諾究竟可不可信……如今咱們彼此手中都算是握有人質,應是穩妥不過。杭煜是個聰明人,又對十四弟極為有心,無論怎麼算,眼前大齊與東丘只差沒祭天交換血盟,還能怎麼打。既已無需顧忌十四弟之事,待我回去,便準備發兵南下,與南路西路聯軍在京師前會合。”

    “還說人質!你府裡藏著掖著、寶貝了三年那姑娘不是捧著要當王妃的嗎?拿來當人質,第一個不捨得的是誰啊!我看恐怕不是東丘王。”笑意藏不住。

    絕世俊顏即便斜睨一眼也是萬般風情,可惜隱含殺機。“……看來七哥眼清目明,怕是不用我出手治了。”

    “不不,只剩耳力還好些,其它都糊塗了。求神醫高抬貴手了。”伏懷風心驚改口。伏向陽這傢夥,從來會記仇,十分小心眼,別惹他不快才是聰明人。

    伏向陽哼哼兩聲,這才放下手中藥罐,最後完成藥湯,與茶水一同遞到了伏懷風面前,拉過他的手,分別將東西放在他兩掌中。

    “七哥,先別管那些雜事,眼前你快復原,專心與九王的戰事要緊。左邊這藥湯喝下以後,藥效很快會發作,在將毒全逼出的這段時間,七哥身子會有一些些不好受。”

    “嗯。”伏懷風才接過藥湯與茶水分別服下,端著空茶碗的手忽然停下,微微偏頭閉目。

    “怎麼了,七哥?”

    “有琴聲。”

    皺起眉,伏向陽也跟著合上眼靜靜聆聽了一會兒。“沒聽過的曲子,有些刁鑽,作曲之人自命孤高不俗,這曲子不甚討喜……”怎麼有點像是某個他認識的人?

    “肯定是麗兒在練琴。”伏懷風難掩喜色。“這首曲子正是——唔!”

    他才毫不猶豫地喝完茶水沒過多久,俊顏驟然生變,整個人突然摔落椅上直直往前跪跌,單膝落了地,大掌壓緊喉嚨,彷佛有火狂燒。

    “伏、向、陽!你這陰險傢夥竟敢對我——”

    片刻前,岑先麗取下了腕上的玉撥子,挑弄著撼天。

    撼天琴身上頭刻有流雲乘風驚雷等圖騰,極為雅致。師傅說過,撼天是把奇特仙琴,必須由被琴選中的人,配合師傅的玉撥子彈奏才能出聲,有時甚至只有特別的人能聽見這特殊琴音。

    其餘時候,無論別人怎麼撥弄,它就是一把不響琴。

    不過,她想賭賭自己的猜測。她抿唇笑著,彈奏著她的《藤花曲》;還沒進到第二段,指尖忽然傳來劇疼,她一愣,看著食指上頭泌出的小血珠,滴在琴弦上。

    她忙拿手巾擦拭琴弦,輕含著抽痛的指頭。“怎麼會這樣……是因為方才滿腦子都是阿藤的緣故,太不專心了嗎……”

    暫態瞪眼,她放下琴,撩裙便往門外沖。

    “莫非是……王爺出了什麼事?!”她無視緊掩廳門硬闖進大堂裡,只見堂上兩兄弟,那陰沈的伏向陽束手冷凝跪倒在地、以單手勉強撐起身子的伏懷風。

    看到茶碗碎裂在地,再看他那雙眼上浮現可怕的墨綠斑痕,俊顏糾結,像正承受著激烈痛楚,她心疼地想也不想便沖到他面前,拾起他掉落地上的柺杖,抽劍回身張開臂膀大喝:“別過來!海甯王!你竟敢毒害七王爺,他可是你親哥哥!我不會讓你再接近王爺一步!來人!快來人!有刺客——”

    “麗兒!別嚷嚷、別讓人進來……向陽武藝極高,你別惹他,快取水來!”

    額上滿是冷汗的伏懷風聽聲辨位一把揪住她臂膀,大掌仍隱隱發顫。

    “但——”她話未出口,聽得旁邊重重一聲,旋即錯愕地看著伏向陽面無表情掩門落鎖,精實挺拔的身軀堵住大廳唯一出入口。

    “你喚再多人來也沒用,這府裡侍衛就是全上了也沒人會是我對手。或許只有七哥眼力好時還能勉強與我打個平手。嫂嫂,你拿劍的手還在發抖,又能對我如何呢?”

    伏向陽忽然勾起一抹彷佛具有魔力、極為魅惑人心的璀璨笑意。

    “這樣吧,你不如別跟七哥,改來跟著我吧。我對琴仙的傳人也十分有興致,你開口求我的話,要我無條件為你診治右手也行。”

    “我就算雙手都殘了也不求你!”她狠瞪一眼,轉身不搭理他,只是心急地蹲下拉過伏懷風的手環著自己的腰,將細劍讓他握住。“撐得住的話咱們就硬闖!”

    海甯王輕笑。“若說是為了七哥呢?要我拿解藥救他,你也不願開口求我嗎?”

    正拚命架起伏懷風高大身軀的岑先麗突然停下了動作。

    “假使你要救他早就救了,用不著同我談條件!我不認為自己有那分量改變王爺心意,所以你現在必定是在騙我。我就是與他一起死也不會信你半句!”

    伏向陽訝然點點頭。“原來七嫂不傻嘛,果然直言敢說,而且對七哥一心一意……七哥有這樣率真的嫂子也無妨,好吧,我姑且認你了。”

    “別聽他胡扯,麗兒,快,水——”接過水,伏懷風立刻大口猛灌,一杯不夠,又連續要了數杯,最後才以衣袖抹去唇邊水漬。

    “我沒中毒,只是這個愛記恨的傢夥……在給我的解藥裡摻了些嗆辣的鬼椒粉。”伏懷風氣惱咬牙。也不過就是調侃他一句,竟連自己的親哥哥也不放過……

    那張傳說中的俊顏,再次展露一道迷倒眾生的美豔微笑,搖搖手上另外的藥包。

    “這藥每日得煎一帖。記住,請務必連服九天——還有九次。”

    半個月後,窗明幾淨的廂房裡,德昌王坐在內室榻上,靜靜任身旁人兒動作。

    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在一陣窸窸窣窣的混亂磨擦、淩亂細聲結束之後,她才靠近他,身上猶帶著奇妙的香氣……有點像是祭袓用的金香味兒。

    伏懷風不免滿心納悶,卻沒多問。

    “像是許久沒見到你了呢,麗兒。”他輕笑,感覺她落坐他身側。

    “阿藤這段日子一定閑得發慌了吧?”

    “不,你每日從琴房彈的曲子,我都聽見了。雖然琴音柔緩,但仍十分動聽,尤其其中還有……我給你的曲子。不過與第一天的琴音不同,換了把琴,原來的那琴是……”

    “沒什麼,能讓你多少解悶就好。”她唇角微微揚起。阿藤竟能聽見……

    果然是如她所想之人。雖然她隱瞞的事用處不大,不過她早晚會告訴他,她所擁有的秘密……只要他別以為她是信口開河就好。

    “你的眼皮外面……跟前些天完全不一樣呢。”岑先麗拉回思緒,專心地緩緩解開伏懷風覆眼的紗布,“那些看來可怕的綠色毒斑全都消失了。”

    海甯王一早就動身回封邑,要她負責幫忙替阿藤解開紗布。

    她坐在床沿,美眸瞬也不瞬地仔細打量他眼皮眼角,確認沒殘留任何中毒痕跡,不免放心地籲口氣站起身,偷偷撇開頭無聲抹去淚花,難掩喜悅笑意,說道:“海甯王果然是個了不得的名醫。人好,醫術又高明。”

    他無奈地搖搖頭。“他醫術精湛眾所皆知。他是當今天下人景仰的三賢達之中、神醫百里行唯一的嫡傳弟子。但若要說他——人好,這世上恐怕只有耿直過頭的十四弟和你這個傻丫頭會被他輕易矇騙。”

    伏懷風試著睜眼,霎時住了口。他雙眼足足讓紗布纏了十五天不曾張開,才一掀眼皮,那桌上大紅雙燭微火殘光便讓他有些受不住地又合上眼睛。

    “麗兒,你沒見我這幾日還遭他惡整嗎?他那人向來恩仇倍還,若惹他一次,他會回敬個十次百次——”他邊歎氣,試圖再張眸。

    這回猛然瞠直,像是飽受驚嚇。

    “怎麼了?”岑先麗連忙俯下身,彷佛又聽到他倏地再抽息一聲。

    “我的眼睛——”伏懷風眨了眼、再眨,眨了第三次後,確定他沒看走眼,震驚喃喃自語道:“這……是怎麼回事?”

    “還看不見對嗎?別擔心,海甯王仔細吩咐過,毒雖退去,但仍要等上半年才能清楚看見東西,至於能不能完全恢復到以前的清明,還得再觀察。”

    “半年?半年!”他錯愕瞪眼。明明他已完全復原了,現在眼力好得很,能清楚看見前方的她動手除下面紗,極為認真地忙著擺弄桌上奇怪的東西——

    四隻銀盤內有整只雞、鴨、魚和一顆大豬頭,一壺酒三個金杯,小香爐裡插著香,甚至、甚至他還看到她——

    除了右手依舊纏著厚重紗布外,她麗頰滿是靦腆羞怯,只穿一件險些遮不住曼妙身段的碧綠兜衣,外披雪紗薄衣與素紗百褶銀花裙,就這樣貼近他身側。

    聽那回話的悅耳美聲,是她!精緻眉眼櫻唇挺鼻無一不超乎他想像的甜美,然而他還來不及欣喜總算能如願看清她,卻驚訝得連聲音都抖了。

    “麗兒,你方才說的是……我要半年才能視物?向陽這麼交代?”

    她瞧他竟難得失去從容,忍不住伸出藕臂攬過他肩頭,疼惜告訴他:“對,半年。到你康復以前,我是你的眼睛,什麼都不會變。阿藤,你忍耐半年就好。海甯王也幫我右手重新施針上藥,嚴令半年內不準彈琴。時日不長,咱們一起撐過去。”

    她這一攬,讓他俊顏直勾勾對準她胸前豐盈密貼上去。

    嬌軀幽香讓他下腹陡然繃緊,驚訝自己竟像未經人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似的幾乎失控驟起衝動,一時長身微震。

    “麗、麗兒,我好像有種錯覺,你似乎……穿得很單薄。”薄到透光了。

    銳眸急忙往四周雷霆掃射,確認房裡每道門扉每扇窗都牢實關著,沒別人能見著她這模樣才安心……倏地,心火驟昇。

    難道她一直以來都是以這麼誘人的姿態在府裡出入?該死!

    “沒、沒的事,我其實穿了件新衣裳,都嫌太熱了呢。”以為與他太近才讓他懷疑,她連忙放開他,退到一旁,不安地撫弄著自己有些發冷的臂膀。

    岑先麗突然想起了什麼,在他眼前一寸之處猛揮小手,見他沒有絲毫反應,這才安心地籲了口氣。他看不見,是她多心。

    可伏懷風其實是震驚到完全呆滯——她竟對他撒謊!

    “麗兒,不許騙我。”無法冷靜。他咬牙決定姑且裝盲,看她想玩什麼把戲!

    “我、我沒有。”她猶豫咬著唇,忽然從腰後抽出一本書與一把羽扇。

    書在她左手中,卻拿離得極遠,右手羽扇一打開,她深吸了一口氣,而後像是從容就義般,猛然展開頁面讀了一頁,隨即激動地倉皇掩上,等待呼吸平抑後再讀。翻頁,屏息,掩上;翻頁,屏息,掩上……

    伏懷風看著她轉瞬小臉著火爆紅,狂猛烈焰一路竄燒到耳根後,便連她頸下胸前一片白皙飽滿的玉肌也暈染上大月淡淡櫻緋,美得讓他險些瘋狂失控。

    他垂眸合眼,試圖要從這片混亂中理出些頭緒,瞬間再睜眼,確認不是自己發瘋作春夢。“麗兒、你現在……正忙什麼?”

    “我……在練習能幫你儘早復原的功課。是海甯王出發前特別叮囑要做的。”

    注意到他仍盯著她,她又朝他揮揮手,見他依然不動才寬下心;而後她低頭拉扯衣裳,似乎也明白自己身上布料有點兒少,試圖遮掩。

    “新衣裳也是王爺所贈。”

    就見她拿離書本卻不時偷瞄幾眼,快速撇開頭,然後扭扭捏捏蓮步輕移,停佇他前方舞起扇,柳腰款擺,忽然皺眉停頓,又偷看秘笈一眼,再次擺動轉圈同時煽情撩裙,微微傾身媚惑一笑,雙手伸長正要探上他胸膛時,又停下困惑地翻翻書。

    而後,她邊搖頭邊退開,不斷重複一面妖嬈款擺舞動、一面向他走近的奇怪舉止。

    他暗自打量她手中拿著的書,封面上寫了一行小字——禁宮秘術四十九招。

    伏懷風腦中轟然一炸!總算弄懂這傻丫頭似乎正在練習——引誘他!

    可她不是以為他還眼盲,練這個給他看是要做什麼?

    “你……在我閉居祛毒的這半個月來,到底都聽那伏向陽扯了什麼鬼?”聲音狂顫。

    為了避免身上毒素清除時沾染到他人,他刻意在內院中多隔離幾天,所有他接觸過的衣物每日得燒毀,連一般僕從都不許隨意接近他了,自然更無暇陪伴她,而該死的十一弟竟找上她進讒言……

    “向陽他說話不能盡信!他性格乖僻惡劣——”所有話語全梗在喉間,只因她一臉泫然欲泣地轉向他。

    沒料到伏懷風突然勃然大怒,岑先麗委屈地照實招認:“海甯王擔心你傷勢,好心告訴我你眼睛沒法子那麼快康復,就拿來這本秘笈,說是大齊內宮中流傳的秘術祈福舞,要我每日早晚在你面前祭天虔誠地跳。

    他對伏家祖宗八代立誓拍胸保證不出半年你雙眼一定會好,還有中毒以外……身上那個不能說出口的隱疾也能完全治癒。”

    所以就算這身奇特的巫女衣裝再單薄羞人,她也毫不遲疑地為他換上。

    “隱——混帳!誰有隱疾來著?!”忽然想到王弟臨行前,在他耳邊留下的神秘笑語:“王弟送了一份新婚賀禮呢,王兄可別太感激涕零啊。”

    他就知道那傢夥會客套送禮,肯定有鬼!

    “阿藤,沒關係,你堅持說沒有就沒有;放心,府裡內外大家都會說沒有……”

    俊顏抽搐,大氣猛吸,指掌握拳,恨不得開扁。“府、裡、內、外?”

    難怪這半個月來每日一次為他送東西來的小廝個個都說同樣的話,什麼“別擔心,早晚會好”,那滿懷同情的口吻沈重得讓他險些以為他雙眼複明無望,搞半天是伏向陽在府裡造謠生事——居然讓大夥以為、以為他……該殺!

    “阿藤,是我對不住你,明明在你身邊那麼久,可連你哪裡犯疼出毛病都沒注意到,還敢厚顏自稱是你的眼睛、你的知己,竟連你久未謀面的弟弟都比不上,實在太過失職了。”

    她自責低泣,雙肩抖動,旋即突然收了淚,抿唇仰頭朝天收拳握緊。“不過這回定能扳回顏面,現在雖然跳得還不夠熟練,但多練習幾次一定會成功。”

    “但我的眼睛其實不用——”他話未完,就見她突然甩了書、氣勢洶洶朝他沖來猛一撲,不容反抗地將他按倒榻上,嬌軟豐盈的馨香身子主動覆住他身軀。

    “這裡還加注舞蹈最後得疊在患者身上跳才會有效果,我之前太過膽怯不敢做,可為了你的性命,也顧不得什麼禮教規範了。你不說我不說,你的高潔名聲仍在!放心,這祈福舞蹈舞姿再艱難我也一定會練好!我動作粗魯,若打到你,你就先忍耐著點!”

    “麗兒,你弄錯了!”嬌媚的她一再在他身上亂扭胡蹭,教他隱忍不了情潮熱浪。他咬牙,摟著她一翻轉,分別扯住她四處遊走肆意放火的雙手,長腿一伸壓制她。“我的眼睛沒事了!”

    美眸一驚,登時欣喜盈淚。“這祈福舞一次見效?奇跡!海甯王真是神醫!”

    “錯!十一弟給的不是祈福秘笈!”

    “不是祈福秘笈?我看挺有效的啊!”黛眉不解地打了幾褶。“不然是祈什麼的?”

    “算祈雨吧。”他暗嘖一聲,只能無奈又道:“是後妃們祈求聖恩雨露用的……還擺香案?從沒聽說哪個娘娘敢擺顆豬頭給王上看,那本見鬼秘笈肯定也被向陽竄改過。”

    “祈雨?”她秀睫輕輕搧了幾搧。“要祈雨,來一段禁曲龍神賦就很夠了——”

    直到他啼笑皆非地再次附耳解釋此雨非彼雨,她才嚇得脹紅臉瞠目結舌呆立當場。

    “麗兒……你讓他耍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13:03


    岑先麗僵直了約莫一刻,直到呼吸間全是他漸趨混亂的熾熱氣息,她這才意識到兩人的姿勢太親昵,眼對眼、唇對唇、心對心。她渾身著火,拚命搖頭。

    “那不是真的……難不成、方才我那些動作……你都、都瞧清楚了?”

    “一清二楚。”換成他誠懇道歉:“對不住,一切是我那弟弟性格太差。”

    垂眼掃過自己清涼的打扮,她眼光胡亂飄看,俏臉燒燙地轉開,就是不敢再面對他。以為他視線朦朧,穿得少些也沒關係,結果——

    “那、那我、我的……身子……你也全都……看到了?”

    “對不住。”這點他倒是賠罪賠得很甘願。

    “……真的從來也沒有什麼難以啟齒的隱疾?”

    “沒有!你還懷疑!”他揪著她耳朵低吼,當真想拿刀砍誰了。“麗兒,到底你怎麼會輕信向陽的話?我以為你稍微看一下也該知道那本不像普通的……咳、秘笈才對。”

    “雖然很怪,可只要能讓你眼睛復原,我什麼都願意做。既然琴曲能祈雨,舞蹈能祈福自然說得通。而且他還費心張羅祭神用的牲禮與衣裳——我以為堂堂一國的王爺是不會隨便坑人的呀!怎麼你們家兄弟……一個兩個都愛挖坑亂推人……嗚嗚……”

    知道她不會再對他恣意點火,伏懷風這才鬆開對她的箝制。

    眼見她小手飛快掩面羞憤欲死,他除了覺得好氣又好笑以外,心頭還漫升狂喜。能為他費心至此,她怎麼可能僅僅拿他當朋友、當主子?

    今日,要教她再沒理由退縮了!察覺此點,讓他眼眸深處悄悄燃了希望。

    雖然伏向陽那殺千刀的混蛋性格惡劣至極,例還是個懂得體恤哥哥的好混蛋……

    她掙扎出手猛推他。“那麼醜的樣子,嗚……那麼不知羞恥的模樣……抱歉全讓你見著了,才剛剛復原只怕又因我傷眼了……阿藤,對不住,我、我這就回去!”

    “別哭,何必道歉呢?其實一點都不醜……而且我喜歡極了。”

    他不讓她逃開,霸氣地盈握她雙腕,小心地不讓她腕上玉撥子刺傷她纖細肌膚,長指托起她臉龐,再次與她四目相對,深邃烏瞳凝視著彷佛雨後芙蓉的嬌小淚人兒,萬分不舍地舐去她麗顏淚痕。

    “我萬分心喜,一張開眼就看見你美得令人驚奇。這嬌豔臉蛋與玲瓏身段……”

    “不用安慰我,在你眼中,我一定像個傻瓜一樣——”

    “確實很傻。”

    他看著她含淚錯愕抬頭,不免失笑,這才緩緩牽過她雙手,細細啄吻。“但全是為了我一人犯傻。而我,偏就中意這麼傻氣的小丫頭。”

    他俯首輕點上那令他貪戀不已的緋紅櫻唇。

    她停了飆淚,美眸遍佈氤氳水氣,映照他迷人笑顏,俏臉脹紅。“阿藤,我……”

    “那日以為我中毒,你明知向陽武藝絕頂,竟想以這麼瘦弱的身子護衛我。”俊顏低垂,笑著在她頰邊徐徐廝磨。“我沒法停了。麗兒,你讓我無法不動心。”

    “我沒想那麼多,就只是擔心你。”她吸吸鼻頭,抿了抿唇,再自然不過地微微仰起小臉任他吮上她頸間。“我是不是在你弟弟面前……給你丟臉了?”

    “才不。是讓我添光了。讓他羨慕我夫人如何為我奮不顧身呢。”他伸手取下她發上玉釵,撩散她一頭烏亮青絲灑落枕上,映著她雪裡透粉的櫻色冰肌,他黝黑瞳眸轉闇,長指撫過她柳眉杏眼俏鼻,最後停佇在她柔嫩櫻唇上。

    “漫長的三年裡,我一直惋惜著,竟沒能見著那碧綠面紗後頭的淘氣姑娘到底什麼模樣。如今,總算一償宿願能得見……遠比我所想的還甜美還動人。”

    他長指勾挑,扯落她頸後兜衣結,火熱大掌覆上她胸前,讓她驀地驚喘咬唇。“阿藤,我——”

    她心跳急遽,看著他額間隱忍的薄汗遍佈,專注俊眸中只有她身影……她氣息不穩,任他緩緩除去兩人衣裳猛一甩飛,在空中飄呀飄地輕輕落地。

    下一刻,他突然停了動作,目光直直鎖定她右肩。

    她知道他見著了那醜陋疤痕,難堪地要伸手去遮。她打小聽過很多傳聞,丈夫嫌棄妻子肌膚上的傷便休妻納妾。“那傷很醜,你別看……”

    “你……可曾後悔?”他喉間一窒,有些嘶啞:“當日替我挨上兩箭。那時你明明看見了,你若躲開就不會受傷了。在大齊,姑娘家無瑕肌膚可等同性命一樣重要,你卻連命都不要……”

    “可我若躲開,就會傷到你……你當它不在,我不要你看那麼醜的疤——”

    “不可以不看。這是為我負傷的證明,我怎能無視於它?對我來說,那是你從不願意承認的心意,我絕對不忘。只是一想到它曾讓你吃疼我就難受。對不住,麗兒。”

    她看著他柔情萬千傾身垂首,膜拜珍寶似地細細吮吻那傷疤,心頭又熱又痛。

    “阿藤……”星光在美眸中閃爍,她俏睫輕顫,隱忍著他順著她肩頭往下吻落、掀起她身子一波波未知的戰慄狂潮。

    “我、我……”她無法思考是否該制止他繼續。

    “怪你隨便聽信別人,敢在我身上玩火,現在我滅不了了。”

    他在她耳畔不斷甜聲蜜語:“麗兒,我喜歡你,假若你再次狠心拒絕我,這回我當真會發狂的。”

    她幾次抿緊唇,最後只能怯生生地將蓮臂勾上他頸子,柔膩嬌軀密密實實貼合他熾熱肌膚,任他擺弄。“我知道。我也一直都很喜歡、很喜歡阿藤,喜歡我的……相公。”

    “從今往後,你是我真正的夫人,不準你再嚷嚷什麼要離開我的蠢話了。嗯?”

    “……我、我心裡有底。但阿藤……我求你,至少滅了光……”

    身子像烈火竄燒,她無措地不敢瞧他,只顧著想縮手遮眼。

    “依你就是。”他笑著運氣一彈指,熄了案上一對燭火。

    他也不想讓那顆豬頭盯著他一整晚。

    黑暗中,她不安地盼了許久,知道他放下床帷後回到她身前,卻始終靜默沒動作,令她不免輕扯他手臂,疑惑地催促:“阿藤……怎麼、怎麼停下來了?”

    他聞言,熨燙身軀這才緩緩欺向她,嘶啞輕笑,低頭輕噶她軟嫩耳朵。

    “沒事。只是一直躊躇著,不知夫人現在能答應讓我把手擱在哪兒呢?今晚我可不想再討打了。”

    “你、你不討打才怪!”這時候還敢取笑她!

    她嫣頰燒辣,掄起粉拳羞惱捶他。“阿藤,若是連你也想耍著我玩的話,我、我就回去了!你們兄弟倆就只會欺負人——”

    “想走?傻丫頭,沒那麼容易了……從今往後你只能留在我身邊,一輩子都不準逃。”

    他開懷笑著,低垂臉龐逼近她的,悍然封住那瀲灩粉唇,不讓她再有機會抗議,引領那雙柔荑緊緊繞上他寬闊背部。

    氣息紊亂,她只得環得他愈緊,無懼接下來會變成何種模樣,卻怕自己一無所知的笨拙會讓他失望。“阿藤,我、我不知道……這樣、對嗎……”

    “別怕,麗兒。”她愈是無知他愈歡喜。“放心,一切有我。”

    “嗯……”她心兒狂顫,多少不安也隨著他的承諾煙消雲散,聽憑他擺佈。

    他低訴長情,醇聲似佳釀,隨著唇舌相接互舞,盡數灌人喉間,又甜又辣的滋味令她發熱暈陶,心神迷醉沈浸其中。

    他長指如火,漫燒她每一處冰肌雪膚,融了一身水意,甚至令他自己也染上遍身濡濕,彷佛兩人同沐水澤之中。

    生怕她受疼,他強自按捺下急切,粗礪大掌揉過飽滿豐盈、妖嬈身段,探訪而下,柔若鳥羽,輕似春風,挑弄著為他徐徐綻放的溪壑幽花,沾了露珠瑩光,直至盛開豔紅,一片蜜意馨香好不誘人。

    她星眸虛掩,迷蒙似夢,餘光睇見他健碩胸膛肌理繃緊,壓抑的俊容早已失了從容。他忍住多少,便是對她疼惜多少。她知道,他寧可傷了他自己也不願傷了她。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寵愛能到何種程度?何況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爺,他可以強索,也可以威逼,但他對她從來只有呵護,只有柔情,只有……傾盡真心。

    再忍不住情動,她沖他絕美一笑,弓身迎上他,回以同樣熱愛。

    “阿藤,我可以,我甘心受疼……求你,別讓我再等——”

    他心一緊,暫態自製崩毀,聽她那聲蠱惑中多少的殷切企盼,捧定她腰枝將昂揚一沈,同時給予她不舍的綿密長吻,承接那霎時的痛楚,帶來了無盡的歡愉,如燎原火焚盡了理智,直至燒盡所有禮教矜持,半點無存。

    她婉轉輕吟,嬌軟似水,情浪狂襲,終是洶湧地失控,鋪天蓋地的波濤幾乎要將他倆滅頂;十指勾纏,天地間彷佛只剩他與她,忘情地彼此攀附、激越起伏。

    紗帳內,只餘一對多情人兒濃烈交纏,伴隨整夜難以掩抑的綿綿情意繚繞一室旖旎風光……

    朝陽炫目金光穿透雕花窗櫺,灑落德昌王房中。他微微張眼,帶了點胡髭的俊顏顯得有些浪蕩不羈,聽著枕在他臂膀上的她那平穩溫軟的輕柔氣息,他唇角愉悅地略略彎起。

    雖然他徹夜無眠,但她筋疲力盡睡得香沈,他也僅是靜靜貪看她姣美睡顏,不想驚擾累壞了的她。

    “天亮了?”習慣的時辰一到,一旁難掩疲憊的嬌小人兒揉揉惺忪雙眼,自動無聲坐起,試圖跨過身邊偉岸男子下榻。

    同時一隻厚實大掌穩穩環上她腰際,柔柔將她按下躺回原位,替她拉過錦被。

    伏懷風憐惜萬分地側臉貼上她,喑啞笑道:“麗兒,別急著起來。等會兒我召丫鬟進來侍候你,晚點再讓人備膳。今兒個你就留在這裡好好歇息。”

    “不、不要,別讓丫鬟進來,我自己回房打理就好。”她難為情地拉過被,遮掩自己身上無處不是受盡他恣意眷寵的紅紫花痕。

    美眸一闇,想起曾經受過的嘲諷言語,她……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昨夜的事。

    她一無所有,能獻給他的只有這份心意,所以無論如何都不願讓這唯一的心意再受誣衊踐踏。

    “那怎麼成。昨夜應該累壞你了,正虛著呢。不然就由我親自侍候夫人好了。”

    “阿藤……別鬧我了,你明知大白天逗留……會讓其他人笑話,別為難我。”

    麗顏楚楚可憐地討饒。“你已半個月沒去看北渡橋進度,今天不是預定要去監工?我得快點起來替相公備衣備膳——”

    “別逞強,雜事留給別人做吧,好好養足精神,等我回來,嗯?”

    他對著那顆幾乎卷成一球的被繭綿綿低語:“麗兒,我承諾你,往後再不用費心跳舞祈雨也無妨,只需你一聲令下,為夫絕對隨時帶你騰雲布雨。”

    “阿藤,求你忘記那檔蠢事!”頰上陡昇的嬌豔朱霞一時半刻怕是不容易消褪了。

    “糟糕,我向來沒什麼長處,偏就只有記性極好呢,哈哈哈……”朗聲笑著,伏懷風逕自下了榻,拾起散落一地的衣袍,俐落整理,換上了素淨的外出服。

    片刻,他卻從桌上拿起縛眼的紗布,似在思索著什麼。

    “相公?”她探出頭,看著他停頓不動。“……怎麼還打算裝成眼睛不便嗎?”

    俊目黯垂。“若不這樣做,我六哥不會饒過我。至少還要再半年。”

    “半年?這期間會發生什麼事?”注意到他倏忽沈默,她連忙只手撐起身。“我們是夫妻,你有任何心事,多少讓我為你分憂,憋在心裡會很難受的。”

    他抬眼看著她那漾起關心的眸光,不免對她憐惜更深。真是傻夫人。

    是他先自私強要將她留在身邊,原本想讓她一輩子留在他替她打造的無憂日子裡就好,不過她卻一次次執意要跟著他闖進另一個殘酷現實中。

    她說她是他的妻子啊……他輕輕展顏,不再迷惘。

    “半年內,我們將奪回京城,逼退九弟,另立新帝。”

    他回榻坐上床緣,將她連同錦被扶坐起來摟著,任小臉舒服枕在他胸前,輕輕替她梳攏淩亂汗濕的秀麗烏髮。

    “屆時,我打算聯合其他人擁六哥登基。”

    她心驚地聽他雲淡風輕地訴說起關於從前五名皇子間的糾葛。

    自太子突染重病過世後,德昌王伏懷風雙目中毒失明,同時海甯王伏向陽俊顏橫遭毒毀,重華王伏雲卿讓人暗殺重傷,最後便依先帝遺詔由皇后最後一名嫡出皇子震江王伏玄浪繼承帝位,其他四人輔政。

    然而王上對於四王屢次勸諫頑固不聽,最終釀成今日兄弟鬩牆禍事。

    “但威遠王怎麼執意要推舉你呢?以年紀而言他最長,又有武聖稱號,軍威最盛……”

    “六哥始終介意自己是庶出,執意為臣。”伏懷風搖頭苦笑。

    “但我從不以為那是問題。他一心懸念朝政,比起我來說,他絕對能勝任。再說我只想儘快與你避居鄉野吟遊撫琴,太不像話,委實也不適合接掌大齊。”

    他自知個性淡薄,過去只是因為身為皇子、肩負重責,不得不替轄下百姓謀劃安定富足的生活;若將來有人能託付,他定會立刻卸去一切,過著他喜愛的恬靜閒適生活,不問世事。

    岑先麗美眸瞬間蒙上一層極淡的陰影。她很清楚阿藤是什麼樣的人,別說以前聽過他事蹟,留在他身邊後,他如何受人景仰她更是親眼見著的。

    即便失明之後,他的西路軍依然忠心跟隨,就算他自己無意權位,真到了那時,他推辭得了嗎?他的人望建立在他的仁德之上,那不是責任,卻是他的天性。

    見她不語,他以為是說得不夠明白,連忙執起她雙手,給予承諾:“麗兒,我會儘快平亂,然後再次迎你進門。之前太過倉促沒有像樣的婚儀,我知道你委屈,以後一定好好補償你。將來若回王府,八抬大轎,十二采禮,二十四鳴炮,一樣都不少,你會是我唯一正妻,德昌王妃。”

    他笑著,卻沒等到她同樣的欣喜回應;察覺她的異樣,極不對勁,他斂了笑意,追問道:“怎麼了?擔心什麼?”

    “你有要務在身,毋需為我太費神。我……只要還能像現在這樣陪著你,有沒有名分婚儀都無妨。畢竟眾人皆知當日你娶我只是取糧的權宜之計。”

    她斂下長睫,抽出手離開他那份溫暖,強裝開朗,唇邊勉強擠出一抹笑。

    “決心跟了你,我也不是沒想過……回王府後原本就該恢復丫鬟身分。只要有個地方可待,偶爾,你也還願意傳喚我去身邊侍候、那就很好了。我會守秘不讓人發現,不會讓你被人說閒話。”

    她不求名分,更不求封賞,只求不要耽誤他。

    “守什麼秘?我們之間哪裡需要躲躲藏藏的!”他俊眸閃過微怒,克制地揉了揉她小腦袋,懊惱訓道:“瞎猜什麼!你以為我會反悔娶你?就只有你認為那是假戲,我早認定你就是我夫人,是我伏懷風唯一的妻子。”

    “我知道,我清楚你心意。所以真的很夠了。”他不想要別人,但……但他是個王爺,萬一被人知道他竟娶了一個出身卑微的奴戶丫鬟,這還像話嗎!

    她還記得他身邊那些策士們不時談論他的妃位有許多人要爭,就算他不肯,情勢也由不得他,總有一日會……

    她要認分,不能幫上他,至少不該讓他心煩。

    他若願意收她為側室夫人已是天大恩寵,只是她知道,她沒法忍下那份心痛,所以萬一哪天他要迎娶別人,她也絕不怨他,還會自動消失他眼前,絕不阻礙他婚事。

    他長歎一聲。對她心懷自卑,他始終是知情的;從前他沒放棄,現在,更不可能。

    “倘若……你真不願意嫁進王府,等過個幾年,朝政步上軌道後,我會將封邑與名位繳回朝廷再不理事,到那時候,我就僅僅是個平凡老百姓。麗兒,你可別嫌棄我一文不名。”

    星眸銜淚。多少人盼著的至尊之位、王爺權勢,他說得真誠毫不戀棧,他對她的心意如何,她還能不信嗎?

    彷佛能洞悉她的憂心,他將她攬入懷中,安撫的雙手柔柔捧起她絕美嬌顏,定定告訴她:“你等我。屆時再沒擾人紛爭,我們離開大齊京城遠走天涯,我再不是王爺,你也不是丫鬟。我擺一席敬天地,席上只有一對喜燭、一壺酒、一碟菜,我為你彈一曲當聘禮,你應和我一曲允進我家門。我們就做一對琴師夫妻,相伴一生一世。”

    “……嗯。”彷佛應和他所描繪的美夢,她揚起甜美笑容,沈溺許久,小手最後還是推開了他。

    “阿藤……不,王爺,天亮多時了,外頭還有人等著你過去呢,麗兒就不侍候王爺用膳,也不送你出府了……我有些困倦,想再歇會兒,行嗎?”

    “好。”他輕輕捏捏她微赧嫣頰,扶她躺回榻上。“也許我會晚點回來,你先用晚膳,別等我了。”他轉身,雖沒縛上護眼紗布,還是記得要拄著柺杖出房,腳步一如之前徐緩。看樣子,還是打算裝盲。

    她目送他離去,匆忙跳下床榻,強忍虛弱酸軟的身子,細心收拾了王爺的寢房,換下淩亂的被褥,趁著無人通過長廊的空檔,一路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躲進軟被拉上蒙住頭,心上不安益發濃重,握緊自己隱隱泛疼的右手。

    腦中忽然想起了失蹤的師傅。

    以前他們師徒時常在夜裡離開燕家,在無人的荒原上迎著閃耀星夜練琴。

    天下人所敬仰的三賢達——神醫百里行、琴仙歐陽望、星士段無壽——是至交好友,百姓口中謠傳他們是神人入世,才會有不似常人的超凡本事。

    雖然傳說真假難辨,而且她向來也知道謠言不可盡信,不過聽聞師傅年逾半百、與先帝同年,可是她所認識的師傅,俊美容貌從沒變老過,有若年僅二十。

    更有甚者,師傅與星士段無壽一樣能觀天象預言將來這點也總是令她驚奇。陰晴風雨,師傅不曾誤算。

    記得師傅對她一再提醒過,天才易招忌,那是她的劫數。

    為師不知道你將會走上哪條路,只能把龍鱗玉留給你護身,若是走投無路時,你就用吧……

    師傅臨行時也叮囑過,她命中註定若遇上那大劫,逃出生天后還能走的路——

    切記,若想成為天下第一的琴師則一輩子流浪獨身,若有了伴侶則再當不成無雙琴師。

    離開燕家那一日,失去這只手與琴藝……這表示大劫她是躲過了,但她的將來——師傅看見的將來——怎麼樣都和阿藤給她的承諾有所出人。

    打一開始,他欣賞的是她的琴才,應該也是因為這樣而對她動心,可是——

    “若說……到了天下無事那一天,我仍恢復不了琴藝,當不了你的琴師妻子,你可還願意要我嗎,阿藤?”

    明明身上無處不留有他寵愛的痕跡,每一回想起昨夜種種都會令她俏臉掀火……可隨著手中傷處益發抽疼,她卻只覺得寒意襲身。

    琴師夫妻、相伴一生……真能成嗎?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13:26


    伏懷風刻意壓低覆面斗笠遮掩俊顏,牽著那位至今還不習慣他捉握的小妻子,穿梭在市集中。

    岑先麗慶倖有面紗遮去了她的滿臉羞紅,不然她真不知道要如何見人。

    相公只要帶著她微服出府時,不願見她仍像丫鬟一樣退離主人十步,總是執意握著她的手一起同行;他不許她畏縮,要她自傲她是與他平起平坐的夫人。

    他時常瞞過府裡侍從,上街訪查民情,確認西路軍管理之下的各縣城是否真的嚴守軍紀不擾民,百姓們是否生活如常柴米油鹽無虞,巡視街道城池有無需要補強之處。只有沒部將在場的時刻,他才會取下盲眼偽裝,恢復他真正模樣。

    連日來天氣十分炎熱,好一陣子未曾降雨,不過這一天恰好遇到上旬,城裡的市集四處聚滿了人,仍是極為熱鬧。伏懷風在街邊隨便挑著雜貨,向店家打探最近買賣行情,,她卻讓店門外的書攤給吸引住了。

    有琴譜呢。

    她蹲在地上,從一堆閒書當中抽出一冊老舊本子,忽地雙眸晶亮。

    她看得專注,直到聽見攤位老闆不住道謝的聲音,她才留意到阿藤已來到她身邊,見她喜歡便毫不猶豫地買下她手中的譜。

    “你瞧瞧我發現什麼了!”她得意洋洋地獻寶。“這本跟咱們初遇那時的藤花曲……寫譜的必定是同一個樂師。”

    “藤花曲……原來你都這麼叫它啊。還好我當時沒買肥肉包子,不然就變成‘肥肉歌’了。”有些慶倖,還好沒被她惦記成“肥肉公子”……

    看著她怔愣一會兒、匆忙側過赧紅小臉,伏懷風只是微微揚笑,眸中倏忽一閃而過驚異與讚歎,自她手中接過琴譜,一頁頁輕翻。

    “何以見得是出自同一人之手?曲風有差呢。”

    “……層次很像。先有序再有主題,弛緩有度,重複出現幾處技巧雷同。一般而言,琴師愛用的指法有個人習慣,我應該不會看走眼才對。”她自信滿滿地看著他。

    “依我看,這也是孤本。曲子不曾聽聞,這曲你也喜歡?”

    “嗯,很喜歡。”

    “……喜歡到想要認識那琴師?想知道他是什麼人?想與他會一會?”

    “是啊是啊……啊!”她這才想起來天下有名的琴師多為男子,阿藤該不會是吃味了?

    她羞赧揮手解釋道:“不、不是的,我喜歡的絕對只有曲子而已,是誰不重要。不過,若能和那琴師切磋切磋也不錯……畢竟我一直想知道那藤花曲到底最後怎麼收尾的,我那本後面缺頁了。”

    見他遲遲沒接腔,只是定定凝視她,她忙再改口細細說明:

    “天下之大,這上頭也沒署名,我想一定沒機會見著他的,琴師也不一定是男人,你……你別擔心,我不會為了一兩首曲子便被迷住變心的。”

    他滿是憐惜地揉揉她腦袋。“我沒那麼心胸狹隘。只要你能開心就好。不過,竟然連這本也能讓你發現,該說你與這人有緣還是什麼嗎?”

    “若有那麼一天,我真能與那琴師見面聽完藤花曲,也一定會要你陪在當場。”她急急抓住他手掌,貼上自己的臉,怕他多心。

    “如果你不喜歡……我答應你,我絕不會單獨向他討教的。”

    “……好好收著譜。等你手傷好了,我想聽你彈。”伏懷風輕輕扯回她的手,十指交握,牽著她往前走。“離回府還有點時間,前方不遠有新開的茶棧,過去坐坐吧。”

    她見到他熟悉的微笑,這才放下心來。好不容易能與阿藤作伴了……她不想輕易放開他的手。她的相公,她要跟著他,一直走下去,走到他不讓她跟為止……

    “沒關係,我還不累,我們再多逛一下子好了,你一定還想看別的,前面那裡怎麼聚了好些人,咱們快去打聽看看有什麼外面的新消息。走吧!”

    她體恤拉著他快步往前,擠進正熱烈討論的人群之中。

    夕暮時分,往常大宅裡總是傳出悠揚琴音,轉瞬散落。

    岑先麗憂心忡忡地回眸凝看相公,卻遲遲沒出聲。伏懷風這陣子陪她練琴時總有些心不在焉,她察覺了,卻沒絲毫抱怨之意,只是靜靜地不打擾他沈思。

    春分過後這一個月,大齊軍與親王討伐軍兩邊都沒有絲毫動作,表面看來還在休養生息,卻寧靜得讓人不安,宛若風雨欲來。

    沒人告訴她,不過岑先麗就是知道,時刻差不多了。

    防守戰略有威遠王指揮,伏懷風煩心的應是附近幾州陸續出現了乾旱與蟲害,讓秧苗無法順利生長。京城以西歸降伏懷風西路軍的幾個州縣,自去年秋收後便沒再降過一滴雨,眼前大軍食糧雖還撐得住,但若今年再欠收,難保民心不會渙散浮動。

    往年入夏前至少會有一場細雨,但本地幾年來未曾有過的難得天災,帶來了令人心驚的謠言。

    這幾日岑先麗偷偷上街查訪時,也聽到了許多人私傳,說是輔政王爺們向王上揮軍乃是逆天之舉,以致遭天譴。早先出訪時在人群中偶然聽到的耳語,不但沒消失,反而愈傳愈烈,在民間引起軒然大波。

    門外響起輕咳,岑先麗抬眼從鏤空窗花裡望見總管點了頭,她才在他耳邊輕輕提醒:“阿藤,你可能想再歇一會兒,不過外頭有客人求見,得起來了呢。”

    伏懷風一怔,略帶歉意地苦笑一聲,拄著拐杖,這才由岑先麗扶著一同來到大堂。待他坐下,其他人行禮如儀,她對前來謁見他的幾名縣官恭敬欠身示意,隨即退出廳門。

    她知道不該插手管他公事,但她光站在廊外倚著牆,便能輕易將他們談論的內容全聽進耳裡。

    “西面有十州十月無雨,再無法複耕,到秋天無法收成的。”

    “中央有六州七月無雨,尤其是西路軍收復的州縣至現在也是滴雨未下。”

    “伏玄浪在京師開壇親自獻祭,獲得不少民眾一致讚揚。”

    “王爺快請定奪,否則大軍不利推前。”

    “王爺……”

    送走客人許久之後,岑先麗在外佇立好一陣子,幾度咬唇,最後還是回到堂上,對著兀自沈思的伏懷風說了:“阿藤……其實這事無須擔憂的。假使當真缺水缺得厲害的話……你就開祭壇獻曲,向上天求雨吧。”

    他看著她一臉認真,搖搖頭,不置可否。“沒那麼簡單,麗兒。琴神的故事你聽得太人迷了。演奏龍神賦就能降雨,不過是個民間傳說。真有用的話,九王貴為皇帝,怎麼就不見京師落雨了?”

    “並非如此。九王不得天意,自然無用。何況,獻曲祈雨,當今世上有人保證此事是能做到的。”看著他劍眉一挑示意她接著說,她便鼓足勇氣道:“那人你也認識,我師傅,琴仙歐陽望。之前崔縣曾有兩年不雨,我就聽過師傅篤定說過,只要奏琴必定能降雨……”

    “若有那麼容易,天下哪裡還會缺水?大齊琴風極盛,習琴者皆知崔縣那座琴神廟由來,幾乎人人都能來上一段龍神賦。要是琴曲有用,也不用等到現在才煩惱。琴仙先生確實有許多傲人長才,但這回你讚譽得未免太過。”

    “可是……龍神賦不止一段。”她慧黠美眸中揚起一抹神秘。“你也跟過師傅,或許也習得一些。”

    伏懷風看著她的神秘表情,若有所思地略略偏著頭。

    “以前先生透露過,除了眾所皆知的《喚龍神》一段,還有《君臨天下》、《龍君歸天》。後兩段悲喜落差極大。《喚龍神》是充滿熱鬧的歡樂迎神調,可是《龍君歸天》卻極為淒苦,甚至充滿悔恨哀戚,讓人不覺得是同一曲。”

    他看著她一臉期待地等他開口,便順著她意思猜想:“你想說的是……中間還有?”

    “是。龍神賦全部六段,可中間這部分,師傅稱為禁曲。他只讓我默記琴譜,不讓我彈。你所知道的龍神賦還欠缺三部分,是三、四、五段:《樂降雨》、《雷震天》、《煉獄行》。全部組成一個關於龍神降世救百姓于水火中、而後返回天界的故事。”

    岑先麗看著他略一揚眉,而後搖首,只是瞪大明眸,堅定點頭。

    “師傅說過,要奏出能喚來龍神的琴曲是有條件的。仙曲、奇琴與琴師三者不可缺一。我腦中記著喚雨的琴譜,手裡也有撼天——”

    他神情凝重地突然打斷她的話。“撼天是默響琴,不能演奏琴曲。”

    “我來彈就行。師傅說我行的。”她掀了衣袖,亮出手腕上的玉撥子。

    “你也聽過。在你避居療傷的十五日內,我第一天用的那把琴……便是撼天。

    撼天是奇怪的神琴,甚至能自己決定……琴音由誰來彈出。只有被琴選上的琴師才能有這能力。我不瞞你,師傅承認我是他的傳人,所以我必定能彈。那一日我彈了撼天,你應該聽見了。你放心,求雨這事你無須煩惱,交由我來辦。”

    自受傷以來,她以為自己將成廢人,再沒法幫上他什麼,可今日遇到這天象異變,放眼天下除了她,又有誰能為他盡心出力?

    伏懷風看著她的自信笑顏,遲疑道:“但你的手腕半年之內不能動,還差四個月。”

    “可我現在覺得不痛了呀。而且就算我不能彈,你應該也可以。因為……我記得之前咱們在廟裡重逢之時,你甚至不需要玉撥子……便彈出了七個音。我聽見了。我真心認為,你也許有與我同樣的資質——能上達天聽,能喚出龍神。”

    他腦中愕然掃過許久前的模糊記憶。重逢那時胡亂撥琴那一刻……他的心是只懸著她沒錯,但當時他沒聽見撼天響起,尚在昏迷中的她卻能聽見嗎?這等奇事……能信?

    銳眸一眯,他仍是搖頭。“麗兒,你難道從沒想過禁曲為何會是禁曲嗎?”

    她被問得怔愣,而後直言道:“因為仙曲能呼風喚雨,威力極大……就怕讓禁曲被有心人士拿去胡作非為,所以師傅不肯外傳,也不準我隨意演奏。就連師傅之前也只彈過那麼一次禁曲《天下無雙華》,喚回應該已經重病離魂的貴妃娘娘。所以,雖然人人都知道《天下無雙華》,樂曲卻不傳世,從來沒人能再彈。”

    “歐陽先生為宮廷樂師多年,總陪著十四弟的母妃,我向先生求藝時日也不算短,先生從來料事如神,做事不會沒有緣由。”俊顏眉心依舊深鎖,陷人沈思。

    “麗兒,你從不覺得有哪兒不對勁嗎?這三段禁曲,人人都說那名琴師因為彈了龍神賦,所以感動龍神降雨……但,既然琴音已召喚了龍神前來……那麼何必繼續演奏後面的?也就是說,這龍神賦就是個故事,比我們所知更長的故事,而雷震天和龍君歸天必定是後來的情節。”

    “嗯……後來的情節……”過去她只是全然接受師傅的教導,一心勤藝,很多事不曾深思。

    “而且,為何最後一段會叫做龍君歸天?既然是龍神入世,歸天就叫龍神歸天就好了啊。”

    她匆忙接話,開心獻寶:“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問過師傅這件事,他說,因為龍神犯了錯,被懲罰墮人凡間,所以只能稱為龍君了。”

    “犯錯?是因為任意降雨嗎?”傳說裡,那場救世大雨長達七天,是不合時節的天賜甘霖。

    “是。不該降而降,龍神寧可觸犯禁忌,也要降雨,因為他落了東西在琴師手裡,不得不聽令。”

    “掉了東西?”

    她舉起手,指著腕上那青翠中隱隱透著水色藍光魚鱗狀的玉撥子。“這龍鱗玉……傳說是玉龍身上的鱗片。鱗片的位置,就在這兒。”她指著自己胸口。

    “師傅說這玉撥子是龍的護心鱗。失去護心鱗便再無心防……琴師奪走了護心鱗,龍神再也收不回來,從此也只能任那琴師予取予求了。不論是降雨落雷或是其它什麼的,只能聽命於人了。”

    岑先麗不免回想師傅那總是望向遠方的懷念目光。無所不知的師傅還說了什麼故事?“記得師傅還說那龍君太過驕傲,所以琴師故意為難他;但是……失去了龍君之後,琴師卻為那龍君寫了曲譜……我總以為他們之間還挺微妙的。”

    伏懷風一字一句咀嚼著岑先麗的小故事,可愈想眉頭卻愈深鎖。

    “話說回來,如你所說,這三段禁曲威力強大,就算一世只傳一人,假使真有神通,也不該連點曲子的傳聞也無,何況龍神賦已傳世多年,怎麼會沒有其他人聽聞過其他部分的存在?或者是——”

    她崇拜含笑看著她的阿藤相公。她以前沒這麼深刻想過這事,也不曾質疑過師傅的話。

    “麗兒,你仔細想想,除了琴仙一門傳人以外,聽過的人都如何了?擁有神通力之後,人心不會思變嗎?就連你這樣單純無欲的人,都會想要為了天災動用琴曲,若是其他人有什麼邪惡的心思……”

    伏懷風心上不安驟起,背脊發寒。若是麗兒說的神奇故事是真的……

    他喃喃低語,腦中揣度裡頭藏著的真相。“歐陽先生如此高人,這一生也只彈過一次禁曲《天下無雙華》……那凡夫俗子若是起心動念的話……對了!一生只有一次……會否,這才是關鍵?”

    岑先麗讓伏懷風眸光中陡然迸射的嚴厲目光嚇了一跳。“怎麼了?怎麼了?你別不說話光瞪人。阿藤,我、我會怕的。”

    他抿了抿唇,希望她沒聽見他方才的話。

    假若種種假想都是真的,或許,琴仙應不光只是個琴藝高超的琴仙這麼單純。

    “雖然傳說不可盡信,不過麗兒,往後你別再跟任何人提起禁曲的事了。被人聽見,還以為是怪力亂神的虛妄之言,只是徒惹笑話罷了,知道了嗎?答應我,你是我的夫人,別因為胡言亂語讓人隨意瞧輕了。”

    他認真地掐住她雙肩許久,直至她堅持不住吃痛地點頭應允,他才鬆開她。

    伏懷風系上遮眼巾子,匆忙起身踏到廳堂門邊。人多之時,他還是會偽裝一下雙目不便。“救災之事事不宜遲,我得召集各州太守與縣丞商議再做打算。來人,傳令出去!”

    “阿藤!阿藤——王爺!”他不僅不信她所說的事,還駁回她的提議,一時讓她難受至極。

    為何阿藤突然不願信她?因為她所說的神通力量太令人難以置信嗎?可師傅從沒有誤算過啊。

    回看一眼他在廳裡忙碌下令的背影,她最後只能落寞地步向琴房。

    推開門,她看著撼天那琴身往常墨紅似長年浸血的顏色,今日彷佛更為濃黯。她輕輕撫過撼天,指尖有些泛疼,琴音依舊無聲。

    “阿藤,我並不是想邀功,也不是拿謊話誆你,我只是想多少為你分憂解勞。

    我既是你的夫人,身為琴仙弟子,唯一能幫上你的不就正是彈琴嗎?”

    她,也只能彈琴而已……

    為師不知道你將會走上哪條路,只能把龍鱗玉留給你護身,若是走投無路時,你就用吧……

    岑先麗低垂下頭閉上雙眼,多年前師傅的話言猶在耳,可聯想起方才阿藤那不對勁的轉變,她猛然驚醒。“是了,師傅當年離去的匆忙,雖沒明說,但他言下、言下之意不就是——”

    若想成為天下第一的琴師則一輩子流浪獨身,若有了伴侶則再當不成無雙琴師。

    “這就是師傅所預見的未來嗎?若是有了無論如何都想守護的人,一旦彈奏禁曲,便是要付出代價的?這難道就是身分天差地遠的我能有幸與王爺相遇的意義?”

    阿藤方才所說的六字“一生只有一次”,她聽進去了。而彈過《天下無雙華》的師傅還活著,那表示雖不至於失去性命,但也許會失去比性命還重要之物,是嗎?

    師傅終其一生也只彈過一次禁曲,他又失去了什麼?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要喚龍神得要付出代價……師傅指的莫非便是琴藝?”看著自己尚纏著層層紗布的右手,岑先麗緩緩掐緊了拳。

    “王爺,麗兒是真心想幫你的……真等到那一天,別說就算這禁曲一生只能彈奏一次,即便是這條命要為了王爺犧牲,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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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13:58


    “王爺,流言散佈的速度比八百里急使還快,鄰近各州縣民心浮動,要是再繼續缺水,只怕咱們征討聯軍底下那些好不容易安頓好的百姓們將起暴動了。”

    “聽聞九王那裡的軍隊近日有所蠢動,看來這逆天的謠言和他脫不了關係。手段竟然如此陰險,意圖煽動百姓們打頭陣對付咱們。”

    “那九王……”又一個說得義憤填膺的。

    在大廳中靜默聆聽許久,最終,伏懷風揚手制止底下策士們一來一往卻苦無良策的討論。

    “兵不厭詐,換了敵我立場,這場流言卻也是個不費一兵一卒擊潰敵人的好法子。只能說九弟運氣好占了天時。若是沒有這場乾旱,他也沒機會出招。問題在於我們能怎麼回擊。”天時如何能掌握?

    “那麼……不妨同樣開壇求雨如何?九王可以,沒道理咱們王爺不行。”

    但伏懷風在聽見身後那道嬌美聲音的建言時,俊顏暫態冷凝。“誰準你參與軍機會議、擅自偷聽的?立刻退下!晚些我再親自懲治你!”

    竊聽軍機就算被當場誅殺也無人能救,這丫頭這麼魯莽躁進是存心找死嗎?!更令人惱恨的是,她竟膽敢提起那主意!

    “王爺,請恕妾身多嘴。大齊的龍神傳說眾人皆知,開壇求雨是早晚的事;王爺師承琴仙,若是王爺肯親自出面為百姓彈奏一曲龍神賦喚龍神,百姓們自然會感激涕零,暫消反心。而且九王開壇並沒成功,經過這些日子仍是無雨。”

    岑先麗毫無懼色地進人廳堂在眾人面前暢言。明知他當真動了怒氣,她還是不肯停話。只要能說服其他人,讓王爺不得不同意就好。

    “要是王爺運氣也不比九王差,過幾日真能降了雨,不論大雨小雨,咱們反倒可以趁隙昭告天下,王爺才是承天授命、天意所歸的那方。”

    “可萬一王爺奏了琴,卻遲遲等不到雨呢?”有名策士反問。

    “少則數月、多則半年,百姓們這點耐性必然還是有的。就算信不過王爺,至少他們肯定願意相信琴仙,願給琴仙弟子一次機會。百姓皆知,王爺在宮中便是師承琴仙不是?”

    岑先麗笑吟吟地轉向鐵青著臉的伏懷風:“而在這期間,征討軍也就多爭取到了一些時間,以王爺本事,這時日應該夠您揮軍進京了。您說是嗎?王爺。”

    “住口,麗兒!”伏懷風猛一拍桌沈聲喝道:“來人!擅闖軍機會議大放厥詞,給我將麗姬夫人押進大牢!”

    無視眾人求情,向來溫和的德昌王突然大動肝火,讓底下官員無不面面相覷。其實夫人說得也不無道理,怎麼王爺偏偏就動怒了?雖不明緣由,最終有跟隨王爺多年的幾名州知府出面說情了。

    “王爺,對事不對人。夫人雖然不該插嘴軍中事務,但她的法子未必不好。”

    “是啊,王爺!倘若王爺願紆尊降貴親自出面,即便只是裝裝樣子,都足以安撫民心了,夫人這法子實可試上一試。”

    不論旁邊的部將好說歹說了多久,伏懷風始終狠狠瞅著岑先麗,直至她頰上笑意淡去,彷佛總算認清她所犯何錯時,低垂下頭再不看他,他才又冷冷喝道:

    “即便諸位說得有理,但她無視軍紀,不罰她本王如何服眾。來人!將麗姬夫人送進大牢,沒本王允許不準放人!”

    蹲坐在大宅地下兩層的地牢裡,等了一天的岑先麗,總算等到阿藤、不,是德昌王出現了。迎著石壁上數支火把昏暗不明的搖曳次光,伏懷風緩緩拾階而下,在離牢門前還有一大段距離之處便停了下來。

    他神情冰漠,雙手負於身後。“我說過要你別管此事的。為何你要自作主張?”

    “這是能最快解決王爺眼前困境的方法,大夥都同意不是?”

    那眸光森寒,但隱藏在底下幾乎隨時要炸裂的火簇卻讓她極為心疼;她撇過頭,不敢再看他努力克制對準她的騰騰怒火。

    相識幾年,她從沒見過他如此震怒的樣子;更有甚者,那怒氣全是沖著她來,王爺不曾對她如此盛怒過。

    她雖早有心理準備,心上仍是抽痛起來,深吸口氣努力平靜心緒,淡淡地開了口:“那麼,王爺打算要在何時何處獻祭呢?”

    “本王什麼都不會告訴你。一直要你別多事,你卻無視本王威信口出妄言,既是如此,你就待在這牢裡好好反省,沒想通之前,休得離開此地一步。”

    他冷然宣令,責令士兵們對她嚴加看管,語畢拂袖就走,甚至沒有多看她一眼,顯是怒到極點,周身寒氣逼人,凜冽得彷佛一碰到他,人便會凍結。

    他什麼都不肯透露,她卻也放心了。假若他真不開壇祈雨,大可直說沒這回事,但他卻將她禁錮此處,那便表示,此事勢在必行,他存心讓她無法出手。

    記得白晝那時堂上尚有許多人同聲一氣贊成她的意見,想來他最後必定是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接受這提案。只要他願意開壇祈雨,她就一定能成全他的心願。

    即便他如此冷言相向,對她疏離至此,但她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他不肯讓她冒險去試禁曲的威力。不管彈奏禁曲的後果是什麼,他也不想拿她的安危去找到答案。她……好歹還是瞭解阿藤心思的。

    她可以聽他任何事,可唯獨這樁,她不能順他的意。

    起初三天,她在牢裡存心折騰自己,雖然送來的牢飯精緻得不像牢飯,不過她不吵不鬧,但就是不吃。只是就算她不吃,還是偶爾會覺得噁心想吐。這三日除了喝點水,她幾乎是沒什麼進食,到了第四天,岑先麗終於失去了意識。

    等她自深沈的黒\暗中悠悠醒來,才張開眼,便看見著急的王府總管。

    她……回到了自己的西廂房中。炫目的陽光照得一室燦亮,看來已過午時。

    “太好了太好了!夫人醒了!”總管李大娘長籲了口氣,總算放心許多。“夫人昏睡了近十日,若是再不醒來,咱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十日?!怎麼會!大娘,王爺人呢?”岑先麗慘白著臉,緊張得一把抓住大娘的手臂,追問道:“王爺已經開壇祈雨了嗎?”

    “是。已經是開壇第五日了。”總管看著聞言臉上血色盡褪的夫人,連忙解釋道:“公務要事時辰已定,王爺脫不開身,並非王爺狠心不來探望夫人。夫人且放心,王爺一聽聞夫人急病,便傳令讓我來照料夫人,心心念念著夫人呢。”

    “糟糕!王爺人在何處?我得去他身邊才行!”她心一驚,慌張坐起身便想下榻,可還沒坐直便一陣暈眩襲來,讓她不得不又往後躺去。

    心中懊惱。當年崔縣乾旱之時,師傅還曾提及,即使奏琴能成功降雨,但喚來的雨至多只會降在方圓百里內。

    雖然聯軍的計畫是讓王爺裝個樣子獻曲祭天、暫時安撫民心一段時日,而大軍則趁這民心尚穩的短時間逼向京師決戰,但岑先麗的打算不只如此。

    她要讓王爺一舉擄獲民心,再也無人對他不服。

    只要讓祈雨這傳說弄假成真,所有人就都會相信大齊的德昌王是能上達天聽的真龍天子,那麼今後他將再也無須為飄搖不定的人心煩憂,不只他轄下百姓會跟隨他,就連皇軍軍心也勢將有所動搖。

    聯軍一旦獲得百姓支持,剩餘的幾個州縣便能迅速攻下,大軍自可勢如破竹長驅直人京師。這麼一來,這場討伐大戰的最終對決,雙方兵員的損傷都可降到最低;或者,王爺可以不戰而勝也未知可;甚至,不光是現在,等到他真登帝位那一天,這場雨都能成為他平定天下的力量。

    她在他身邊從來無用,但這次乾旱彷佛是天意指引,現在必定就是要讓她為王爺大業出力的時機。

    她怎麼偏就在此時身子突然虛弱得如此不像話!

    “王爺在何處開壇?”已經開壇五天,若是開壇超過七日,那傳說的效力便會大大降低,就怕屆時降雨成功,百姓也只會認為那僅僅是個巧合而已。

    她的動作得快!

    “王爺人在隔壁二城外的寶山縣,那裡是乾旱最嚴重之處。可是王爺臨行前有令,夫人尚在禁足懲處中,雖因治病離開大牢,但絕不得離府。”

    “不成,大娘,事關王爺安危,我一定得去寶山縣一趟。您盡可以派人跟著我。我不是怕受罰而要逃要躲,我是要去救王爺!”她若不在祭壇附近,如何能代王爺喚來龍神。“請為我準備車馬,求求您了。”

    雖然讓夫人的話弄得有些糊塗,但總管知道夫人說得極為認真,入府以來夫人行事一心為著王爺她很清楚,倒也沒什麼不能相信,可她依舊只是搖了搖頭。

    “不行,夫人萬不能如此衝動出府,您得多保重。即使不提王爺禁令,可夫人再怎麼樣也得顧著腹中的孩子。”

    “孩、孩子?”岑先麗愣愣反問:“我……我有孕了?”

    “是。大夫來看過,說明夫人會在牢中昏倒的原因便是才剛有孕近月餘,之前又多有奔波勞動,身子損耗極重,如今氣血兩虛,若是沒有好好調養,只怕沒法保住這孩子。”

    “我……我當真有了孩子嗎……”岑先麗心上先像是浸了蜜似的,隨後陷人濃重的憂心與焦慮。“王爺可知道此事?”

    “王爺尚不知。不過夫人儘管放心,王爺一向疼惜夫人,等王爺回來必定會極為歡喜的。這是王爺的第一個孩子,請您千萬保重,切勿多思。大夫說了,夫人這一個半月都不能下地,只能好好在床上躺著安胎,若是貿然走動,孩子當真會保不住的。”

    “不成,別告訴他。大娘,求您先別告訴他。”岑先麗神情慘然地抓住總管的手。“先別告訴他。此時王爺身負重任,不可讓王爺分心,求您了,不能……告訴王爺隻字片語……”

    李大娘將掙扎著想再次起身的夫人按回榻上,恭敬卻不容反對地告訴她:“假若夫人想要親自告訴王爺這喜訊,我等自然會為夫人保密。不過,為了王爺,為了王爺血脈,還請夫人別管其它,保重自己要緊。”

    岑先麗只考慮了一個傍晚,不,她其實早就已經下定決心了。

    她別無選擇。要保王爺事成,就得冒險一試,不管做出多大的犠牲。

    她裝作輾轉難睡,還沒人夜以前,便請身邊侍女向大夫要了幾份安神的藥來,又特意交代她嫌藥苦,要大夫盡可能消除安神藥的氣味。

    夜半,她卻陡然睜開雙眼,硬撐著身子下榻。“……雖有些對不住大家,可這都是為了王爺。”

    滿懷歉意,她偷偷地將藥混入近側婢女與守門士兵喝的幾壺茶水裡頭。

    等待時機過去,一確認看守她的人都已被迷倒入睡,月已高懸中天。她匆匆踏進琴房,帶走撼天,出了府邸便以身上全部的銀兩,給了事先偷偷雇來的車夫,坐上馬車沒日沒夜地急急趕往寶山縣。

    從出王府的那一步起,她已有準備,此行極為艱險。

    不光因為她身子遠比她想像還虛弱,更因為她胸口始終盤旋不去的苛責痛楚,以及隨著馬車巔簸前進從她腹間隱約傳來的沈重悶痛,在在都讓她難受極了。

    她知道王爺始終不願她插手祈雨一事,也知道王爺的禁足令是為了保護她,更知道王爺是真心想要與她一生共度,而如今她卻自作主張拿命去賭……

    完全背叛了阿藤的信任與期待。

    每走一步,都是心痛。

    明知這麼做風險極高,若是她今日為此殯命,阿藤……不知會多傷心。

    “還好阿藤還不知道孩子的事,否則他一定更痛。但願管事大娘肯保密到底,先什麼都別告訴阿藤……”她眼神黯淡地輕撫尚且看不出的小腹。

    她十分清楚,若是今日她退卻,讓戰火再拖延下去,等到犧牲更多無辜百姓之時,王爺同樣會感到痛楚萬分。

    甚至,她怕王爺若為此失了擁戴,令這場討伐戰事受到掣肘,會否讓聯軍失去勝機。眼下大齊王的心狠手辣眾所皆知,王爺早已沒有退路,非贏不可。

    她無法眼睜睜看著這得勝的大好時機平白錯過。

    “我一定要保住阿藤與討伐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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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14:22


    車夫按照預定計畫送她到達寶山縣內的一座小丘半途,直至馬車上不去之處,她才下車一步步吃力地走上往丘頂的一小段路。

    她之前已找人探問過,從那座小丘上頭能眺望縣內全景,尤其是現在討伐軍正在祭天的那座高壇,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到達丘頂,她席地而坐,無桌無幾,盤腿擺好撼天的同時,天方破曉,時辰剛好。

    依稀望見遠處,王爺同樣未及雞鳴便已沐浴淨身完畢踏上十丈祭台,就等天一亮由德高望重的地方士紳為主祭,開始焚香祝禱,而後在眾人注目中,進行第七日的獻祭。

    彈琴的除了臺上的伏懷風之外,還有台下八行八列總計六十四人的樂手。有三十六人皆是從各地集合而來的一等一優秀琴師,其餘還有鐘笙笛箏各樣禮樂名家,他們以合奏的方式讓整個儀式聲勢更為浩大。

    崔縣人盡皆知的祈雨曲龍神賦,只有第一段的喚龍神,並非想像中的沈重與嚴肅,倒是帶點喜慶熱鬧的氣氛。

    輕快的琴音飛揚著,開始敘述一個久遠以前的故事。

    傳說,多年前那一日,崔縣市集熱鬧的長街上,有名俊挺青年與一名明眸皓齒的淘氣姑娘在路上無意相撞,為了彼此抱著的名琴孰高孰低而爭論不休,吵到最後,兩人決心以琴曲一較長短,當時不分軒輊。

    然而數日之後,由於缺雨而試著獻琴曲祭天找來的琴師,便是當日那名淘氣姑娘,她才一曲奏畢,刹那間空中驚雷大作……

    “今日的琴音似乎比前幾日都來得有氣勢。”一旁的官員之中有人低語。

    “畢竟已是第七日了,若今日再不落雨,恐怕這次開壇祭雨也是失敗的。人人都說七王爺師承琴仙,雖然琴藝高超,但也不過爾爾,只怕依舊不是天意所歸之人……”

    《喚龍神》一段奏完,便由伏懷風獨奏只有他聽過琴仙指導的第二段《君臨天下》。前幾日,當這兩段結束之後,伏懷風會再領著眾人輪流彈奏許多大夥耳熟能詳的地方歌謠,直到日暮西沈的逢魔時刻才停手。

    就盼龍神會有如傳說一般地因一時好奇,受到樂音喧天的熱鬧場面吸引而自雲間探出頭,而後更受到樂音的感動而願意降雨。

    已是開壇獻曲的第七日,雖然自伏懷風以降的眾官員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不過是假戲一場,但在百姓的心目中,仍然希望傳說中的琴仙弟子能帶來奇跡。

    所有人屏氣凝神大氣不敢出地將目光緊鎖臺上伏懷風的一舉一動。

    從來帶著溫和笑意,不論何時都不曾在人前動搖的伏懷風在聽到他結束第二段之後,竟然從遠方傳來了一段不曾聽過的琴曲時,登時臉色驟變。

    他側耳傾聽琴音出處,在一確定琴音來自何地時,出人意料地,他扯下了縛在眼上的白紗布,立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疾速自高臺上飛身而下,不顧祭禮未成,硬是奪了匹馬,留下眾人一臉驚疑,自顧自地瞬間奔離祭壇。

    “王爺……王爺的雙目可是復原了嗎?”底下有人驚呼。大夥都覺得遠方有道琴音隱隱約約飄來,但依稀聽不真切,只以為是有人恰恰在此時撫琴;但傳說中眼盲數年的王爺突然恢復了目力,這才真真切切是個奇跡!

    令人吃驚的事不只如此,當那前所未有的優美琴聲停歇之時,初時陽光依舊,但是群山之中突然有一大片灰濛濛的雨雲聚集,且愈來愈濃,更以雷霆之勢往外疾速擴散開來;轉眼間,百里內層層疊疊烏雲蔽日,白晝竟然頓時無光。

    眾人尚未來得及為眼前這場天地變異驚慌之時,突然有人因身上驟然受冷而打了個激靈。接著一點、兩點、數也數不盡的水滴如傾倒般從天而降,頓時打茫了所有人的眼睛。

    “落雨了!”

    “奇跡!”

    更有甚者,人群之中先是有幾名孩童嚷嚷起來手指遠方,說是在厚重雲層之中隱隱泛著數道金光,有只通體發亮的白龍在其中遊走——

    那方向,正是早先德昌王不顧一切沖去的方向。

    有人總算回過神來,最後激動失聲驚呼:“看!那裡!龍神現身!”

    暴雨如利箭射落,山間狂風大作、雷電交加,小山丘頂上一抹渺小身影,讓人遠看難以察覺在那之中其實有名端坐著的年輕姑娘,而她那姣好的面容幾乎要讓激痛折磨得失去原樣。

    痛。極痛。

    自腹間傳來像是一刀刀要自她身上剜下一塊塊連心肉的劇痛,差一點便讓岑先麗失去理智;但她死死撐住不斷傳來的暈眩痛楚,雙手挑撥琴弦的速度不曾耽擱片刻。

    幾乎在同時,她還沒合上的眼中隱約映入一片漫開的紅,只見她右手上緊縛的白色紗布早已讓血色泌染濕透,可是手上那疼全然抵不過身下的痛,手疼如今已經微不足道了。

    到最後,當她指尖挑起末音,立即失力垂下一邊,以為終於安心奏完《樂降雨》一段時,眼也隨之合上。

    琴師,你奏曲喚龍神,意欲為何?

    模模糊糊間,那尊貴嗓音帶著回音伴隨隆隆雷聲幾乎在同時響起,讓岑先麗硬撐著再次強打起精神傾聽,卻因為聽得不十分清晰,只能肯定這聲音她彷佛似曾相識,她……竟然熟悉這龍神的聲音……

    怎麼會?是在何時何地她這凡人能與龍神有了交會?

    可是此刻聽著龍神揚聲字字句句,不僅腹間椎心之痛、手傷激痛,每每她試圖回想便招來更厲害的頭痛欲裂,最後也只能勉強氣若遊絲地回應:“此段既是樂降雨,自然是……盼著降雨的。有了雨,便能解除各地乾旱了……”

    降雨,不能平白無故。

    “我……我願傾盡所有來換……哪怕是我的天分、我的琴藝、我這雙手……我的性命……只求降雨一場……”

    那端,龍神突然靜默了一會兒。

    不過這次……罷了。就如你所願吧。

    隨著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落下,遠方響起一陣又一陣的人群歡呼聲,尤其能清楚聽見一聲聲德昌王的名號如浪般不斷襲來,岑先麗知道自己總算能放心了。

    任那雨勢兇猛地打在身上,寒意鑽人骨髓,又冷又痛,她幾乎無力再出聲,連想再向龍神衷心道謝都辦不到;當她終於再支撐不住身子往後癱軟倒下之時,卻意外地沒跌疼,竟是跌進一個熱暖得令她十分難受的懷抱中。

    “麗兒!”在她跌慘前一刻,伏懷風及時奔至她身側,又心慌又氣惱地屈膝跪在草地上穩穩接住那嬌弱的身子。大雨如落石砸人,點滴俱生疼,他看著她慘白若紙、血色盡褪的臉龐,也心痛得幾乎要絕了氣息。“麗兒!”

    從他聽到接續著他的《君臨天下》後出現的樂音遠遠傳來的刹那間,他雖然從沒聽過這首曲子,卻幾乎能肯定就是她始終藏著的禁曲。

    她終究還是違背了當日他嚴厲要求她不可干涉琴曲祭天這場儀式的約定。

    以命相賭,以禁曲召喚龍神,就為祈雨——為了代他祈雨,務求降雨事成;卻將他的叮囑視若無睹,也不管他失去她會有多痛苦。

    她為他不顧一切地捨身,教他心痛得幾乎要恨她了。

    “麗兒!醒醒!”他連聲呼喊著她的名,害怕她再也無法睜開眼睛,顫巍巍地將手探向她鼻息,還好天可憐見,她一息尚存。

    “阿藤……我完成了……樂降雨……”她再發不出聲,只能張著唇形告訴他:“瞧,龍神來了,相公再也、再也無須擔憂乾旱了……”

    而且她沒事,她還活著,所以別生她的氣,以後,她、她不會再違背他的話了,別氣了……

    都到了這時候她卻還想著他!伏懷風恨不得揪著她狠狠罵一頓,好教她這個傻瓜再也不敢自作主張;但他卻只能摟緊她,下一刻,狠睜著雙目瞪視自她腰間以下早已讓雨打濕的裙子刹那間彷佛浸在了血窪之中!

    濃紅的顏色像是也染上了撼天,隔著雨簾,這把奇琴往常墨紅琴身上看慣了的那抹墨褐色,此時卻突然變得十分豔麗,刺目至極。

    伏懷風驚得一把拍開她雙腿上這把天下琴師人人都想爭得的名琴,想也不想地急急抱起岑先麗站起身,抱她上馬,揚鞭就往城裡急馳。

    “撐著!麗兒,我馬上帶你去找大夫!”

    “唔!”原本她還想安撫他幾句,可腹間劇痛直往腿下沖去,教岑先麗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像斷了線的偶人般頹軟癱倒,暈死過去。

    聽說,那日之後,她睡了足足十天有餘。

    而由於十天前那場下了三天三夜的雨,德昌王伏懷風乃真龍天子的消息,瞬間傳遍了大齊全境,令早先躊躇不前的地方士紳與世家豪族紛紛立誓追隨,甚至許多原先一副隔岸觀火的鄰國都接連表態願與德昌王結盟。

    討伐大齊王的聯軍轉眼便獲得壓倒性的支持,聲勢再次扶搖直上,原先一直遲滯不動、兩軍對峙半年的那條戰線開始往大齊京城推進,彷佛火燒般疾速蔓延,由威遠王伏文秀率領的南路軍討伐攻勢,才沒幾天竟已直逼向京城。

    此前一直不曾對大齊王有任何動作的海甯王伏向陽,更是首次派出了北路軍前往京城。始終不曾加人這場戰爭而保留了全部軍力的北路人馬這回出動多達三萬五千人,與威遠王原本損失不多又吸收了部分東路軍的南路軍共三萬五千兵馬在京城前彙集。

    就剩下最後由德昌王率領的西路軍兩萬五千人,準備出發會合。

    九萬五千人的兵力對上逃兵不斷、已經失了大部分人馬的一萬皇軍,勝負已然分明。

    可即使聽聞伏懷風明日便要隨軍起程往京師進行決戰,待岑先麗蘇醒後的這幾日,他依舊沒出現在她面前。

    她就連夜裡都不敢合眼,就怕他可能偷偷來瞧她;她不願在自己睡夢中平白錯過與他相見的機會,接連幾天紅著眼傻傻等著。

    可事實卻是,不論白天黑夜,他當真不曾現身,好似……忘了有她這人一般。

    岑先麗心疼不止,害怕自己的猜想成真。

    前天想撫琴靜心,卻聽聞總管大娘說,王爺當日從大夫口中得知她失去了那僅有月余的孩子之時,若非教在場眾人攔下,他險些將部將們輾轉送回的名琴當場劈斷毀去。

    從未見過溫文爾雅的七王爺如此震怒,可為了琴仙遺留的琴仍有人拚命冒死攔下,最後王爺氣恨地命人將撼天送走藏在某處,嚴令不得讓她取回名琴再彈。

    怕是,他終究知道了她的狠心選擇才會如此失態。

    “難道這一次,你當真不肯諒解我?”

    禁曲的代價為何,十分明顯。最後她失去的只有一樣。

    降雨,不能平白無故。

    龍神已然開口,她就必須獻出東西求得降雨;或者說,任龍神取走彌足珍貴之物。當下她最重視、愛逾性命的,於她來說,她的寶物便是腹中孩兒……

    她動身前,不是沒想過她躁進之舉可能會讓她失去孩子,畢竟她原本就體弱至極,連夜趕路已算冒險,只是沒料到最後孩子卻是讓龍神帶走的。

    可為了保住他與他的大業,她沒有別的方法。

    她在他不知情下輕易決定放棄他們的孩子……連她都要無法原諒自己了,又怎能怪他怨她。

    此時無論用了再多昂貴罕見的藥,那日彷佛被生生剜心剖腹的疼痛依舊刻骨,甚至她每一想起阿藤如今的不聞不問,心痛更只有一日日加劇,不曾稍減。

    再多後悔也挽不回什麼;更何況,她也不能讓自己後悔。她的孩子失去得不是毫無價值。她讓他得到了天下人打從心底由衷服膺的真龍天子這稱號。

    有了民心,管它多少皇軍在前,討伐軍都必定能輕易取勝,就算面對的是那無道的狡詐皇帝,這天下再也無人能傷害阿藤了。

    “阿藤……別氣我,我當時也只能如此,就算違背師傅交代,我也想護住你……我沒別的法子,孩子或你,我只能保住一人……”

    一更剛過,她躺在床榻上,凍冷得即使揪緊被衾也暖不了身。慘紅著眼咬牙忍痛,噙住淚水,明知再等也無用,卻依舊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幽幽低泣著。

    “即使如此……你就能那麼狠心嗎?”房門吱地一聲被推開,昏暗月光下,伏懷風踩著沈重步伐來到她身邊,喑啞而微弱的語氣猶帶著輕顫。

    寒風自門縫中灌進房裡,教她身子驟然發冷,冰透人心。

    “你明知有了咱們的孩子,為何就不願多愛惜自己一些,偏要以身涉險?那一日,你是怎麼應允我的?我讓你別對任何人提起禁曲之事,別插手禁曲祈雨之事,為何你……你偏是不肯聽?”

    他一字一句不是苛責,卻讓她心痛得就連翻過身回頭見他一眼都沒勇氣。

    明明這麼多天以來一直想見他,明明他已來到近在咫尺伸手可及之處,最後她卻膽怯了。

    只因她知道,此刻她心中有多痛,阿藤心中只會比她更痛。是她……對不住他。

    於是房內除了她哽咽掩抑不停的低泣,再無其它聲響。

    許久之後,他才又打破這幾欲逼瘋人的靜默,哽咽開口:“你就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麗兒。”

    “麗兒……無話可說。王爺若要責罰……我、我甘心接受。”

    “我要罰誰?罰你?還是罰我?”他來到她床榻邊站定,居高臨下地看著那蜷縮著的嬌小身影,咬牙微喘,力持平穩的聲音猶掩不住萬分淒涼。

    “該罰我,連自己的妻兒都保護不了嗎?麗兒,你可知道,我的第一個孩子……當我知道他來到這世上之時,卻也是他離開這世上之時。我……我就連抱抱他、為他取個名字、用這雙手摟著他保護他都辦不到。我要罰誰?最該罰的,是我無能!我竟無能得讓自己的妻兒以身為盾護我周全!”

    他激動地右手成拳,往自己胸膛狠狠槌落。

    “阿藤,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要怪便怪我,是我太衝動,沒有等你找到更好的法子……”察覺他氣恨動作,她急急翻過起身攔住他,頰上淚水覆滿麗顏。

    她的指尖尚未觸到他,他早已箭步踏前將她狠狠擁入懷裡,緊得教她禁不住吃痛喊出聲。

    “你答應我,永遠永遠都別再這麼做了。別犧牲你自己,別犧牲我們的孩子。這天下,若是得拿你們的性命來換,我要它何用?我從沒想過要當皇帝,以前沒有,以後也不願意,所以你別再自作主張!”

    “可是阿藤——”她別無選擇。誰讓他……是天下人一心追隨的王爺,是舉了反旗的德昌王伏懷風,若再來一次,她依然沒有別的路能走。

    “今後,亂世必停,在這大齊天下,我在一日,不會再有任何事能傷害你。可是麗兒,請你答應我,永遠永遠別再讓你自己受苦受傷;若有一日,只能保一人,請你務必保住你自己,就算為了我……保住你自己,保住孩子。”

    他不想再聽她多說一句,不想再自她口裡聽到他對戰爭形勢無能為力的事實,只是定定告欣她:“記住,你若死,我不獨活,我說到做到!”

    “阿藤,我記住了,我答應你,我會記住的……”她疼惜地回身,使盡力氣攀緊他頸項,偎進他熾熱如火的懷中。她今生還要多求什麼?能得到他如此深愛,再多犧牲也都值得了。她除了泣不成聲允他一切,再無第二句話。

    有朝一日,若她的孩子還能回到她身邊,這次她答應了,她定會拚盡全力去保住他們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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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16:22


    決戰前日,討伐軍全員駐紮在京城外三十裡處,為了在次日能盡全力出擊。

    這一日早早便讓近十萬大軍歇息,除了部分巡夜的士兵之外,尚清醒的便是來自西北南三路兵馬的一干重臣們,還聚在主帥營外爭論不休。

    如今局勢,任何人來看都以為大勢已定,為了在決戰之後不至於太過混亂,有許多安撫民心與重建大齊的政策也都在之前便已商議完畢,唯獨一事是三路人馬始終僵持不下的。

    到了正午,官員們仍在為了如何回應王上伏玄浪先前遣人送來的親筆信爭執;這事更是讓原先只在檯面下互相較勁的問題被端上了檯面,所有人馬差點因此起了內哄。誰能直接對決打倒伏玄浪,便幾乎已取得繼任皇帝的資格。

    除了自家北路領地的政務,海甯王伏向陽在外人面前從來就惜字如金懶得多言;而南路的威遠王伏文秀往常管束軍紀最嚴,今日卻刻意對群臣的失和場面不壓不管不發一語,任討論的氣氛轉向爭論,甚至冷眼看著態勢由文議漸趨武鬥。

    不想在此當口發生任何失控異狀的伏懷風,凝眉掃過六哥與十一弟的故作冷淡,心底有幾分氣惱,最終仍是主動發話要眾臣眾將在入更之前各自退回到營帳中歇下準備,同時冷漠撂下幾句:

    “不論要爭什麼,別忘了明日還有一場大戰。在場諸位是友非敵,若不能同心協力,別妄想能擊敗狡詐的伏玄浪。誰再多言,便立刻給本王滾出陣地。”

    伏懷風負手轉身,力持自製地厲聲道:“這件事我們兄弟自有定奪,至於明日該怎麼打,六哥,十一弟,請進帥營相議。”

    他領頭拂袖而去,待身後之人跟進帳裡。

    於是這一夜,曾任大齊輔政親王的兄弟們在睽違三年多之後,難得地再次齊聚主帥營帳之中,唯獨少了東面的重華王。

    討伐軍一開始雖是因為伏懷風較具民心才以他為主帥揭旗而起,不過他眼盲之疾剛復原不久,這場戰爭自始至終都是由用兵如神、軍功最盛的伏文秀坐陣指揮,日後到底該由誰登基,彼此底下支持的勢力其實都不肯退讓半步。

    加上伏玄浪數日前突如其來的親筆信中字字反省罪己,說是不願意再讓百姓受苦,甘願不反抗自行退位,但他只願讓位給能讓他輸得心服口服之人。

    “虧他還想得出來,這是想找個人單挑?”一身剽悍玄甲煞是懾人心魂,伏向陽無視禮節地慵懶半倚在椅上,將王上的親筆信多瞄了一眼後,俊顏卻涼涼嗤笑一聲,輕輕一彈指便將御筆信紙彈飛,任其飄落。

    “依我看,若要讓伏玄浪再也無力對抗,就是在天下人面前亮出真正的先王遺詔與大齊玉璽,將這個用假遺詔強登龍椅的傢夥一腳踢落便是。待傳令一句投降者既往不咎,那一萬皇軍還會聽他的嗎?若剩他一人,看他如何翻得出花樣。”

    “十一弟所言本是上策,能避免爭戰相殺自是最好。”伏懷風轉頭看向端坐一旁、尊貴得一身皇袍紫金戰甲的六哥,等著他提供建言。片刻得不到答案,不免微微眯起眼,若有所思看著威遠王伏文秀。

    大齊武聖即使默不作聲,仍是架式十足,凜然不可侵犯。

    可伏懷風總隱約覺得六哥有什麼事情藏在心底,便連兄弟面前都不肯實說。

    “六哥,十四弟捎來消息已超過四月有餘,東西既然藏在南十州領內,想來六哥應該早已取回了才是。”

    “……玉璽是找到了,但遺詔仍下落不明。”

    聽聞威遠王低沈開口,隨侍中唯一跟進主帥營帳的威遠王年輕心腹、站在主子身後、有著一張絕豔容姿的銀甲將軍亮麗明眸中瞬間閃過一抹訝異,旋即掩去,平靜得彷佛不曾有過那一瞬間的疑惑。

    伏懷風略略打量起神情依舊淡漠無波的六哥,眸底黯色益發深濃。“若是只拿出玉璽,伏玄浪定不可能不戰就認敗。”

    “那就依他提議雙方互推代表比試,單挑一場,勝者為王。老七。”

    伏向陽略略揚眉,語中微帶一絲訝異,輕快笑問:“我以為六哥從來不會乖乖讓人牽著鼻子走呢,今夜莫非困乏了一時糊塗?若在往日,六哥應會領大軍壓陣,十萬對一萬,輕鬆取勝,好過踩上伏玄浪幾手明來暗去的陷阱。他那人詭計多端,怎肯輕易將好不容易謀劃而來的江山拱手讓人?”話中明損王上,但暗裡卻毫不留情地當面點出六哥另有企圖。

    如果想求勝,以大軍強攻,勝利幾乎是手到擒來。若是同意王上提案,反倒給了王上可乘之機。接受這提案分明是本末倒置,白白將勝利往外推。

    伏向陽直覺此事有些詭異。

    “這場內亂,本不該有,也打得夠久了,百姓們不該再受苦。若有機會能不費一兵一卒得勝,又何必平白流血?”伏文秀苦笑著感歎幾句,隨即以堅定而銳利的目光迎上兩名弟弟眼神中的質疑。

    “老七,十一,最後一仗,老九要競琴,便依他之意讓他去比去鬥,教他輸得心服口服也罷,令他永無翻身想望。更何況,咱們沒理由輸不是?”

    “六哥,伏玄浪派出的代表可是琴仙唯一的嫡傳弟子燕雙雙。七哥雖然師承琴仙,卻沒有真正人門,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

    伏向陽明亮眼中微不可見的一抹流光輕掠,瞬間懂了六哥盤算;再掃向主位上的七哥伏懷風,只見他臉色陡然一沈,怕也同樣猜出了六哥心思。

    伏文秀勝券在握似地輕鬆往後一靠,背倚座椅。“燕雙雙手上有琴仙遺留之琴可是真的?老七?”

    “那本是琴仙平日練琴器物,琴雖好,但要說是仙琴未免讚譽太過。真正的仙琴是撼天。不過撼天本是默響琴,尋常人不能用。”伏懷風搖搖頭。他讓人將撼天藏匿封印。有那樣的威力,深怕下一次再彈奏,不知換誰殞命。

    何況眼前這天下,除了麗兒還有誰能彈?他再不願輕試,再不能枉送人命。

    “所幸雲卿讓人從東丘送來歐陽先生最後所造之琴,第三把仙琴,名為隨風,也是把絕世好琴。若只是比琴本身,應付燕雙雙,夠了。”

    才聽見十四弟名字,伏文秀從來嚴峻的俊顏上難得出現一抹極為溫柔的笑意,瞬間斂下。

    “既然仙琴不分高下,自是比琴師技藝,那只要老七看重燕雙雙的傳聞不是真相,憑老七琴曲能上達天聽的本事,還怕不能贏嗎?聽聞老七曾經數次力邀燕雙雙切磋琴藝,應該不會是為了兒女私情而在競琴比試中隱藏實力吧?”

    “六哥,我不會拿十萬人性命說笑。別說我與燕雙雙間半分私情不存,即便有什麼,也全是結仇。她傷我夫人在先,強奪琴仙遺留寶物,之前我幾次接近她,只為試探賊人居心。”

    伏懷風劍眉深攏,一時卻也找不到更好的主意反駁回去。他早料到若是讓六哥知道他雙目復原一事,六哥定是怎樣也要逼他。可明日之戰如此大事,六哥卻還是想走這樣一招險棋,要他拒絕不了。

    不過伏懷風為了自己對麗兒的承諾:他要以最短時間、最少犧牲結束這場戰爭,不管是誰的算計都擋不了他。

    “若真要應了伏玄浪這兒戲般的挑釁,放眼大軍之中,也只能由我去比了。可我絕不認為,贏了他,他會那麼輕易退位。”

    伏懷風旋身走向後方書案,將案上一卷京畿地形圖緩緩攤開,示意兄弟們上前,長指定定一指,指在他以朱墨做了記號的地方。

    “大齊高祖當年請來世外高人按兩儀四象八卦配合星象揀擇了京城定都,背依北方山勢而建城,易守難攻,若伏玄浪還想從中搞鬼,或許會在這裡……”

    確認了明日彼此分合行進路線之後,王爺們出了主帥營便迅速回到彼此營區之中。

    靜默一路,威遠王最終踏進南路元帥大營之時,看了一眼跟著自己、卻幾度欲言又止的副將,乾脆地率先開了口:“怎麼,一藝,有話想問?”

    “不,主子所作所為必有用意,卑職不敢妄加揣測。”

    “你不明白的是……那遺詔不是已經取來在此,怎麼本王不用?”

    聽到王爺直截了當開口點明,跟在伏文秀身側多年的梁一藝微怔,倒是有些尷尬。最近這陣子好些事他都摸不清楚王爺的想法,不過既然現在王爺爽快挑明,他自然也不回避。

    “是。一藝不懂,若要快速逼九王退位,王爺為何不當場取出遺詔當眾宣讀?不論那上頭的名字是誰,總歸不會是九王。除非……”說著說著,梁一藝反而讓自己的推論給嚇了一跳。

    莫非……先王選定的王位繼承人也不是萬民歸心的七王?

    但,剩下的先王嫡子中,只剩十一皇子海甯王伏向陽。

    海甯王雖不常待在府裡,但北八州仍治理得井井有條,手腕甚是高明,可惜他性格詭譎多變,全憑喜好行事;醫術雖承襲他神醫師尊,卻因太熱中習醫而時常突然消失於朝廷內,擅自拋下護國皇子責任,只管任性地遊走民間……

    所以這、這、這可能嗎?先王雖病重,怕還不至於如此糊塗吧?

    但一細想,當年先王重病之時,不也聽信讒言讓九王在朝上當眾臣面前下手毒害了七王與十一王……或許真有糊塗了的時候?

    伏文秀注意到平日總愛裝得一派淡漠從容的副將試著壓抑心上震驚的模樣,只覺得有趣地勾了勾唇。

    “要讓老七甘願繼位,除了讓他擔任討伐主帥還不夠。儘管我可以幫他打這天下,但他必須有能讓將士心服的實跡才能順利登上龍椅。”

    “所以主子方才不管眾將爭吵失序,偏等七王爺開口,是想在眾人面前示意只要七王爺在,一切就由他作主?而且刻意讓七王爺領頭進帥營,表示王爺甘願為臣之心?可七王爺當年寧願任由九王動手毒傷自己雙目,也不肯爭太子之位,甚至傷好之後,仍然偽裝失明未癒,就算逼他親自與九王對峙,七王爺……真能狠?胸懷仁德是他長處,卻也是他致命弱點。”

    “老七出生就是皇子,皇子的責任並不是浪跡天涯當個琴師。他不懂,我這個做哥哥的會教他懂,該承擔的責任有多少,絕不許他再躲。”

    從前大齊王伏玄浪那張俊美欺世、看似無害的樣貌,其實與幾位聲名遠播、受天下人景仰的兄弟們相差並不多;若非他突然做盡陰狠缺德之事,又過於沈迷酒色遊樂,在臨近午時立於皇宮大殿上與兄弟們重逢那一刻,也不會顯得有些憔悴蒼老了。

    今日天方破曉,討伐軍便如飛箭般快速進擊,井然有序地推進三十裡來到京城南門外;可城門洞開,城裡老弱殘兵毫不反抗地列隊相迎,讓大軍一時停在城外不敢妄動。

    “這是明擺著的空城,還是另有埋伏?”乍看之下,先前號稱還有一萬堅守京師的皇軍,其中不知灌了多少水。

    不過,太過乾脆、大開城門之舉肯定是其中有詭詐,令討伐軍的將士們狐疑地面面相覷,只有領頭的三位王爺依舊鎮定,絲毫不為所動。

    伏向陽撇了撇唇,對於大齊王的心思根本沒看在眼裡,高傲冷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六哥、七哥,我自請為前鋒先行。”

    “十一,這裡與老九有私怨的,不只你一人,要算帳得公平。”伏文秀左手尚執疆繩,策馬往前走了幾步,右手不忘按下腰側長劍,蓄勢待發。

    伏懷風沈默打量正前方遠處依山勢往上至山腰建構而成的偌大皇城,一座座宮殿分東西側井然有序層層疊疊矗立,那是他們打小生長之處,也是如今決意要奪回護住之處。他手指皇宮正中央廣場那平日王上接受眾臣跪拜之處的太極殿,隱約可見已有些人等候多時。

    “終歸是要將我們引到那處。十萬大軍不可能全進城一字排開,伏玄浪這是要正面一次交手時讓彼此兵力之差降到最小了。不論他後頭的陷阱是什麼,總歸他想一擊就要成事。只要能一次取走我們三人性命,十萬大軍也將群龍無首。”

    威遠王頷首同意老七的見解,目光更往太極殿之上、山勢略高處的後宮方向瞧去。憑多年戰場生死關頭的歷練,雖然那裡乍看之下毫無動靜,不似有埋伏,不過他仍不動聲色地向身側背負雙槍的銀甲青年暗中使了個眼色。

    南路軍左指揮使梁一藝先是搖頭,繼而在威遠王銳眸厲光狠狠掃來之後,原先還不願意離開主子身側的他只得咬了咬牙,終是頷首領了一小支人馬火速離開。

    確認一切就續,一身蒼甲的伏懷風戴上了青翎頭盔,抽出腰間的玄鐵寶劍高高舉起,一夾馬腹率先往前疾馳,同時揮劍下達命令:“進城!目標太極殿!”

    德昌王、威遠王、海甯王分別由南、西、東三個城門各自進擊,電掣風馳間三路精兵便已闖過城裡市街,火速直達王宮,包圍了太極殿,大多數兵馬仍留在城外。

    一身明黃的瘦長人影高高在上地映人眾人眼簾。

    “朕總算等到輔政親王肯回來了。”大齊王伏玄浪微眯眼,一一看過在大殿臺階之下率先朝自己走來的血脈至親,不由得譏諷道:“朕早知道,你們從來瞧不起朕,早晚要造反,當初又何必故作清高多拖磨這些時日?”

    從前每當王上嘲弄輔政王爺的忠心時,兄弟間年紀最長的伏文秀還會出聲輸誠示忠安撫王上幾句,如今撕破臉,此刻威遠王是連敷衍都懶了。

    “伏玄浪,不論你當年手持的先王遺詔是真是假,即使玉璽不在你手中,自你登基那日起,我等四人便尊你為王,可惜你諸行無道無惡不作、草菅人命,致使大齊百姓民不聊生;更有甚者,連親兄弟你也不肯放過,設計陷害重華王隕命,樁樁件件已不配王座,現在,只得請你退下。”

    伏懷風鏗鏘有力、不亢不卑的一字一句清楚落人眾人耳裡。

    今日把話說開也好。當年伏玄浪就是收買了王叔,在大殿上拿出假的先王遺詔強登龍椅,這事他們只是不想追究,並非渾然不知情。他們不爭王位,是不想讓百姓受苦,也是給伏玄浪一次機會;既然他不知珍惜,那這一回,他們兄弟是不會再允許伏玄浪繼續倒行逆施、顛覆王朝了。

    “朕說過,要朕讓位,得看看你們有沒有那本事。”伏玄浪笑得一臉無所謂。

    保留實力最多的北路軍元帥海甯王伏向陽輕拍馬背單騎率先奔出,回以明豔一笑。“廢話少說。伏玄浪,今天如你所願競琴,雙方各派一人為代表,誰的琴藝出眾誰得勝,敗者伏首稱臣,你可有異議?”

    “是朕提議,朕自然無異議。難得此刻輔政親王又齊聚,這會兒可當真是要逼宮弑君了。威遠王、德昌王、海甯王……可惜你們向來疼惜的重華王已不在人世,他可也是撫琴名家呢,沒辦法幫上你們,他一定十分痛心。”伏玄浪一臉虛偽,遺憾說道。

    “死到臨頭還要擺架子。”伏向陽唇邊噙著一抹譏諷冷笑,心照不宣地看向兩位哥哥們搖了搖頭。他有心隱瞞十四弟好不容易保住性命之事,就先容伏玄浪這陰險小人得意一會兒吧。

    “無道昏君人人得而誅之;更何況,既然先前我們縱容你登基,要收拾如今難堪局面,我們義不容辭。”

    “十一,夠了。”伏文秀輕輕抬手,卻極有分量,立時打斷雙方彼此虛情假意的客套叫陣攻防。“無須贅言。伏玄浪,你只管說競琴後打算如何分出高低,由誰裁判。如果不夠公平公正,我們也不可能同意。”

    “大齊自立國以來,便以無雙琴藝為國技,即使從不彈琴,也無人不知如何分辨琴曲演奏好壞。既是如此,在場眾人皆可為評判。哪一方彈得好,便呼喊誰的名字,看收服的民心高低,人數多者獲勝。”

    不提琴技優劣,此時此刻,該呼喊哪方名字就連傻子都知道。

    可王上卻輕鬆給了個彷佛讓出勝利的比試規則。

    “莫非他是真心想懺悔,才藉由這個機會堂堂交出權位……呵,怎麼可能。”伏懷風自嘲地嗤笑一聲,笑自己竟到此時還盼望九弟能悔改。再怎麼心生憐憫,也不該對這個幾乎要毀了大齊的手足抱有期待。

    何況,即使九弟已後悔了,也再饒他不得。不論伏玄浪在圖謀什麼,他們兄弟都要聯手一一擊破,再也不讓他囂張!

    太極殿上,在一周士兵手持利刃的警戒下包圍著的空地上,有兩架琴案一南一北相距十丈,先就位的是一名依北面南緩緩落坐的、蒙著面紗的年輕女子,她將手中謹慎抱著的一把烏桐古琴擱上琴案。

    “妾身燕雙雙,代替吾王演奏一曲。此琴為舞霓,乃吾師琴仙歐陽望所留仙琴。眾人皆知,師傅非尋常人,是能上達天聽、起死回生的活神仙。他曾說過他的琴將獻給真龍,也正是這把仙琴了。有神人護佑,吾王乃承天授命的真命天子無疑,王爺們為何還要違逆天意呢?”

    燕雙雙搶先發話,就是要讓對手坐實謀逆罪名。

    “本王乃德昌王伏懷風。雖未入門,卻曾有幸受歐陽先生指點一二。先生曾說過,生平所造之琴,其一將獻給真龍無誤,不過不是舞霓,其實應該是先生最後帶在身邊的這把奇琴隨風才是。可惜先生遭人迫害,來不及將此琴送回大齊,卻陰錯陽差由另一名故人將琴托了過來。”

    伏懷風跟著落坐,盤腿架好琴,輕輕撫過這把輾轉自東丘國送來的好琴,不由得感傷,想起那名太過耿直、竟傻到想立誓再不進大齊的十四弟。分神不消片刻,他便斂起遊走的思緒,回神集中心思對付起眼前欺世盜名的無良琴師。

    “不提燕姑娘手中舞霓不過是先生愛用之琴其一,舞霓的主人也並非燕姑娘不是?橫搶來的東西終究名不正言不順,早晚該還給天命所歸之人。敢問燕姑娘……這些年,舞霓在姑娘手中奏得可心安?”

    燕雙雙心上一緊,臉色刷地蒼白。之前與德昌王會面幾次,他溫文爾雅,言詞不曾如此犀利逼人。這琴仙曾自述將獻琴給未來天子的傳聞還是她從王上口中得知,可德昌王現在所說的話……

    她以為當年之事除了燕家人之外,不該再有第二人知道。岑先麗那丫頭墜崖當下她是親眼見著的,如今德昌王卻清楚暗示了,岑先麗還活著!

    那死丫頭的琴藝向來在她之上,若是對上岑先麗,她還不一定有能贏的把握;不過……既然德昌王此時坐在自己面前,再想想岑先麗當時手傷得厲害,怕也早成廢人無疑,就算還能教教琴學,德昌王的琴藝未必能贏過琴仙教導十年的自己。

    再看看王爺手上那把外觀無多少裝飾的質樸之琴,琴仙失蹤多時,若真是琴仙之琴,世人怎會皆未曾聽聞?八成只是德昌王虛張聲勢。

    燕雙雙不免笑得有些得意,也不再多說,想到王上應允若是比試事成便立她為後的承諾,她便覺得跟著琴仙苦練多年也真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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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16:41


    雙方議定結束,搬了個日晷到正中央,只等午時一至,便以同一曲、同一時間一起演奏大齊名曲龍神賦;若是琴音有誤或者錯了調,哪怕只有片刻,便立時會讓人察覺。這是雙方均有相當自信才敢如此對決。

    名琴不相上下,那勝負便取決於琴師的指上功夫;若是連琴技也難分軒輊,那麼面臨這緊張局面的膽識就成了關鍵。

    兩手天下定,一曲山河撼。

    伏懷風深吸了口氣,凝神集中全部的心思,將自己的五感繃緊到最敏銳的一刻,靜靜等待對決時刻到來,與天地山川合一,除了風聲偶爾掠過,也就僅存自己的心跳聲,周遭一片沈靜,彷佛再沒別人。

    可是時辰將至前一刻,當他自信十足揚起手那瞬間,面對大殿后的方向,他眼中卻讓一抹極輕極輕、突然掠過的銀色光芒射人,他直覺抬手要擋住方向不對的陽光,略微疑惑地眯眼緊盯閃光處,那北山上位置最高的那座宮殿——重華宮。

    他們的父王生前極為寵愛十四弟伏雲卿的母妃,她是大齊出了名不愛笑的重華宮貴妃;父王為討她歡心,就賜下整個宮城中位置最高、登高望遠景色最美的那座重華宮給她。

    而重華宮娘娘在父王駕崩後百日祭儀上被新帝逼著殉葬,且重華王更是老早就讓新帝趕去封邑東九州不得回京,如今雲卿人還在入侵大齊的東丘王手裡,按理,伏玄浪如此不待見十四弟雲卿,重華宮即便沒被毀去,現在也應是座冷宮,此時更該杳無人跡才對。

    但是為何此刻重華宮的屋頂上,明顯有數人不畏可能摔死的危險站定上頭?這是存心要讓底下的人都能看清楚上頭的人是誰。

    四名高壯的王上禁軍,其中一人拿著一面銅鏡正對著太極殿方向晃動;另外三人挾持著一名年輕女子,凜凜彎刀重重壓在她纖細頸間。

    即使相隔極遠,甚至那女子臉上還如所有大齊女子般戴著碧綠面紗,但從那再熟稔不過的身形,伏懷風還是能輕易分辨出她是誰。

    星目陡睜,俊顏驟變,從容不再,頓時雙手沈得彷佛縛有千斤重擔,重得再也提不起,半分動彈不得。

    “麗兒!”

    “七哥!”

    “老七!沒事!”

    幾乎是同時,兄弟們一聲聲震撼人魂的呼喊將伏懷風差點不管不顧要拋下一切飛身而出的衝動給硬生生攔劫下來。

    伏向陽心火陡昇。原來伏玄浪這卑鄙小人等的就是這機會。三名兄弟中,眾所皆知唯一心有牽絆的只有伏懷風一人,所以伏玄浪才會獨獨要求競琴比試,這樣他才能藉著他們三人親口允諾的比試取回勝利。

    這是他面對十萬大軍壓陣唯一能活命的機會。

    伏玄浪賭的是守信重諾的兄弟們,在天下人面前接受賭注那一刻。

    只要伏懷風受到一絲動搖,那麼瞬間局勢一傾,哪怕只落了一個音,他也將輸去江山。

    而此刻伏懷風卻必須要讓伏玄浪輸得徹底。

    不管什麼對決他都輸不起。他必須贏!只有贏了才能取回大齊的和平天下,他才能去迎接麗兒。

    望向重華宮頂上的最後一眼是一道銀色光束飛過,他一咬牙收回神,強迫自己屏氣凝神專心於十指指尖的每一個動作。

    兄弟們相信他不會輸,將一切交給他,此時此刻,他也要相信兄弟們一定會成為他的後盾。

    七日前,岑先麗從伏懷風安置她的宅邸中遭人迷昏劫走,再次醒來便是一路的趕路,最後突然讓人拎小雞似給扔到屋頂上頭,她又餓又累,腦門更是昏昏沈沈,就連頸間讓人架上利刃她也無力去注意。

    現在究竟是什麼局面?她只知道嘴裡讓人綁住布條無法喊叫求援,雙手也讓人緊緊綑在身後難以自行逃脫,性命正受到要脅……不過,威脅她會有啥好處?

    神智微微回穩一些,隨即腦中思緒飛快流轉,她雖還沒弄懂對方打算索要什麼,但下一刻她便能肯定,對方的矛頭勢必是對準阿藤!

    她試圖掙扎,但力氣實在太過微弱,甚至不被敵人放在眼裡。

    逃脫不成,打量四周,她這才注意到遠方大殿上人群圍繞著兩名琴師展開熟練的動作,細膩的琴聲在天地一片靜默中傳來,心底隱隱約約有些明白眼前局勢是怎麼回事。

    優美活潑的兩道琴聲演奏著同一首曲子,卻不是合奏;難以忽視兩道琴聲其間劍拔弩張的肅殺之氣以及益發昇高的淩厲音色。

    那再熟稔不過的琴曲,在她聽來卻幾乎算得上是刺耳,帶著迎面而來的恐怖威壓氣勢——這是以命相賭的競琴。

    一把琴是舞霓,想來琴師其中一方是燕雙雙;另一把琴是上等好琴,音色幾乎不輸撼天,只怕也是師傅的琴,但音色較為年輕不圓潤,應該是師傅在撼天之後才完成的琴了,至於琴師……

    她噙著早已奪眶而出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就算看不清楚,她也知道,天底下能有這樣琴藝的還有誰!所以這些人將她綁來是為了讓阿藤無法專注競琴吧!

    打她跟隨他起,就已下定決心寧死也不願成為他的包袱;但眼下他身陷危機,這一走錯,陪葬的便是數萬人的性命。她要如何才能求得生機?

    如不成,即便她得死,也萬萬不能死在他面前!

    “就連拿他夫人性命要脅,這樣也無法動搖德昌王嗎?聽聞他府內只立一名麗姬夫人,還以為多受寵愛,結果也不過如此。”

    “無妨。留她到現在不就是為了讓他親眼見著她死嗎?就算無法撼動德昌王半分,但眾目睽睽之下連自己的夫人都保不住,定能挫他銳氣滅他威風。快!咱們該動手了!”

    聽著身旁歹人快速商議,岑先麗這次使盡全身力氣扭動得更加厲害,寧可在掙脫之間自宮殿上頭墜落地面,也不願讓自己的模樣暴露在光天化日下。

    旁邊的惡徒索性將她面紗扯開,將她一把推倒,眼見對方高舉起彎刀就要劈下——

    她不想認命,偏只能絕望地閉上眼睛努力往一旁躲去!

    “麗姬夫人!別動!”

    十分清亮好聽的一道沈穩聲音自底下躍上屋頂,岑先麗絕處逢生地驚訝看向那飛身而上的銀色人影,隨著那一線疾速流光揚上揮下,等到她真正能看清楚時,才明白有名未曾謀面的銀甲青年一槍挑了四名賊人救下她。

    來人不止一名,接著又有數名肩上同樣披著紫巾的士兵跟了過來,將綁架她的傢夥一一箝制在地。

    讓人救下地,待口中布團教人取下之後,岑先麗勉強張口問了:“你、你是……”

    “夫人若是德昌王夫人的話,必然是麗姬夫人無誤。”

    面容豔麗的銀甲青年手握兩把極為顯眼的銀色長槍,先拾起地上那散落的綠色面紗遞到她手中後,這才簡單福身行禮。“卑職梁一藝,是威遠王麾下南路軍左指揮使,奉王爺命令,前來解救麗姬夫人。”

    主子命自己帶人來查探有異樣之處,果然不得不佩服主子多年歷練的直覺從不失誤,竟在這裡能救出德昌王唯一的妻,麗姬夫人。

    岑先麗一面打理好自己的裝扮,一面想著這人到底可否信任。

    “梁……一藝?可是、是那位名聞北方‘銀槍一藝行天下’的梁將軍?”這名號總是伴隨著威遠王一場又一場的勝利傳遍大齊各地;跟在王爺身邊多年的心腹愛將,武藝驚人,隨身雙槍橫掃千軍的本事在大齊無人不知,便連岑先麗幾年前還是個小丫鬟時就已聽聞過,只是沒想到梁將軍竟是如此年輕。

    “夫人聽過,是卑職的榮幸。”對於這名清秀女子竟差點壞了大局,梁一藝只是微微勾了唇角淡淡回應。“夫人沒受傷吧?”

    “夫人!”

    “麗姬夫人!”

    隨著人聲追來,岑先麗身邊又有兩支小隊士兵出現。一方她認得,阿藤留下來護衛她、原本配屬德昌王府裡的人馬,看樣子是在她被劫後便不眠不休一路追趕過來;至於另一方,則自稱是海甯王派來的援兵。

    “還好夫人沒事,卑職這就讓人立刻護衛夫人到安全之處。”在場眾人官階最高的梁一藝,動作飛快地對著三方人馬下達了幾句命令。

    現在要如何儘快回到王爺身邊與王爺並肩作戰才是要務。龍神賦已奏一半,眼下將分勝負,就不知那卑鄙的王上還有什麼毒計還沒使出來。

    “哈哈哈!別以為這樣你們就能贏!背叛了王上,橫豎今天你們所有人都得死在這重華宮裡,走不走都來不及了!”一名被壓在地上、正要被人嚴實綁縛的賊人彷佛在做垂死掙扎地大笑起來。

    “違逆天子的反賊下場唯有一死,別得意得太早!”

    “把話說清楚!”梁一藝長槍一揮,硬生生抵住其中一名賊人喉頭,銀色薄刃刺出血痕,壓抑著怒氣的長槍克制地沒洞穿過去。

    “哼!你們這些為虎作倀的傢夥,死到臨頭還不說!”

    眼見對方不語,梁一藝漂亮瞳眸眨也不眨,纖手隨意拎起散落地上的彎刀甩了一圈,下一瞬便轉身輕巧地卸了對方一隻臂膀,任憑鮮血飛濺了半側臉龐也不曾退卻一步,只是冷道:“我一身本事承襲王爺,可不是只會用槍,用刑也不在話下,要試試嗎?”

    “梁左使!至少得留一個活口——”

    別說那些賊人的討饒還沒機會說出口,梁將軍的閃電身手就是自己人也沒一個能攔住他,還好梁一藝自有分寸,彎刀恰恰停在最後一名賊人頸項前一寸。

    聽著對方哆嗦著一字一句斷續吐實,岑先麗臉上血色一點一滴褪盡,嬌軟身軀險些當場倒下。

    “好,很好,這些傢夥竟在王宮周圍太極殿各處底下埋了崩天火器,打算一旦輸了將引起地裂山崩,與在場所有人同歸於盡。”梁一藝閉目屏息一瞬,再睜眼,果斷揮手號令三方人馬。

    “快去通知三位王爺!此地不能久留,大家快走!”修長手臂急急環過岑先麗腰身。“失禮了,夫人!”

    “慢著!這範圍太大,就算能知會所有人,只怕也來不及讓大軍全部撤離!”

    岑先麗拉住梁一藝。“王上極為憎恨王爺他們,原先要埋崩天火器也不是一時半刻便能完成,必然是他早知自己不可能贏,競琴只是為了讓大家將注意力放在那裡。要炸了此地,必要先在引繩上點火,依那卑鄙小人作風,必然是想等琴曲一停,眾人判定德昌王贏之後才會親自動手。”

    “夫人,現在不是說傻話的時候,再不走,你非但活不成,也救不了王爺!”

    “只要王上一心堅持當著眾人面自己引火,我就有辦法讓他點不著火。”

    握緊了依舊緊縛著紗布以致動作極不流暢的雙手,岑先麗牙一咬,開始胡亂地扯開那一層又一層的紗布。

    “夫人此時不該戲言——”這嬌弱夫人是腦子被嚇到錯亂了嗎!

    “我能為他求一次,就能求第二次。”即使這次得豁出性命。只要她的手中有琴,就有辦法上達天聽!

    梁一藝的回應中不見半分驚異之色。“……卑職曾聽王爺說過,夫人也是琴藝出色不輸琴仙。夫人真有信心能奏琴喚雨?如能,便是所有人的救星。”

    大齊人從來相信琴神傳說,即使聽來有些玄奇,至少是個機會。

    且當日德昌王喚雨事成,人盡皆知,夫人若辦得到自然甚好。只是王爺當時可是喚了七天七夜啊……一旁的士兵們遲疑著到底該留該逃。

    “曲畢便能落雨,但普通的琴不行,必然得是我師傅所造的琴才行。他生平造了三把,一把撼天早讓七王爺藏了起來,一把望遠當年他離去的時候帶在身邊不知去向,聽說他曾經留了一把在宮中……”

    岑先麗目光緊盯著後方宮門上頭的牌匾。

    “這裡若是重華宮,或許正是天意。據聞當年我師傅——呃,就是琴仙歐陽望,生平打造的第一把奇琴‘無雙’,正是獻給了重華宮貴妃……只要能在這宮中找到那把琴,我便能阻止王上燃火!”

    旁邊有人急急出聲立馬駁了她異想天開的提案。“麗姬夫人,就算咱們信你,可不提貴妃娘娘已離世多年,早已無人知道奇琴在何處,就算沒讓王上毀去,東西是否還在這宮中都是個難題,咱們怎麼找?”

    “我聽王爺猜想過,那是重華宮娘娘的心愛之物,不會隨意放手,即使離世也會事先安排好,等著轉交給她的孩子重華王;而娘娘死時身邊無親信,縱然失去奇琴下落,十之八九還藏在宮中。有庫房或什麼隱密之處嗎?”

    岑先麗轉身就要往裡頭闖去。總會有地方能藏那麼件大東西的。

    “甭管我沒關係,你們快逃,我自己找——”

    話還沒完,不覺手腕一痛,岑先麗抬眸便對上那雙有些黯沈不明的眼眸。“梁將軍,別攔我,我不是玩笑,你快放開我!”

    “不,或許這一切真是天意。你跟我來!”

    出人意料的,梁一藝出手攬住岑先麗,縱身躍起,像是極為熟悉地帶著她閃電般在重華宮中穿梭,腳步不曾遲疑。

    只是不論面對敵人,或是指揮部下,從方才起一直極為冷靜的梁將軍,此刻竟讓岑先麗察覺他指掌彷佛正隱隱發顫,卻始終執拗地帶著她不知要奔往何處,最後停留在後花園一隅。

    “當年……新帝下旨要貴妃娘娘自盡為先帝殉葬的前夜……我曾經入宮來見娘娘。”

    “嗯?”岑先麗不敢追問。從前巷弄街坊間對王室人物的趣聞軼事流傳得還嫌少嘛,可由於在阿藤口中的六哥向來爽朗正派,岑先麗本是不信那些謠言的,這下一聽卻發現,原來那威遠王與貴妃娘娘之間……只怕是無風不起浪……

    “卑職是為了阻止娘娘自盡而來,卻沒法完成使命將娘娘順利帶離宮中。”

    想起那一夜的多少掙扎,無論救不救得出人,都是梁一藝心中永遠的痛。搖頭甩開那些於事無補的過往,梁一藝手指指向最後停下的後花園一隅。

    “娘娘吩咐我將奇琴自她為了保護琴不被王上毀去的埋藏處起出,可當時有禁軍趕來,我逃脫不及,無暇帶走。今日,正是讓娘娘的心意重見天日之時!”

    德昌王行雲流水般的曼妙琴音,就連挑弄一個音也演譯得讓人如癡如醉;相較於發現人質對德昌王半分起不了作用的燕雙雙,心有旁騖不說,先是得意洋洋,後是震驚不滿,琴音更是忠實地將她忐忒不安的心思透露了出來,中間不只是一個音失了準,甚至連段子都落後半節,聽到最後,便是伏玄浪也不想指望她了。

    伏懷風指尖才提起,如浪濤般的萬歲呼喊聲便如潮水般沖向太極殿中央。

    可那句句萬歲卻是獻給討伐軍代表——德昌王一人。

    在場眾人已對勝負做出了評判。而彷佛戰事已然告終的興奮之情極快地在十萬大軍間傳開。皇軍中大部分的士兵都放下了手中兵器,面如死灰不再抵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立於臺階最上頭的伏玄浪在眾人熱情稍退時陡然放聲大笑,笑得張狂,笑得得意。

    原先還正準備將其它事情交代身後部將、急著要親自去找回麗兒確認她平安無事的伏懷風也詫異回頭,看著那幾乎瘋狂的弟弟。

    註定這次難逃死局的王上還有什麼花招沒拿出來?早先雖已猜出他絕不可能這麼輕易束手就擒……

    “伏玄浪,勝負已分,願賭服輸。你該宣佈退位了。”伏懷風一揚手,眾將士大步向前將太極殿的伏玄浪包圍個插翅難飛。

    “兄弟一場,我們不會為難你,雖廢為庶人,幽閉一生,可終究能保住你的性命。”

    “何必虛情假意?這些年朕對你們所做的,怕是讓你們將朕挫骨揚灰也不足以解氣吧?呵呵,這點朕從來就比你們老實多了,看不順眼就直接動手。誰讓這些年你們四人兄弟情深,處處維護對方;在你們之間,其他兄弟們想插根針都找不到縫。皇室之中如此兄友弟恭、和睦相處簡直礙眼無比。”

    伏玄浪紅了雙眼,陰狠地笑著往左踩了一步,飛快地從一旁不起眼的欄杆後方取出預藏的物品。

    “打小父王就只疼寵你們幾人,就連遲遲無法冊立繼任太子也是因無法果斷選擇你們其一。父王是你們的,天下也是你們的,這哪兒還公平?”

    愈聽這些辯解,伏懷風愈是難掩盛怒。“父王並沒有苛待你!你若仁心仁德,父王自然也會疼你。你不孝,怎能怪父王不慈?何況,這些都不足以成為你毒害父王、傷害兄弟性命、拿假遺詔強登帝位的理由!更別提你荒淫無道,置千萬百姓于水火之中,現在你不向天下謝罪還意欲如何?”

    “朕得不到的東西,你們也別想得到!四年前,將重華王趕出京城後,朕在他的工部之中找到這新式崩天火器的圖譜。他真不愧是工事天才,朕只消這麼一點,等之後引信燃盡,埋在這太極殿底下的火器一炸,方圓十裡寸土不留。咱們兄弟便能一起上路,誰也躲不開!”

    隨即伏玄浪得意地一把點燃手中火把,便轉身開始拉出藏在大殿左右兩側的引信,點燃一處又一處。

    看著火蛇吐著紅信一路蜿蜒細細竄燒,伏文秀、伏懷風與伏向陽三兄弟幾乎同時出聲與揮手對部將做了撤退的指示。

    未曾商議一句,然而他們三人仍極有默契地閃電般飛身上殿,分頭揮下刀劍斬斷了數條引信。當他們同時再轉頭要切斷其它燒往後方的引繩時,伏玄浪卻扔了手中火把,陰惻惻地揚笑抽出腰際彎刀,不要命地迎上他們三人。

    伏玄浪從小諸事便沒能贏過這三名讓他恨極的兄弟,可此刻無論誰對他動手都會背上弑君大罪;何況只要能拖過一瞬,等這裡一炸開,用他一條命換得十萬人陪葬,值了!

    “哈哈哈!要敢弑君,你們便儘管動手吧!”
引言 使用道具
江戶川柯南
王室 | 2019-4-4 08:17:17


    琴音一出,漫天飛砂走石,狂風四起,烏雲蔽日,天雷大作,驟起的奔騰雨勢瞬間摧毀了大齊王伏玄浪企圖與所嫉妒憎恨的兄弟們同歸於盡的野心。

    事情發生只一瞬。

    烈如業火,猛如厲風,在大齊人心中,從來應是曼妙動人的琴音,竟也有如此撼動山河、震懾神魂的一面。

    那一日,在場所有人不由得要想,天下間,怎能有如此厲害之物,方一現世揚聲便光芒四射的奇琴,以及這首前所未聞的曲譜,卻瞬間讓天地為之動搖。

    或者,其實他們心知肚明,厲害的應是這名宛若琴神降世的琴師,自她以常人肉眼根本無法跟上她指法的速度挑弄揉撫琴弦那刻起,一切恍如幻境。

    首先,要造成宮城外山崩的危險火器雖然還深埋在山上的某處,但被點燃的所有引繩早被大雨打濕,再也發揮不了作用。

    繼而,找到空隙穿過伏玄浪身側的海甯王伏向陽,箭步過去十丈外頭追上了殿裡最後一條仍冒著火星的引信,一刀斬斷,解除了太極殿四周的危機。

    德昌王伏懷風與威遠王伏文秀二人雙劍齊出,往來不到五招,便劈得伏玄浪招架不住,連連往後退去,最後伏文秀長劍俐落砍去之際,只聽得“鏘”一聲,伏玄浪手中彎刀便只剩半截,德昌王得此良機,正欲往伏玄浪心際刺去時,聽得伏玄浪突如其來無比悲淒的一聲:“七哥!”

    一刹那間,伏懷風想起尚不曾有嫌隙的兒時過往,憶起母后過世前拉著他們嫡親兄弟三人要他們彼此互相扶持,因而遲疑了片刻。

    僅僅這一遲疑便失了先機。

    伏玄浪得逞地勾起狠戻一笑,抓準時機以那僅存的殘斷彎刀橫斬過去。

    “老七!”伏文秀大掌一把推開伏懷風,閃避不及地代他承受一刀。

    “六哥!”伏懷風此時無比恨極自己那根本不該有的心軟,雙眸發紅,咬牙舉劍就砍。“伏玄浪!”

    “王爺!”近乎淒厲的喊聲伴隨著一道雷霆萬鈞的銀光射人,一把亮晃晃的銀色長槍就這麼早一步刺進了伏玄浪的肩頭。

    彷佛天意,層層疊疊密不透光的烏雲間,兩道驚天雷落下,其中第二道無巧不巧地打在那銀槍上頭,雷電加身,伏玄浪便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只見焦灼白煙自他周身四起,他直挺挺地就這樣砰然倒下。

    “六哥!撐住!”自後方奔回來的伏向陽,力持鎮定地咬牙點了威遠王身上幾處大穴,撕了外袍止住自他左腿上汩汩流出的紅豔鮮血。

    “成了。六哥性命暫時無憂,來人!”不多時,伏向陽好不容易吐出一口大氣,示意身旁士兵以及隨後追上的梁一藝,合力將威遠王先帶離戰場。

    伏向陽立起身,突地猛力一把拍在仍緊緊握住手中長劍跪於原處的伏懷風背上。“別發愣,七哥,六哥有我顧著,這裡還有許多事情趕著辦。”

    伏懷風回神,俊顏依舊面無血色,僵硬點頭,顫巍巍地回到太極殿上臺階最高處,咬牙閉眼,而後再睜開眼時旋即恢復平靜。他揚劍高舉,厲聲昭告天下,無道昏君已遭雷殛天誅。

    十萬討伐軍再也無懼,一舉攻上前擊潰早已無力抵擋的皇軍。

    勝負已分。

    往後的日子裡,眾人所津津樂道的,是德昌王果然蒙上天庇佑,是天命所歸的真命天子,才會出現那場及時雨逆轉危局,大齊無道王上是讓上蒼一道驚雷給收了命。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聲稱,親眼目睹在那場大雨中,五彩雷雲之上有著金光祥龍現身。

    只有伏懷風痛心察覺真相是怎麼回事。

    當時他身處亂戰中,卻聽到遠遠傳來朦朧難辨的陌生琴曲之時,便隱約有了不祥預感。

    最後在他終於趕到重華宮,在後花園裡找到她時,只見岑先麗渾身浴血抱著染成通紅的“無雙”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時,唇角猶含笑。

    “麗兒!”

    那是無邊無際令人膽寒的幽冥界。

    岑先麗只能感覺身軀直往下墜,即使睜著眼也瞧不見半分光亮,伸出手更攀不住半片崖壁,仿若墜人無底深淵,永遠回不去他身邊。

    不過,她知道,她撐住了難以忍受的痛楚,即使雙手痛到失去知覺時也完美奏出了《樂降雨》、《雷震天》兩段禁曲,使其成功降下大雨和天雷,他的大軍不會有絲毫損傷,他也不會有事。

    那就夠了。真的夠了。

    她能為他付出的,也就這樣了……所以不管接下來得面對什麼、會失去什麼,她都無畏無懼。

    也不知經過了多久,墜下的速度緩了再緩,最終,像是停了下來。一片漆黑之中,她彷佛是飄浮著……她甚至連手腳身子都失去了知覺,連呼吸心跳聲都不可聞見。莫非,她終是成了一縷幽魂?

    天地一片沈寂。無聲的孤獨籠罩著她,幾乎要逼人發狂了。

    她依舊無言地等待,直到前方出現一聲幽遠的長歎。

    熟悉的、溫潤的……卻讓她懷念得無法自遏,淚流不止。

    你終歸是決定犯下禁忌了。我應該交代過,禁曲是不能在人間使用的。

    “可是……師傅也說過,若有一天,徒兒走投無路時,就允我彈出禁曲保命。”不知是因為身上的痛楚已消失無蹤,或是因為心上再無遺憾,面對數年不見的師傅,她卻不覺得有任何違背諾言的歉意與罪惡。

    當下你盡可逃離的。今日你縱然不奏琴,這場戰事勝負於你無傷,此刻並非當真攸關你性命之時,何須為他人作嫁?

    眼前仍無絲毫光明,可岑先麗卻能清楚看見那道依舊飄逸的白色身影。師傅的俊雅容貌仍與分別時……不,甚至與當年初見那眼時,半分無差。

    “可是師傅,我若不喚出龍神降雨,任憑那崩天火器炸開,會有多少人命喪當場。我、我不忍心。”

    為師倒不記得你這只惦著偷閒貪玩的小丫頭有過如此悲天憫人的胸襟。

    她對著師傅賠笑一聲。“我確實沒有。有那副心腸的是阿藤……是德昌王。倘若讓他見著了為他拚命的將士在他眼前平白犧牲,他會極難受的。而我就只是……不忍心讓他難過。”

    看樣子,你很喜歡他,喜歡到連自己的一生都可以放棄;就算花了一輩子習藝、卻再也當不成琴師也無所謂了。為師說過,你若有了伴侶則再當不成琴師。而你選了他,為了救他,奉獻了你的全身全才各喚出天雷。今後,你這雙手真正算是廢了。

    天雷降下兩道,第一道便是對準她的右手劈來。

    她嘿嘿乾笑了兩聲,彷佛真沒有什麼留戀。

    “師傅早看見了這樣的結局,當年才會勸我不是?所以,師傅也一定知道,若是我明明能幫他,卻為了保住這雙手而不肯幫他救他,哪怕今後我定再也不願彈琴了;那麼,留不留這雙手,又有何差別呢。”

    歐陽望的聲音聽來漸漸有些空靈,凜冽而尊貴:

    你雖救了無數人,但天雷落下,仍有死傷。這一曲,你改變了無數人的命數,是好是壞,是功是過,難說。

    “我不會後悔。我唯一後悔的只有一樁。最後那一面,我明明答應要好好等他回來,卻又食言了呢。我只希望他別再生我的氣了,我……要是能好好同他道別,就真正沒有遺憾了。可惜……我不能再貪心了。”

    從來她就知道,她沒資格貪心的。夫妻緣分一場,她該滿足了。

    臨死前,竟還有師傅送她一程,她這一生雖短,但遇上了師傅,遇上了阿藤,有了值得共同追求一世的琴師夢想,夠了。

    她櫻唇淡淡揚笑,笑著笑著,以為能開懷笑著……卻還是難掩苦澀。

    有點想親眼見他意氣風發登上帝位,再也無人能威脅他傷害他,哪怕只能遠遠看看他過得好,就算永遠不能在一起,她也才能真的心滿意足。

    其實她……還是……想留在人世的。不是惜命,而是不希望他為她傷心。

    他好,她就好;他難受,她也會難受的……可是……怎樣都來不及了。

    傻孩子。當年一眼,我就知道你同我像極了,怎麼偏連這點都同我一樣傻氣呢。而他……貴為皇子,卻也是個傻瓜。

    語中多有寵溺,歐陽望輕歎,聽著遠方幽幽的琴聲流轉。

    “師傅——”

    隨著師傅悠遠的目光望去,眼前一道強烈白光乍現,射穿了她緊閉的眼,直達腦門。“這首曲子……是天下無雙華。誰在彈奏禁曲?”

    還會有誰!還能有誰!那挑揉的力道,她太過熟悉了,熟到讓她驟起寒顫,熟到讓她幾欲氣絕。

    王爺很聰明,也有那份天資仙質。但我不能教他禁曲,因為他若送了命,這天下便要失去真龍了。

    “阿藤!不能彈!”岑先麗霎時陷人了狂亂之中。她放聲哭喊,她想阻止一切!當初,她只是想讓他聽聽看師傅不外傳的曲子討他歡心,只是私心想對他留下她是琴仙之徒的證明,不是真要讓他拿來這麼用的!

    他察覺了你初次給他的譜……你一件件繡在被上贈他的譜,就是傳說中的仙曲——天下無雙華。擁有還魂之力、能直通幽冥喚回人魂的禁曲。

    歐陽望說得輕柔,卻字字驚醒了她。

    你不忍心見他殞命,王爺又何嘗能放開你?你不是都猜到了嗎?以血代償,便是禁曲的代價。而他,即使放棄唾手可得的天下,也要挽回你。曲子告終,他也將殞命。

    “不能再彈!阿藤!”

    不成不成!她不能放心地死,她要回去阻止他!不能讓他為她如此犧牲!

    可是她辦不到!甭說自己不知身在何處,想伸長手臂往上攀附什麼、想邁開雙足離開這裡去到他身邊,哪一樣她都辦不到!

    “師傅!救他!您是神人,必能救他的不是?!”伴隨著突如其來湧上的碎骨噬心之痛,岑先麗總算能感覺到自己雙手的存在,動了一動,隨即往前撲了過去,抓住了那白色的長袍一角。

    “凡人若彈了天下無雙華會殞命,而師傅卻仍活了許多年直到現在……既非凡人,必是神仙。求您救他!不看徒兒面上,至少求您看在您也教過他數年的師徒情分……師傅……龍神殿下,救救他!”

    你果然知道了……是為師隱藏得不夠深?

    “因為當日那龍神的聲音,我太熟悉了。師傅,您既允徒兒學藝,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若您不念舊情,無須留下一個又一個的預言助我避險驅厄的。”

    這孩子,怎麼還是老樣子,半點都不為你自己求啊……也罷,都如你所願吧。

    歐陽望笑得極苦。長年以來為著當年的約定守護著大齊,看了一個又一個徒兒沒人過得了這試煉關卡,臨到最後一個心無歹念、足以繼承他的麗兒,他卻不捨得她吃苦了。

    多年來我救了許多人,我的力量已淡薄得便連人形也無法維持下去了。若我此番送你回去,回到人世,你會過得極為辛苦。那人是帝王星,而你不是鳳凰命,不可能作伴的。

    “我不要緊……我只希望阿藤能隨心所欲地幸福過日子,一生無憂。師傅,求您阻止他再彈下去!”

    傻孩子,我如何能不救呢……兩個都是我徒兒啊……

    白衣魅影大掌一揮,岑先麗旋即只覺得渾身像是筋脈盡斷、骨肉分離一般地疼了起來。難忍的椎心劇痛撐到最後,她的意識逐漸飄忽遠去,便連阿藤那聽來猶帶多少淒涼的琴音也愈來愈細弱飄渺,而後陡然一收,她終是再也聽不見……

    一場不過一年有餘的戰亂,卻將這片浩瀚大陸上最強的大國之一大齊給重挫了元氣。大齊一半以上的國土受到戰爭波及,所幸子民折損並不多,比起荒淫的大齊王伏玄浪在位時無故含冤而死傷的條條人命要好上太多。

    在眾望所歸之下,德昌王伏懷風即位大齊新帝;他並不多做表面上的推辭,僅僅默然接受了來自全國四方朝臣部將們的同聲擁戴,隨即刻不容緩地投入政務之中。

    自伏懷風即位以來,始終汲汲營營於親力親為努力致事,重建百廢待舉的大齊各地州縣,所幸不論南西北各州在三位輔國親王的治理下原本就未蒙受太大損失,重建的重心自是放在讓死後被廢為庶人的伏玄浪先前所控制的王上領地中的十州以及被他強佔去的重華王東九州部分領地。

    甚至前幾年促成大齊如此動盪的連年天災也獲得了奇跡似的解救,該降雨之處降雨,該豐收的地方豐收,沒有乾旱沒有螳害,讓百姓們無人不信傳說中深受上蒼垂憐福澤深厚的德昌王,果真是承天授命的真龍帝君,連帶著他的子民也受到上天庇蔭。

    不到一年光景,大齊各處便恢復了原先的繁榮景象,彷佛那場幾乎撕裂大齊、甚至要毀了這個國家的戰爭,以及那個無道昏君從不曾存在似。

    可是,一年來,無論伏懷風在政務上投入多少、獲得了多大的成果,他臉上的笑容卻是愈來愈少;到後來,只要在朝堂上,若非行事作風未變,他那冷冽冰寒不近人情的俊顏都要讓人懷疑,他是否仍是從前那個如春風般和煦溫暖的德昌王本人了。

    “……統統退下,不必再議!”金鑾殿上與大臣們議事到一半,伏懷風大掌猛一拍龍椅扶手倏忽立起,那鑲玉飾金的堅實寶座上頭彷佛裂開了幾道縫。

    他壓抑著沈沈怒氣,俊美面容轉為陰沈,凜冽目光宛若利刃冰寒掃過身前一列重臣,教眾人不自覺地將身子往後縮了又縮。

    德昌王自小即非易怒之人,可當了王上之後,這些日子只要他一上朝,就是怒氣騰騰地離去,今日也不例外,聽完向來不對盤的左右丞相難得意見一致的提案,便是才說了一句就讓他截斷,長袍一甩轉身就走。

    “王上請留步!臣等請求王上收回成命。”帶頭下跪建言的右相是伏懷風從前在上書房裡的師傅,也是冒死追隨他這些年的股肱要臣,如今卻是反對他旨意最劇的領頭先鋒。

    平日十一弟入朝之時還能擋上幾句,可最近海甯王離宮尋藥,又讓這些人鑽了空子舊話重提。

    “如今朝政穩固,百姓和樂,延續皇統乃不容拖延的大事。當初王上登基之時本該同時立後,可諸事繁雜不得不暫放一邊。只是這皇后人選,自當從家世良好、賢良淑德、品貌出眾堪為天下表率的佳麗之中揀擇,千萬不能挑那容德皆無、出身低微的女子。”

    伏懷風一聽,恨不得搧一掌過去,拍醒那些死腦筋的老頑固,最後只是緊緊扣著指掌,任指尖在掌心刺出血痕。大齊女子從來惜顏如金,身上留了疤如同要了她性命一般嚴重,只是這種事僅是習俗風氣,他不在意,這些人又何必斤斤計較?

    “先麗肩上箭傷乃當年為了護佑朕而留下,她對朕一片忠心,即使身軀肌膚不再完美又何妨?不只流離犯難之時,就連討伐征戰她也不畏生死陪朕一路,忠勇情義皆有之,哪裡無德?”

    爭了大半年,百官就是不同意他立麗兒為後,別說迎娶她為妻,這些日子他讓麗兒住進後宮中也讓禦史們連連上諫,說是於禮不合,有違體統……

    出身什麼的他不曾在乎,奴戶丫頭又如何?他便是找個大臣來將她收作養女,要什麼身分有什麼身分。其實就算暫不立後,隨意一個名分給她,讓她不用背負惑亂後宮的名聲也罷。六宮唯她一人,任何人也逼不了他另立美人。

    可她不願意他為了她與大臣們不合,甘心隱匿角落;而他其實更不想拿妾室名分如此委屈她,這件事也就幾次擱了下來。

    但這些人,日子一安穩便生了私心,幾個大臣私底下建議他選秀充實後庭,暗示他要平衡勢力安撫前朝,他們貪圖什麼當他還不明白嗎?!

    父王的風流導致他們兄弟失和至此,他不願意步上那樣的後塵。

    何況他心中只有一人,他不過就是想與心愛的女子攜手一生、想完成對她的迎娶承諾,卻始終不可得,貴為天子的他情何以堪!

    “麗姬夫人隨侍陛下已久,陛下念舊是自然,可惜……”右相連聲虛喊的娘娘都不願意給,語中輕蔑極為明顯。

    “還能有什麼理由,右相不妨說來聽聽!若無正當理由……”

    伏懷風的一切忍耐已達極限,不是只有九弟、十一弟手段嚴厲,他們同母嫡出,那一刀的侮恨教他如今已覺悟,必要之時,他得心狠手辣、六親不認!

    “當年決戰,麗姬夫人行為不端、不知謹慎還讓賊人擄去,險些讓王上競琴失利,差點讓勝機付之一炬,此乃大過之一。再者,賊人揭了她面紗,教她容貌盡現大軍之前,大齊女子最忌諱的便是自己的容貌讓夫婿以外的人瞧見,何況是上萬人見著,便連青樓女子也無人敢如此放浪行骸,此乃大過之二。三者,天下皆知,夫人清白已失,夫人竟還厚顏不思補救,不試圖明志全節……此乃大過之三。如此失儀,如何立足中宮?”

    “大膽!”

    “最可怕的是,夫人當日與那罪人伏玄浪同遭雷擊加身,明明氣息已絕,卻又死而復生,這不是妖物又是什麼?”

    “住口!”伏懷風箭步踏前,淩厲掌風早已掃過,就在朝堂上將右相揮飛三尺,重跌落地!

    讓人劫走不是麗兒的罪過,要怪就怪他保護不周;即使她容貌讓人見著又如何?這樣的理由、這樣的規矩,若不是身在陋習一堆的大齊,她又何必被逼到這樣的地步!不自盡就是罪過嗎?!換了其它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會如此束縛女子!

    何況當日若不是她以命奏琴,這些人以為他們還能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更有自己為她親奏了半曲的天下無雙華將她帶回人世,甚至彈到最後,無雙七弦盡數迸斷割傷他十指;可他為了麗兒的安危偏不能說出真相,就怕讓她的妖怪事蹟再胡亂添上一樁!

    欲加之罪,可恨至極!

    “微臣求王上……收回成命。麗姬夫人不配後位!”吐了好幾口血,右相依舊不曾改口。

    “求王上收回成命!”

    “懇請王上收回成命!”

    金鑾殿上亂成一團,百官們一個個叩首呼喊,跪倒一片,最後伏懷風只能漠視那讓人惱火的一干眾臣,咬牙掉頭離去。

    “王上!麗姬夫人她……”傍晚,伏懷風在禦書房中批閱奏摺,還沒看完一半即接到重華宮來的通報,當下飛身沖了出去。

    又是遭人下毒!

    自從月前他放逐了幾名膽敢上諫賜死麗姬的官員,接著便是原本寧靜如古井水的宮中,竟連連出現數次奪命的謀害事件,目標只有一個,對準連妃嬪封號都沒有的麗兒。

    失足落湖,深夜走水,補湯添毒,麝香遍佈,絕子湯更不知來了幾盆幾桶;甚至這次麗兒險些就從手背傷口沾染了摻在日日更換的紗布中的鴆毒,還好十一弟方一回宮便發現了此事,火速處置……伏懷風猜想,若非深宮禁衛森嚴,只怕那些見不得她好的傢夥早已直接闖入宮刀劍相對了。

    防不勝防。

    最令他痛心的,便是追査到最後,主謀並不止一人,且並非跟隨伏玄浪的殘兵敗將,而是兩名無兒無女、卻跟隨他多年的家臣。因為沒有家人沒有後顧之憂,決心賭命清君側,讓王上為了千秋萬世的基業,甘心放棄賤婢另立六宮哺育皇嗣。

    認為她是惑亂君心的殃國妖姬之人所在多有,可竟連曾經與她一同經歷這場戰事的同伴都這麼看待她之時,他該如何才能對抗全天下的反對聲浪保住她?

    便連此刻還聽令于自己的心腹們,他都不知能信任到何時;也許下一次害她的人,會是在這些人之中——他幾乎無法再相信任何人了!

    若說伏懷風磊落一生,至今曾做過什麼令他後悔的事,或許,真的就是他讓岑先麗卷人這暗潮洶湧的皇室這一事。

    他自小在皇室權謀潮浪中翻騰,好不容易尋得一個所愛之人,想與她寧靜地共度一生,為何人人都要如此逼他?敢打著為他著想、為他好的光明旗幟,卻一個個對他做盡惡毒之事!

    “那些言官居然敢死諫,提頭要脅朕。當真以為朕不敢對他們如何嗎?”伏懷風看著幾名暗衛送上來的報告,一手掐緊那紙卷,氣得內力迸發將之震成碎末。

    即使將這些膽敢謀害她的親信打人刑部大牢,跳出來保他們的諫書卻排山倒海而來,讓他再也無法維持最後一絲理智,往日的從容早蕩然無存,看著榻上她的蒼白麗容,他微紅著眼眶,神情益發青紫陰鬱,那陰狠厲色好似即將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他,再不想縱容任何傷害她的人!

    直至一隻猶帶寒意的冰冷小手搭上他緊握的指掌,才稍稍掩熄了那即將入魔的瘋狂烈火。

    “阿藤……不要。別再追查下去了……”驚魂未定、氣息未穩的她,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句話來。

    她知道他的怒氣,知道他的不舍;可是縱然他願意為她如此做,掃平一切阻礙,她卻萬萬不能讓他為她做到如此毀天滅地、甚至遭致眾叛親離的地步。鼻頭微酸,她哽咽求道:

    “是誰做的都無妨,是我,全是我不好。是我無福無德,是我不對。”

    “麗兒!”他不許她也這麼看輕她自己。“那些人憑什麼這麼害你!我今日絕不饒他們!”

    “可是阿藤……你別忘了,我兩次奏琴求雨還能活命,已是上蒼天大恩德,古今未見了。能保此身於世,還能回來再見你一面,還能每天有你相伴,是我多求了。求你不要、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我好怕,怕這樣的幸福會隨時被上天收去。”她硬撐著身子坐起身,任他將她拉近,柔順偎進他懷裡,泣不成聲。

    “我……只要還能在你身邊就好。從一開始,我便知道我跟著的這人,是堂堂大齊七皇子,是德昌王伏懷風,是會成為當今王上的人,是我高攀不得的人;所以,你不要為了我衝動行事,不要折了你我的福分,不要讓我們最終便連這樣的廝守都留不住,求求你了。”

    “麗兒……”愈聽她的話愈讓他如鯁在喉,一度狠絕的心再次為她軟化。她言下之意他怎麼會不懂;即使她已經讓人迫害到這地步、憔悴如斯,卻還是一心只為著他想,想護著他的仁德名聲,想他能如她所願地坐穩帝位……

    如此一心傻氣地想著他,都快要讓他為她的偏執動怒了。為何不願意自私一些替自己多想想?這天下間,除他以外,還有誰能為她打算、為她自私一回?

    氣得頭都有些發暈了,可最後他只是收緊懷抱,允了她全部的請求。

    “好,只要能讓你寬心,我……不再追究便是。”

    等她總算能安心地再次沈睡,伏懷風才難舍地放下她,拉過暖被為她蓋上,壓抑著心頭一陣陣無處可發洩的氣憤,回到禦書房繼續處理如小山般成堆的奏摺,直到未經宣詔卻逕自闖進的無禮客人打斷他的思緒。

    “七哥,別擔心,麗嫂嫂沒事。”來人開了口,依舊是那樣隨性,逕自在他前方揀個位子落了座。“東丘王又派人送來了至寶十株九陽返魂草,我精煉了兩株入藥,麗嫂嫂的雷擊之傷,陰虛之損,花些時日好好療養便能痊癒的。只是她平素雖可自理無虞,但雙手要能再彈出絕世音色,只怕今生難了。”

    伏懷風陷人靜默,心頭擰得難受。若連醫術卓絕的十一弟都如此認定,那麗兒……他長歎一聲。“看來又欠了杭煜一筆人情。”

    “他帶走了十四弟,這筆帳他一輩子都別想還清,七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海甯王伏向陽不置可否,說得有些輕淡。

    “對了,至於那些囉嗦的朝臣們,帶頭的那幾個今兒起會先病上一段時日,七哥無須煩惱,他們一日再鬧,便讓他們繼續一病不起吧。”

    “向陽你——”

    “藥倒幾個是幾個。將七哥推上這位置,我總不能光看著兄弟煩惱不幫忙。”

    伏向陽不似其他要好的幾名兄弟,原就是愛記仇的性子,動起手來自然也毫不心軟。

    醫術卓絕,解毒高明,海甯王在使毒上本就有獨到的一套手法。

    讓伏向陽輕鬆這一整,伏懷風原先對那些朝臣們的不滿,忽然消去了大半,頰升淺淺笑意,也不惱不氣了。果然兄弟終歸還是兄弟。

    “我倒是擔心七哥。你氣色比上次我回來時差許多。就連六哥當日傷得那麼重,現在看來也比你精神著呢。”伏向陽起身,走向七哥桌案前。

    “六哥他……腿傷療養得如何了?還救得回來嗎?”這正是伏懷風無論如何都無法推辭帝位的理由。

    身為大齊武聖、南路元帥的伏文秀,這樣奮不顧身地為伏懷風擋下一刀,重傷昏迷,武人的生涯可能就此斷送,鬧得南路軍差點叛變,若非最後南路左指揮使梁一藝站出來發話,說伏文秀最後的留言是要德昌王儘快即帝位、主持朝政整頓大齊,讓他只能心懷歉疚地點頭接受了這個他從來不曾想要的至尊位置。

    “六哥命大,那一刀險險避開要害,加上九陽返魂草之效,兩三年內應該便能恢復,屆時,七哥儘管放心。”

    當時伏向陽疑心六哥挨那一刀其實心存故意,便是要逼七哥坐實這龍椅。只是不論六哥七哥兩邊都是他兄長,即使看著清明,也只能無奈地任由六哥設計這件事……

    拉過伏懷風伸出的手,伏向陽按著腕脈,閉目凝神須臾,睜眼時,瞳眸掠過一抹難以分辨的暗光,隨即斂下先前的一派輕鬆,冷道:

    “憂思過度,神醫也難治心疾,七哥得靜養一段時日,否則極難收拾。這不是尋常的心疾。”

    伏懷風搖頭苦笑。“現在這局勢容得我安睡嗎?”

    “……若是代行視事幾天,我留下來主持便是。”

    從不主動將麻煩事攬上身的伏向陽如此開口,讓伏懷風起了幾分警惕。但向陽狠厲的程度不亞于伏玄浪,隨性之所至的個性更是換來一句六親不認的評價,讓他幫忙理事也成,只怕不消多時朝中便會有時疫爆發……

    “無妨,我的身子自己最清楚。兩三年便兩三年吧,六哥要我重整大齊,我便好好整頓一番,待天下無事的那日再次到來,還有誰在乎由誰掌政?”伏懷風立下決心。這困住麗兒的大齊陋規,他要為了麗兒盡數翻轉!

    “向陽,你幫了六哥一次,也別偏心,下次記得幫我一把吧。”

    伏向陽難得地面有赧色。果然兄弟間耍了什麼心計,彼此都通透得很哪……

    “咳咳,七哥,別老說我不幫忙,有件事,我得先知會你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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