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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40:00


    季海澄已死。

    從此以後,她的身心再也無法自由,因為他的死亡完全是為了她。

    若不是她,他不會在人生的黃金歲月便英年早逝;若不是她,季風揚不會失去最鍾愛的兒子,季海藍不會失去最敬仰的哥哥,而季海玄不會再也見不到一心一意掛念的人。

    一切都是因為她。是她種下的惡因,所以該由她承受惡果。

    桑逸琪再次來到向海玄的工作室門前,半猶疑地伸出手。

    曾經,她盛氣淩人地來到這裏,滿心只想給一個自大的男人一個永生難忘的教訓。而今,她又光臨此地,心境卻已完全改變。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回憶起來卻仿佛年代久遠。

    她認識一個說話行事總教人氣絕的男子,從毫不留情地怒駡他、厭惡他、痛恨他,到不知不覺地受他吸引、愛上他、眼底心中只有他。如今,她發現這一切只是場可笑的惡作劇,他接近她只為了折磨她、利用她,以報復他所憎恨的父親。她終於認清這段感情只是她一廂情願的一場幻夢,但她卻沒有權利選擇遺忘。

    上天畢竟還是要懲罰她的,懲罰她因年少輕狂而奪走一條珍貴的生命。

    她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按鈴。

    前來應門的正是她第一次來時見到的青年,如今她已曉得他是海玄的助手。

    “小賴,向先生在嗎?”

    “先生接下一個廣告案子,出外景去了。”小賴一面說,一面側身讓她進門,“大概不會太早回來吧。”

    她點點頭,默然地在慣坐的座椅坐下。

    “我沖壺紅茶給你。”

    “謝謝。”

    十分鐘後,小賴自現代化的廚房走出,託盤上除了茶具之外,還有一碟手工制的小餅乾。

    “請用。”他對她微笑。

    桑逸琪回他一個微笑,深思地凝著他。

    她曾問過小賴為什麼會想在向海玄手下擔任助手,當時他雖然覺得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但回答時的語氣仍掩不住興奮。

    “因為先生是很有名的攝影師啊。他在美國辦過幾次個展,作品很受歡迎,玩相機的人很少有不知道他的。先生本來不打算在臺灣請助手的,是我自願跟在他身邊,同他請教技巧。”

    “這樣啊。”

    “桑小姐沒看過先生的攝影集嗎?”

    “沒看過。”

    “桑小姐應該看看,先生真的拍得不錯。”

    “不用替我打廣告了,小賴。”當時向海玄一面自暗房走出,一面懶洋洋地說道,“桑小姐看過我的作品,她可不是頂欣賞呢。”

    “為什麼?”

    “因為她一眼就看出我最大的缺點。”

    “先生的作品有缺點嗎?”

    “不是技術上的。”向海玄對他微笑,眼角餘光卻若有深意地瞥向她,立刻促使她心跳加速。

    他總是有辦法用最簡單的方式影響她,所以她才會輕易地陷入他特意張開的情網。桑逸琪幽然長歎。“桑小姐心情不好嗎?”

    小賴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她勉力一扯嘴角,“我沒事,你忙你的吧。”

    “要不要先過去隔壁等?琉璃小姐好象在家。”

    “不,不用了。”

    除了向海玄之外,她沒氣力再應付其他人了。

    小賴深深看她一眼,“那麼我先走了,我今天還有課。”

    她微微頷首,“再見。”

    小賴離開後,她一個人坐在客廳裏等候,直到一壺滿滿的錫蘭紅茶涓滴不剩,直到原先自落地窗潛入的亮麗光影轉淡轉暗,直到所有的聲音都被闇黑的夜吞噬,只剩下滿室的寂寞裏圍住她。

    終於,玄關外傳來大門開皆啟的聲音,伴隨著一陣鶯聲燕語。

    “我不管,海玄,你答應替人家的寫真集掌鏡嘛。”

    “Lily,我說過我不拍人物的。”

    “為什麼?你對人有偏見?”

    “怎麼會?我喜歡人類,尤其是女人。”

    “證明給我看。”女人嬌聲軟語。

    “這個嘛……”向海玄低聲一笑,扭亮了客廳的燈,卻在發現沙發上窈窕的身影後倏然一僵。

    “你在這裏做什麼?”他厲聲問。

    “我想與你談談,海玄。”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我必須和你談。”她平靜地堅持。

    向海玄瞪視她,數秒後忽然仰頭一陣朗笑。他一把拉過身後長相嬌媚的女子,將她整個人帶入懷裏。

    “你應該發現了吧?我今晚忙得很,可沒空跟你閒聊。”

    桑逸琪瞇起眼,迅速掃過他懷中的女人。即使她對演藝圈並不熟來,也認得出那是一張最近經常出現在屏幕上的新秀臉孔。

    “我可以等你。”

    他面色一沈,“要等請你出去等,我辦正經事時可不希望有電燈泡打擾。”

    她一撇唇,“你稱那為正經事?”

    “海玄!”被他摟在懷裏的女人忽然大發嬌嗔,“這無聊的女人究竟是誰啊?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活像只欲求不滿的孔雀!”

    向海玄聞言再度大笑,“比喻得妙啊,甜心,沒想到你還有點小聰明嘛。”

    “怎麼,你以為我是那種胸大無腦的女人?”女人斜睨他一眼,一面有意無意地將豐滿的乳峰擠向他。

    他笑吟吟她瞥她一眼,“以你這種天賦,你不能怪一個男人有那種想法。”

    一瞬間,粉拳頻頻落向他胸膛,“討厭啦,人家才不是那種女人。”

    向海玄笑著,捉住她不安分的玉手,“別把你的體力浪費在這種無聊事上,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做呢。”

    “討厭!你好壞哦。”

    桑逸琪深吸一口氣,覺得自己再也聽不下去了。

    “我會在外頭等你。”她冷吟她說,走向大門。

    “我可不能保證我會需要多少時間。”他的語音自身後追上她。

    “我會一直等你。”她簡單地回答。

    “隨便你!”他砰地甩上大門。

    桑逸琪僵直身子,好一會兒,只是靜靜地凍立原地。

    屋內傳來隱隱約約的笑語聲,一聲聲都重擊著她的心。接著,笑語逐漸逸去,世界重新歸於沈寂。

    她閉上眼,想像著這樣的沈寂代表了什麼,想著想著,眉尖愈顰愈緊。

    然後,她用右手扶住牆,讓微微沁著汗的額頭貼住水涼的牆。

    淚水靜靜地滑落。

    “天啊!這女人還在。”

    女人輕聲尖呼,細緻的肩尖一挑,膚質瑩膩的容顏寫滿了驚異,隱隱蘊著一絲鄙夷。

    向海玄不動聲色,瞥了端坐在地上的桑逸琪一眼。她背靠著牆,螓首深深埋入雙膝之間,似乎是睡著了。他不禁皺起眉,她就這樣坐了整整六個小時?

    “我們走吧。”他扶起女人的手臂,刻意不再向她看上一眼。

    “真受不了!”女人一面搖頭,一面細聲抱怨著,在向海玄的帶領下乘電梯下樓。“她是你的愛慕者吧?她想這樣纏你多久?要不要臉啊!”

    “不幹你的事吧,甜心。”向海玄輕鬆地說著,眸中卻毫無笑意。

    女人似乎察覺了他的不悅,態度軟化下來,“我只是替你抱不平嘛。這樣緊迫盯人的,你還要不要過日子?”

    “別想那麼多了。你等會兒還有個通告要趕,不是嗎?省點精力拍戲用吧。”

    女人抬首望了他一眼,眼神幽怨,纖纖玉指在他胸膛上畫著圓圈,“你還會不會來找我?”

    “你說呢?”他似笑非笑。“你對我毫無興趣吧?”女人輕輕推開他,小小的發著脾氣,“昨晚也是故意在那女人面前演戲,最後還把我一個人留在房裏。”

    “這樣不好嗎?讓你好好的養精蓄銳。”

    她嗔視他數秒,忽然歎了一口氣,“算了,只要你肯答應為我的寫真集掌鏡,陪你演多少戲我都不在乎。”

    “那就多謝了。”他輕拍她的臉頰,“我替你叫的車應該快來了。”

    “你不送我?”

    “小姐,你不怕被那些好事的媒體記者逮到?我可是為你的名譽著想。”

    “好吧好吧,算你有理。”她似乎頗為不悅及無奈,但終於還是乖乖離去。

    向海玄望著她上車,松了一口氣。麻煩總算去了一半。

    但還有一個更大的麻煩呢。

    他聚緊眉峰,果然發現桑逸琪還坐在工作室門口,維持著原先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他心一緊,一股衝動讓他蹲下身抬起她的頭,“喂!醒醒,你要睡到什麼時候?”

    她隨著他粗魯的動作揚起頭來,眼簾仍靜靜合著,自喉中逸出一聲細微的呻吟。

    “搞什麼?”他咒駡一聲,拍起她的臉頰,“快給我醒來!”

    然後,他拍打的功作忽然緩了下來,右手在空中僵凝許久後才覆上她的額。

    他立即迸出一串詛咒,“該死的!怎麼會這樣?”

    她發燒了。這就是她雙頰微紅,前額發燙,怎麼喚也喚不醒的原因。

    他將她攔腰抱起,一路穿廳過廊,來到工作室最裏頭一間小小的臥房,將她整個人安置在柔軟的單人床。

    這間房原是他特地留的,以供小賴有需要時住下,沒料到昨晚剛招待了那個女人,今晨又輪到她進駐。

    但這次他可沒把她一個人留在房裏。縱然陰沈著一張臉,他仍然替她量了體溫,仔細地為她準備了冰枕,並喂她喝下一杯溫熱的水。

    她總算有了動靜,長長的眼簾在搧了幾下後緩緩開啟,“是你。”她細聲說道,仿佛有一點驚訝,卻又理所當然。

    “你發燒了。”他面色不善,“現在雖然是夏天,晚上還是頂涼的,誰讓你這樣在外頭睡覺的?”

    “我只是想等你。”她喉嚨發痛,語聲微啞。

    “現在你等到啦。”

    她勉力一牽唇角,拼命想坐直身子,無奈力不從心,只能緊拽他衣袖,“我有話跟你說。”“現在不行。”他冷冷地拒絕。

    “為、為什麼?”

    “你以為你現在有辦法條理分明地跟我說話嗎?我可不想浪費時間跟一個神志不清的女人瞎纏!”他自床邊立起身,“等你恢復清醒再來找我吧。”

    然後,他反身帶上房門,背靠著門深吐一口氣。

    雖然他說得瀟灑絕情,但其實他整顆心都在發慌。

    他從來不曾見過她這般柔弱的模樣。打從第一次見面以來,她一向堅強自信,待人處世都是一貫的果決明快,幾曾像今日這樣連話也說不清楚?

    是他害的。雖說小小的發燒死不了人,但若不是他絕情地將她一個人留在門外,她也不會著涼生病……他真的沒料到她會倔強的在外頭守上六個小時。

    他輕歎一口氣。

    他早該知道的,不是嗎?依照她那副脾氣,肯定是說得出、做得到。

    該死!

    現在倒是他心慌意亂的什麼事也做不成了。

    他撥電話給小賴,給廣告公司,取消所有預定的工作,然後,悄悄地進入臥房,坐在椅子上。

    她究竟為什麼還要再來找他?他傷她還不夠嗎?

    他眼角肌肉一陣抽動,凝視著她如白連般的純潔睡顏,一隻手禁不住撫了上去,沿著她秀麗卻堅毅的臉部輪廓徐徐滑行。第一次在她身邊醒來,他便曾因她與世無爭的美麗睡顏所驚。在望著那張無欲無求的容顏時,簡直無法相信她會為了金錢出賣自己的靈魂。

    但事實如此。若非有求于季風揚,她何苦對一個將她視如敝屣的男人盡忠,任由他糟蹋侮辱?

    為了什麼?因為季風揚給了她一個可以盡情揮霍的優渥生活嗎?

    他緊聚眉峰,便生生將手收了回來。

    他恨。恨她既有了季風揚,又與他親密纏綿,更恨自己竟會為這樣一個蕩婦所吸引。

    他抿緊唇,憶起當她見著那些裸照時臉上受傷的神情。那是他拍的照片,也是他故意寄給季風揚的;他早料到那老頭會將照片拿給她看。

    一切全在他計劃之中——只除了他沒料到季風揚會無動於衷,而他自己卻在瞥見她悽楚的神情後,一顆心大為動搖。

    這實在太可笑了!他是主動進行報復的人,為什麼心緒動搖的人不是季風揚,而是他?

    真是幼稚又愚蠢的行為!連他都禁不住要嘲弄起自己。

    他傷了一個他其實不想傷害的女人,而真正想報復的人卻依然身心完整,連一絲絲裂痕也沒有。

    “海澄”。他喃喃喚起久不曾呼喚的名字,“你說我是不是笨得可以?”他沈寂數秒,周遭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微涼的空氣拂過。“回答我啊,你這書呆子!”

    “你回答我啊,季海澄。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怎麼辦?我不想欠你!”

    “你不欠我。”

    “我奪去你的生命,還說不欠你?”

    “不——欠。”

    “你不準死!不準!你聽到了嗎?我們素不相識,你為什麼為我而死?我不要你救我,不要!我不要欠你人情——”

    “別哭了……”

    “老大!你究竟是哪種人?這個時候居然還有心思安慰我?世上怎麼會有你這種人?我不相信!”

    “我家人……來了嗎?”

    “還沒,他們還沒來。”

    “來不及了。替我、替我把這個交給他……”

    “他是誰?”

    “弟弟……”

    “季海澄,你不能死,不能——”

    桑逸琪惶然驚喊,自床上坐起。

    她怔了好一會兒,眸光一轉,恰恰與一雙湛深的黑眸幽然相對。

    “你做噩夢了。”他簡單地說。

    她微微苦笑,伸手撫摸自己的前額。燒,似乎已經退了。

    “你一直坐在這裏陪我?”她低聲問,語氣有著不敢置信。他——關心她?

    “怎麼可能?”他急促而尖銳地一笑,“我只是在外頭聽見你大喊大叫的,進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而已。”

    “是這樣啊。”桑逸琪輕咬下唇,悄悄在心底自嘲。她也真夠傻了,竟還以為他對她有絲毫感情——他接近她是為了利用她,不是嗎?

    他盯住她,“想吃點東西嗎?”

    “不了,我不想吃。我只想……”她停頓一會兒,“那女人還在嗎?”

    “你指Lily?她走了。”向海玄輕揚眉梢,“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吧?現在已經下午四點多了。”

    “昨晚你想必很愉快吧?”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她不該問的,可是這句話偏偏無法克制地沖口而出。她回轉星眸,對上了向海玄看似嘲弄的眸光,禁不住垂首咬唇。

    “對不起,那不幹我的事。”

    “你真那麼想得開嗎?”他低聲質問她,“如果真放得下,又何必再來找我?我們之間……難道你還不瞭解嗎?”

    “我瞭解。”她迅速應道,“我當然瞭解。”

    “你瞭解我接近你是不懷好意,瞭解我其實是個惡魔,只想利用你來報復季風揚?”

    “我瞭解。”

    “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來找我?”向海玄終於摘下平靜的假面具,情緒激昂起來,“回季風揚身邊當你的情婦去!他不是說過不在乎你跟別的男人上床嗎?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他如此輕賤你,你還巴巴地跟在他身邊?或者……”他的神情像恍然大悟,“你終於看透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所以才決定離開他來找我?”這樣一想,他內心的無明火燒得更旺了。“我先告訴你,我不過是普通人,沒什麼家財的。”

    “我不是來圖謀你的財產的,”對他的嘲諷,她只剩下麻木,和深深的疲憊,“你認為我是那種人嗎?”

    他知道她不是。就是這樣他才更加火大!她既非拜金女郎,究竟為什麼任季風揚予取予求?難不成是因為愛?她愛上了那老頭?

    這樣的想法豈止是噁心,簡直讓他火冒三丈!為什麼她這樣有主見的女人一碰到那老頭便軟得像一團果醬?季風揚哪點吸引她?這簡直……簡直荒天下之大謬!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他瞪視著她,為什麼在望著她悽楚莫名的容顏時,他的身子竟會顫抖得如此厲害?逼得他必須緊握雙拳萬能維持均勻的呼吸。

    “我從來就不是季先生的情婦。”她低聲地解釋,“但我願意替他做任何事。”

    “為什麼?”這樣的告白並不比承認她是季風揚的情婦讓他高興,“這意思是不是如果他要求你獻身,你也會毫不猶豫地為他暖床?”

    桑逸琪默然,不禁想起曾有過好幾次,季風揚以淫邪的目光看她,好整以暇地將她逼入牆角。

    如果他真的對她出手了,她會怎麼做?

    “說啊,你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

    “我不知道,我想……”她語聲細得幾不可聞,“或許吧。”他驀地甩了她一巴掌。

    桑逸琪側過頭,潔白的玉頰迅速浮上淡紅掌印,但她並未伸手撫住痛處,甚至連蹙一下眉尖都沒有。

    這種反應就跟每次季風揚打她時一樣,只是,她的心卻痛上了百倍。

    “你天殺的是哪種瞎了眼的女人?竟會愛上那種糟老頭!”

    “愛?”她聞言一怔,然後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太好笑了!我怎麼可能愛上季先生?你怎麼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

    “如果不是為了愛,也不是為了錢,我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會讓你心甘情願地侍奉他!”他咬著牙,“難道你天生下賤,自願做季家的一條狗?”

    “不!我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因為我欠季家。”

    “你欠季家什麼?”

    她深吸一口氣,知道答案一旦出口,向海玄恐怕會恨她至死。但……她在心底嘲弄自己,桑逸琪,你還在期待什麼?難不成你還以為你們會有結果?他不過是在利用你!他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你!

    “一條人命。”她終於靜靜地吐出一句,“我欠季家一條人命。”

    向海玄茫然了,“什麼人命?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季海澄……是我害死的。”

    “什麼?!”這句話像青日天霹靂瞬間擊中了他,讓他幾乎無法思考,“你說……你害死了海澄?”

    “我從小就沒有父母。”桑逸琪垂下眼簾,娓娓道來,“被孤兒院收留後,待過好幾個寄養家庭,但每一個都待不到半年就被送回孤兒院。後來我索性不回去了,和一群在外頭認識的朋友一塊兒鬼混。抽煙、喝酒、吸膠、打架、偷竊……反正除了殺人外,你能想到的壞事我都做過了,在道上還得了個小辣椒的稱號——是的,我這個外號從少女時代就跟著我了。”她淡淡一笑,以一種仿佛在說他人故事的平淡口氣繼續,“十五歲生日那晚,我跟一群朋友飆車,你可以說那是一種成年禮,如果能在車水馬龍的鬧區一路以超過一百五十的速度狂飆到底還安然無恙,就算是夠種,可以獨當一面了。”

    “你撞到海澄?”向海玄顫抖著問。

    “不,是一輛轎車撞到我。”她睜大雙眼,毫無焦點的眸子像注視著尷還的過去,“我從機車上飛起來,被拋到半空中,本來應該重重落下摔得粉身碎骨的,卻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男孩子沖出來用身體接住我;他把我推開,自己卻因為無法行動而被另一輛車輾了過去。”

    “那個男孩子是——海澄?”

    一顆晶瑩的淚珠滑過桑逸琪的頰,“是的。”

    “海澄為了救你而犧牲自己?”

    她全身顫抖,“是的。”

    “為什麼?”向海玄怔在原地,數秒之後才突然清醒過來。他搖晃著桑逸琪的身子,“為什麼是海澄?為什麼你要玩弄自己的性命?為什麼要海澄為你承受這種愚蠢行為的後果?告訴我為什麼?!”他紅著眼眶,眸中交錯的血絲令人心驚,“你憑什麼……憑什麼讓海澄為你捨棄自己的生命?憑什麼?!”

    “對不起。”她緊閉雙眼。雖然早知必須承受他的震怒,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她的心又絞痛得令地無法負荷。“對不起。”

    “說對不起有什麼用?你這笨蛋!你再怎麼道歉,海澄也回不來了!”他恨恨地瞪她,“你沒資格說抱歉。”

    “我知道,我知道光是道歉並不能挽回什麼。”她語聲淒然。從來就沒有人肯聽她表達歉意,她只能將無盡的悔意往心底藏,“所以……所以我才決定為季家奉獻一切。季海澄給了我全新的生命,我至少得為他做一些事。”

    “你想做什麼?”向海玄語聲沈黯,“你又能做什麼?”

    “我自願進季家為仆,伺候季先生與夫人的生活起居。季先生原本不答應,但後來還是點頭了。”

    “你以為他安著好心眼?他根本是想要一個可以盡情打罵的奴僕。”

    桑逸琪深吸一口氣,憶起那段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僅是季風揚與季海藍,季家上上下下,從主人到傭仆,沒一個人瞧得起她。他們並未在身體上虐待她,但光是心理上的刻薄也夠令人寒心了——但這一切都是她應得的。

    她強迫自己推開不愉快的回憶,維持平淡的語氣,“不論季先生的目的是什麼,我不在意。只要有機會贖罪,我願意做任何事。何況季先生對我也不壞,他還供我念書。”

    “好讓你畢業後到公司接受他驅使。”他冷冷地補充。

    “我很高興有一份好工作。”

    向海玄冷哼一聲,“這就是你今天的目的?來告訴我你對季風揚如何忠心耿耿?”

    “不,我來是請求你——請你回季家吧,海玄,我求你。”她終於有機會說出來意。

    “回季家?”

    “我害你父親失去一個兒子,至少要為他帶回另一個。”

    “是嗎?”他冷然睨視她,“你想替那老頭找回一個兒子,但是你有辦法為我帶回一個哥哥嗎?沒有了海澄,季家對我而言什麼都不是!我不可能回去的,我受不了再看那個冷血的老頭一眼!”“海玄,他畢竟是你父親。”

    “我沒有那樣的父親。”他冷冷她說,“從我母親在美國病逝的那一刻起,我就發誓再也不認他當父親。”

    “海玄——”

    “你不會明白的!你不會明白那種失去至親的感覺。”

    她幽幽地說道:“我是不明白。因為我從小就沒有父母家人。”

    他不禁心中一痛。不知怎地,她的身世令他產生一種莫名的疼惜﹔然而這種感覺不能抵去海澄因她而喪命的事實。

    “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她心如刀割,“海玄,你恨我?”

    他沈默不語。

    “你恨我,對不對?”她眨眨眼,企圖透過眼前的淚影看清他的神情。

    “我不知道,別問我。”他語音低啞,像是極力壓抑著磨人的苦痛。“告訴我,要怎樣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諒?”她拽住他的衣袖,眸子裏漾小了懇求,菱唇抖得像疾風肆虐下的花朵。

    他別過頭去,不想、也不忍看見她的悲傷。

    桑逸琪淚眼模糊地望著他——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摸不透他心中的想法,更想不出自己該如何彌補這一切。

    或者,她永遠也彌補不了。

    正如他所說的,她再怎麼難過後悔,也喚不回季海澄的生命了。

    她鬆開他的衣袖,不能自已地掩臉輕泣。她不敢哭出聲音,只敢悄悄地、無聲無息地流著淚。

    向海玄發現了她的輕聲飲泣,心臟一擰,“別哭了。”

    “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但就算我道歉,也沒有用吧?”

    他沒有回答,一顆心不知為了什麼而強烈抽痛著。

    桑逸琪強迫自己拭去眼淚,努力平抑呼吸。她緩緩自長褲口袋中掏出一個系著一條紅色中國結穗帶的絨布袋。

    “這是海澄臨死前要我交給你的東西。”

    向海玄驀然轉向她,雙手顫抖地接過。

    “我一直在想,他所說的弟弟是哪一個人?現在,我總算知道了。”

    她語音微顫,看著他遲疑地鬆開穗帶。

    “我一直把它帶在身上。看到它,就好象看到海澄一樣,有一種安心的感覺。我現在……”她深吸一口氣,“把它交還給你。我總算完成海澄的還願了。”

    向海玄隱隱地感覺到她話中的某種意味,但一時之間卻無法深究。他小心翼翼地取出她一直珍藏的寶物——那是一串……不,正確地說,該只有半串。半串銀鏈墜著十字架的半邊,十字架上有一塊微微的凸起,想必是為了嵌上另外半串所做的設計。

    “另外一半應該在你身上吧。”

    他怔然不語,只是一徑凝視著項鏈。

    “我該怎麼做才好呢?”桑逸琪喃喃念著,唇邊浮起一抹飄忽的微笑,眸子亦呈現蒙矓的狀態。“季先生要我帶你回季家才肯原諒我,你卻堅決不回季家……也對,就算你回去了又如何?海澄畢竟不在了。季先生恨我,海藍恨我,你也恨我……”她自言自語著,茫然地走下床,輕飄飄的動作像足不沾地似的,“而海澄……海澄卻還說這人世是美好的。海澄,你騙我,你騙我……”

    “你去哪里?”他看著她輕飄飄的背影,沙啞地問道。

    “我不知道。”她回過頭來,飄忽地笑著,“我能去哪兒?海澄,告訴我。”

    他蹙起眉,“我不是海澄。”

    她困惑地眨眨眼,好半晌,仿佛才認清了眼前的一切。她點點頭,悄然轉身,身子在還沒來得及跨出第一步便驀地軟倒。

    他反應迅速地接住她,將她納入懷裏,“你怎麼了?”他難抑心焦。

    她毫無反應,閉緊雙眸,暈了過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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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40:35


    無論如何,她今天一定要見到他。

    向琉璃撫著微微發痛的胸口,堅決地想著。這幾日來,她身上的不適感一天強過一天,常因不經意的激烈動作發暈,並常感到無法自在地調勻呼吸。

    她知道,發病的日子不遠了。

    她靜靜地將這個體認壓在心底,不願意讓一向最疼她的哥哥知道,只悄悄地、比從前更加認真地按時服藥,控制病情不使惡化。

    但至少,在病情真正惡化之前,她希望能再見上海奇一面。

    “求求你,讓我見他吧。”她輕扯著季海平的衣袖,略顯蒼白的臉頰因憂悶而微微皺縮。

    季海平幾乎不忍面對這張清麗卻又蒼白的容顏——是他的錯覺嗎?還是這女孩近日真的大為清減?

    “不用擔心,換膚手術相當成功,他已經拆了繃帶了。”他試著安撫眼前的女孩。

    “我知道,我只是想見他。”

    “海奇他……恐怕還是不願面對你。”

    “但是我的時間不多了。”她淡然而悽楚一笑﹐“我怕永遠沒機會再見到他。”

    “什麼意思?向小姐要回美國去了嗎?”

    “如果我真的要回美國,你願意安排我見他最後一面嗎?”她仰首乞求﹐在接觸到他溫煦的瞳眸時,心底不禁流過一道暖流。不知怎地﹐在與這男人談話時﹐她總有一股奇特的親切感。

    季海平望著她,靜靜沈吟,“有一個辦法。你直接進他病房吧﹐別管他願不願意見你。”

    她陰暗的眸子瞬間點燃火花,“可以嗎?”

    “海奇的情緒已經穩定多了,應該沒問題吧。”

    “我現在就進去?”

    “嗯。”他微微揚起唇角,給她一抹充滿鼓勵意味的微笑。

    向琉璃鼓起勇氣,小心翼翼地踏入季海奇的病房。

    “是誰?”背靠在病床上的男人將無神的眼眸對向她。她的心臟一陣揪緊。那對原本瀟灑不羈的眸子如今神釆暗淡,全然不復往日的靈動。

    “是我。”她輕聲應答,生怕音量稍微高了便會引發他的不悅。

    “琉璃?”他猶豫地輕喚,像是不能置信卻又期盼已久。

    “是的。”

    “為什麼還來找我?”季海奇別過頭去,“我說過不想見你——不,我這話有語病。”他自嘲地一笑,“我現在已“見”不著任何人了。”

    “海奇。”

    她輕喚一聲,試圖靠近他,他卻忽然厲聲喝止她。

    “別過來!現在在你面前的是一個廢人,比從前浪蕩成性的季海奇更不中用。”

    “廢人?那就是你對自己的看法?”

    “我原就不成材!”他黯然一笑,字字句句皆是自嘲,“一向只會涉足歡場、飲酒作樂。現在眼睛瞎了,恐怕連像從前一般墮落都做不到了。”

    “那就不要墮落,海奇。”她柔聲道,“不要回復從前的模樣。”

    “你該死的聽不懂我的話嗎?”他臉色驀地陰沈,勃然大怒,“我現在什麼也做不成了!什麼也做不成!你聽懂了沒有?”

    “那麼,你本來想做什麼?”她緩緩靠近他,“你有想做的事嗎?”他抿緊唇,不肯回答。

    “那天你打電話給我,說你已經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海奇,”她溫柔地呼喚,在他身邊立定,“告訴我,你要怎麼做?”

    他冷哼一聲,“現在說有什麼用?反正已做不成了。”

    “我想聽。”

    “別捉弄我。”

    “告訴我。”

    “琉璃,我拜託你,你走吧。”他緊握雙拳,像極力壓抑著什麼,“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見到你了。我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你。”

    “可是我卻想見你。”她輕聲說道,話中帶著藏不住的哀傷,“我怕自己再沒有見你的機會了。”

    他聽出她不尋常的語調,心跳一陣加速,“這是什麼意思?”

    “我今年二十歲。海奇,你能相信我從來不曾對任何男孩子動心嗎?”向琉璃幽幽地訴說,“二十年來,我的生命中只有兩個男人爸爸和哥哥,再加上一把從小陪我長大的小提琴。我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感覺,就跟六歲生日那天,收到爸爸送我的意大利手工名琴一樣。”她蒼白的頰上忽然染上玫瑰色澤,語調如夢似幻,“那把琴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奇妙東西,它是那麼的耀眼,奪去了周遭所有事物的光彩,我只能屏住呼吸,深深地、深深地凝望著它。”她換了口氣,語聲逐漸羞濯細微,“我一見到你,豈止是心動而已,我簡直是……無法自抑地為你著迷。你對我而言,是奇妙的、未知的事物。”

    季海奇聽得怔了。這些年來他四處浪蕩,勾下的風流帳不可勝數,卻從不曾有女人對他說過這種話。這是最真誠、最純潔的告白啊!他何德何能,得她如許珍視。

    “或許、或許你會覺得很彆扭,我們不過第三次見面,我就對你說這些話。可是……我怕現在不說,以後就沒機會了。”

    “為什麼沒機會?琉璃,”他語聲顫抖,“你說清楚一點。”

    向琉璃猶豫數秒,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或許活不久了。”她語聲輕細,神態卻堅強,仿佛已接受了這個事實。

    一時之間,季海奇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不起,我想我沒聽清楚……”

    “我得了白血病,這些年來一直靠藥物控制病情,發作……只是早晚的事。”

    季海奇急喘一聲,“不可能吧?琉璃,”他伸手摸索著她,“告訴我這是個玩笑,你只是在說笑。”

    她握住他的手,傳遞給他的卻是冰涼的體溫。“這幾天我一直不太舒服,我想,時間已經差不多了吧。”她的語音空空幽幽地。“不可能!”季海奇臉色倏地刷白,“你是這麼好的一個女孩,不可能遇到這種事。”

    “哥哥也是這麼說。”她勉強地回了一句,想起哥哥也為此大受打擊。他一方面無法承受噩耗,一方面卻又要強顏歡笑安慰她——反倒是她坦然地接受了事實,她一直有預感自己命不久長。

    “琉璃,你難過嗎?你是不是在哭?”季海奇因看不見她的表情而十分慌張,他用雙手撫著她的臉龐,想要確認她的情緒。“告訴我,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告訴我。”他急急說道,一面暗恨自己什麼忙也幫不上,一對黑色瞳眸霧濛濛地,竟似即將飄落雨絲的灰沈天際。

    他慌亂的模樣驚動了向琉璃。她只覺心臟一陣抽痛,淚水同時不知不覺地凝聚在眼眶。“謝謝你,謝謝你關心我。爸爸去世後,這世上只剩哥哥關心我,我沒想……”“這不公平!老天太不公平了!”季海奇猛然敲著自己的腿,滿腔憤恨地嘶喊,“他要懲罰我這種人就算了,竟還把腦筋動到你身上!你不同啊,琉璃,你活在世上能增添多少歡欣美好,只要你能活著就有許多像我一樣的迷途羔羊能受惠……我不明白為什麼,真的不明白!”

    “你把我說得太好了,海奇。”她感動得無以復加,強忍已久的淚水終於滑落。

    “你哭了,琉璃,你哭了。”他又急又慌,只能緊緊擁她入懷,“你放心,我絕不讓祂帶走你,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我不許,我絕對不允許!”

    她終於逸出一聲嗚咽。季海奇焦慮萬分的誓言令她激動,她把臉緊緊貼住他的胸膛,在他的衣襟上留下一道道淚痕。

    “謝謝你,海奇,謝謝你……”她低聲飲泣。

    “別哭,琉璃,別哭。”

    向琉璃輕揚唇角,像春日玫瑰微微舒展花瓣,“其實我並不想哭的,對這件事我早有心理準備,我只是有點不甘心。海奇,我才剛剛認識你不久,”她深吸一口氣,“我好想多瞭解你……現在你變成這樣,我更想多陪陪你。”

    “琉璃,我不值得你如此關心。我從小就任性,只知道怨天尤人,這是老天給我的懲罰,是我應得的。”

    “別這樣貶低自己。”她在他懷中拼命搖頭,“為什麼你總這樣糟蹋自己?你還有父母、家人——”

    他沈聲打斷她,“從小我父親就不喜歡我。”

    “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我從小就忤逆不孝,總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吧。現在我又因為飆車搞成這副德行,他對我只會更加不滿。”季海奇既無奈又自嘲,“我的母親雖然疼我,但她老是要我把父親的期望擺在第一位,我們處得也不好。只有哥哥還算了解我。”

    “你哥哥看來是個很好的人。”

    “他是全世界最好的哥哥。”他幽然長歎,“只可惜我老是讓他失望。”

    “海奇,不是的,你沒有那麼糟——”

    季海奇嘴角微揚,“晚宴那天你也是這麼說。”他捧起她光滑細緻的臉龐,柔柔地撫觸著,“你真是個天使,琉璃。有好長一陣子,我猶豫著要不要再見你;因為你太好、太美了,不是我這種人可以配得上的。所以我告訴逸琪,我得先改造自己,才能追求你。你是第一個令我自慚形穢的女人,雖然我現在看不見,但卻仍能感受你臉上的柔美光輝。”

    向琉璃深吸一口氣,淚珠亦隨之跌落。為什麼這個男人將她形容得像一首詩?她只是一個普通至極的女人啊。然而在他這般珍而重之的語氣下,她竟有種錯覺,以為自己是誤墮凡塵的仙女。

    不是她太好太美,而是海奇將她看得太好太美了。

    “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季家人以掌管自然界四大元素的天使自居,但是,有一種元素是季家人無法控制的。”

    “什麼?”

    “第五元素。”

    “以太。”她喃喃念道。以太,聖經上提到的輕清之氣,是天使們賴以為生的食物。

    “是的,以太。”季海奇微微一笑,“我哥哥曾說,我嫂嫂是他的第五元素﹔而你,就是我的。”他語聲微啞,蘊著深深的情意,“我想,這輩子我是不能沒有你了。”

    她心魂震盪,難以自抑地主動將唇印向他。季海奇先是一驚,茫然不知所措,接著,他嘗到她的唳水,鹹鹹的,讓他的心臟強烈絞痛的滋味。

    “琉璃。”他輕喚一聲,雙臂柔柔地環住她,輕緩地、卻饑渴地品啜著她。溫熱的唇瓣細細密密地灑落她整張容顏,眉梢、眼簾、鼻尖、唇角,他用一顆心去感受她熱切又微帶羞怯的反應。

    “琉璃。”

    他再度輕喚一聲,而響應他的是她深深的喘息。

    季海平收回欲敲門的手,唇角挑起一絲微笑。他猜得沒錯,那女孩果然是這世上唯一制得了海奇的人。瞧她進去不過十幾分鐘,海奇便完完全全地改了幾日前逢人便罵的暴躁模樣。如今病房內安安靜靜的,想必兩人正情話綿綿、難以自己。

    他何必進去打擾他們談情說愛呢?他低頭看著特地下樓替海奇買的橙香燒鴨。也罷,就交給護士們代轉吧。

    他才剛這麼想,一名護士就先找上了他。“季先生,來探望令弟嗎?”

    “是啊。”他舉起手中的食物袋,“想帶點東西給他。”

    “為什麼不進去?”

    “他有訪客。”他微微一笑,“我不想進去打擾。”

    “女朋友?”護士猜著他的弦外之音。

    “算是吧。”

    “是桑小姐嗎?”

    “那倒不是。”

    “難怪呢,我說才在樓下看見桑小姐,怎麼一下子她就跑上樓了?”

    “逸琪在這裏?”

    “她臉色不好,聽說是昏倒了,被一個男人送來的。”

    “她昏倒?”季海平輕輕蹙眉,急忙向護士探聽了桑逸琪的所在,急急趕下樓去。雖說他與桑逸琪沒什麼交情,但他曉得海奇與她一向知心,前陣子她也幾乎天天來探望海奇,禮貌上他應該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

    才跨出電梯,他就瞥見桑逸琪與一個男人的背影。他們兩人雖然並肩定著,卻奇特地透出一股生疏感。

    他追上他們,“逸琪,你還好吧?”

    桑逸琪停下腳步,十分驚訝地看著他,“海平?!”

    “我剛去看海奇,聽一個護士說你昏倒了。”他溫和地解釋著,“我不放心,所以下來看看。”

    “我沒事。”她停頓數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並不習慣海奇之外的季家人關心她。“我好多了。”

    “沒事就好。”季海平仿佛沒有察覺她的不自在,仍是一貫的平和自然。他將眸光調往她身旁的男人,微微訝然地發覺那男人正緊盯著他,眼神若有所思。“這位是?”

    “向海玄,琉璃的哥哥。”桑逸琪迅速接話,一面悄悄地打量兩個乍然相對的男人,“海玄,這位是季海平,海奇的哥哥。”

    “原來是向小姐的哥哥。”季海平恍然大悟,唇還不覺泛起微笑。他伸出右手,“你好。我跟令妹見過幾次面,她真是個難得的好女孩。”

    向海玄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他。

    他就是季風華的長子,他的堂哥季海平?小時候他們曾經見過幾次面,當時只覺得他性格謙沖溫煦,和海澄有幾分相像。

    他不動聲色,和季海平握了握手,“你好。”

    “能在這裏遇見你,也真是有緣。令妹正在海奇病房裏呢。”

    向海玄一凜,“琉璃在季海奇房裏?”

    “是啊。”

    “他們兩人獨處?”

    季海平察覺他語音有異,“有什麼問題嗎?”

    向海玄神色驀地陰沈,“問題可大了。”他低低丟下一句,也不管其他兩人愕然的反應,自顧自地沖進電梯,直抵十二樓。

    他甚至沒有敲門就闖進病房裏,映入眼簾的正是他一直擔憂、並且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幕。

    他的妹妹正與季家那個浪蕩子熱烈地擁吻著,她薄薄的羅衫甚至還褪至肩頭……他猛然發出一聲怒吼,才令兩人慌忙分開。

    “哥哥……”向琉璃嬌美的容顏迅速染紅,她不自在地將垂落肩頭的衣衫拉回,微微腫起的菱唇顫抖著。

    向海玄氣急敗壞地拉起她,“跟我走!我早說過不許你來醫院看他,不許再接近這個人,你為什麼偏偏不聽話?”

    “哥哥,別這樣!”她用力掙脫他的手,“我也說過,海奇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人,你別對他懷有成見。”

    “不是那種人怎麼會差點脫了你的上衣?若不是我及時阻止,天曉得你是不是就在這裏被他——”

    “住口!”季海奇神色平靜地喝止丁他。“別再繼續說了。琉璃不是可以任意輕薄的女人,我也無意那樣侮辱她。”

    向海玄冷哼一聲,“你倒說得好聽!誰不知道你是有名的浮浪子弟,專愛拈花惹草。”

    “我承認自己確實浪蕩不羈,但我對琉璃卻絕無輕狎之意。”季海奇神色莊重,“她對我而言是特別的,前所未有的特別。”

    向海玄怔忡一會兒,怒火又重新點燃,“即使如此,我也不許你碰她!”

    “我很抱歉一時情不自禁,但那是戀愛中的男女必然的——”

    “什麼戀愛?!”向海玄狂暴地打斷他,“你說你們兩人在戀愛?”

    “是的,哥哥。”向琉璃堅定地搶先回答,“我愛海奇,他也愛我。”

    向海玄震驚地轉向她,“可是你們才見過幾次,而且你、你……”“我知道我得了血癌,海奇也明白我可能活不久。”她語聲輕柔,像吐著歎息,眸中卻映著燦爛光芒,“可是他不在乎,我也不在乎。我們相知相惜,能相聚一刻便是一刻,我不會遺憾的。”

    “我也不會。”季海奇堅定地加入,握住向琉璃主動伸予他的雙手,“只要琉璃不嫌我看不見,我願意傾我一生愛她、憐她。”

    “住口,住口!”向海玄狠狠地瞪著兩人脈脈相對、情深意重的模樣,恐懼、慌亂、不安……排山倒海地席捲向他。他不是憤怒,而是深深的害怕。

    “你們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你們一個眼睛瞎了,一個又病了,根本不曉得自己在做些什麼。這是不可以的,不可以的!”

    “你錯了,哥哥。我們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我們也已經決定了——”

    “決定?決定什麼?”向海玄惶恐不已,聲調愈發高亢,“你們不能決定任何事,你們沒有權利!”

    “我已經滿二十歲了,哥哥,我有權自己下決定。”向琉璃柔柔地說,“我有權決定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向海玄粗暴地試圖將她拉離季海奇,“絕對不行!”

    “為什麼不行?”向琉璃掙脫他,回身緊抱住季海奇,淚水抑制不住地滑落,“哥哥,我喜歡海奇,我從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

    他淒然望向她,“那哥哥呢?難道你再也不愛哥哥?再也不聽哥哥的話?”

    “不是的!哥哥,你明知我離不開你。只是,我也離不開海奇……”向琉璃的臉上佈滿了懇求之色。

    “不,琉璃,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他沈痛地搖頭,“真的不能。”

    “為什麼?!”她哭得幾乎透不過氣,“你告訴我理由啊,哥哥。為什麼?”

    她的吶喊那樣悲切、那樣悽楚,向海玄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擰碎了。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用最和緩的語氣說出事實。“因為他和你有血緣關係。他是你的堂哥,琉璃。”

    “什麼?!”

    抱在一起的兩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包括悄悄進來,躲在病房一角的季海平,所有的人都怔怔地聽著他娓娓道出一切。

    “我一直沒告訴你,我們的父親其實是同一個人。當初媽媽是懷著你嫁給向叔叔的,而我們的父親,就是那晚你參加晚宴時所見到的人——季風揚。”他咬牙切齒,萬分不願又萬分怨恨,“我實在不想承認我們身上流著那老頭的血,當初若不是他拋妻棄子,媽也不會這麼早死!可是……可是他偏偏是我們的父親,他偏偏就是!琉璃,你身上流著季家的血,季海奇是你的——”

    “別說了!”向琉璃尖叫著自季海奇懷中跳起,雙眸中寫滿了恐懼與不信,“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拼命搖頭,扭曲約臉龐說明了她的神智已陷入狂亂,“海奇是我堂哥?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她驀地狂笑起來,語聲破碎,“謊言,一定是謊言!”

    “琉璃——”

    向海玄別過頭,不忍見到她瀕臨崩潰的模樣,季海奇則伸出手,想要拉住她。

    “琉璃,你在哪里?他摸索著,徒然心焦如焚,“你別這樣嚇我,別弄得我心慌意亂,過來這裏,過來我身邊……”

    “不要!”向琉璃反應激烈地退開好幾步,“你沒聽見嗎?海奇,哥哥說……哥哥說……”她嗚咽著說不下去。

    “我聽見了,所以我才要碰碰你。”季海奇心痛莫名,嗓子不自覺地嗄啞,“琉璃,讓我確定你沒事。”

    “我不要!”向琉璃用盡氣力地大叫,“你別碰我!你們都別碰我!”她環顧四周,急切地想找個出口逃離這裏,逃離這可怕的一切,可是每個人都擋住了她的去路,每個人都擋著不讓她逃走。他們為什麼不放過她?為什麼不放她一個人靜一靜?

    不!別那樣看著她!別用那種同情的眼神看著她!她不是季家的人,跟季海奇沒有任何血緣關係。

    她是向石樵的女兒,跟季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她跟季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不是……”她喃喃念著,眼前一黑。

    在真正失去意識之前,她聽見了哥哥沈痛的驚喊及海奇心碎的悲鳴。

    兩者,都令她心如刀割。

    她沈靜地躺在床上,臉色如床單一樣蒼白,甚至連原本紅豔豔的唇也變得毫無血色。

    向海玄坐在她床前,頭垂得低低的,不忍、也不敢向她瞥上一眼。

    是的,他不敢。他不敢望向她蒼白的容顏,不敢揣測那樣的蒼白意味著什麼。

    醫生告訴他,琉璃的病終於真正發作了。從今以後,她必須真正地住在這裏,朝夕面對這一室的蒼白。這樣的顏色對她而言是否就代表了死神的召喚?不,不是的!他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這樣的事不可能發生在琉璃身上,不可能發生在他唯一的妹妹身上。

    從她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經常像現在這樣看護著她;每一次她都會在他的陪伴下逐漸好轉,這一次也不曾例外,不會例外的……向海玄猛然用力抱住頭,腦中瘋狂運轉的念頭令他再也承受不住。

    “是我害了你,琉璃,都是我。”他喃喃自語,瀕臨崩潰的邊緣,“若不是我的疏忽,你不會愛上季海奇,你不會如此痛苦,也不會在得知真相後加速病情惡化……是我,都是我!”他一句又一句地自責著,淚水靜悄悄地滑落,“我不是一個好哥哥,我沒有盡到好好照顧你的責任,我該死,該死!真該死!”

    他激狂低語,恨不得立刻殺了自己。黑暗的深淵近在眼前,只要一邁步便能跳落,但他不能放縱自己逃避;他必須維持清醒,為了琉璃,他不能崩潰,他不能……

    天啊!誰來救救他?

    “海玄。”

    驀地,一個低柔的嗓音靜靜地流入他的腦海,一雙溫熱的手臂自身後環住了他。他緩緩地吐了一口氣,腦中翻騰不已的驚禱駭浪不可思議地平復下來。他回過頭,急切地尋找聲音的來源,就像溺水的人渴望攀住浮木一般。

    “海玄。”說話的人是桑逸琪,她靜靜盯著他,眸中浮著淡淡的擔憂,“你還好嗎?”

    是她!前來拯救他的人竟是她。那個溫暖的擁抱撫慰了他,可是……為什麼是她?為什麼要讓她看見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他迅速掙脫她的懷抱,“你怎麼在這兒?你不是回家休息了嗎?”

    “我……來看看你。你還好嗎?”

    “很好。”他粗魯地別過頭去,不願接觸她溫煦的眸光。

    “是嗎?”她聰明地不去提起他眼眶中的淚水。

    “怎麼,你不相信?”他驀然笑了,笑容中充滿了自嘲,“你以為我會崩潰?”

    “你會嗎?”

    “會怎樣?”

    “崩潰。”

    他轉過來瞪著她,“放心吧,我還算堅強。”

    “那就好。”她微微一挑唇角。

    “倒是季海奇……他還好嗎?”

    “他很激動。不過你放心,有海平在他身邊,他不會有事的。”

    “那就好。”他的眸中閃過一絲寬慰。

    她凝睇著他,“你關心海奇?”

    “他畢竟是……”他微微苦笑,沒有再說下去。

    “是你的堂兄弟。”她替他接下去。

    “嗯。”“海玄,其實你……”她頓了一下,考慮著如何措詞,“其實你對季家還是有著某種牽掛,是吧?”

    他眸中倏地精光四射,“你還沒放棄說服我回季家的妄想?”

    她輕微地歎息,“我是否還能抱存一絲希望?”

    她溫柔的神情,以及淺淡的哀傷震懾了他。他從不曉得她也有這樣的一面。他究竟瞭解她多少?她真的是那個倔強驕傲、為了討回公道不惜與陌生男子爭吵的女人嗎?

    “為什麼你能用如此溫婉的語氣和我說話?你不恨我嗎?我是那個利用你、狠狠踐踏你自尊的男人啊!我不相信你能不怨我、不恨我。”

    “我是怨你,海玄。”她靜定地說,“但那也是我應得的。”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報應。”她簡單地補充。

    “報應?”他卻無法如她一般鎮定,“這就是你能如此平靜的原因?因為你奪走了海澄的生命,所以活該受到我們的苛待?所以你必須忍受季風揚無理的對待,所以你必須忍受我的欺騙與責備?即使我把你傷得再重再深,你也願意獨自舔舐傷口?”

    她不發一語,默默地承受他冷若寒星的眸光。

    “海澄的死真令你如此愧疚?”

    “我不該愧疚嗎?我不該贖罪嗎?”她低聲地詢問,“我害一個好男孩失去了生命,難道我不該一輩子悔恨?”

    是!奪去海澄的生命,她是該一輩子悔恨,該一輩子贖罪!但她又何苦將自己逼入如此絕境?

    向海玄緊盯著她,內心陷入了天人交戰。他恨她害死海澄,卻又不自禁地心疼她用這種方式懲罰自己。他無法忍受她任由季風揚百般糟蹋,又氣她竟然默默承受自己對她的傷害,他……他簡直無法摸清自己真正的感覺了,他究竟是恨她,還是愛她?

    愛?

    他惶恐了。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竟然將自己對她的感覺歸之於愛?他不能愛她,不可能愛她!他接近她是為了報復,是為了利用她,他不是因為愛而追求她的!

    他不愛她!他怎麼可以愛她?她是奪去海澄性命的人啊,是他該一心一意憎恨的對象。

    同海玄用力一甩頭,眸子緊緊地圈住她。

    “別那樣看我,我明白的。”桑逸琪幽幽啟齒,唇邊甚至還漾著一絲自嘲的笑意,“十幾年了,我從來就不敢奢望季家人的原諒。我只是……”她忽地一甩頭,“算了。”

    他怔怔地凝望著她,久久不能言語。

    她忽然開口,“我真羨慕琉璃,有你這樣一個好哥哥。”

    他一愣,隨即反駁,“不,我不是。”

    “你是的。”桑逸琪淺淺一笑,“你們都是。季家人的手足之情似乎特別濃厚,海平跟海奇,海澄與海藍,海澄與你,還有你和琉璃……”她的語音愈來愈低微,眸子也調向窗外,凝視著還方。“對我這種從小一個人長大的孤兒而言,這是一種很難理解的牽絆。”

    “逸琪——”

    “琉璃會沒事的。”她轉回眸子,對他淡淡地微笑,“她很幸福,有你和海奇同時深愛著她——我想,她自己一定也這麼覺得。就算有一天上帝真的帶走了她,她也不枉此生了。”

    向海玄定定地瞅著她,忽然明白了她的用心。她是擔心他為琉璃發病而自責,才特地前來撫慰他。她何必如此關心他?

    “請你好好珍藏那串十字架,那是海澄唯一留下的東西。這麼多年來,它一直陪著我……”她倏地住口。

    “它對你很重要嗎?”他似乎可以猜到她沒有吐出口的話語。

    “很重要,很重要的……”她輕輕地說著,突然話鋒一轉,“我要走了,海玄。”她緩緩地返到門邊,“我很想對你說聲再見,但……”她淡淡一笑,未完的語音消失在空氣中。

    而他,只能蹙著眉頭,怔然地望著她走出他的視界。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
王室 | 2019-4-15 18:41:12


    “傻哥哥,為什麼不追回她?”

    是琉璃。雖然她氣若遊絲,向海玄依然聽得清清楚楚。他轉過身,奔至妹妹床前。“琉璃,你醒了。覺得怎麼樣?”他焦急地撫著她依然蒼白的臉龐﹐“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她勉力微微一笑,“醒來有一陣子了。”

    他望向她,因她清醒而燃亮的眸光瞬間沈黯,“你很難過吧?對不起﹐都是因為哥哥。”

    “我不難過啊,”她直起上半身靠在床頭,“只是有一點累而已。”

    “我指的是季海奇。”

    “海奇?”她怔忡數秒,忽爾轉過頭去,靜靜流下兩行清淚。

    向海玄知道她正強忍著悲痛,“對不起,琉璃,真的——”他語音一哽,再也說不下去。

    向琉璃深吸一口氣,“究竟是怎麼回事?哥哥,你一直沒告訴我季風揚是你的親生父親﹔而我,又為什麼突然成了季家的女兒?”

    “對不起,琉璃,原諒我和爸爸一直瞞著你。其實,媽在嫁給爸爸前就已經懷了你。”

    她沈默了好一會兒,“所以我們並非同母異父,而是同一對父母所生的。”

    “是的。”他握住她的手,眸光企求,“你能原諒我的隱瞞嗎?琉璃。”

    她沒有回答,逕自陷入了沈思,“爸爸真是了不起,我們都不是他的親生兒女,他卻依然愛了我們二十年。”

    “他是個好男人。”向海玄亦有同感,“我想他深愛著媽媽。”

    她倏地回過頭,眸中閃著淚光,“可是你一開始並不信任他,不是嗎?在我六歲以前,你一直只喊他向叔叔。”

    向海玄握住她的手一緊,“因為那個時候我無法信任他。連親生父親都可以對我這麼絕情了,何況是其他男人?”

    “季風揚真的那麼糟嗎?你從不肯提起他。”

    “我恨他。”他輕描淡寫地說出了心中的怨恨。

    “我可以明白你的感覺。”她溫婉地說著,“你失去了母親和哥哥,一個人孤零零地身處異鄉……”

    “我還有你,琉璃。”

    “所以你才會日日守在我床前。”她的眼眸再度蒙上一層淚霧,“當時我只知道你是全世界最溫柔體貼、最關心妹妹的好哥哥;現在我才懂得,其實你每次看著我時,都在恐懼會再度失去親人:每一次我昏睡醒來看見你紅紅的眼眶,都是因為你才哭過。哥哥,我真的不該跟你吵架,我不該不聽你的話,你是這麼愛我,小心翼翼地就像害怕碰碎了我。哥哥,你當時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你一定也很寂寞……”

    她低低抽泣著,眼淚如決堤般一發不可收拾。向海玄心一酸,伸出雙臂抱住了她。“別哭了,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哥哥,”她將臉頰埋入他的胸膛,“我真慶倖自己是你的妹妹,有你這樣的哥哥是我最大的幸運。”

    “你不恨我?”他啞聲問道,“因為我,你跟季海奇才會……”

    “哥哥,”她哽咽著,淚水幾乎濕透了他的衣襟,“我是真的愛他……”

    “琉璃!”

    “就算知道我們有血緣關係,知道他是我的堂哥,我還是愛他。”

    他閉上眸,“我知道,對不起。”“我也愛哥哥,但和愛海奇的感覺不一樣。海奇就像是……像是光彩奪目的鑽石,看著他會讓我張不開眼睛,可是又忍不住想張大眼睛看清楚他,想把他握在手裏——哥哥,你明白那種感覺嗎?”

    向海玄的心一緊。她是真的愛上海奇了,愛得很深、很深。

    “他也是我哥哥,可是我沒辦法把他當成哥哥。”她心碎地低喊,“我沒辦法收回對他的感情,也改不了,我沒法子,真的沒法子……”

    “我知道,我知道。對不起,琉璃,都是我不好。”

    “不,不幹哥哥的事。”她仰起頭,漾著淚光的星眸凝住他,“我不怪哥哥。哥哥愛我,海奇也愛我,琪姊說得對,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逸琪?”向海玄微微失神,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琪姊跟你一樣,是個很寂寞的人。只不過你還有我,她卻真的只有自己一個人。”向琉璃的嗓音含著深切的同情,“她一定很堅強,才能承受那種寂寞。”

    “是嗎?”向海玄的心底酸酸澀澀的,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他從口袋裏掏出已經完整的十字架項鏈,怔怔地撫著冰涼的鏈子。

    “這就是你一直帶在身邊的鏈子,也就是你哥哥送你的那一串?”向琉璃仔細凝睇,禁不住輕喊一聲,“另一半也合上去了。是什麼時候的事?”

    “逸琪交給我的,她說是海澄臨終時的託付。”

    “海澄?”

    “就是我的雙胞胎哥哥,也是你大哥。”

    “海澄。”向琉璃咀嚼著這個第一次聽聞的名字,一股親切的暖流竄過心田,這個人也是她的哥哥。突然,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死了?”

    “嗯。”向海玄黯然地回答。

    “怎麼會?”

    “為了救逸琪被車子撞死了。”

    向琉璃捂住唇,沒想到桑逸琪與季家有這段淵源,她也同時明白,為什麼哥哥會在那個下雨天忽然崩潰。

    “哥哥,對不起。你一定是在琪姊第一次來家裏找我時,就知道這件事了;難怪你會難過成那樣,而我還……”

    “沒關係的,琉璃。”

    “澄哥哥死了,琪姊一定也很痛苦吧?”

    向海玄驀地放開她,“痛苦的是海澄!”

    “哥哥,難道你是為了這件事怪她?”她不可置信地間。

    “是她害死海澄的!”

    “所以最痛苦的人也是她啊!澄哥哥雖然犧牲了生命,但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死而無憾。可是琪姊不一樣!”向琉璃的眸中閃著澄澈的智能,“澄哥哥讓她背上了十字架,讓她一輩子自責——”

    “住口!”向海玄第一次用嚴厲的眼神看著妹妹,“你沒跟海澄相處過才會這麼說。如果你知道他是多麼體貼的一個人,你就不會對他的死如此冷漠。”

    “我當然知道他有多好。你忘了嗎?從前我臥病在床時,你總是不厭其煩地將你和澄哥哥的趣聞妙事告訴我,我怎麼會不曉得他是多好的一個人?”她停頓數秒,“哥哥,你還記得我第一次下床走路的事嗎?”

    “當然記得。”

    “那一天,我對你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把你送來給我吃的晚餐弄翻了。”

    “嗯,我記得。”他愣愣地,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起這些往事。

    “我記得你當時很不高興,把我罵了一頓後轉身就走。那時候我擔心得要命,怕你以後再也不理我了,所以就拼命地想要追上去……”

    “你跌下床來,”向海玄他跌入了回憶,“拼命地喊我,我回過頭看你,卻發現你正努力地爬向我。”

    “那是我第一次下床,我還試著站起來。”

    “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些?”

    “你知道那天我為什麼大發脾氣嗎?哥哥。”

    “我一直想問你。”

    “因為那天你一直在談澄哥哥,一直在說你多想再見到他。我很嫉妒,我覺得你最愛的人是他,不是我。”她微微一笑,“我怕你有一天會不理我,跑回去找你哥哥。”

    “傻瓜!”他憐惜地望著她,“我怎麼可能丟下你?”

    “我後來也明白了,你對他就像我對你一樣,充滿了敬意。”她急切地握住他的手,“我也愛他啊,哥哥。從你的敍述中,我早就知道澄哥哥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物,我也崇拜他,也想看看他是什麼模樣!你怎麼會以為我對他的死無動於衷?”

    “那你還那樣說!”

    “我說的是真話!你不這麼認為嗎?哥哥,你不認為琪姊為了這件事十分痛苦?”

    向海玄默然。他怎會不明白?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桑逸琪自責的程度了,但……

    “雖然我認識琪姊不久,但我瞭解她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她清澄的眸子直直對著他,“你認為她會怎麼補償澄哥哥的犧牲?哥哥,你說啊!你應該比我更瞭解她才是。”

    “她會……”他驀地一震,背脊竄過一道涼意,“她會還他一條命。”“對了。”她輕輕頷首,“這就是澄哥哥把項鏈交給她的原因他什麼人都不肯托忖,卻偏偏要交代給琪姊。”

    “因為他怕逸琪尋死,只好用這種方式讓她活下去。”他喃喃自語,似乎可以參透海澄的用意了。

    “這樣一來,至少在找到你之前,她會好好地活著。”

    沒錯。以逸琪倔強的脾氣,再加上當年偏激的性格,她絕對不想欠海澄人情,更別說是一條命了。她之所以沒有尋死,完全是為了海澄的遺言:為了達成海澄的邊願,她什麼委屈都能忍,甚至受盡季家上下的欺陵,也毫無怨言——她就是這種女人!

    “澄哥哥真了不起,竟然一眼就看出了琪姊的個性。”

    向海玄不禁全身一顫。

    他的確比不上海澄。海澄不過與逸琪相處了短短幾分鐘,就那麼瞭解她;而他認識逸琪的時間比海澄長上千百倍,卻還摸不透她的想法。他真是個傻瓜,一個徹徹底底的傻瓜!

    海澄與琉璃為什麼他們都有一雙那麼清澈的眼眸,一顆那麼溫柔體貼的心?他真的自歎不如!白白活到三十歲,卻還不如當年只有十幾歲的海澄,以及眼前年方雙十的琉璃!

    “我是個瞎子!我的眼睛雖然好好的,卻什麼也看不見。”他咬著牙,“我太不成熟!”

    “不是那樣的。”向琉璃搖搖頭,點破他的迷障,因為你對海澄哥哥的愛比任何人都深,所以才會看不清事實。”

    “我傷了逸琪,我傷透了她的心!”他痛心疾首。

    “其實,澄哥哥給她那半串項鏈還有一層用意。”

    “是什麼?海澄的另一層用意是什麼?”

    “你得自己去參透,哥哥。”她握緊他的雙手,“你一定可以的。”

    “我……”

    “你愛她嗎?哥哥。”

    “愛?”

    他愛逸琪嗎?向海玄怔怔地接收妹妹漾著問號的眸光,內心同樣百轉千回。

    他愛逸琪嗎?

    向海玄定定地盯著墓碑——這塊石頭下躺著他最親、最愛的人。

    他輕輕地在碑前放下一束花,坐倒在墓前的綠色草地上,掏出十字架項鏈把玩著。“海澄,你後悔嗎?”他喃喃說著,“你後悔因為救她而把性命給丟了嗎?”

    響應他的只有輕微的風聲,和遠處細碎的鳥鳴。

    他並不奢望能聽到回答。來這裏是為了厘清紛亂的思緒——看著這裏綠草如茵、陽光溫暖照拂的平和景象,就仿佛看見了海澄溫煦的微笑。

    “先生,以前從沒見你來過啊。”

    一個蒼老卻又和緩平靜的聲音喚醒了他。向海玄張開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名素昧平生的老人。老人深色的臉龐蝕刻著歲月的痕跡,一雙細小眸子仿佛因看過太多世事而顯得滄桑,但那皺縮的唇角卻漾著微笑。

    “你是?”

    “我在這裏工作很久了,負責照管這座墓園。”

    “你整理得很好,謝謝你的費心。”

    老人瞥了墓碑一眼,“這位季海澄先生是你的親友嗎?”

    “他是我哥哥。”

    “原來如此。”老人望向他的眸中露出了悟的神色。

    “常常有人來看他嗎?”

    “前幾年還有一個愛穿藍衣裳的小姐常來,最近就只剩下那個紅衣女郎了。”向海玄不知道穿藍衣裳的小姐是誰,卻猜到紅衣女郎就是桑逸琪。

    “那個紅衣女郎常來嗎?”

    “每逢季先生的忌日她都來。人家是帶著花來掃墓,她卻每次都提著一盒蛋糕來。她總是坐在你現在坐的地方,一個人插上蠟燭呆呆地看著。”

    向海玄心中一動,想起她曾說過,海澄死的那一天正是她的生日。

    老人繼續說著,“我也問過那位小姐原因,她說這位先生的忌日,正是她重生的日子。”

    重生?他想起她曾有過的荒唐歲月——吸毒、搶劫、打架……她是指海澄救她脫離了那段醉生夢死的日子?

    所以她帶著蛋糕來祭海澄,因為他給了她新的生命﹔因為除了他之外,沒有人會為她的存活感到高興?

    “有時候,不是忌日她也會來,拿著一串東西在他墳前喃喃自語。”

    “她拿的是不是這個?”向海玄攤開手掌,讓老人看清項鏈。

    “應該是吧。”

    向海玄握緊項鏈,心臟一陣莫名的絞擰。他幾乎可以看見逸琪悄然獨立墓前那孤寂無依的模樣;那景象如此清晰,如此令人心痛,以至於他連老人默默離去也未曾發現。她一定是受了打擊才會來這兒,來對一個永還不會響應她的人傾訴心事。難怪她會說這串鏈子對她很重要——它就像大海中唯一的浮木,唯有緊抓著它,她才有活下去的勇氣。

    對她而言,海澄不只是救命恩人,還是她寂寞人生中唯一陪伴她、關心她、扶持她的人。

    她是孤寂,竟只能依傍一個早已飄然還去的靈魂。

    “海澄,你一定不曾怪過她,對不對?”他既心痛又懊悔,“所以你把項鏈給她,因為你很抱歉讓她背上了沈重的十字架,你也希望藉此讓我明白這一點……我真笨,竟然現在才想清楚!我根本沒有資格責怪她,更沒有權利這樣折磨她……”

    他悚然一驚,匆忙起身追向老人逐漸遠去的身影。

    “那個紅衣女郎有沒有再來?”他急切地間著老人,“她有沒有來?”

    “有啊,就在前天。”老人鎮定地回答,眸光中盛著瞭解,“她說是最後一次了。”

    前天?她去求他回季家的那一天?

    向海玄驀地倒退數步。

    她來說再見,她來向海澄道別!

    昨晚離開琉璃的病房前,她也向他道別

    那個傻逸琪!她究竟想做什麼?

    一陣不祥的預感緊緊攫住他,他惶然驚喊一聲,立即旋身飛奔。

    別做傻事!逸琪,別做傻事!

    他在內心不停呼喊著,一面駕著車子狂馳。在車上,他試著打電話到公司找她,秘書說她已經好幾天沒上班了;他試著撥她家的電話號碼,卻沒人接聽。

    他一顆心愈發著慌起來,“逸琪,你千萬別死!你不欠海澄什麼,別傻到用自己的命來還他!”

    好不容易,深藍色的跑車在她家附近停定。他急奔下車,在大樓管理員的幫助下,打開大門沖進她家。

    屋內靜幽幽地,聽不見半點聲響。

    他慌亂地打量四周,尋遍了她的臥房、浴室、書房、客廳、廚房,就是沒見著任何人影。

    該死的!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最後,他回到整潔的臥房,怔怔地望著那張大床。

    他記得有一個夜晚,他們在聽完音樂會後回到這裏,幾乎可以說是迫不及待地褪盡對方衣衫,在那張床上激烈纏綿。

    那是個既瘋狂、又充滿激情的夜晚,一切仿佛都刻在他的心版上,他甚至記得所有細節。

    他的腦中掠過無數的情景——她輕顰蛾眉的模樣、發怒生氣的模樣、淺笑低吟的模樣、婉轉嬌羞的模樣……原來她的一顰一笑早已深深烙在他心上,無法磨滅。

    他是愛逸琪的,從一開始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從他還以為她是季風揚情婦的時候,他就無法克制地受她吸引﹐每多見她一次,就更加迷戀她一分。

    所以他才會對她又氣又恨。因為他無法理解她對季風揚的愚忠,甚至為了她有可能愛著季風揚而妒火中燒!

    他是嫉妒!嫉妒季風揚竟獨自佔有她,因為真正想要她的人是他,真正愛她的人是他!

    他現在甚至嫉妒起海澄了。對她而言,海澄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她心中佔有最特別的地位。她的心事只說給海澄聽,她的委屈,她的痛苦,她的快樂,她的憂傷,也只有海澄知道,只有海澄得以分享。

    她曾說過無法體會他與海澄之間的深厚感情,但他又何嘗能插入她和海澄之間?

    他嫉妒海澄,他不要在逸琪心中排第二位,他要她最在意他,最好只在意他一個人。

    “我的天!海澄,我是多麼小家子氣、又愛吃醋的男人!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很莫名其妙吧?”

    可是他真的好想溫柔地呵護她。真希望這些年來守護著她的人是他,而不是海澄的靈魂。

    他本來有機會的,但他卻親手將她推離自己身邊。

    天!向海玄雙手緊抱住頭,逸琪究竟上哪兒去了?

    忽然,他心中一動,沖到桃心木衣櫃前打開它——

    她走了。

    他瞪著空空落落的衣櫃,驀然體會到這個事實。

    她還活著,並沒有離開這世間。

    但為什麼他會覺得仿佛離她更遠、仿佛再也沒有與她重逢的機會?

    我要走了,海玄。我很想對你說聲再見,但……

    她走了,而且沒有對他說再見。

    因為她已經決定不再和他相見,她決定離開他的人生軌道,永遠不再和他交會。

    這個認知令他的心臟一陣劇痛。

    而他最恐懼的是,沒有了海澄給她的項鏈,她要拿什麼支撐自己?沒有人可以聽她說,沒有人可以安慰她,孤零零的她要何去何從?

    她要如何面對以後的人生?他不敢想像。

    向海玄失魂落魄地回到琉璃的病房,卻在剛踏進門時便看見他最痛恨的人。

    “你!”他瞪住季風揚,眸中熊熊燃燒的恨火幾可燎原,“你怎麼會在這裏?”

    “我來看我女兒。”

    “誰告訴你琉璃在這裏的?”他凝眉,忽地靈光一現,“是逸琪對不對?逸琪在哪里?”他抓住季風揚的衣領,“告訴我,她上哪兒去了?”

    “我不曉得她在哪里!”季風揚甩開他的手,“我打電話找你,你的助手告訴我你在這兒。”

    是小賴,不是逸琪。

    滿腔的失望幾乎要吞噬他,“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我怎麼曉得?”季風揚毫不在意地聳聳肩,“前兩天她留下一封辭職信要秘書轉交給我,就沒再去公司了。”

    “她的信上有沒有說什麼?”

    “她說她十二萬分地抱歉,說她將會盡一切力量說服你回季家,說她可能沒辦法再替我工作……”

    向海玄不禁倒退數步,“她真的走了……”

    “這個賤女人!也不想想她一切都賣給我了,竟然還一聲不響地溜得無影無蹤。”季風揚恨恨地說道。

    向海玄驀然揚首,射向季風揚的冰冷眸光令他忍不住背脊發涼。“你沒資格這樣說她,她不欠季家什麼!”

    “她害死了海澄,就應該贖罪!”

    “那也只有海澄有資格怪她!不……”他忽然猛力搖頭,“就連海澄也沒資格。”

    “你說什麼呀?海玄。”季風揚緊蹙眉頭,“你該不會愛上她了吧?”

    “我是愛她,那又怎樣?”

    “那麼你願意回到季家囉?”

    向海玄一怔。

    季風揚露出滿意的笑容,瞥了默默坐在病床上的向琉璃一眼,“琉璃,你和你哥哥一起回季家來。”

    “不論我姓不姓季,”向琉璃平靜卻堅定地開口,“我永還是向石樵的女兒。”

    “你的意思是……”

    “爸爸愛了我二十年,他永遠是我父親。”

    “你不願意?”季風揚無法置信地瞪她,倏地轉過頭來,“那你呢?海玄,你怎麼說?”

    他冷哼一聲,語音乾澀,“你早知道答案。”

    季風揚氣得渾身發抖,“這麼說你是堅決不回季家囉?你完全不顧桑逸琪的想怯?”

    向海玄一愣。

    “你知道,逸琪一生最大的心願就是求得我們的原諒。”季風揚抓住了他的弱點,步步逼進,“我也明白告訴她,如果要從我這裏得到寬恕,唯有說服你回季家來。怎麼,你不願意為她做些事嗎?”

    為逸琪做些事?為了她回到季家?

    向海玄的腦子霎時瘋狂地運轉起來,內心亦陷入了天人交戰。

    “難道你希望她一輩子悔恨?”季風揚更進一步地逼迫他。

    向海玄眨眨眼,瞪著眼前這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老人,那張得意洋洋的臉孔深深刺痛他的心。

    他瞪著季風揚,良久,良久,一句話也吐不出口。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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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41:55


    公元一九九七年中國大陸昆明

    真不愧是昆明,說四季如春就四季如春。

    他瞇起眼,望著還方山巒由淺綠成深藍,再雜進一些蒼紫;山峰連接的天際也從舒適的澄藍漸漸黯下來,先是黃橙,然後是金紫,和山線連成一氣。

    已經是向晚時分了,拂面的微風卻還暖洋洋的。

    他微微一笑,放縱自己軟倒在這一片碧草上,黑色的琴盒隨意地放置一旁。

    四周層峰疊巒,這片微微起伏的草地是唯一平坦的地方;他何其有幸,竟能尋到如此佳境,閉目享受難得的快意安寧。

    “啊,你在這裏。”

    清脆的女聲令他展開眼簾。他微笑著,看著一個窈窕人兒在他身邊坐下。

    她清亮的黑眸瞥向黑色琴盒,笑著問:“就連來到這偏遠地方,你也還是琴不離手嗎?”

    他沒說話,重新合上眼簾。

    “喂,海奇,拉一曲吧。”

    “想聽嗎?”

    “當然想。”女人語音興奮,卻還是字正腔圓,“同學們都說你拉得挺好,又有感情,可惜我偏沒機會洗耳恭聽。今兒個可好了,你非得拉一曲兒給我仔細品評品評才行。”

    “沒問題。替我把琴拿來吧。”

    女人微笑,將琴盒提到他面前,“吶,吃飯的傢夥給您拿來了,可得讓我這個客人滿意才有賞哦。”

    “賞?你能賞我什麼?”季海奇懶洋洋地直起身,一面打開琴盒取出小提琴,仔細替弓弦上起松香。

    “幾塊大洋囉。”她一面開著玩笑,一面欣羨地盯著他的琴,“好棒的琴!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貨。這琴肯定十分難得吧?”

    “這是一個好朋友送的。”

    “好朋友?”她忍不住好奇,“在臺灣嗎?”

    “嗯。”

    “怎麼樣的朋友?是男是女?你們是怎麼認識的?交情到什麼程度?”她一連串地問道,又自己替他回答,“肯送這麼名貴的琴給你,肯定交情不淺。”

    “說吧,你想聽什麼?”他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哪來這麼多無聊問題!”

    “就上回你給他們拉的曲兒,他們個個聽了都讚不絕口呢。”

    “E大調小步舞曲?行!”他乾脆地答應,立即演奏起來。

    季海奇瞇著眼,鮑凱利尼的創作從他的妙手中流瀉而出。悠揚的旋律襯著雲南的暮色,顯得格外動人。

    她靜靜地凝睇他陶醉在音樂中的迷人模樣。怪不得同學們說聽他拉琴會讓人心情整個平靜下來,再怎麼瑣碎煩人的事仿佛也能立刻丟開似的。

    季海奇真是個奇特的男人。

    兩年前,他們同時考進清華大學生命科學研究所。她來自北京,他來自臺北,命運卻安排他們倆在上海成了同窗。

    幾乎是一放榜,她便開始注意他了。不曉得臺灣的男孩是不是都像他這樣,外表看起來一副玩世不恭的瀟灑模樣,待人卻是一等一的好。研究所裏的每一位男同學都欣賞他,每一位女同學也都偷偷愛慕他——就像她一樣。

    她悄悄喜歡他兩年了,他卻像渾然不知。在學校裏他也算是眾所矚目的人物,就沒聽過他跟哪個女孩走得比較近。說他在臺灣有了女朋友嘛,看來也不像;他連放年假時都待在實驗室裏,臺灣那邊也不曾有人捎信給他——若是有了情感的牽絆,絕不可能這樣逍遙自在的。

    可就是這點奇怪,他明明沒有情人的,偏偏心如止水,對每個女孩子的態度都一樣,沒有誰比較特別。她也是這幾個月才跟他熟起來的,不過也僅止于不錯的朋友而已。

    真氣死人了,她就不信他一輩子不近女色,除非他是個同性戀!

    她心一跳,不可能吧?這樣一個英挺俊秀的好男人會有斷袖之癖?

    想著想著,他己奏完曲子,她趕緊用力鼓掌。

    “這麼好的琴藝幹嘛藏了這麼久?聽說要不是晚會那天,小周死拉活拖地要你上臺,大夥兒還不曉得所裏竟藏了個小提琴高手哩。”

    “算了吧,這麼點雕蟲小技也值得你們大驚小怪的。”季海奇收起小提琴,啪地關上盒子。

    “這玩意見你學了多久?”她一面跟著他走回宿舍,一面問道。

    “三年吧。”

    “才三年就拉得這麼好?”她不信。

    “有名師指導。”

    “誰?”

    “剛開始是一個朋友替我打的基礎,到了上海就隨便找個人繼續學囉。”

    “那你的根基一定紮得不錯。你那位朋友是誰?”

    他一陣沈默,仿佛跌入了回憶之中,臉上顯出十分懷念的神情。

    “不會就是送你這把琴的朋友吧?”

    他唇角微揚,那帶著三分慵懶的微笑令她忍不住心跳加速。

    “你猜對了。”

    她感覺他的口氣挺特別,不禁追問:“你們的交情很好?”

    “過命的交情。”他簡單地一語帶過。

    她禁不住沈吟起來。

    他察覺她神情有異,“路小唯﹐你那是什麼表情?”

    “這問題我擱在心上挺久了。”她半猶豫地,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出口,“你是不是……是不是有斷袖之癖?”

    “什麼?”季海奇瞪著她漲紅的臉孔,驀地縱聲大笑。“我的天!”他幾乎喘不過氣,“你想到哪兒去了?”

    “不是嗎?”

    “當然不是!”

    “可是學校有那麼多女同學愛慕你﹐你卻一個也看不上眼,還說跟好朋友有過命的交情,聽起來亂噁心的……”她訕訕地辯解。

    “誰說我的好朋友是男的?”

    她瞪大眼,“是女的?”

    “沒錯。”

    “這麼說你和她……”她喃喃地,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你們原來是一對啊。”

    季海奇微微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

    “原來你已經有了紅顏知己。”她倏地揚起眼簾瞪他,“既然如此,你竟然還忍心把她一個人留在臺灣,自個兒跑到上海念書,現在又自願同教授一道兒來雲南做研究,短時間內肯定回不了臺灣。真夠絕情!”

    他眉梢一揚,“誰說我把她留在臺灣了?”

    “咦?”

    “她一直跟著我啊。”

    “你說什麼?”

    她聽得一頭霧水,正想追根究底時,卻被一名飛奔而來的同學打斷。

    “海奇、小唯,你兩人還慢吞吞地做什麼啊?教會的朋友都來了,大夥兒等你們吃飯呢。”

    “知道了,換了衣服馬上去。”季海奇笑著應道,臉上的神情維持著一貫的爽朗,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可是路小唯卻一路深思著,他的那番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季海奇回到屬於他的單人房。

    房間的格局很小,床、衣櫃、書架、書桌,再加上一張椅子,幾乎就占滿了空間,和他在臺灣的豪華臥房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打開衣櫃,小心翼翼地將琴盒安置在最底層,然後隨手拉出一件棉質襯衫和休閒長褲——他想起從前非凡賽斯的西裝不穿、非己LV的皮件不戴的日子,嘴角不禁微微揚起。

    生活可以優渥揮霍,也可以簡樸平實。只要有夢、有理想,日子就會過得舒適愉悅——從前的他卻怎樣也參不透這一點。

    是琉璃教會他這些。

    琉璃,正是指點他琴藝的一流名師,也是教他如何追求理想的天使。

    是的,對他而言,琉璃正是他的天使,短短地下凡一遭卻解救了他這個遊戲人間、浮華浪蕩的男人。如果沒有她,或許他一輩子都是個憤世嫉俗、醉生夢死的富家公子,一輩子都在尋求父親認同,卻怎樣也得不到。

    如今,他懂得了自我認同比任何人的認同都要重要,他懂得了唯有追求自我,人生才能真正愉快。

    是琉璃鼓勵他追求自我的。生平第一次,他不考慮爭取父親的認同,不考慮在商界爭一口氣讓眾人刮目相看;他要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切。

    從小,他就對生物學有濃厚興趣,大學卻讀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企業管理,他決定走回正途。

    年過三十的大男人重回校園或許很可笑,但生命科學正是他想研究的領域,尤其是當中吸引最多人投入的分子生物。

    這次隨同指導教授自上海來到昆明,正是為了一個龐大的研究計劃。來自中國大陸生物學界的各路精英,個個興致勃勃地意圖解開人類基因組之謎,希望找出是哪一組基因的失常,才會造成那些困擾中國人許久的遺傳疾病……

    小唯說得沒錯,這研究一做下去得耗好幾年,但他不介意。他原就打定主意終身奉獻在學術領域,就算是一輩子待在昆明也無妨。

    當然,他偶爾也會飛回臺灣,看看母親、看看哥哥、嫂嫂,以及年紀尚小的侄兒石謙——除了他們之外,他沒有任何牽掛了。

    何況,最重要的人一直陪在他身邊。

    琉璃……他的右手輕輕撫上眼皮,如今帶領他看這世界的正是她的眼。

    那一年,她將自己的眼睛捐給了他。

    “海奇,我原想將我整個人、整顆心都交給你的,但現在不能了。”她的聲音清甜靜謐卻又帶著點憂傷無奈。只一會兒,她又恢復一貫的熱切,“我的身體雖不能給你,但至少我的眼睛可以給你,我要將它們留給你。有一天即使我不在了,我的眼睛還是陪著你﹐永遠永遠。你看見的每一樣東西我都會看見,你認識的每一個人我也會認識。海奇,用我的眼睛好好他看這個世界,希望你能跟我一樣眷戀它的美好。”

    那段日子,她同時耐心地指導他拉琴。

    “海奇,好久好久以後,你會不會一面拉著琴,一面想著你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子?”她嗓音依稀在他耳邊盤旋,“你要快快樂樂地想著這一切,快快樂樂地拉著曲子,讓我在天堂也能快樂地聽著你的音樂。”

    想到這裏,他不禁一陣心痛。雖然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回憶起來卻還是令人感到心痛。

    他深吸一口氣,抽出書架上一本精裝的冊子,緩緩翻開,唇角牽起淺淡的微笑。

    “琉璃,我做到了,我答應你要快快樂樂地想你,快快樂樂地看這世界。我過得很好,前所未有的甯和愉悅。”他喃喃說著,盯著冊子出了神。直到一個像風鈐般清脆的嗓音驚醒他,“你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他倏然揚苜,眉頭一皺,“進入房裏不會敲門嗎?”

    “對不起。”路小唯道歉,“我敲了啊,可是沒人應,門又只是虛掩著,我就進來看看。真對不起。”

    “算了,沒關係。”

    “這是攝影寫真集吧。”她好奇地盯著他手中的精裝書,“你對攝影也有興趣?”“朋友送的。”他淡淡地解釋。

    “我對攝影也有一點兒興趣,這一本我也曉得。”她笑得粲然,“是臺灣一個很名的攝影師的作品。”

    “你知道他?”

    “向海玄嘛!他可有名了,這本寫真集更奠定了他的地位。”她湊近細看,“對就是這本《妹妹》,聽說裏頭拍的女孩就是他妹妹。”

    “嗯。”

    “這是他第一本人物寫真集,從前他都只拍些風景、靜物的,人物卻挺少;可這本從頭到尾都是他妹妹,又拍得實在好。”她讚不絕口。

    他亦忍不住微笑,“沒想到你對攝影頗有研究。”

    “我只會看,不會拍。”她自嘲地,注意力重新回到書冊上,“這個女孩兒實在好,又恬又淨。聽說她拉的小提琴是一絕,世人都稱她天才。”

    “她確實稱得上頂尖。”

    “你一定也挺崇拜她吧?”

    他咧嘴一笑,“還好。”

    她卻歎了一口氣,“只可惜年紀輕輕就死了﹐真是天妒英才。”

    季海奇啪地合上寫真集,將它放回書架深處﹐“我要換衣服,你先出去吧。”

    “什麼?搞了半天你還沒換?”

    “我若是換了,方才你闖進來時豈不全讓你看光了?”他唇角微挑,惡作劇似地捉弄她。

    路小唯俏臉一紅,“好嘛,我出去了。”

    往餐廳的路上,路小唯不停地找話題與季海奇攀談,他則是一徑淡淡地應著。突然,他的目光像被什麼吸引了,定定地盯住某一點。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路小唯注意到他的異樣,隨著調轉視線,望向廊外的四方形院落裏。方才橙紫色的天空如今已轉為深灰,沈沈夜色裏圍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她靜靜立著,仰起頭凝望著天際,隱在夜色中的容顏,依稀看得出秀美出塵。

    她像在祈求什麼似的,低垂的雙手交叉緊握。

    “好美的女人啊,是教會的朋友嗎?”路小唯讚歎著,近乎著迷地望著女人。

    “她像我的一位朋友。”季海奇輕聲說道。

    路小唯微微蹙眉,“海奇?”

    “你先走,小唯,我一會兒過去。”

    他悄悄走向那名女子,腳步極輕極輕。但她還是發覺了他,轉過頭來。

    他終於可以確認,“果然是你,逸琪。”

    “為什麼你會在這兒?”她喃喃地,望向他的眸光充滿了訝異。

    “原來你到雲南來了。”

    “你為什麼會在雲南?”

    “你不知道吧?我在清華大學念書。”

    “念書?”

    “生命科學。很難令人相信吧?”他微笑。

    “清華不是在上海嗎?為什麼你會在昆明?”

    “我到這裏參加一個研究計劃,大概會待上好幾年。”

    “好幾年?你不打算回臺灣?”

    “你呢?你為什麼在這裏,什麼時候離開臺灣的?”

    “好一陣子了。”她輕聲應道,“我是跟教會同修一道來的。”

    “教會?”他忍不住捉住她肩膀,“別告訴我你成了修女!”

    她微微一笑,“我的樣子像嗎?”

    他仔細打量著桑逸琪,她穿著一身素淨的碎花洋裝,原先長長的秀髮剪短了,柔柔地貼在光滑的後頸,整個人顯得嫺靜文雅。說她成了上帝的女兒,這樣的打扮確實不像,但他卻覺得她變了。

    從前那個霸氣的女強人哪里去了?她這副與世無爭的模樣,很難令人相信她會是從前人稱小辣椒的女人。

    “你變了,逸琪。”季海奇的臉上帶著點茫然。

    “三年多的歲月,誰能不變呢?你不也變了不少。”她唇邊的微笑加深,“你已經懂得追求真正的自我了。海奇,你才真的變了。”

    “你呢?怎麼會跟教會的人在一起?”

    “我從小就在教會的孤兒院長大,這次是自願協助他們在大陸偏遠地區興學的計劃。你知道,我別的不會,統籌規晝的能力還可以,也算是盡一份心力。”

    “那時你忽然失蹤,就是為了回到教會幫忙?”他盯著她,若有深意,“不是為了逃避某個人?”

    “你想說什麼?海奇。”

    “你知不知道海玄發了瘋似的找你?”

    他緊緊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任何神情。有一瞬間她仿佛動搖了,但隨即平靜無痕。

    “他找我做什麼?”

    “你說呢?我不信你能這麼冷淡地看待這件事。”

    “海奇,都過去了,我不想再談這些。”

    “逸琪——”

    “你也該走了,那個女孩一直在等你。”

    他回過頭,果見路小唯依舊站在廊邊等他。

    “你住這裏嗎?逸琪?”

    “嗯。”

    “那麼我會再找你,我有話要對你說。”

    她沈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地點點頭,接著轉身就走。

    季海奇怔怔地望著她的背影。

    “她是誰?”路小唯清亮的嗓音揚起,“你跟她頂熟?”

    “一個朋友。”

    他輕蹙著眉,神思還跟著桑逸琪無法收回。她大概久不穿紅衣裳了吧?不知怎地,他就是有這樣的感覺。什麼原因讓她剪短留了多年的頭髮,收藏起一向愛穿的紅衣裳?

    因為海玄?

    天濛濛亮,雨季的昆明看來像一幅潑墨晝,深深淺淺,層次分明。

    桑逸琪獨自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坪上,凝望著遠處的山色。

    她到這裏多久了?有一年了吧。許多事原以為已經忘了,卻又在昨夜紛然憶起——是因為重遇故人的關係吧。

    海奇。

    沒想到會在這樣偏遠的地方遇見他,更想不到從前的浪蕩子弟會成了清華大學的研究生,還跟著教授來到這偏遠的地方。

    從前那個穿要名牌,吃要美食,住要花園洋房,行要一流跑車的海奇哪里去了?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個安分守己的苦修學生?是誰改變了他?

    琉璃。只有她有如許大的魅力,足以令浪子回頭。憶及琉璃,就不得不想起另一個人,一個她以為早已淡忘,卻在昨夜驀然明白自己從未拋開的人兒。

    昨夜,她輾轉難眠,不只是因為重遇故人,更因為今天是海澄的忌日。

    她的生日,也是海澄的忌日——不知道海玄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他在想些什麼?他現在身在何方?他可會到海澄墓前獻上一束花?

    “逸琪,這麼早起來?昨晚沒睡好?”

    她悄然回首,定定地凝睇著自己昨夜匆匆逃離的男人。

    “你也這麼早?”

    “昨晚用餐時,臺灣的朋友也有出現,怎麼就不見你呢?”

    “我不習慣和一大群人吃飯。”她淡淡地說。

    “真的?不是在躲我?”

    “我為什麼要躲你?”

    “我不知道。”他頓了下,試探性地問:“是因為海玄?”

    “我就知道你會提起他。”她半帶無奈地說。

    季海奇看著她在草地上坐下,也隨之坐在她身旁。

    “看看這個。”他將琉璃的攝影寫真集攤在她面前,“你看過嗎?”

    “沒有。”她看著他翻開第一頁,當看到向海玄龍飛鳳舞的簽名時,霎時明白了這是什麼。

    “那麼你連琉璃的事也不曉得了?”他語聲瘖痛地吐出問句。

    “我知道。”她咬住唇,“我在報上看到她去世的消息,也知道她將眼角膜捐給你。”

    他恍然大悟,“難怪你看我眼睛好好的,卻一點也不訝異。”

    她靜靜凝視他,眸中掠過一絲黯然,“你一定很難過,海奇。”

    “我確實不好受。我寸步不離地守在她床邊,雖然看不見卻明明白白感覺到她日漸消瘦……我曾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比誰都明白那種朝不保夕的痛苦,卻只能無助地看著她默默承受。”他調轉眼眸望向遠方,“那滋味確實不好受。”

    桑逸琪默然,對他的無助感同身受。

    “可是有一個人比我更難過。這個人你該猜得到是誰吧?”

    她心一緊,沒說話。

    “海玄一向最疼琉璃,失去這個妹妹令他傷心欲絕。”

    “他還好嗎?”

    他搖搖頭,“看看這本寫真集。”

    桑逸琪屏住氣息,在他的導引下一頁頁看著,愈看愈是心痛。這是海玄專為琉璃拍的專輯,是他的第一本人物寫真集;她曾聽說他因這本攝影集榮獲大獎,但從來不敢去看它。

    他拍得很好,再沒有從前刻意壓抑情感的缺點,相反的,每一頓照片都蘊借著濃烈動人的情感。

    她愈往下看,愈能感受到他對琉璃的異常疼愛。她忍不住要想,當琉璃病逝時,他會是怎樣一番悲痛的模樣!她狂亂地想著,心隨之抽痛起來。

    “你說,海玄能好到哪里去?尤其你又忽然失蹤了。”季海奇靜靜地說道。

    “我在他身邊又能怎麼樣?他並不需要我。”

    “胡說!海玄愛你。”

    她全身一震,“不!他不愛我!”

    “那他為什麼發瘋似的找你?”

    她沈默良久,終於微微一牽嘴角,“或許他有一點愛我,但比不上他對海澄的愛。”

    “海澄?”

    “你忘了嗎?海澄是因我而死的。”

    “那就是你當年離去的原因?因為你無法原諒自己害死了海玄的哥哥?”

    “海玄也無法原諒我。”她淒然一笑,“我奪走他愛如己身的雙胞胎哥哥,他如何能釋然?”

    季海奇深吸一口氣,“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找你?”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還要找她?他應該是恨她的啊。

    “也許……他並不如你想像中地恨你?”季海奇試著開解。

    她輕聲反問:“海奇,如果是你,你會如何看待一個傷害海平的女人?”

    季海奇一窒,說不出話來。

    “你也無法原諒她吧?”

    “逸琪,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但季風揚不會遺忘,海藍不會,海玄……”她淒然搖頭,“更不會。”

    “逸琪——”

    “別說了,我不想再提那些。”

    他遵從她的意願不再開口,抬頭望向天空。原先還霧濛濛的天際已明亮起來,橙色的陽光穿透了厚厚的雲層,為碧綠如茵的草地勻上一層金粉。

    “你過得還好嗎?”

    “很好。”她淡然地回答。

    季海奇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一陣腳步聲分散了注意力。他回過頭,訝然地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奔向他們。小男孩臉頰紅通通地,嘴邊掛著甜甜的微笑。

    “媽媽,媽媽。”他邊跑邊喊,嗓音細嫩嫩的,眼眸亮晶晶的,神情是讓人忍不住想疼愛他的討好。

    “媽媽,”他幾乎是跌入桑逸琪懷裏,“你又到這裏來了。”

    桑逸琪擁住他,“昨晚不是鬧到很晚才睡嗎?今天怎麼還這麼早起床?”

    “石飛睡不著,想看媽媽。”他軟軟地撒著嬌。

    “媽媽告訴你多少次了,起床要多加件衣服。看看你,穿得那麼少不怕感冒?”她一面柔聲斥責,一面用自己的薄外套裏住他。

    季海奇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直到小男孩稚嫩的童音喚醒他。

    “叔叔,你是誰?”他大大的黑眸中充滿了好奇。

    “叔叔是你媽媽的朋友。”他對小孩微笑,“你今年幾歲了?小朋友。”

    “兩歲,快二歲了。”

    “叫什麼名字?”

    “桑石飛。”

    “石飛?好棒的名字。”他對男孩微笑,眸子卻緊盯著桑逸琪;而她,亦默默地回望他。

    他瞬時便明白了,這孩子是海玄的。瞧他那黑幽幽的眸子和薄而線條銳利的小嘴,這是季家人的特徵,不會錯的。

    但這個孩子姓桑。

    “這是我的孩子。”桑逸琪沈靜的語調像在宣告什麼。

    他姓桑,不是季,也不是向,卻按著季家的輩分命名。是啊,他們海字輩的兒女是該以石命名了。

    “石飛。”季海奇心內五味雜陳,“為什麼取這個名字?”

    “石子是不能飛的,只是個夢想,這孩子就是我的夢想。”她輕輕淡淡地說來,卻讓季海奇感受到其間千斤重的含意。

    “逸琪,你真的決定……”

    “我決定獨力撫養這個孩子。”她冷靜地接下他的話。

    “那麼海玄不知道這件事了?”

    他明知故問,卻在接觸到她深沈的眸光後啞然無語。

    “海奇,”她懇求著,“別告訴他這件事。”

    他沒說話。

    “我知道不該瞞著他,但他知道了又如何?只是徒然增加痛苦……”她垂下頭,更加擁緊石飛,“我和他是不可能結合的,所以我不想再增加他的痛苦——他承受得夠多了。”

    季海奇心一緊,“你真傻,逸琪。那你的痛苦怎麼辦?你從小無依無靠,現在又要一個人撫養這個孩子……”他悲愴地扶住她微微顫抖的身子,“我擔心你會承受不了。”

    “放心吧,”她揚起眼簾,淺淺地笑,“我夠堅強的。”

    他沈默良久,“如果你和海玄終究不能在一起”他望向她,眸中充滿了決心與懇切,“那就嫁給我吧,逸琪。我現在成熟多了,我可以擔負起照顧你們的責任。”

    她全身凍結,怔怔地瞅著他。“海奇,你瘋了。”

    “我是認真的,逸琪。若你不嫌棄長住昆明,我願意當石飛的父親,他需要父親的。”

    她搖頭,輕輕掙脫了他,“海奇,你是個季家人。”

    “那又如何?這孩子不正應該姓季嗎?”

    她啞然,好不容易再度開口,“那個女孩怎麼辦?”

    “誰?”

    “昨天傍晚那個女孩。”

    “你是說小唯?”他恍然大悟,“她只是同學而已。”

    “但她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他微微一笑,“她是個爽朗的好女孩,我把她當好同學、好妹妹。我知道她對我有好感,只是……”

    “只是你的心早已給了琉璃。”她替他接下去。

    他沒答話,只是靜靜地繼續微笑。

    “海奇,”她替他感到心痛,“真正傻的人是你啊。”

    “就當我們都是大傻瓜吧!你說,兩個傻瓜在一起不也挺好?”

    她忍不住微笑了。“對不起,季先生,我可沒空聽一個傻瓜胡言亂語。”

    “你的意思是拒絕囉?”他聳聳肩,假裝無奈,“不打緊,你再多考慮一些時候吧。”

    桑逸琪淺淺地笑,抱著石飛起身。“我們回去囉,飛飛。”她低頭柔聲喚著孩子,半晌揚起螓首,唇邊的微笑加深,“又睡著了。”

    季海奇不禁逸出一陣輕笑。不知怎地,在看見逸琪溫柔哄著孩子的模樣時,他有一種既茫然又心動的感覺。

    他從未見過她如此溫婉的一面。海玄呢?他是否見過?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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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42:31


    臺北

    “不好意思,總監,還勞煩您親自前來。”

    他摘下墨鏡,對眼前拚命道歉的下屬微笑,一派悠閒地坐在椅子上。“沒關係,你曉得我一向對攝影有興趣,偶爾能親自掌鏡也不錯。”

    “不好意思,我們真的不曉得那個攝影師會臨時生病,偏偏模特兒的檔期又只到今天,否則我們怎麼樣也不敢勞您大駕。”

    “無所謂,反正我既免費又是最適合的人選。”

    “那倒是。平常人可請不動您來拍廣告,只有我們天揚廣告才有這個榮幸。”

    他微笑,“模特兒呢?”

    “Lily小姐?她在補妝,應該快好了。我去請她。”

    “不必了,我就在這兒。”他抬起頭,眼眸望入一對閃著璀璨光芒的大眼睛。

    “還記得我嗎?”她幽怨地問。

    他唇角一牽,揮手要部屬退下。“怎麼不記得呢?你出道的第一支廣告還是我拍的。三年多不見,你可成了紅遍半邊天的大明星啦。”

    “很高興你還記得。”她微笑著,眉目間儘是風情,“你也不比從前了,昔日的職業攝影師今天已經是大集團的公關總監了。”

    “只是份工作。”

    “還記得嗎?你曾答應為我的寫真集掌鏡。向先生——不,現在應該稱你為季先生了。”

    季海玄心一跳。不錯,他現在算是回歸季家,重新成為季家的一分子了。三年來,人人不是喊他季先生,就是總監,他不再是職業攝影師向海玄,而是盛威集團的公關總監。

    “你忘了嗎?”Lily見他久久不說話,“那一晚你要我陪你演一出戲……”

    “我記得。”他眉頭微微一緊,“我是答應了你。”

    “當初你說要先為妹妹拍一本攝影集,現在你《妹妹》都已經出版了,你可沒任何藉口拒絕我了吧?”

    他自喉頭滾出一陣低沈的笑聲,“你最近有拍寫真集的打算?”

    “趁著還年輕留個紀念嘛。”

    “我可以為你介紹幾個不錯的人選。”

    “不行!”她立即揚高語調,“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這麼看得起我?”

    “你知道我看重你的不只這方面。”她語音低啞,俯下身,充滿暗示性地望他。

    他只是淡淡一笑,絲毫不受佳人香澤微聞、酥胸若隱若現的誘惑。

    “季先生不會到今日還對我不感興趣吧?”她神情幽怨,眼眸含嗔,“從你正式回歸季家,名字跟你連在一起的女人不計其數。你既遍賞群芳,就不該獨獨無視於我的魅力。”

    “那些只不過是謠傳罷了。”

    “這麼說,季先生是守身如玉囉?”

    “你說呢?”

    “你該不是為了當年在門外苦等的那個女人吧?她叫什麼名字?”她壓低嗓音。

    逸琪!光是想起這個名字就讓他心痛不已。

    季海玄維持神色平靜,“該開拍了吧,大小姐。你不是還得飛往大陸拍戲嗎?要是今天拍不完,本公司可負擔不起重新排你檔期的時間與金錢損失。”

    她站直身子,唇間逸出一陣銀鈐般的輕笑,“放心吧,憑你季大攝影師的能耐,這支廣告沒半天就能搞定了。”

    收工後,季海玄好不容易擺脫了Lily的糾纏,一個人駕著車回到集團位於敦商圈的總管理部,直驅個人辦公室。

    他的個人辦公室,也曾經是逸琪的。

    他環視周遭,當初他特地交代,這裏的裝潢佈置必須和逸琪在時一模一樣﹐只有窗紗由淡淡的桃紅換成了深深的寶藍。

    當初他執意要這間辦公室時,季風揚一直反對,嫌這間辦公室格局太小,裝潢又不夠氣派;季風揚原想在樓上特地為他辟一間辦公室,但在他的堅持下作罷。

    他之所以回到季家,並非貪圖榮華富貴,更不是為了討好那個冷血的老頭﹐而是為了逸琪。

    他知道這是她的希望

    她希望他回到季家,還季風揚一個兒子,還海澄一個弟弟,她希望得到良心的自由。他都做到了,為什麼她依舊無消無息?

    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前幾天是海澄的忌日。他在墓前整整守了一天一夜,伴著他的,只有一束鮮花和一盒蛋糕。

    他是多麼渴望能見到逸琪。三年來,每逢那一天,他都會往墓前足足等上二十四小時,卻從未等到讓他一心一意牽掛的她。

    就連海澄忌日,她也不來祭拜。

    他該怎麼辦?茫茫人海,他要怎麼樣才能尋得她的蹤影?

    他閉上眼,長長地吐氣。

    每當回到這間曾屬於她的辦公室,感覺到她曾經存在過的氣息,他總是一陣安慰,卻也惶恐。

    他安慰,是因為她仿佛就在他身旁陪著他;他惶恐,是因為這氣息一日比一日淡、一日比一日遠離他。

    她真的打算就此消失嗎?就這樣永遠不再出現他面前,就這樣讓他永遠找不著她?

    午夜夢回時,他總忍不住想著她究竟身在何處,她是否孤獨一人,還是有某個男人正熱情地愛著她?一念及後者的可能性,他的神經就會不自覺地繃緊,情緒猶如遊走在鋼索上,隨時有不慎跌落的危險。

    逸琪……他怕她受盡折磨,又忍不住氣她讓他也受盡折磨。

    他幽然長歎,右手不禁撫向隱在上衣裏的鏈子。這串十字架,對他而言代表的已不僅是海澄,同時也是逸琪。

    海澄將其中半串給他,而逸琪親手將另半串交給他。這裏有海澄對他的真情﹐也有逸琪漂泊無依的情感以及無盡的悔恨。

    他瞇起眼,胸口微微發疼——對他來說﹐這兩者都是重要的﹐都是重要的……

    一陣敲門聲解救他免於沈淪往事的痛苦。

    “請進。”

    他的秘書應聲走了進來。

    “總監,這是今天的信件,一些不重要邀請函我都替你先回了。”她在他桌面放下兩疊信件,處理過的和末處理過的。“這兩封好象是你的私人信件﹐我沒拆。”

    季海玄點點頭,“我自己處理就行了。”

    秘書退下後,他拿起兩封信端詳;一封字跡娟秀,署名單一個薇字。

    他微微一笑。秘書大概以為是他的某個紅顏知己捎來的信吧,所以不敢擅自拆閱。其實她只是季風揚替他介紹的某位世家千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瞥向另一封信。信封是普遍的樣式,字跡很陌生,也沒落款。

    會是誰呢?

    他拆開信,抽出一張紙質精細,還微微透著香氣的帖子。

    是張喜帖。唉,他最怕這些無聊宴會了。

    他打開帖子,原先平靜的神情霎時掀起驚濤駭浪,右手指尖緊抓著請帖邊緣,用力得指尖泛白。

    他閉上眼,兩秒後又重新張開,仔細地看著喜帖上的地點與人名。

    沒錯,他沒看錯。

    但怎麼會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他不允許!絕對不許!

    昆明

    桑逸琪抱著孩子,驚慌失措地沖出房門,抓住第一個遇見的人。

    “李姊,有沒有車子?我需要一輛車。”

    “怎麼回事?”被喚為李姊的女人扶住她,“瞧你急成這副模樣。”

    “是飛飛,他病了,發高燒,得快點把他送去醫院。”

    “這可不巧了。”李姊也慌了起來,“幾輛車子都開出去了,一時之間也尋不出車來。”

    “怎麼辦?”桑逸琪著急不已,一面拔腿就跑,“我還是先到外頭好了,或許可以請人順路載一程。”

    “別忙!”李姊扯住她衣袖,“這裏離城區有好大一段路,荒郊野外的,難得見著一輛車影。你不如去問問清華那夥人,或許他們有車呢。”

    是啊,她竟緊張得連海奇都忘了,她可以請他幫忙的。

    “飛飛,你忍一下,媽媽去請叔叔帶我們到醫院去。”她看著懷中小臉通紅、間歇發出呻吟哭泣的兒子,心中一酸,“你放心,就算找不到人幫忙,媽媽用跑的也會把你送到醫院!”

    她一路穿廳過廊,慌亂地跑到季海奇房門口,用力敲門。“海奇,我是逸琪,快開門啊!”

    沒人響應。

    她心一涼,語聲跟著沈了下來,“海奇,拜託你幫個忙吧,我需要你……”

    依舊沒有人響應。

    現在才清晨六點多,他該不會已經去實驗大樓工作了吧?她知道那棟大樓,就在教堂不遠處,她該去那兒找嗎?

    對了,或許他是在餐廳用早餐。

    她迅速回身﹐邁開步伐奔跑起來,不留神地在轉角處撞上一個女人。

    “對不起,對不起。”她慌亂地道著歉。

    女人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你不是桑小姐嗎?找海奇?”

    她一看是路小唯,就像遇著了救星,“海奇呢?路小姐知道他上哪兒去了嗎?”

    “咦,他不在房裏嗎?”

    桑逸琪聞言,一顆涼透的心幾乎結霜。“你也不曉得……”她喃喃地,忽然懇求起路小唯,“路小姐,你們有車吧?我需要一輛車子。”

    “有啊。”

    “方便借我嗎?拜託你,我得送這個孩子上醫院。”

    “可是會開車的人都不在這兒……”

    “沒關係,我自己會開,”她急切地,幾近崩潰,“只要借我車子就行了。”

    “既然這樣,我來開車吧。”

    一個沈穩的嗓音緩緩響起——那是夜夜都在她夢中低迥的嗓音啊!桑逸琪抬起頭,震驚萬分地望向在她面前立定的身影。

    她禁不住倒退一步,他正是她夜夜魂牽夢縈、卻又最不想見到的人啊。

    為什麼他竟會到了這裏?

    路小唯注意到她的震驚,“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先生是海奇的堂哥,專程來看他的。”她怔然不語。

    他則唇角微揚,似笑非笑,“我們早就認識了,路小姐。”

    “頂好,省我一番功夫。請隨我來吧。”

    路小唯送兩人上車後,季海玄一面發動車子,一面若有深意地盯著她。

    “還記得我吧?”

    “海玄……”她細細地,像歎息般地吐出他的名,眼簾卻一徑低垂著,不願向他瞧上一眼。

    “你還記得我。”他亦恍如歎息,聲調中除了懷念感傷,似乎還有一點點什麼。

    “你怎會來昆明?”

    “你說呢?”

    她不語,昏睡中的石飛卻在此時發出輕微的呻吟。

    “飛飛乖,馬上就到了哦,到了醫院給醫生看過就不會那麼難受了。”她將石飛燒燙的臉頰貼向自己,雙手一面輕柔地搖晃著,“你乖乖睡一會兒,沒事的,沒事的……”

    季海玄愣愣地看著她溫柔地哄著小孩,一顆心不知不覺地牽緊,“這孩子,這孩子是……”他語音瘖啞,無法說完整個句子。

    她咬著唇,“是我的孩子。”

    這句話恍若青天霹靂,瞬間擊中了他。

    “快開車!”她命令著。

    他定定心神,踩下油門,車子立刻奔向前去。

    好一會兒,他才又重新開口,“他……也是我的孩子吧?”

    她默然不語。

    “逸琪,回答我!”他的聲音嚴厲起來,“他是我兒子,對不對?”

    “……是。”她咬著唇,半帶不願地承認。

    “我有一個兒子,”季海玄喃喃自語,幾乎不敢相信,“我們竟然有一個兒子……”他瞥向她,“他怎麼了?”

    “發燒。”她簡潔地說,嗓子微帶沙啞,“我一早起來才發現。”

    “他是早上才發燒嗎?否則半夜應該會哭才是。”

    桑逸琪驀地自喉中逸出一聲嗚咽,“我不知道,昨晚我很晚睡,睡得很沈,石飛又一向不怎麼愛哭……我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舒服的。”她用力抱緊兒子,一直壓抑的情緒忽然崩潰,淚水一滴滴不爭氣地掉落,“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向我求救……對不起,飛飛,都是媽媽不好,是媽媽不好……”

    他看著她心碎難忍的模樣,不禁心魂震盪。難為她了,這幾年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又待在這偏遠的昆明,她一定承受了許多壓力吧?“逸琪,別哭了。他不會有事的,醫院就快到了。”他鎮定的嗓音奇跡般地撫慰了桑逸琪,她深深吸氣,平穩自己劇烈起伏的情緒。

    “這孩子叫石飛?石頭的石?”他見她神情稍微乎和,淡淡地問。

    “桑石飛。”她輕輕應道。

    姓桑?這麼說,她不承認石飛是他的兒子了。

    他薄唇一抿,一時思潮洶湧。他們沒再說話,直到昆明市立醫院門口。

    桑逸琪立刻開門沖向急診處,季海玄停好車子後隨即跟上。

    “小姐,麻煩你,我兒子發燒了,得掛急診。”她喘著氣,掩不住焦急。

    “證件呢?還有保證金。”

    證件?保證金?糟了,她方才急著出門,什麼都忘了帶。

    “對不起,以後再補行不行?我沒帶在身上。”

    “這可不行,規矩是這樣的。”櫃檯小姐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可是我兒子體溫很高……”

    “我說了不行,這兒一切得按規矩來。”

    她幾乎氣昏了,心內又是焦急又是憤怒,“你——”

    “小姐,要證件吧?我這兒有。”季海玄的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櫃檯小姐瞥他一眼,“你誰啊?”

    “我是孩子的父親。”他淡淡地說。

    桑逸琪心一緊,看著櫃檯小姐接過證件,“臺胞?”

    “是的。”

    她察看一下證件,“保證金呢?”

    “要多少?美金行不行?”

    “對不住,我們只收人民幣。”

    季海玄掏出皮夾,點了點人民幣大鈔,幸虧還夠應付。

    小姐接過大鈔,辦了些必要的手續,終於點點頭,“行了,急診處就在你們右手邊。”

    醫生診斷過石飛後,告訴兩人小孩只是一時受了寒發高燒,幸虧來得早沒轉成肺炎。他們這才放下心來,看著醫護人員將石飛轉入兒童病房,為他吊起點滴。

    “沒事的,逸琪。”

    “嗯。”她輕聲應著,一隻手握著石飛的小手,另一隻手則柔柔地撫著他的額。

    “這件事你打算瞞我多久?”季海玄突然發問。

    她一震,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我並無意瞞你,我也是離開之後才知道。”

    “這些年來,你一直躲在這裏?”

    “本來在臺灣,一年前才來到昆明。”

    而他在臺灣竟遍尋不著她。

    他微微提高語音,“為什麼?逸琪,為什麼躲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不明白你找我做什麼!”她的語氣亦忍不住激動起來。

    “我找你是因為我愛你!”他低喊,積壓許久的情感一下子爆發出來,“我不願意失去你,我害怕再也見不著你!”

    她全身僵凝,血液亦仿佛在剎那間凍結,“你愛我?”

    “是的,我愛你。”他在她身邊蹲下來,放柔了嗓音,“我一直就愛著你。”

    “你騙我!”她劇烈地搖頭,“你恨我,恨我害死海澄。”

    “我確實怨過你,但我後來想通了。是海澄自願救你的,旁人根本沒資格怪你。就連海澄,他也覺得對不起你。”

    “不對不對,海澄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他。我原該還他一條命的,我活該贖罪。”她淚眼蒙矓地望向他,“我知道是我的錯,可是我這十幾年來一直那麼努力,我做了那麼多,你們能不能放過我了?”她祈求著,破碎的語音讓人心酸,“為了石飛,我求求你們放過我……”

    “這麼說,如果沒有石飛,你真的會尋死?”

    她默然不語,算是承認了。

    季海玄又憐又痛,又氣又急,“傻逸琪,你的脾氣為什麼這麼強?你就不能改改自己說一不二的烈性子嗎?”他停頓數秒,“幸好海澄聰明,故意要你把鏈子交給我,否則恐怕你早已自盡了。”

    她愣愣地,“什麼意思?”

    “逸琪,你知道海澄的用意嗎?”他溫柔地撫上她的臉頰,“他是要你堅強地活下去,更是在向你賠罪。因為他讓你背上了十字架,他知道我們這些傻子會如何的責怪你,而你……更不會輕易原諒自己。”

    她屏住氣息,神色因他的這番話而迷惘。

    “逸琪,如果我說我再也不怪你了,你相不相信?而且,海藍也不再恨你。”

    “海藍?”她怔怔地,“她回來了?”

    “是的,前陣子她忽然出現……”他微笑著,“總之她也瞭解自己錯了。至於季風揚,我想他也不會再說什麼了。”

    “為什麼?”

    “因為我回到季家了。我現在是季海玄。”

    她倒抽一口氣,簡直不知如何化解這排山倒海而來的震驚。

    “為什麼你肯回去?你那麼恨他……”“因為你。逸琪,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事。”他歎著氣,“我希望你能得到良心的自由,不再束縛自己。”

    為什麼?她心中充滿迷惑,他為什麼願意為她做這麼多?

    “因為我愛你。”他仿佛看透她眸中的疑問,“這三年來,每逢海澄忌日,我都會到他墳上等你,我知道那天也是你的生日。我癡癡地等著,還帶了蛋糕……可是你卻再也不來了。你怎能如此狠心,看都不來看一眼?”

    他到海澄墓旁等地,還帶了蛋糕?她心臟一陣揪緊,“海玄——”

    “我不許的,逸琪,絕對不許!”他忽然狂亂地捉住她雙肩,神情激昂,眼眶發紅,“你打算就這樣帶著我的孩子嫁給別人嗎?不可以!這世上唯一有資格娶你的人是我,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

    “你說什麼呀?海玄。”她被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

    “你別再想瞞我!我收到請帖了。該死的海奇!我還以為他是堅貞的基督徒呢,竟然選在天主教堂舉行婚禮……管他在哪里結婚,只要對象是你,我就絕不同意!”他急切地凝視她,“你不會嫁給他吧?逸琪,說你不會!”他瘖啞的嗓音糾結了她的心,“拜託,說你不會……”

    “我不懂……”

    “我看,就讓我來說明一切吧。”一個充滿笑意的聲音在門邊響起,他們兩人同時調轉眸光。

    是季海奇。他悠閒地倚在門邊,唇邊勾著濃濃笑意。

    “季海奇!”季海玄反應激烈地沖向他,抓住他的衣領,“告訴你,我絕不答應,你休想娶逸琪!”

    “我正是要你這句話。”

    他慢條斯理的說了一句,季海玄卻驚呆了。

    “海玄,我之所以寄喜帖給你,就是要試試你對逸琪的想法。”

    “現在你知道了。”季海玄咬著牙,“我絕不會將她讓給你。”

    兩雙屬於季家人的湛深黑眸緊緊對視。

    季海奇首先別開眸光,“OK,我退出了。”他瀟灑地攤攤手,“君子有成人之美。”

    “什麼?”

    “你知道嗎?”季海奇朝他眨眨眼,“逸琪從來就沒有答應我的求婚。”

    “原來你是故意安排這一切……”季海玄微一凝眉,忽然微笑起來,“海奇,你可把我整慘了。”

    “我送你這麼一份大禮,要那麼一點代價也是應該的。”

    “等等,”季海玄像是想起什麼,面容又凝肅起來,“你說你向逸琪求婚是什麼意思?你怎敢將腦筋動到她身上?”

    “不會吧?海玄,這麼大醋勁?”季海奇半嘲弄地輕笑一聲,“還不都是逸琪,死都不願回去找你,我又看不慣她一個人帶著孩子漂泊辛苦,所以才自告奮勇想照顧她嘛。”

    “那也輪不到你多事,逸琪有我。”

    “哇!”季海奇怪叫一聲,轉向桑逸琪,眸子閃著笑意,“你可慘了,逸琪,嫁給醋勁這麼大的丈夫。”

    桑逸琪聞言,緩緩轉過身來,兩道細緻的柳眉斜飛。“誰說我要嫁給他的?”

    兩個男人登時傻在原地,怔怔地看著她毫無表情的容顏。

    “怎麼回事?”季海玄著慌了,輕輕按住她的肩,“你還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是真的愛你?”

    桑逸琪鎮定地開口,星眸微微閃著淚光,“懷石飛的時候,我一直告訴自己,這個小孩是我一個人的。我下定決心獨力撫養他,即使他只有母親,我也要讓他長成一個堅強快樂的男人。你怎麼可以這麼突如其來的……”她忽然抽噎一聲,淚珠不聽話地紛紛跌落,“那我的決心又算什麼?我不需要別人,我有自己……自己就夠了。”

    “逸琪!別這麼說,也別這麼想。”季海玄將她擁入懷裏,“你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就讓我陪你走完人生的下半段,好嗎?”他焦急地察看她的反應,“你不願意嗎?”

    她搖搖頭,哽咽地說:“今天若不是你幫忙,我跟石飛真不曉得要怎麼辦。可是……”獨自堅強了幾十年,忽然得知有個人可以在一旁陪她,願意與她相互扶持,這感覺太奇怪了,太——令她無法承受了。她忽然回擁他,將頭埋入他胸膛,任淚水沾濕他衣襟。

    季海玄仿佛瞭解她的感受,性感的唇角輕揚,“逸琪,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而石飛需要我們兩個……嫁給我吧!逸琪,只要說好。”

    她不語,依然悄悄抽著氣。

    他溫柔地抱緊她,“逸琪?”

    “好……”一聲輕微又模糊的響應自他胸膛處傳來,他心跳一陣失速,不敢確認自己聽到的答案。

    他捧起她的臉龐,有些憂慮又充滿希冀地要求,“再說一次。”

    她凝睇他良久,眸中還含著淚,嘴角卻忍不住勾起一個甜甜的弧度。“好。”

    他呼吸一緊,定定地瞧著她,終於,伸出雙手再度將她扣入懷裏。

    這是一場相當盛大的婚宴,地點在天母一幢占地寬廣的豪宅,主角是季家子弟。

    因為是季家人的婚禮,所以季家人全員到齊,場面難得一見。

    就連已去世的季海澄都來了。

    季海玄自禮服內袋掏出一串十字架,轉向今晚的女主角,“你說,海澄是不是也在看著我們呢?”

    桑逸琪接過鏈子,臉上浮現出懷念的神色,“他真是個好人……他一定會祝福我們。”她將鏈子緊貼在胸口,憶起海澄最後的微笑,“我早知道他不怪我,否則不可能笑得那麼釋然……”

    季海玄望向她,嗓音沙啞,“逸琪,其實海澄在你心中一直佔有很特殊的地位吧?這十幾年來,你心底的話只跟他說,委屈也只能向他傾訴,他對你真的很重要吧?”

    “嗯。”

    “可是不能是最重要的!”他的眸光忽然緊緊圈住她,“從今以後,你有什麼心事要讓我第一個知道,有什麼委屈要第一個向我傾訴,你心裏第一個想到的人只能是我,不能是海澄!”

    她的雙眸不可思議她張大,“海玄,你在吃醋嗎?而且對象是自己的哥哥?”而這個哥哥還是個靈魂。

    他倔強地抿緊唇,“即使是海澄,我也不許他與我爭奪你的心。”

    她無法說話,只是怔怔地凝住他。

    “答應我,你心裏最重要的人只能是我。”

    “飛飛呢?你不會連飛飛的醋也要吃吧?”她半取笑的問道。

    “飛飛不一樣。”他微笑,“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愛絕對是不同的。”

    “天啊!”她不禁失笑,“我怎麼會答應嫁給你這種男人呢?”

    “我這種男人怎樣?”

    “個性執拗,氣量又狹窄。第一次見面就把人家的車子給刮傷了,人家上門要賠償費還莫名其妙受一頓羞辱;強吻人家,又拉著人偷偷摸摸就在草地上”她俏臉一紅,忽然住了口。

    他嘴角的微笑卻愈勾愈深,緩緩俯向她耳邊挑逗地吹著氣,“就在草地上怎樣?逸琪,反正現在離那裏也不遠,我們不如就……”

    “想得美!”她雖然情動,卻嬌嗔地推開他,“像你這種狠心讓人在門外苦等一夜的混蛋,我才不要!”

    “那時是我不對。”

    “那後來呢?你放著我不管跟別人纏綿一夜也就罷了,幹嘛前陣子還舊情未了,巴巴地替人家拍起寫真集,還專程跑到日本取景?”

    “沒辦法,那也是為了答謝她那晚肯陪我演戲嘛。何況我跟她去日本,你和石飛不是一直緊緊跟著?四隻眼睛瞪著我,我還能作怪嗎?”

    “啊,”她睨他一眼,“這麼說,是我破壞了季大少爺的機會了。”

    “我可沒那麼說。”他黑眸閃閃發光,捉住了她捶向他胸膛的小手。“其實替Lily拍的那些照片只能算是不錯的作品,我替你和石飛拍的那些才真是一流的。這樣吧,乾脆你替我暫代這公關總監的職務,好讓我去籌備另一本攝影集。我連名字也取好了,就叫《妻兒》。”

    “哈!想把事推給我?我可沒空幫你。二伯母要我跟著夢婷到基金會幫忙,我已經先答應她了。”

    “那可不行。你是我老婆,她竟敢不經我同意就擅自借用。”他半開玩笑。

    “什麼意思?你當我東西啊,隨人借來用去?”她秀眉挑得老高,“我高興怎麼著就怎麼著,誰也管不了。”

    “是是是!”他調皮地行了個童軍禮,充滿笑意的臉龐像極了愛撒嬌的小男孩。“我怎麼敢管你?你小辣椒的脾氣比我還倔呢!萬一哪天又一聲不響地走了,我可就慘了。”

    “天啊!”桑逸琪說不過他,只能假意掩住臉﹐“我的老公怎麼是這種無賴?真是遇人不淑。”

    “反正我就是不如海澄十全十美嘛。”他還鬧脾氣。

    她放下雙手,玫瑰色的菱唇勾著淺笑:“是啊﹐你是及不上海澄,只可惜我偏偏就愛你!我就愛你這個總是將我氣得七葷八素,老愛整我、罵我的男人。遇到你算我倒黴,我認栽了——誰教我有被虐待狂,偏愛你這個沒度量的男人。”

    “何必一副委屈莫名的樣子?”他微微笑著,點點她嬌俏的鼻尖,“我季海玄哪有膽子虐待你?”

    “誰知道!”

    她還想抱怨幾句,一陣悠揚的琴聲忽然在星空下回旋流轉,輕輕柔柔地將音符送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直觸他們的心靈。

    “是海奇。”兩人同時望向會場中央,“他在為我們表演。”

    “這音色……真像是琉璃拉出來的。”桑逸琪柔柔低語。

    “是呵。”季海玄一聲輕歎,神思悠悠蕩蕩,“她應該也正祝福著我們吧。”

    “一定的。”她輕聲應道,握緊他的手。

    就像在場每一位賓客一樣,兩人靜靜地聆賞著,低迥不已。

    “看見了嗎?琉璃,在場的人是多麼快樂啊,尤其是你哥哥嫂嫂。”

    演奏完畢後,季海奇在不絕於耳的掌聲中悄然退下,一個人來到會場角落,隱在灰黑的樹影底下。

    “如果你是我的第五元素,那逸琪就是海玄的。”他喃喃對著那個一直存活在他心中的女孩說道,“要不要同我打個賭,賭他們會不會幸福一輩子?”

    他停頓數秒,忽然露出淺笑,“不賭嗎?”他合上眼簾,感覺一陣溫熱的氣流悄悄襲向他,裏圍他全身,最後再輕輕覆上他的眼皮。

    他靜定不動,感受著這不尋常的溫暖。

    然後,他再次張開眼,帶著盈盈笑意的眸光緩緩梭巡周遭。

    他的父親,母親,伯父風雲,叔叔風揚,姑姑風笛,哥哥海平,嫂嫂夢婷,堂妹海藍,堂妹夫語莫,最小的堂妹海舲……

    然後,是今晚的男女主角。

    海玄,逸琪。

    再見了。

    他在心中悄悄道別,提起黑色琴盒,俊逸的臉龐神釆飛揚。

    “走吧,琉璃。我們回昆明去。”

    他大踏步,堅定地轉身離去,瀟灑自若,不帶走一片雲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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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4-15 18:45:22

季可薔 - 柏園魅影(四季傳奇之三)

他受夠了!  
她可是他的妻子啊,為何總是重重傷他?  
他對她多處忍讓、溫柔體貼,  
她卻放浪形骸、離家出走做為報答!  
在外漂泊了三年,她終於回到他的身邊,  
卻完完全全成了另一個人,  
如果失憶可以讓他們的婚姻重回美滿,  
他寧願她永遠不要恢復……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
王室 | 2019-4-15 18:45:55


    公元一九九七年。

    美國德州,休斯敦市立紀念醫院。

    一身白衣的外科主治醫生透過鏡片看著神色陰睛不定的好友,眸色亦隨之轉深。他儘量輕聲地開口,不去刺激好友已然處於震驚狀態的情緒。

    “是她嗎?”

    柏語莫抿緊唇,方正性格的下頷一陣陣抽搐。他瞪著在床上沈睡的女人,最後一次細細打量她柔美的臉部線條。雖然有半邊臉頰因為燒傷毀了容,但另外半邊依偎在翠眉下羽狀的漂亮眼簾,直挺卻小巧的鼻子,以及兩瓣依舊和從前一般看來纖弱的美麗紅唇,卻仍清清楚楚地宣示她就是這三年來在他生活中消失無影的女人。

    外表看來,她是個容顏清秀、楚楚可人的女人,但柏語莫卻知道那樣我見猶憐的菱唇可以吐出最惡毒、冷酷的言語。他冷冷地撇嘴。轉向十年前在美國求學時結識的至交好友。“是她沒錯。”他肯定朋友的疑問,冰涼的語氣不帶絲毫感情。

    “語莫,她真是你的妻子?”醫生因他冷淡的語氣不解,“怎麼你看來似乎一點也不高興?”

    “只要告訴找她現在的情況,伊森。”

    伊森沈默數秒,思量著語莫見到妻子反應如此冷淡,或許是因為兩人感情欠佳的緣故;季海藍三年前無緣無故離家出走,或許正是負氣離去。不過既然好友不想明說,他也體貼地不再追問。

    “你得先有個心理準備,語莫。”他讓語調保持平穩,“她失去記憶了,完全不記得從前的事,也不曉得自己的身分。”

    “她失憶?”柏語莫蹙起兩道好看的濃眉。

    “她是昨天下午醒來的,護士小姐發現她情況不對勁,我替她做了腦部斷層掃瞄,發現有一塊淤血壓迫到腦神經。可能就是這個原因造成她暫時性的失憶。”

    “你的意思是需要動腦部手術?”

    伊森搖搖頭,“如果正常的話,淤血過一陣子就會散開了。”

    “到時她就會恢復記憶?”

    “我只能說一般情形是如此。”

    柏語莫沈吟一會兒,“你們查到她在這裏的住址了嗎?”

    “沒有。當她因車禍被送來這裏時,身邊的所有物都被燒得一點都不剩,我們找不到證件,通知警方也查不到有什麼可疑的失蹤人口。”伊森瞥向床上,除了為了讓語莫指認,特地拆下繃帶的臉部,她全身上下尚有許多處燒傷,原來一頭烏亮的長髮也被剪得齊耳。“我想她應該不住在本市,或許根本就不住在德州。要不是忽然想起當年參加你的婚禮時曾見過她,我也不會打越洋電話讓你專程飛來美國指認。”

    “嗯。”柏語莫點點頭。

    氣氛再度陷入沈寂。

    “怎麼樣?”伊森主動開口。看語莫這副漠不關心的模樣,莫非根本不想帶她回去?

    “替她進行整型手術,務必讓她恢復原來的模樣。”

    “換膚、整型,我們一定會為地做的。問題是──手術結束之後呢?”

    “我會帶她回臺灣。”他淡淡一句,神色不見一絲情感牽動。

    “你決定帶她回去?”伊森微微驚訝,禁不住瞥向床上的女子,這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然清醒,一雙大大的、蘊著驚慌的眼眸凝視著他們。

    柏語莫注意到伊森的視線,隨著調轉眸光,正與她茫然失措的眼神交會。

    那眼神失了從前的驕縱任性、銳利高傲,竟轉成全然的驚慌,全然的迷惘,全然的六神無主。她的眸光一與他相接,又怠怠低垂眼簾,蒼白的唇悄悄發顫。

    他的心臟因之一陣拉扯,隨即又為自己竟有憐惜她的反應而深深厭惡。他受這女人的欺騙、侮辱還不夠嗎?竟還會對她有異樣的感覺!

    他驀地一甩頭,收回定在她身上的視線,讓自己恢復成鐵石心腸。

    “我把她交給你,伊森。”他冷靜地交代好友,“手術結束後我會再來,接她回臺灣去。”

    語畢,他堅定地旋身,適開步伐離去。而她只能躺在床上,無助他看著他僵直的背影。

    他們說她名喚季海藍。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她只是茫然地瞪著夭花板,一點感動的情緒都沒有。

    這三個字或許曾經對她有過特別的意義,如今對她而言卻只是個陌生的代號,喚不起她任何特別的回憶。

    她完全想像不出擁有這個名字的女人會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她的個性、容貌、家庭背景,一切的一切。

    她只知道,當她從昏沈的睡眠中醒來,就發現自己躺在這家醫院,成了一個沒有記憶、沒有過去,連自己叫什麼名字也想不起來的女人。

    最可笑的是,她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曉得,卻有一個丈夫。

    那個男人──柏語莫,據說在臺灣是有名的政壇新貴,是律師,也是議員。

    奇怪的是,她對自己的名字沒有絲毫反應,反倒是聽到這男人的名字時,一顆心怦然直跳。

    她憶起第一次見到他時所感受到的震撼。他是那樣一個相貌英挺的男人,寬廣飽滿的前額,兩道有若刀刻的神氣眉峰,端正的鼻子,薄厚適中的嘴唇──那兩瓣唇看來多麼性感、多麼誘人啊,讓人禁不住想湊上前去好好親吻一番……她曾經與那樣的唇親吻過嗎?如果他真是她的丈夫,他們之間應該有某種程度的親密關係,但為什麼想像曾與他在床榻上親熱纏綿會是那樣不可思議的感覺?單單只是想像與他接吻,她的四肢百骸就沖過一股暖流,直欲把她的臉頰也燒起來。

    但當她回神一想,臉頰的熱度卻又一下子退了,手心亦隨著泛起冷汗。那個男人,那個他們說是她丈夫的男人,看她的眼神絲毫沒有情人之間的纏綿悱惻,反倒極其冷淡,流露著清清楚楚的嫌惡。

    他看來對她一點地不關心,甚至還十分痛恨她。

    如果他對她還有一點點夫妻的情分,就不會在找到她後,還把她一個人丟在醫院裏達一個月之久。這一個月來,她日日盼望著他會忽然出現就算沒有任何的問候與關懷,只要他能出現在她床前,讓她知道這世上不是只有她孤單一人,她也會感到稍稍安慰。但她日日盼到的只有失望,只有一日比一日更加的孤獨與寂寞,只有夜複一夜的心涼與心痛。

    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活在這世上做什麼?她完全不記得從前的一切了。一個失去自己的女人,而唯一找到她的親人竟對她如此漠不關心!既然如此,何不乾脆死於那場車禍,免得醒來還要受此遭人憎恨,受人忽視的折磨。

    她眨眨眼,一顆淚不爭氣地滑落。

    昨晚,照顧她的特別護士興匆匆地跑來告訴她,她的丈夫出現了,正和伊森大夫談話。她以為他在和大夫談完話後會來看看她,但她癡癡地等了大半夜,卻只等到護士一句“他和大夫一塊兒去喝一杯”的尷尬呢喃。

    為什麼?他是她的夫婿不是嗎?為何對她絕情至此?

    她一咬牙,忽地怒上心頭,一手拍開特別護士剛剛為她端來的食盤。

    “季小姐!”護士訝然地望著她,一雙溫柔的灰眸中滿是不解。

    季海藍咬住下唇,護士驚訝的嗓音讓她察覺到自己做了什麼,一時心有歉疚,“對不起。”

    “沒關係。”她微微一笑,一面蹲下身收拾殘局。“我再端一盤給你?”

    “不,不用了。我吃不下。”

    “為什麼?”

    “我沒胃口。”

    “沒胃口?哪里不舒服嗎?要不要請醫生來看一下?”

    “不用了。”

    “我去請醫生。”

    “我說不用了!”季海藍尖銳一喚,“我只是吃不下而已|。”

    “季小姐……”護士小姐怔怔地看著她,第一次見識到她也有脾氣。

    以她豐富的經歷,病人的任性暴躁該是司空見慣,也早就練就一套從容應對的方式。但季海藍一直是那樣聽話文靜的好病人,她從未見過她情緒如此激動,一時之間竟吐不出一句話來。

    氣氛僵凝了數秒,門邊忽然傳來一個男人的語音,不低不高,毫無起伏。

    “沒想到你即使身在醫院,還是不折不扣的大小姐脾氣。”

    季海藍瞥向門口,柏語莫直挺的身影映入眼簾。他背靠著門,雙手閑閑地交叉胸前,一雙黑眸深深幽幽地盯著她,唇角微微撇著,像是嘲諷又似不屑。

    “謝謝你,護士小姐。”他以英文對護士道謝,性感的唇抹上迷人的微笑。待送走她後,微笑立即消失,轉向她的臉龐重新恢復面無表情。

    他細細打量她好一會兒,“看樣子你已經整治得差不多了,這張臉跟從前一模一樣。”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就像說她這張臉和從前一般,讓人見了就忍不住憎恨。

    “你……來做什麼?”她儘量以平靜的模樣面對他,但她無法不想啊!她但願自己發顫的語氣沒洩漏內心的怨懟。

    他好整以暇地挑眉,“這話問得好笑。我從臺灣千里迢迢飛來這裏做什麼?自然是帶你回去。”

    “帶我回去?”她忍不住微微提高嗓音,“這是你真正想要的嗎?看你的態度像是恨不得我永遠留在這裏,別礙著你才好。”

    “我若讓你有那樣的感覺,那也該怪你!”他也激動起來,“當初是你自己莫名其妙離家出走,不留隻字詞組。”

    她愣住了,“我離家出走?”

    “是啊,大小姐。”他語聲清冷,“你就那樣瀟灑離去,也不想想兩個孩子是什麼感受。我反正有沒有你這個妻子都無所謂,但孩子呢?你有沒有想過孩子被母親狠心拋棄,他們心裏是什麼滋味?當時恩彤升二歲,恩白還未斷奶,你一個做母親的怎能說走就走?骨肉親情在你看來是這樣不值一哂的玩意見嗎?”

    他一句接一句逼問,語氣一句比一句冰冷,一句比一句更加刺痛她的心。她怔然迷惘,聽著他不留情的指控,直覺一顆心強烈絞扭,就連呼圾也無法自然,一口氣憋在胸膛,怎樣也透不出。

    “你剛剛說我有孩子?我有兩個孩子?”

    “怎麼,你連他們也不記得?也對,”他嗓音微嘶,瞪向她的眼神像充滿恨意,“你從來就不曾在乎過他們。”

    “我有孩子?”

    “一個女兒,一個兒子。”

    “我有孩子?”她兩隻手緊拽住白色床單,用力到連指節也和床單一樣蒼白。“而我就那樣拋下他們離去?為什麼?”她揚起臉,泛著淚光的眼眸中是令人心碎的迷茫,“為什麼我要那麼做?告訴我!為什麼我要離家出走?”

    她神情如此痛苦,嗓音如此瘖啞,像是極端不能理解自己所作所為。柏語莫心一凜,警告自己別為她現在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所迷惑。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

    “我不知道。”她捧住頭忍著太陽穴陣陣抽痛,每當她強迫自己憶起什麼時,這激烈的疼痛就會排山倒海地襲來。“我想不起來。”

    “你真的到現在還絲毫想不起從前的事?”他語氣狐疑,“伊森說你頭部的血塊已經漸漸散了。”

    “真的,我真的一點地想不起來!”她一雙迷蒙的眼睇向他,急促的聲調像要尋求他的瞭解與安慰;但當她一接觸到他陰沈的眼神,她忽然領悟到自己的一相情願。這男人根本就厭惡她,怎可能安慰她?“你可以告訴我,我是什麼時候出走的嗎?”

    “三年前。”

    “三年了?”她低低地歎息,“連一封信也沒留?”

    “我們原以為你出了什麼意外,不久後卻接到你寄來的郵件。”他聲音冷冷的,“一份簽了名的離婚協議書。”

    “離婚協議書?”她猛然揚起眼簾,“我寄離婚協議書給你?”

    “沒錯。”

    那他為什麼還承認她是他的妻子?

    “你簽了嗎?”

    他下頷一陣抽動,“沒有。”

    “為什麼不?”莫非他對她還有一絲絲情意?

    他倏地瞪她,淩厲逼人的眸光直直射向她,幾令她心臟停止跳動。

    “我為什麼要簽?讓人笑話我柏語莫是個政治騙子嗎?競選議員時擺出一副家庭美滿和樂的幸福模樣,當選後就傳出與妻子協議離婚的醜聞?!告訴你,你不在乎丟這個臉,我柏語莫可還要繼續在政界發展下去!”他忽地沖向她,揪起她的衣領,“想這樣不聲不響就毀了我的前途!你休想!”

    她倒抽一口氣,滿溢眼眶的淚水紛紛跌落。原來他並非對她有情,只是為了保全他的政治生涯。

    “我們的感情真那麼差嗎?”

    他冷哼一聲,放開她。“我不會用“好”來形容它。”

    “為什麼會那樣?難道我們不曾相愛過?”她語音哽咽,“若不是愛你,我為什麼嫁給你?”

    他撇過頭。

    “告訴我,柏語莫。”

    “我怎麼曉得?”他不情不願地應道,“我原以為你有一點點愛我……婚後才發現我錯了。”

    “那你呢?你娶我是因為愛我嗎?”

    “那有什麼關係嗎?你這個魔女什麼時候在意起別人的感受?”

    他叫她魔女?她究竟做了些什麼讓他如此厭惡她?

    “你既然恨我,為什麼還要帶我回去?”她心碎地哭叫,“何不乾脆讓我一直躺在這裏算了,幹嘛還要來認我?”

    “如果我能的話,早就這麼做了。可是孩子們需要你!雖然他們不說,同我知道他們想見你。”他以不下於她的高分貝回吼,“就算你不想盡身為一個妻子的責任,至少不能逃避你身為母親的職責!你知不知道恩彤和恩白都還沒有從母親拋下他們的陰影走出來?我要你去向他們道歉,這是你欠他們的!”

    恩彤,恩白……

    她的孩子想見她?她的孩子需要她?

    季海藍停止啜泣,想像著兩個孩子的容顏,卻絲毫無法憶起。現在他們該是一個六歲,一個三歲了,他們對她這個三年前拋下他們的母親會作何感想?是否像他們的父親一樣恨她?

    她咬住唇,自眼簾下窺視面前的男人。雖然他自稱是她夫婿,但他對她而言仍是個十足的陌生人。會不會對她的孩子地也是這樣的陌生呢?她有辦法以一個母親的姿態去面對他們嗎?

    “他們……是什麼樣的孩子?”

    他挑眉,忍不住嘲諷她,“你有興趣?”

    她卻沒有力氣對他的嘲諷表示不滿。不知怎地,她現在只覺得濃濃的歉疚與深深的哀傷,就連語音也低啞沈闇起來。“我想知道。我很抱歉……”如果她真是一個母親,怎能忘了自己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子?

    “恩彤已經上幼兒園了,她很聰明、很伶俐,又漂亮得惹人疼。大部分時候很乖,偶爾也會耍點小脾氣。”他微微一笑,因為提起女兒,眼神自然而然轉為溫柔。

    季海藍屏住氣息,望著他忽然軟化的臉部線條,心微微一動。

    這個男人很愛孩子。原來他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

    “至於恩白……”提起小兒子,他唇邊的微笑驀地消失,額前青筋暴動,“你見了就知道了。”

    她撫住喉部,問都不敢問他漏什麼不肯描述恩白;他陰鬱的神情嚇著了她。

    恩白究竟有什麼樣的問題?為什麼提到他時,相語莫會是那種極端憂傷的表情?

    她不敢再深入思索,直覺小男孩的問題肯定與她有關,一顆心不停地收縮再收縮,直到一種酸酸澀澀的感覺遍佈全身。臺北柏園當柏語莫的銀色寶馬駛上北投山區,季海藍凝視著周遭青翠蒼蓊的景色,心情逐漸不安起來。

    這美麗的山景,清新的空氣,向前直直推展的道路,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卻又隱隱透著莫名的熟悉與親切感。她像是從未來過這裏,又像是曾經愛極了這裏。

    她抑著呼吸,隨著車子彎過一條綠蔭夾道的小徑,霎時豁然開朗,一幢外觀整潔秀麗的歐式庭園別墅矗立眼前。

    柏園……

    她瞪著雕花鐵門旁石刻約兩個大字,身心的緊張升到了最高點。

    這就是她三年前一聲不響告別的家。在裏頭等著她的會是什麼?

    車子穿過庭園,停在大門口。

    “下車。”柏語莫淡淡一句。

    她推開門,揚首凝望整幢建築。白色石牆反照著璀璨的陽光,奪目非常,她禁不住蹙眉瞇眼。

    “怎麼,這房子不合你意?”他語氣諷刺。

    “為什麼這樣問?”

    “你忘記了嗎?你曾說這別墅格局太小,不夠氣派。”

    她說這裏不夠氣派?

    季海藍幾乎是震驚地望著周遭,占地將近百坪的三層樓別墅,前頭再加上一塊更大的綠色庭園,花壇、草地、噴泉、泳池一應俱全,她還奢求什麼樣的居家環境?

    “我怎麼可能那麼說?這裏已經夠好了。”

    “對普通女人來說,或許這裏已是夢想中的美麗家園;但對季家的大小姐而言,這裏確實只能算是個笑話。”柏語莫語氣淡漠,“畢竟令尊在天母可是有一幢占地數千坪的豪華宅邸,你從小在那樣的環境長大,也難怪對我的柏園看不上眼。”

    他這段話說得平淡,但季海藍卻敏感地聽出其中幾許受傷、幾許自嘲。她悄悄自眉睫下偷瞧他一眼,他仍是一貫的面無表情。

    她從前究竟是怎樣一個千金小姐?竟說得出那般傷人的話!在美國時,她無法理解為何他如此恨她,但抵達柏園後,她卻愈來愈覺得這似乎是她應得的報應。她從前或許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女人:

    “爸爸,你回來啦。”清脆嬌婉的童音忽地在微風中揚起,隨著這悅耳的語音,出現的是一個穿著粉紅衣裳的嬌小人影。她急奔下門前階梯,像只蝶兒翩然飛入柏語莫懷裏。

    他一把抱起她用力旋轉,小女孩灑落陣陣風鈐般清脆笑聲。

    季海藍凝望著兩人,第一吹發現柏語莫也有如此慈藹溫柔的一面。瞧他擒在嘴漫的微笑是多麼歡欣愉悅啊。

    他是真的愛那個孩子!

    “恩彤,這幾天乖嗎?有沒有乖乖聽語柔姑姑的話?”

    “有。”小女孩軟軟地應道,自父親懷裏轉過頭來,一雙靈動的瞳眸盯住季海藍,原先鮮活的神色驀地暗沈下來。“就是她?”

    她的口氣讓季海藍的心也跟著一涼。

    “是的。”柏語莫亦停住笑聲,放下女兒,語氣沈靜,“還記得吧?她就是你媽媽。”

    “我不記得。”柏恩彤乾脆地說,眸子仍圈住她不動。“那麼久沒見了,而且那時候我也還小。”

    恩彤不喜歡她。

    季海藍不曉得自己在期待什麼,她早就料到當初她毫不留情地離去,孩子不可能不怨她。但這樣露骨的冷淡仍讓她禁不住一陣心痛。

    這是她的女兒……她蹲下身,凝望著眼前那張臉部線條像極柏語莫的漂亮臉龐。除了兩道彎彎的柳眉像她,恩彤簡直是語莫的翻版。

    這是她的女兒,她小小的、聰明可愛的女兒。她感覺心一陣拉扯,胸腔瞬間漲滿了某種難以解釋的溫馨感。

    她深吸口氣,綻出一朵愉悅的微笑,嘗試對小女孩表示友好。“嗨,恩彤。有沒有人告訴你,你長得很漂亮?”

    “你記得我嗎?”柏恩彤單刀直入。

    “不記得。”她亦淺擇坦然承認,“因為我頭部受傷,所以許多人、許多事都不記得了。”

    “姑姑說就算你沒有受傷,也不曾記得我們。”

    恩彤冷淡而微帶怨恨的語氣刺痛了她,“為什麼?”

    “因為你討厭我們。”

    “恩彤,別那樣說話。”柏語莫蹙起眉,糾正小女孩無禮的態度。

    “我沒說錯!”柏恩彤小小的唇一撇,“是姑姑告訴我的。”

    姑姑?季海藍抬頭望向柏語莫。

    “我妹妹語柔。”他接收到她的疑問,“她也住在這裏。”

    語莫的妹妹?為什麼她要對一個才六歲的小女孩說那樣的話?

    季海藍收拾起煩亂心緒,重新將視線定在女兒身上,“我不討厭你們。恩彤,我保證。”

    “如果你不討厭我們,為什麼要偷偷離開家?”

    她知道恩彤會這樣問。“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她專注地凝視著小女孩,十分十分專注,“但我保證絕不是因為討厭你們的關係。”

    或許是她堅定的語氣與態度說服了小女孩吧,她沒再繼續逼問她,小小的身子側過去。

    雖然不在言語上咄咄逼人,但這樣的動作仍是拒絕她親近的表示。季海藍半無奈地承受她的疏遠,她不能怪恩彤對她冷淡,是她這個母親先做錯事。

    她站直身子,默默跟隨柏語莫父女倆跨進大門,轉進裝潢雅致的客廳。

    廳裏已有幾個人等著她。一個端著託盤的中年婦人,四十多歲,梳著高髻,皮膚光滑,容顏甚美,看得出來年輕時必是傾國傾城的人物。

    “李管家。”柏語莫為她介紹。

    季海藍忍不住有些訝異,這樣的美人竟是柏園的管家?她伸出手同她握了握,卻強烈地感受到對方投射過來評估的眼神。那眼神如此陰沈,即便李管家表面上再和氣有禮,她仍可清楚察覺到婦人對她有所不滿。

    按著是兩個負責整理家務的年輕女孩曉月、美雲,園丁張叔,廚娘張嫂以及剛剛接手將語莫座車駛入車庫的司機。

    季海藍一一見過,也一一領悟到他們都不喜歡她這個女主人。或許他們三年前就在柏園工作,因此才會一見到她回來,面上都勉為其難掛上歡迎熱情的微笑,偷偷瞥向她的眸光卻都隱隱透著厭惡,或者是畏懼?

    傭人都退下後,柏園另一位主人方姍姍出現在旋轉式樓梯上,手裏暈著一個步伐蹣跚的小男孩,一步步拾級而下。

    季海藍全副心神霎時被樓梯上兩個人影吸引了。不只是柏語柔清麗出塵卻冷若冰霜的容顏,更因為站在她腳邊,那個靜靜用一雙幽深黑眸凝望她的小男孩。

    他只有三歲,該是純真童稚,擁有一雙靈動調皮的眸子;但他那雙幽深的瞳眸卻彷佛在害怕些什麼、憂慮些什麼。他看著她,彷佛又不是真正看她,而是透過她在注視著什麼。在接觸到他那樣蘊借著恐懼驚憂的眸光後,她無法克制地自骨髓升起一陣戰慄,僅僅三歲的小男孩怎會擁有一雙如此讓人驚懼憂傷的眸子?是什麼樣的折磨讓他成了這副模樣?

    莫非……與她有關?

    “你是恩白吧?”她朝站在樓梯口的他伸出雙手,有股將他緊擁入懷好好疼惜的渴望。

    但小男孩的反應卻彷佛嚇了一跳,在呆怔數秒後,驀地轉身就跑,不一會兒便消失無踩。

    他怕她?她的兒子怕她?

    她有一股縱聲狂笑的衝動,湧上來的卻是滿眶淚霧。

    “這就是恩白。”一旁的柏語莫忽然低聲說道,語音沙啞,“他有不語症。”

    “不語症?”季海藍眨眨眼,試圖透過迷蒙淚霧看清他的表情。是她的錯覺嗎?或者他的確眼眶微紅?

    “從出生到現在,恩自從未開口說話。醫生說他並不是不會說,只是不願意開口。”天!怪不得當時他不肯對她描述恩白,原來……

    “弟弟不肯說話都是你害的!”柏恩彤忽然瞪她一眼,恨恨拋下一句話後便負氣直沖上樓。

    “恩彤!”她張口想喚回女兒,語音卻細細微微,軟弱無力。

    她扶住額,強忍一陣忽然襲來的劇烈頭疼,額上逐漸滲出細細的汗珠。

    恩彤說恩自不肯說話是她害的。

    真是她害的嗎?因為她在他繈褓之時就狠心拋棄他?

    “這樣你滿意了?傷害他們夠了?”一個尖尖細細的嗓音侵入她的腦海,她揚起眼廉,正對上柏語柔那張絲毫稱不上友善的容顏。

    “你究竟回來做什麼?”她厲聲逼問。

    “我……”她身子一晃。

    柏語柔卻不理會她,在臉龐轉向兄長時忽然從原先的冷若冰霜轉成燦若春陽。她對柏語莫笑著,笑得那般柔媚,那般和婉,就連說話的聲音也輕輕柔柔地,和對季海藍的態度完全兩樣。

    “語莫,”她嗓音放得柔軟,像在撒嬌,“這幾天你還好吧?”

    “還好。你呢?”

    “很好。”她誇張地揚高語音,“總比你得勉強自己跟那個女人相處好得多。”

    這句話像根利針刺得季海藍眼皮直跳。她調轉眸光,望向柏語莫。他神情平靜,性格的嘴角勾勒著微笑那微笑是因他妹妹而揚起的。

    “語莫,她沒給你惹麻煩吧?”柏語柔再走近他,整個人似要偎進他懷裏,“真不明白你為什麼還要讓這個女人回來,你忘了她從前做的那些下賤事嗎?”

    下賤事?這句話雖是對柏語莫說,但季海藍感覺到她的眼光卻是射向她的,那樣淩厲冷冽,幾令地無法承受。

    她究竟做了什麼可怕的事,讓他們每一個人都對她如此厭懾?

    “語莫,”柏語柔嬌嬌柔柔地再喚一聲,挽起兄長的手臂,“我們上樓,我有事跟你說。”

    語音未落,兩人己相偕往樓上適去。季海藍瞪著兩人親密無比的背影,忽覺腦中一團黑霧彌漫,濃濃重重,讓她視線亦跟著不清起來。

    她捂住唇,拚命忍住強烈的嘔吐感,纖弱的身軀搖晃不穩。

    終於,她合上眼,暈了過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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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46:25


    不曉得過了多久,她才幽幽地醒來。她先眨了眨眼,眼簾方緩緩掀開,露出靈氣動人的黑色瞳眸。

    第一個映入眼簾的影像竟是柏語莫的身影。他坐在不遠處一張沙發上,一盞燈光柔美的立燈擺在他身旁,映照著他微垂的臉龐。他低著頭,腿上放著一疊文件,正專注地沈思著什麼。

    她眨眨眼,怔怔地凝視他俊逸的側面,尤其是他架在鼻樑上那副無框眼鏡;那副眼鏡意外地柔和了他原先冷漠淡然的氣質,添了幾分乎易近人的書卷氣。她怔望他良久,一直到他終於注意到她的動靜,抬起臉龐望向她。

    “我怎麼了?”她開口問道,嗓音是連自己都不敢置信的沙啞,“這裏是哪里?”

    “你不記得嗎?”他靜靜地摘下眼鏡,“這裏是你的臥房。”

    “臥房?”她驀然直起上身,微顯慌亂地瞥視四周。這間以藍色系為主,寬敞舒適,裝潢風格偏向古典的房間是他們的臥室?“我怎麼曾往這兒?”

    “你突然昏倒了,我抱你上來的。”

    他抱她?他不經意的一句話竟讓她臉頰一陣莫名的發燙。她回轉星眸,悄悄凝睇他,“對不起,一定很重”

    “還好。”他淡淡地,“你好象瘦了。”

    她瘦了?他怎能確定?難道他從前曾抱過她?

    她一直以為他們的感情相當不好,或者他們並非一開始就這樣?他們曾有過兩情相悅的日子嗎?

    季海藍有滿腔疑問,但一接觸到他那平淡冷靜的眼神,她就是無法開口。

    “現在已經是淩晨兩點多了,你要吃點東西嗎?”

    “淩晨兩點?我暈過去那麼久?”

    “你剛復原身子原本就虛弱,再加上又經過長途旅行,會疲倦也是應該的。”他立起身,“想吃點什麼嗎?我讓傭人替你準備。”

    在淩晨兩點的時候?她搖搖頭,“我現在還不餓。”

    他微微頷首。

    “大家都睡了嗎?”

    “都睡了。”

    “那你為什麼還不唾?”她假做不經意,事實上她想問的是,他是否因為擔心她,才一直在旁守著她。

    “時差還沒調過來。”他簡潔地答。

    “哦。”他冷淡的語氣令她無以為繼,只能怔怔地應著。“你既然不想用餐就再休息一下吧,我先出去了。”

    “你去哪兒?”她忍不住提高嗓音。

    “回房睡覺啊。”

    “你──”她猶豫地,“你的房間不在這兒?”

    他瞥她一眼,黑眸中迅速掠過一絲奇特的光影,“我們一向分房睡。”

    “我們分房睡?”她忍不住驚訝,“從什麼時候開始?”

    “結婚第一天。”他冷冷地響應,旋過身,走向臥房左側一扇門,轉開門把。“我就睡在隔壁,有什麼需要可以敲門叫我。”

    “語莫。”她輕喚著,愣愣地看著他欲關上門的身影。

    “什麼事?”

    “我……”為什麼他們結婚第一天就分房睡?一般夫妻會這樣嗎?他們究竟是因為什麼而結合的?“我們為什麼選擇分房?”

    他愣了一會兒,彷佛訝異她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原先平靜的神色也倏地轉為陰沈。“這是你的要求。”他一字一句,語音冷冽,“忘了嗎?”

    他沒等她響應,逕自關上那扇隔離兩人的門。

    同時也關上他的心。

    一顆清淚沿著她瑩潤的臉頰緩緩滑落。

    有誰能告訴她,從前的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她和他究竟發生了什麼樣的糾葛,為什麼今日他們倆的關係竟會是這樣的?

    柏語莫仰倒在床,深深地吐氣。

    為什麼他的心還會為她牽動?為什麼當她用那雙滿蘊靈氣的眼眸凝望著他時,他竟會誤認其中有著楚楚可憐,忍不住想伸手抱住她細細呵護?為什麼當他抱她回房時發現她比從前纖瘦了,會感到一陣心疼?

    她是個魔女啊!柏語莫,難道你到現在還沒認清?

    她在結婚第一晚就表明要與他分房,他原以為她只是不習慣與人同房,但很快便明白自己錯了。

    至今他仍深深記得她懷了恩彤後,曾用冷淡異常的語氣發表宣言──柏語莫,我願意委身嫁你並不表示我愛你,只因為我父親如比要求我,所以我盡這份孝心。現在我的責任已了,請你別再打擾我。

    一直到那時他才真正明瞭,季家的大小姐根本從未喜歡過他,她之所以願意委身下嫁,只為實踐對父親的承諾。他對她而言不過是一匹種馬,或者只是一個為求躋身名流,不惜一切娶得世家千金為妻的野心分子。

    她根本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高傲女人,更別提她後來還做了那許多讓人噁心的醜事……他該恨她的,他早認清她的魔女本性!

    三年的歲月或許令她失去了記憶,但絕改不了一個人的本性。

    他不該為她一時現出的纖弱所迷惑。

    柏語莫再次深吸口氣,起身將書桌上幾疊散亂的文件整理整理,歸入書架上的檔案夾,接著打開衣櫃撿出一件黑色睡袍套上。

    該就寢了。他告訴自己,雙耳卻不自覺聆聽隔壁房傳來的聲響。

    她彷佛一直在四處走動,最後終於打開面向走廊的門,然後又輕輕合上。

    他聽著她細碎的跫音經過他房前。

    那女人想去哪兒?季海藍決定從探索她曾睡過的臥房發掘她的過去。

    但這間以各種深深淺淺的藍交織成的美麗臥房雖佈置得古典雅致、讓人心曠神怡,卻似乎找不到一樣屬於她的私人物品,既沒有她的照片。也沒有多餘的贅飾。

    他們曾經清理過這間房嗎?

    她翻找著每個抽屜,每一個都空空落落的,什麼東西也沒留下。終於,她在床邊一個小抽屜找到一本黑色的名片簿。

    她迅速翻閱,期望在裏頭找到一絲線索,但一個接一個人名閃過,卻絲毫不能喚起她任何印象。

    但有一件事仍引起了她的注意這些名片都是屬於男人的,各行各業、什麼樣的男人都有,卻一個女人也沒有。

    怎麼回事?名片上的男人是她工作上認識的人嗎?或者是她的朋友?但怎會一個女人也沒有?

    不祥的預感猛然襲向她,她悚然一驚,拿著名片簿的手像被燙了一下,黑色高級皮質的本子重新被丟回小抽屜。

    她試著平抑忽然急促的呼吸,一轉身,正對一面鑲嵌著巨大鏡面的牆。她怔立數秒,凝望著自鏡面反射看來柔弱纖細的身影。

    這是她自從在醫院醒來後,第一次這麼認真地打量自己。她其實算不上美麗,勉強可以用清秀來形容;但和柏語柔那般清麗出麈的容貌一比,就差多了。

    柏家的人都長得相當漂亮,語莫、語柔,就連只遺傳一半柏家血統的恩彤、恩白都十分出色。不曉得季家人是不是都跟她一樣平凡?

    她搖搖頭,幽幽歎氣,伸手撫向鏡中的自己,這才發現這面長鏡竟是可以推開的,她用力一推。

    鏡門一開啟,淡黃色的燈光立即自動亮起。季海藍禁不住倒抽一口氣。

    那裏頭竟是一間寬敞的更衣室,幾乎跟她這間臥房一樣大。

    她緩緩舉步,帶著既迷惑又不安的心情跨進更衣室,一雙星眸四處張望,簡直無法置信她所看到的一切。

    這簡直可以算是一間衣飾專賣店,一排排附有轉輪的長型衣架,掛著一套套各樣衣飾。大衣、襯衫、裙子、長褲、針織衫、套裝、禮服,不僅依照衣物的種類擺放,甚至還細分成不同的顏色。再走進去,便是一排排高及她胸部的櫥櫃,她拉開抽屜,發現裏頭是各式各樣的毛衣、內衣、皮件、帽飾,還有一排是鞋櫃。

    天!這些都是屬於她的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就算一天一套,也穿不完這許多。她究竟是怎樣貪慕虛榮的女人啊,有必要買上這許多衣物嗎?而且幾乎每一件都是知名品牌,都是尋常人根本無法負擔的價碼。她忽覺一陣噁心,只想快點逃離這間房。她退出更衣室,退出臥室,儘量放輕腳步,悄悄穿過長廊,步下旋轉樓梯,來到一樓。

    她茫然望向四周陌生的環境,廚房應該是走哪一個方向呢?

    她從前真的住過這間大房子嗎?周遭的一切是如此陌生。

    她輕歎口氣,隨意選了一個方向,不久,竟真的讓她找到廚房。

    她按下電燈開關,先是怔然望著現代化的廚房好一會兒,按著才開始嘗試在一排排透明的玻璃櫃申尋找她要的東西。

    忽然,一陣細微的聲響驚動了她,她倏地轉身,一個黑色人影迅速在廚房門前一晃。她追上去,人影卻已消失無蹤。

    那會是誰?她微微蹙眉,盡力想抹去方才乍見那黑色人影時忽然自心底湧出的強烈不安。那不只是不安,似乎還潛藏著某種恐懼。

    哎,有什麼值得害怕的?她一定是看錯了。在這樣的深更半夜,所有人早在棉被裏安享好眠了,怎會無聊到在屋內亂晃?也只有她會這樣做而已。

    她微微苦笑,找到熱水壺,馮自己調了一杯熱牛奶。

    正自啜飲著香濃的牛奶時,門邊再度傳來一陣細碎聲響,她驀地撇過頭。

    然後,她臉上的惶惑不安退去,心跳微微加速,一股莫名的情感漲滿胸腔。她小心翼翼牽起一絲仿笑,生怕嚇走了那個悄悄躲在門邊的織小身影。

    “恩白,是你嗎?”她的語音低柔和婉。

    小男孩不回答,采出身子瞧了她一眼,又迅速縮回去。

    他想看她嗎?想對她說話嗎?

    季海藍難抑自心底輕揚的喜悅,緩緩走近他,卻又不敢靠得太近,在離他數步之遙處停了下來。

    “恩白,別害怕,讓媽媽看看你好嗎?”

    人影兒毫無動靜。

    她再試了一次,“恩白,別怕,我就站在這裏不動,我保證。”

    這一回他終於有了反應,側轉身子,抬起一張小小的臉龐凝視她。

    季海藍蹲下身回望他,直直望入他那對不似這般稚兒該有的湛深黑眸:那眸中依舊盛著微微的驚慌失措。

    她心一緊,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自己維持微笑的表情。“恩白,我是媽媽,你記得嗎?”

    他當然沒有回答。

    “你應該不記得吧?我離開的時候你還好小好小,一定早忘了我了。”她忍不住眼眶一紅,“對不起,其實媽媽自己也不記得你。”

    小恩白像感應到什麼,微微向她靠近一步。“你怎麼會到這裏來?跟媽媽一樣睡不著嗎?想不想喝一杯牛奶?”

    他點點頭。

    她眨眨眼,強自逼同欲奪眶而出的眼淚,起身為他沖牛奶。她找到一個塑料馬克杯,盛了七分滿遮給他。

    她望著他靜靜地喝奶。

    “為什麼不說話?恩白,你會說話對不對?”

    他搖搖頭,將空杯子遞還給她,望向她的眼眸已不再盛著驚慌,但仍然有著戒備。

    她重新蹲下身,嘗試將雙手放上他纖細的肩,他卻像嚇了一跳,迅速地退開。

    “恩白,媽媽沒有惡意,只想碰碰你。”她凝望他,眼神專注,口氣溫柔,“就像爸爸今天抱你姊姊一樣,媽媽地想抱抱你。”

    他瞪著她,迅速閃爍的眼眸像在問她為什麼。

    “不為什麼,因為媽媽喜歡你啊。”她對他微笑,“爸爸一定也曾經抱過你吧?”

    他搖搖頭。

    “為什麼?”她難忍失望,“你不想媽媽抱你?”

    他再搖搖頭。她愣了兩秒,腦中忽地靈光一閃,“你是說,爸爸從沒抱過恩白?”

    他點點頭。

    她不禁大為震驚,那麼疼愛孩子的語莫竟從來不曾擁抱過恩白?怎麼可能?難道他……不愛恩白?

    可憐的小男孩!難道他一直以來過的就是這種倍受冷落的生活?季海藍心臟一陣緊揪,突然發現恩白那不合年齡的憂傷眼神或許是因為寂寞。

    她心痛難忍,禁不住仲出雙手緊緊擁住眼前看來孤獨寂寞的小男孩。

    “恩白,恩白。”她一聲又一聲低低喚著,強忍許久的珠淚一顆顆滴落,冰冷的液體刺激著小男孩的頸部。他掙扎著,極力想脫離她的擁抱,嘴裏逸出一聲聲驚慌恐懼的呻吟。

    恩白在害怕,他竟然害怕自己的母親!

    她一陣心酸,“恩白,別怕,媽媽不會傷害你的。媽媽……是愛你的,好愛好愛你……”她不規則地抽著氣,語音破碎,“你不用害怕,不要怕我。知不知道媽媽自己其實也在害怕?媽媽在美國發生車禍,醒來的時候就失去記憶,忘了所有人媽媽忘了你爸爸,忘了恩彤,也忘了你。最可怕的是,媽媽連自己也忘了……”她抱緊他,淚濕的臉頰貼住他的,“恩白,媽媽也害怕,總覺得這一切好象噩夢一樣,真怕自己再也醒不過來了。所以別怕我,求求你,別怕我……”“你做什麼|。”

    一聲怒喝驚醒了幾乎陷入歇斯底里的季海藍。

    “放開恩白!”一隻冰冷的手捉住她的肩,她肩部吃痛,雙手一軟,松開恩白。

    她揚起螓首,望見一張毫無笑意的臉龐。那容顏清清冷冷,雖美若天仙,卻讓人看了自脊髓直泛冷意。

    “語柔……”

    “別叫我的名字!”柏語柔的語聲比神情更加冰冷,將恩白自她身退拉開。“你沒資格喊我的名字。”

    “語柔,我──”

    “你這魔女!”她狠狠瞪她,眸中燃著熊熊火焰,“你想對恩白做什麼?”

    “我沒有對他做什麼,只是想抱抱他而已。”

    “恩自不喜歡你碰他!沒聽見他抗議的聲音嗎?”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季海藍低聲道歉。

    “恩白,你先回房間去。”柏語柔轉身命令小男孩,他卻躊躇不前。

    “恩白!”她再高喊一聲,“連姑姑的話也不聽了?”

    高昂的語音嚇著了恩白,也嚇著了季海藍,她立即將眸光調他。

    他還是怕她嗎?她仔細尋求他眸中是否有一點驚慌,但沒有,現在他的眼眸只有純然的好奇,還有──一點點對她的依戀。

    她沒看錯嗎?他真的對離開她有一點點不舍?季海藍望著他轉身離去,強忍出聲喚住他的衝動。

    “你!”柏語柔淩厲的語氣重新攫住她的注意力,“以後少招惹恩白。”

    “為什麼?他是我兒子──”

    柏語柔打斷她,“你還好意思自稱是他母親?這幾年你跑到哪里去了?這種一句話不說就丟下兒女是個母親應該有的行為嗎?”她的情緒愈發激昂,“真不曉得為什麼語莫還要帶你回來,他該讓你在休斯敦自生自滅的!”

    季海藍深吸一口氣,儘量放柔嗓音,“對不起,語柔,我想從前的我大概真的不是一個好母親。但我會改的。”她企求地凝望著這個小姑,“能不能請你們給我一個機會?”

    “別在我面前裝成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見了就噁心!”柏語柔碎一聲,眸光滿是嫌惡,“我們給過你機會,結果你回報了什麼?”

    季海藍一震,無法承受她那種憎恨的眼神。“我做了什麼?”

    “你的回報就是一聲不響轉身就走,讓語莫像個瘋子似的找了你好一陣子!讓兩個小孩看著他們失魂落魄的父親,不知所措!”

    語莫普找過她?當她離開他的時候,他曾找過她?季海藍大為震驚,她一直以為那時候他們夫妻的感情必早已陷入冰河期,沒想到語莫當時竟還是在乎她的!她茫然凍立原地,心內五味雜陳,情緒紛亂,難以厘清。

    “他找過我……”她喃喃低語。

    “他根本就不應該找你!”柏語柔嗓音尖銳高亢,射向她的眼神就像一束火焰,威脅著要將她燒為灰燼。“你根本就不應該回來!你沒資格以語莫的妻子、孩子的母親這個身分回來!你知不知道,這幾年都是我在照顧兩個孩子的?恩彤、恩白都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為他們付出了多少心血,你沒權利就這樣輕易奪走他們對我的信賴……我才是他們的母親!我才是真正關心他們、愛他們的人,不是你!”她愈說愈激動,眼神幾近狂亂,不停揮動的雙手像某種魔爪逼向季海藍,“你不能就這樣大刺剌地回來,順理成章地從我身邊搶走孩子們,更沒資格從我身邊搶走──”

    一雙手自柏語柔身後環住她,定住她顫抖不已的身軀。“小姐,你冷靜一點!”

    是李管家,她不知何時察覺了廚房的異常動靜,趕來探視。

    季海藍看著她輕聲細語,溫柔地撫慰陷入激狂狀態的柏語柔。說也奇怪,在她婉轉低語聲中,語柔果然漸漸恢復平靜,原先激烈扭曲的臉龐重新恢復冷淡清麗。

    “扶我回房,李管家。”她靜靜一句,又是那個美麗平靜的柏語柔,剛剛的一切彷佛沒發生過似的。

    “是。”李管家低應一聲,不具善意的眼眸掃過季海藍後,便扶著小姐離去。

    季海藍怔怔地凝望兩人的背影。

    一個人竟可以一下子冷漠有如冰霜美人,一下子愛嬌有如調皮女孩,一下子又狂亂有如復仇惡魔……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她盯著柏語柔的背影,全身忽地竄過一道冷流,不覺發起抖來。

    好可怕……她環顧四周,在眸光觸及窗外因風而搖動的陰暗樹影時禁不住更加驚懼,額頭也泛出汗珠。

    柏園,這座隱於山間、像是世外桃源的美麗居所,為何在入夜後會顯得如此陰森可怕?就連裏圍住她身子的空氣彷佛也格外陰寒……但即便是再漫長的夜晚,終究有結束的時候。當白日重新降臨柏園,燦爛的天光自餐廳落地窗瀉入時,昨晚的一切更仿佛像一場夢一般。

    季海藍坐在長方形餐桌的一角,對意圖服侍她用餐的曉月微微一笑。

    “謝謝你,我自己來行了。”她接過女傭手中的咖啡壺,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

    曉月似乎有些訝異她的舉動,愣了一會兒,“我替太太加糖跟牛奶──”

    “不用了,我這樣就可以了。”她舉杯就唇,輕啜一口黑咖啡,禁不住讚賞,“這咖啡煮得很棒,很香濃。”

    “太太──”

    季海藍終於察覺她訝然的神情,“怎麼了?”

    “太太從前絕不喝黑咖啡的,而且一定要加三匙糖,一點牛奶。”

    這樣小小一杯咖啡要加三匙糖?她是在喝咖啡還是糖水?

    她不自覺自唇間逸出一聲低笑,然而這笑聲在接觸到餐廳內眾人愕然的眼光後便忽然停歇了。

    她不安地掃視眾人,“我做錯了什麼嗎?”

    “你現在喜歡喝黑咖啡?”柏語莫首先開口。

    她喜歡喝黑咖啡嗎?她倒沒想過這問題,只是就這樣自然而然的喝下去,而且滋味也不錯,並不會有特別苦澀、難以入口的感覺。

    “看樣子在美國三年確實改變了你一些生活習慣。”他越過長長的餐桌凝望她,若有所思。

    從前的她絕不可能咽得下黑咖啡,也絕不可能親自倒咖啡,更不可能對那些她認為生來就該服侍她的下人道謝,或者在用餐時輕笑出聲。

    她──似乎有些變了。

    而他不否認自己喜歡她這種改變。

    柏語柔注意到瞬間彌漫整間餐廳的微妙氣氛,她注意到柏語莫注視季海藍的眼神不再滿是厭惡,那裏頭摻雜了某種嶄新的東西,某種她絕不願意明白的光芒。她轉向兄長,試圖引走他定在那女人身上的注意力。

    “語莫,今天我跟你一塊兒去律師事務所。”

    柏語莫收回視線,挑了挑眉,“你今天要跟我一起去?”

    “嗯。恩白的保母今天就會回來上班,我想不必我再陪他了。”她巧笑嫣然,“想想我也該回去整理整理了,這幾天你少了我這個助理肯定也不大方便吧。”

    “那倒也是。有些檔案莫不曉得你歸在哪里,汪秘書總要找上半天。”

    “所以囉,我也該回去幫幫她了。”

    “好。”柏語莫點點頭,轉向侍立一旁的管家,“李管家,趙小姐說今天什麼時候回來?”

    “大概是下午吧。”

    “那她回來以前恩白就麻煩你費心了。”

    季海藍聽著他們的對話,有股衝動想插口說她可以照顧恩白,畢竟她是他的母親……但她忍了下來,直覺這樣的宣稱必會招來麻煩。

    “恩彤,吃飽了嗎?”柏語莫問坐在他左手邊的女兒,“爸爸送你去幼兒園。”

    “吃飽了。”相恩彤一口飲盡玻璃杯中剩餘的鮮奶,“我們走吧。”“嗯。”他隨著女兒站起身來,牽著她的心手就要往門外走。

    “等一下,語莫。”柏語柔喊住他,“你的領帶沒打好呢。”她仔細替他整理灰色條紋領帶,端詳了好一會兒,方展露一抹滿意的微笑,“這樣才像話。”

    季海藍望著他們,一股莫名的酸意泛上心頭。這樣親昵的舉動該是屬於一個妻子的專利吧,她憑什麼靠他如此之近,又笑得如此粲然?

    她驀地蹙眉,她在胡思亂想什麼?柏語柔是語莫的妹妹啊,就算對兄長有這種親密的舉動也是理所當然的,她何必嫉妒?但是──是她多心了嗎?她總覺得柏語柔唇邊那抹微笑充滿了佔有性,在語莫不注意時瞥向她的眸光又彷佛是某種示威,彷佛在對她宣告這男人的所有權屬於她──天!她在想什麼?柏語柔是他妹妹啊,是孩子們的姑姑。

    可是,當她透過落地窗看著他們一人一漫牽著恩彤的小手穿過庭園,卻仍忍不住有種錯覺,以為他們是一對夫妻,而恩彤正是他倆的孩子。

    恩彤和語莫笑得那麼開心,而那笑容卻不是針對她。他們就那樣離開餐廳,甚至沒有向她打聲招呼。

    她真的嫉妒!握住咖啡杯的指關節也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多麼可笑啊!她竟跟自己的小姑吃醋。

    季海藍低垂眼簾,藉以掩飾自己的情緒,不願令傭人察覺她內心的波動。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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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47:01


    無味至極。

    沒想到一個人用餐會是這麼無聊的事,她簡直食不知味。

    終於,她飲盡最後一口咖啡,以餐巾輕拭嘴角。

    “李管家,恩白起床了嗎?”

    “恩白少爺還在睡。”

    “是嗎?”她輕輕頷首,一時之間茫然失措。她原想乘機先與恩白多相處的,現在反倒不曉得該做些什麼事打發時間。

    她起身先回房,在那個應該熟悉其實卻陌生的地方發呆好一陣子,然後又信步走向庭園。

    柏家的庭園修整得十分整齊漂亮,一草一木都費過一番心思設計修剪,花也栽培得好,欣欣向榮,迎風送來的儘是清新的香氣。

    看得出來老園丁很用心在打理。季海藍穿過噴泉前的石板道,慢慢晃過一叢叢開得芬芳燦美的各色杜鵑,來到一張隱在柏樹後的石椅,怔怔地發著呆。

    一陣經過刻意壓低音量的對話清清楚楚地傳入她耳朵。

    “喂,你說,先生到底把太太找回來做什麼?”一個細細柔柔的年輕女聲問。

    “你也覺得奇怪對吧?”另一個清脆的女聲揚起。“照理說他們的感情那麼差,先生幹嘛還把失去記憶的太太帶回家,應該直接辦離婚。”

    是曉月與美雲。

    季海藍一下子便認出兩個女孩的聲音。兩人顯然沒看到她就在附近,旁若無人地交談著,她也屏住氣息,靜靜凝聽。“那可不行!你不是不曉得先生是公眾人物,怎麼可以輕易鬧離婚?何況他又打算明年繼續選立委,擔不起這種醜聞的。”

    “說得也是。當初太太一聲不響就失蹤,外面不知傳出多少難聽的謠言,說她跟男人跑了啊,他們夫妻其實感情很差啦,不過外表硬裝出恩愛的模樣”曉月誇張地拔高嗓音,“差點讓先生在政壇混不下去!要不是有季家的企業實力在後面撐著,我看先生的人氣一定跌停板。”

    “她現在又莫名其妙出現了,真不曉得先生怎麼對外界解釋。”

    “其實這樣才好。我聽說他們跟外面的人說太太三年前去美國玩發生車禍,失去記億,柏、季兩家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她。”

    “人家會信嗎?”

    “不信又怎樣?太太是真的失去記憶啦。”

    “不過你認為這個女人真的是太太嗎?她跟以前好象不太一樣。”

    “對啊,好象沒那麼凶,還會對我們笑,飲食的習慣也變了。”曉月語氣猶疑,“她以前非要半熟的太陽蛋不可,今天早上她不但拿全熟的荷包蛋來吃,還喝黑咖啡!”“會不會真不是同一個人?”

    “怎麼可能不是同一個?世上有人長得那麼像嗎?根本一模一樣!”

    “那有什麼,長得差不多的人多的是,再整個容就更像了。”

    “就算她不是,幹嘛冒太太的名回來?”

    “為了季家的財產啊!季風揚那老頭年紀也大了,最近又聽說身子不太好,說不定──”

    美雲還想再說些什麼時,一個嚴酷的聲音硬生生打斷兩人,“兩個丫頭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還不快去做事!”

    是李管家。她威嚴的氣勢果然不同凡響,兩個女孩一聽到她的聲音兩腿就嚇軟了,喃喃數語後急忙告退離去。季梅藍默不作聲,依舊靜靜坐在石椅上。

    但李管家卻像早就知曉她隱身在那裏,繞過幾棵柏樹,朝她走來。

    “太太都聽到了嗎?”

    季海藍抬頭望她,後者冷凝的神情讓她感到困惑。即使李管家真知道她聽到了,大可裝傻假做不知,何必定要走向她與她攤牌呢?

    她怕她去處罰那兩個女孩,有意替她們求情嗎?然而看她那冷漠的神情,又實在不像。“我是聽到了。”

    李管家點點頭,“老實說,太太以前確實對下人態度不好,跟先生的感情也很差,所以她們才會說出那些話來。”

    季海藍聞言不禁呆了,李管家竟敢用那種語調對女主人說這種話?就算她確實是那樣不受歡迎的女人,一個管家憑什麼當面對她說這些?

    “這幾年太太雖然不在家,柏園少了個女主人,但語柔小姐做得很好。不論是對先生、對孩子、對下人,大家都對她服氣。”

    那又怎樣?她的意思是──“說實在話,太太不必要回到柏園來的。”

    季海藍倒抽一口氣。她現在完完全全明白眼前這個中年美婦的意思了。她是說柏園女主人的地位由語柔來擔當就夠了,不需要她這個招人厭惡的女人。

    她瞪向李管家,後者冷靜的表情像完全不在意得罪她,眸中閃著銳利的光芒。

    “我有沒有必要回柏園不需你來斷定。”她一字一句,冷冷發話,“你做好分內事就行了。”

    “我在柏家十幾年了,少爺和小姐都是我看著長大的。”

    所以她自認她現在不是以一個管家的身分對女主人說話,而是語莫的親人囉?

    “既然如此,你有意見盡可以對語莫說啊,他或許會聽你的。至於我,目前還是堂堂柏園女主人,”她咬住下唇,無意說出如此傷人的話,同還是忍不住沖口而出,“沒必要理會下人的話。”

    “我想她們的懷疑是不必要的,你是從前那個太太沒錯。”李管家似乎終於被激起了怒火,望向她的眼眸看得出燃著兩簇火苗,“態度還是一樣高傲。季家的大小姐了不起嗎?就可以我行我素,不給少爺留一點顏面?”

    “你是什麼意思?”一陣不祥的感覺浮上季海藍心頭,一顆心怦怦直擊胸膛。

    難道她不只是私底下,在公開場合也給語莫難堪嗎?

    李管家只是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等一下!”“還有什麼事嗎?”

    “我──”她想喚住她問個清楚,不知怎地卻忽然沒了勇氣,臨時換了個問題,“恩白起床了嗎?我想見他。”

    “恩白少爺有保母,等一會兒就來了,不需太太費心。”

    “他是我兒子,我費心是應該的!”

    “……應該還在他的房裏吧。”她答得極為勉強,“也差不多是起床的時候了,我去叫他。”

    “我去就行了,告訴我他的臥房在哪。““柏先生二線電話,季風揚先生。”秘書的聲音透過對講機清清楚楚傳來,柏語莫迅速結束手上這一通不重要的電話,按下二線的鈕。

    “爸。”他沈聲喚道。

    “語莫,你接回海藍了?”季風揚直截了當地說。他說話一向如此,懶得跟輩分地位比他低的人浪費時間。對柏語莫這個後生晚輩,他已經算是破格賞識了,不但欽點地做季家的乘龍快婿,這幾年又費盡心思助他走上政壇。他跟柏語莫的關係可以說是互利,一個需要對方的財力人脈競選民意代表,一個則看上對方人才足以替季家在政界增加影響力。

    “昨天到臺北。”柏語莫亦回答得簡單。

    “她怎麼樣?還是什麼也沒想起來?”

    “是。”

    “想不起來也好,讓她乘機斷了以前那種荒唐的生活!要是她還和從前一般浪蕩,別說你仕途堪憂,我季風揚也丟不起那個臉。”

    柏語莫沈吟未語。

    “今天晚上帶她回來,我要見她。”季風揚拋下這句話後便切了線。

    但柏語莫卻遲遲未掛話筒,不覺陷入沈思。

    他知道季風揚與女兒之間的感情不是特別好,甚至可以說是形同陌路。在她嫁入柏家後,除了幾吹季家必要的集會,她根本很少與父親相見,更遑論她那個毫無血緣關係的母親了。

    海藍並非季風揚正室所生,是他在外頭風流的結果,到她八歲那年才被帶回季家。據說季風揚的正室得知她的存在後相當不高興,下堂求去,他也很乾脆地立刻辦離婚,讓他妻子帶走雙胞胎兒子的其中一位,一直到兩年多前,才又重新找回他那個兒子。季海玄,據說這個與父親一別二十年的男人跟他的感情也不是很好,差點拒絕重回季家。

    其實季風揚也真是個可恨又可憐的老人,一雙兒女都不喜歡他,唯一疼愛的兒子季悔澄又在十幾歲時因車禍去世。那季海澄聽說不僅跟自己的雙胞胎弟弟海玄感情特佳,和海藍的感情亦親密異常。

    對那個早逝的哥哥,海藍一直是充滿孺慕之情的,似乎她在世上唯一信任的人就是他。他常想,如果那男人還健在的話,海藍會不曾就不是這樣的個性,會不會討人憐愛一點?

    偶爾幾次她提起海澄哥哥時,面上就會現出難得的溫柔微笑,但一會兒她那雙季家人獨有的湛深黑眸又會沈闇下來,像是忽然憎恨起他拋下她獨自離世。

    每當他見到她如此的神情轉變時,心臟總是不由自主地絞緊。他試過將她從那樣的陰影拉出來,但海藍望向他的眼神總是冷漠而疏離,似乎他再怎麼做,也比不上一個死去的人在她心中的地位。

    可惡!一念及此,柏語莫原本平靜的面容微微扭曲,眼神陰鬱。他柏語莫可也是有自尊的,怎經得起她大小姐再三折辱,完全不替他留點顏面。

    他自認是無法政變那魔女了,如果失去記憶能讓她稍稍改善,他倒寧願她一輩子什麼地想不起來!

    他發現失去記憶的她似乎收斂了從前驕縱囂張的氣焰,變得稍微可人起來。如果真是那樣,或許──“在想什麼?語莫。”柏語柔清婉的嗓音打斷他的沈思。他抬眼,望向她若有所訴的眸子。

    “沒什麼。”

    “該不會是那個女人吧?”

    “不是。”

    “別想騙我!”柏語柔凝視著他,眸光滿是指控,“剛剛是季風揚打電話來吧?你從他掛了電話就一直發呆到現在,連話筒都沒掛上呢。”

    柏語莫一怔,這才發現自己還拿著話筒,急忙掛上。

    “不是想她還會想誰?”她再逼問一句。

    “語柔,別胡鬧。”他像在訓斥調皮的小妹。

    “別逃避我的問題。語莫,你是不是還在意她?”

    “我跟你解釋過了,我讓她回來是為了孩子。”

    “孩子們不需要她,他們有我。”

    “那是不一樣的,畢竟她是他們的母親。”

    “那又怎樣?他們現今都依賴我這個姑姑!你也看到的,恩彤根本不跟她說話,恩白也怕她。”

    “骨肉天性,她既然有心做他們的好母親,我們就該給她這個機會。”“她想做好母親,為什麼以前不做?為什麼到現在才想要做?”柏語柔逐漸揚高語音。

    “語柔──”

    “而且為什麼非她不可?我這幾年難道做得不夠好?”她瞪視他,“難道我就沒資格代替她照顧你跟孩子們?”

    這番話讓柏語莫聽得眼皮直跳,“語柔,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她眨眨漂亮的眼簾,黑白分明的眸子漾著淚光,“語莫,你到現在還執迷不悟,到現在還被那個魔女玩弄在手掌心。”

    “我沒有。”

    “你有!”她激動地吶喊,“我看到你今天看她的眼神,你分明還為她心動。”柏語莫蹙緊英挺的眉峰,起身走向她,輕輕握住她雙肩,“語柔,冷靜一點。”

    她順勢偎入他懷裏,緊緊環住他的腰。“語莫,你別上當,她只是裝腔作勢。你忘了她從前做了些什麼好事嗎?”

    他嘴唇緊抿,“我記得。”

    “她天生就是蕩婦,改不了的。現在只是因為她失去記憶,一時忘了本性,可是她一定很快就會恢復原樣了。”她急切地仰首望他,尋求他的贊同。

    他沈默不語。“語莫!”她緊鎖秀眉,“難不成你還奢望她來個大轉變?”

    他確實如此希望,但他知道語柔不會想聽他這句話。

    “別傻啊,語莫!”她慌亂地扯著他雙臂,美顏上寫滿焦慮憂心,“你別再輕易相信她了。記不記得那年你生日,她搞了一個慶祝派對,你本來感動得很,結果她只是想在公開場合侮辱你?她根本以玩弄你的感情為樂!”

    他記得,他當然記得!那是她生下恩白後不久,兩人就因為那事激烈爭吵,他甚至還──柏語莫甩甩頭,揮去腦海申突然顯現的不愉快影像。從那夭天後,他們就不再交談,幾天後她就忽然失踩了。他原擔心她出了意外,沒料到不久後她竟寄來一紙離婚協議書。他本來要簽的,只是她偏偏又在上頭附了一張小卡。

    卡片上只有她工整的三個字:對不起。

    就因為這三個字,讓他掙扎了這些年,讓他時時刻刻、分分秒秒鄱在猜測這句道歉所代表的意義。她終於悔過了嗎?對她結婚以來的所作所為感到後悔?她是否想要悔改,是否就是因為如此才選擇悄然離開?

    這三個字讓他到現在還耿耿於懷,到現在還無法乾脆與她斷絕夫妻關係!

    但她卻失去記憶了,這一切頓時成了謎。

    他是不是不該再期望她了?或許她根本就不曾感到後悔,或許她只是希望他乾脆離婚故意寫下這句話,或許其實她一點也沒變……他是不是不該再相信她了?他還能承受再讓她欺騙一次嗎?孩子們能夠承受再被她拋棄一次嗎?

    見他神情陰睛不定,柏語柔清楚他內心必然大為動搖,她嘴角輕輕揚起一個美好的弧度,更加貼向他胸膛,“語莫,你還記得嗎?”

    “什麼?”他茫然不知所以。

    “記不記得那一晚?我到你的房裏,而你──”

    “語柔!”他神情一變,驀地推開她,“別說了。”

    “為什麼?”她不敢置信地瞪著背對她的男子。

    “我說過那晚我喝醉了。”他語聲瘖啞,像抑制著極大的痛苦。

    “喝醉了又怎樣?”她一甩衣袖,換了個位置,怒氣衝衝直逼他面前,“沒聽說酒後見真情嗎?”

    “我並非有意,我以為是──”

    “以為是誰?那個賤女人嗎?”

    “語柔!”他厲聲喝住她,待見了她受傷委屈的神色,又不禁放軟語調,“我說過,你對我而言是最重要的好妹妹啊。”

    “妹妹?”柏語柔的眼淚撲簌簌直落下來,“我說過不要當你妹妹,語莫,我不要!”

    他悄悄歎氣,勉力令自己勾起一抹微笑,“我們是兄妹,一直都是這樣的。”

    “我不要,語莫,我不要──”

    她撲入他懷裏,淚水沾濕他的衣襟。他擁住她,一手溫柔地拍著她的背,無言凝望前方。

    “為什麼恩白不願開口說話呢?趙小姐。”

    季海藍坐在琴室,對面坐著恩白的專任保母,兩人隔著一張乳白色的小圓桌相望,桌上是一壺紅茶與幾盤小點心。

    “我不是很清楚。柏先生曾告訴我這孩子之所以不說話是心靈受了某種刺激。”趙小姐看著季海藍為她斟茶的動作,心內微微驚訝。自從接替前任保母照顧恩白後,她一直住在柏園裏,多少也聽說了柏家莫名失跦的女主人從前一些事蹟,但那些傳聞讓她完全無法和眼前這個女人聯想在一起。

    她看來氣質沈靜,待人又溫雅和婉,實在想不出她從前會是一個對下人頤指氣使的大小姐,更不像是終日遊冶在外的蕩婦。

    “你猜得到是受了什麼刺激嗎?”

    “不曉得。或許連恩白自己也不記得,那很可能是他還在嬰兒時期普遭受的打擊,一直潛藏在記憶深處。”

    會讓恩白潛意識害怕至今的究竟會是怎樣恐怖的事?季海藍猜想著,卻怎麼也猜不出。或許正是因為她這個不負責任的母親也不一定。

    她端住瓷杯的手指不覺一緊。

    “事實上,恩白會說話。”趙小姐忽然說道。

    她揚眉,“他會說話?”

    “我曾有幾次無意間聽他自言自語,但他總是在看我來了後便住了口,之後不管我怎麼誘導,他都不肯再開口。”

    “語莫知道這種情形嗎?”

    “嗯。”趙小姐點點頭,啜了一口茶。她猶豫著是否要告訴柏太太當她告訴柏先生這件事時,他面上那種大受打擊的神情。他彷佛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恩白的不語症。

    “既然恩白會說話,那他為什麼不肯說呢?”季海藍喃喃地說,彎彎的柳眉緊緊蹙著。忽然,她揚起眼簾,熱切的眸光射向保母,“趙小姐,這段時間可以讓我同恩白多相處嗎?我想多陪陪他。”

    她客氣的話語讓趙小姐受寵若驚,“當然可以,他是你兒子嘛。何況今天一整天你不跟他處得挺好?說實話,當我看到你與恩白在他房裏玩得那麼開心時,還真忍不住驚訝呢。”她笑容粲然,“恩白不容易親近人的,也很少笑得那麼開心。不愧是母子天性。”

    “是嗎?”季海藍亦忍不住甜甜一笑,一對滿溢母性的眸子不自覺飄往躺在一旁沙發睡覺的恩白,這才發現那孩子不知何時已經醒來了,正張大一雙靈氣的眼瞳直盯著她呢。

    “恩白。”她立即起身,走向他伸出雙手,“讓媽媽抱抱好嗎?”

    他眨眨眼,彷佛還沒完全自睡夢中清醒,然後朝她伸出胖胖的小手。

    季海藍深吸一口氣,頓時柔腸百轉,淚意亦湧上眼眶。她抱起他,親親他柔軟的頭髮,將臉頰貼住他的。

    他終於肯讓她抱了,終於不再害怕地,看她的眼眸也漾著微微笑意。

    趙小姐微笑地看著這一幕,她可以感覺到柏太太是真心疼這個兒子的。若是柏先生也肯這樣真情流露地親近恩白就好了,他或許就不會──她搖搖頭,甩開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悄悄退出琴房,留他們母子獨處。

    季海藍根本沒注意到趙小姐的離去,她的全副心神都在懷中的小傢夥身上。

    恩白忽然自她懷中抬起頭,指指琴室正中央一架酒紅色的演奏琴。

    “你想玩嗎?”她微微笑著,抱他坐上鋼琴前黑色長椅,替他打開琴蓋。“恩自小小年紀就會彈琴啊。”他搖搖頭,小手牽起她右手放到閃閃發光的琴鍵上。

    她一驚,“你要我彈?”

    季梅藍猶疑了,兒子的期望很明顯,他希望聽地彈琴。

    但──她會嗎?沒有人告訴過她,她從前會不曾彈琴啊。

    她在恩白身旁坐定,修長的十指規規矩短地擺上琴鍵,先緩緩地、嘗試著敲了幾個音。

    然後就像魔法一般,她漂亮的手指自動飛舞起來,跳躍出一串又一串音符。那輕快的旋律,她一百到十幾秒後才忽然記起,原來是電影“真善美”中的配樂“Do─Re─Me”。

    她會彈琴!雖然技巧似乎不是頂高明,但這首曲子在她的詮釋下依舊流暢自然。地快樂地敲著琴鍵,在演奏完整苜曲子後又再彈一周,這一次還加上了自己的歌聲。

    “恩白,要不要跟媽媽一起唱?很簡單的。”

    她對坐在身旁的兒子微笑,一面輕哼著旋律,試圖引導恩白加入。

    起初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只靜靜地凝視著她;按著,他的情緒似乎也逐漸飛揚起來,唇漫泛起微笑,自喉嚨吟出高高低低的聲響,彷佛真的在與地合唱。

    “好,再來是龍貓的主題曲。”她在兒子耳漫輕喊,“有沒有看過龍貓?”

    他楞楞地搖頭。

    “沒看過嗎?”季海藍微微擰眉.也忘了自己是從哪里得知這部卡通,只依稀有個印象這是日本出品的動畫,故事裏有種中文叫作龍貓、很可愛的奇異動物。她一手敲敲自己的額,一面調皮地吐吐舌頭,“媽媽也忘了是從哪里看來的,下次去借借看有沒有錄像帶。”

    她凝睇著恩白,發現他也正瞧著她,一直潛藏在他眸子探虛的憂懼似乎淡了,不再像昨夭她見到他時讓人不自覺地心痛,也不像昨晚還逃避她的關懷。

    她知道他正一點一點逐漸對地敞開心門。

    她忍不住心酸,又感到真誠的喜悅,“媽媽再多彈幾首給你聽。”

    於是,她一曲接一曲不停地彈著。奇怪的是,她毋需費力思索,一首首童謠或卡湧配樂就那樣自自然然從她指尖流泄。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覺得累了,抬高雙手伸了個懶腰,這才發現暖橙色的暮靄不知何時已悄悄自窗邊潛入,為原先明亮整潔的地板勻上一層淡淡的腮紅。

    “已經黃昏了啊。”她喃喃自語,眸光一個流轉,正對一個怔怔站在琴室門口的纖小身子。

    “恩彤!”她驚異地叫喚,猛然站起身來。

    柏恩彤不發一語,呆呆地看著她,身上還穿著早上出門上學時穿的米黃色小洋裝,顯然剛剛到家。季海藍注意到她手中還提著一個精緻的提袋,驀然記起李管家說過她今天上完幼兒園後還得去上鋼琴課。

    這麼說,袋子裏裝的是琴譜囉。

    “恩彤,你想練琴嗎?”她小心翼翼地揚聲喊道,“進來啊。”

    小女孩聞言一步步緩緩走近她,帶著點猶豫,“我聽見有人彈琴。”

    “嗯。”她點點頭,以微笑鼓勵她繼續。

    “你會彈琴?”

    “對啊。”

    “可是姑姑說你不會。”柏恩彤皺眉,“姑姑說柏家每一個人都有音樂細胞,可是你卻什麼也不曾,所以……”

    “所以?”

    “所以你不是柏家人!”她瞪著她,語氣激烈,神情卻有些迷惘。“所以你才會想離開柏園。”

    柏語柔!季海藍難抑心中一股忽然升起的怒意。她究竟是何居心,為何對一個只有六歲的孩子灌輸這種觀念?她是真那樣想,或只是故意引導孩子們憎恨她這個母親?

    “可是我會彈琴啊。”她儘量使微笑甜美自然,“你也看到了。”

    “但姑姑──”

    “姑姑可能記錯了,媽媽真的會彈琴啊。”

    “那你為什麼離開這裏?”小女孩毫不容情地尖聲質問,季海藍卻聽出其中隱藏多少怨懟,多少迷惑,多少受傷。

    她心臟一陣抽痛,“我不記得……但我保證絕不是因為我討厭柏園,更不是因為不喜歡你們。”

    “你騙我。”

    “我沒騙你,恩彤。”

    “你一定是騙我的!”柏恩彤激烈搖苜,“因為姑姑不會說謊!”

    “恩彤……”季海藍難掩心中難過。

    這孩子相當信任她姑姑,她愛語柔比愛她這個母親還多。季海藍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嫉妒,畢竟這三年來陪在恩彤身邊的是語柔,不是她。

    她長長地歎氣,將坐在椅子上一直靜靜凝視這一幕的恩白抱下來。

    “你別碰他!”柏恩彤忽然怒聲高喊,一把將弟弟拉到自己身後,一副想保護他的模樣,“不許你動恩白。”

    “我不是──”

    柏恩彤根本不聽她解釋,牽起弟弟的小手就往門外走,“恩白,我們回房去!”恩白回頭看了她一眼,眸光似乎戀戀不捨,但他並未掙脫恩彤的手,乖乖隨她一起走。

    季海藍哀傷她望著兩個孩子的背影。

    她知道,只要她一日未得到恩彤的諒解,恩白也絕不可能完全對地敞開心門。

    但她該怎麼做,才能取得恩彤對她的原諒與信任呢?

    這一晚,柏語莫剛剛踏進大門,就聽見兩個女人的爭論聲。一個清冷高亢,他認出是李管家的嗓音:另一個平靜卻堅定,竟是屬於季海藍。

    “李管家,美雲不過是打破一隻花瓶而已,何必如此重責呢?”

    “太太,那可不是普遍的花瓶,是骨董!是明朝嘉慶年間景德鎮出品的青花瓷器。”

    “那也不必為此辭退她啊,我相信地也不是故意的。”

    “當然不是故意的,是故意的還得了?”

    “既然如此,就原諒她一次吧。”

    “不行!”李管家嚴詞拒絕,“那可是語莫少爺最心愛的骨董瓷器,怎能輕易原諒她?”

    “不過是明朝的青花而已,藝術價值也不高,相信語莫也不曾太介意吧?”季海藍微微一撇嘴角,似笑非笑。

    “那是價值連城的骨董!”李管家自齒縫中通出一句,“就算她再工作個十年也賠不起。”

    “那就不要叫她賠,換個方式懲戒一下就罷了。”

    “太太,你還變得真大方啊。”李管家語氣一變,開始冷嘲熱諷起來。“記得從前美雲不過打翻你梳粧檯上一瓶乳液,如就發了天大的脾氣,還甩了人家一巴掌,今日倒這樣故做大方起來。”

    季海藍神色跟著一變,轉向一百站在一旁低垂著頭,全身不停發顫的美雲,“我以前真的因為那種事打你?”

    美雲抬頭望向她,既不敢說是又不敢說不是,只能企求地看著她。

    見到美雲的反應,季海藍大受打擊,低垂螻首沈吟好一會兒方重新抬頭。“對不起,美雲,我為以前對你所做的不合理舉動道歉。”她語氣和婉,充滿自責,完全沒注意到她這句對不起震驚了在場每一個人。“為這點小事就大發脾氣,器量未免太狹窄。”

    “太太,不是的!”美雲慌了,手足無措,“是我的錯,本來就是我不對──”

    季海藍朝她淺淺一笑,揮揮手要她停口,後轉向李管家,換上堅定的語氣,“看在我的份上,這次就請你從寬處置吧。”

    “太太!”李管家低喊一聲,正想再說些什麼時,柏語莫英挺的身影翩然落入兩人之間。他靜靜開了口,語聲沈穩,“既然海藍都這麼說了,我看你就饒美雲這一次吧。”

    “少爺”

    “反正是藝術價值不高的骨董,”他像是自嘲般地扯扯嘴角,“也別叫人家賠了,就要她一個月薪水以為懲戒好了。”

    “少爺,那瓷器的價值可絕不只那樣。”她依舊想抗議。

    “沒關係的。”他微微一笑,轉向美雲,“管家願意原諒你了,還不快道謝?”

    “是。”美雲急忙應道,“謝謝李管家,謝謝太太。”然後又向他深深鞠躬,“謝謝先生。”

    他沒說話,只以眼神向季海藍示意,要她隨他上樓。

    她默默地跟著他,來到二樓他的書房。柏語莫一路默然不語,直到進了書房,將西裝外套脫下暫時拋在椅背,才轉向她。

    “這件事你的用意很好,”他語調乎靜,不見絲毫起伏,“但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下給李管家難堪,應該私下談。”季海藍低垂眼簾,臉頰微微發燒。她承認自己確是為了私心才故意在公開場合與管家爭論,有意令她知道女主人並不好惹,算是對她早上的不敬一點小小的報復。

    這樣的行為確實太幼稚,她無法反駁。

    “對不起。”

    “今晚是你第幾次道歉了?”他嘲弄著,但語音似乎漾著笑意。

    她揚起眼眸,訝然地望他。

    “我沒想到你竟會為以前做錯的事公開對一個下人道歉,這不像你的作風。”他眸光和煦,教她幾乎要沈醉在這難得對她展現的溫柔眼神中。

    “我也沒想到,從前的我竟連那種事都要發脾氣。”她語音細微。

    他凝睇著她,看她因自慚顯現出的嬌羞模樣,那淡淡勻上一層粉紅的臉頰竟是他前所未見,一時之間不禁失神。

    好一會兒,他才極力寧定心神,沙啞地開口,“令尊要我今晚帶你回季府見他。”

    “我父親?”她完全愣住了,茫然不知所措。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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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47:34


    當柏府的司機為她打開車門,目送她坐進柏家那輛加長型的奔馳轎車時,他的目光是滿含讚賞的。

    柏語莫亦是如此。

    他看著季海藍微微提起黑色絲料長裙下襬,優雅地落坐,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流暢自然又不失高貴優雅的氣質。

    在正式場合,她一向愛穿深色禮服;深色也確實襯得她潔白瑩膩的肌膚更加引人遐思,一張冷漠的容顏更添幾分神秘氣息。

    他早料到她會為今晚的聚會挑選一套深色禮服,卻沒想到會是這樣保守高雅的樣式。

    海藍挑選的禮服質料一向輕軟,雖是深色,但總令人有幾近透明的錯覺,經常削肩露胸,大膽得讓人不敢逼視。如果是參加季家的集會,她的穿著就會更加惹火,彷佛故意要給季風揚難堪似的。她不但讓季風揚難堪,更令他這個丈夫抬不起頭來。

    但今晚,她絲質連身長裙立領竟裏住了頸項,輕軟的半透明衣袖從雙肩覆至手腕,除了一張清秀容顏,她全身上下竟沒有一寸肌膚外露,簡直是──不可思議。他甚至不相信她能從自己的更衣室找出這樣一套禮服,莫非她使了什麼魔法?

    “你沒有戴首飾。”柏語莫的嗓音不自覺地沙啞。

    “我找不到。”

    對啊,他差點忘了,她重要的珠寶鑽飾都鎖在保險箱裏,一些比較平常的她似乎又在三年前帶走了它們。

    “要不要我替你去找?”他說著就要打開車門。

    “不用了。”她輕聲阻止,“我不想戴。”

    不想?他以一種稀奇的眼光注視著她。那個一向最好打扮、愛慕虛榮的女人竟說她不需首飾?

    他聳聳肩,吩咐前座司機,“開車。”

    車子順暢地發動,蜿蜒於山間小路。季海藍偏頭凝望窗外,似乎在欣賞著風景,但其實外頭只是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清。

    終於,她輕聲歎息,放棄假裝。

    她轉向柏語莫,“可以告訴我,我是來自什麼樣的家庭嗎?”他挑挑眉,“你是指──”

    “我是什麼樣的身分?我的父母是什麼樣的人?”

    他凝視她數秒,“你是季家人。”

    他說得彷佛季家是一個很有名的家族似的。

    “那又怎樣?”

    他微微一笑,“季家掌握盛威集團絕大多數的股權,盛威以家電製造為核心事業,總資本額可以列入亞洲企業集團前三十名。你大伯季風雲在不久前去世,由你二伯季風華暫時代理集團最高決策機構的主席,你的父親季風揚則擔任副主席,主要負責集團內公關、地產方面的事業。你是他唯一的女兒,上頭還有一個哥哥,他是個相當有名氣的攝影師,現在也擔任集團的公關總監。”

    她怔住了,沒想到自己竟來自這樣一個財力雄厚的商業世家,怪不得他們總認為她是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

    “我母親呢?”

    “你父親的現任妻子洛紫,並非你親生母親。”

    她心一跳,“他們離婚了嗎?”

    “他們根本不曾結婚。”他維持乎淡的語調。

    “那麼我是──私生女?”“你是在八歲那年被帶回季家的。”

    “那我的母親究竟──”

    “聽說已經去世了。”

    “啊。”她輕叫一聲,只是單純的訝異,並未感到任何難過。或許是因為她失去記憶,也或許是因為母親去世太久,她原就不再感到傷感。

    但她還有一個父親,以及一個同父異母的哥哥。

    她試著想像他們的模樣,卻發現腦海一片空白,甚至無法感受到曾經對他們懷抱的情感。即便他們是她至親之人,現今對她而言仍然只是陌生人。

    “我同我父親的感情好嗎?”她試探地問。

    他知道她會問這個問題,也考慮過如何回答,最後選擇照實說。“相當不好。我想你恨他。”“我恨自己的父親?”她無法理解,“既然如此,他為何急於見我?”

    “我不清楚。”

    “那我哥哥呢?”

    終於來到這個最關鍵的問題了。

    “你曾經有一個哥哥,名喚海澄,你似乎相當相當敬仰他、依賴他。”他仔細凝睇她的臉龐,不放周任何一絲異樣。“但他在你十五歲那年不幸逝世。”

    海澄曾是她最敬愛的哥哥,在她十五歲的時候死了?

    海澄。她在內心一遍遍念著這個名字,忽地,一股奇特的心痛感逐漸包圍住她。她對這個名字有感覺。

    她揚起眼簾,眸子籠上一層輕紗,“可是你剛剛說我哥哥現在是集團公關總監。”

    “那是海玄,海澄的雙胞胎弟弟。他恰巧在你離開後不久出現,重新回到季家。你們從沒見過面。”

    她還有一個哥哥叫海玄。她試著在心底低念這個名字,卻無法喚起任何奇特的感覺。

    那麼海澄果真對她別具意義囉。他是否是季家她唯一記掛的親人?但即使是他,她也完全無法憶起有關他的任何事,記得的,只是那種茫然心痛的感覺。

    她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面對應該熟悉卻陌生、而且顯然並不喜歡她的柏家人已令她筋疲力盡,她還有勇氣去面對一個感情不好的父親、與她毫無關係的母親,以及從未見過面的哥哥嗎?

    語莫說得不錯,她父親所擁有位於天母的頂級豪宅確實相當震撼人心。它占地數千坪,除了庭園、泳池,甚至有一座高爾夫果嶺。在抵達那幢白色西班牙式建築的主屋前,甚至必須穿越一條兩旁夾蔭的彎曲石板道。從入口一直到主屋,完完全全是一派富貴風華。

    如果她從小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確實有可能認為柏園只能算是小別墅。

    但柏園至少給她溫馨的感覺,她在這裏感受到的卻只有完全的冰冷。

    她不喜歡這裏。她甚至在還未正式踏入那幢豪宅而使確認了這一點。

    終於,她與父親正式面對面。

    他是個已經上了年紀的老人,鬢髮早已蒼蒼,滿面深刻的皺紋,但射向她的冰冷眸光仍是銳利無比。他不帶感情地掃視她全身上下,按著微微頷首,似乎感到滿意。

    “你穿衣服的品味終於有點進步了。”他嘴角微掀,彎度幾乎無法察覺,就連表示讚賞的時候也吝惜微笑。“莫非是喪失記憶的副作用?”

    很奇怪,雖然季海藍自認對這個老人根本毫無印象,在面對他時一顆心卻自動冷凝起來,或許是因為他氣勢淩人的態度吧。

    她甚至無法喊這人父親。

    “聽語莫說你失去記憶?”

    “是的。”

    “我本來以為會很糟,現在看來,或許你失去記憶還好一點。”季風揚若有所思,接著比向身旁的一男一女,“這是你母親與舅舅。”

    她跟著轉移視線,望向洛紫。

    五十歲左右的一個女人,銀灰色晚裝裏著風韻猶存的身軀。一張輪廓深刻的臉竟只有眼角部分有細細的魚尾紋,肌膚依舊光滑,保養得十分好。

    這女人年紀該比李管家還大,看來竟和她差不多年輕,還多了點妖媚的氣質。

    “你大概也忘了我吧,海藍。”她凝視季海藍,眼神冷淡,但藏在眼底深處似乎還有某種情感,某種類似厭惡的東西,或者是──防備?

    對那樣的眼神,季海藍的反應是完全困惑。“對不起。”她回避洛紫那奇特的眼神,轉向另一個男人。

    這男人掛著一副眼鏡,身材頎長,接近運動家的骨架,年紀比洛紫輕上一些,像是風流倜儻的人物。

    這是她舅舅?

    “海藍,我是成發舅舅。”他伸出手欲同她一握,“還記不記得?”

    他的語氣親昵,微笑和善,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然而季海藍卻無法克制一陣突如其來的冷顫。

    “成發是我弟弟。”恪紫在一旁加上一句。她的反應是一陣暈眩,腳步微一踉蹌。

    柏語莫一隻手環上她的腰穩住她,悄悄在她耳邊吹氣,“不舒服嗎?”

    “沒事。”她輕聲一句,按著勇敢地伸手與洛成發一握,“你好。”

    然後她迅速抽回手,驚異地發現自己的手心竟已微微沁汗。她自長長的眼睫下窺視那男人,總覺得他和善的表面下似乎隱藏著一種莫名的邪惡。

    “介紹完了?”季風揚對這一切似乎有些不耐煩,“先用餐吧。”

    “我不是還有一個哥哥?”她儘量使語氣平靜。

    季風揚一挑眉,“你知道?”

    “語莫告訴我的。”

    “他今晚沒來。”

    “為什麼?”他不想見她這個素末謀面的妹妹?

    “他脾氣就是這樣,不愛參加這種聚會。”

    是她的錯覺嗎?或者季風揚前額確實有青筋暴跳?這個氣勢高傲,彷佛睥睨一切的老人也有控制不了的人?

    因為察覺這一點,季海藍心底對那個從未見過的兄長升起某種好感。

    她自嘲地撇撇嘴甬,看樣子無論是失去記憶前或之後,她都一樣不喜歡自己的父親。

    用完晚餐後,季海藍得以更進一步證實他們父女不和。

    季風揚將她一人喚進他那間足足有她在柏園臥室三倍大的書房。書房裝潢相當氣派,一體成型的酒紅色原木書櫃、酒櫃、書桌,漩渦紋的華麗地毯,真皮沙發。書房內傢具不多,更顯空間之寬闊。

    他問都沒問她,直接調了一杯琴湯尼,裝在凡賽斯出品的水晶雞尾酒杯中遞給她。

    她微微蹙眉,直接將酒杯擱在桌上。

    “怎麼不喝?是太烈了或是不夠烈?”

    “我今晚不想喝酒。”

    季風揚一挑眉,抖落一陣諷意十足的笑聲。“那倒真稀奇!看來失去記憶確實讓我這個女兒改變許多。”他搖搖酒杯,一飲而盡,“知不知道你從前幾乎夜夜出門尋歡買醉?”

    她出門尋歡買醉?

    一股強烈噁心的感覺驀地攫住她,臉色迅遮慘白。

    “告訴我,你這幾天跟語莫處得怎樣?”“什麼意思?”

    “你是不是還像從前一樣處處給他難堪?”

    “我……”她驚疑不定。

    季風揚仔細審視她的反應,“看樣子你的確完全不記得從前的一切了。”他不具善意地挑挑唇角,“我不管你從前怎樣,但我奉勸你以後最好少出花樣,乖乖守一個妻子的本分。”

    “我究竟如何不守妻子本分?”這個問題擱在她心裏許久了。每個人見到她都說從前的她是如何浪蕩,如何讓語莫難堪,但她根本一點地想不起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事,讓這些人說她行止不端。

    季風揚既是她父親,或許問他會比較不讓人尷尬。

    “你真想讓我挑明瞭說?”

    “是。”

    “好!我就挑明瞭說。”季風揚放下酒杯,以一個誇張的手勢做為開端,“你在柏園裏如何我是不清楚,在外頭的名聲可就不怎麼好聽。白天,你規規矩短在我們盛威出資的一家理工學院乖乖當一名教授,夜晚,你可是傳說中的夜遊女神。”他冷冷一牽嘴角,“你打扮風騷,夜夜出入各家俱樂部與酒館,據說拜倒你裙下的男人不計其數,至於入幕之賓有幾個我是沒聽說,但肯定也不少。”

    她讓許多男人成為入幕之賓?她真是那樣一個浪女?

    季海藍難抑震鷲,父親的話有如轟雷巨響打得她整個人暈頭轉向。她不能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

    怪不得語莫再見到她時會是那副咬牙切齒的模樣,哪個男人受得了自己的妻子在外頭勾搭男人?而且不只一個!

    她雙手掩面,太陽穴忽然劇烈抽痛起來。她怎麼會是那種女人?她怎麼能做出那種不知羞恥的事?就連她都瞧不起自己!就連她都忍不住痛恨起自己!

    “你感到震驚、大受打擊?”季風揚完全無視她痛苦的模樣,繼續冰冷她說道:“從前你還當著我的面坦然承認這些可恥的勾當呢。你說只負責下嫁語莫,可沒說要對那個男人忠貞一世。”

    她猛然揚起頭來,瞪視季風揚,“那是什麼意思?我為什麼那樣說?莫非我不是自願嫁給語莫?”

    季風揚回瞪她,不語。

    “回答我!”她提高嗓音,“我和語莫是不是所謂的政策聯姻?”

    “是又怎樣?”季風揚被她高昂的語音激怒了,吼了回去,“我也不怕告訴你,語莫是我親自挑選的乘龍快婿,我看中他未來在政壇的發展潛力,有意栽培他。”

    “所以他──只因為能在政壇發展而娶我?”她怔立半晌,頓覺椎心刺痛,紮得她眼淚也冒出來了。

    難怪他當時不肯簽離婚協議書。為了得到盛威的鼎力相助,他必須是她季海藍的夫君,必須是季風揚的乘龍快婿。她對他而言,也不過是一枚棋子而已,只是這棋子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他找她回來,最終目的不過是需要季家女婿這個身分而已!

    “你也別覺得委屈,雖說你們的婚姻沒有愛情當基礎,但語莫對你怎樣,明眼人一看即知。”

    她嘲諷地拉拉嘴角,“他會對我好?”

    “豈止是好,依我看,簡直失了男人該有的威勢!他就是對你太過忍讓,才會議你有機會在外面幹下那些見不得人的事。”

    “他需要季家女婿這個身分,當然不敢苛待我。”

    “哈!”季風揚驀地縱聲大笑,笑聲尖銳高亢,刺得季海藍頭更加痛上三分。“你真以為他有必要對你卑躬屈膝?我早告訴過他,你既替他生下孩子,即便離婚,我也承認他是我季風揚的女婿。只要他願意,他盡可以休了你,屬於你的財產我全部留給恩彤!”他用力一揮手,“可這小子不曉得吃錯了什麼藥,就是不肯跟你離婚,竟還能讓你生下恩白。”

    他告訴語莫隨時可以休了她?他這個父親竟對親生女兒如此絕情!季海藍不敢相信,更不敢相信語莫承此“聖意”竟還不跟她離婚。莫非他還留懋什麼?是了,當時他在競選議員,不好鬧出離婚醜聞吧。但恩白呢?如果他們夫妻真的感情不佳,怎還能生下恩白?

    季風揚像看出了她的疑惑,冷冷一句,“所以我一直懷疑恩白不是語莫的種。”

    “什麼!”季海藍尖叫一聲,直退了好幾步,身軀搖搖晃晃。

    恩自不是語莫的兒子?她握緊雙拳,簡直無法消化這個可能性。但一切聽來又如此合情入理,那時語莫不可能與她同床,恩白怎可能會是他兒子?難怪恩白看來會是耶孤單寂寞的模樣,他少了父愛──語莫怎麼可能花心思去陪一個不是他親生的孩子!

    但如果恩白的父親不是語莫,那他的真正父親是誰?是她在外面的情人嗎?

    季海藍拚命搖頭,不願承認這個推測。這只是父親一相情願的想法而已,不是事實!恩白怎麼可能不是語莫的孩子?她怎麼可能在外頭還有別的男人?

    不,事情絕不是這樣的,絕不是!

    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吶喊著,拒絕接受的回聲響徹整個腦海,但她還是甩不掉方才季風揚那冷酷的言語。

    她驀地尖喊一聲,奪門逃出季風揚的書房,倉皇尋路,一人直奔庭園深處,躲在樹叢後蹲下身,抱住自己雙肩,不停發顫。忽然,她揚起眼簾,恐懼地瞪視前方。

    透過濃濃密密、錯落交織的樹幹,可以清楚窺見一個隱密的角落。那個角落如此熟悉,她彷佛曾見過。

    一幕黑色影像閃過季海藍腦海,既模糊又迅速,她根本沒來得及抓住影像就消失了,只留下噁心的感覺。

    她撫住喉頭,不覺嘔吐起來,幾乎吐光了晚餐她好容易咽下的一點食物。淚水伴隨著噁心感,一串串滴落在地。

    然後,她將頭埋入雙膝之間,嚶嚶啜泣。

    她彷佛哭了許久,直到一個帶著強烈驚慌的嗓音傳來,一雙溫暖的手握住她纖細的雙肩。“海藍,怎麼回事?為什麼一個人躲在這裏哭?”

    是語莫。

    他輕輕轉過她的身,抬起她的下頷,眸光擔憂。“你剛吐過?”

    她怔怔地凝視他,不明白他怎能用如此焦慮的眼神看著她,怎能用如此溫柔的語氣詢問她:他該是痛恨她的啊!

    “怎麼了?我從客廳窗戶看你匆匆忙忙往這裏跑,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放開我。”她拂開他的手,“我知道你痛恨我,用不著假惺惺關心我。”

    他神情一變,從原先的溫柔關懷轉為冷淡漠然。“你又變回從前的樣子……你恢復記憶了?”

    “沒有。”

    “那是為什麼?莫非我這兩日所見那個和從前大不相同的女人只是幻影?”

    “我沒有恢復記憶。”她咬住下唇,凝望他的眼眸難掩怨懟,“但我父親已告訴我一切真相。我們是政策聯姻。”

    “是又如何?”他不動聲色。

    “所以你娶我並非因為愛我,你娶我只因需要季家龐大的財力做後盾以步入政壇。”她一字一句冷冷擲向他,“我不過是你一顆不可或缺的棋子,這是你找我回來的原因。”

    “你這樣認嗎?”“不然我該怎麼想?”她聲音接近破碎,痛苦亦幾乎擰碎她的心,“難不成你會想要一個人盡可夫的蕩婦做妻子?若不是這樣,你會甘願戴綠帽,承認恩白是你兒子?”

    “恩自是我兒子!”相語莫高聲吼道。

    她一驚,訝然望他。

    “恩白是我兒子。”他重複一遍,語氣堅定。“我不知道爸跟你說了什麼,但恩白確實是我兒子。”

    “你確定?”

    “這種事我何必說謊。”他冷冷地,“恩彤與恩白都是我的好孩子。”

    “可是……”她猶疑著,“如果恩白真是你兒子,為什麼他看來會如此寂寞?你必然很少花時間陪他,甚至不曾抱過他……”

    “我是很少親近他,但不是那個原因。”

    “那是為什麼?”

    “因為……”他下頷急劇抽動,眉頭緊緊蹙著,神經跟著繃緊。

    她被他這種表情嚇到了,語音顫抖起來,“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對不起他,因為我不敢面對他。”他嗓音低啞,拳頭緊握,關節處強烈泛白。

    季海藍怔然望他,幾乎沒有勇氣再度開口。但她還是間了,聲音細微到幾近聽不見,“為什麼?”

    他瞪視她良久,默然不語。

    難道與她有關?

    季海藍打了個冷顫,這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壓不下去。“是我!”她猛然扯住柏語莫的衣袖,“跟我有關對不對?恩白會患上不語症是不是就是我害的?”

    他轉過頭不看她,“過去的事別提了。”

    “能不提嗎?語莫,你能輕易忘記過去一切嗎?”她瞪視他,淚水再度盈眶,“告訴我,語莫,我從前是否正如父親所說,是個夜夜出入酒館買醉、到處勾搭男人的蕩婦?”

    他猛然轉頭瞪她,“他這樣跟你說?”

    她語音發顫,“是不是真的?”

    他不語。

    “告訴我,語莫,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季海藍語音高亢,精神瀕臨歇斯底里,“如果我真是那種女人,你就老實說好了,儘管把你對我的憎恨、不滿發洩出來吧,我承受得住的!”淚水爬滿她清秀的容顏,“就說我真是個蕩婦,就說我是個令孩子蒙羞的母親,就說你厭我、憎我,我都可以承受的……”她垂下頭,雙手掩面。

    他凝望她哭泣顫抖的模樣,一顆強自冷凝的心不覺又為她融化。這女人口中說得倔強,但瀕臨崩潰的尖銳聲調早洩漏了她情緒的激動。他知道,如果他真對她說那些話,她會真正崩潰的。

    在這一刻,他真為自己的優柔寡斷感到深深厭惡。為什麼他就是沒有辦法對她免疫,就是無法抗拒這個妖女的魅力?從見到她第一天開始,他就彷佛中了這個魔女的咒語似的,一輩子要被她玩弄於手掌心。

    他是恨她的,如果可以的話,他其想重重傷她,報復她從前所作所為。但他做不到。他恨她,卻又無法真正狠下心來傷害她。

    “你說啊,語莫,你說啊!”

    他終於開了口,“我只有一次親眼看見你從俱樂部走出來,至於你是不是在外頭另有男人,我不確定。”

    “只有這樣?”她仰起頭,可憐兮兮垃看著他。

    “只有這樣。”

    她卻像不能置信,依舊怔忡地凝睇他,淚水一串串碎落。

    他驀地幽然長歎,緊緊將她納入懷裏,一面拍著她的背撫慰她。“別哭了吧。”

    她沒有抗拒,在他懷裏盡情啜泣,緊緊抓住他的衣襟,任淚水浸濕他的胸膛。

    這男人應該是厭她、憎她的,但他卻依然對她如此溫柔。父親說得不錯,語莫其對她好,就算他娶她不是因為愛她,就算他需要她以為助力,他也從不曾將她當成一枚棋子看待。

    縱然完全記不起從前的事,她還是確認了這一點──他從前待她必就是這樣的方式,明明氣極了她,卻又不肯稍稍傷她一分。

    想通了這一點,她心內頓時柔腸百結,胸膛則像梗住了什麼,無法順暢呼吸。這麼說來,其正傷害人的果真是她,其正讓人深惡痛絕的只有她。

    她心一緊,一口氣差點換不過來。

    “走吧,我帶你回家。”他低低地說。

    回家!多美好的一個詞啊。

    她點點頭,任他扶她離去。

    有個人兒悄悄踅進她房裏,衣袂翩然,腳步放得輕緩。

    “誰?”她眨著眼,拚命想看清步步逼向她的人影。

    人影不答,全身隱在黑幕中,教人無法認清。

    “有事嗎?”她開始害怕起來。

    人影依舊沒有說話,嘴一例,露出兩排潔白卻陰森的牙齒。

    “你……你究竟想做什麼?”她語音發顫。

    人影不答,只是逼近她、逼近她,伸出一雙白骨般的魔爪扣住她頸項,然後用力鎖緊、鎖緊、鎖緊……

    她感覺呼吸困難,神智逐漸陷入迷蒙,“救命啊,救命!誰來救救我……”

    季海藍倏然睜開雙瞳,映入眼簾的是柏語莫充滿焦慮的面孔。“你沒事吧?海藍,我聽見你在房裏叫救命。”

    有人想掐死她。

    她迅速掃視周遭。她的臥房空蕩蕩的,除了語莫,不見半條人影。

    她茫然望著四周,最後落定正瞧著她的語莫,恐懼自心底最深處逐漸浮現。

    不!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啊?方才那一切只是夢,是個不折不扣的噩夢。

    “究竟怎麼一回事?海藍。”

    她忽地跳下床,背對他平穩自己的呼吸。

    冷靜。她告訴自己。要冷靜,別讓噩夢奪去理智。

    “海藍?”柏語莫望著她奇特的舉動,不明所以。

    “沒事。”她終於旋身對他微笑,“只是做了個噩夢。”

    “什麼樣的噩夢?”

    她搖搖頭,微笑加深,“沒什麼。”

    他凝望她良久,眼神逐漸變得異樣。

    季海藍視線一落,隨著他的眸光望向自己,這才發現不知是誰替她換上一套黑色薄絲長睡衣,胸口開得低低的,半透明的布料更讓她全身曲線若隱若現。

    她臉一熱,雙手立刻揪緊胸前衣襟,試圖遮掩。

    他似乎頗為她的舉動覺得好笑,喉頭滾出一陣低低的笑聲。

    她雙頰燒燙得更厲害了。其它地方的溫度也開始升高。她不自在地瞥向他,驀地注意到他夾在右手指問的香煙,煙頭還綻著紅紅的亮光。而他臉容疲倦,眸子微微泛紅。

    “你還沒睡?”她吶吶地。

    “嗯。睡不著。”

    “因為時差還沒調過來嗎?”

    他只是微微一笑。

    那奇異的微笑令她更加心慌意亂,隨便再抓了個問題,“我不是應該在車上嗎?怎麼忽然回到房裏?”

    “你在車上睡著了。”

    她一愣,“又是你抱我回房的?”

    “嗯。”他像好奇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雙眸緊盯她,唇角半嘲弄地挑起。

    她別過頭不敢看他,“謝謝。”

    他沒說話,舉步緩緩走向她,步伐輕悄、緩慢,不疾不徐。

    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窈窕的嬌軀不覺直往後退,一直到頂住門扉,無路可躲。

    終於,他來到她面前,她屏住呼吸,一動也不動。

    他再微微一笑,忽然垂下頭,柔軟性感的唇印上她前額,接著滑落她嬌美的鼻尖,停在那兒許久。

    季海藍感覺到他溫暖的氣息拂向她的面,心跳愈來愈快,幾乎跳出胸腔。

    像過了一世紀之久,他才從她鼻尖揚起頭來,難解的眸光緊緊圈住她。

    “海藍,”他低低柔柔地輕喚她的名,語音極端沙啞,“你這樣好美……”他停頓一會兒,“我希望你永遠不要恢復記憶。”

    她凝然不動,像被下了魔咒般怔然迷惘。她看著他旋轉身子,走向那扇連接兩人臥室的門。

    “語莫。”地出聲喚住他。

    “什麼事?”他背對她。

    “我──”

    她想謝謝他在季家庭園裏對她那樣溫柔,想謝謝他不計前嫌,從醫院將失去記憶,孤單無依的她帶回臺灣,想謝謝他──但她其實想說的是對不起。

    “睡吧。”他像是明白地想說什麼,卻沒給她機會道歉,越過那扇隔開兩人的門,輕輕合上。

    她只能癡癡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門扉,心中一陣難解的落寞。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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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48:17


    恩彤、恩白都睡了,語柔參加朋友婚禮前夜的聚會還未歸來,李管家回南部探親,語莫剛剛也打電話說今晚要通宵處理一件案子。

    現在還不到晚上十點。

    是一個好機會。

    季海藍翻出回到柏園第一晚在床頭小抽屜翻出的黑色名片簿,抽出一張名片──黑薔薇。

    似乎是一家會員制俱樂部的名字,在中山北路上。她決定今晚上那兒去。

    她自更衣室挑出一套剪裁相當簡單俐落的深藍色洋裝,罩上一件黑色西裝式薄外套,再輕點朱唇,掃上藍色眼影。

    她蓮步輕移,沒驚動任何人便來到車庫,開出據語莫說屬於她的深藍色法拉利跑車。

    不到兩分鐘,深藍色的流線型車影已駛離柏園好一段距離。

    俱樂部的入口在一幢獨立的大樓一樓,沒有任何招牌之類的東西,只有一扇銀色金屬大門矗立。

    沒有門房,只有門旁嵌著一具數字鍵盤。

    莫非需要輸入密碼才能進去?

    季海藍猶疑了,她根本不曉得密碼,要怎麼才能混進去呢?

    正不知所措時,一個帶著極端驚訝,又百幾分喜悅的男聲在她身後響起。

    “真的是你?Rebecca,我見到你停在車場的法拉利還不敢相信,沒想到真是你!”

    她驀然旋過身,茫然的眼神落向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男人順了順用髮油理得整齊的發絲,端正的臉孔卻漾著抹邪邪的笑,一身鮮亮的黃色西裝更添花俏的公子哥兒氣息。

    “不記得我了嗎?我是AIex啊。”

    “對不起,我真的不記得。”

    “那麼你發生車禍失憶的事情是真的囉?”Alex若有所思,“我本來以為這是你老公試圖掩飾真相的說詞,沒想到是真的。”

    “你以為真相是什麼?”她語音尖銳。

    “不就是你終於受不了他,索性甩了他一個人逍遙快活去嗎?”他眨眨眼,“還會有什麼?”

    她咬住下唇,默然不語。這男人──雖然她根本不記得他,但彷佛和她有一定程度的交情。

    “得了吧,Rebecca,你真的失憶了嗎?”他彷佛看出她的疑慮。

    “你究竟是誰?”

    “這家俱樂部的主人就是我。”

    “你是這裏的老闆?”她不禁失聲。

    “不然會跟你這麼熟?”他微微一笑,在數字鍵盤上輸入四個數字,金屬大門自動向兩側滑開,“進來吧。”

    她猶豫數秒,終於跟著他進去。一開始,是一條長長的、雲紋大理石鋪成的甬道,再深入一點,隱隱的音樂聲逐漸裏圍住她。音樂聲由小至大,由朦朧而清晰,直到節奏強烈的鼓聲一聲聲敲入她的耳膜。

    她瞪著室內的一切,呼吸不覺急促起來。

    室內正中央是一座透明舞臺,幾個性感的舞娘隨著音樂慵懶地舞著,搔首弄姿、神態媚人。舞臺正上方,五彩繽紛的雷射光依著一定的節奏掃射著大廳,在每個恣意狂歡的男女身上投射出一道道令人目眩的強光,四壁描繪著酒神邀請眾神飲酒作樂的浮雕亦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中若隱若現。

    節奏強烈的樂聲及微甜的乾冰味道刺激著她的感官,再加上一陣陣藍色的煙霧繚繞,使原本神智就已陷入震驚狀態的她更加迷離,幾乎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音樂、醇酒、迷藥、以及無所不在的性誘惑,構成典型上流社會的夜晚,青年男女縱欲狂歡的行樂圖。

    “這就是[黑薔薇]。”身邊的男人閑閑一句,“罪惡的淵藪。”

    她驀地轉首瞪他,“我常來這裏?”

    “還好,一個禮拜一次吧。”

    “我就在那裏──”她抬起纖纖玉手指向舞池裏那群像靈蛇般扭動身軀的男女,那些人彷佛已食用了過多麻藥,眼眸都是半閉的,神色陶醉。“和那些人一起跳舞?”

    她驚疑不定的語氣逗笑了Alex,低沈而富有含意的笑聲像雨滴般灑落她全身,卻也刺得她發痛。

    “沒想到三年不見,你還是一樣高傲。放心吧,大小姐。”他雙眸閃閃生光,“我們怎麼會委屈你跟這些不入流的年輕人廝混呢?自然有為你特別準備的包廂。”

    “包廂?”

    “還有特別為你服務的男妓呢。”

    季海藍是震驚到根本擠不出話來了。

    “在這裏,你只是偶爾客串而已。”他繼續說道,“在包廂裏為你準備的才是真正的娛樂。”

    “你說客串是什麼意思?”她終於找回聲音。

    “就是那個。”他眼神瞟向那座透明舞臺,“你有時候會在那兒獨秀一段舞。”

    她倒抽一口氣。她在那座舞臺上跳舞?跟那些性感舞娘一樣?

    “別擔心,當然是戴上面紗的。”他的笑容帶著三分邪氣,“怎麼能讓人知道柏議員夫人在這種地方跳豔舞?”

    “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別那副大受打擊的模樣嘛,Rebecca,你不曉得你跳得多好!你才上臺跳過那麼三、四次,不知有多少男人問起你,他們封你為”黑夜女神”。”他誇張地一揮手,“只可惜你純粹是娛樂,要不然我還真想聘你做招牌舞娘。”

    “這裏──有許多男人認識我?”她想起那本名片簿。

    “放心吧,他們都不認識真正的你,只能算是你裙下之臣而已。”

    “而我會向那些男人要名片?”“要名片?看樣子你什麼都忘光了!”他搖搖頭,神色十分驚訝,“是那些人自動將名片送上門,像一群哈巴狗似的巴望和你認識。有時候你高興了,也會按名片叫人上你的包廂。”

    “我叫他們進包廂做什麼?”

    “這個嘛……”他笑得神秘,“就不是我可以猜到的了。”

    她背脊一涼,望著他那似笑非笑的模樣,一股不祥的預感浮現心頭。

    “好了,別站在這裏發呆了。”他扶起她的手臂強拉她離開大廳,到長廊的另一側搭上電梯。“你的包廂在五樓,我就怕你有一天會像這樣突然出現,還替你保留著。”

    進了包廂,遠離那些縱情聲色的男女以及讓人神智迷離的謎魂樂,季海藍不僅沒有覺得好過一點,反而感到更加不舒服。

    這間包廂看來其實和那些專供人幽會的賓館房間沒有什麼不同,只是空間更寬敞一些,設備更豪華一些,裝潢更高雅一些。

    尤其是那張位於室內正中央,覆著天藍色床罩的圓形大床更讓她頭疼不已。

    她打量著這間房,從吊著水晶燈飾、鑲著切割成數百片菱形鏡面的天花板,掛著大師仿晝的四面牆,到腳下佔據整個室內的波斯高級地毯,一套深藍色沙發,一體成型的梳粧檯和衣櫃,藏在透明玻璃門後的浴室──最後,一雙滿溢驚慌的眼眸回到Alex身上。

    “驚訝嗎?這間藍色系的包廂是當初特別為你保留的,到現在也沒別的人用過。”

    她呼吸愈發急促,四肢百骸竄過一股奇特的冷流。

    “對了,要跟你說聲抱歉。”他像忽然想起什麼,“你常點的那兩個傢夥現在都不做了。不過你放心,我替你介紹兩個新人,他們現在在店裏可都挺受歡迎呢。”他眨眨眼,“你等一會兒。”拋下這句話後他就轉身離去,甚至不讓她有喊住他的機會。

    季海藍怔怔地在原地轉動身子,腦子完全處於凝結狀態。一直到兩個男人推門進來,其中一個將盛著威士忌的酒杯遞向她的紅唇,她仍然凍立原地。

    “小姐需要什麼樣的服務?”兩個一般俊俏的男人一同跪立在地,一手放置胸前,五官端正、脂粉味濃的臉龐都是微微仰起,黑眸閃著異樣光芒。

    他們就那樣跪立著,像是向她求婚,又像中古時代騎士對貴婦人立誓效忠的模樣。

    天啊!她搖搖頭,腳步一個踉蹌,坐倒在床。

    兩人互望一眼,其中一個站起身,“小姐,今日很榮幸為您服務。老闆剛剛交代你愛看我們跳舞,要不要我們先跳上一段給你欣賞?”

    他倒退數步,也不等她點頭應允,就開始扭動起來。

    另一個男人也于此時站起來,按了個鈕讓慵懶性感的節奏藍調彌漫室內,接著走近她。呈上一個金色的煙盒,打開。

    季海藍莫名所以地看著他的動作,視線落向煙盒。

    這盒子裏裝的莫非是──“大麻?”

    “不,是煙。是小姐最喜歡的牌子。”

    她最喜歡的牌子?她猶豫數秒,抽了一根。

    他反應迅速地一彈打火機,替她點煙。

    季海藍怔怔地看著煙頭與火焰相接,激起一陣白色輕煙。

    男人替她點完煙後,禮貌地退下,不久,加入另一個舞了起來。

    她看著他們隨著音樂愈舞愈急,動作愈來愈挑逗,投向她的眼神也充滿了性暗示。按著,他們開始緩緩地寬衣解帶,一面配合節奏韻律地搖擺著,一面舞向她。

    她心跳愈來愈急,呼吸愈來愈淺,不只是雙頰,全身上下都發起燒來。強烈的不舒服讓她即便手指被煙燙到也毫無所覺。

    她看著他們逐漸接近的臉龐,不禁伸手捂住唇,拚命忍住想嘔吐的感覺。然後,一個男人的雙手終於觸上她瑩膩的臉頰,另一個則從她背後隔著衣衫吻上她圓潤的肩。

    她再也無法忍受,尖銳嘶喊一聲,跌跌撞撞地奪門逃逸。

    就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逃出黑薔薇的,總之當她情緒稍微鎮定下來時,她已站在大樓的門口處了。

    天空微微地飄著雨,送來一陣清涼的夜風,她貪婪地深呼吸好幾口。好不容易,她終於感到好過一些,神智也逐漸清明起來。

    剛才的那一切,彷佛像一場夢一樣。

    她禁不住再回頭瞥了一眼,這才發現這裏不是剛剛進入的正門處,而是大樓的另一例。

    不管她在哪里,總之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遠離這裏。她舉起雙腿,用小碎步跑著,一心一意只想快點回到柏園去。

    雨絲愈來愈密,漸漸迷蒙了她的視界,她眨眨眼,努力想看清周遭的一切。

    她的法拉利呢?究竟停在哪里?

    她眨眨眼,水滴順著臉頰滑落──是眼淚還是雨水,她已經完全搞不清了。

    “語莫,語莫!”不知何時開始,她一遍遍低聲呼喚著柏語莫的名字,強烈地希望能見到他。“語莫,救我,我想見你……”

    她一面低聲呼喚,一面在細雨中跑著,終於撞入一個男人懷裏。“語莫!”她驚喜萬分地仰起頭來。

    下一秒,浮現在她唇用的微笑立即消逝。“你是誰?”

    男人以超乎地想像的震驚神情望著她,“Rebecca!”他和Alex一樣,以這個英文名字喚她。

    Rebecca!同名英文小說中超級蕩婦的名字。

    “好久不見!你現在常來這裏嗎?”

    她反射性地退後,眼神警戒,“你是誰?”

    “忘了我嗎?我是Allen!你以前常點我,記得嗎?”男人驚喜地看著她,語音是興奮的。

    Allen?她以前常點他?莫非他就在黑薔薇工作?

    “你是黑薔薇的──”

    “對啊,我以前在那裏工作。不過現在已經辭了,今天是回來找人的。”他微笑,“你呢?最近又開始來玩了?”

    “我不──”她搖搖頭,只想迅凍逃離這男人,逃離她可怕的過去。她舉步漫無目的地跑著,完全不在乎往她身上傾倒的雨水。

    “Rebecca!等等!”

    男人開始追她。她聽著他沈重的腳步聲,心臟跟著重重地敲舉胸膛。她愈跑愈快,終於一個不穩跌倒在地。

    Allen沖上來欲扶起她,“你怎麼啦?雨下這麼大,跑那麼快很危險的。”

    “你放開我,放開我!”她用力甩開他的手,掙扎地想自己爬起來。

    “我只是想幫你啊。”

    “我不要你幫!”她陷入歇斯底里,“你放開我!不然我叫警察了!”

    “Rebecca──”

    “救命啊,救命!”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放開喉嚨大喊。

    他嚇了一跳,迅揀放開她,她一個不穩,重新跌落在地。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一個陰沈的男聲忽然響起,兩人同時調轉視線。

    這一次真的是柏語莫。

    季海藍無法置信地瞪著他,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語莫……”她嘗試喚他的名,卻在觸及他陰鬱沈闇的眼神後倏然住口。

    他那射向她的眼神滿是憎厭,彷佛他是在看某種不堪入目的東西。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全身發抖。

    柏語莫冰冷地瞪視她好一會兒,在眼眸還沒轉向Allen時,後者已經識相地迅速離去。

    “語莫──”他打斷她,“我早該料到你安分不了幾天!果然我一說不回家,你就往這裏跑了。”

    “不是的,你誤會了。”她焦急地試圖解釋,他卻不給她任何機會。

    “夠了!”他怒喝一聲,恨恨地瞪她,“我早該想到的,不論有沒有失去記憶,你就是你,狗改不了吃屎!”

    “我不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警告你,季海藍。”他忽然用力扯住她的手腕拉她起身,用力之猛,讓她的手腕強烈疼痛,她卻不敢呻吟一聲。“你今天要做些什麼我沒力氣管,也管不著,但至少請你稍微收斂一點,別恬不知恥地公開和男人在大馬路上調情!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聲,我可不願跟著你被人嘲笑。你從前雖然行止不端,總還知道暗地裏來,現在竟然厚臉皮到跟男人在街上拉拉扯扯,真是──”他怒火高燃,臉孔扭曲,咬才切齒許久,才吐出兩個字:“下賤!”

    這個形容詞從他口中迸出的那一刻,季海藍完完全全的呆住了,她想不到這男人竟也會有如此辱駡她的一天。他是真的生氣了,瀕臨瘋狂的臨界點,但事情根本不是他想像的那樣啊!

    “語莫,你聽我解釋,聽我──”

    “放手!”他甩開她,像甩開某種令人厭惡的東西,“我不想再見到你!”

    按著,他轉身邁開大步,上了他方才停在一旁的寶馬,引擎一發動,迅速呼嘯而去。

    留她一個人在交織細密的雨幕裏。

    “語莫,語莫……”她吐著氣音,一聲喊得比一聲悽楚,一聲喚得比一聲細微。

    他不要她了,語莫不想再見到她了。

    怎麼辦?她踉踉蹌蹌地站起身,茫然凝望四方。她該何去何從?

    她在愈來愈冰冷約兩幕裏走著,不曉得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只是這樣一直向前走著。

    走著,走著,被雨狠狠敲擊的肌膚愈來愈涼,體內溫度卻愈升愈高,一顆心則愈來愈冰寒。

    她茫然失措地走著,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正走向一個撐著傘的男人懷裏。

    男人穩住她的身子,“小姐,你沒事吧?”

    她茫然揚起螻首,眼神迷惘。

    “你是──季梅藍?”男人蹙趄兩道俊朗的劍眉,“你是海藍吧?”

    “你是誰?”她麻水地問。

    “我是季海玄,你的哥哥。”“哥哥?”她軟軟地吐出這兩個字,尋思著這個名詞的意義。在她還未來得及想明白前,已然眼前一黑,暈倒在他懷裏。

    再醒來時,她已不是一人獨處雨幕之下。睜開眼,一室溫暖的氣息圍繞全身,一張俊朗的臉孔映入眼底。

    她坐在一輛駛得平穩的車子裏,身旁的駕駛是一個男人。

    她不禁驚慌起來,正襟危坐。“你是──”

    “季海玄。”男人朝她淡淡微笑。

    “哥哥?”

    他凝視她良久,若有所思,“原來你也知道我。”

    “語莫告訴我的。”她眸光茫然流轉,“我怎麼會往這裏?”才剛問完,頭部便抽痛起來,她緊緊蹙眉,忍著莫名襲來的疼痛。

    他拿起一瓶剛剛從便利商店買來的礦泉水遞給她,“剛剛在中山北路遇見你,你暈倒了。”

    她接過礦泉水,開瓶啜飲一口,神智稍稍清明。

    她又暈倒了。不嘵得是不是最近經歷太多刺激,她的身子無法承受,顯得相當虛弱。

    “你怎麼知道是我?”她側轉頭凝望他,奇怪為什麼這男人的存在竟帶給她一股莫名溫馨的暖流。他們應該是從未見過彼此的兄妹啊,他為什麼可以一眼認出她?

    他唇角的微笑加深,形成一個完美的弧度,采手從車子後座拿起一本重重的冊子遞給她,“看看這個。”

    她定睛一看,“相簿?”

    “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原本想這幾天有空上柏園看看你,順便把它給你。”

    她微微發顫的手緩緩翻開它,“是我的嗎?”

    不需季海玄回答,裏頭一張張相片已告訴她答案。相簿裏收錄的是她各個時期的身影──還是個青澀少女的她、一頭清湯掛麵,穿著綠色高中制服的她、身在異鄉旅行的她、戴上黑框眼鏡,一身學士服的她……最後一張,她佇立於一幢現代化建築前,抱著英文教科書,身上的T恤胸前印著MIT。

    不知是她原就不愛照相,或者這些相片並不是她擁有的全部寫真,只這一本相簿,竟就刻畫了她十幾年來的人生軌跡。

    “我是MIT畢業的?”

    “應該是吧,不然怎麼會在學院擔任物理教授?”

    她一陣怔忡。這段日子她從未想過自己的專業領域究竟是什麼,原來她竟是個物理教授?

    “你怎麼會有這一本?”

    “我回到季家時,你已經失踩了;因為很想看看你的樣子,特地去你房裏找到的。”他語氣溫和,“我恨訝異你沒把它帶到柏家去。”

    她沒說話,心思全被這本相簿占滿了。奇怪的是,裏頭每一張相片的女主角皆是她,她卻一點印象也沒有。

    “這本相簿我看過好幾坎,有一點發現。”季海玄瞥了她一眼,“不曉得你有沒有注意?”

    “什麼?”

    “看看最前面這幾頁,”他空出一隻手翻著相簿,娓娓解釋,“這時候你應該還沒上高中,每一張都是笑容燦爛、甜甜蜜蜜的。可等你上了高中後,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全不見了,表情都是乎平淡淡的,就連微微拉一下嘴角也不肯。”

    “真的呢。”她這才注意到,“為什麼?”

    “因為你從那時候開始就不快樂吧。從那以後,你從沒有敞開心胸好好笑過。”

    “那個時候?”她訝然望著他,“什麼時候?”

    “海澄去世以後吧。”

    “海澄?”她癡癡地念著這個名字,忽然想起語莫曾說過那是在她十五歲時離世的哥哥。

    “這裏面沒有你跟海澄的合照。”他眼睛直視著前方的道路,“是你故意拿掉的嗎?”“我不知道。”她茫然搖頭,“我為什麼要拿掉?”

    “有個女人跟我說過,你跟海澄的感情極好,所以你一直不能接受他的死,也一直痛恨那個女人。”

    “痛恨那個女人?為什麼?”

    “因為海澄是為了救她才被車子撞死的。”

    她倏然深吸一口氣,心跳失速。她塑向季海玄,他臉上第一次不再平靜,抹上了淡淡的痛楚與迷惘,任誰都看得出他對方才提及的女人懷有異樣的情愫。

    “哥哥,”她柔聲呼喚。不知怎地,要她叫季風揚父親她怎麼也開不了口,但喚海玄卻自然無比。“你是否愛上了那個女人?”

    “嗯。”他微微點頭,“我原本打算恨她的,感情卻非我所能控制。”他沈吟半晌,神思像遊走好遠,季家人獨有的幽深黑眸凝視著恍若不存在的時空。

    “她現在人呢?”

    “我不知道。”

    她的心一陣拉扯,禁不住為他而心痛。他深愛著一個女人卻尋不著她,就像她無法待在語莫身邊一樣。

    語莫他──不要她了。

    想起不久前他那番冷絕的言語,她心更加大慟。他是真的要與地決裂了,就連在休斯敦醫院見到她時,他也不曾像今晚宣稱從此以後不想再見她。

    “海藍,剛剛是怎麼回事?”季海玄乎和的語音緩緩送入她的耳,“你為偽何一個人在馬路上淋雨?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她撇過頭,一滴珠淚悄然滑落。

    “跟語莫吵架了嗎?”

    就連聽到這個名字,她呼吸也立即一陣不勻。

    “是跟他吵架了。”他肯定。

    她轉過頭,一接觸到他溫柔的眼神,強裝的倔強立刻消逝,眸子亦蒙上一層淚霧。“我想,我跟他的婚姻不可能再繼續了。”

    “你覺得難過?”

    她低垂眼簾,默認。

    “我聽說你們從前的感情本來就不好,不是嗎?你會嫁給他也是因為老頭逼你的關係。”

    “或許是那樣沒錯,可是現在我──”

    “你發現自己愛上他了。”他替她接下去。

    她猛然一驚,星眸圓睜,盛著滿滿的慌亂。

    “你還沒發現嗎?”他微微一笑,“你愛上語莫了。”

    她愛上語莫了?她跟他根本只能算是陌生人啊!撇開過去不提,從休斯敦第一次見到他到現在,也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而已。她怎能這樣輕易就愛上一個人?她根本就還不瞭解他啊。她只是,她只是──她只是已習慣在一起用餐時,欣賞他優雅的姿勢,只是常不自覺地為他唇角偶爾顯現的微笑眩惑,只是心動於他與恩彤相處時的融洽,只是感謝他幾吹在她精神脆弱時,總在她身旁扶持,只是夜夜在與他只相隔一道門的臥房床上躺著時,會忍不住期盼他突然出現面前。

    只是這樣的感覺而已啊!這樣──就能稱之為愛嗎?

    這樣的威覺就是愛了啊,這樣對他深深的眷戀就是鍾情於他的證明!季海籃,為何你還倔強地不願承認?

    因為他不愛她,因為他不想再見到她,因為他不可能想與她這種浪蕩女人有所牽扯!

    她是在黑薔薇蒙著面紗、大跳豔舞的冶豔蕩婦,是一次點兩名男人為她服務的性變態,就算他不知道不在意,她也不可能厚顏地再與他共處一個屋簷下。“語莫不會接受我的。”她喃喃地說,淚水靜靜地、一顆顆地碎落。“因為我做了那種過分的事。”

    “你做了什麼?梅藍。”

    季海藍轉頭凝望兄長,這些對她而言原是不堪而羞辱的事,但她卻願意對他全盤托出。她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自從重回柏園以來,發生了許多事壓在心頭幾令地無法呼吸,她需要傾訴。

    於是,她簡潔地告訴他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包括她婚後便堅持相語莫分房,包括她生下恩彤後即不許語莫再碰她,以及她在黑薔薇所見到的一切。

    季海玄聽罷,好半晌不語。

    “海藍,”他終於長歎一口氣,“你怎會做出那些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季海藍搖頭,語音揚高,“就算我不是甘願嫁給語莫,就算我想報復他利用我步上政壇,我也做得太過分了,真的太過分了!”她忽然扯住他的手臂,“哥哥,你說,我是不是個可怕的女人?他們說得不錯,我確實是個魔女!我從前不明白,今夜卻總算明白了。”她拚命眨著眼,難掩情緒激動,“這樣的一個女人,語莫還肯要嗎?他還肯要嗎?”

    季海玄望著她,禁不住幽然長歎。“看樣子這是我們季家人最大的缺點,我們總讓自以為是的偏見蒙蔽了我們的理智。”他搖搖頭,彷佛感觸良深,“如果不經過一番教訓,我們總不會清醒。”他語音低微、眸光沈鬱,是在責備季梅藍,也是在責備自己。

    季海藍怔忡地凝望他,頭部再度劇烈疼痛起來,這次還伴隨著全身發熱、呼吸淺促。

    “海藍,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吧,讓自己有機會得到語莫的信任與愛。”

    “得到語莫的愛?”她愣愣地重複這彷佛天方夜譚的建議。

    “驕傲的季家人經常因為自以為是而犯錯,但身為季家人,就要有改正錯誤的勇氣。”季悔玄堅定地,一字一句地說。“你是犯了錯,但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他溫柔地鼓勵她,“讓語莫看看全新的你吧,一個和從前完全不一樣的你。”

    “一個全新的我?”

    “對。”他點點頭,“不管你三年前究竟做了什麼,現在開始,全部重新來過。”

    “可是語莫他──”她茫然搖頭,只覺得頭愈來愈重,神智也逐漸渙散,“他說以後不想再見我了。”“那是個誤會。他誤會了你今晚到黑薔薇的目的。”他微微笑著,“解釋清楚就好了。”

    但季海藍只是呆呆地看著他。真的解釋清楚就行了嗎p“我現在就帶你回柏園。”

    她一驚,這才發現車子正行駛在北投山區。

    “不,不要!”她心慌意亂,“不行的……”

    “海藍!”季海玄喝了一聲,“你沒有勇氣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嗎?”他口氣嚴厲、神情冷凝,但不知怎地,她慌亂的心緒卻隨著這一聲呼喝安定下來。

    她低垂螓首,輕聲一句:“我知道了。”

    柏園裏,柏語莫正一人獨坐書房,獨飲悶酒。

    他不該帶她回柏園的,不該到現在還放不下她。

    失去記憶前,她是個蕩婦:失去記憶後,她依然還是。

    一個人的本性根本不會改變,奢望她改變不過是他癡心妄想。

    語柔罵得對,他是蠢,被那個魔女玩弄在手掌心。

    不會再繼續下去了。他舉起威士忌酒瓶,一口灌下瓶內剩餘的掖體,然後,泛紅的眼眸瞪著玻璃角瓶。

    “季海藍,你好,你夠冷酷,但別妄想我再被你玩弄了|。”

    他猛力一擲,玻璃瓶摔了個粉碎。

    柏語莫搖搖晃晃地起身,眼角餘光被窗外濛濛雨幕中亮眼的車燈吸引。

    莫非是那個不知羞恥的女人?她還有臉回來?

    他一拂衣袖,怒氣衝衝地沖向大門玄關處,拉開大門,雙手抱胸,像門神般擋在大門口。

    但令他訝異的是,來者不只季海藍,還有一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

    “海玄?”看清來人身影,他微微蹙眉。

    “語莫,好久不見。”季海玄對他的表情不以為意,逕自扯開一抹微笑。

    “你怎麼會來?”

    “我帶海藍回來。”

    柏語莫順勢將眸光調向一直垂首站在一旁的事海藍,她全身濕淋淋的,不停滴著水。在他望著她這兩、三秒間,她已連續打了幾個寒顫。

    她怎會弄成這副德行?他眉頭蹙得更緊。

    “她一個人在中山北路上走,若不是我遇見她,恐怕她會就這樣一直淋到天亮。”

    在這樣的兩夜,她一個人在路上走?她幹嘛這樣?她不是把那輛心愛的跑車開出去了嗎?

    “為什麼這樣做?”他還是問了。她倏然揚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隱然含痛,語聲低微。“因為我不曉得該到哪里去。”他心一緊,語氣卻裝得冷淡,“你季大小姐會沒地方可去?”

    她咬住唇,原就發顫的雙唇更添蒼白,“我只想回柏園。”

    “你──”他瞪著她,似乎不敢相信她會這樣說。

    “語莫,我想回柏園。”她再說一吹,語氣顯得堅定自信許多,“我的家在這裏。”

    “你認為這裏是你家?”他忍不住諷刺,“不是黑薔薇?”

    “你誤會了,語莫。今夜我去黑薔薇,只是想確認過去的自己。”她企求地望著他,“我只是想知道過去的我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至於那個男人,我之所以在街上和他拉扯,只是想躲開他,沒別的意思。”

    “你──”

    “語莫,請你相信我。”

    他剛剛才告訴自己永遠別再相信她的。

    柏語莫瞪視她,這才發現她臉頰泛紅,嘴唇卻異常蒼白,全身不停發顫。是了,她剛剛淋了雨,到現在全身上下都還是濕透的。

    “去換衣服。”他瘖啞地說了一句。

    “什麼?”她愣愣地,還摸不清他話中含意。

    “我叫你回房沖澡換衣服!”他不耐煩地吼,“你最近身子夠差了,難道非整得自己發燒不可?”

    這麼說,他是答應她回柏園囉?

    “語莫!”她難掩心中飛揚情緒,頓然由委靡不振變得容光煥發。“語莫──”她再喚他一聲,滿腹千言萬語想說,卻不知如何開口。

    季海玄在一旁微笑,“先回房去吧,海藍,再不去就真會發燒了。”

    季海藍輕輕頷首,對這個今晚才相認的哥哥綻露一朵清麗微笑。“謝謝你,哥哥,我先上樓了。”

    語音一落,她翩然轉身,腳步卻一個不穩。

    柏語莫眼明手快,立即伸手撐住她的細腰。“小心點。”他語氣不善,心內卻暗暗為傳到他雙手的熱度吃驚。看樣子她已經微微發燒。

    她只是回首一笑,嫣然嬌美。

    直到她纖弱柔美的身影消失,柏語莫才重新將目光轉向季悔玄,“進來坐。”

    “不了。”季海玄搖頭,“既已把梅藍送到,我就放心回去了。”

    “多謝。”

    “你真感謝我帶她回來?”他的語調彷佛在嘲弄柏語莫。柏語莫只能半帶無奈地微微一笑,那微笑,有著不甘承認。

    季海玄輕笑,眸子閃著異彩,“語莫,這是海藍的相簿,你替我交給她。”

    “相簿?”

    “你一定不曾看過吧。好好看看,你會發現一些東西。”

    柏語莫怔然接過相本。

    “語莫,我這個妹妹從前的確做了許多錯事,但現在的她已然完全失憶:姑且不論有一天她是否會回復記憶,我相信她有心改過。”季海玄長聲歎息,“現在的她對從前的自己十分痛恨,一心想重新來過。你能不能再給她一次機會?給她機會表現全新的自己。”他緊盯著這個妹夫,“你願意吧?”

    “海玄──”

    “我相信你願意。”他微微一笑,“你剛才看她的眼神己告訴我答案。”

    “她真的對從前的所作所為感到痛恨?”

    “絕無虛假。”

    柏語莫默然不語。

    “那麼,我把她交給你了。”季海玄微微頷首,瀟灑轉身,“再見。”

    柏語莫目送他那輛深藍色的朋馳離開,怔忡了好一會兒,同過神來的第一件事便是翻閱方才季海玄交給他的相本。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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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48:56


    不曉得過了多久,柏語莫才從季海藍的相簿中恍然回神。

    他來來回回翻看相本好幾次,一次比一次在每一張照片上停留更久,一次比一次想得更深、更遠。

    他在前幾頁抽出一張。

    相片中的海藍還是個青春少女,清秀臉龐卻已無青春年華獨有的神釆飛揚,剪得短短的秀髮襯得那雙湛黑的眸子更加深不見底。那是一雙焦點末落準任何人事物的眼眸,她看的東西彷佛不屬於這個時空他曾見過那樣的她,在他二十歲那年。

    只不過當時的她,身上不是整整齊齊的制服,頭髮也不是這樣一絲不亂,臉上的神情更不是如此平靜淡漠。

    那時的她,身上衫裙淩亂,發絲微濕,呼吸短淺急促,神色驚慌憂懼,眸子黯然迷惘。只有一點是完全一模一樣的,就是她那對茫然無措的星眸,看的不是他或任何人,而是一個不存在于這個時空的某人。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笑容漸漸從她那張清秀容顏消失了吧。

    還記得那時,她曾緊緊地攀附著他,面對著他卻喚著另一個人的名字,絮絮叨叨一些他從來不曾理解的話語。是大雨奪去了她清明的神智吧,所以她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弄不清抱住她的男孩不是她所想的人。

    開始的喃喃低語漸漸成了啜泣,在他以為她會傷心得暈過去時,她忽然收住了淚,用冰冷的語聲朝他講解超高深的熱學定理。

    寱大法則。他到現在還深深記得那個奇特的理論學說。

    所謂的寱,是指某系統在熱平衡狀態下一點一點慢慢變化時,將其所吸收的熱量以溫度劃分所得出來的值,也就是一種表示某系統中紛雜或無秩序程度的量。一個沒有物質或熱能出入的系統,它的寱是不可能減少的。

    正因如此,它裏面的東西必朝紛亂的方向亂竄,總有一天崩潰壞死。

    當時正念法律系的他聽到這段話的第一個反應是茫然,“什麼意思?”

    “就好象一壺熱開水,如果放著不管的話,就會逐漸冷卻接近周圍的溫度。所以,世界上沒有所謂的永遠,如果你要一樣物質不有所變化的話,就必須不停增加寱它某一方面的能量。但能量還是會愈來愈少的,等到能量散盡後,世界上就會達到真正的熱力學平衡了。”

    “那又怎樣?”

    “那又怎樣?”她忽然笑了,笑聲是歇斯底里的,“這表示我早就不該相信你的話,早就不該相信你說會代替我死去的母親永遠照顧我、疼愛我你騙我!你騙我,澄哥哥,所有事物總有一天都會幻滅的,更何況沒有你在一旁增加能量,我怎麼可能永遠快樂?所謂的永恆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所謂的永恆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柏語莫輕輕敲門,卻無人響應,於是他悄悄旋開門把,來到季梅藍的臥房。

    原來她已經洗好澡,睡了。

    她纖細的身軀端正地躺平在床,薄薄的被子拉蓋至頸部,臉孔微微地泛紅,呼吸卻均勻輕緩。

    他伸手探了采她前額,溫度並不高,應該只是輕微發燒而已。他拉過椅子在她床旁坐下,黑眸若有所思地凝住她。

    所謂的永恆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她曾經在十五歲的年齡,就對他訴說這樣近乎哲學的力學理論,而在事過境遷的十年後,她又曾經以另一種方式對他如是說道。

    一個不相信情愛、不相倍永恆的女人,他有何能耐阻止她不成為一個魔女?而當她一次又一次摧毀他對她的信任後,他又如何能再輕易相信她?

    “告訴我,”他輕輕撫觸她微微發熱的臉頰,語音悠遠,“我還能再相信你一次嗎?”

    季海藍不知自己是為什麼而醒來,總之她就是那樣忽然的驚醒了。醒來後,有好一陣子,她的神智還處於半茫然的狀態。

    直過了十幾秒,她才慢慢回想起淩晨的一切,想起自己怎樣被海玄帶回柏園,語莫怎樣答應她回來,她又是怎樣洗了澡就倒頭大睡。

    她下意識地瞥了眼腕表,十點。

    語莫該已經出門上班了吧,恩彤也該去了幼兒園。

    她起身下床,忽覺一陣暈眩;她定了定神,等待暈眩過去。一轉頭,卻瞥見床頭櫃上有一本合上的相本。

    是她的相簿。她隨手一翻,發覺少了一張。

    怎麼會少的?她輕輕蹙眉,昨晚她翻看時並未發現有沒填滿的空格啊,難道竟有人抽走她的相片?是誰?語莫嗎?

    假若莫是他拿走的話……她沈吟著,心底泛起甜甜的感覺。一陣敲門望喚醒了正陷於沈醉中的她,她搖搖頭,對自己扯開一抹半嘲弄的微笑。

    “請進。”

    進來的是李管家,她依舊一副淡然的模樣,“太太早。”

    “已經不早啦。”她回李管家一個微笑,“有什麼事嗎?”

    她似乎為她的笑容與好心情一驚,按著又迅速一整容顏,“剛剛恩彤小姐學校打電話來,請家長過去一趟。”

    “恩彤?”季海藍心一跳,直覺有了麻煩,“發生什事?”

    “好象是恩彤小姐在學校和同學打架。”當季海藍趕到幼兒園時,時針已指向十一點。

    一進門,熱鬧喧騰的聲音便清晰地傳入她耳裏。她注視著處處結彩的校園,以及在其間川流不息的人群。有許多看樣子是母親的女人牽著自己的小孩四處玩樂談笑,偶爾在裝飾得漂亮的攤位前停下來玩遊戲或買吃食。

    今日是園遊會嗎?為什麼恩彤從未提起?

    她出了一會兒柙,不久便鎮定心神,細細搜尋起園長室的所在。十分鐘後,季海藍已在這所貴族幼兒園闊朗的園長室內坐定,對面是一個衣飾高貴的婦人以及一個低垂著頭、全身髒兮兮的小男孩。

    按著,園長將相恩彤帶入辦公室。小女孩一進門望見她,立即撇過頭去。季海藍倏然起身奔向她,蹲下身,轉過她的小臉。

    “怎麼了?你的臉──”她心疼地瞧著女兒嬌嫩的臉龐,額頭部分有一塊不小的青紫,左頰一條細細的傷口血液已經凝結。

    柏恩彤沒說話,倔強地看她一眼,再度撇過頭去。

    季悔藍起身,“園長,這是怎麼一回事?”

    “很抱歉,柏夫人,今日請你前來便是為了這個。”園長語氣平和,“令嬡方才和另外一位同學打架。”

    “就是我兒子。”衣飾華貴的女人尖聲開口,“柏議員夫人,令嬡的教養可真讓人敬佩啊,瞧瞧她把我兒子打成什麼樣。”

    季海藍轉頭,那名婦人順勢抬起男孩的頭,她立刻倒抽一口氣。男孩臉上的傷比恩彤還多上好幾處,眼用還掛著淚。

    “據我們剛才詢問令嬡的結果,似乎是因為兩人一言不合,恩彤先動手打對方。”

    是恩彤先動的手?那樣一個天使般惹人憐愛的小女孩會動手打人?

    “好好一個女孩子,長得又不醜,怎麼行事如此粗魯?”婦人的語聲透著嚴重的輕蔑與不滿,“我兒子一向修養好,像個小紳士,不可能在言語上招惹令嬡,一定是她自己蠻橫不講理!”

    “告訴我,恩彤,”她再度蹲下身,凝視著恩彤,“你們為什麼吵架?”

    小女孩低下頭,默然不語。

    “是你先動手打人家嗎?”她將語氣放得溫和。

    恩彤猶豫好一會兒,終於點點頭。

    “看吧,她自己都承認了。”男孩的媽媽語音尖銳,“我知道相夫人一向忙,這幾年又一直待在美國樂不思蜀,不過既然回到臺灣,好歹也該盡盡一個做母親的義務吧。”她凝望季海藍,眼神似嘲弄似諷刺,“麻煩你以後多花點時間管教令嬡,少在外頭花枝招展。”

    季海藍聞言猛然轉頭看向那名婦人,對方嘴角微微牽起一絲微笑,似乎篤定她不好反駁。她心一沈,她在外頭的名聲其如此不堪,就連一個普通的幼兒園學生家長都知道她的傳聞?不,這女人應該是和她同一個杜交圈的人物。

    她保持神情乎靜,轉向一旁神色略顯尷尬的園長,“園長,請教那位夫人是?”

    “黃議員夫人。”

    原來和她一樣都是個議員夫人,怪不得聽說過她的傳聞。她微微一牽唇角,這女人有意藉此事予她難堪嗎?

    她武裝起自己,以最平靜的臉孔,最溫柔和氣的語調面對那個女人。

    “幸會了,黃夫人。”季海藍微微一笑,神態從容,“正如貴公子一樣,我們恩彤同樣也是個淑女,不論在家裏或在外面,都是一樣知書達禮。今日會和令郎有此衝突,相信絕非恩彤本意。我本來也想不透為什麼,方才聽了黃夫人一席話才恍然大悟。依我看──”她誇張地拉長語調,“很可能是令郎在你這位母親[良好的]教養之下,依樣書葫蘆對我們恩彤說了些不禮貌的話,才會造成今日的衝突。”

    她字字句句都是諷刺,偏又用一種極富風度的禮貌包裝著,眼睛更直只盯著黃夫人,眼神淩銳。

    黃議員夫人似乎沒料到她竟毫不閃躲,將她的諷刺依樣擲回,一時驚怔在當場。

    季海藍滿意她的反應,故意顰起柳眉,“恩彤先動手打人,確實稍稍有失風度,但若追究起原因,我倒認為其情可憫。再說貴公子堂堂正正一個男孩,不至於在爭鬥中落於下風吧。反倒是我們恩彤,這樣一個嬌嬌嫩嫩的小女孩受盡淩辱委屈,我們做父母的才真正心疼呢。”

    “你!”黃大人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你的意思是,這件事反倒是我們的錯?”

    “我並沒有責怪你們的意思。”季海藍迅連抓住她一時失言的時機,“大家都是見過風浪的成年人,怎麼會斤斤計較於這種微末枝節的小事?”她微笑淺淡,一副泱泱大度的豪爽模樣,“這樣吧,這件事就當是我們錯了,我這個做母親的在這裏向令公子賠個禮。”

    黃議員夫人氣得幾乎渾身顫抖,偏又只能咬緊牙一言不發。季海藍說得不錯,她確是見過世面的人,自然明白話說到此優勢全被季海藍占去,若再爭下去,反倒顯得她小家子氣,上不得臺面了。

    季海藍眸光一轉,知道這場爭論算是自己贏了。她嫣然一笑,牽起女兒的手,“恩彤,來,跟這位黃同學道個歉。”

    柏恩彤看她一眼,小小的心靈似乎頗為狀況如此發展感到迷惘,但她還是乖乖地對那個一徑低著頭的小男孩道了歉。

    季海藍則朝站立一旁呆望這一幕的園長微笑,“園長,今天是辦園遊會吧?”

    “是的。”她驀然回神,急忙應道,“是本園園慶,我正奇怪恩彤怎麼沒通知你們。”

    “很抱歉,恩彤昨晚的確告訴了我,只是我今天早上身體有點不舒服,睡晚了。這孩子也體貼地不叫醒我。”

    “是這樣啊。”園長微笑。

    “我想,既然我與黃議員夫人已經達成共識了,不曉得能不能讓恩彤帶我到處逛逛?我還未參觀過貴園呢。”

    “當然,當然。”園長叠聲應著,“恩彤,你就帶媽媽四處參觀參觀吧。”

    待離開園長室一大段距離,季梅藍方輕聲開口,語音平和,“恩彤,今天園慶的事有告訴爸爸嗎?”

    “有。”她悶悶地說,“可是他沒空來。”

    “姑姑呢?”

    “她也有事。”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告訴她?

    季海藍想問這個問題,但答案不想可知。她微微歎息,沈吟不語。

    倒是柏恩彤先開了口,“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嗎?為什麼還來?”

    “我並沒有不舒服。”

    “可是今天早上你沒有下來吃早餐,爸爸說你有一點發燒。”

    “那個啊,”季海藍微微一笑,“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真的?”

    “你沒看我現在精神百倍.剛剛還差點跟黃同學的媽媽吵起來?”她調皮地對女兒眨眨眼。

    柏恩彤盯著她數秒,“你剛剛封別人說話都說[我們恩彤]。”

    “有什麼不對嗎?”她不解。

    柏恩彤咬住下唇,“你這樣說好象我是你的女兒,好象──”好象她很疼這個女兒似的。“你原本就是我的女兒啊,恩彤。”她終於瞭解小女孩的心結,神情比方才更加溫柔。“你那麼乖巧可愛,媽媽可疼死你了呢。”

    “真的?”她再度質問,眼神有著不信。

    她蹲下身,握住的女兒雙肩,朝她漾開一抹保證的微笑,“真的。”

    恩彤沒答話,但她卻敏感地察覺到女兒倔強的心思動搖了。

    “今天園遊會,你帶媽媽好好玩一天,怎麼樣?”

    不等小女孩響應,季海藍主動拉起她的手,往外頭繽紛熱鬧的會場走去。

    她們在專賣熱狗的攤子買了兩份午餐,一邊輕啜著冰涼的檸檬汁,一邊在園裏穿梭來去,品嘗了各式各樣的點心,玩了各式各樣的遊戲,甚至還參加了兩人三腳的競賽遊戲,結果在操場上摔了大大一跤。但兩人一點也不尷尬,反而相視大笑好一陣子。

    最後,她們甚至在一個砸水球的攤子大戰起來,將應該丟向目標的水球往彼此身上丟,弄得一臉一身濕淋淋的,臉上卻還掛著不可抑制的笑。

    下午四點,她們在柏家司機驚異的注視下,頂著還微濕的頭髮上車,身上的衫裙也還有幾處尚未幹。

    “啊,”季海藍輕鬆地舒展雙臂,伸了個懶腰,“今天玩得好開心。”

    柏恩彤看著她,默然不語。

    “怎麼?恩彤,你不開心?”

    她搖搖頭,“我玩得很高興。只是──”

    “只是什麼?”

    她凝望著季海藍,“你為什麼不問我為什麼動手打那個男生?”

    “不必問。”季海藍微笑,“一定是那個小男生說錯了什麼話才會惹你生氣。”

    “你不想知道他說了什麼嗎?”

    “你不想說我就不問。”

    她沈默好一會兒,才說:“因為他笑我。”

    季海藍心一緊,“笑你什麼?”

    “笑我是沒人要的小孩,爸爸不理我,媽媽也不要我。”她垂下眼簾。

    季海藍察覺到她語氣的低落,一顆心更加緊扭起來。“別在意他說的話。恩彤,爸爸怎麼會不理你?他最疼你,不是嗎?”

    “我知道.我想的是你。”

    “我?”

    小女孩的臉龐寫著淡淡的幽怨,“爸爸是很疼恩彤,不要我的是媽媽。”

    “恩彤!”季海藍一陣心痛,真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曾經遭她離棄的小孩。“你相信媽媽,媽媽也很愛你,真的,媽媽沒有不理你……”

    “我現在相信了。”柏恩彤微微笑著,“至少今天你沒有不理我,還趕來幼兒園陪我。”

    “恩彤,”她接收到小女孩善意的眸光、甜美的微笑,心跳開始微微加速,“你願意原諒媽媽?”

    “我可以考慮考慮。”說著,她唇邊逸出清甜如泉水的輕笑。

    季海藍不禁跟著微笑,心情飛揚起來。“恩彤,我們今天晚一點回家好不好?”

    “為什麼?”

    “我們去逛街。”

    “逛街?”柏恩彤眨眨漂亮的眼眸,似乎被她的好心情感染了。

    “對!”季海藍對她綻開一朵粲然微笑,“我們去買一大堆東西。”

    季海藍果然依言帶著恩彤逛了臺北好幾家百貨公司,在女兒的要求下,她們更來到一家專賣日本卡通周邊產品的店。

    “就是這個,”柏恩彤舉起一個漂亮的娃娃布偶,“媽媽,我就是想要這個。買給我好不好?”

    季海藍望著她微笑,這已是恩彤今天第三次稱呼她媽媽,但那種震撼不已的感覺仍在。她禁不住在心內悄然歎息,只要恩彤願意用那種軟軟的童音這樣喊她,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她也願冒險為她摘下來。

    “這是什麼?”

    “美少女戰士。”

    “美少女戰士?”她揚眉。

    “對啊,這是月光仙子,我還想要一個水星仙子──”她興奮地說著,小小的身子在賣場裏翩然旋舞,一雙眼在琳琅滿目的玩偶、淘報、模型等各種商品間轉來轉去,臉上的表情是完完全全的樂不思蜀。

    季海藍望著地出神,直到一個興奮的嗓音拂過她耳邊。

    “伍德老師,是你?”

    她轉過身,茫然的迎向一個看來相當年輕的女孩。她有一頭長長鬈鬈的棕發,同色眼眸閃著愉悅的光芒。

    “忘了我嗎?老師,我是伊蓮啊。”女孩繼續以英文說道。

    “伊蓮?”她喚著這個陌生的名字。

    “是啊,老師,我是你在威靈頓中學的學生,高三時修你的物理課。”

    “威靈頓中學?”

    “嗯,我現在在柏克萊念書,特地趁假期回臺灣探親,沒想到這麼巧在這兒碰上老師!”伊蓮似乎很高興。忽地,她雙眉又微微一蹙,“老師怎麼會在臺灣?”

    “我的家在這裏。”她愣愣地笞。

    “老師的家在這裏?”伊蓮怪叫一聲,“你不是在東岸長大的嗎?我一直以為你的家在費城。”

    “費城?”

    “是啊,老師說過你跟我一樣有一半中國血統,你的母親嫁給美國人,從小在費城長大。”

    她姓伍德?她的父親是美國人?這是怎麼一回事,她不是季海藍嗎?

    “對不起,你恐怕認錯人丁,伊蓮。”她力持鎮靜,“我姓季,不是你的伍德老師。”

    “你不是?”伊蓮也呆了,“不是史黛西.伍德老師?”

    史黛西.伍德?一個陌生的名字。她搖搖頭。

    “可是──世上怎會有人長得如此相像?”伊蓮目瞪口呆。

    “但我的確姓季。”

    伊蓮沈默數秒,“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她低聲道個歉後,轉身欲離去。

    季海藍卻忽然衝動地喚住她,“對不起,你剛剛說的老師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柏語莫一到家,立刻差人找來李管家。剛剛才開完一個又悶又長的議會,但他一點疲倦的神態也沒,眸光依舊炯炯有神,只臉龐微微流露一絲憂慮。

    “李管家,恩彤怎麼還沒回家?是不是學校那件事沒解決?你不是說太太親自到幼兒園去了?”

    “先生放心,太太說那件事已經沒問題了。”

    “那她們人呢?”

    “太太打電話回來說她帶恩彤小姐去逛街,會晚一點回來。”

    “逛街?”柏語莫訝異地提高嗓音。

    恩彤和海藍去逛街?就像一般母女會做的事?怎麼可能?

    就像在證實他的疑惑一般,柏恩彤軟軟的童音傳了進來。

    “爸爸,我回來了。”

    他猛然轉頭,望著抱著兩個大型娃娃布偶的女兒朝他飛奔而來,嘴角掛著甜甜的微笑。

    “爸爸!”她連人帶布偶地投入他懷裏,仰望他的眼眸璀璨生光,“你看這娃娃,是媽媽買給我的。很可愛對不對?”

    媽媽?!恩彤喊她媽媽?

    柏語莫將眸光調向靜立一旁的季海藍,她臉龐微微一側,彷佛看出他大感震驚,嘴角勾起一絲帶著調皮意味的微笑,美麗的黑眸掠過一道光彩。

    他心一跳,無法直視她難得如此柔媚的臉龐,迅速別過眼眸,“瞧你高興成這樣,這是什麼娃娃?”他問恩彤。

    “這個就是美少女戰士。”“美少女戰士?”

    “是一部日本卡通。”季海藍輕柔地解釋,“金頭髮的那個是月光仙子,藍頭髮的是水星仙子。”

    月光仙子?水星仙子?相語莫嘴角古怪地一撇。這是什麼奇怪的名稱?海藍又怎麼會知道這些小女孩的玩意?“對啊,除了娃娃,媽媽還買了很多東西給我哦。”柏恩彤笑得開心極了,“我們還一起去吃冰淇淋。”

    柏語莫怔望著女兒,他很少見恩彤這麼開心,尤其在海藍面前,她幾乎從不開口跟這個母親說話的,為什麼今天不僅和她說話,看來還玩得挺愉快?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季海藍溫溫柔柔的嗓音再度吸引他注意。

    “是恩白嗎?”她輕細地喊道,奔向書房門口,不久牽著柏恩白的心手進來。小男孩頭低低的,似乎害怕自己出現的不是時候。

    柏恩彤一見弟弟進來,便從父親懷裏掙脫,興高釆烈地跑向他,“恩白,快來看!”她從母親手中接過弟弟的手,“媽媽也有禮物給你。”

    她帶恩白走近方才季海藍暫時放在地上的幾個購物袋,一陣翻找後終於拿出一隻大大的龍貓和兩卷錄像帶。

    “是龍貓哦。”她將龍貓布偶遞入恩白懷裏,“媽媽送你的。還有,她也買了錄像帶。”

    柏恩白怔怔地望著懷中布偶,一言不發。

    “恩白,”季海藍在他面前蹲下身,唇邊漾著清淺微笑,“喜不喜歡?這是媽媽特別為你買的。”

    他默然,眼中還有著淡淡的驚疑,但在凝望她好一會兒後,終於點點頭。季海藍屏在胸腔的一口氣這才得以逸出。“還有這個,”她拿起兩卷錄像帶,“我們明夭一起看卡通好不好?是米老鼠和龍貓哦,很好玩的。你還記得龍貓吧?那天媽媽彈給你聽的曲子”她開始哼起龍貓的主題曲,“記不記得?”

    柏恩白沒有應聲,只默默放下龍貓布偶,靜靜投入季海藍懷裏,小小的頭緊緊依偎著她的胸膛。

    一旁的柏語莫完全驚呆了,從不輕易接近人的恩白竟然主動投入海藍懷裏!在相園,能得這孩子如此信任的只有趙小姐,就連語柔也未必能令恩白主動示好。她究竟是怎麼辦到的?短短幾個禮拜,不僅是恩彤,就連恩白也開始對地敞開心房,簡直不可思議。

    他望向一旁默不作聲的李管家,後者臉上是跟他一模一樣的不敢置信。見他望向她,她抿緊唇,退出書房。

    他再轉向已抱著恩白站起身來的季海藍,“你剛剛說你彈琴給恩白聽?”

    “是的。”

    “可是你不會彈琴啊!”他困惑地搖搖頭,今晚有太多事讓他驚訝,“三年前你還一點也不會。”

    “可是媽媽彈得很好。”柏恩彤插口,“那一天我也聽到了,真的很棒。”

    “你什麼時候學會彈琴的?”他的眸光緊圈住她。“我不知道。”她神情若有所思,“或許很早以前就會了。”

    “不可能。”他否決她的說法,“我確定你從前不會彈琴──或許是在美國這三年學會的?”

    “若真如此,”她忽地泛起一抹神秘微笑,“那我這三年在美國學會的事情可多了。”

    待兩個孩子在她低低說著故事的聲音中緩緩沈入夢鄉後,季海藍微笑起身,在兩人額頭各印下一吻,按著悄悄退出房間。

    她一個人來到廚房,謝絕了剛剛清理完廚房的美雲為她煮消夜的建議。

    “我自己來就行了。”

    “太太要自己煮?”美雲忍不住訝異。

    “是啊,只是簡單下個面,我想我還應付得來。”她微微一笑,“你先回房休息吧。”

    “是。”美雲猶豫地應了一聲,緩緩退出廚房。

    季海藍望著她的背影微笑,知道自己嚇到美雲了。小女孩大概想不到一向養尊處優的太太會為自己弄消夜吧!

    她聳聳肩,轉身打開冰箱櫥櫃,尋起消夜的材料,不到二十分鐘,兩碗熱勝勝的家常面已端端正正地放置在託盤上。

    她推著餐車,來到柏語莫書房前,輕輕敲門。

    “哪一位?”

    “海藍。”

    書房裏一陣沈寂,好一會兒,終於傳來一聲低沈應答,“進來吧。”

    她旋開門,再輕輕悄悄地帶上。“吃點消夜吧。”

    柏語莫自桃心木書桌後抬起掛著眼鏡的臉龐,瞥了眼她擱在書桌上的兩碗湯麵,一股清香鑽入他鼻間,“美雲做的?”

    “我做的。”

    “你做的?”

    他驚異的語音似乎早在她意料之中,唇邊逸出一串清朗笑聲,“敢不敢嘗嘗看?”她將他面前的文件拿開,把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你會煮面?”

    她聳聳肩,“看樣子對我而言這只是小意思。”

    他依舊震驚地看著她,一動也不動。

    “怎麼,怕吃了腸胃會不舒服嗎?”她調皮地眨眨眼,“我保證不會,你安心吃吧。”

    在她半強迫的鼓勵之下,他終於摘下眼鏡,拿起筷子。幾口面、幾口湯入口,再挑了一些海鮮配料咀嚼幾口後,他驚愕地揚起頭。

    “味道怎樣?”她滿懷期待地問。

    “還不錯。”他怔怔地應著,似乎不敢相信,“滿有味道。”

    “真的?”她一顆心落下來,唇邊弧度優美,“合你胃口就好。”

    “你什麼時候學會煮面的?”

    “我想是在美國的時候吧。”

    “堂堂季大小姐會親自下廚?”他仍不相信,“我不明白為什麼。”

    “我也不明白。”季海藍沈吟許久,“你們說我喝咖啡一定得三匙糖,可是我卻習慣喝黑咖啡;說我不會彈琴,可我明明就會;說我不可能下廚,可我偏偏會煮飯……

    她默然,心思回到今天在玩具店碰到的那個女孩。女孩告訴她她是史黛西.伍德,某間位於德州小鎮的高中物理老師,擅長料理,經常請學生到家裏用餐,待人溫和,還給了她一個也在那個高中教書的老師的電話。

    語莫是在德州休斯敦找到她的,或者,她真是那個史黛西老師?

    她忽然揚起眼簾,星眸掩著迷蒙,“語莫,難道你從不曾懷疑──”

    他心一跳,“依疑什麼?”

    “懷疑我其實不是季海藍。”她眼眸定定地凝視他,語氣亦不尋常的堅定。

    “你怎麼可能不是海藍?”他對她的猜疑嗤之以鼻,“世上可能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嗎?”

    “你肯定不可能?”

    他一窒,“你是什麼意思?”

    “雖然機率很低,但世上還是有可能兩個人擁有相同的基因組的。”

    “你的意思是,你很可能不是海藍,只是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柏語莫提高嗓音,難以掩飾內心的激動。不知怎地,聽到海藍提起這樣的可能性,他的心竟莫名地一陣慌亂。

    他激動的神情令她一驚,“我只是說有這個可能。”

    “季海藍!”他怒喝一聲,“你究竟是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季家女兒呢,或是不願承認是我柏語莫的妻子?”

    “我──”

    “當我妻子真令你如此難受,千方百計都要擺脫我?”

    “不,我絕不是這個意思”她一陣恍然,心臟加速跳動,臉色瞬間蒼白,唇瓣亦微微發顫。

    為什麼她沒想到這一點?若她不是季海藍,就意味著她不是語莫的妻子,就意味著恩彤、恩白不是她的孩子,他們全是屬於另一個女人的……

    她只想到自己有可能不是那個有著令人憎厭過去的魔女,卻沒想到這同時表示她不再有資格留在柏園,留在語莫身邊!

    “告訴我!”他瞪視她,噴火的眼眸像要吞噬她,“你是否真那麼痛恨柏語莫夫人這個身分?”

    不,不是的!她痛恨的只是季海藍,不是他!

    她從來沒有痛恨過他。她就是──就是因為太過愛他,才不希望自己真是那個魔女!可是……她究竟是誰?究竟是誰?

    季海藍猛烈抱住頭,一陣忽然襲來的劇痛幾令她睜不開眼,腦中思緒翻湧,陷入極度混亂。她忽地狂叫一聲,奪門而出。

    她一口氣沖回自己的房間,跌跌撞撞來到鏡牆前,瞪著鏡中人,心神狂亂。

    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季海藍或史黛西.伍德?或者其實誰也不是?

    她轉過身,奔到梳粧檯前,顫抖的指尖搜尋著化妝品。

    十分鐘後,她望向鏡中陌生的自己。道個女人.有著一雙異常深幽的黑眸.濃密的黑色睫毛微鬈,眼上掩映著深藍眼影,頰上厚厚一層粉,原就細緻的肌膚更加光滑無瑕;兩瓣菱唇失了原先淡淡的玫瑰紅,轉成深深的紫紅,近乎黑色的紫紅。

    這張濃妝的臉龐,這張有著一對勾魂雙眸的嫵媚臉龐,這張和純潔絲毫沾不上邊,同寫著深深墮落的臉龐真是屬於她,屬於季海藍的?

    她瞪著這張臉,極力在這樣的臉龐上尋找著熟悉,拚命想要勾起某種回憶,但她什麼地想不起來。這張臉對她而言只有陌生,只是完完全全的噁心。

    她重重喘氣,奔向浴室洗手台,洗掉方才精心描繪的彩妝。她發了猛地沖洗,像要洗掉某種不受歡迎的印記似的。

    好一會兒,她才敢重新抬頭望向鏡子。沁著水珠的臉恢復了原先的清秀,乾乾淨淨,透明澄澈。

    這才是她。她說服著自己,她不是那個可怕的魔女。

    她盯著鏡子好一會兒,最後彷佛終於滿意了,才轉身走出浴室,走向床頭的電話。她拿起話筒,取出一張放在口袋裏的小紙片。

    傑森.派克。

    紙片上的名字是伊蓮給她的,她說傑森與她在同一所高中教書,而且交情很好。

    或者,這個男人可以告訴她,她究竟是誰。她開始照著紙片上的數字按下鍵盤,但到最後一個時,她忽然猶豫了。

    假若她其不是季海藍──那麼她就會失去恩彤、恩白那兩個可愛的孩子,她無法忍受自己不是他們親生母親的這種想法,無法想像失去他們……還有柏語莫。

    她握著電話的手指開始因用力而泛白。

    如果這通電話真的打了,而那個男人證實了她不是季悔藍,那麼她會──她忽然狂喊一聲,拋下話筒,雙手緊緊抱住頭,劇烈的頭痛再吹威脅要奪走她的神智。

    不行!她做不到!

    她已經愛上柏語莫了,她不能失去那個男人!就算她真是季海藍那個魔女也好,至少她能留在他身邊,至少她還有權利去贏得他的愛。

    “我必須重新建立自我,”她拚命調勻呼吸,喃喃自語,“必須贏得他和兩個孩子的敬愛。不能逃避,不能逃避……”

    她已經愛上柏語莫了。不論是季海藍或史黛西,她都已經愛上柏語莫了,所以只有讓他也愛上她。

    她要語莫也愛她──不是她的名字或過去,她要他愛的,是她本人。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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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49:38


    柏語莫心不在焉地用著早餐,視線不覺一直往餐桌對面飄去。

    自從她煮消夜給他的那晚,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四天了,她卻平靜如常,像不曾發生過那件事似的。

    她不是懷疑自己的身分嗎?那晚她的情緒更像瀕臨崩潰,為什麼這幾天卻一副定靜如恒的模樣?

    看著季海藍優閑從容地切著熏肉,一面品啜著黑咖啡,不時和恩彤交談幾句,甚至對一旁伺候用餐的美雲說了幾句笑話,逗得那個女孩雙頰泛紅,用餐的氣氛在她自然的導引下顯得和樂融融。

    這恍若夢一般的情景,是他和她婚後一直期待的。但隨著時光流逝,在他已經完全絕望之後,失去記憶的她竟在不知不覺之間完成他的想望。

    其實不只是她,這幾天就連他也常常忍不住懷疑,眼前的這個女人跟從前那個真是同一位嗎?或者,她真的不是季海藍,只是另外一個有著相似面孔的女人。這個女人有屬於她的雙親,有屬於她的朋友,甚至有屬於她的夫婿──一股強烈的妒意驀地攫住柏語莫,他猛灌一口咖啡。

    不,她怎麼可能不是季海藍?世上怎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她肯定是季海藍,是他的妻子!

    “語莫,”坐在他身旁的柏語柔忽然輕喚,“我們走了好不好?時間差不多了。”

    他瞥向語柔,後者神色不定,雙唇蒼白。

    “我們走吧。我受不了看她那副假惺惺的模樣!”柏語柔軟聲求他,斜瞥向季悔藍的眼眸有無法掩飾的厭惡。

    自從那個魔女三年前離開後,負責照顧柏園和恩彤、恩白的人一直是她。如今這女人回來了,竟在短短數星期間便哄得柏園上上下下人人開心。下人們說她和從前大相徑庭,變得容易相處,對她一日比一日更加敬崇。

    從前他們有什麼事情會來問她意見,現在全直接請示那女人,就連李管家也不再和她商量家務,寧可去和季海藍爭論。她想起前天在樓梯間聽見兩人大吵、針鋒相對,最後還是季海藍占了上風。她咬住下唇,經此一役,只會更加確定那女人身為柏園女主人的地位。

    失去柏園事務的決定權還不打緊,最讓她無法忍受的是,兩個孩子也態度丕變。剛開始恩彤拒絕同那女人說話,現在居然人前人後喊她媽媽,有說有笑,還常常跳入她懷裏撒嬌。恩白也是,他從不讓趙小姐以外的人抱的,昨晚她竟瞧見他乖乖地坐在季海藍懷裏看卡通。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恩彤和恩白都在短短數天內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還有語莫。

    她重新將眸光定在身邊的男人身上。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視線也離不開那女人了?就像兩個孩子一樣,他看她的眼神也大為轉變,不再充滿厭惡,相反地,還帶著點欣賞與眷戀。

    她無法忍受!無法忍受連語莫也被那魔女所迷。

    當季海藍一句笑話再度引起餐室眾人大笑時,她驀地站起身來,“恩彤!該走了,上學要遲到了。”

    柏恩彤被她嚴厲的語氣嚇了一跳,叉子一落,在餐桌上擊出清脆聲響。

    季海藍既氣柏語柔語氣嚴酷,又心疼女兒因此嚇著,“你沒事吧?恩彤。”她柔聲問。

    “沒事,媽媽。”柏恩彤回過柙,朝她甜甜一笑,“我要去上學了。”“嗯。”季海藍看著她規規矩短地將座椅靠回餐桌,“要乖乖的哦,別再欺負那個黃同學了。”

    “才不會呢。”她調皮地眨眨眼,神情愛嬌,“媽媽才別忘了我昨天告訴你的事呢。”

    “沒問題。”季海藍同樣眨眨眼,比了個OK的手勢。

    “那我走了,再見。”她背起書包,蹦蹦跳跳地離開餐室。

    季海藍望著她嬌小的背影,唇邊漫不禁勾起一抹微笑;但這抹微笑卻在瞥見柏語柔充滿恨意的眼神時消逝了。她怔怔地看著語柔淩厲地瞥她一眼,接著親熱地挽起語莫的手臂。

    “我們走了,海藍。”柏語莫對她揮手道別。

    “路上小心。”她愣愣應著,眸光無法離開柏語柔緊緊勾住他的手臂。

    “可以了,接下來的事就交給我。”季海藍對辛苦採購回來的美雲與曉月說道,“謝謝你們。”

    “太太要我們退下?”曉月像是不敢相信地瞪著妣,“難不成──”

    “對。”她以一個微笑響應曉月的疑問,“我要親自動手。”

    “太太要親自下廚?”

    “可是……”嘵月瞪著廚房桌上琳琅滿目的蔬果肉塊,“這麼多東西,太太真打算自己一個人來?至少讓張嫂來幫忙──”

    “是的。”“我已經放張嫂一天假了。”季海藍平靜地微笑,“你們也是,今天中午開始休假。”

    “放假?”這下連美雲都加入驚訝的合唱了,“我們?”

    “今天中午到明天下午三點是特別給你們的休假,李管家也贊成。”

    “太太──”

    “就當是我補償從前對你們的失禮好了。你們就放開胸懷好好玩一玩吧。”

    “可是太太,我們不該讓你一個人──”

    “太太說放假就放假,哪來那麼多廢話!”李管家冰冷的嗓音打斷兩個女孩,兩人同時閉上嘴,旋過身。

    “還不快走?”她喝令著。

    “是。”女孩們乖乖應道,迅速舉步離去。季海藍搖搖頭,輕輕歎息,“何必用那麼凶的語氣說話?李管家,你可以更溫和一點的。”

    “太太。”管家冰冷的視線轉向她,“從前是你嫌我未建立良好的規矩,怎麼今天反倒說我太嚴厲了?”

    “我說過別提以前。”季海藍靜靜一句,開始一一打開桌上的購物袋,“從前的我有許多觀念都是錯的。”

    “現在你的觀念也未必就對了。身為柏議員夫人,你沒必要親自下廚。”

    “今日是語莫生日,我只是想為他盡一點心意。”

    李管家眸中光芒一閃,“太太有這份心意是不錯,不過真做得到嗎?”

    “你懷疑我的烹飪能力?”季海藍揚起眼睫,黑色眼瞳中閃著笑意,“放心吧,雖然我失去記憶,但我發現這幾年我似乎在美國學了很多。你不妨拭目以待吧。”

    李管家微微一牽嘴角,似笑非笑,“那麼我就拭目以待。”

    季悔藍看著她挺直的身影在廚房門口消失,不禁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她方才在管家面前說得自倍滿滿,其實內心對自己的廚藝可沒那麼有把握。

    她低頭面對散落在桌上的烹飪材料醬爆肉絲、魚香茄子、蔥薑焗魚、釀荷花菇、炒芙蓉蟹、開陽白菜、菠蘿苦瓜湯,這是她和恩彤商量後預定的菜單,每一道都是尋常的家常菜,卻也都是語莫愛吃的。

    這些菜色名目聽來如此熟來,她彷佛都曾經嘗試過,但她真的會做嗎?

    就因為是家常菜,若調理不出該有的味道,就會讓人更加難以下嚥,失敗的話會讓自己顯得更可悲。

    面對挑戰吧!季海藍。

    她極力平穩自己的心跳,深深吸一口氣。

    又一次,柏語柔看著兄長怔怔地拿著話筒,陷入沈思。

    難不成他又在想有關那女人的事?她蹙起柳眉,將一疊文件用力擱在他面前。他這才從沈思中驚醒,抬頭望她。

    “這是你要的資料。”

    “已經準備好了嗎?謝謝。”

    “語莫,在想什麼?”她單刀直入。

    “沒什麼。”

    “沒什麼?”她語調譏刺,“那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肯放下話筒?”

    他一驚,急忙放下電話。“沒事。是梅藍打電話來。”

    她就知道一定是那個女人!

    “她想做什麼?”

    “只是提醒我今晚早一點回家。”“你答應了?”

    “是。”

    “語莫,你忘了嗎?”柏語柔不覺提高聲調,“今天是你生日,我們打算為你辦一個慶生會的。”

    “我說過不用了。”

    “可是這是大家的心意”

    “語柔,”他打斷她,語氣平靜,“我很感謝你們的好意,不過我已經答應恩彤今天要早一點回家去,而且海藍剛剛也打電話提醒我。”

    “她究竟想做什麼?難不成想重演三年前你生日那天的好戲?”

    “語柔!”他皺眉,“別再提起那件事。”

    “我可以不提,”柏語柔嗓音激越,眸中燃著熊熊火焰,“但我不信你忘得掉。”

    他神色一沈,驀地起身凝望窗外,默然不語。

    “語莫,別回去吧,跟我們一起。”柏語柔溫婉的語音在他身後響起,“我們已經包下一間餐廳,你這個主角不能不到。”

    “我──”

    柏語柔聽出他心意已然動搖,也知道此時最聰明的方法是別再進逼,讓他獨自一人好好想想。

    “你考慮一下吧。”她微微一笑,退出辦公室,悄悄帶上門。

    一直到她出去許久,伯語莫仍像一尊雕像,凝在窗前動也不動。

    七點多了,柏語莫仍末出現。

    季海藍無法掩飾忐忑不安的心情,在最近的十分鐘內,她已經瞥了好幾次手錶。

    相恩彤看出她的焦慮,“放心吧,媽媽。爸爸一定會趕回來的。”

    “真的?”她勉強微笑,無法像女兒一樣樂觀。

    “當然,爸爸答應過恩彤的。”

    “是啊,他答應過的。”季海藍的心情終於稍稍平復下來,她知道語莫一向疼恩彤,他不會對她失約的。她轉向坐在兒童椅上的恩白,甜甜一笑,“恩白,再等一等,爸爸馬上就回來了。”

    柏恩白神色平靜,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她的話,只是默默點頭。

    季海藍耐不住心慌,再一次站起身,整理著餐桌上的擺飾。她調弄著玫瑰花的位置,調整餐巾餐具的角度。

    “可以了,媽媽。”柏恩彤不禁為她的舉動感到好笑,“你今晚已經第一百遍整理餐桌了。”

    “恩彤!”她瞥向女兒,無奈地接受她的嘲弄。

    柏恩彤甜甜一笑,正想再說些什麼時,自庭園傳來的騷動阻止了她。

    “爸爸回來了。”她拋下一句,跳下餐桌奔了出去。

    季海藍全身僵硬,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爸爸,姑姑呢?她怎麼沒回來?”她聽見柏恩彤軟軟地間。

    “她今晚有事,不回來了。”

    “是嗎?好可惜。”那語音愈來愈近,不久,柏恩彤纖小的身子終於伴著柏語莫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餐室門口。

    “爸爸,你看,”小女兒興奮地指向佈置精緻的餐桌,“這每一道菜都是媽媽親自為你做的喔。”

    柏語莫像陷入極度的震驚,一雙湛探黑眸瞪向她,“這些都是你做的?”

    她屏住呼吸,點點頭。

    “為什麼?”

    “為了你的生日。”她微微一笑,“生日快樂。”

    他瞪視她好一會兒,眸光從她身上轉到餐桌上豐富的菜肴,以及一個插著蠟燭的鮮奶油蛋糕。驀地,他神色一沈,射向她的眸光滿含厭憎。

    “你又打算開哪一種骯髒的玩笑?”

    季海藍呆住了,她設想過上百次他的反應,但沒有一次會是這樣……怎麼回事?他為什麼要用那種可怕的眼神看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嗎?”他逼近她,咬牙切齒的模樣像要殺了她,“你三年前整我還不夠,三年後還要再來一次?你以為我是哪種白癡,會再上一次當?”

    “語莫……”她被他嚇人的表情驚呆了,不覺一直往後退,“我想你一定是誤會了。”

    “誤會?我誤會什麼?”他仍舊一步一步逼向她,眸中閃爍著憤怒,“你想說服我這一桌菜都是你做的?你以為我會輕易上當?季家的大小姐會親自下廚為我慶賀生日?我柏語莫是什麼玩意,值得你如此用心──”

    “你誤會了,語莫。”

    他像沒聽見她的辯解,逕自陷在某個黑暗的空間,“你想再次在我的生日時給我難堪?想都別想!說,這次又是什麼?我該不會在兩小時後發現兩名舞男出現在柏園吧?”

    “語莫,語莫……”她拚命搖頭,捂住雙唇極力克制想要放聲尖叫的衝動。柏語莫陰鬱的神情嚇壞了她。但柏恩白已先她一步叫了出來。

    聽見恩白斷續的叫聲,兩人都是一怔,同時將視線調向他。

    他雙手捂住耳朵,低著頭,一聲接一聲低低哀叫著,語音破碎不連貫,像陷入極度的恐懼。

    聽見他的叫聲,柏語莫突然恢復神智,迷蒙的眼眸逐漸變得清明。

    他望著全身發抖的恩白,再瞥向一旁呆若木雞的恩彤,用力甩頭,“對不起。”他低低拋下一句,驀地轉身,消失在餐廳門口。

    季海藍暫時無暇理會他,緊緊擁住柏恩白,一聲聲溫柔地喚著,“恩白,沒事了,別擔心,沒事了。”她柔聲誘哄著,又把一旁怔立的恩彤納入懷裏,“別擔心,沒事的。”她拚命安慰著兩個受驚的孩子,自己的眼淚卻還是不爭氣地湧上眼眶。

    好不容易,兩個孩子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季海藍方得空上二樓,來到柏語莫的書房。

    房內未開一盞燈,他一個人靜坐在暗暗的書房,低垂著頭。

    她探吸一口氣,扭亮了燈。

    他這才注意到她的出現。抬起頭來,深奧難解的黑眸凝望她好一陣子。“對不起。”他終於開口,語音沙啞,“我方才失態了。”

    她搖搖頭,既為他無助茫然的模樣心痛,又不解他今晚的舉動。

    “孩子們還好吧?”

    “沒事。”她搖搖頭,“我請李管家暫時照顧他們。”

    “我很抱歉。”他再次低聲道,這一次卻沒有看她。

    季海藍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走向他,微微冰涼的手按住他雙肩,“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全身一震,因她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全身僵凝,一言不發。

    “語莫,”他沒有拒絕她雙手給了她莫大的勇氣,她在他面前蹲下身,默默凝睇他,“告訴我好嗎?我從前究竟做了什麼過分的事,讓你至今耿耿於懷?”

    “你真想知道?”他語音瘖啞。

    她點頭。

    他猶豫數秒,終於開始訴說,思緒飛回三年前。

    那一晚,他也是在海藍的囑咐下,特地推開與客戶的應酬回柏園去。在座車一轉進柏園大門時,他立即為眼前的熱鬧景象驚呆了。

    園內燈火適明,處處張燈結綵,正屋前廣大的空地上甚至擺了一張五公尺長的長方形餐桌,桌上鋪著白色刺繡桌巾,其上儘是美食。餐桌正中央還有一個三層的大蛋糕,以及細緻的天鵝冰雕。

    他怔怔地下車,怔怔地看著穿著制服的侍者在庭園穿梭來去,服務滿園的貴客。

    按著,一個接一個賓客舉杯朝他祝賀生日快樂,海藍動用季家的人脈請來數十位上流杜會的人士,每一位都對他綻露著迷人微笑,呢喃著一些祝福的客套話。

    “這是我特地為你辦的生日派對哦。”柏園的女主人在他耳邊吹氣,覆上灰藍色眼影的雙眸閃著奇異的光芒。

    “為什麼?”他不敢相信。

    “我們是恩愛夫妻,不是嗎?”她舉手輕挑發絲,嫵媚地眨眨眼,全身儘是風情。“生日快樂。願你政治前途光明。”她輕輕舉起手中的香檳,碰了碰他的。

    他看著她將香檳一口仰盡,心臟鼓動著不規則的韻律。

    那晚的她極美,灰藍色的露肩禮服,自然披落圓潤雙肩的長髮,一舉手一投足,儘是挑動人心的風情。

    他不是不感動的。雖說他寧可和幾個親朋好友安安靜靜地度過生日,但海藍如此精心為他安排這樣一場迷人的盛宴,他仍感到高興異常。就算不想趁此機會建立人脈,為了海藍,他也願意同那些不熟悉的賓客們周旋。

    但夢過不久便碎了。

    只不過兩個小時,海藍便完完全全變了個樣子。原先就在不經意間流露嫵媚的她現在更借著酒意逐漸浪蕩起來,她不停地高聲狂笑,杯中香檳好幾次灑落,瑩潤的臉頰勻上桃紅色澤,翦翦雙瞳氤氳著迷霧,經常凝定在某個男人身上,進行無言的邀請。

    賓客們一開始微笑地看著她,一面嘲弄他妻子的不勝酒力,然而當情況愈演愈激烈,他們的神色漸漸尷尬起來。

    他自然感受到他們同情的眼光,一顆心愈沈愈低。望著那個愈來愈放蕩的妻子,他很難繼續維持鎮定的神情。

    終於,他走向海藍,將她扣入雙臂之中。

    “做什麼?”她回眸瞪他。

    他只是淡淡一笑,朗聲對眾賓客們說道:“對不起,我妻子顯然已經喝醉了,我最好趁她還末當眾輕解羅衫,跳起脫衣舞娛樂各位嘉賓之前,先把她帶回臥室藏起來。”

    他一段笑話逗得所有賓客大笑起來,尷尬的氣氛也散了,所有人又輕鬆自在地用起餐點。

    他則趁此機會,不著痕跡地一路將海藍拖回房。

    等不及回到臥房,兩人已在走廊爭論起來。

    “季海藍!你這樣做究竟是何用意?”“是何用意?”她瞪著他,忽然縱聲狂笑,“你還不明白嗎?這是我──你親愛的妻子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他心底一把怒火竄燒起來,“你把這場可笑的鬧劇稱之為我的生日禮物?”

    “怎麼,不滿意嗎?這可是我精心策畫的呢。”

    “季海藍,你太可惡了!”

    “停止對我大吼大叫。”她的神色同語音一般冰冷,“這只是對你用那種方式送我恩白一點小小的回禮。”

    “你──”

    她瞥了他陰睛不定的臉一眼,撇撇嘴,“這點小小的回禮你就承受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在黑薔薇的所作所為呢。”

    “住口!季海藍,你給我住口!”

    “告訴你,在那裏,人家稱呼我為黑夜女神呢!”

    “我叫你住口……”

    季海藍倒抽一口氣,無法相信語莫所說的一切。

    她真的做了那樣過分的事?真的在他生日那晚,在眾多賓客前給他難堪?

    她掩住臉,在眼眶打轉已久的淚水終於滑落。“對不起,對不起……”她急促地喘著氣,語聲哽咽,“是我不對.是我太過分,我對不起你。”

    她細碎的哭聲驚動了柏語莫,他恍然自回憶中醒來,一雙泛著霧的眸子朦朦朧朧地凝望著她。

    好半晌,他才發現是自己的敍述弄哭了她。瞧她掛著淚的臉龐寫滿深深的後悔,顯然她正請求他原諒,而且,正陷在極度自責當中。

    他不覺伸出一隻手托住她下頷,另一隻手輕柔地為她拭淚,“別哭了,海藍。都是過去的事了。”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眨眨眼,語氣酸楚,“我知道你還不能原諒我。”

    “不對的人是我。”他長長歎息,“剛才一定嚇著你了。”

    “我沒事。”她搖搖頭,“我做錯事,就該受懲罰。”

    “別這樣說,海藍。”

    她再度哽咽,驀地握住他雙手,星眸企求地望向他,“語莫,你會原諒我嗎?我知道我曾經做過許多錯事,實在沒資格求你諒解,但我真的想改,我真的……想重新建立自我。你能不能……給我機會?”

    “海藍──”

    “求你。”她低垂螓首,語音發顫。柏語莫感覺心臟一陣絞擰,她心碎難忍的模樣震動了他。“別這樣,海藍。今晚是我太衝動,其實我──早就不想再提過去的事了。”

    “真的?”季悔藍驀地揚起眼簾,語氣中含著不敢置信,“你真願意重新給我機會?”

    “海藍,你真傻。”他伸手輕撫她的頰,“我若不願原諒你,那晚怎會讓你重回柏園呢?”

    “我不知道。”她吸了吸氣,按住他的手緊貼住頰,嘴角不覺微彎,“或許是海玄用某種手段威脅你?”

    “你以為我是那種輕易受人威脅的男人嗎?”他假意生氣,兩道濃眉緊緊皺著。

    她心一寬,終於真正笑了,一張淚痕還未幹的臉龐頓時明亮起來。她癡癡凝睇他好一會兒,才輕輕開口:“餐桌上那些菜真的是我親手做的。”

    “是嗎?”

    “是的。”她用力點頭,“我真的只想為你慶祝生日,絕無他意。”

    她微帶焦慮的神情打動了他。他搖搖頭,暗斥自己一時情緒控制不住,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必是重重傷了她了。

    “我現在知道了。”他以一個大大的笑容緩和氣氛,“只是沒料到一向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會為我這種無名小卒下廚。”他開著玩笑。她也明白他只是在開玩笑,但一顆心仍忍不住因他那番話而慌亂。

    “語莫,別再說我是千金小姐,也別再說你自己是無名小卒。你是我的丈夫,是我最重要的人生伴侶,我做菜給你吃是我自願,因為那樣會令我開心。而我希望……”她語音顫抖起來,“那也會令你開心。”

    天啊,他果然傷了她了。她這副小心翼翼、生怕再惹惱他的模樣簡直讓他無法忍受。海藍不該是這樣的,從他們婚後至今,她一直自信滿滿,幾曾像今晚一般六神無主?

    是他莫名其妙的脾氣驚嚇了她。

    “別這樣,海藍,那只是個玩笑。都怪我不好,”他自責著,心底漾著對她的無限憐惜,“但我其的只是開玩笑而已。”

    “我知道。”她淺淺地微笑,舉起衣袖拭幹淚,“對不起,是我大驚小怪了。”

    柏語莫深深凝視著她,忽地逸出一陣朗笑,“瞧我們兩個,今晚也不知互道幾聲抱歉了,也不嫌煩!”

    季海藍聞言先是呆怔數秒,按著也笑了,“禮多人不怪嘛。”

    她粲然的微笑吸引了他,愣愣望著她出神。

    她注意到他的不尋常,“怎麼了?”

    他連忙搖頭,“沒什麼。”她卻像忽然明白他的意圖,臉頰莫名熱了起來。

    “對了,恩白還好吧?”

    季海藍接觸到他充滿愧疚的眼光,真的想安慰他,然而恩白的狀況不容她說謊。“他似乎被我們嚇到了。”

    她想起方才語莫負氣離去後,恩白臉上那種彷佛見到鬼魅的驚懼神情。他雙眸無神、全身激烈顫抖,教她心臟也跟著一陣抽疼。

    “我拚命安撫他,他好不容易才乎靜下來。”

    “都是我!”柏語莫忽地站起身,雙拳緊握重重捶牆,“是我嚇到了他。他本來就不是很開朗的小孩,今晚又被我這樣一嚇──”

    “沒事的。”季海藍趕忙安慰他,“只要你等會兒下樓好好對他說,他會明白的。”

    “不,海藍,你不明白。”他搖著頭,語氣沈痛,“恩白怕我。”

    “怕你?怎麼會?你是他爸爸啊。”

    “我是說真的。”

    “就算他和你比較不親近好了,那也是因為你太少接近他。只要從現在開始補救,一定還來得及重新建立你們父子之間的情感。”

    “不,你不明白。”柏語莫瞥她一眼,柙情苦痛。“是你太過緊張,語莫。”她試圖用微笑安撫他,“孩子是天真的,只要你對他付出真心,他也會以同樣的真心回報。我不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嗎?”

    那是因為你從來沒在孩子面前做過真正不可原諒的事!柏語莫在心裏大喊。對他們而言,她這個母親最大的錯就是曾經拋下他們整整三年,如今她既然回心轉意,他們自然樂意與她重新建立感情。可是他卻曾在恩白麵前差點鑄成無法彌補的大錯,而他知道恩白的潛意識仍深深記得那一晚……恩白不會原諒他的!他會一直記得那一晚,一直不自覺地害怕他這個父親。

    他該怎麼辦?這幾年每當他看見那孩子深若古井、卻仍藏不住恐懼的黑眸,他就一陣愧疚。他真的無法面對恩白那樣的眼神,這也是他不敢親近他的原因。

    旁人以為海藍是造成他們父子疏遠的原因,語柔甚至還懷疑過恩白不是他親生兒子,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疏遠恩白並不是因為他非親生兒,而是因為自己對不起他。

    他該怎麼做,才能彌補這三年的疏遠在兩人之間劃下的深深鴻溝?

    “走吧。”季海藍溫熱的手掌握住他,“我們下樓去,同兩個孩子道歉。”

    他全身一僵,語氣猶豫,“他們會原諒我嗎?”

    “會的。”她朝他微微一笑,他感覺到手中傳來一陣暖流。“相信我。”

    他不覺一陣迷惘,怔怔地隨她下樓。

    當季海藍拉著柏語莫進入餐室時,李管家原本平靜的臉龐忽然一陣抽搐,她驚異地瞪著兩人親密的舉動,一雙眼一瞬也不瞬。

    季海藍幾乎要為她滑稽的模樣失笑,但良好的教養讓她無法任意嘲弄他人。

    李管家退下後,她拉著柏語莫首先來到柏恩彤面前。

    柏恩彤一見到父親,立即嘟起小嘴,撇過頭去。

    柏語莫無奈地微笑,“恩彤,在生爸爸的氣?”

    “當然生氣囉。”她頭也不回,“媽媽跟我特地安排的一切全被你破壞了。”

    “對不起。”他來到女兒身邊,一手搭到她肩上誘哄著,“爸爸一時神經失常,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原諒我吧?”

    “爸爸,”她終於回過頭來,秀美的小臉樣著濃濃的疑惑,“你剛剛究竟在氣什麼?難道你不喜歡媽媽今天煮的菜嗎?”

    “不是這樣的……”

    “你不相信這些是媽媽親手做的對不對?是真的!”她拚命解釋,“真是媽媽做的!張嫂還有美雲姊姊、嘵月姊姊都放假了,沒有人會幫媽媽做。”

    她竟以為他是在為這件事生氣!

    柏語莫搖頭,既為孩子的天真感到好笑,又不禁一陣感動,“是爸爸錯了,對不起。”他柔聲道歉,“我不該不相信你媽媽。”

    “現在你相信了?”

    “相信了。”

    “不生氣了?”

    “不生氣。”

    “你向媽媽道歉了?”

    “他說過了。”季海藍微笑。替他回答。

    “好。”柏恩彤拍著手,心情重新高昂起來,“那我們就來吃飯吧!我一直好想嘗嘗媽媽做的菜,可是李管家說要等你們。”

    “還不行,恩彤。”柏語莫滿是歉意地搖搖頭,幽黑的眼眸瞥向坐在餐桌一角,一直低頭保持沈默的柏恩白。“爸爸還要向恩白道歉。”

    小女孩的目光看向弟弟,“對哦。”她俏皮地吐吐舌頭,“差點忘了還有恩白。弟弟剛剛被你嚇得要死,爸爸可要好好道歉。”

    “我知道。”柏語莫深吸一口氣,走近柏恩白。

    在距離恩白兩步遠的地方,他忽然停住腳步,猶豫不決,是海藍鼓勵的眸光給了他勇氣。

    “恩白。”他試著喚了兒子一聲。

    柏恩白毫無反應。

    “恩白,”他再喚一聲,語氣帶著懇求,“抬起頭來看著爸爸好不好?”

    小男孩身子一顫,終於抬起頭來。

    柏語莫全身一震。恩白那雙漂亮異常的眼眸比平常還要幽深,卻也比平常浮現更明顯的懼意,而這懼意全是他造成的。

    “對不起,恩白,對不起。”他驀地在兒子面前蹲下,語音瘖啞,心微微抽痛。

    “爸爸剛才一定嚇著了你。你別害怕,爸爸不是真的生氣,只是一時……”他頗住了,實在不曉得該如何向恩白解釋方才有如狂風暴雨的情緒。

    他正不知所措時,季海藍體貼地伸出援手。她在恩白的另一邊蹲下,漾開一抹屬於母親的、溫溫柔柔的微笑。

    “恩白,聽媽媽說。每一個人都會生氣,比如說如果一個不認識的人要抱你,恩白也會生氣對不對?”她溫婉的話語攫住了恩白的注意力,一雙黑瞳轉向母親。

    “剛剛爸爸是在生氣,可是不是因為恩白,也不是因為恩彤,是因為媽媽。”

    柏恩白輕輕蹙眉,一雙小手伸向她。她微微一笑,將他納入懷裏。

    他雙眸專注地凝視她,像在問為什麼。

    “因為爸爸以為媽媽騙他。他以為今天的菜是張嫂煮的,不是媽媽煮的,他以為媽媽說謊。”她對兒子調皮地眨眨眼,“真是個笨爸爸,對不對?”

    柏恩白靜靜地凝視她良久,深若寒潭的黑眸看不出轉些什麼念頭。但最後他像是接受了她的解釋,小臉一偏,看向父親。

    柏語莫心臟狂跳,他看出兒子正在尋求他的承認,立即點頭,“是爸爸太笨。恩白,爸爸知道錯了。”

    “恩白,來。”季海藍握住他一隻小手,拉向柏語莫,“摸摸爸爸的臉。”

    柏語莫聞言,全身僵凝。

    他看著海藍握住恩白的小手碰向他,在接觸他臉頰的瞬間,恩白的小手忽然猛力一縮,退了回去。

    他立即湧上一陣失望。

    “別怕,恩白,再試一坎,爸爸在等著呢。”季海藍再次鼓勵恩白。這一次,她沒有強拉他的手,由他自己決定要不要伸出去。

    氣氛一時陷入沈靜。

    柏語莫怔怔地凝望著自己的兒子,後者也同樣靜靜看著他。

    彷佛過了一世紀之久,恩白終於緩緩朝他伸出手,輕輕地碰他。他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一動就會嚇跑恩白。

    他的反應似乎鼓勵了恩白,他再伸出另一隻手,碰觸父親另一邊臉頰。這是恩白第一次主動碰觸他。

    柏語莫倒抽一口氣,一時之間情難自抑,不覺流下淚來。他抬起眼,透過薄薄的淚霧望向季海藍。

    “謝謝你。”他不敢發出聲音,默默以唇形向她道謝。

    她搖搖頭,唯一的響應是自眼眶滑下兩行清淚。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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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50:13


    有個人兒悄悄踅進她房裏,衣袂翩然,腳步放得輕緩。

    “誰?”她眨著眼,拚命想看清步步逼向她的人影。

    人影是高大的,不曉得是暗夜拉長了他的影子,或者他本來就如此高大。她再眨眨眼,試圖認清人影隱在黑幕下的臉龐,但他的輪廓模模糊糊的,像是靠近了她,又似在遠離她。

    “你……你究竟想做什麼?”

    人影嘴一咧,逸出一陣古怪的笑聲,兩排潔白的牙齒陰森森地閃著光。

    “你……你又來了!你究竟是誰?”她語音發顫,抓緊床單,身子拚命向後縮。

    人影逼近她、逼近她,就如同上回一樣。他伸出一雙白骨般的魔爪,扣住她頸項,然後用力鎖緊、鎖緊、鎖緊……

    又一次,她感覺呼吸困難,神智陷入迷蒙,“救命啊,救命!誰來救救我?”“醒醒啊,海藍,你在作夢,醒醒!”

    溫柔的嗓音侵入她的意識,她低聲呻吟,拚命找尋聲音的來源。

    “海藍,醒一醒。”

    是語莫。他來救她?

    “語莫,救我……”

    “我在這兒,你張開眼睛看看,我就在這裏。”

    張開眼睛。她命令自己。別再讓那個夢中魅影糾纏你──好不容易,她終於戰勝了那威脅著要將她沒入的黑暗,總算張開了眼眸。

    “語莫。”見到坐在床沿,緊緊握住她的手,臉上寫著焦急擔憂的柏語莫,她有一種如釋重負、豁然開朗的感覺。“語莫。”她再喊一聲,唇角微揚。

    “你做噩夢了。”他語音低柔,輕輕用衣袖替她拭去額上因驚慌而沁出的汗珠,“還好吧?”

    “沒事。”

    “從季家回來的那個晚上你也是這樣。”他專注地盯著她,“是不是同一個噩夢?”

    “嗯。”

    “記得是什麼樣的夢嗎?”

    “一點點。”她點點頭,語音低微,“只記得好象有人用手掐住我。”

    “有人掐你?”柏語莫臉色驀地慘白,握住她的手一緊,滲著熱熱的汗,“你……看見是誰嗎?”他語音微微顫抖。

    “看不清楚。我只記得當時心很慌、很亂。”在夢中體驗到的恐懼感似乎又重新襲向她,那黑夜的魅影彷佛又出現眼前,她不禁打了個冷顫。“我很害怕。”

    “別怕,別怕。”他忽地將她擁入懷裏,柔聲安慰她,“只是個夢而已。”

    她將臉頰緊緊貼住他寬廣的胸膛,貪戀著他迷人的氣息,“可是,那感覺真實得不像個夢。”

    “別害怕,寶貝。相倍我,我不會讓他傷害你,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他彷佛心慌意亂,胸膛不規律地起伏著,她甚至聽見他心臟猛烈的撞擊聲。她心一緊,為他對她如此關懷而感動,仰起清秀臉龐,輕輕地笑著。

    “你叫我寶貝。”

    “什麼?”他一愣。

    “你剛剛喚我的方式。”她柔柔微笑,“寶貝。”“對不起,我是一時沖口而出,我不是有意的。”

    季海藍搖搖頭,伸出纖纖玉指按住他的唇,“不必道歉。我很喜歡。”

    他怔怔地凝望她好一會兒,才伸手拿下她修長的手指,還在指尖處吻了一下。

    她彷佛嚇了一跳,迅速縮回手,臉頰立刻勻上一層粉嫩的嫣紅。

    她害羞的模樣逗笑了他,心底更升起一股柔情。“知道嗎?我從前也有一次不小心那樣叫你。”

    “叫我寶貝?”

    “嗯。”他微微一笑,“你的反應可激烈了,沖著我喊你不是我或任何人的寶貝。”

    “我那樣說?”她顰眉,心念一轉,忽然迷惑起來,“但你為何會那樣叫我呢?我們的感情不是一向不好嗎?”

    “那時我們還未結婚。”

    “婚前?”她愣住了,第一次聽聞原來他們婚前就認識。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他的微笑加深,思緒恍若跌落久遠以前,“那一年你才十五歲。”

    她一驚,驀地從他懷裏退出,望向他的明眸滿是不解。“我們那麼早就認識了?可是父親說你我是政策聯姻啊。”

    “那時我認得你,你卻不記得我。”

    “怎麼會?”

    “那時大概是你海澄哥哥死了不久吧,我在天母附近的公園遇見你;”他語音低柔,娓娓向她敍述兩人初遇光景,“你那時不知怎麼了,精神狀況不是很穩定,根本搞不清楚我是誰,有時候還把我當成是你哥哥呢。”

    “原來有這麼一回事……”

    “對了,你記得寱大法則嗎?”

    寱大法則?那不是基本的熱力學理論嗎?她怔怔地點頭。

    “那時候的你,拉拉雜雜地對我這個念法律的學生灌輸一堆我不懂的物理定律。”他搖搖頭,既無奈又敬佩,“不愧是將來申請到MIT的才女,在那麼小的時候就懂得這麼多了。”

    “我為什麼要對你說那些?”

    “闡述永恆之不可能。”他輕柔地替她挑起一綹垂落額前的發絲,“我想或許是你一向敬愛的哥哥先你離世,你有些怨恨吧。”

    她怔怔地凝睇他,他說話的語氣如此溫柔,既充滿了懷念,又透著微微心疼。他是否那時候就──“告訴我,你是不是就在那時候喜歡上她的?”她呼吸急促,語音顫抖,“你是不是在那個時候就為那個女孩心動?”是不是就從那時候開始,他心中就一直記得這個人?

    “你的用詞可真奇怪,”他笑容寵溺,“那女孩不就是你嗎?”

    可是……可是她不一定是季海藍啊!如果最後證實她不是的話,她如何能忍受那女孩在那麼早的時候就偷走了語莫的心?

    天啊,她嫉妒!嫉妒那女孩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就吸引了語莫,讓他一直將她放在心上,到今天還深深記得他們初見面時的一切。

    天啊,她真的嫉妒。就算那女孩真的是她,她仍舊無法釋懷。因為她已經失去了當時的一切記憶,她的少女時代,她的青春,她完完全合不復記憶了,她怎能說服自己就是那個幸運的少女?怎能相信自己就是她?

    柏語莫卻像沒有察覺她內心的掙扎,繼續低聲說道:“我承認自己當時確實就被你吸引了,一個當時還在念國中的小女孩。”他搖搖頭,“我後來一直沒再見到你,直到你父親介紹我倆認識。”

    她腦海靈光一現,幾乎無法呼吸,“你之所以願意娶我是因為你喜歡我?”

    “是的。”他坦然承認。

    她驚呆了。她一直以為語莫和她結婚是因為想借用季家的力量從政,卻沒料到事實原來是這樣。

    所以其實他是喜歡季海藍的,因為喜歡她才娶她。

    “語莫,告訴我,”她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你喜歡現在的我嗎?”

    “我愛你。”他語音溫柔,眼神深情款款,“如果這是你想要的答案的話。”

    “不,我的意思是──”她腦子一片混亂,“你愛的是現在的我,還是以前的我?你比較喜歡哪一個?”

    柏語莫沈默半晌才終於開口,“我承認當初娶你時確實打算好好寵你、愛你,但不知道怎麼搞的,我們總無法停止針鋒相對。”他歎口氣,“我很想與你和樂相處,卻怎樣地做不到,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恨你……”他沈吟數秒,忽地泛起一絲微笑,“不過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你的意思是,你愛的是現在的我?”

    “你變了。”他輕撫她的臉頰,“自從你失去記憶後,就變得和從前不一樣。現在的你不再是個魔女,是我心目中最美的女神。”

    她深吸一口氣,提得半天高的心終於落了地。她笑容嫣然。淚水卻忍不住滴落。

    他愛的是她,是現在這個沒有過去的女人,不是年輕時代心中美麗的幻影,是她,活生生的她。

    “語莫,我也愛你。”她重新投入他懷裏,語音細微的就像新生貓咪一樣,柔柔地撒著嬌,“我想大概是我在休斯敦醫院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就被你迷惑了吧。”“真不公平,我在你十五歲時就被你吸引,你卻在我三十好幾的時候才看上我。”他開著玩笑,逸出一串笑聲。

    她也笑了。

    然後,他的身子忽然變得僵硬,她亦敏感察覺。

    “怎麼了?”她迷惑地仰起臉龐,但在眼眸一接觸到他的時,忽然明白了一切。他望向她的眼神變了,不再滿含憐惜或愛意,而是有更深沈的感情,闇黑的眼瞳閃著光。

    “語莫……”她是個成熟的女人,明白這樣的眼神代表什麼意義,四肢百骸迅速竄過一道暖流,全身一軟。

    他接下來的舉動亦在她意料之中。看著他五官分明的臉龐逐漸靠近,她感覺自己的腦子也隨之逐漸渾沌,一陣暈眩。

    終於,他豐潤的嘴唇攫住了她。從第一次見到他,她就一直渴望讓這樣性感的唇碰觸,而今值此願望實現之際,她竟全身發軟,什麼也不能做,只櫻唇在他的誘哄下微微分啟。

    她嬌聲呻吟,神智迷亂地品嘗著唇中震撼人心的甜蜜;當那兩瓣火熱自她唇邊移開時,她幾乎要出聲抗議。然而一個烙上喉問的印記讓她呼吸猛地一窒,眼眸更加迷離。

    火燙的烙印自她喉間移向鎖骨、肩頭,然後來到胸前,隔著絲質睡衣輾轉吸吮。她全身燥熱,直覺體內像有一座瀕臨爆發的火山溫度直線上升,甚至開始噴起煙霧,撒落星星火苗。

    她實在無法忍受,嬌軀不安分地在他底下扭動著。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但那笑聲很快就成了重重的喘氣。

    “拜託你,海藍,別亂動。”

    “可是……可是我……”她手指緊掐著他的臂膀,氣息紊亂。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迷人的男性氣息裏圍著她,手指輕緩地分開她的衣襟,接著雙唇重新燙上方才他烙印的地方。只是這一次是直接碰觸她瑩膩的肌膚,再沒有任何阻礙。

    她倒抽一口氣,神思更加迷離了,雙手也不知道該放置何處,本能地抵住他胸膛。然後,她學著他方才的動作,輕輕為他解開衣衫。

    “你想做什麼?”他全身一僵。

    “為你寬衣啊。”她緊張地咬唇。

    “拜託,我自己來……”她訝然,瞥向他忽然燒得遍紅的俊臉,禁不住嘴角微彎,得意自己也有讓他不知所措的能力。

    她狡獪地微笑,刻意放慢替他寬衣的速度,修長的玉指輕挑慢拈,刻意在他胸膛點燃火苗。

    終於,他像再也抵受不住,握住她的手阻止她繼續。“魔女!”他低喚一聲,呼吸不勻,“你還想整我到什麼時候?”

    她感覺到他被點燃的欲望,嫵媚地一笑,“還不夠呢。”玫瑰紅唇隨之印上他滾燙的胸膛。

    這次,輪到他倒抽一口氣,一面僵凝地由著她的唇在他胸膛蜿蜒來去。

    “喜歡嗎?”她在吻與吻之間輕吐著氣。

    “夠了。”他呻吟一聲,痛苦地抬起她熨在他胸前的頭。她星眸朦朧,氤氳著情欲。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按著雙手顫抖地褪下她的睡衣,然後是自己的。

    她沒有阻止他,唇邊漾著謎般的微笑。

    他深呼吸好幾次,眼眸好不容易從她曲線優美的嬌軀移開,正對她明媚的眼眸。

    “可以嗎?”

    她一怔,茫然不解。

    他閉了閉眼,再低低問一次,“真的願意嗎?”

    她恍然大悟。他是在給她最後考慮的機會啊!如果她這時候喊停,就算他欲火焚身,也會硬逼自己停下來的。

    她呼吸一窒,一顆心幾乎要翻出胸膛,淚不知不覺在眼申凝聚。

    她微微一笑,伸出玉臂勾住他的頸項,“儘管帶我到天堂吧,我願意跟隨你。”他眉頭一松,回她一抹迷人微笑,輕輕將她推倒在床。

    清晨的陽光選擇從窗簾左邊細縫射進燦爛的光芒,金色的光影在大理石地面上浮移著。

    柏語莫微笑,目光從調皮的陽光上拉回,來到身旁這個還身陷睡夢中的女人。她嘴角微微翹著,彷佛正作著甜夢。

    說來或許可笑,但這是七年來他第一次得以在她身漫醒來,大大方方地放縱眸光在她純美的睡顏上流連。

    記得與她結婚後不久,他曾有幾次偷偷潛入她房內窺視她的睡顏,但再過一陣子他就不再做這樣的蠢事了。

    他悄悄伸出手,愛撫著她清秀的臉龐。她的睡顏總是那麼美麗、那麼純真──不論是在失去記憶之前或之後。

    即使在他和她感情最糟的那段期間,他也無法忘懷那樣純美的睡顏,並深深疑惑為何一個魔女在入眠時竟有一張天使的臉孔。

    也因此,他從來無法真正相信她是個值得被處以火刑的魔女,縱使他曾深深憎恨她。

    但她回來了,又變回那個從前曾深深吸引他的少女。他一直相信她藏在受創心靈的最深處,是天使般的純真。

    她溫柔婉約、善體人意,文靜時像最優雅的貴婦,調皮時又像最天真的少女,是他夢想中最完美的女神。

    從前的她普因受傷折翼,現在她又重新尋回自己的翅膀。

    他最光輝燦爛、最值得敬佩的天使啊!他對她的愛是那樣深。

    他要再上珠寶店請人重新為她打造一枚完美的婚戒,獻給她以證明他的愛。

    他想著,唇邊性感的紋路不停地加深。

    終於,他身邊的可人兒醒來了,漾著懶洋洋的微笑。

    “你在想什麼?”

    “想你。”

    “想我什麼?”

    “想你是我最鍾愛的天使。”

    她低低笑了,雙手再度攀附他,柔軟的唇印了上去……

    再一次纏綿過後,她靜靜地依偎在他溫暖的懷裏。

    “語莫,有件事我從昨晚就想問你。”她忽然開口。

    “什麼?”

    “就是我在三年前你生日那天說的話。”她語音細微,帶著迷惘,“為什麼我會說那天的派對是為了回敬你送我恩白?”

    她感覺到他身體一僵。

    “語莫?”她直起上半身,怔怔地望他。

    他忽地掀開被子,下床拉開厚重的簾幕,直到暖洋洋的陽光隨著他的動作流泄室內,他的臉色才稍霽。

    “你記得嗎?”他終於開口,臉龐卻一直對著窗外,“我曾說過你在生下恩彤之後,就不許我碰你。”

    “嗯。”她點點頭,“可是恩白──”

    “恩自是在你不情願的狀況下有的。”

    “什麼意思?”

    “在你做了那樣的宣稱之後,我們之間的關係正式破裂。整整三年,我倆一直相敬如冰,除非必要,絕不與對方交談。但那天,我從別人口中得知你經常出入黑薔薇,行止浪蕩,男人換過一個又一個,我火大了,就在當晚與你吵了一架……”他深吸一口氣,逼自己說出口,“接著用暴力手段侵犯了你。”

    “什麼?!”季海藍目瞪口呆,他這番話完全超出她的想像,“你是指──”

    他額前青筋暴跳,“我不顧你的抗議,霸王硬上弓──也因此你才會懷了恩白。”

    “語莫……”

    他歎息,思緒回到當晚。

    “知道了吧?這就是一個男人的力量。你夜夜在外頭放蕩,小心夜路走多了碰到鬼。或者……”他睨視她,“其實你巴不得遇到這種事?”

    她倒抽一口氣,“柏語莫,我恨你。”

    “儘管恨我吧,這不過是對你給我綠帽戴一點小小的回敬。”

    “你沒資格這樣對我!”

    “我是你丈夫,這是你的義務。”他冷冷一笑,“也是我的權利。”

    “你太過分了!”她語音破碎,眸中閃著淚光,偏又倔強地不肯讓淚水滑落,“你會付出代價的……”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你那晚的模樣。”柏語莫再次歎息,語氣中有著探深的後悔,“你一向倔強,就算與我吵得再厲害,也不曾哭過。那晚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眼淚。”

    “語莫,”她感覺到他無限的悔恨與痛苦,不禁為他心疼。“都是過去的事了,別再自責。”

    他忽然轉過身來,黑眸定定地圈住她,“所以我告訴自己,絕不讓你再嘗到和那晚一樣的痛苦。”

    她恍然了悟,“這就是你昨晚會在最後關頭詢問我的原因?”

    “是的。”他坦承。“我不希望昨夜對你而言,是那一晚的延伸。”

    “不,絕對不一樣的。”她翩然下床,來到他身邊。“昨晚的一切如此美好,是最浪漫的一夜。剛才也是,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像置身天堂。”

    “海藍──”

    “真的,我說真的。”她拚命向他保證。

    “我知道。”他淺淺一笑,笑容帶著三分邪氣,“你熱情的反應說明了一切。”

    她一怔,雙頰倏地泛紅,“討厭。”

    他心一動,用一個深吻堵住她的嬌嗔。

    她沒有拒絕,以雙倍熱情響應。當兩人終於分開時,不禁相視而笑。

    忽然,季海藍感覺背脊一冷,她旋渦身,眸光往下一落。柏語莫隨著她調轉視線,“是語柔。”他的語氣微微驚訝,“她到現在才回來。”

    季海藍沒說話,看著柏語柔立在庭園中央,射向她的眼神滿是恨意。

    她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怎麼了?冷嗎?”

    她偎入他懷裏,“語柔好象很討厭我。”

    “別在意,她只是一時之間還不能接受你跟三年前已經不一樣的事實。”

    “不,不只是這樣。”她驀然揚起頭凝望他,“我總覺得她似乎對你──”

    他神情一變,眉峰緊聚,“怎樣?”

    “我覺得她對你有異樣的情感。”她鼓起勇氣將憋在心底已久的話說出。

    “別傻了,語柔是我妹妹啊。”

    “可是……”

    “頂多是和你從前一樣特別依戀哥哥吧。”他淡淡一笑,“我們的父母早逝,從小就相依馮命,語柔一直很依賴我。”

    “真的只是這樣嗎?”

    “只是這樣。”他揉揉她的頭髮,在她額上印下一吻,“別胡思亂想了。”

    她微微一笑,重新將頭埋入他胸前,呼吸著他美好的氣息。

    原來所謂的幸福就是這樣子的。

    季海藍仰頭凝望澄澈的藍天,午後溫煦的陽光暖暖地灑落她的臉龐,舒服的涼風輕輕拂過,卷起她柔順的發絲。

    原來幸福就是這樣,有一個溫柔體貼的丈夫,一雙乖巧可愛的兒女,在氣候溫和的午後,和自己的兒子坐在漂亮的庭園裏喝茶。

    這樣平淡的生活,讓人內心不可思議地平和,滿是甜蜜靜謐。

    她端起盛著琥珀色液體的瓷杯,一面笑望著恩白趴在草地上翻閱著圖畫書。

    真希望這樣的恬淡能永遠持續下去。

    她腦中才轉過這個念頭,便聽聞一陣細碎的跫音,步伐雖輕巧卻堅定,來者顯然是不苟言笑的李管家。

    她悄悄歎息,微仰起頭,“什麼事?”

    “有一個男人想見你,太太。”

    “男人?”她心一跳。

    “是個美國人。”李管家依舊神情平靜,看不出特異的起伏,“他說他來自德州。”

    德州?

    她驀然起身,語音不覺流露出一絲不穩,李管家為她不尋常的反應揚眉。

    “他有沒有說他叫什麼名字?”

    “我不清楚。好象是派克先生吧。”

    傑森.派克?那個伊蓮給了她電話的男人?威靈頓高中的老師?

    “請他進來。”

    “是。”

    “還有,麻煩你順便帶恩白回屋裏。”

    李管家再度挑眉,若有深意地瞥她一眼,但仍舊頷首。“是。”她走向柏恩白,“恩白少爺,我們先回屋裏。”季海藍望著兩人的背影,無奈地歎一口氣。李管家八成以為她不改浪蕩本性,又打算勾引男人了。她不應該讓李管家有機會這麼想,只是她實在不想旁人聽到她和那個男人的談話,因為這可能事關她真實的身分。

    不久,她聽到另一個腳步聲迅速向她行來,她旋過身,正對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男人有一頭漂亮的棕發,五官端正,棕色的眼眸閃著異樣光彩。

    “史黛西.我終於找到你了。”他以英文喊道,神情激動,沖上前握住她的雙手。

    “傑森?”她試著喚他名字,“傑森.派克?”

    “伊蓮告訴我在臺灣碰到你,我還不相信,沒想到你真的在這裏!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知不知道我為你擔心死了,以為你出了什麼事!”

    她瞪著他,極力在他俊秀的臉龐上尋找熟悉的痕跡,但──沒有!對這個男人,她依舊沒有絲毫印象。

    “對不起,我想我不太記得你。”她語帶猶豫,“我們是什麼關係?”

    “你真的忘了?”他似乎很震驚,“伊蓮告訴我你失去記憶,我還不相信。看樣子是確有其事。”

    “我確實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你連我也忘了?”他難掩失望的語氣,“我是你在靈頓高中最好的朋友啊,我們幾乎無話不談。”

    無話不談?他們有那麼好的交情?那他一定清楚她的真實身分了。

    “請你告訴我,你怎麼會找到這裏的?”她盯著他,“為什麼你會知道到這裏來找我?我並沒告訴伊蓮我的地址跟電話啊。”

    “我打聽到的。你們季家在臺灣似乎很有名。”

    “季?”她身子微微一晃,手心開始滲汗,“這麼說,我是季海藍?”“你當然是季海藍。”他不解,“否則你怎會回來這裏?”

    “可是……”她茫然搖首,“你們不是又說我是史黛西.伍德?那我究竟是誰?”

    “看來你真的什麼都忘了。”他柔聲解釋,“季海藍就是史黛西.伍德,那是你到了美國,認識伍德家族的人,他們替你申請的新身分。”

    “他們住在費城?”

    “是的。”

    怪不得伊蓮說她來自東岸,家住費城,原來是她為了掩人耳目所編出來的謊。為了躲避語莫的追尋,她確實很可能為自己在美國換一個新身分,然後到某個鄉下小鎮,隱居教書。

    原來她真是季海藍,一直就是。

    她心內像打翻了調味瓶,五味雜陳,分不清是何滋味。

    她曾經有一段時間深信自己是那個魔女而陷入極端苦痛當中,後來又因為遇到伊蓮開始懷疑自己的真實身分,現在卻經由她美國友人口中確認自己就是季海藍。

    這一切簡直就像一出最糟糕的連續劇。

    而她現在確認了自己的真實身分,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這一切對她而言依然不具任何真實性,她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仍舊是那個沒有記憶的女人。

    “史黛西,告訴我,你怎麼回到臺灣的?又怎麼會住在這裏?他們說你是柏夫人,可是你不是已經離婚了嗎?”

    季海藍不曉得該如何向他解釋一切。告訴他她寄了離婚協議書給語莫,可是他卻沒有簽,還千里迢迢把她從休斯敦帶回家?傑森不會瞭解她跟語莫之間錯綜複雜的感情糾葛的。

    “你告訴我你在臺灣的丈夫並不愛你,而你也決定永遠離開他。怎麼他又把你帶回這裏來了呢?”傑森的神情是完完全全的不解。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長聲歎息,語氣溫柔,“現在他和我已經言歸於好。”

    他聞言一震,“你是指──”

    “我們決定重新經營我們的婚姻。”

    “不行的,不行的!”他激動地扯住她膀搖晃著,“你不能再回到他身邊!你忘了嗎?我向你求過婚的!”

    她難抑震驚,“你向我求婚?”他們之的關係竟已深厚到這種程度?

    “你答應我好好考慮的。”他搖頭吶喊,聲音微微顫抖,“所以你才會趁週末一個人開車到鎮外散心,你答應我回來後要給我答復的。”季海藍瞪著他,呼吸不穩。

    她難道愛著這個男人嗎?在美國那三年,她是否已對眼前的男人產生情愫,甚至慎重考慮嫁給他?

    可是她一點也不記得他啊,更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愛過他。

    在休斯敦市立醫院見到語莫那天,她雖然也不記得他,但為他而心悸。語莫輕而易舉便佔領了她的心,可是這個男人──她卻真是對他一點感覺也沒有,沒有心動,沒有懷念,沒有任何不尋常的感覺。

    就算她真的曾經考慮嫁他,對他的感情必也不及她現今對語莫的依戀。她不必考慮,現在她給這男人的答案只會是“不”。

    但她能夠這樣幹乾脆脆地拒絕他嗎?就算她不曾愛過這個男人,他在她生命中必也曾佔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否則她不會對他吐露這許多。

    她的心動搖了,明知自己不可能跟他回美國,卻又不忍傷害他。

    她該怎麼辦?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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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50:49


    “對不起,這位先生,我想你恐怕有什麼事弄錯了。”一個低沈有力的語音忽然響起,帶著濃厚的堅定。

    是語莫。季海藍的心狂跳。他全都聽到了嗎?他會怎麼想?

    傑森轉向他,“你是──”

    “海藍是我妻子。”

    “你就是她的前夫?”

    “你或許沒聽清楚吧?海藍[是]我妻子。”柏語莫面無表情,強調動詞的現在式。

    “不,她不是!”傑森情緒激動,“她對我說早向你提出離婚了啊。”

    “可惜我沒同意。”柏語莫神色不變。

    傑森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你們還依然是夫妻?”

    “不錯。”“天啊,怎麼可能?她明明不愛你,你也應該不愛她,你們只是一對怨偶,不是嗎?”

    柏語莫聞言,不禁將視線轉向季海藍。她告訴他,他們是一對怨偶?

    他深吸一口氣,“海藍和從前不同了,我也是。現在我們已決定重新開始。”

    “不,絕對不行,我反對!”傑森提高了嗓音,“史黛西,你仔細想想,你不能把我們那一段全都忘了啊!”他的語氣絕望。

    季海藍亦臉色蒼白,她怔怔地瞪著傑森,唇瓣微微顫動。

    告訴他,海藍,告訴他你要留下來。

    柏語莫看著她怔忡的神情,一顆心逐漸絞緊。他真怕,怕那美好的櫻唇吐出令他絕望的話語。

    她會決定留下來吧?海藍是愛他的,不是嗎?

    她終於輕啟櫻唇,“傑森,我──”

    “你會跟我走的,對不對?”

    季海藍張口半晌,神情從迷惘、悽楚轉為堅定。最後,她自唇間逸出一聲歎息,“對不起。”

    “你是指你要──”

    “我要留下來。”她低低地說,“和語莫在一起。”

    “你!”傑森全身顫抖,情緒達到頂點,“你──”

    “我很抱歉。”

    “你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傑森驀地轉向柏語莫,揪起他的衣領,棕眸泛著血絲,咬牙切齒,“你究竟是用怎樣的花言巧語騙她的?你明明不愛她,為何要綁住她?為何要──”

    “我愛她。”柏語莫打斷他的話,眸光瞥向季海藍,“我是愛她的。或許曾經有一段日子恨過她,但我是愛她的,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

    傑森一怔,不覺鬆開他的衣領。望著他們兩人含情脈脈、相互交纏的視線,他僵住了,心海翻騰覆攪,掀起一種又一種難言的滋味,面上亦換過一種又一種神情。終於,他調轉眸光,定定地、哀傷她瞧著季海藍。

    “你也是這樣想嗎?你也愛他?”

    她咬住唇,輕輕頷首。

    “我輸了。”他語氣淒然,“兩年來我一直試著敲開你的心房,試著讓你重新肯定愛情,沒想到我還是輸了,最後打開你心房的竟是他!”

    他悽楚的言語震動了季海藍,她搖搖頭,凝望著這個似乎亦愛她甚深的男人。

    “對不起,傑森,我對不起你。”

    他搖搖頭,沒再說話,轉身就走。不久,他忽又旋過身來,“我只想說一句話。”

    “什麼?”

    “如果有一天你後悔了,如果有一天這男人再傷害你,你還是可以來找我。”他深吸一口氣,“我會在美國等你。”

    語畢,他再度轉身,這一次是真真正正離開了。

    一直到他的背影在庭園消失,汽車引擎聲響起,柏語莫才望向季海藍。

    過了許久,季海藍才像終於回過神來,揚起明眸回視他。“語莫。”她輕輕喚了一聲。

    他卻忽然不敢看她,轉過身去。

    “語莫,”她語氣驚慌起來,“你怪我嗎?”

    他沈默不語。

    他的沈默讓她更加心慌意亂,“為什麼不說話?你氣我跟傑森見面?”

    “不是。”

    “那為什麼?”

    他設法平穩自己的呼吸,“海藍,剛才那男人很愛你。”

    “我感覺到了。”

    他全身一凝,語氣僵硬,“難道你不後悔?”

    “後悔?為什麼?”

    “後悔沒答應他去美國。”

    她一怔,察覺到他語氣的猶豫,心底泛起一種類似心疼的感覺。“我不後悔。”她輕聲卻堅定地說,“我想和我愛的人留在臺灣。”

    “可是我不如他啊,海藍,我不如他。”他語音微揚,背對她的肩膀微微顫抖。“當我見到他時,我忽然明白了。我一直奇怪是什麼讓你性情大改,學會不抱怨,學會體貼他人,學會彈琴,甚至學會親自下廚燒一桌好菜……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吧?因為他溫柔待你,所以你為他而改變。”

    “語莫……”

    “你知道嗎?我嫉妒!”他忽然回過身來,面上肌肉牽動,眸中滿蘊痛苦,“我嫉妒那個男人竟有能力令你改變,更恨我竟及不上他。我只會傷害你,只會更加刺激你,我比不上他!”

    “別這樣說,語莫。”她拚命搖頭,雙手攀住他的肩,清秀臉龐上淚痕交錯,“你傷害我是因為我傷你更重。從前的我那樣對你,任誰都受不了的,而你還願意給我機會,在我最孤單迷惑的時候,沒有丟下我一人在休斯敦……當時的我真的好害怕,所以你一個月後再次出現時,我雖然生氣,其實也松了一口氣。”她停頓一會兒,當時那種彷徨無助的痛苦再度緊接住她,“我好高興有人還記得我,還願意帶我走……”

    “海藍。”他喚著她,因她的告白心疼又感動。他一把將她擁入懷裏,輕撫她柔軟的秀髮,“我那時應該早點去接你的,不該讓你孤單那麼久。你那時一定很無助、很寂寞,而我卻──”

    “沒關係,已經過去了。”她阻止他的自責,“我們現在不是挺好?”

    他閉了閉眼,“海藍,你會答應我,永遠不再離開我?”

    她微微一笑,更加偎向他,“我答應。”

    “無論發生什麼事?”

    “無論發生什麼事。”她承諾。

    他沒再說話,抬起她的下頷,以一個充滿熱情的吻表達他的感動。

    這一晚,依然是季海藍親自送兩個孩子上床。

    在念完床邊故事後,她在兩個已沈入睡鄉的孩子額頭上各吻一下。

    “晚安。”她緩緩起身,動作輕柔。

    但這舉動仍驚動了柏恩彤。她睜開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凝望著她。

    “怎麼,還不想睡?”

    “媽媽。”

    “嗯?”

    “你回來真好。”

    她一怔,恩彤充滿睡意的語音繼續拂向她,“弟弟喜歡你,爸爸最近也比較常笑了。”

    季海藍呼吸一窒,“你喜歡媽媽回來?”

    “嗯。”柏恩彤甜甜地笑,“你回來後家裏就變得好好,恩彤愈來愈喜歡留在家裏。”她也忍不住微笑,“真的?”

    “真的。”小女孩用力點頭,不一會兒,又忽然咬住唇。

    “怎麼了?”

    “媽媽,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別再離開我們。”小女孩直直盯著她,眼神有些不安,以及濃濃的企求,“拜託。”

    真是巧合,他們父女竟在同一天對她提出如此要求。她閉了閉眸,柔腸百轉,儘是傷感與對他們的心疼。“我答應你。”她給了女兒一樣的承諾。

    “真的?”

    “真的。”

    “姑姑說你有一天一定又會離開我們。”

    語柔這麼說?她為什麼總要對孩子灌輸這種想法?

    季海藍蹙眉,壓抑著內心的不悅,柔聲說道:“絕對不會的,我保證。”

    柏恩彤凝望她好一陣子,彷佛在評量她這句承諾的真實性。終於,她小小的紅唇飄起一抹微笑,“晚安。”

    “晚安。”她柔聲響應,看著女兒心滿意足地合上雙眼。

    好一會兒,她才悄悄離開孩子的臥房,下樓尋找柏語莫。

    他不在書房。

    她微微蹙眉,現在才九點多,這個時候他若在家一向是在書房,要不工作,要不讀書。

    難道他提前回臥房去了?

    她找到李管家,“語莫呢?”

    “方才好象跟語柔小姐到花園散步去了。”李管家看著她,眼神卻有些飄忽,似乎有意躲避她的注視。

    “我去花園找他們。”

    李管家卻阻止了她,“你最好別去,太太。”

    “為什麼?”

    “語柔小姐的情緒不太穩定,我不認為這是你去打擾他們的好時機。”她淡淡地說,眸光卻一閃,似在暗示什麼。

    季海藍更加狐疑,不再理會她,逕自從客廳的落地窗跨出,來到夜晚的庭園。

    清涼的夜風拂過,不知怎地,卻讓她露出衣衫的手臂浮起一陣雞皮疙瘩。

    她茫然四顧,黯淡無月的夜晚讓柏園奇異地掩上一層黑霧,樹木花叢隨著晚風搖曳,更添幾分陰森。

    她心跳忽地加速,一股不祥的預感攫住她。

    她雙手輕撫手臂,猶豫地邁開步伐,本能地往庭園最隱密的方向走去。

    沒多久,一陣模模糊糊的爭論聲便隨著空氣飄入她耳裏。她悄悄走近,語聲隨著她的靠近愈加清晰。

    “語莫,你的意思是,你又重新迷戀上那個魔女?”柏語柔聲音強烈顫抖,顯然情緒激動異常。

    “別再這樣叫她了,語柔,她跟三年前不同了。”是柏語莫沈靜的嗓音。

    “有什麼不同?哪里不同?從以前到現在,她一直有能力操控你,你就好象中了蠱似地對她著迷,她再浪蕩、再過分,你都要想盡辦法替她找藉口!你,你真的是──”

    “語柔。”他打斷她,“你沒注意到嗎?她真的不一樣了。不僅是對我,她對恩彤、恩白都極好,親自送他們上床,每晚陪他們彈琴玩耍,她真的是個好母親。”

    “這樣你就被她收買了?這樣你就可以忘記她從前所做的一切?”

    “是的。”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真的可以完全釋懷!她在黑薔薇的行為呢?你又怎麼說?”

    柏語莫默然。這樣沈寂的反應今季海藍一陣心慌。她屏住氣息,微微俯下身,自樹叢之間的細縫偷瞧兩人,看見他神色凝然。

    “語莫,”柏語柔唇漫彎起一朵柔婉的微笑,靠近他,神情嬌媚,“聽我說,別再上她的當。”她語音輕輕柔柔,彷佛催眠,“趕走她,我會負起照顧柏園的一切責任。”

    他沒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她,神情奇異地沈重。

    季海藍心跳了跳,那沈重意味著什麼?

    “語莫,你一定還記得那一晚,那天我到你房裏──”

    “語柔,我說過那晚我喝醉了。”

    “可是你吻了我是事實!”相語柔輕喊起來,“你確實吻了我,別想否認。你吻了我、碰了我,要不是有人打擾我們,你根本就會──”

    季海藍倒抽一口氣,急忙掩住嘴阻止尖叫的衝動。根本會怎樣?那晚他們究竟做了什麼?老天!他們是兄妹啊,他們究竟做了什麼傷風敗德的事?

    “別說了!語柔,那晚是個錯誤。”他語氣沈痛。

    “不,那怎麼會是個錯誤?”

    “語柔,我說過你是我妹妹──”

    “我不要當你妹妹!”她語音嘶啞,接近破碎,“一輩子都不要!”

    “語柔,冷靜點。”

    “我不要冷靜!我只要你愛我!語莫──”她忽然沖向他,柔嫩的手臂勾住他頸項,鮮豔的紅唇半強迫地印上他的。

    季海藍瞬間停止了呼吸,怔怔地瞪著這一切,瞪著柏語柔熱情如火地吻著語莫,瞪著她的唇落至他頸項。

    他們……他們是兄妹啊,為什麼能夠做出這種事?

    一股強烈的作嘔感襲向她,她用力掩住嘴,搖搖晃晃地蹲下身子。

    在陰暗的花園裏,一對男女熱情如火地擁吻。

    她頭痛欲裂,彷佛在哪里看過類似的情景,腦海中閃過一幅又一幅影像──同一花園,同樣是從樹叢間窺視一對男女……一張寫著陰邪的面孔忽然浮現她眼前,黑眸閃著陰沈的光芒。

    是洛成發,她那個繼母的弟弟!

    她想起來了。雖然只是片段的記憶,但她的確記得曾見過那麼一幕──她的繼與自己的弟弟在季家的花園一角偷情,就在那一晚她在季家嘔吐的地方。

    那一年她十五歲,是海澄哥哥死前一天,她撞見繼母與舅舅偷情。他們發現了了她,威脅她不準洩密,她很害怕,一心想找海澄吐露這一切,孰料他竟死於一場車禍。

    記憶由點到線,由線成面,一點一點拼湊完整。她想起許多事,包括她初到季家時如何驚慌害怕,同父異母的哥哥如何開導她、關懷她、保護她,海澄死後她如何傷心欲絕,神經陷入極端緊繃;還有那一天……那一天她心魂欲碎、神智迷離,有個陌生的大男孩救了她,還溫柔地照顧她。

    她想起自己憂鬱的高中時代,蒼白的大學生活,以及在麻省理工苦讀的日子。然後她便順父命與語莫成婚──記憶在此處忽然斷了。她確實記得自己和他結了婚,但婚後的生活呢?他倆婚後發生了哪些事?為什麼她一點也想不起來?

    天啊,她的頭好痛,像要將她整個人撕裂……

    為什麼她記起這許多,卻還是記不起他們婚後的一切?有什麼關鍵的地方斷掉了?

    她仰起頭,眸光再次透過樹叢窺視兩人,她看見語莫用力推開自己的妹妹,神色像是不忍,又像極度無奈。而語柔淒然地凝視哥哥,眼神滿是不敢置信。

    像過了一世紀之久,他終於先開了口,“語柔,我是愛你的。從小我們就一塊兒長大,我怎能不愛你?但那並不是男女之情,你明白嗎?”

    “語莫──”

    “我一直把你當成最好的妹妹。”

    “可是我不要當你妹妹!”柏語柔吶喊,帶著哭音,“我不要當你妹妹……我愛你啊!”

    “但我愛的是海藍。”他閉上眼,似乎不忍見相語柔絕望的神情,“一直只有她。”

    “不,我不信,我不信你真能忘了她在黑薔薇的所作所為,真能還毫無芥蒂地愛她!”

    “我不在乎。”他重新張開眼,語聲堅定,“就算她曾經在那裏跟千百個男人上床,她現在也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女人了。我──”

    “別對我說謊,柏語莫!”她驀地打斷他,語氣嚴厲,“你不是那種男人,別在我面前故做大方。自己的妻子公然在外頭偷情,而且對象不只一個人,就算是聖人也未必能忍受,更何況你不是聖人。”她凝視著他,眼神淩厲,“如果你是的話,那天就不會和季海藍大吵一架,就不會想掐死她──”

    “別說了!”他喝止她。

    “我要說!”她不理會他的呼斥,“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那天你本來想掐死她的,要不是恩白突然哭出來,你真的會殺了她!”

    一聲短促的驚呼打斷兩人,他們同時調轉眸光,四處找尋著聲音的來源。

    終於,距離他們身旁數步之遙的樹叢後,立起一個纖秀的身影。

    柏語柔愣在原地。

    相語莫更是震驚莫名。他倒抽一口氣,瞪著季海藍在夜風中顯得異常柔弱的身影。她微微發著抖,季家人獨特的黑眸黯然望向他,臉色的蒼白恰與眼眸的黑幽成強烈對比。

    她都聽見了。

    他身軀不覺強烈顫抖,視線與她交接,想開口解釋,卻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她的臉色愈來愈蒼白,他的一顆心也威脅著要蹦出胸膛。

    他提起腿,試圖靠近她。

    但她卻跟著後退。他進一步,她就退一步。

    她怕他?甚至不願再讓他靠近她一步?或者那對在黑夜中顯得迷蒙漯邃的眼眸其實藏著對他的怨恨,恨他竟曾經那樣對待她?

    “海藍。”他再也無法忍受僵凝的氣氛,張口呼喚。

    她沒應聲,仍然莫測高深地看著他。

    “海藍,你聽我解釋。”

    她搖搖頭,清冷的神情讓他無法再吐出隻字詞組。

    終於,她緊閉的菱唇微微開啟,逸出的言語卻是讓他極度愧疚的。

    “你那時是真的想殺了我吧?”她輕輕地,語音像隨時會消逝在風中。

    他神情緊繃,“對不起。但──”

    “別說。”她舉起一隻手阻止他。

    他只能住口,歉然地凝望她。

    她默默回望著他,眼柙迷惘、黯然。然後,她側轉身子,搖搖晃晃地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他望著她的背影,幾度想張口喚她。

    但最後,依然只有無言。

    “季海藍,你太可惡了!”他咬牙切齒,臉上肌肉強烈抽動。

    “停止對我大吼大叫。”她心一跳,卻仍倔強地響應,“這只是對你用那種方式送我恩白一點小小的回禮。”

    “你──”

    她瞥了他陰晴不定的臉色一眼,故意撇撇嘴,“這點小小的回禮你就承受不了?我還沒告訴你我在黑薔薇的所作所為呢。”

    “住口!季海藍,你給我住口!”他瞪著她,眼神已趨近狂亂。

    她低回星眸,不敢看他狂風暴雨般的神情,“告訴你,在那裏,人家稱呼我為黑夜女神呢!”

    “我叫你住口,你沒聽見嗎?”他不容她繼續,步步逼進,語音輕柔卻危險,“住口,季海藍,否則我會讓你後悔莫及。”

    他敢威脅她?

    她咬著牙,自尊與怨怒戰勝了理智,她不顧一切地火上加油,“你要敢動我一根寒毛,我們法庭上見!”

    “法庭?”他歇斯底里的笑了,“你約我法庭見?別忘了我可是名律師。”

    “我會請一位比你好上千倍的律師。只要我有心,不怕請不到!”

    “是啊,只要你季大小姐想做的事,哪有做不到的?有錢能使鬼推磨嘛。”他語氣極端諷刺,“可你別忘了,有些東西是任你有多少財富也無法買到的。”

    “或許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她睨視著他,“但至少季家的財富還夠買你柏語莫,不是嗎?”

    “你!”他的神情已非可怕能夠形容了,那已經完完全全脫離一個正常人該有的表情。那是一個瀕臨瘋狂的男人,自他眸中激射而出的光芒是野獸才有的。她心臟狂跳,隨著他步步進逼逐漸後退。

    她不停地後退,直到她的背抵住育嬰室的牆。

    “你想做什麼?”她全身發顫,內心有著無可名狀的恐懼。

    他不答話,重重地喘氣,像野獸在逼近獵物時自鼻腔噴出的氣息。他一步步逼近她,臉色蒼白凝重,潔白的牙齒在闇夜裏閃著陰森森的光。

    他雙手扣住她頸項,鎖緊。

    “你瘋了!”她雙手拚命想扳開他的手臂,語音因強烈的恐懼而趨近破碎,“放開我!放開……”

    “我殺了你!殺了你這個自以為是、只會糟蹋他人情感的魔女!”他繼續絞緊她的頸項,早已失去理智,“我殺了你!”她呼吸困難,腦子因缺氧逐漸陷入半昏迷狀態,眼前亦蒙矓一片。“救命……”她語聲的瘖啞細微連自己也不敢相信,“救命……”但沒有人救她。眼前早已毫無理性可言的男人欲置她於死地,整座柏園卻沒有一個人發現,沒有一個人來救她。

    救命,救命!這感覺太可怕、太痛苦,有誰能拯救她脫離他的魔掌?拜託誰都可以,就救她吧……

    正當她開始認命,準備屈服於他的掌握時,一陣嘹亮的嬰兒哭聲驚動了兩人;那哭聲如此淒厲,彷佛經歷前所未有的恐懼。

    是恩白。她迷迷濛濛地想著,恩白在哭,他一定嚇壞了。

    別哭,恩白,別害怕,沒事的,別害怕……

    忽然,她感覺頸問的束縛一松,又可以暢快地呼吸。

    她不停咳嗽,像要彌補剛剛所失去的氧氣般拚命吸著氣,失焦的眼眸茫然地對著眼前的男人。

    他卻不看她,英挺的臉龐對著育嬰室裏的搖籃床,那上頭躺著依舊嚎啕大哭的恩白。

    他驀地哀鳴一聲,瞪住自己不停發顫的雙手,面上的神情極度厭惡、自鄙,彷佛無法接受方才自己對她所做的。

    “恩白!”她失去焦點的眼眸總算可以重新聚焦,沖過去扶住床欄杆,俯視嬰孩。

    恩白的小臉漲紅,哭得喘不過氣,黑色的瞳眸寫著極端的恐怖與懼怕。

    這就是恩白之所以會罹患不語症的原因嗎?因為曾在嬰兒時期親眼目睹如此恐怖的事件,就算事情過了,就算嬰兒的記憶無法像成人一般持久,這樣的驚懼體驗仍被收藏在潛意識裏。

    自己的父親竟想殺死自己的母親!是這樣可怕的體驗讓他封閉起小小的心靈,不願與他人交流,到了二歲仍一語不發。

    他會說話的。趙小姐說她曾聽見恩白自言自語。他只是不願意說,不願意真正敞開心靈和人交往。

    季海藍跪立床前,螓首抵住交握的雙手。

    上帝啊,請原諒她,都是因為有她這樣可怕的母親,才連累了自己的孩子。是她令恩白無法開口說話,是她令語莫無法自在地親近恩白,寧可選擇冷落他。

    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的自以為是、她的驕傲任性造成過去那一段可悲的婚姻,造成所有人的痛苦。

    語莫、恩彤、恩白,他們都因她而倍受折磨。

    上帝啊,懺悔是否能彌補她從前所做的一切?在美國那三年,她日日析禱、夜夜懺悔,企求她曾犯下的過錯不會再繼續傷害任何人,不會再為任何人帶來痛苦。

    但這樣的懺悔是否已經太遲了?她自從海澄死後便不曾再上教會做禮拜,上帝是否早已放棄了她,不願再眷顧她?

    她既早已背棄上帝,選擇成為地獄魔女,是否已沒有資格奢求任何人的原諒?

    柏語柔說得對,就連聖人也未必能原諒她所作所為,更何況語莫並非聖人。

    他只是一個平凡男人啊,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所以他嫉妒、氣憤、怨恨,無法忍受她的浪蕩行止,更無法承受她出口傷人。

    所以他會想掐死地,掐死有一張清秀臉孔,卻總是吐出惡毒言語的魔女。

    她活該!

    她是這樣想,眼淚卻依然不聽話,酸酸楚楚地滴落在床,一滴接一滴,無休無止。

    她從來沒想到,那曾多次糾纏她的噩夢竟是事實,而夢中欲置她於死地的恐怖魅影竟就是語莫。

    他還說要保護她,說絕不讓任何人傷害她,原來他就是那個曾經想殺了她的人,就是她夢中魅影……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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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51:35


    柏語莫幾乎是一回到柏園便問季海藍的行蹤。

    “李管家,海藍呢?”

    “應該還在房裏。”李管家靜靜地答,“中午美雲送過餐點給太太,她還是什麼也不吃。”

    這麼說,海藍今天一整天粒米未進?

    今天早上她也拒絕下來用餐,恩彤問起,他只能以媽媽睡晚了來搪塞。小女孩相信了,絲毫沒察覺父母之間的不對勁。

    可是他心裏卻明白,海藍是因為昨晚的事不肯見他。

    他該怎麼向她解釋?一整天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他腦海,就連在法庭都無法專心為委託人辯護,最後以身體不適為由申請延後開庭。

    她──是否到現在還無法原諒他?

    他開了閉眼,“我上去看看。”“語莫少爺。”李管家喚住他,“語柔小姐下午回來過,收拾了個小行李又走了。她說要出去旅行一陣子,不曉得上哪兒去了。”

    語柔要出門散心?

    柏語莫歎息,原本她今早還跟他一起去上班的,卻在近中午時和他吵了一架負氣離開辦公室。

    衝突焦點自然是海藍。

    他搖搖頭。現在他滿腦子只有海藍,實在無法顧及語柔。

    “我等一會兒再查查看她去了哪里。”

    “你不先找她?”李管家語調奇特,語聲像切割鏽了的金屬般令人不舒服,“難道你不擔心語柔小姐?”

    “她沒事的。”他勉力一笑,安慰焦急的管家,“我先看海藍。”

    拋下這句話後,他迅速舉步上樓,絲毫沒注意到緊盯著他的管家奇異的眼神。

    他來到季海藍房門前,“海藍,開門好嗎?”

    沒有人響應。

    她仍然不願見他?他心一緊,再度呼喚,“海藍,聽我說,我真的很抱歉,請你開開門好嗎?”

    仍然沒有響應。

    相語莫開始慌了,不祥的感覺霎時籠罩住他,三年前的影像驀地閃過腦海。那天,他也是這樣敲門要海藍出來用餐,但好幾分鐘都沒人響應,最後他不耐煩地旋開門,卻發現她臥房裏空無人影。

    她就這樣離開了柏園。

    難道這次也是這樣嗎?她又一次不告而別?

    他的心狂跳。

    不,不會的,海藍答應過不再離開的,她答應過永遠留在他身邊。她不可能背棄諾言,又一次摧毀他對她的信任。

    不曾的,海藍不會那樣做!

    他拚命說服自己,一面顫抖著手,遲疑地旋開門──門真的開了,她沒落鎖。

    剛開始,他有些不能適應房內的一片漆黑,待眼瞳逐漸可以看清影像後,他全身一震,恍若遭焦雷轟頂。

    她房裏真的杳無人影。

    他不願相信,扭亮燈再確認,但結果只是更加讓他的心沈落穀底。

    “海藍,海藍!”他沖進房,惶然四顧,“你在哪兒?求你出來吧,別再捉弄我,別整我……”

    他嘶啞地低喊著,一面在她的臥室裏四處搜尋。明知是徒勞無功,他仍抱著一線希望,希望她的身影會忽然出現,告訴他她只是惡作劇。

    最後,他發現一個白色信封端端正正地放在梳粧檯上。

    他奔向梳粧檯,指尖發顫,拈起那封信。

    信封上是秀麗工整的四個字──語莫親展她──終究還是選擇離開了嗎?她竟真的再一次不告而別?

    她怎能就這樣離去?她承諾過了啊!為什麼她許諾時如此堅定溫柔,毀諾時卻也如此乾脆殘忍?

    他深吸一口氣,手一顫,白色的信封落了地。語莫:

    我都想起來了。一整夜,我的腦海中儘是過去的影像,一月一月的,把我失去的過往全部拼湊起來。記憶,要失去它如此容易,得回它卻也如此簡單。

    今晨,我已不再是個沒有過往的女人。

    我想起了一切。

    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三年前我為什麼不辭而別,又為什麼在離開你後才寄離婚協議書給你。其中緣由說來話長,你願意聽嗎?我想,你應該願意聆聽吧,你一向是那樣溫柔的男人。

    該從何說起呢……或許,該從海澄開始。

    澄哥哥是季家唯一真正關心我的人。

    那一年我八歲,母親去世,父親將我帶回季家。在到季家以前,我便聽母親說過父親的元配因為得知我們的存在決定與父親離婚。她帶走了海澄的雙胞胎弟弟,留他一人在季家。

    因為知道這樣的事情,我到季家時心情一直是惶恐不安的。我認為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哥哥一定很恨我,因為我,他才被迫與親生母親以及感情最好的弟弟分離。我以為會遭到怨恨,甚至不合理的對待,我也預備忍下來。

    但海澄不僅對我沒有絲毫怨怒,還以最真誠的微笑歡迎我。他照顧我、疼惜我、寵愛我,完全就是一個哥哥對待親妹妹的方式。你可以想像當時的我有多感動嗎?從小我就因為私生女的身分受盡他人的嘲弄,唯一疼愛我的媽媽又因病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後撒手塵寰,留下我孤單一人。父親雖然接回了我,但一向對我漠不關心,下人們也因我的身分對我不甚尊重,只有哥哥,他完完全全接納了我、保護我,因此我在季家大小姐的地位才能確立,即使後來父親另娶,也不能動搖我的地位。

    十五歲那年,有天晚上我在花園襄不經意窺見了繼母與舅舅的醜事,他們發現後威脅我不準張揚。我很害怕,原想隔天找海澄到外頭傾訴的,沒料到海澄就在隔天晚上出了車禍。他死了,為了救一個陌生的女孩。

    我不曉得該如何形容當時的鹹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又一次拋下我獨自離世了,我心碎、悲痛,卻也忍不住怨恨。我恨上帝,恨那個害死澄哥哥的女孩,也恨海澄。

    第一次遇到你,是海澄下葬後不久,我從季家逃出來,為了躲避洛成發對我伸出魔掌。那天,父親與繼母都不在,我一人失魂落魄地在屋裏晃蕩,他竟色念忽起,意圖對我施暴。我幾近瘋狂,一口氣逃出正屋、跑過季家廣大的庭園、跌跌撞撞地下山。

    可惜我並不記得你的相貌。那時我神智恍惚,只隱約知道有個年輕人陪在我身邊安慰我,卻不記得那人是誰。等我神智再度恢復清醒,我已經來到父親位於仁愛路的房子。

    從那時開始,我決定要成為一個自私的女人,我不再對任何人付出感情,因為我深信我愛的人最後總會離我遠去。

    我以為這世上不會有永恆。

    我自私、驕縱、任性,成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千金大小姐。

    我帶著無可無不可的心理嫁給你,反正這輩子我不準備愛上任何人,跟誰結婚又有什麼關係?所以我聽從父命,與你這個一心想攀權附貴的男人聯姻。

    攀權附貴,那真的是我當時對你的想法。如果一個男人不是為了自身利益,怎可能答應娶一個沒見過幾次面的女人?雖然每一次見到我,你總是溫柔地向我微笑,但那微笑愈迷人,我就恨你愈深。因為我認為你是為了討好我才露出那種笑容,而我竟還會為你暗藏心機的微笑悸動。

    語莫,那時的我已經是個魔女了。我不信任這世上有真正的愛情存在,更從未想到你那時確實已對我有好威,我只聽從自己冷酷的大腦,告訴自己一切都只是因為你需要季家的權勢。

    婚後,我對你雖然極其冷淡,你卻似乎不以為忤,依舊溫柔待我。每一次纏綿,我總能感受到你的柔情,而那挑起了我。我的心雖恨自己對你的撫觸有反應,但身體又忍不住熱情響應你。我恨你碰我,但當我懷了恩彤後,你不再在夜裏打擾我時,我卻又忍不住對你強烈渴望。

    想來那時我便已經逐漸愛上你了。雖然我不肯承認,但我的確打算生下恩彤後與你和平相處──直到那一晚。那晚,我挺著即將臨盆的肚子半夜起床,卻看到萬分不願得見的一幕。我瞧見語柔潛入你房裏,挑逗你,你們熱情地擁吻。我急奔回房,不敢置信,直到我忽然陣痛──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我忽然陣痛打斷了你們,你們會繼續到何種程度。我覺得咽心,不能相信親兄妹竟做出如此苟且之事,就像我繼母和舅舅一樣。

    於是我又開始恨你。我不準你再碰我,而每一次看見語柔貼近你對你撒嬌,我便愈加恨你。現在想想,或許是因為強烈的嫉妒蒙蔽了我,我再也看不見你對我的溫柔忍讓,只覺得你是虛偽矯飾。

    後來,經由一個朋友的引介,我開始出入黑薔薇。

    出於報復心理,我故意行止放蕩,在我心情最不好的時候,我甚至會戴上面紗扮成舞娘在臺上大跳豔舞。每一次我那樣做,腦海就會浮現你和語柔擁吻的影子,我便會跳得更性威、更挑逗,意欲迷倒臺下所有男人。

    我要向你證明,我季海籃不是沒有人要,拜倒在我石榴裙下的男人何其多,不差你一個。

    但是語莫,不論你相不相信,其實我並不如你想像中那般浪蕩的。

    在黑薔薇,我確實曾和一個男妓上床,然而也有唯一的一次,在我第一次到那裏時。後來,我就覺得噁心,那並不是所謂的做愛,只是對客人盡心盡力的服務而已。

    我無法忍受那種汙穢的威覺,因此之後我雖然會點男人服侍我,卻絕不會讓他們碰我。

    我依然一次又一次出入黑薔薇,只為營造放蕩不堪的假像。

    我想重重地傷你。

    終於,我真正激怒了你。

    那一晚,你親眼看見我走出黑薔薇,怒氣衝衝地拖我回家,在一陣痛責怒駡之後,以強硬的手段佔有我。那一次,我第一次在你面前哭,真的被你嚇到了。我知道你恨我,卻不曉得你的恨意如此之深,那晚你看我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個最下賤的蕩婦。雖然是我自已故意造成這種印象,但當你真正如此認為了,我卻又忍不住難過;我是真的很難過,而且非常非常害怕。那晚我看著你,就像在看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這個人以強硬的手段佔有我,就像洛成發曾經想對我伸出魔掌一般。我的記憶在那一瞬間和少女時代重疊了,當年的擔憂恐懼以及透不過氣的威覺重新卷向我,將我整個人陷入牢網,掙脫不了。

    那一刻,我真的恨你,前所未有地恨你。我恨你讓我展露最脆弱的一面,恨你讓我回想起最不堪的記憶,恨你對我毫不溫柔,像佔有一個妓女一般佔有我!我日思夜想,終於決定在你生日那天給你最大的報復,我要你在公眾面前顏面盡失。

    我活該,對不對?我用最愚蠢的方式表達我的抗議,又用最冷酷的言語重重傷你,也難怪你會失去理智,欲置我於死地。

    是恩白救了我,他的哭聲喚回你的理智,也令我得以存活。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不再恨你了。我忽然認清這樁婚姻的悲哀與可笑,我們各自以某種方式傷害對方,又因為被對方所傷,更激起想報復的心理。最後的結果是我們兩敗俱傷,同時也拖累我們的孩子。

    這段婚姻看來是沒有持續的必要了。我決定向你提出離婚。偏偏,我又聽見了你的表白。那晚你喝醉了,整夜鎖在房裏。我在隔壁聽著你不曾停歇的踱步聲,心內難以言喻的煩躁,推開相連你我房間的門,只想好好發洩一番。但神智不清的你見了我,卻忽然一古腦兒表白起來。你告訴我從十三年前第一次見到我就不自禁地牽掛著我,你真的愛我,想好好照顧我,為什麼今日竟會弄到這步田地?

    我相信你一定忘了自己曾經酒後吐真言,但我卻無法忘懷。我震驚莫名,就無法相信又深覺諷刺。原來這一切都是我的任性造成的,是我一手導演這場可悲的鬧劇!語莫,我真覺得對不起你,更無法再面對你,在看著你痛苦無神的眼眸時,其間彷佛也反映了我的愚昧。我太過分,太任性,太不可理喻,我用那種可怕的方式傷害你,我無顏再面對你,無顏面對你們每一個人!

    所以我走了,悄悄躲到美國,在朋友的幫助下取得新身分,避居鄉下教書。在那裏,我認識了傑森。他對我極好,一心一意追求我。

    但沒用的,語莫,我還是忘不了你。在美國,我決定洗心革面,改變從前驕縱的脾氣,學著謙卑,學著和善,學著自己照顧自己。我學彈琴,總愛彈卡通歌曲,因為我夢想有一天能彈給恩彤與恩白聽;我學做菜,總愛做你喜歡吃的料理,因為我夢想有一天能親手做給你吃。我明知這一切只是夢想,卻執意如此,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堅強的活下去──人類是多麼可笑的生物啊,總在真正失去後才懂得珍視。當我的生活中再也沒有你們,我才發現自己早已深深愛上你們。

    我愛你們,發了狂地想念你們,無時無刻,我渴望著與你們再見,那磨人的渴望令我心痛、心碎。

    上帝憐我,竟讓我有機會美夢成真。祂安排我失去記憶,回到柏園,回到你和孩子身邊;祂讓我有機會重新與你們相處,彌補我曾犯下之罪。

    語莫,我滿足了,真的。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迷惑、卻也最幸福的日子。我真的很開心,非常非常開心。

    我愛你,真的愛你。還有恩彤、恩白,為了你們,我願意付出所有。

    我愛你們,卻不敢相信你們願意原諒我。

    你們……會原諒我嗎?

    “會的,會的!海藍,我會原諒你,我根本也沒有資格責怪你!”柏語莫讀完了信,心緒無比激動。信中的一字一句令他心痛,信紙上斑斑淚痕更讓他心碎。他完全可以體認列海藍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寫這封信的,問題是,她上哪兒去了?為什麼留下一封信便不見蹤影?她真的又再度逃離他了嗎?逃到美國,逃回那個男人身邊?

    不,他不允許!海藍是他的,是屬於他和兩個孩子的,他不能讓她再一次退出他們的生活。

    他要找回她,無論如何都要找回她!

    但她消失了,無影無琮。

    他找過任何她可能去的地方,詢問任何可能知道她行蹤的人,當然,這一切只是徒勞無功。她可能去的地方不多,知道她行蹤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就連她的哥哥季海玄也加入了搜尋。

    只有一個可能,她回美國去了。

    但這個猜測,最後也證實為不可能,因為他發現海藍並未帶走她的護照。豈只是護照,她根本沒帶走任何東西,她的衣物、化妝品、書本,一切都還是整整齊齊地留在她的臥室。

    她怎能就這樣平空消失?她怎能走得如此決絕?

    淩晨四點,當他依然尋不著她的行琮時,他開始六神無主。

    這裏是哪里?

    季海藍迷迷茫茫地醒來,迷茫的眼眸木然瞪著周遭,迎接她的卻是一片闇黑,微弱的光線無法反射任何東西到她眼瞳。

    一股奇特的冷意裏圍住她,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裏是哪里?為何如此黑暗又如此寒冷?她再度顫抖,雙臂不自覺緊擁自身,徒勞地想藉此保持溫暖。

    莫非她己身在地獄?她開始心慌,流動緩慢的血流一下子急竄起來,耳邊彷佛也能聽見血液的流動聲。

    終於,她漸漸適應周遭的黑暗,認清了自己身在何處。

    是地下酒窖,這裏是語莫珍藏紅酒的地方。

    她被關在這裏了。

    季海藍驀地睜大雙眼,那女人清冷的語音清清楚楚地在耳漫響起。

    不會有人發現你在這裏的。他發現你不見了,一定會拚了命地找你,卻絕不會想到原來你還在柏園,自然更不會有人有心情來這裏取酒飲用。珍藏紅酒的最佳溫度是攝氏十四到十七度,但用來藏你,這樣的溫度顯然太高了。你覺得攝氏十度如何?或者更低一點……嘿嘿,只要一天,恐怕你就會被凍成一支棒冰了。再見了,季海藍,好好享受你的最後一夜……

    是她!是那個女人將自己關在這裏,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底。

    季海藍掙扎地起身,摸索著來到酒窖的門,用力拍打著,但石板門只響應她一陣悶響。

    這樣的聲音,外頭根本聽不到!

    她呼吸急促,深深的恐懼攫住她。她張大嘴,試著發聲叫喊,發出的卻是微弱又嘶啞的聲音。

    她驚惶地軟倒在地,她的體力己因凍人的低溫消耗殆盡,就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她緊咬牙關,拚命摩擦著自己全身藉以取暖,但寒冷仍是一點一點襲向她,一點一點,威脅奪去她的性命。

    她會死的。當闇黑逐漸再度宰製她的眼瞳,她的神智也逐漸陷入迷離。

    她會死。

    可是她不要,她還想見心愛的人一面啊。恩彤、恩白,還有語莫,地想見他們。可是,沒有人會發現她。就算發現了她,她也早已凍僵在此。

    天啊,她不想死……

    柏恩彤忐忑不安地敲著母親的房門。

    從昨天早上就不曾見到母親的身影,今晨地依然沒有出現,就連今天的早餐父親也缺席了。

    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她必須弄清楚。

    “媽媽,你在房裏嗎?開門啊,我是恩彤。”母親沒有應她,她更加心慌,一把推開房門。

    一進門,她驀地呆怔在原地。

    她見到父親獨坐在地,身旁散落幾個空的玻璃酒瓶。他低垂著頭,淩亂的黑髮掩住他面上神情。

    “爸爸。”她輕喊一聲,半猶豫地接近他,“你怎麼了?”

    柏語莫抬頭,雙眸因酒精而混濁,下頷也長出短短的胡髭,神情憔悴。

    這樣憔悴的父親嚇著了柏恩彤,她蹙緊兩道細細的眉毛,慌然環顧四周,“媽媽呢?她不在這裏嗎?”

    “恩彤──”

    “怎麼了?”她心一跳,因父親低沈沙啞的嗓音而不安。

    “恩彤,你媽媽她──”柏語莫望著她,欲言又止,眸子蘊著沈沈哀傷。

    小女孩全身一震,一個不受歡迎的念頭擊中她。她搖搖頭,拚命想甩開那一閃而過的想法。

    “媽媽,媽媽!”她喊著,茫然失措地在房內四處找尋,就像她父親昨晚一樣,不死心地尋遍各個角落。“媽媽,媽媽,你在哪里?”她心亂如嘛,叫聲一聲比一聲尖銳,一聲比一聲絕望。最後,她將一雙淚眼轉向父親,“媽媽走了,對不對?”

    柏語莫咬住下唇,不答。

    柏恩彤驀地倒退數步,小小的心靈已猜中這樣的沈默代表什麼。但她不願相信,真的不願相信。

    “不可能的!媽媽不會又丟下我們,她前天晚上才答應恩彤,要永遠恨我們在一起的。”她拚命搖頭,聲嘶力竭,淚水成串滴落,“她不會騙我的!”

    “恩彤!”柏語莫心痛難忍,女兒如此歇斯底里的吶喊等於在他早已傷痕累累的心口再劃上一道。他起身意圖擁抱她,“別這樣,恩彤。”

    她卻拒絕他伸來的雙手,再倒退幾步,“爸爸,這不是真的對不對?你告訴我,我是在作夢對不對?”

    小女孩充滿希冀的問話讓柏語莫更加不忍。他撇過頭,語音低啞,“爸爸找她一天了,還是找不到。”

    “你騙人!”柏恩彤忽地拔高嗓音,尖銳的指控響徹室內,“你騙人,我不相信!”她淚眼蒙矓,瞪視父親好一會兒之後,轉身沖出臥房。

    “恩彤!”

    她聽見父親在身後悲痛的呼喚,但她不理,只一味奔跑著,淚水依舊不停奔流。

    這不是真的,媽媽不可能又丟下他們,她答應過的,她親口答應的!

    一定有哪里搞錯了,否則媽媽不會離開柏園。她不可能離開她、離開恩白、離開爸爸。那麼溫柔美麗的媽媽不會對她說謊!

    可是……可是爸爸也不會對恩彤說謊啊,爸爸一向最疼她,不可能編出這樣的謊言欺騙她。

    所以媽媽是真的走了?真的又一次丟下他們?

    “恩白,恩白!”她直接奔回房裏,用力搖著還躺在床上沈睡的弟弟,“快起床,媽媽又不見了!”

    柏恩白被姊姊搖醒,睜著湛深的黑眸,茫然地望著她。

    “恩白,媽媽不見了。”

    他眨眨眼,像忽然懂了姊姊的話,眼眸驀地圓睜,頓時蘊滿驚慌。

    “媽媽又丟下我們,她不要我們了!”

    柏恩白搖頭,拉起姊姊的雙手拚命搖晃,喉中逸出一聲聲低吟,像是不願相信她的話。

    “是真的!”柏恩彤語音哽咽,“剛才我去媽媽房裏,她真的不在,爸爸也那樣說……”她眨著眼,拚命吸著氣,“恩白,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

    柏恩白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拚命搖著姊姊的手,小小的頭顱也拚命搖著。

    她終於明白地想表達的意思,“你還不相信對不對?”

    他點點頭。

    “我說的是真的!”一種接近憤怒的情緒忽然攫住她,她用力甩開弟弟的手,“不然你自己去媽媽房間看!”

    柏恩白咬了咬唇,驀地躍下床,果真跑向季海藍的臥房。

    一進門,他與姊姊的反應一樣,都是先愣在當場。

    柏語莫發現了他,臉色愈加慘白。“恩白。”他好不容易吐出聲音,“你找媽媽嗎?”

    柏恩白點點頭,小小的身子凝定在門邊不動,黑眸猶豫地看著父親。

    “她不在這裏。”柏語莫輕輕一句,下意識地回避兒子憂心忡忡的眼神。他無法正視恩白,無法開口告訴他海藍又再度離家出走。

    然後,他聽見兒子重重的喘氣。

    他驀地抬頭,看著恩白微微顫抖的小小身軀。他雙拳握了又放,放了又握,拚命吸著氣,額頭漸漸滲出汗珠。

    “恩白!”他大驚,急奔向他,擁住他發顫的身軀,“恩白,你怎麼了?別這樣,別這樣嚇爸爸!”

    “媽──媽。”

    柏語莫倏地瞪大眼,眸光不可思議地射向恩白。是他的錯覺嗎?還是他真的聽見恩白開口說話了?彷佛在確認他的疑惑,相恩白又再度張口,“媽──媽。”

    他禁不住倒抽一口氣,一股淚意不知不覺泛上眼眶。恩白真的開口說話了,三年來他第一次開口說話,他開口叫媽媽。

    媽媽!柏語莫剛剛起飛的心情又迅速跌落深淵。他在呼喚媽媽,然而他的母親卻已然不知所蹤了。

    “對不起,恩白,媽媽走了。”他擁緊兒子,將他小小的頭埋入自己胸膛,閉上眸,一顆淚水隨之滑落,“她走了。”

    然而小恩白卻推開他的身子,瞪著他,拚命搖頭。

    “不對──”他急促吸氣,像很不容易吐出言語,“爸爸──不對。”

    爸爸?恩白終於開口叫他爸爸?

    柏語莫不曉得該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明明陷在寒酷的地獄深淵,然而恩白一聲呼喚又稍稍融化了他結凍的心。

    他眼角滑落兩行傷心淚,唇角卻又忍不住微微一彎。

    “你不相信我,對不對?你以為爸爸騙你?”

    柏恩白搖頭,忽然搖搖晃晃地走向他,伸出小手替他拭去眼淚。

    柏語莫屏住呼吸,凍立原地。

    柏恩白凝視著他,眼神不再充滿疏離或懼怕,只有暖暖的溫柔。“爸爸不對。”他依舊是這麼一句。

    柏語莫的心不規則地鼓動著,幾乎無法順暢呼吸。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兒子貼在自己頰上的手,輕聲歎息,閉上眸。

    柏恩白抽回手,又說了一句,“我看見媽媽。”

    “什麼?”柏語莫倏地揚起眼簾,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我看見媽媽。”小男孩重複一次,語聲流暢,像找到了發聲的韻律感。

    柏語莫呆怔半晌,終於搞清楚他話中含意,“你說你看見媽媽?在哪里?什麼時候?”

    “昨天,在花園。”他拉起柏語莫的手,“我帶爸爸去看。”

    柏語莫緊聚眉峰,既是迷惑又是訝然。恩自說海藍在花園裏?他明明派人尋遍了柏園,根本就不見她人影,恩自為什麼說看見她?如果是真的,一整個晚上,她躲在花園裏做什麼?

    當他隨著恩自來到後面庭園,他甩甩頭,想甩去忽然升起的一線希望。他不允許自己抱著一絲絲期望,或許是恩白看錯了。

    “在這裏。”小男孩忽然停在高高的樹叢前,指著前方,“我看見媽媽往那邊走。”

    柏語莫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神情迷惘。這裏已是柏園後庭園的盡頭,樹叢再過去只有高高的圍牆,還有──他驀地驚跳起來,喉間不覺逸出一陣低喊。

    難道海藍被困在地下酒窖裏?

    該死的!如果真是這樣,她困在那裏一整晚,搞不好已經凍僵了。

    醫生說她也許再也醒不過來。

    柏語莫靜靜地坐在季海藍床邊,伸手輕觸她微涼的柔嫩臉龐。

    要不是她聰明地打破地窖裏珍藏的酒飲用,利用酒精讓自己的身體保持溫暖,她可能早已香消玉殞。

    因為酒精的幫助,她才得以在不到攝氏五度的酒窖裏存活一整晚。但她雖然活著,過量的酒精以及過低的溫度依然奪去了她清明的神智。

    但是沒關係,她會醒過來的,她一定會從這樣的昏睡中醒來。

    因為她答應過,永遠不再離開他們。

    柏語莫微微一笑,俯向她,在她額上印上一吻。他早該相信她,不該懷疑她承諾的真實性。上一回他沒有做到,這一次他決定全心信任她。

    “快點醒來吧,海藍。”他附在她耳邊輕喚著,“我有好多事想告訴你。知不知道恩白已經會開口說話了?我都不曉得他竟懂得那麼多字彙,說話也條理分明,看樣子只要多加練習,搞不好會比一般孩童都還來得流利呢。恩彤也說她要好好教弟弟說話,等你醒來後換他們說床邊故事給你聽。”他再次微笑,“快醒來吧,這幾天幾個傭人都輪流來房裏探望你,張嫂還說等你醒來一定要準備最營養的餐點給你吃。曉月和美雲也拚命打掃房子,要讓你耳目一新。”

    “還有我。”他輕輕咬著她的耳垂,挑逗般地吹著溫熱的氣息,“要是你再不快點醒來,別怪我沈不住氣,趁你還在昏睡當中就強行佔有你。這一次我可會進行得神鬼不覺,讓你醒來後也莫名其妙,無法對我進行報復……你說,這樣的計策妙不妙?”

    他揚起頭,眸中流轉著璀璨的光芒。

    忽然,他心跳漏了一拍,瞪著她一直緊閉的蒼白嘴唇微微動了動。

    他急忙低下頭將耳朵靠近她,“你說什麼?海藍,你在說話嗎?”

    他屏氣凝神,全心全意等待著,好一會兒,一陣溫暖芬芳的氣息襲向他。

    “不要臉。”

    不要臉?她是這樣說的嗎?柏語莫猛地直起上半身,直直瞪著她。

    “不要臉。”她細聲細氣地重複一次,緩緩張開弧度美妙的眼簾,投向他的眸光又是嬌嗔又是嫵媚。

    “你醒來了!”他不能自己地縱聲大喊,只覺心底漲滿了喜悅,幾乎撐破他胸腔。“你真的醒來了!”他又叫又跳,又笑又哭,就像剛剛得到生平第一份生日禮物的小男孩。

    季海藍凝望著他,心底溢滿感動。這個男人單純而真誠的喜震撼了她。只這麼簡單的一個舉動,她便恍然了悟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當然要醒來。”她眨眨眼,強忍著沖上眼眶的淚,嘴角微揚,“聽到有人想強暴我,我還能不快醒來保護自己嗎?”

    “原來如此。”他假意皺緊眉頭,望向她的眼中卻滿是笑意,“原來非得要我威脅,你才肯乖乖聽話。這下我可懂了,你這女人吃硬不吃軟,對付你得強悍一點才行。”

    “你敢!”她神色一凜,發出的語音卻還是虛弱細微的,“我可是堂堂季家大小姐呢。”

    “是是是,大小姐。”他握住她的手,柔聲笑道:“你說什麼都行,只要以後別再這麼嚇我就好了。”“對不起。”她忽然低垂眼簾,羽狀的睫毛在眼下投落兩道半月形的陰影。

    柏語莫心一動,伸手輕輕替她拂去垂落額前的劉海。“我看了你的信,差點以為你和三年前一樣不辭而別了。”

    “不是的。”她迅速揚起眼簾,急忙否認,“我並沒有打算離開你們。我寫那封信給你,是希望你能瞭解我的心路歷程,可是我又怕你看了信後還是不願原諒我,所以──”

    她驀然住口,星眸怔怔地凝睇著他。他柔聲鼓勵她繼續,“所以怎麼樣?”

    她幽幽歎息,“所以找打算暫時躲開,悄悄觀察你的反應。”

    “真的?”

    “真的。”她急切地保證,猶豫數秒後又重新開口,“或許我曾考慮過不告而別,但我想起了對你和恩彤的承諾,也想起海玄告訴我要有承擔錯誤的勇氣,所以我決定即使你真的不原諒我,找也要留在柏園等你宣判。”

    “海藍,你真傻。”他心疼不已,“說什麼原不原諒呢?三年前我們會變成那樣,我也有責任的。”

    “可是──”

    他以食指堵住她芳唇,“如果我說願意原諒你,你也會原諒我嗎?”

    她頓時怔住了。

    “或者你不願原諒我?”

    “我願意的,願意的!”她激動地低喊,淚水終於還是忍不住碎落。

    “那麼我也原諒你。”他眸中亦隱隱閃著淚光。

    “語莫。”她伸出雙手環住他的頸項,螓首埋入他溫暖的胸膛,“我愛你,真的愛你。我永遠也不要離開你。”

    “我知道。”他吸了口氣,同樣激動難忍。

    “我只是想在花園裏躲一躲,是李管家將我鎖入地窖的。”

    “我知道。”他拍著她不停發顫的背脊安撫著。

    “你知道?”她茫然揚起梨花帶淚的臉龐。

    “是恩白告訴我的。他說看見李管家跟你一同消失在後面庭園,所以我猜測應該就是她將你關在那裏。”他解釋著,“我去質問她,她也承認了。”

    “可是為什麼?”她顫抖著,“為什麼她要那樣對我?”

    “因為她是語柔的親生母親。”

    “什麼?”她震驚莫名。

    “我從來沒告訴過你,我和語柔並不是親兄妹,我們是分別被父親所領養的。”

    “你們是領養的?”

    “是的。”他微微頷首,“父親因為母親不孕,又一直希望柏家能有後代,所以才領養了我和語柔。”

    “可是李管家──”

    “她是因為未婚生子才將語柔丟在孤兒院門口,過了幾年她想回去領回自己女兒時,卻發現她已經被大戶人家領養了。於是她自願來到柏園擔任管家,只為能就近照顧親生女兒。”

    “原來她是語柔的親生母親。”她點點頭,恍然大悟,“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女兒迷戀你,為了助語柔得到你,才不惜對我下手。”

    “對不起。”他黯然垂首,“語柔從小就依賴我,在我發現她對我的感情已超乎兄妹之情後,我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理,只能假裝若無其事。沒想到這樣的態度卻給了李管家錯誤的印象,以為我對語柔有情,以為是你的存在從中作梗”

    “別這樣,語莫。”她搖搖頭,阻止他的自責,“不是你的錯。”

    “對不起,因馮這樣差點就害死了你。”

    她微微歎息,“她現在人呢?”

    “在招認這一切後,她就默默離開柏園了。”

    “那語柔呢?她怎麼辦?”

    “在你被關入地窖的那天,語柔決定出門散心,昨天下午我才聯絡上她。”

    “她知道這件事嗎?”

    “知道了。”他輕輕頷首,“我在電話中告訴了她。”

    “那她有什麼反應?”

    “非常激動。”他幽幽歎息,“但也非常高興。她決定立刻趕回來。”

    “她很高興?”“自從得知我們的身世後,語柔一直想找到親生父母。她總認為自己是被拋棄的小孩,如今竟發現親生母親一直就待在她身旁,她是──既不敢相信,又忍不住高興。她決定親自去找回她母親。”他停頓數秒,微微一笑,“而且,她也要我替她們母女向你道歉。”

    季海藍恍然,這樣的發展也讓她幽然長歎。她替語柔高興,因為她終於得償宿願找到自己親生母親;她也替語柔難過,因為那女孩深愛語莫,語莫卻選擇了她。

    她何其幸運,語莫終究選擇了她。從她十五歲開始,他一直將她藏在心底,直到現在。

    上帝果然是眷顧她的。

    她深吸一口氣,仰起清秀容顏迎向他,“語莫,我真幸福,有你如此珍愛我。”

    “海藍──”

    “雖然我曾犯下那麼多錯誤,最後卻還是能得到幸福……”她搧搧眼簾,眨落兩顆淚珠,“我真是得天獨厚。”

    柏語莫心一緊,在她唇上輕輕一豚,“我也是,親愛的。”

    她凝望著他,甜甜一笑。

    “別忘了還有我們。”

    房門口忽然傳來清脆柔亮的嗓音,兩人同時轉頭,望向一對手牽著手,展露純真笑顏的小小天使。

    季海藍朝他們伸出雙手,兩個小孩毫不猶豫,立即跳上床投入她懷裏。

    “媽媽,弟弟會說話了哦。”柏恩彤興高采烈地報告著好消息。

    “真的?”季海藍又驚又喜,又是不敢置信。她望著一向沈默的兒子,目光充滿希冀。

    柏恩白天真一笑,以一聲清亮的叫喚響應她,“媽媽。”他小手撫摸著她涼涼的臉頰,“你病好了嗎?是不是還不舒服?”

    季海藍沒有回答,她是驚異得無法吐出任何言語了。她怔怔地凝視著兒子,後又轉向恩彤,最後目光定在語莫臉上。

    他性格的嘴角彎著迷人的微笑,忽然朝她一展掌心,大手上躺著一枚光輝璀璨的鑽戒。

    她倒抽一口氣,認得那正是他倆結婚時語莫曾親手替她戴上的婚戒──當然不可能是原先那一枚,因為那枚婚戒早在三年前他們最後一吹爭論當晚,被她負氣擲往北投山谷。

    這一枚是特地重新打造的。

    一模一樣的款式,卻蘊含著完全不同的款款探情。

    她看著他替她戴上戒指,唇邊亦不覺因之微揚,漾開一抹最甜、最美的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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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4-15 18:53:43

季可薔 - 墮落天使(四季傳奇之四)

季家人向來自诩爲天使,
而她卻嫁給了人稱「魔鬼」的男人!
他們的未來,究竟會是魔鬼誘使天使墮落,
抑或天使讓魔鬼得到救贖?
但隨著她對他的所知愈多,
她愈發懷疑--總是受眾人疼寵的,
就一定代表光明天使,
而有著悲慘年少的他,
就一定代表黑暗的魔鬼嗎?
或許,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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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4-15 18:54:45


    西元一九九七年臺北舲園

    序幕拉起。

    今晚的酒會將是她人生中第一場重要的SHOW。

    舲圓占地數百坪的庭園在數十名工作人員的努力下佈置得精緻典雅,餐點、香檳、樂隊亦皆已就緒。

    陸續進場的名流貴紳們是今晚欣賞她演出的觀眾。

    他們各個打扮得雍容華貴,唇邊漾著欣悅的微笑,為盛威集團成立新公司以及季海舲的芳誕表示祝賀。

    當然,這出大戲並非單純的慶典酒會,它將是決定季海舲能否成為商場名角的關鍵戲碼。

    既然看在她去世父親的面上買票入場,觀眾們自然希望欣賞到她淋漓盡致的演出。

    她亦不負眾望,極力周旋。

    一襲黑色聖羅蘭削肩小禮服及耀眼的成套第凡內鑽石首飾是她今晚的戲服,襯托她今晚的身份——季風雲唯一的掌上明珠,盛威集團近百分之二十股份及無數動產不動產的繼承人,目前擔任盛威集團理事會首席副總。

    她是眾所矚目的女主角,周旋于眾賓客間,不停地微笑、點頭,時而針對某事發表犀利的言談,時而說笑帶起熱烈氣氛。

    她的觀眾滿意她的演出,她亦不吝給自己高評價。

    空洞的微笑,空洞的言談,將自己真正的感覺藏在心底最深處。這些是季海舲自小便接受的訓練,早駕輕就熟。

    直到他出現在她眼前,她方感到一陣強烈的震顫。

    她淺酌一口香檳,眸光沿著優美的玻璃杯邊緣悄悄落在對面一個正被眾人包圍的男人身上。

    楊雋,金融界大老楊一平的兒子。

    他是她這半生以來,除了父親以外,唯一能讓她流淚的男孩子。

    時隔十五年不見,他依舊是那副犬儒主義者獨特的冷漠模樣,也依舊是場上所有人注目的對象。

    “大小姐,要再喝一杯嗎?”一旁的中年男人問著。他是她的私人特助張耀庭,從她還是她父親特別助理的時代便一直跟著她。相當精明能幹的一個男人,也是她的心腹。

    “不用了,謝謝。”她對他微笑,然後開始低聲打探,“庭叔,楊一平的獨生子……為什麼我這幾年都沒見過?”

    “他嗎?”張耀庭跟隨她流轉的目光,“據說前幾年是在日本,後來又被楊一平派到新加坡。”

    “去做什麼?”

    “大小姐大概沒聽說吧?”他微笑,“楊雋可是鴻邦集團的超級新星呢。前半年鴻邦集團決定在新加坡成立鴻邦集團決定在新加坡成立鴻揚期貨,就是派楊雋去打理的。”

    “哦?”她微微挑眉。

    “聽說目前正積極運作,想在SIMEX買一個席位。”

    “野心不小嘛。”她撇撇嘴角。

    SIMEX是亞洲最大的期貨交易所,想說服原有席位的大公司們出售席位勢必得付出巨額代價。雖說並不一定要在交易所擁有席位才能下單,但如果擁有自己的席位便可以免掉手續費的剝削。不過這也要詳盡平定後才能決定,因為買一個席位的代價或許更高。

    鴻邦敢下這個賭注,表示對自己的經營能力十分有信心。

    “鴻邦這幾年擴張版圖,影響力不容小覷。”張耀庭繼續道。

    “這些該不會都是他那個能幹的獨生子吧?”

    “或許。”

    她對他的興趣升高,他連在商場上都是那般所向無敵嗎?

    “我想認識他,庭叔。”

    張耀庭聞言似乎有點訝異,微微挑眉,但終於只是淡淡一句,“小姐是該以女主人的身份向他打聲招呼的。”

    季海舲淺淺一勾嘴角,紅灩灩的唇牽著誘人的弧度。

    她想做的不只是打招呼而已。對那個現在已經長得高大英挺的男人,她有更深一層的興趣。

    她走近他,首先對他身旁的老人燦燦一笑,“平叔,好久不見,您能大駕光臨是我最大的榮幸。”

    楊一平見她走來,眼眸中仿佛閃過銳利輝芒,但笑聲卻是豪邁爽朗的。“當然,盛威旗下新公司開張怎能不捧場?尤其今兒個又是世侄女你這個大美人的生日,教人怎麼會捨得不出席?”

    “平叔就別取消海舲了。”她笑得甜美。

    她懂得這種臺面上的客套話,今晚這些政商界的大老都是看在他們季家的面子上赴約的,而且一半以上是來會她這位前盛威掌門人季風雲留下來的掌上明珠,試試她有何能耐。

    她不會因這種玩笑話就沖昏頭,今晚要應付的人還多著呢。

    “海舲,我給你介紹一下,”楊一平指向楊雋,“我兒子,楊雋。兒子,這位就是我們工商界頭號美人,年紀輕輕就坐上盛威集團首席副總之位的才女,季海舲小姐。”

    她順勢將眸子轉向他。

    “你好。”他伸出說來,薄而銳利的唇角微微勾起,卸著似諷非諷,“在下楊雋,請多指教。”

    “很榮幸認識你。”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明媚的眼眸直直凝視他。

    在他眼中,她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跡象。他——竟已不記得她?

    與他握手時,一陣溫熱的感覺自他手掌傳來。她忽地一顫,強自鎮定地收回手,不著痕跡地平穩著略微加劇的心跳,漾在唇邊的笑卻依舊燦美。

    “你們年輕人好好聊聊吧。”楊一平眼眸落定她,似乎若有深意,“我到那邊跟別人打聲招呼。”他微笑拋下一句,轉身離去。

    季海舲默默凝視楊一平的背影,直到確定他遠離他們的談話圈後,方緩緩轉向楊雋,“你終於還是回應了我的邀請,參加了我的生日宴。”

    楊雋皺眉,“什麼意思?”

    他真的忘了。

    “不記得了嗎?”她微微擰眉,說不上心底的複雜感覺,“在瑞士的聖芳濟學園?”

    他凝思數秒,深不見底的黑眸終於掠過一道奇特光芒,“你是那個大小姐?”

    “沒錯,EricYang。”她一字一句地答。

    他竟然忘了她。

    “我記得你。”他像聽見她隱在心底的質問,“只是沒料到竟在臺灣再見到你。”

    不知怎地,她的心情立刻平穩下來,“你後來很快就轉學了,為什麼?”

    “我考上了Eton。”

    “你是指那所全英國最有名的貴族中學?”

    “是,我父親堅持我就讀那裏。”

    “了不起。”她贊道,“就連出身英國皇室的王子公主也不見得進得去呢。”

    “承你謬贊。”他淡淡地。

    “聽說你前幾年都在國外?”

    “恩,處理一些集團業務。”

    “鴻邦有你這位青年才俊,肯定會大展鴻圖了。”

    “盛威有你這個女英才才真可說是福氣。”他巧妙地回答她。

    “哪里,我該學的地方還很多。”

    “所以才辦了這場酒宴。”他淡淡地接口。

    她訝然,禁不住一揚柳眉。他卻若無事然,“這場宴會是為了深植季海舲的人脈吧。”

    她沈默數秒,“我確實是想多認識一些人,尤其是父親生前的至交。”

    “因為想爭取執行總裁之位嗎?”他淺酌一口香檳,富含深意的眸光瞥向另一端擔任今晚酒宴的男主人,季家第三代中另一位青年才俊,她的堂哥——季海平。

    他的直言令她心驚,“你太看得起我了。盛威有我兩位叔叔,還有一個英明能幹的堂哥,怎麼輪得到我掌舵呢?”

    “鷸蚌相爭,魚翁得利。”他淡淡一說。

    一針見血!這正是她心中的估算。只是,他怎能如此輕易便看透一切?這男人究竟——

    她勻定不穩的呼吸,自烏黑濃密的眼簾下打量地,“你不覺得交淺言深嗎?”

    “只是好奇。”

    即使真好奇也不該說出這話,他必然另有目的。

    “難不成你有意拔刀相助?”她假意揶揄。

    “或許。”

    她倏然揚起眼簾瞪他,“你真想扮演騎士?!為什麼?”

    “或許只是想彌補十五年前的錯誤。”

    十五年前的錯誤?他果然記得。

    她禁不住嘴角微揚,“我倒很想聽聽你有何妙計?”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他低頭凝視她,深邃的黑眸漾著不尋常的光點,“我們聯姻。”

    她聞言一驚,玉手驀然一顫,一陣玻璃碎裂的聲音悄悄爆出,迅速被回蕩著樂聲與人語的大廳吸收。

    她招來侍者收拾方才落下的玻璃碎片,以便抬頭對他微笑,“抱歉事態了。不過你的玩笑也未免過火了一點。”

    他靜靜地一句,“這是認真的提議。”

    她不可思議地瞪著他。

    他是認真的?就在她的生日宴上提出聯姻的建議?他們根本可以算是互不相識啊,他就這樣隨隨便便向她求婚?

    不,不是求婚,他只是提出聯姻的要求——那跟求婚的意義大不相同。

    她得鎮靜一點。

    “為什麼?”她仍是這句話。

    “你有對象嗎?”

    “對象?”

    “心上人。”

    “沒有。”

    “既然如此,跟你結婚會是個不錯的選擇。”他解釋,“以楊家在金融界的影響力,會對你有幫助的。”

    “那你呢?”她依舊無法置信,“難道你沒有女朋友?”

    “鴻邦也需要盛威幫忙。”他簡單地答。

    “什麼忙?”

    “以季家的情報網,不該查不到楊家需要什麼。”他似笑非笑的瞧著她。這是個挑戰,他就那樣平平淡淡地朝她丟下一封戰書。

    季海舲怔忡著,眼簾一展,望入他難以窺測的幽深黑眸。這雙眼,依舊如十五年前一般,總輕易地召喚她囚泳其中。她微微一顫,不想輕易別開眼眸,卻又無法再繼續直視他。

    楊雋仿佛沒察覺她心緒的波動,只淺淺一勾嘴角,“這樣的事在商界屢見不鮮,你不妨考慮一下。”語畢,他朝她點頭,走向另一人。

    她瞪著他的背影,久久無法回神。

    他,還是像那時那樣令她迷惑。

    *****************************************************

    西元一九八二年瑞士某山區聖芳濟學園

    那是個陽光溫和的下午,微帶涼意的春風拂面時會讓人感到奇異地慵懶,一個讓人心情平靜的美麗午後。

    但她最心愛的坐騎卻怎樣也平靜不下來:“Lucifer,就怎麼了?安靜下來吧。”她柔聲安撫著不安分的坐騎。

    但她的Lucifer,即使在條約從未試過的柵欄時依舊氣定神閑的Lucifer仍然重重地噴著鼻息,莫名的煩躁。

    “噓,你今天怎麼了?”她輕撫著坐騎的耳朵,它平日最愛她這樣做的,“一點也不像平常的你。”

    Lucifer只是略帶抗議地踢了踢前蹄。

    “Ling,你看,”騎在她左邊的Lena語音興奮地喊著,“是Eric。”

    所有圍繞在她身邊的女同學同時跳轉了眸光,她亦忍不住揚起頭來,搜尋這那個近日已成為傳說的男同學。

    的確是EricYang,他正跨騎在一匹黑色駿馬上,自她們前方五十空吃處飆馳而過。

    他並沒有穿上騎馬裝,仍是一身西裝式的制服,因飆馬而卷起的狂風造成他如子夜般的黑髮及胸前那條細細的黑色領帶翻舞飛揚,讓他整個人顯得更加迷人,也更加深不可測。

    “沒想到Eric的騎術那麼好。”

    她收回眸光,向Lena那張寫滿了深深癡迷的秀氣臉龐。其他女孩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都被那傢夥深深地吸引住了。

    “這就是你煩躁的原因嗎?Lucifer。”她對心愛的坐騎苦笑,“因為Satan?”

    她輕輕一抖韁繩,讓自己稍微遠離那群顯然已完全落入EricYang魅力之網的女同學們,但仍無法克制自己的眼光不飄向那個近日已成為聖芳濟話題的男孩。

    他令她迷惑,就像他的坐騎Satan讓她的Lucifer迷惑一樣,她也常常因為他的出現而感到奇異的不安。

    為什麼會這樣呢?

    從他一個月前進入這所貴族學校以來,他的一舉一動都令她迷惑。

    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不禁為他全身散發出的那種冷漠淡然所吸引。他有一雙比千古寒潭更令人難以窺測的深邃黑眸,一張恍若藝術家精心雕刻琢磨的性格臉龐,從不牽動的唇則隱隱約約透著一抹嘲諷般的氣息。

    他的俊美無儔,讓她聯想起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像,而自他身上散發出,有如犬儒主義者般的冷酷氣質則令她的心悸動。

    他讓人想擁抱,卻又令人難以親近。

    這樣一個人物自然是寡言的,有人同他攀談,他也只是以單字應對。剛開始許多同學以為那是因為他不懂英文之故,但在依次英國文學課程中,他朗誦文章的流暢令全班大吃一驚。

    他的英文很好,只是單純的不愛說話而已。

    在學校他幾乎不哩任何人,包括她。

    在他入學第三天,她曾試圖對他表示友善,他卻只是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逕自轉身離去,留下她震驚地凍在原地。

    她從來不曾如此難堪,在聖芳濟,她季海舲幾乎已成了某種傳奇。她是全校最受歡迎的人物,聖芳濟最令人仰慕的校花,不論男同學或女同學,每一個人都以能夠和她親近、與她結交為樂。她不具任何貴族血統,卻儼然是君臨這所校園的公主。

    而他,他竟可以如此無視她的存在!她還是第一次主動向男孩子打招呼呢。

    是自尊受傷了嗎?或許。他這樣待她確實傷了她的一向的驕傲。

    於是,她不再主動接近他。

    他也從不接近任何人,總是獨來獨往。但即使他是如此孤傲,他的一切依舊成了校園裏的熱門話題。

    在擊劍課裏,他打敗了曾參加過校際聯賽的學長;數學課上,他輕鬆解開了全班同學都頭痛不已的題目;社交課上,他跳舞的英姿迷倒了所有女同學。甚至連馬術,他都可以算是頂尖好手。

    世上怎麼會存在這樣一個出色的男孩子呢?他究竟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由他的姓氏,她判斷他應該和自己一樣都是中國人;但是來自中國大陸、臺灣、還是香港呢?亦或是早已外移到他國的華裔子弟?

    他的身世是個迷。即使父親身為學校理事會主席的Lena也無法查到他的來歷。

    有時她甚至忍不住會幻想他或許是黑手黨老大的子弟呢——但這樣的事似乎不太可能,一個黑社會老大的傳人就讀聖芳濟?只有浪漫小說才會這樣寫吧。

    “Ling,”Lena的嬌聲呼喚讓她收回遊走的心情,“你的生日舞會打算在哪里進行?”

    她微微一笑,“日內瓦吧。我父親在那邊有一別墅,他答應讓我使用。“

    “太好了!這樣我們就可以好好瘋一瘋了。”Lena興奮地拍手,棕眸閃爍著興奮,“你打算邀請哪些人?”

    周圍一群女同學在聽到她問話都重新圍了過來,期待地盯著她。

    她知道她們都很渴望得到邀請卡,於是她對每一個人微微頷首,“各位都將是我的貴賓。”

    女同學們頓時爆出一陣熱烈的歡呼。

    “那男生呢?你打算請哪些男孩子?”

    “也邀請Eric好不好?”一個女同學忽然提議。

    她驀地一驚,握著韁繩的手一顫。Lucifer立即感應她內心的不平靜,喉間逸出一聲低鳴。

    “對呀,也給他一張請貼。”Lena馬上贊成,“他要是能去,一定會更有趣。”

    她一時語塞,心底五味雜陳。

    “我看他不見得會答應吧。”一個略帶幸災樂禍的嗓音揚起。

    “Elisa。”她望向前方緩緩朝她們騎來的女孩,她一頭漂亮的金髮在陽光下璀璨亮眼,玫瑰色的唇邊抿著一抹嘲弄的笑意,淡藍眸亦閃著同樣意味的光芒。

    她是學校裏除了EricYang之外,唯一對她不友善的同學。

    “聽說上次Ling大小姐同他打招呼,他理都不理,不是嗎?”

    “那是因為他才剛剛來到學校,還搞不清楚狀況。”Lena立刻替她挺身而出,“這依次他一定不會拒絕的。”

    “你憑什麼如此肯定?”Elisa依然是嘲弄的語氣。

    “Ling這麼好的女孩子邀他,他怎麼會拒絕?”

    “那我們不妨打個賭吧。”

    她蹙起眉,“賭什麼?”

    “賭Eric不會去參加你的生日宴,賭你和我誰能吸引他的注意。”Elisa挑戰似的望著她。

    “你不可能會贏的!”Lena插口。

    “要不要試試?”

    她鎮定地望向眼前的金髮美女。

    她知道Elisa一向嫉妒她,恨她奪走了她一直認為唾手可得的校花之位,恨她像公主般被全校所有同學捧得高高的,而事實上有著奧地利貴族血統的她卻反被眾人遺忘。

    她實在不必同這個女孩斤斤計較,接受這個可笑的賭約,但她卻發現自己默默點了頭。

    為什麼?她竟然如此沈不住氣?母親從小讓她受的訓練她拋到哪兒去了?她竟然為了一時的驕傲而失去了冷靜,接受他人的挑釁。

    不該這樣的,季家的女兒不能如此沈不住氣。

    但木已成舟,出口的承諾無法收回。於是,她選擇在隔天的歷史課休息時間送給EricYang舞會請貼。

    當時他正一個人靠在教室後頭一扇窗戶旁,凝視著室外青翠如茵的草原。

    即使是這樣隨意閒散的姿勢,他依舊散發出一股教人迷醉的氣質。

    她暗自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走向他。“EricYang。”

    他轉過身來,面無表情,“什麼事?”

    “請你收下這張請貼。”她遞給他燙著金邊的漂亮請貼,“禮拜六是我的生日宴,歡迎你光臨。”

    他默默地接過請貼,深深地凝視她。

    她承受著他像結上一層霜的冰冷眼神,驕傲地命令自己不準打顫。

    數秒之後,他忽然動手將帖子撕成兩半,往窗外一甩。她呼吸一窒,怔怔地望著窗外殘破的紙張隨風飄揚。

    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雖然她早已設想過最糟的狀況,但她從未真正相信——真的會有男孩子無情地當面予她難堪。她拼命忍耐,但心中那股屈辱受傷的感覺依舊排山倒海而來,眼淚亦不知不覺滿溢眼眶。

    她不曉得他是否察覺了她拼命忍住的淚水,他只是冷冷盯著她兩秒,“我沒空陪你們這些千金大小姐玩遊戲。”

    這句話擊碎了她最後的防備,她眨眨眼,淚終於落下。

    *****************************************

    在那之後,楊雋成了全校所有男同學的公敵,成了女同學痛恨的對象。

    雖然女同學們依舊為他不凡的神采所動,卻為了他曾經那樣羞辱她而決定排擠他。男同學更不必說,她聽說天天有人向他挑戰。

    挑戰的項目包括擊劍、賽馬、空手道、遊泳……而他幾乎場場都贏,也一直保持那副冷冷的嘲諷模樣。

    到後來,男孩子們已不再是單純地想發揮騎士精神為她出頭,而轉變成了一種意氣之爭。他們想盡各種辦法,只為能令他出醜。

    她開始覺得這樣的行為十分幼稚。

    不論如何,就因為他拒絕一位千金小姐的邀請而成為了眾人欺負的對象,未免太可笑了。何況這件事她也有錯。她一開始就不該抱著想贏賭約的心情去邀請他。他的當眾拒絕確實傷了她的自尊,是可以理解的。

    有誰願意成為別人玩弄的對象呢?何況他原本就對她不具好感,拒絕她的邀請理所當然。

    她借著慶典禮表達了自己的意見。

    當天,她要求擔任活動主持人的Lena讓她上臺發言。“最近我聽說了一些室,事情的發生出自于部分同學對我深切的關心與愛護,我很感謝大家,真的,因為你們對我如此關愛。但是……”她頓了一會兒,下面的話很難說出口,“那件事是我的錯。因為我一個人的任性連累了大家……對不起。”她垂下眼簾,深深一鞠躬,“請原諒我。”

    台下一時靜默無聲。

    她揚起眼簾,眸光逡巡著眾人,見許多人的神情是不敢置信,氣氛僵凝得尷尬。

    是Lena救了她。

    她率先鼓掌,帶起一陣更加熱烈的掌聲。

    她終於松了一口氣,唇邊也可以輕鬆地漾出笑意。然後她看見他——EricYang,他站在人群的最後面盯著她,神情帶著一抹深思。接著,他轉身就走。

    她匆匆自臺上下來,編著藉口躲過欲包圍她的人群,只想快點跟上他迅速消失的背影。

    她想同他說話,可是他走得好快,一下子就不見了人影。

    她四處搜尋著,完全沒有心思參加正熱鬧開始的活動。終於,她來到學校最東邊的角落,一座美麗湖泊的所在。

    而他,坐在湖邊一塊凸起的岩石上,凝視著遠方。

    她第一次可以大大方方地研究他。

    在單獨一人的時候,他似乎和平常有些不同——少了些防備,卻多了點脆弱。他不再是一個像軍刀般鋒銳的男孩子,雖然臉部的線條依舊冷硬,但覺思般的神情卻隱隱透著寂寞。

    是寂寞沒錯。那一刻,她感覺自己的心與他的起了共鳴。

    他獨自坐在岩上的身影就好象被全世界遺棄似的孤獨寂寞,讓她的心也不自覺地揪緊起來。

    她很想走近他,但腳步躑躅。

    他發現了在一旁偷窺的她,撇過頭來,黑眸迸射出冷光,“什麼事?”

    他冷靜語氣加深她的驚慌,“向你道歉。”她盡力讓話音平緩。

    她不能驚慌,季家的人不會驚慌失措。

    他望向她,眼神複雜難解,“你不必如此。”

    “是我讓你在學校的日子難過,我該道歉。”

    他默然不語,黑眸深深凝住她,深邃的眼神教她怎樣也看不透。第一次,除了父親,她真正在一個人面前慌亂起來,第一次即使用盡所有心思卻仍然看不透一個人的內心。怎麼會這樣呢?她一向以能輕易摸清他人心思而自豪的啊,母親從小便親自教導她識人,她也一直將這天賦發揮得淋漓盡致,為什麼無法用在他身上呢?

    “Yang,”她鼓起勇氣喚他,“我可以坐在你旁邊嗎?”

    他輕扯嘴角,“需要徵求我的同意嗎?你不是這座校園的公主?”

    她想他是在嘲諷她,“Yang你認為我不配嗎?”

    “不配什麼?”

    “不配被眾人如此珍寵。”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是有那種氣質。”語畢,他忽然一躍而下。

    “Yang,你去哪兒?”

    “回宿舍。”

    “不能多聊一會嗎?”她難掩心底一陣莫名的失落,“我是如此無趣的談話對象?”

    他似乎頗覺稀奇地掃了她一眼,“這句話該是我說的。”

    總是這樣冷。她輕吐著氣,一邊想要追上他的步伐,卻因為過於心急而失足。

    他聽見她落水的聲音,馬上旋回身子。

    她放鬆肌肉,讓身體緩緩浮起。但他似乎以為她不會遊泳,迅速地甩開外套和領帶後馬上跳下湖來。她被他的舉動驚呆了,不經意喝了口水,開始嗆咳起來。

    這下子她看起來更像溺水的弱質少女了。

    他一手托住她的肩,一手托住她的手臂,將她拉上湖邊。“你沒事吧?”

    是她聽錯了嗎?還是他的語氣真的顯露一絲驚慌?

    她仍然未自震驚中回復,怔然許久,忽地,漾開一抹朦朧微笑,“謝謝。”

    他看了她一會兒,眉頭忽然緊蹙起來,“你會遊泳吧?”

    “恩。”

    “看來是我多事了。”他自嘲地。

    “不——”

    他驀然起身,走向他丟棄外套的地方,拾起西裝外套及領帶。

    而她,忘著他的背影,驀地被一股強烈的鎮靜攫住。

    他白色的襯衫濕透了,浮起一道道交錯的印痕。那是什麼?是某種因鞭笞而留下的傷疤嗎?他曾經遭受刑求?還是來自近親的虐待?或者……那些傷痕只是她的幻覺?

    他回過頭,發現她目光的焦點。

    “你看見了?”他迅速披上外套,旋回身子。

    第一次,他深不見底的黑眸跳躍著某種情感。

    “那是什麼?”她語音抖顫,“有人傷害你嗎?”

    “不幹你的事。”他的語氣足以令地獄結冰。

    “告訴我怎麼一回事?”

    他沒說話,冷冷瞥她一眼後轉身就走。

    “Yang,別走!”她焦急地想喚回他,“告訴我究竟怎麼回事。”

    他不曾回首,而她終究也只能癡癡地看著他的背影。

    “為什麼逃開我?”她喃喃自語,“為什麼拒絕我的關懷?我是那麼想要瞭解你——”

    但他依舊自她身邊逃開了。第三天,傳來他轉學的消息。他走了,就像來時一樣匆匆——像一朵浮雲,匆匆在她心湖映下光影后便倏然消失。

    她還是無法查到他的來龍去脈,但她一直深信他倆必有重逢的一天。說不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預感,只是一種宿命的感覺。

    在某個地點、某個時候,他倆將再度相會。到那一天,她會讓他對她敞開內心接受她對他的關懷。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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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4-15 18:55:22


    季海舲看著楊雋在人群中怡然自如的模樣。

    他變了。

    在聖芳濟時他根本懶得同他人打交道的,現在的他不僅泰然自若地處身在名流間,甚至偶爾還能說一、兩個笑話。

    是為了在商場上致勝所以學會了應付人群吧,這樣的社交技巧是每一位世家子弟都該具有的。

    他變得仿佛容易相處,但她知道他的本性並未改變。或許他是學會了微笑社交的技巧,但那抹抿在他唇邊的嘲諷卻依舊存在。

    他還未對任何人敞開內心。

    確認這一點之後,她竟微微感到興奮。

    “恭喜季小姐,據說此次盛威與日本技術合作開發生物科技完全是由你一手主導的。”一個男人舉杯朝她一敬,“年紀輕輕卻如此能幹,了不起。”

    “多謝謬贊。”她盡力使唇邊的微笑溫雅柔美,與他輕輕碰了下酒杯,並且注意到他的眼神掠過一絲仰慕。

    這男人並不在她的宴客名單上,她邀的是他的長官,而他代表出席。或許是因為盛威一向不與在野黨多相往來,也或許是因為他的長官不認為有與她一名小小女子周旋之必要。

    季家一向與執政黨關係密切,幾個重量級人士今晚捧場蒞臨,但在野黨——他們刻說是政壇新貴,影響力不容輕忽。

    為了盛威與季家,以及她季海舲個人的未來,她一向認為有必要與他們打好關係,只是一直苦無適當機會——沒料到楊雋竟成了引介者。

    鴻邦與在野黨關係一向良好,幾名政務官及議員都因他的引介而與她相識。當然,餘下的得靠她自己經營。但萬事開頭難,只要有線頭,她自能穿針。

    她會讓這些年輕新貴們印象深刻。

    “季小姐不僅才幹過人,還擁有另一個眾所不及的特質。”另一個年輕議員加入他倆的談話。

    “你是指—”

    “美豔。像季小姐這般才貌兼備的女人在商場上實在少有。“他毫不吝惜地讚美,眼神亦大方流露對她的欣賞。

    比起另一個,他個性較富侵略性,眼神生氣勃勃、自信滿滿,是典型的民意代表。

    “我可以將此視為一種讚美吧?”她俏皮地眨眨眼,“雖說相貌是決定于基因,並非我本身的努力,上帝既賜我如此厚禮,又何必推拒?多一種迷惑男人的利器,何樂不為?”

    兩個男人都笑了,射向她的眸光更多幾分仰慕。

    女人,尤其是在事業上獨當一面的女強人,是不太習慣別人稱許她美貌的。一方面惟恐對方將自己當成花瓶,忽略其才幹;再者又怕對方只是阿諛奉承,未必安好心眼。

    其實何必多心?坦然接受便罷了。

    若對方是真心誠意自然好,即使是另有目的也代表對方有求于你,自己既處於上風,樂得接受奉承,只要神清目明就好。

    大概是因為她俏皮可人的態度吧,圍向她身邊的男人愈來愈多了。而她依舊泰然自若,毫不顧此失彼。

    對付男人,季海舲從小在母親的訓練及環境的教養下,可是頗有一套得的。

    她唯一無法掌握的,大概也只有楊雋了。

    *********************************************

    鴻邦金融中心

    季海舲抬頭仰望著這棟位於敦南商圈,足足有二十五層高的商業大樓。

    據說鴻邦在買進這塊土地時是以一坪三百萬的天價讓商界另一大型集團割愛的。

    雖然是在泡沫經濟的時代斥下的鉅資,但以現今敦南商圈的熱鬧及未來潛力十足的背景,這樣的價碼還可算是物有所值。

    大樓的建材是用最堅固的花崗岩,落地窗則使用與潮流相反的透明玻璃。大部分的樓層都在落地窗上裝上厚重的簾幔,只有最底下三層樓使用百葉窗。在沒有陽光的日子,百葉窗會完全拉開,讓外頭的人清清楚楚地看見裏面的一切。

    這便是鴻邦銀行的總行,徹底標榜透明金融。

    四樓一直到十九樓則租給各企業做為辦公室,鴻邦集團管理部則佔據了二十樓以上的樓層。

    楊雋的私人辦公室在二十四樓。

    季海舲收回評估的眼光,踏進類似一流飯店才會有的雙重旋轉門。

    門廳挑高六樓,夠氣派,不愧是臺灣最講究氣勢的金融集團。而他們,也確實有足夠的財力做為後盾。

    上午十點半,她收到張耀庭的正式報告,包括鴻邦旗下每一家公司的財務狀況,預定的投資融資計劃,巨細靡遺。

    說實話,她從不曾懷疑楊雋會是因為金錢的緣故提出與她聯姻的要求,他是一個驕傲的男人,不會如此出賣自己的骨氣。

    但她也不會天真到以為楊雋只是單純地想發揮騎士精神——他並非中古時代自以為是的貴族——因此查明究竟是什麼緣故還是必須的。

    “沒有任何異常之處。”這是報告的結論,“唯一值得密切觀察的是數月後將進行董事會改組,楊一平在續任執行總裁方面似乎遭到某些阻力。”

    “派系鬥爭嗎?”她直接切入重點。

    “應該是。”

    “楊一平已經連任兩屆總裁,還想再續任?”她禁不住搖頭。

    連任兩屆總裁的楊一平竟還沒有育出接班人?派系鬥爭竟如此激烈?或是楊一平想栽培自己的兒子成氣候?

    照說銀行界是最厭惡世襲制度的,楊一平想讓自己的兒子接任總裁必定難上加難。

    這就是楊雋提出聯姻的原因嗎?想更進一步鞏固楊家的勢力?

    “再來是有關楊雋私人背景的調查。”張耀庭念著資料:“十三歲以前身世不明,十四歲正式進入楊家,十五歲就讀於瑞士聖芳濟學院……”他抬頭瞥了她一眼,“十八歲離開英國伊頓中學,二十歲得到美國MIT物理學學士學位,二十二歲修完哈佛企管碩士學位。”

    了不起的經歷。

    尤其他只花了兩年便拿到MIT的學位——出了十數位諾貝爾獎得主的MIT課業之繁重有目共睹,他過人的聰明才智可想而知。

    “接著他便被派往日本。”

    “到日本做什麼?”

    “那一年趁著日本泡沫經濟崩潰,鴻邦吃下了日本一家金融機構百分之十五的股份,推薦楊雋擔任開發部長。”

    “開發部?”她雙眉一挑,“以楊雋這樣一個剛畢業的新人?”

    “大概是交換條件吧,據說鴻邦提出的收購價格不低。”

    這麼說,楊一平是用錢替兒子買來初登場的舞臺。

    她禁不住微揚嘴角,“然後呢?”

    “當時那家銀行的呆帳資產高達數兆日元,是楊雋帶領整個開發部一家一家拜訪客戶,合作構思投資拯救計劃,據說他挽救客戶脫離倒帳危機的比例達到百分之八十。”

    她的微笑加深,“了不起。”

    “接著他又在董事會建言公開銀行貸款客戶資訊。”

    “公開客戶的資訊?”她一楞,“你是指公佈銀行資金流向?”

    “是的。”

    “怎麼可能?”

    從來沒有一家金融機構能做到如此地步,這等於是將本身與客戶的資金交流狀況完全透明化,董事會及大客戶難道不反彈?

    拿她來說,就未必答應這種條件。這簡直是自曝其短嘛!除非——實在需要銀行幫忙。

    她禁不住微笑,這大概就是楊雋的交換條件吧。

    “可是股東大會通過了這項提案,而此舉也得到了日本民眾對他們的認同與信任,存款量增加了近百分之二十。”

    她禁不住咋舌,“真夠大膽,楊雋算是一舉成名了。”

    “沒錯,當時那家銀行的員工都說楊雋真正是他們的太陽呢。”張耀庭亦贊同地點頭,“日本方面原有意破格提拔他為副總裁,不過楊一平卻讓他到新加坡去。”

    “創立鴻揚期貨?”

    “是。同樣表現非凡,去年又在臺灣成立了鴻揚投顧。目前他擔任鴻邦銀行亞洲區總裁、鴻揚投顧的總經理,在鴻邦集團理事會佔有一席之地。聽說近兩年還有意和幾個集團的少東成立創投開發方面的事業。”

    季海舲仔細聽著報告,一面微微頷首。

    夠輝煌的經歷了,怪不得會被譽為鴻邦集團的超級新星!他確是商場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

    不過——十三歲以前身世不明?

    她想起了曾見過他背上類似鞭痕的傷疤,會是當時受到淩虐嗎?

    她蹙著眉,“他是楊一平的私生子嗎?”

    “是。根據調查,可能是楊一平在一次出國洽公時和當地女子一夜風流生下的孩子。”

    “查清楚他十三歲前的一切。”她指示著,繼續問道:“私生活呢?”

    “女人多如過江之鯽。”

    聞言,她輕輕一扯嘴角。

    張耀庭盯著她,“業界傳言——”他有些吞吐,“首席最近跟他走得很近。”

    “是嗎?”她淡淡地。

    “有人認為正是一對壁人,也有人等著看一出好戲。”

    “什麼好戲?”

    “看會不會因為年輕人的戀愛遊戲傷了兩大集團的和氣。”

    “他們以為楊雋跟我還是小孩子嗎?”她半嘲諷地道,“會把私人社交弄得呼天搶地、人盡皆知?”

    他抿緊唇,“顯然他們對楊雋的花心早有所聞。”

    “他們未免小看了我季海舲。”她冷冷地撇這嘴。

    張耀庭臉色驀地刷白,“難道首席真的考慮跟他認真交往?”

    她微笑,“你為我擔心嗎?”

    “楊雋不是一個合格的好男人。”他失聲喊。

    “我也未必是個好女人。”她語調放柔,“放心,我自有分寸。”

    “首席——”

    “庭叔不信任我識人的眼光嗎?”

    “你確實一向識人極準,但——”

    “那就相信我。”她自信滿滿地打斷他。

    姑且不論她是否能看透楊雋的眼神,但她敢斷定楊雋是個人物,在某方面來說,他也是她季海舲一生難求的良配。

    並非她勢利,但她認為婚姻就是這麼一回事。兩個家世、背景、品貌、學識都相互匹配的人物,才最適合在一起。至於愛情……她微微一牽嘴角,抿著般嘲諷笑意。

    互不相愛的人確實不宜締結婚約,但若不是和自己相當的人物,自然也不可能產生愛意。總不可能一位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會愛上一個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吧?光兩人的氣度及生活習慣就是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所以他們這些出自豪門世家的公子小姐一向習慣在同樣的社交圈裏找對象,成功的機率高些不說,而且也不必擔心對方是否只是看上自己的身家。

    至於楊雋跟她之間有愛情嗎?目前看來像是沒有。但將來呢?

    要愛上他似乎是一件不難的事,但讓他愛上她好象就難了點——倒不是她對自己沒有信心,她相信自己在各方面都絕對配得上他;只是要掌握一個人的感情並非容易的事,要掌握楊雋的感情更是難上加難。

    她已決定接下他的戰書。

    她讓私人秘書接通楊雋,和他約在這裏——在他的私人辦公室一同用午餐。

    一進門廳,一位秘書模樣的女人便迎上來,在確認她的身份之後,直接帶她踏進鴻邦高級主管專用的電梯,直達二十四樓。

    “季小姐,請這邊走。“出了電梯,女秘書禮貌地在前面引路。

    季海舲不著痕跡地打量她,一個容貌相當不錯的女人,全身散發著精明幹練的氣質,想必能力也十分過人。

    她會是楊雋的情婦嗎?不,不會。她知道許多男人都喜歡納女秘書為情婦,但她相信楊雋不會這麼做。他是個聰明冷靜的男人,不會選擇糟蹋這樣一個人才。

    “請進。”女秘書在一扇黑色玻璃門前停下,將手掌印向門邊一方凹下的掃描器,電腦在取得她的掌紋後,玻璃門便向兩側滑開。

    鴻邦的保全做得真徹底。

    她對秘書微微頷首,跨進揚雋的辦公室,眸光流轉。

    室內以黑白兩色為基調,辦公桌、書櫃、沙發、地毯、一面直直落地的透明窗,甚至掛在壁上的幾幅畫作,全透出一股冷冷的氣息。

    就像他本人給人的感覺。

    季海舲感到有些不舒服,比起她偏好把私人辦公室當成另一個享受自我的空間,他似乎只把這裏當成純粹辦公的場所。

    太冷了,她覺得。成天擁著這樣冰冷的氛圍——

    “你來了。”他自寬大的辦公桌後起身,唇角牽起一絲極淡的微笑。

    “你還有事待辦?“

    “沒什麼重要的。”他走向依著牆的黑色檀木酒櫃,“喝杯酒?”

    “GinTonic,謝謝。”

    他點點頭,專注地調著酒,然後將酒杯遞向他。

    “你有事與我談?”他仿佛察覺到她的異樣,身軀閒適地靠著牆,無意識地搖晃著手中的酒杯,冰塊發出輕微撞擊的響聲。

    “不先用過餐再說嗎?”

    他扯嘴角,“有必要嗎?”

    是沒必要。

    “OK,那我就直接挑明來意。”她自低伏的眼簾看他,“我同意與你聯姻。”

    是她的錯覺嗎?有半秒的時間,他面部肌肉似乎稍稍動了一下,但當她再仔細瞧,他已然面無表情。

    “為什麼你會答應?”

    這話問得可笑,是他提的建議,不是嗎?

    “看來是不錯的策略,不是嗎?”她聳聳肩,“對我們彼此都有利。鴻邦在金融界的地位,還有你們楊家與在野黨良好的關係,都是我們盛威——不,該說是我們季家想倚重的。而你……“她半嘲諷地舉杯向他,“也需要我助你穩固在鴻邦的影響力。”

    他一雙微微帶著諷意的黑眸凝住她,“你調查過了?”

    “當然。”

    “有沒有想過——或許還調查得不夠清楚。”

    她禁不住逸出一串清朗笑聲,“你是在警告我嗎?若不是這建議是你親口提出的,我會以為你萬分不願娶我呢。”

    他回她一個敬酒的動作,水晶杯內金黃色的液體綻著璀璨的光芒:“你難道不懷疑我另有目的?或者,”他微微一頓,“你對自己太有自信?”

    季海舲收住笑聲,他的眼神似乎在向她挑戰。“我對自己是有信心。”她靜靜地說,“雖然不是百分之百,但我準備冒這個險。”

    “冒險?”

    “我當然明白自己事實上完全不瞭解你這個人,也無法參透你想娶我究竟有多少複雜動機。我之所以答應聯姻是因為……”她坦然直視他,“想嫁給你。”

    終於,她在他眼中看見一抹訝異,“你想嫁給我?”

    “我想得到你,因為你是萬中選一的男人。”

    他仿佛呼吸一緊,唇角半勾,似笑非笑,“不愧是公主說出來的話。”

    “任性的公主。”她微笑加了一句,“還是不願陪我這個千金大小姐玩遊戲嗎?楊。”

    楊雋沒有立刻回答,將威士忌一口飲盡,就著燈光玩賞變化多端的水晶杯。

    “我想,我們是絕配。”

    季海舲驀然松了口氣。一直到他那句話出口後,她才醒覺自己竟有些緊張。她是怎麼了?難道還真怕他拒絕她?

    但楊雋十五年前撕碎她邀請函的一幕仍歷歷在目。

    為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平靜,她流轉眸光,打量室內的一切。

    她發現偏間竟有一個小小廚房,“我們今日的午餐該不是由你親自下廚吧?”她半開玩笑。

    “當然不。不過——或許你願意為我倆張羅?”

    她不可思議地望著他,“這算是對我的某種考驗嗎?評估我為人妻的能耐?”

    “看樣子公主不會烹飪。”楊雋微揚唇角。

    “公主只負責品嘗和挑剔。”她一本正經。

    接著,她忍不住瞪向他那張俊逸容顏。

    他竟笑了。

    她沒料到隨便一句玩笑話竟讓他不由自主灑落一串愉悅笑聲,那清脆聲響敲擊著她的心。不知怎地,她竟有一種拾得珍寶的感覺。

    **********************************************

    結果,他們誰也沒有下廚,楊雋將展示廚藝的機會讓給了鴻邦高級主管餐廳的主廚。

    “如何?鴻邦特聘主廚的廚藝還令你滿意嗎?”用罷主菜,楊雋一面替季海舲斟上紅酒一面問道。

    她優雅地以餐巾拭嘴,“很棒的一餐。前菜的魚子醬是伊朗的Beluga吧?香檳是有香檳貴婦之稱,八九年的LaGrandeDame,波士頓潯龍蝦味道鮮美,水果起司沙拉以及酒凍甜點都讓人印象深刻。我還是第一次嘗到如此道地的法國風味呢。“她微微一笑,“請務必代我向主廚表達謝意。”

    他似乎有些訝異她頭頭是道的評論,“看樣子你是個美食專家。”

    “還好。應該及不上你吧?難道你每日都享用如此佳餚?”

    “怎麼可能?”他笑,“今日是為了招待貴賓才特別費心,平常我常是兩個三明治就打發了。”

    “似乎和我聽說的不太一樣。“她若有深意地望著他,“據說楊家太子很少一個人用餐。”

    他端著酒的右手在空中微一停頓,“業界的傳言?”

    “是。”

    “業界的傳言十有八九是假。”他淡淡一句。

    “無風不起浪。”

    他慢條斯理地酌一口酒,“你介意?”

    “我很好奇,楊。”她將話題挑明,“與我結婚後,你打算如何處置那多如過江之鯽的情人?”

    “很簡單,”他答得乾脆,“全數斷絕往來。”

    楊雋明快的答復讓季海舲的心振奮起來,不自禁地開著玩笑,“恐怕臺北會因此鬧水患了。“

    “你太高估我的魅力了。其實和我相連的名字大多數是空穴來風。”

    季海舲沒有回應,端起酒杯,靜靜地品著。

    確實,她相信名列他情人名單上的女人八成以上是一相情願;不過單只那兩成,數量也夠驚人了。

    “倒是你,”楊雋忽然開口,“我聽說有不少男人排隊想贏取美人芳心。”

    “我?”

    季海舲忍不住輕啟唇瓣,逸出一串笑聲,“你是指那個最近逢人就炫耀他訂到一輛林寶堅尼新款跑車的中年男子,還是那個剛剛從學校畢業、一點社會歷練也沒有的小毛頭?”她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敬謝不敏。”

    他唇角挑起一抹微笑,“不是還有一個網球名將嗎?”

    網球名將?季海舲先是一怔,繼之一陣搖頭:“那可能真是空穴來風了。記得九四年的美國公開賽吧?那一年碰巧我到美國出差,順便去欣賞了幾場他的比賽,和他一塊兒吃過一頓飯,就有人傳我對他有意……“她翻翻白眼,“真是天曉得!”

    “那一年他連砍五名種子球員拿下冠軍,你不覺得印象深刻?”他似笑非笑。

    “印象深刻是必然,可非關風月。何況我也比不上他那明星妻子漂亮。”

    “這可不像公主會說的話,“他似有意揶揄,“太過自謙了。”

    她只是淺淺一笑。

    “除了這些謠言,難道你不曾真正的談過戀愛嗎?”

    她沒料到楊雋會對她過去的戀史有興趣,不禁迅速瞥了他一眼。但他黑眸平靜無痕,看不出是何用意。

    “我是有一段過去。”她一面抿著紅酒一面沈吟,“我想我不會稱之為戀愛,頂多是一個不經事的女人必經的陣痛罷了。”

    那真的談不上什麼戀愛,現在的她甚至無法憶起自己究竟看上他哪一點。當時的她二十歲,是瑞士洛桑國際管理發展學院企管碩士班同期中最年輕的一位。那時班上每一個女同學身邊都有個伴,唯她獨來獨往。

    西方國家觀念開放,像她這般已年屆雙十的漂亮女孩卻不曾和男孩交往在周遭人眼中簡直是異類,若還是處女,就更加傳奇了。

    偏她到哪里都是眾所矚目的焦點,所有人都忙不叠地為她尋找對象。

    他就那樣被推入她的生活。

    高大、帥氣、笑起來像陽光、學業與運動都一吧罩——他就是那樣一個風雲人物人人都說白馬王子該配白雪公主,她也就自然而然與他走在一起。

    結論是王子與公主的搭配未必幸福。

    她與他的思想簡直無法溝通。他看事物太過浮面,而她又似乎太過深沈了。於是,他換了另一個清純可人的女孩,她則再度恢復自由身。

    縱然她自己並不特別遺憾這樣的結局,但旁人的議論紛紛卻令她難堪,他們說王子甩了公主。

    她想,或許是因為當時還年輕吧,有一陣子她幾乎失去了一向的自信。她以為自己必然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但她畢竟是個季家人,不折不扣的季家人,這點小傷一下子便可平復了。

    季家人,尤其是季風雲的女兒,天生就是要有一番大作為的,為這樣的小事失去自信簡直可笑!

    她一那次感情的不順做為原動力,一口氣拿下畢業成績首獎及最佳論文獎。

    一畢業,她便被父親召回臺灣,囑咐她上香港去挽救一家汲汲可危的公司。那原是盛威與日本一家財閥合資,準備參與中國大陸基礎建設的電器電纜公司,由於日本方面財務危機宣佈撤資,父親決定讓盛威獨資,派她去整頓當時亂成一團的生產線,安撫人心惶惶的員工。

    一年半的時間,她奔波於香港總公司及深圳工廠,不時還要上廣州與大陸官員打交道。

    身為女人,她相信自己遭遇到男性兩倍以上的困難,但她也明白自己必須咬牙撐下去。因為那家公司將是她的跳板,只要她有辦法做出一番傲人成就,父親絕對會將她自邊疆召回中土。

    兩年後,她讓那家公司的盈餘成長將近五倍,每股稅後淨利達到港幣五元,在香港證交所掛牌上市時還造成搶購風潮,連續數日跳空漲停。

    父親立刻派人接替她的職位,將她調回盛威總管理部擔任他的私人特助,接著命她為盛威核心事業——盛威加電製造的企業執行副總,入集團理事會,擔任首席副總,一步步將她培育為他的接班人。

    這其間自然也遭受一些阻力。

    比如她兩位叔叔便對她年紀輕輕就如此深入決策核心頗有微詞。尤其二樹季風華,一直怕她搶了堂哥季海平的風頭。季海平三十多歲才得以在集團理事會占一席之地,而她一介女子竟不到三十歲便有此成就。

    但她不介意。

    自古以來,有大能力者向來招忌,她不會奢求自己是個例外。樂觀一點想,正因為她季海舲有才,才有資格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不是嗎?何況爭權奪利總是上一代人,他們這一輩反倒早已形成某種默契:海奇一心一意遠走雲南研究基因組,海藍、海玄對家族事業一向興趣缺缺,海平性格淡泊,更早已認定她是未來集團主席的不二人選。

    說實話,將來季家由她季海舲掌舵是遲早之事,她唯一要務只是使這一切名正言順而已。

    季海舲微微高舉酒杯,假意欣賞透過水晶綻出的酒紅光芒,實則悄悄觀察對面那個十五年前就讓她迷惑不已的男人。

    她人生的藍圖有一大部分輪廓已清晰顯現,惟獨關於他的部分仍是霧裏看花。

    “對我的戀愛史有興趣嗎?楊。”

    “你希望我感興趣?”他不答反問。

    她發現他似乎從不正面回答她的問題,總將她的問題以某種曖昧的形式丟回給她。這是他對女人一貫的態度,或只針對她?

    “女人總是這樣吧,討厭現任情人喋喋不休地追問過往的戀史,但若對方真從不追問,難免有不受重視的感覺。”

    他微笑:“包括你?”

    “我是女人,楊。”她從容回道,“就算我出生世家,繼承數十億財富,終究也只是個普通的女人。”

    他手一顫,杯中的酒甚至灑落幾滴,射向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間綻出難以形容的光亮,接著又迅速陰暗下來。

    她心一緊,說不清是何滋味。

    原先融洽的氛圍霎時僵凝起來,甚至透著讓人呼吸不順的詭異。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逐漸失速的心跳。怦、怦怦、怦怦怦……

    第一次,季海舲覺得自己陷入完全無法掌握的境地,甚至軟弱得祈求有人救她。

    救她的人果真出現了,卻是出乎意料的人物——楊一平。

    “平叔。”她掩不住訝然。

    “小舲?”他仿佛也頗為驚異,唇邊卻立即浮現深深的笑紋,“我曾聽說你們正在交往的傳聞,沒想到竟是真的。”

    他的語氣帶著長輩善意的嘲弄,她卻依舊禁不住雙頰發起燒來。“只是一起吃頓飯而已。”

    “海舲答應我的求婚了。”楊雋突如其來地拋下一句。

    季海舲怔呆了,雙眸反射性地望向他,後者並無多餘的表情,只淡淡地微笑。

    他竟然用這種方式——當然,她明白他們之間算是有了聯姻的共識,也不排除立即舉行婚禮的可能,但這麼突然的宣佈……

    楊一平震驚的程度似乎不下於她,他轉頭瞪視自己的兒子良久,好不容易才回首看她,“你真答應嫁給我這個陰陽怪氣的兒子?不後悔?”他是帶著玩笑的語氣問她的,面上亦恢復愉悅的神情。但照例,他的眸光總讓她有一陣奇特的不舒服。

    沒等季海舲回答,楊一平激動地緊捉住她的肩,眉開眼笑的模樣像是非常滿意她這個未來的兒媳,“這可是一大喜事呢!小舲,我們這幾個糟老頭每回討論起來總在猜將來到底哪一家公子能幸運地娶你為妻,沒料到竟是我這個傻兒子撿到便宜!”他驀地仰頭大笑起來,“大夥兒這下可羨慕我楊一平好福氣了。”

    “平叔太誇張了—”

    “不誇張,一點也不誇張。”他笑望著她,眼眸閃閃發光,“相信我,小舲,沒有比能讓你當我楊家的兒媳更令我高興的事了。”

    他正試圖表現他樂見其成的欣喜,她知道。但當她凝視著他那張因極度的欣悅而牽扯起許多皺紋的臉龐時,竟覺得全身上下驀地竄過一股冰涼的血流。

    然而當她定睛一看,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位老人,一位因得到無雙佳媳而得意洋洋的老人,一切又仿佛只是可笑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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