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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8-12 19:17:17

前言:

單詠初暗戀的對象,是她深藏心中不能公開的秘密──
英俊聰明的他是優秀的檢察官,也是體貼溫柔的好哥哥,
多年來承擔照顧她的責任,是她暗夜哭泣時唯一的支柱。
在她心中,他從不是親人或朋友,而是耀眼的王子和英雄!
她多想為愛瘋狂,偏偏進退不得,只能放手祝福……

對薛仕愷來說,出身破碎家庭的詠初是個惹人心疼的妹妹,
因為父母再婚之故,他們有著最親密卻又最疏離的關係,
過度的貼心早熟讓他格外寵她,自許像棵大樹讓她依靠。
但當她獨立將他往外推,他才驚覺她早已不是小女孩!
可愛的妹妹長大了,變得冷漠生疏,他好不習慣哪……


楔子

  夜色覆蓋了城市,橘黃的燈光自咖啡廳透出,融合著醇郁的香氣,溫暖了人心。

  一對男女坐在落地窗前的位置,戴著眼鏡的男人溫文爾雅中隱帶剛毅,輕鬆靠坐沙發的姿態散發出一股從容的男性魅力,支在扶手的手輕托下頷,蘊笑凝視對面的女子。

  女子清秀妍麗,長髮襯托出她優雅的氣質,唇畔那抹甜美的笑花使得她像偷溜到人間的頑皮天使,她捧起馬克杯輕啜,放下時,唇上染了圈小白沫的她嬌憨得讓人只想為她吻去那抹痕跡。

  隱於鏡片後的俊眸閃過一抹光芒,男人表情未變地遞過餐巾紙,沒讓她察覺到他心裡正灼然而生的慾望。

  女子嬌俏地輕吐舌尖,接過餐巾紙將那一圈痕跡拭去,邊聊著天,一邊叉起男子餐盤裡自潛艇堡中分解出來的西紅柿切片送進口中,放佛早已習慣這麼為他湮滅挑食的證據。

  他們相處的方式親密又自然,雖然沒有任何的肢體接觸,但只要投去一眼,籠罩著他們的甜蜜氛圍會讓沉浸在愛河的人也發出會心一笑。

  「搬回來吧。」在她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時,男子像是不經意說出,然而未用問句的方式,流露出不著痕跡的命令與霸道。

  女子臉上的笑容幾不可見地微微僵凝,眼簾隨著放下馬克杯的舉止垂斂,讓她得以掩飾內心的波動,再抬起時,那雙美眸已成功地回復到只有嗔笑交雜的無奈眸色。

  「不是說好不提這個我才答應和你吃法的嗎?違反協議,薛大檢察官您打算怎麼判決?」她略帶埋怨地戲謔道。

  「用餐時我沒提。」男人笑得從容,輕鬆地為自己排除罪嫌。

  女子好氣又好笑地瞪著他。「好,我曉得了,以後我會強調從碰面到結束都不准提,這樣總可以了吧?」

  男人不置可否地揚了揚唇,起身去結帳。

  看著他站起,她的視線一直緊隨著那抹偉岸挺拔的背影,在他面前燦然綻放的笑,因心口揪擰染上了些微的惆悵。

  只有在他看不到的時候,她才會放任自己用這麼貪戀的眼神看他,不然,她怕她的心思無法在他面前遁形。

  深吸口氣,把所有情緒都隱藏在無害的笑容之後,她才起身跟上他,一起離開咖啡廳。

  不用指引,也不用開口詢問,有著絕佳默契的他們不約而同地朝捷運站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沒再提那禁忌的話題,兩人之間也保持著普通朋友之間該有的距離。

  「晚安嘍。」

  到了捷運站,她開口道別,轉身離開。

  男人噙笑目送她走下樓梯,看著她一階一階遠離了他的視線,那雙原就幽邃的黑眸變得更加深不可測,直至已完全看不見人影,他仍站在原地,只有轉為苦澀的淡笑說明了他心裡的挫敗。

  又定定站了一會兒,將今晚的她在腦海重溫,並深深地烙進記憶裡,他才邁步前往停車處取車。

  他不會知道,看似走得豪不留戀的她,自從進入了捷運站之後,麗容上的笑容已然褪去,來到月台的她無意識地看著眼前的人來人往,因他而翻騰的心湖至今仍無法平復。

  手機傳來震動,她的心也隨之一震,看到是同事來電,鬆了口氣的她同時揚起苦笑。緊張什麼?凡事掌控得宜的他,不可能會做出這種剛分開就來電補充遺漏事項的舉止。

  「喂……」她接起,才一開口,對方的興奮尖嚷完全覆蓋了她的聲音。

  「和男朋友約會被我抓到了呵!剛交往沒多久對不對?一定是!甜蜜蜜還帶著那種想動手又不敢踰距的曖昧,這種階段最可愛了,什麼時候約出來讓我好好盤問盤問?如果嫌他太君子,我也可以推波助瀾一下哦!」

  她靜靜地聽著,直至同事停頓換氣時才輕聲說到:「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沒有欲蓋彌彰的嬌羞,也沒有被逮個正著的慌亂,那過於平靜的語調讓耳畔的連珠炮戛然停止。

  「……你不會還在和前男友約會吧?」須臾,對方遲疑開口。

  女子先是愣了下,想到他們的對話和相處方式,還真的挺像分手後又硬要當朋友的那種無緣情侶,不禁笑了出來。

  「別笑啦,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聽到笑聲,同事才又寬心地追問下去。

  到底是什麼關係呢?女子笑容漸緩,眸光因思索這個問題變得迷離。

  理智很清楚他們的關係該如何界定,所以,她自他身邊逃開,不讓自己的心繼續沉淪,但彼此間的羈絆卻不是她說能切就能切得斷的,每一次見面、每一通電話,都在瓦解她的自制,將她拉開的努力又摧毀為零。

  總有股聲音要她正視自己隱匿已久的情感,要她跨越這條界線,只是,她不能,她也不敢。

  她只能不斷不斷地說服自己,待在界線內,維持著他們從第一次見面就加諸於彼此的關係——

  「你忘了?我之前跟你提過的,他是我哥,在士林地檢署當檢察官的哥哥。」

第一章

  第一次見到單詠初,讓薛仕愷想起他小時候養過的一隻小狗。

  肥肥的身子小不隆咚,漆黑的眼睛又圓又大,很可愛,被人用紙箱丟棄在路邊,放學的他發現了,將牠撿回家。

  才剛長出牙齒的牠看起來很害怕,縮成一團直發抖,偶爾還會發出細微的低嗚聲,卻只要他們一接近,牠就會抬起頭討好似地張大眼睛,胖胖短短的腿拚命攀上紙箱邊緣,竭力表達牠的熱情與誠摯。

  望向那抹藏在母親後方的身影,薛仕愷忍不住莞爾。

  紮著馬尾的小女孩自長輩介紹完後就安靜地站在那裡,從她不自覺地縮在母親身後的舉止,她的不安與惶然是如此地顯而易見,但那顆小腦袋仍勇敢地探了出來,臉上示好的笑不曾放鬆,僵揚的唇角簡直就像被釘子釘牢了角度。

  要笑,笑——笑容滿面才會人見人愛!單詠初拚命提醒自己,視線緊盯著和母親說話的中年男人,晶燦的眼滿是渴切與期待。

  今天是她和媽媽第一次和薛叔叔的兒子見面,媽媽說只要那個哥哥不反對,媽媽和薛叔叔結婚後,她就會有爸爸和哥哥了。

  薛叔叔對她很好,能夠擁有爸爸和哥哥的未來更是讓她既興奮又盼望,每天數著月曆希望這一天趕快到,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她又害怕了,好多不好的想法佔滿了腦海。

  雖然薛叔叔和她已經很熟很熟了,知道她的個性,但要是他厭煩了她的怕生膽小呢?還有薛叔叔的兒子——

  單詠初悄悄地看向對面的大男孩,沒料到會對上一雙帶著玩味的黑眸,她驚駭地屏住呼吸,清秀小臉倏然脹紅。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不知所措的她直覺就想躲回母親身後,但憶起這個人很可能會成為她的哥哥,又好怕這場婚事會因為她的表現太不討喜而搞砸,她抿緊唇,不准自己縮回去。

  這個哥哥雖然長得比她想像中還要高,但看起來人很好,她不能怕他,不能怕他……她深呼吸,鼓起勇氣直視他,用力擠出笑。

  看到那嘴角都快咧到腮際的僵硬笑容,薛仕愷先是愣了一下,笑聲驀地衝上喉頭,他趕緊用輕咳掩飾。

  剛剛她媽媽說她……才小學六年級是吧?年紀那麼小,學大人裝什麼客套?他可以理解她是想在初次見面留下好印象,但那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對要拉攏彼此間的關係而言,真的沒有幫助。

  不忍心打擊她的努力,薛仕愷斂回視線,沒再增添她的壓力。

  「仕愷,你有什麼想法?盡量說沒關係。」聽到那聲輕咳,身旁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望向他,溫和的笑臉上滿是掩不住的緊張。

  打從雙方一碰面,父親拿手帕拭汗的動作就沒停過,反覆結巴的話像陷入無限循環,要是父親在法庭上是用這種方式幫人打官司,他跟別人合夥經營的律師事務所絕對老早就關門大吉了。

  整個狀況都讓薛仕愷覺得有趣極了,要不是怕父親誤會他的意思,他實在很想放聲大笑。拜託,不是說今天只是大家輕鬆吃個飯嗎?怎麼只有他以平常心看待,其它人全表現得像是要赴鴻門宴似的?

  薛仕愷看向父親,再看向鄰近父親而站的女子,很欣慰地發現和那小女孩有著極像面容的她,態度自然,溫柔帶笑的臉上只有些微的緊張,比他父親和那小女孩的反應好上太多。

  這次見面之前,他心裡已多少有數。

  自從母親在一場交通意外過世後,近十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從父親口中聽到異性的存在,即使只是偶爾不經意地提起,也足以讓他察覺到這個女人在父親心裡所佔據的地位。

  父親是個謹慎務實的人,會決定走到這一步,絕對經過無數的評估和考量,對方的人品和個性他根本不需要擔心,當面見到,更證明了父親的眼光是值得信任的。

  見父親又在拭汗,薛仕愷好笑地挑起一眉。真是的,老爸以為他會像連續劇裡演的番石榴戲碼,當場瘋狂大喊他沒辦法接受嗎?

  他一個男人獨自將他這個兒子帶大,這份堅毅和耐心只讓人感到敬佩,哪還會不知感恩地去譴責他的不是?更何況他也已成熟到足以明白如今不再是他依賴父親,而是父親在依賴他,當有朝一日,他必須為了讀書或是工作離開家,孤單一人的父親又要如何面對空寂的屋子?

  父親能找到一個陪他共度餘生的伴侶,是件值得慶祝的事。

  略清喉嚨,薛仕愷正要開口說他沒有任何意見,視線卻被攫住,來到嘴邊的話頓時停止——

  單詠初帶笑的小臉已經僵到有如蠟像,張大的眼直望著他,裡面閃爍著急切哀求,眨也不眨,像是只要她微微一動,他就會因此否決掉她們母女。

  「薛叔叔很重視他兒子,就像媽咪重視妳一樣,如果那個哥哥不接受我們,妳也別太失望哦。」

  單詠初想起今天出門前母親柔笑對她說過的話,胸口悶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對於薛叔叔能不能成為她的爸爸,她其實沒那麼在意的,只要有媽媽陪著她,她就已經很滿足了,但她知道,媽媽很喜歡薛叔叔,而且媽媽辛苦夠久了,她需要一個像薛叔叔一樣的男人保護她。

  拜託,她媽媽真的是個很好很偉大的媽媽,他可以不喜歡她沒關係,她會很安靜很安靜,讓他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就算是不准她住進他們家裡她也無所謂,但不要拒絕她媽媽,千萬別將媽媽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幸福就這樣搶走,拜託拜託……

  她有滿腔的話想求薛仕愷,卻又怕沒有資格說話的她一開口反而會弄巧成拙,單詠初只能一直看著他,像這樣就能將心裡的想法傳達出去似地看著他,然後拚命地在心裡祈禱。

  那雙早熟的眼裡承載了太多的期望,薛仕愷心口驀然一緊,同時也發現兩位長輩雖刻意裝出輕鬆的姿態,但不曾自他身上挪開的眼神已透露出他們的緊張,突然間,他恍然大悟——

  他不敢相信,他們竟然將決定權完全交到他手上!

  震驚之餘,薛仕愷只感到啼笑皆非。原以為他只須置身事外地享用大餐,還有父親和小女孩手足無措的困窘反應可以愉悅心情,結果,卻在不知不覺間被推舉出來擔負起決定在場四人未來命運的重責大任。

  難道只要他一句「恕不奉陪」,這個新家庭的准預備成員就要當場解散?吞下低咒,他拿下眼鏡揉揉眉間,沒人知道看似思考該如何回答的他,其實最想做的是翻眼大吼:「你們瘋啦?!」

  要結就結啊,幹麼把事情推給他?正值高三的他忙得很,要補習、要考大學、要玩樂,他們竟好意思不經他的同意就把他推出來當爐主?好!既然他們如此看重他,他若不善加利用一番,豈不是太辜負他們的好意了?

  「有什麼想法?」黑眸閃過一抹燦光,薛仕愷刻意重複父親的問句,好整以暇地將眼鏡戴回,視線緩緩掠過在場眾人,唇角勾揚。「當然有。」

  語音甫落,氣氛當場冷結成冰。

  「沒、沒關係,你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儘管說。」受到打擊的薛父仍露出溫和的笑,鼓勵他暢所欲言。

  嫻靜優雅的單母把心裡的難過掩飾得很好,靜靜地不發一語,揚笑的麗容看起來溫柔又堅強。

  最沒用的該算是單詠初了,整個人傻站原地,臉白得像紙,嘴張得圓圓的,震驚不已地看著他,淚水迅速湧上那雙盈滿自責的眼。

  呃,玩笑開太大了。看到她那再明顯不過的反應,薛仕愷暗叫不好。問題是她自責個什麼勁啊?難不成她還以為他會反對全是因為她?拜託!一個沒他肩膀高的小女生,失心瘋的人才會把她當成假想敵。

  怕下一秒她真嚎啕大哭了起來,薛仕愷趕緊補上故意頓住的語句——

  「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這不是我們第一次的家庭聚餐嗎?你們不會打算在路邊就直接結束吧?我餓死了,進去坐著好好聊吧,爸、媽,快點。」

  丟下催促,薛仕愷沒看他們就逕自走向餐廳。

  須臾,身後傳來驚喜抽氣聲和父親略帶哽咽的安慰聲,不用回頭,也知道他那聲已表達接受的稱謂,定是讓他們開心又欣慰地擁成了一團。

  要他一個大男生和他們在那裡肉麻兮兮?想都別想。薛仕愷輕哼了聲,想到往後生命中將會多出兩名家人,唇畔揚起一抹笑。

  原該自有意識就熟悉彼此的親暱稱呼,要套在兩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身上,若說沒有任何感覺是在自欺欺人,但心裡波動的情緒連他自己也厘不清。

  唯一可以確定的,他沒有排斥,也沒有預設立場,有的只是自然而然的期待。

  他的新媽媽,和害羞膽小的新妹妹,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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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戶政事務所登記後,再加上一場告知雙方重要親友的聚餐,一個嶄新的家庭就此誕生。

  過程很簡單,但現實生活中隨之而來的調適與相處,絕非「簡單」兩字可以涵蓋。

  以往薛仕愷晚歸,只要傳通簡訊叫父親自行解決晚餐即可,現在他得規規矩矩地提前打電話跟繼母報備,免得辜負了她的一番好意與愛心。

  陽台被他列成禁地,有心理準備是一回事,當看到有著蕾絲花邊的女性內衣褲在眼前飄揚又是另一回事,那種尷尬和錯愕他可不想再來一次。

  原本只專屬於他的浴室變成他和詠初共享,在經歷過教訓後,當他看到某幾天才會出現的小貓袋時,他不會再愚蠢到當成是她忘記帶走的東西而好心送去,害得詠初面紅耳赤,支吾半晌還說不出那裡頭裝的是生理用品。

  就這樣,磨合、困窘、調整,大家都在努力適應自己的新角色,但,衝突的狀況總是難免——

  盯著眼前的盤子,薛仕愷思忖著該怎麼處理。說衝突是過於危言聳聽了些,但他若不想忍下,將場面弄擰是絕對避免不了。

  怎麼辦?為了幾片西紅柿毀掉這段日子大家共同營造出來的和睦融洽,傳出去簡直就像為了一條牙膏離婚一樣可笑,只是——

  「仕愷,快點吃啊,這都是媽媽早起辛苦準備的。」薛父笑道,綻出亮光的眼神卻是違反輕鬆語調的緊迫盯人。

  這已是父親第二次催促他了,連繼母和詠初都察覺到不對,紛紛朝他看來,他頓時成了餐桌上的焦點,但懸在半空的叉子就是落不下去。薛仕愷覺得頭很痛。

  說實在的,為了維繫家庭和諧他非常地盡心盡力,除了像補習這種不可抗力的因素外,他極少在晚餐缺席,好讓繼母和妹妹可以感受到他的歡迎及付出——有時他還真恨自己心思幹麼這麼細膩,娶老婆的又不是他。

  早上他也會比平常提早半個鐘頭起床,因為繼母會準備豐盛美味的早點,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利用搭公車的時間將早餐解決。若是早起能換來父親欣慰的笑容和繼母感動的表情,沒問題,就算他每天都熬夜唸書到凌晨一點,也不在乎犧牲那一些些寶貴的睡眠時間。

  但,西紅柿?看著那幾片他剛剛從三明治裡挑出的艷紅色澤,薛仕愷擰眉。他恨透西紅柿,他就是不愛吃西紅柿,當小時候曾經差點被西紅柿噎死,會把它列為拒絕往來戶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或許父親認為只要眼一閉、用力一吞,沒什麼大不了的,還能克服心理障礙,是男人就該有這種氣魄與豪邁,哪有那麼困難?

  但這並不只是克不克服障礙的問題,而是他願意為這個新家庭付出多少。退讓了,代表他連真實的自我都不曾保留,只是這樣的無謂讓步,這樣的虛假客套,對繼母她們來說真的是必要的嗎?

  然而,他若不願委屈自己,難道真要讓可笑的西紅柿成為第一次爭吵的導火線?

  陷入兩難,薛仕愷暗暗咬牙。要表達熱忱和接納的方式有很多種,為什麼一定要逼他吃掉西紅柿?!

  「仕愷,你如果吃不下沒關係,趕快去學校吧。」見狀況有點僵,單母打圓場,給了他台階下。

  「不浪費食物是我們家的好習慣。」薛父朗笑接話,硬生生將兒子剛接到的台階給拆了,用眼神示意他趕快吃掉。

  薛仕愷決定好該怎麼做了。他是真心想接納繼母和詠初成為家人,也希望他們能像真正的家人一樣自然相處,而不是將彼此的關係建立在這種如履薄冰的偽裝上。

  結果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囁嚅膽怯的聲音已搶先一步發出——

  「我、我、我很喜歡番、西紅柿,可以給、給我嗎?」

  薛仕愷詫異地望向聲音來源,看到坐在他旁邊的單詠初甚至沒等他回答,就忙著將他盤子裡的西紅柿叉到她的盤中。

  這突如其來的舉止讓在場眾人全愣住了——包括她的母親——因為詠初一直是安靜的,帶著僵笑靜坐一旁、乖乖地聽他們對話是她的招牌形象。

  詠初這是在幫他解圍嗎?還是真如她所言她愛死了西紅柿?轉念間,薛仕愷立刻否決了第二個猜測。雖然瞭解不深,但他知道乖巧內向的她不可能會做出這種沒禮貌的行為。

  感動及歉疚在心頭撞擊,薛仕愷不知自己該道謝還是該道歉。他竟讓這個貼心的妹妹感到不安了。

  「詠初,妳……」妳沒必要這麼做。意識到這麼說不妥,薛仕愷隨即輕快地轉了語意:「妳那麼喜歡西紅柿啊?」

  雖然心疼她出言相救的勇氣,但說得太明,只會讓場面更尷尬,使得她的努力白費,倒不如就這麼順勢裝傻,讓她完成她的英勇事跡。

  「嗯、嗯。」塞了滿口西紅柿的單詠初沒辦法說話,只能拚命點頭,看到剛剛那張略顯嚴肅的俊容已流露出笑意,再瞄到繼父臉上也露出寵愛的笑,懸在半空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她好怕他們兩個會吵起來,好怕因為她和媽媽的加入而害得他們父子倆不開心,來不及細想,那些話就脫口而出了。

  只是,她用的方法好像不是很好,但一時之間她也不曉得要怎麼辦,還好哥哥沒罵她亂拿他盤子裡的東西。單詠初暗暗地吁了口氣,再度漾起笑,繼續吃她的早餐。

  褪去了擔慮,加上覺得自己成功地化解了一場紛爭,那抹笑完全發自內心,讓只給人清秀文靜印象的她,變得俏皮又可愛。

  薛仕愷注意到了,一方面驚訝於她能笑得如此燦爛自然,一方面也更深刻地體會到,在她之前所揚起的笑容中,所隱含的真正喜悅微小到什麼程度。

  一思及此,那張俊傲的年輕臉龐因思忖而變得成熟內斂。

  單母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她沒多說什麼,只是輕淺地勾起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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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餐出現了一道西紅柿炒蛋,被單詠初端到面前,不停筷地吃了個盤底朝天。

  隔天早餐,一杯顏色鮮紅的西紅柿汁取代了牛奶,又被單詠初討了去,喝掉兩大杯西紅柿汁的她撐到差點走不動。

  到了晚上,莫扎瑞拉起司搭配西紅柿的這種意大利前菜居然出現在一般家庭的餐桌上,讓薛仕愷瞪它瞪了好久,懷疑自己看錯。

  要不是繼母的笑仍是那麼溫柔,他真會忍不住以為她是想藉由這種方式把他逼出家門了。

  就這樣,西紅柿成了他們家餐餐不可或缺的要角,而托了單詠初的福,討厭的西紅柿他一口也沒吃到,但累積心頭的愧欠感卻越來越深,像是在督促他去做點什麼似的,好讓那抹愉悅開心的笑能在她的臉上停留更多時間。

  星期天下午,唸書念累了的薛仕愷邊伸懶腰邊走向廚房,拿了飲料正要回房間,瞄見窩在客廳沙發前的嬌小身影,他略一遲疑,又從冰箱多拿了罐冷飲,轉向客廳走去。

  「爸跟媽呢?」將冷飲放在她面前,薛仕愷隨口問道,舒服地攤坐在沙發上。

  沒料到他會過來,單詠初嚇了一跳,明明坐在地板上的她跟他之間的距離就算伸手都碰不到,她的身體和心神還是不由自主地整個繃緊。

  「他們出去了……謝謝。」短短幾個字,她越說越小聲,整個臉還紅透。

  看到她的反應,薛仕愷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這算示好還是在折磨她?瞧,她就像隨時會跳起竄逃的小動物似的。

  如果是之前,他會乾脆回房,免得相對無言,兩人都痛苦。但想到這幾天受她幫忙,他只好再做嘗試,繼續和她培養感情。

  「妳在寫作業?」見她點頭,他又問:「要我教妳嗎?」

  教她?單詠初驚訝地抬頭,對上他釋出善意的溫和目光,不知所措的她又飛快地低下頭,視線緊盯著作業本上的字。

  「不、不、不用……我、我會寫……」聽到自己不成句的回話,單詠初好懊惱,頭更是低得快埋進本子裡。

  妳這膽小鬼!哥哥又不凶,妳幹麼不敢看他?還悶不吭聲的,要是哥哥以為妳討厭他怎麼辦?快點啦,跟他聊天,問他準備考試辛不辛苦啊,別不說話!她不斷對自己喊話,但,千斤重的頭就是抬不起來。

  薛仕愷裝作沒看到她防備似的反應,努力找話題繼續和她閒聊,得到的除了點頭、搖頭和聲若蚊蚋的輕應,兩人獨處甚至讓她連對他擠出僵笑的禮貌都省了,到最後,他也無言了。

  國小六年級離他很遠,小六女生的彆扭心思更是完全不在他的理解範圍內。從第一次見面,他就覺得她膽小又怕生,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並沒有多少幫助,只要他靠她太近,那瞬間繃得僵直的反應完全將她的抗拒和緊張昭然若揭。

  誰說兄妹一定要感情好到形影不離?無所謂,既然她那麼排斥多了一個哥哥,他也可以保持距離和她淡然相處,他一直都是抱持著這種順其自然的想法。

  後來,是她挺身而出為他吃掉西紅柿的舉止讓他開始反省自己。是否他遺漏掉了某些她釋放出來的訊息?是否她其實是努力想和他打好關係,卻被害羞天性築起的牆給擋住了?

  事實證明,那抹燦然的笑靨應該只是曇花一現,他盡力了。

  不知是情緒還是天氣所致,薛仕愷突然覺得煩躁了起來,直至此時他才發現,在這種氣溫三十多度的炎夏,她竟然連電風扇都沒開。

  「覺得熱就開冷氣,別苛待自己。」他起身取下壁掛的冷氣遙控,按下開關後,放到她伸手可及的地方,覺得自己仁至義盡的他,宣告放棄。「我回房去唸書了。」

  腳步聲遠去,直到聽見關門聲,單詠初才抬起頭來,從茶几下拿出一台小小的掌上型電風扇,怔怔地看著扇片交織成一片圓。

  弱風吹動了髮絲,卻吹不走滿腔的煩悶及自我厭惡,她趴伏茶几,沮喪地將臉埋進臂彎裡,握著電風扇的手收得好緊。

  她真的很想表現得大方開朗,但舌頭和身子就是不受控制,害她反而像個孤僻又難搞的任性小鬼頭,讓人只想皺眉。

  結果哥哥還是對她那麼好,還幫她開冷氣……她側過臉,看到牆上徐徐送出涼風的冷氣出風口,葉片正規律地擺動,方纔他說的話浮現耳旁——

  別苛待自己。

  心陡然一緊,她咬緊唇,胸口滿溢的紛雜情緒讓她想笑又想哭。

  知道媽媽賺錢很辛苦,節省對她來說已成了種習慣,別說冷氣,只要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她連電風扇也捨不得吹。

  如今,多了人疼她,問她功課會不會寫,要她奢侈地吹冷氣,她好感動好感動,只是……散發著幸福光采的小臉黯了下來。

  怎麼辦?她好怕不長進的自己會讓哥哥和爸爸對她失去耐性,就像舅舅和其它親戚一樣,剛開始會微笑安慰她慢慢來,但到了後來,都覺得對她視而不見反而對大家都好,才不會每次都把場面搞僵。

  她不怪他們,她只氣沒用的自己為什麼讓他們失望。而現在,她好不容易有了那麼好的爸爸和哥哥,她真的很希望別又落入相同的狀況裡。

  察覺到自己的消極,單詠初振作起精神,倏地坐直身子,充滿鬥志的小臉信心十足。

  她要努力,更努力!

  目標一,能夠直視爸爸和哥哥的眼睛,說出她的感謝而沒有結巴。

  目標二,能和他們聊上十分鐘……呃,五分……不不不,還是先三分鐘就好,而且她至少要講十句話,而不是光只有他們說、她聽。

  目標三……單詠初停住,猶豫了下,決定先設定兩個目標就好。要是這兩個目標都達得成,這麼大幅度的進步連她都想替自己拍拍手了。

  她可以的,為了不辜負爸爸和哥哥對她的好,她可以的!

  杏眸發出晶亮,她用力扯出大剌剌的笑,默默地對自己信心喊話——

  單詠初,加油!努力努力努力!

第二章

  雖然單詠初為自己打氣了一次又一次,但早已根深蒂固的畏縮個性讓她心有餘而力不足,除了陷入懊惱、發憤圖強、然後又是後悔懊惱的黑暗循環外,他們的關係依舊停在原地。

  繼父那兒有母親幫忙解釋,她的愧疚和擔慮比較沒那麼深,然而隨著暑假來臨,她是薛仕愷一起待在家裡的時間變長,見面相處的時間也增加,但卻更彰顯出他們的生疏和隔閡。

  這天下午,單詠初走出房間,準備去同學家玩的她,臉上找不到一絲愉快的表情,因為有件事一直擱在她的心頭——

  前天指考的成績公佈,哥哥的分數讓爸爸笑得合不上嘴,媽媽也煮了一桌大餐幫哥哥慶祝,就只有她,連一聲恭喜也說不出口。

  她希望能再有一次機會,讓她將心中的與有榮焉傳達給他,卻又怕,怕自己會臨陣脫逃。越在乎就越膽怯,因之而起的壓力好重,重到她只要在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好像只要見不到面,他就不會注意到她的沒用。

  要不是知道哥哥已經出門了,她肯定連到玄關穿鞋都是偷偷摸摸的。

  她氣這樣懦弱的自己,於是把悶怒全發洩在穿鞋的動作上,連綁鞋帶都扯得好用力。

  還想達成什麼目標?她把整個狀況弄得比之前更糟!

  「詠初,可以幫媽一個忙嗎?」聽到叫喚,她抬頭,看到母親拿著一個水壺站在前方。「仕愷去打球沒帶水,你能不能順路送一下?」

  單詠初怔住,猶豫不語。她知道哥哥都跟朋友在附近的籃球場打球,她看過很多次,那裡人很多,而且都是大男孩。

  「如果不行也沒關係,我想仕愷渴了自己會買飲料。」知道她的為難,單母沒逼她。

  想順著母親的語意回拒的話已到了嘴邊,單詠初咬唇忍住,卻抑不下對自己的嫌惡,積鬱多時的情緒開始沸騰了起來。

  她要躲到什麼時候?暑假過完她就是國中生了,難道她還要繼續再當個每次都只會躲在房間裡懊惱的沒用小鬼嗎?送個水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很多人又怎樣?不認識又怎樣?哥哥也在,她怕什麼!

  「我去!」一鼓作氣,她穿好鞋子起身,結果母親手中的水壺。

  「不行的話真的沒關係,別勉強自己。」那慷慨赴義的氣勢讓單母想笑,仍故意柔聲勸道。

  「可以啦,可以可以——」她像是回答母親,也像是自我宣誓,不讓自己有反悔的機會,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

  走得匆忙的她,並沒有發現目送她離開的母親眼中閃過一抹計謀得逞的黠光。

  單詠初和約在巷口的同學吳可欣回合後,取得同意,兩人一起前往籃球場。

  暑假期間的籃球場人多到爆,各組鬥牛人馬在各自的籃框下衝鋒陷陣,充滿汗水魄力的場面讓單詠初光是隔著鐵絲網都覺得雙腿發軟,不由得停下腳步。

  「等、等等……我先看一下我哥哥在哪裡。」她找了借口好爭取時間將已然瓦解的勇氣重新堆起,不然她根本踏不進去。

  「欸、欸你看,那一個長得好帥哦,那一個也很酷耶!」沒察覺到她的膽怯,已開始懂得憧憬愛情的吳可欣到處東張西望,還拚命地拉她看。「惡,那個人都是肌肉好恐怖哦……啊啊,我喜歡那個穿黃色上衣的!」

  「哦,好,好帥……」忙著心理建設,又要對身旁的尖嚷給予響應,一心無法二用的單詠初只能敷衍回答,結果看到吳可欣最後指住的對象,她反而激動地抓住她。「就是他,我哥哥!」

  「哇,好好哦∼∼」吳可欣一臉羨慕地巴在鐵絲網上。「你說他長得很斯文,我還以為是書獃子咧,結果哪有?明明就又高又帥啊,球也打得很好,你看,一直得分!」

  聽到自己的哥哥被稱讚,單詠初感到好驕傲。

  「而且我哥哥他很聰明哦,指考考了五百五十三分呢!」我說得比自己考上榜首還高興,目光緊緊地跟隨那抹在場上穿梭的身影,眼中滿是崇拜。

  此時薛仕愷抄到球,一步、兩步、躍起——上籃得分!

  少了眼睛的他真的和斯文扯不上邊,俊挺的五官性格陽剛,利落的身手加上精實的體格像極了運動健將,掌控全場的他散發出善於領導的王者氣勢,但偶爾來個不分敵我的小作弄,又將那原該令人敬畏的睿智和精明融合成平易近人的爽朗。

  在人群中,他是個發光體,即使是放肆大笑,或是粗魯抬臂以袖拭汗,仍掩不住他那猶如艷陽般耀眼的光芒。

  隔著這麼遠的距離,看著這麼優異出眾的兄長,單詠初揶不開目光,那個只會臉紅低頭的膽小鬼放佛離她好遠,讓她覺得自己很普通,就像個會和朋友吱喳討論白馬王子的普通女生一樣,一顆心興奮得蹦蹦跳。

  「你哥又帥又聰明,女朋友一定很多。」吳可欣低歎,倏地對她眨了眨眼。「欸欸欸,你會不會喜歡上你哥啊?」

  單詠初瞪大了眼,一臉驚駭地看著吳可欣,活像她說的是火星話。

  「……怎麼可能?他是我哥耶!」既聰明又十項全能,比明星還高高在上的哥哥耶,她當然喜歡他,並並不是可欣所說的那種喜歡啊!

  「又不是親哥哥。」從三年級開始就同班至今的好交情,當然清楚彼此的家庭成員。「你真的不要?不要?很可惜哦!」

  「不、要。」單詠初忙不迭搖頭,想到她還沒更正事實,連忙開口:「還有,我哥沒有女朋友。」那是有一天晚餐時媽媽問出來的,雖然媽媽到現在都還是半信半疑的,但她相信哥哥不會對他們說謊。

  「真的假的?」吳可欣眼睛都亮了。「你不是要送水嗎?別一直站在這裡,快點進去了,走啦!」她不由分說地扯住單詠初直往裡沖。

  可欣不會想追哥哥吧?同伴的主動讓單詠初既佩服又自歎不如,比對方嬌小的身子輕易地被拉著走。

  一進到籃球場,少了那層鐵絲網,那種放佛置身不同世界的安全感也被剝奪,熟悉的恐懼又佔據了整個思想,她的心開始不受控制地急跳,手腳冰冷。

  「快叫你哥過來啊!」來到場邊,見她沉默,吳可欣推了她一把。

  一如以往,再多的自我催眠和信誓旦旦只要事到臨頭,全像日陽融雪般消失無蹤,看到那一堵又一堵比她高大許多的人牆,單詠初啞了,死抓著手中的水壺,連「哥哥」兩個字都喊不出口。

  「欸,閃遠一點,不然被球砸到可不要哭哦!」

  後來還是有人看到她們,語出警告,薛仕愷才發現她的存在。

  為了安全,沒戴眼鏡的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那低頭怯懦的輪廓他每天都見到,只消投去一眼就  認出來了。

  「等我一下。」薛仕愷對同伴喊停,驚訝地走向她。「詠初,你怎麼會來?」

  想從她的表情判斷來意的他因視力有限,所以比平常還要靠近,籠罩而來的陰影完全將她覆住,更讓單詠初意識到兩人體型的懸殊。

  恐懼瞬間吞沒了她想改善彼此關係的勇氣,她的思想、動作整個停擺,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連同伴拚命地戳她腰都沒發現。

  「嗨。」見介紹人沒用,自信大方的吳可欣乾脆自己來。「我是單詠初的同學,我叫吳可欣。」

  發育得早,準備升國中的女孩已有了小女人的雛形,但還是不足以吸引薛仕愷的目光,他只對她點了下頭,注意力仍在單詠初身上。

  「詠初,怎麼了?你是剛好路過,還是特地來找我的?」他盡量保持和顏悅色,即使……他的好心情已被她的出現破壞。

  因為她,家裡氣氛悶透了。

  父親老念著要他多照顧她一些,這他當然知道,可是當他想要對她表達關心時,她防備的態度好像他是豺狼虎豹似的;當他不理她時,她卻又用像被人遺棄的小狗眼神般,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他能怎麼辦?他該做的都做了!

  他真的很想對她好,但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他也有自己的事要煩,沒空老是拿他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欸,你妹妹啊?」戰局喊停,有人喝水、有人玩鬧,也有人好奇地靠了過來,那害羞小花的模樣讓他們覺得有趣極了。「你妹妹很內向哦!」

  「是啊。」薛仕愷勉強回了個笑,又看向她。「快說,沒事來這裡做什麼?」一心想趕快打發她離開,他的口氣已滲進了一絲絲不耐。

  雖然很輕很淡,敏感的單詠初還是察覺到了。因為那種明明想咆哮卻又不得不隱忍的無奈語氣,她已聽過太多太多,她終究還是讓哥哥覺得厭煩了……她難過地抿緊了唇。

  她好討厭好討厭自己。

  「你……沒帶水。」遞出水壺,她不肯抬頭,因為她擠不出笑。

  如果他只能靠這瓶水,打球打得滿場飛的他早就渴死了。薛仕愷知道這句話不是現在該說的,在接過水壺後,刻意停頓下才開口道::「謝謝。」

  她的好意讓他覺得內疚,問題是那些內疚只能消褪怒火,無法拂去累積的煩躁與無奈,就跟西紅柿一樣,他覺得欠了她,可是當他要還時,只會惹來一肚子氣。

  靠!無力的挫敗感讓他只能暗罵在心。

  「哇,好羨慕哦,有妹妹幫你送水耶!」那些男孩見了便開始揶揄他。

  「欸,薛妹妹,我有沒有?」其中一個玩性重的還真的向她伸出了手。

  單詠初大駭,本能地急往後退,在看到眼前那張瞬間僵住的臉,她就知道自己犯了錯,週遭的笑語靜默了下來,更加說明了她的反應過度有多麼突兀。

  她讓哥哥在朋友面前丟臉了……全身冰冷的她完全不敢看薛仕愷的表情,唯一能做的,就是飛快地逃離現場。

  「等一下,單詠初!等等我啊——」沒料到會突然被丟下,吳可欣喊不住她,只好趕緊追上。

  直至人已跑遠,薛仕愷仍站在原地,空白一片的腦海只存在著那雙眼,詠初瞬間抬頭的眼神震住了他——

  那不只是怕,還有深沉的無助和痛苦,一個小女生怎麼會有那樣的眼神?!

  「你妹妹……真的很膽小啊。」須臾,有人試著緩和氣氛。

  如果是五分鐘前,他會認同地發出大笑,然後再用自我解嘲的方式將殘餘的尷尬給化解掉,但那一眼,狠狠地刺進他的心坎,他笑不出來。

  不,包括他,他們都錯了,她不只是膽小,也不是怕生,一定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薛仕愷思索,卻是越想腦筋越結成一團,讓他很想大吼。

  要是線索真有那麼明顯,他肯定老早就發現了,哪會直到現在才覺得不對?

  「不打了,去吃冰吧!」玩興被滅,加上中心人物自顧自地發起愣,沒戲唱的男孩們只好準備解散。

  「走走走……對了,剛剛那女生喊薛仕愷妹妹什麼?第一個字好像不是薛欸!」

  「那是繼妹啦,厚,你都不關心同學……」

  父親再婚的事他沒刻意保密,也沒特地張揚,聽到同學們議論,薛仕愷並不以為意,然而卻在那些閒聊滑過耳際後,又猛然地撞進腦海裡,糾纏的思緒霎時清晰——

  就是這個!

  大喜過望的薛仕愷急忙撈起自己的東西。

  「我先走了。」

  丟下話,他立刻風馳電掣地離開,留下同伴們面面相覷,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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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仕愷盤腿坐在家中和室房的地板上,看著手中的紙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即使已約略猜到,但當親眼看到戶口簿上沒有單詠初的名字時,那種怔愕感就像是迎面被人揍了一拳般。

  結婚、更正戶口、成為一家人,這些都是常識,就因為太順理成章,加上父親又是精通法律的專家,他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問的;當聽到她同學喊她「單」詠初時,他也不會多想,畢竟舊名喊習慣了改不了口,這很正常。

  要不是察覺到詠初的異狀,他不知道要多少年後才會發現這個讓他愧疚又無奈的妹妹根本不是他的家人。

  他該覺得憤怒,更該為蒙在鼓裡而感到受傷,結果理智反而搶先出頭,讓他冷靜得像個局外人般,分析著父親和繼母衛生要這麼做。

  沒道理,不讓詠初冠上薛家的姓只有弊沒有利,就父親疼愛詠初的程度而言,父親絕不會提出這麼冷血的條件。若說是繼母自己要求的,那就更不可能了,要在這個家佔有實質的地位及擁有財產繼承權,讓詠初入籍是最基本的,而不是住在一起,卻反而在法律上講女兒屏除在外。

  沉思間,察覺有人靠近,薛仕愷抬頭,對上繼母略帶歉疚的苦笑,他發現了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沒有做任何響應,只是沉默地直視著她,那像要將人看透的深沉注視會讓定力不夠的人無法招架,不見喜怒的平靜俊容反而比跳腳咆哮更令人膽顫心驚。

  單母沒傻到以為平常溫和有禮的大男孩就是全部的他,那是他給予的尊重,一旦發現她不是值得信任的對象,有思想、有個性的繼子絕不是會選擇姑息沉默的濫好人。

  她緩緩地走到他旁邊跪坐下來。「你爸爸有跟你提過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他只說是工作上認識的。」這種瑣碎的事他沒多問,父親喜歡她、他也覺得繼母人不錯,這就夠了,多管閒事向來不是他的作風。

  「我和前夫是經由法院判決才離婚的。」單母帶著微笑,語氣平靜得像在訴說別人的事,開始娓娓道來。「原因是家暴——」

  一個俊帥又多金的完美對象,一段人人稱羨的婚姻,卻在婚後兩年開始變調,露出殘酷本性的前夫不只對她拳打腳踢,連剛學會走路的詠初都不放過。而且,奸詭的他懂得掩飾,專挑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打,還會用尖酸苛刻的言語來貶抑她們母女,長久下來,她和詠初被摧毀得毫無自信,不但不敢反抗,甚至覺得被打都是自己的錯。

  直到有一次,詠初被他失手打到重傷送進急診室,那時她才八歲。

  「對不起,我會乖,不會再害你被爸爸打,對不起……」詠初昏迷兩天醒來的第一句話,不是喊痛也不是嚷怕,而是張大盈滿驚懼又歉疚的眼,不斷地喃喃道歉。

  「那畫面終於將她從魔障中狠狠打醒,她當下幫自己和詠初驗傷,並提出告訴。

  無奈,前夫太會作表面功夫了,不只鄰居親戚沒人相信她,就連法官都被他說服,甚至被扭曲成詠初身上的傷是她造成的,她一再敗訴。而為了懲罰她,前夫不再傷害她,卻專挑詠初下手,他要她認清反抗他並沒有用。

  法庭上的對峙和保護不了女兒的無助幾乎將她擊潰,心灰意冷的她原本已打算放棄,卻幸運地得到一線生機,在朋友的引薦下,她認識了薛仕愷的父親,他不只幫助她將毫無勝算的官司逆轉,最後還獲判離婚,並在這段時間裡,給了她們母女倆心靈上的扶持,讓她願意再冒一次險,投入婚姻的束縛裡。

  聽著這些敘述,薛仕愷必須用力握拳才能忍住捶牆的衝動。憶起之前對詠初的不耐煩,他的心猛然抽緊。

  連一個成年人都被折磨得不敢承認自己被家暴,更何況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她不僅不懂得怨恨,還把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那遍體鱗傷的瘦小身子怎麼承受得了這樣的身心折磨?那混帳竟下得了手!

  「為了不讓我前夫有再找任何機會奪回詠初,我要他簽下同意書,將詠初過繼給了我大哥,所以,詠初姓單,不是因為跟我姓,而是因為跟我大哥姓。」單母揚唇。「至於是用什麼方法讓他簽下的,你就別問了,我只能說,一切合法。」

  做得好!薛仕愷只想拍手喝彩。身為大律師的兒子,他沒天真到以為光憑法條抗辯就能伸張正義,但很難得在聽到有人遊走不法邊緣時,還能讓他感到如此大快人心。

  「詠初很勇敢,她那麼怕她生父,怕到只要和他共處一室就嚇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卻為了我這個母親,願意作證來反駁他的謊言。」想到那時候的女兒,單母真的好心疼。

  「詠初真的很勇敢。」薛仕愷澀聲道,完全發自肺腑。

  是他錯愕了,只用表象去看一件事情,在經歷過那樣的地獄,她還能對人性擁有希望,還能夠對他笑、對他示好,她已經夠棒了,夠棒了!

  「那人渣真的放棄了?」他提出心裡的疑問。聽過太多的施暴者在判決後仍不斷騷擾家人的案例,那種人的心理有問題,什麼狗屁禁制令他們根本沒放在眼裡。

  「他被他父母強制送出國了,我們被打得半死,他卻只要易科罰金,連牢都不用坐。」如果公婆願意早點正視事實,她和詠初也不會白受這些苦。「判決結果在親戚朋友間全傳遍了,他父母覺得丟不起這個臉,用斷絕經濟來源這理由來逼他離開台灣,他再怎麼不甘心也得答應。」

  薛仕愷看著那張和詠初極為相似的面容,再看向手中那張僅有三人的戶口簿,明知一切已然落幕,但那般沉悶依然積荷於心口。

  事情會過去,身上的傷口會痊癒,但心裡的傷呢?恐懼呢?知道詠初所遇過的事,再回想她的種種反應,其實不難發現她的怯懦只針對男人,尤其是比她高壯許多的男人,這絕對是那禽獸施暴後所留下的心理創傷。

  只要想到她所要面對的困難,他的心就擰得發痛。薛仕愷倏然起身,拉開抽屜,將戶口簿放回原來的位置,又用力將抽屜關上,轉身堅定地直視繼母。

  「白紙黑字是給外人看的,詠初是我妹妹,不管她姓什麼都是我們家的人。」這是她的家,他們會疼愛她,比真正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更義無反顧地保護她。

  單母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早已看出這個繼子並不是個百依百順的乖男孩,而是一個值得托付的真正男人。

  「瞞著你,我很抱歉。因為憐憫只會將詠初傷得更深,已經有太多自以為是的人覺得自己在付出,其實是在向詠初勒索,但詠初根本給不起他們所要的,所以我和你爸都覺得先別跟你說,好讓你能用自然的態度對她。」

  薛仕愷聞言不禁苦笑。這些他懂,他何嘗不也差點犯了相同的錯?自以為寬容、自以為報恩,卻在得不到自己所預期的響應時,又惱羞成怒,反而將那些負面情緒還諸到詠初身上。

  只是,不說沒關係,至少也該暗示一下吧?好讓他別自然過了頭,害他現在覺得自己像個大壞蛋,而且還是不知不覺中被陷害的。

  「詠初會回來吃晚飯嗎?」他看了下表。有同學陪著,是不至於擔心她的去向,但……他已經等不及要好好疼愛這個妹妹了。

  「她說大概六點會回來。」不用問,從繼子會突然跑回來翻戶口簿的舉動,她也大概猜得到定是發生了某些事。「要我跟你說她同學家在哪裡嗎?」

  他怎麼又有種掉進陷阱的感覺?薛仕愷因被猜出心念而有些懊惱,隨即自嘲一笑。被陷害就被陷害吧,反正他們都是為了詠初好,是自發性,抑或是被暗中設計,也就不需太去探究了。

  「好。」記下繼母給的地址,薛仕愷停了下。「……西紅柿是故意的吧?」第一次是無心,之後的每一次就有鬼了,他就不信心思細膩的繼母會沒發現那場幾乎引爆的西紅柿戰爭。

  「因為幫你會讓詠初有成就感。」單母連試著裝傻也沒有,微笑點頭的神情還很理所當然。「而且西紅柿有豐富的茄紅素和維他命C,對健康很好。」

  他就知道!薛仕愷嚥下低咒。

  「我不但會給詠初成就感,還有快樂、自信、安全感、依賴感,所以,我不想再看到西紅柿了,好嗎?」勉強扯出的笑依然很有禮貌,但也很咬牙切齒。

  「沒問題。」單母莞爾,繼子這難得孩子氣的弱點讓她覺得可愛及安心,不然,太多精明的他,其實,……有時候會沉穩到連她這個大人都怕。

  看著他越過她朝房門走去,單母眼中閃過猶豫。

  「仕愷。」在他即將踏出房間時,她突然喊住他。「我可以信任你嗎?」

  薛仕愷回頭,看到的是一個掛心女兒的無助母親,他明白繼母口中的「信任」二字,包含著深遠的涵義——他必須保護她、疼愛她,用能讓一個母親安心的方式來帶她遠離恐懼,讓她忘記那些陰霾。

  想到那張總是笑得僵硬無比的小臉,在心裡慢然泛開的不是沉重,而是溫暖,自心口向全身血脈溫柔擴散的暖意。   

  詠初能成為他的妹妹,是他的驕傲。

  一個微弱的笑、囁嚅著開口卻什麼也說不出,這些舉止對一般人來說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但對她來說,卻是難如登天,那都是她必須克服許許多多的心理障礙才做得到的。

  她的柔弱、她的勇敢、她的堅強,當他知道那些怯懦反應為何而來,而她那看似無用的嘗試又是做了多少努力才換到的,他絕對絕對願意用他的生命去保護她。

  「是的,媽,你可以。」

  淡然的口吻,卻透著無可撼動的堅決,允下了一輩子的承諾。

  他,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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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8-12 19:19:41

第三章

  那天傍晚,單詠初永遠也不會忘記。

  她以為會氣到不理她的哥哥,突然出現在同學家門口,在同學們既驚訝又羨慕的視線歡送下,他們一起散步回家。

  路上,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會中途買了一支冰淇淋給她。直到舔上那口酸甜,因過度詫異遲了好久的喜悅才慢慢泛開,讓她的心情就像在夕陽下閃閃發亮的冰淇淋一樣,繽紛絢爛。

  而自那一天起,薛仕愷完全在單詠初的生活裡佔有一席之地。

  有時是他在吃完中飯隨口問了句下午有沒有事,也不說要幹麼,等下午一到,他就說電影開演時間快到了,要她快點,並帶她進了電影院。

  有時是她在寫功課時,卻突然被他叫出門,走著走著,就被帶到書店去了,回來時手上還抱著一本她想了好久卻捨不得買的書,是他買給她的。

  有時是逛街、有時上圖書館,或是到附近的公園閒晃,還有幫媽媽買醬油,結果提了兩大袋零食回來,層不不窮的邀約填滿了單詠初原本乏善可陳的暑假生活。

  而她從一開始的怔愕,到後來只要薛仕愷出現在她面前,下顎一揚,她就乖乖地跟在後頭,任他帶著她到明明很平常、她卻每次都猜不中的地方。

  每一次,薛仕愷都是安靜地走在前方,不會特地找她聊天,也不會刻意拉近彼此的距離,而是讓她慢慢習慣他的存在,看著那走在前方的挺拔背影,她不再害怕,取而代之的是讓她想要追上的心安。

  在他不著痕跡的誘引下,她潛藏許久的真實個性開始展露,單純、天真,每當她兩眼晶亮、雙頰泛紅,小聲卻難掩興奮地對他說著她又看到了什麼新奇事物時,那種被依賴和被重視的滿足感總讓他嘴角不斷上揚。

  暑假將近過了一半,這一天晚餐,薛仕愷做了宣佈——

  「我考上台大法律系。」

  薛父不但沒因兒子願意繼承衣缽而欣喜揚笑,反而還鎖起了眉頭。

  「你不是說你不想當律師?」他知道獨立自主的兒子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在他填志願時並沒有多加干預,但這樣的結果卻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

  「是的。」想起自己以前的信誓旦旦,薛仕愷淡嘲揚唇。「我是這麼說過。」

  不只好人需要律師,壞人也需要律師,在這個介於黑與白的灰色地帶,太過清高會餓死,唯利是圖會被鄙夷,往往一不小心,就會因為過於妥協而深陷黑暗卻不自覺。他佩服父親能在其中取得平衡,但他不想同流合污,也不想在曲高和寡的狀況裡掙扎,他能走的路太多,根本不需將自己推進這個讓他打從心裡排斥的渾沌圈子。

  他曾堅決表示自己絕不可能當律師,至今仍是。

  「但法律系不是只出律師吧?」薛仕愷迎向父親的眼,微微一笑。「要走法官或是檢察官我還沒決定,唯一可以確實的是,我們很有可能在法庭上對立,爸你要有心理準備。」

  那清澈堅定的眼神透露出他的勢在必行,也說明了這個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而非一時衝動,但薛父還是想不通他的動機。

  「我相信你一定能成為其中的佼佼者,只是……」話還沒說完,就被身旁的妻子打斷。

  「仕愷,謝謝。」單母的語音因過於激動而微微顫抖。她懂,她懂為何仕愷會做出這個決定,他對詠初的付出與關懷,她永銘於心。

  看到妻子眼眶泛紅的表情,薛父頓時也會意過來,心裡盈滿了欣慰和驕傲。

  他們會不會太誇張了點?薛仕愷覺得有些困窘,對於那句道謝不予響應,直接當作沒聽見。

  不諱言,會選擇就讀法律系,詠初的事佔了絕大因素。但他沒那麼偉大,也沒天真到以為自己擁有拯救天下的力量,他只是因此而確定了自己未來要走的路。

  影響判決的因素太多,壞人逍遙、好人蒙冤,令人不平的事屢見不鮮,但就算遠離這個灰色地帶,真代表這些事就會消失嗎?他既有能力也有興趣,為何不將心裡用在對的事情上?

  他或許救不了全世界,但至少他能減少司法不公的發生比例,讓繼母和詠初這種無助的人可以更有保障。

  心意相通三個人不需清楚言明,就已瞭解了彼此的想法,但人生缺乏歷練、小心翼翼仍多於自信的單詠初並不懂,她聽到的是繼父那句近乎反對的質疑,看到的是母親盈上眼眶的淚,已許久不曾出現的恐懼和不安,又逐漸佈滿了心頭。

  他們吵架了嗎?為什麼媽媽在哭?是因為哥哥這段時間都在陪她,害得他沒時間好好想該怎麼填志願,所以考上了爸爸不喜歡的科系嗎?單詠初低下頭,拿著筷子的手握得死緊,好希望自己能當場消失。

  雖然這件事她從頭到尾都沒出聲,薛仕愷仍察覺到她的心情轉變。掠去一眼,看到那張剛剛笑得燦爛、如今卻慘白的小臉,他實在很想用力揉亂她的頭髮大笑她在胡思亂想,但這種親暱友愛的舉止他只敢放在心裡。

  還不是時候,小小的詠初還在怯怯地邁步,他才剛教會她快樂,他還要讓她找到自信、懂得發怒,挖掘出那個被恐懼遮蔽了太久的真實詠初。

  當她準備好後,蛻變重生的她會展翅高飛。但,不是現在,才剛破繭而出的她仍需要細細地呵護,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成果還太小、太脆弱,不能因一時大意就這麼將它粉碎了。

  「我考上台大你覺得怎樣,詠初?」為了不讓她誤以為他在和父母對話,薛仕愷刻意加上呼喚。

  被他料中,聽到自己的名字,毫無準備的單詠初差點從椅子上彈起,所有自責、害怕的負面情緒全因震驚而停擺。

  「……我、問我嗎?」隔了好幾秒,她才遲疑地問。

  「爸媽都表示過意見了,剩你。」薛仕愷好整以暇地挾菜入口,態度輕鬆地像是隨口閒聊。

  為什麼問她?她的意見並不重要啊……單詠初咬唇,輕擰眉頭的小臉看起來好困惑。

  看到那可愛的表情,薛仕愷忍住笑,不動聲色地繼續吃著他的晚餐。

  他就想看這個,他不要她成為一個只知道快樂的柔順小孩,她要有自己的思想,溫柔也好、活潑也好,就算驕縱也行,那張清秀的臉龐應該擁有更多專屬於她的色彩。

  「是啊,有沒有覺得哥哥考上台大很棒?」薛父好心鼓勵,卻被妻子踢了一腳,雖不懂得妻子的用意,不過他還是接受了暗示,沒再開口。

  成功制止丈夫的單母柔笑看著兩個孩子。詠初這段時間的改變他們都有目共睹,就讓仕愷放手去做吧,他相信這個大男孩給詠初的,絕對比他們做父母所能給的還要更多。

  雖留意著詠初的狀況,但父母那裡的小動作他也瞭然於心。薛仕愷輕笑,又問了句:「還是你覺得考上台大很爛?」

  以前的單詠初會羞怯地低下頭,但現在的她——

  「怎、怎麼會!」怕他誤會她真的對台大有意見,嚴正的反駁比平常都來得大聲。「你分數考那麼高,還可以選自己要念的系,很厲害,很——厲——害!」

  像怕他聽不見似的,最後重複的三個字幾乎是用嚷的,那激動的模樣,彷彿誰敢侮蔑他,她就會跟那個人拚命,卻完全忘了自己有多嬌小,而他,是個比她壯上兩倍的大男生。

  在場三人愣了下,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爆出大笑,笑到肚子都痛了。

  單詠初不懂他們在笑什麼,以為自己又做錯了事,習慣的自責立刻湧出,但才剛萌芽,立刻就被另一股新的情緒給取代。

  為什麼只有她不懂他們在笑什麼?為什麼都不跟她說?他們……好壞!她又悶又惱,嘴巴嘟起,襯著那張紅透的粉嫩小臉,看起來可愛極了。

  「不要笑啦……」她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用撒嬌的語調抗議著,只有窘惱,沒有畏懼,就像個一般女孩在耍著小脾氣。

  但她蛻變的這一刻,他們都看見了,單母忍不住喜極而泣,體貼遞上面紙的薛父眼角也隱隱帶淚,不過他們後來都推說是因為笑得太厲害導致的。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幕。即使奔騰的情緒幾將胸口衝破,但薛仕愷只允許笑容爬上臉龐。總要有人來維持一下秩序吧?全瘋成一團還得了?

  他起身去廚房拿了四個杯子和一罐果汁,幫每個人都斟了些。

  「乾杯慶祝一下吧!」他帶頭舉杯,和父母會心一笑,他們都知道為何慶祝。

  只有單詠初仍然是狀況外,小惱怒立刻拋到九霄雲外,跟著大家愉快舉杯,渾然不知自己才是主角。

  喝掉果汁之後,臉頰還泛著紅潮的她,深吸口氣,說出了她醞釀了好久卻不曾宣諸於口的話——

  「哥哥,恭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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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帶不走一切,但很多事都會在光陰的流逝下慢慢地淡去。

  懂得唸書也懂得玩樂的薛仕愷盡情地享受他的大學生活,即使活動滿檔,他依然不曾冷落單詠初,各自在房裡唸書還敲著MSN,假日至少會有一天帶她四處閒晃。

  雖然薛仕愷表現得好像是閒著沒事才拿她來打發時間,但單詠初知道,那是他特地為她空下來的,這樣的付出讓她感動,無以回報的她,只能用努力擺脫陰影束縛來表達她的感激。

  在他的循序漸進的帶領下,她不再害怕與人接觸,看到男人的畏懼反應也不再那麼明顯,只除了在某些不識相的人真的太靠近時才會露出防備之色,若是初次見到她的人,絕對猜不到她小時候遇過家暴這種慘事。

  她進步的速度讓父母又驚又喜,褪去了畏縮自憐的她就像枯萎的花朵開始綻放,上了國中之後更是出落成溫柔中帶著嬌俏的氣質美少女。

  常有愛慕者打電話到家裡,讓她不堪其擾,只要薛仕愷在家,都會由他負責接起電話,往往在聽到他刻意壓低的聲音後,那些求愛勇士們都結巴得語不成句,落了個狼狽掛斷的悲慘下場。

  那一通通電話成了他們餐桌上的娛樂話題,在薛仕愷揶揄她吾家有女初長成時,慧黠的她會俏皮皺鼻回敬一句大哥也不遑多讓,兩人的你來我往總是讓父母笑得好開心。

  他們會笑鬧、會鬥嘴,感情好到和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妹沒什麼兩樣,唯一的差別只在於肢體上完全沒有任何碰觸,他們可以靠得很近,卻仍保有那微乎其微的距離。

  薛仕愷知道,如果他主動去拍拍她、揉揉她的頭,詠初是不會拒絕的,但他一點也不想這麼做——因為她至今仍然不曾主動碰他的這種細微徵兆,讓他察覺得到看似已完全釋懷的她,仍需要保有一個安全範圍,即使對象是他也不例外。

  只想悉心給予呵護的他,當然不會做出任何讓她不安的舉動,他寧願等,等她心中的傷痕真的完全啊平復後,那時再來個兄友妹恭的攬肩也還是不遲。

  快樂的生活讓了忘了時間在走,只是愉快地面對每一天,他們都以為苦難已經完全遠離,日子會這麼幸福地過下去。

  命運之神卻大筆一揮,讓一場車禍中止了這場美夢——

  那年他大二,他國二,兩人同時失去了父母。

  在天氣晴朗的某一日,他們為父母辦完了喪禮,午餐後,前來弔唁的親友們紛紛離去。

  「……你真的決定把詠初接回家?雖然這兩年來她正常了很多,但那種心理受過創傷的小孩還是很難相處,加上碧如又走得那麼突然,她搞不好會變得更孤僻,你不怕啊?」

  「不然怎麼辦?把她丟給薛家那個小子嗎?我畢竟是她名義上的養父,再怎麼難相處都還是得接回來。」

  「唉,要是碧如有讓詠初入薛家的籍,也不會落到現在這種什麼都沒有的下場。我看薛家那孩子挺能幹的啊,而且又有遺產和保險金,吃喝根本不用愁,把詠初留著應該也沒關係。」

  「你以為我不想?問題是憑什麼要人家幫我們接這個燙手山芋?別說血緣了,他和詠初甚至連名義上的關係都沒有,這種話我可說不出口,算啦算啦,自己的外甥女,我認了……」

  聽到客廳裡兩位單家長輩的對話,送完客原本要回去的薛仕愷突然停步,轉為走向已改為佛堂的和室房。

  望著父母的牌位,腦中掠過這些日子的畫面,才突然驚覺今天上午已送父母火化入塔,那些場景卻虛假得像是別人的經歷。

  剛剛他應該要出面駁斥,那些偏見和自私對詠初都太不公平,但他累了,唯一能做的是置若罔聞地離開,像這些都與他無關似的。

  「仕愷真是堅強,遇到這種事,還能有條不紊地處理事情,這種鎮定和沉穩連我們這些大人都不一定能做到。」

  「就是啊,說要幫他,其實我們這些叔伯阿姨也幫不上什麼忙,可能他也有經驗了吧,畢竟他生母也是車禍去世的,遇過一次之後,應該會比較能夠接受吧。」

  這些狀似同情實則傷害的話,他已聽過太多太多,背地議論的、當面說出的,多不勝數,真要去在意,根本在意不完。

  原來面對死亡的豁達,是可以靠著經驗來累積的,如他們所言,見多了就麻木了,或許吧,不然他怎能不掉一滴淚地為父母處理後事?怎能這麼平心靜氣,甚至不去質疑上天為何要用同樣的方式再度奪走他的家人?

  一次是天意,兩次呢?是他的人生太順遂,所以上天想用這種讓人措手不及的意外來考驗他?把他打擊得倉皇無助,會讓他覺得很樂嗎?

  他該憤怒,但他真的累了,只是默默地承受一切,恍若置身世外地將該做的都打理得宜。

  聽到腳步聲,他沒有回頭,因為那輕悄的步伐是他所熟悉的。

  單詠初在他的身旁跪坐下來,白皙淨秀的臉龐略顯憔悴,稍早哭過的雙眼還隱隱泛紅,視線先是看著父母的牌位,然後落到了身旁的兄長臉上,那不見悲愴的平靜面容,讓她好怕,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怕,而是因為擔慮他而揪緊了心頭。

  突如其來的意外是最教人難以接受的,那種打擊會讓人像是當初被劈成了兩半,她不相信接連遭遇兩次重創的他真能習慣到泰然面對,連淚都不流。

  聽到繼父那邊的親戚說,在他小時候母親過世時,他的獨立堅強也不曾讓大人擔心,這是不是表示他將痛藏到了深處,直到現在還荷著?如今又加上這場意外,那些痛又多重?他想背著多久?

  她的悲傷可以藉由眼淚釋放,但他呢?大家都以為不停落淚的她才是脆弱的那一個,而把所有的安慰都放在她身上,殊不知,將所有情緒全關在心裡的他,才是最需要開導的人。

  「哥……」她想勸他,但千頭萬緒卻不知如何開口,才一發聲,喉頭就啞了。

  「舅舅他們要你來叫我的嗎?我馬上出去。」他卻像沒事人樣,甚至還能淡笑響應她。

  那一瞬間,單詠初突然覺得和他離得好遠,放佛他將自己圈進了一個她無法涉足的世界,情急之下,她想也不想地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他。

  「有我在,我還在,你不是自己一個人。」她的聲音顫了,手卻握得很緊,猶似這樣緊抓著就不會讓他離她遠去。

  那力道弄痛了他,她卻激動到渾然未覺,讓薛仕愷只想嘲笑她的反應過度,沒想到他扯動了嘴角,卻聽到陌生的哽咽,當他意識到那時自己所發出的,強烈的驚駭讓他全身一震。

  不,他不想哭,他一點也不想哭!他想把那股情緒抑壓回去,但緊抓他的溫暖和力道像在他心中撞破了一個缺口,強制拘住的情緒完全潰堤,瞬間排山倒海地將他淹沒。

  為什麼?那時媽媽只是出去買個東西,卻再也沒有回來過;父親和繼母只是去喝個喜酒,滴酒不沾的他們,卻讓酒駕肇事的混帳奪走了生命,他們每人想走得那麼突然,他們的生命中都還有很多無法放手的事,為什麼要選上他們?為什麼?!

  一直強力壓抑的悲愴猛然襲來,他再也忍不住了,單手托額將上半臉蒙覆,死命咬牙不讓啜泣聲逸出一絲一毫,淚卻停不了地奔流而出。

  感受到他的痛苦,單詠初的淚也止不住地掉,她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安慰,她只是握著他的手,靜靜地陪在一旁,讓他釋放他的情緒。

  整個和室房很安靜,靜得像時間在此停止了流動,但交會的情感卻是澎湃的,他們都深刻地感受到,對方是這個世界上最懂自己的人,毋須緊密的擁抱,也不須訴諸於口的承諾,只要一個堅定的執握,這就夠了。

  心神略定,薛仕愷發現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碰他,這代表著她已真正地、再無保留地接納了他。

  他深深吸了口氣,覺得胸口的沉鬱在緩緩釋去,並有了新的體會。

  受盡苦楚的她,見過母親在生死界線徘徊,自己也曾在鬼門關前繞,對生離死別早已有了覺悟,當死亡猝臨,悲傷難過一定會有,但她懂得怎麼面對。

  不曾受過苦的他在這種時候反而成了弱者,凡事優秀的他太剛強,剛強到連他自己都覺得他連死亡都能堅強看待,卻不知其實那全是怯懦,只是在逃避,直至被她勘透,他才正面迎視那些一直被他深埋的恐懼與無助。

  懂得恐懼,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強者,而不是一個虛有其表的偽勇者。

  許久,薛仕愷終於放下蒙臉的手,同時也取下了眼睛,除了鏡片上被熱淚氤氳的霧氣外,那張沉斂剛毅的俊容已看不出哭泣的痕跡。

  「你抓得這麼緊,我怎麼擦眼鏡?」

  那口吻,很輕鬆很自然,還帶著些微的戲謔,不再是自父母發生意外後,常在他口中聽到的那種猶如戴著面具的故作無謂。

  單詠初放手,雖然他的聲音讓她安心,但她仍怕,怕這是他太會偽裝,殘有擔慮的水眸不敢放鬆地直在他臉上端詳,想找出一絲絲她遺漏的痕跡。

  明白她的心思,薛仕愷微微揚笑,方纔還覺得已不會再有任何感受的死寂心口,如今因彼此的成長正欣喜地大力鼓動著。

  「我想,我可以不用擔心以後會和爸在法庭上對立了。」他喟歎,想起曾對父親說過的戲言,湧起的不是哀慟欲絕的悲傷,而是事過境遷的悵然。「可惜,我倒滿想知道是誰勝誰敗呢。」

  他已經懂了,生命是前進的,停留在傷痛裡只會讓逝者無法安心的離去。他們該為了還有緊密相依的手足感到慶幸,而不是因為被孤獨遺留而深陷痛苦。他可以想像,若是父母看到他們兄妹都已克服了自己的障礙,在天上定是笑得合不攏嘴吧?

  聽出他是真的將喪親之痛放開了,單詠初開心地揚起了笑,笑得那因哭泣而眼腫鼻紅的麗容好美好美。

  「我不要,這樣我會不曉得要幫誰加油。」她嗔道,和他一起開起玩笑。

  看著那張笑臉,薛仕愷心中溢滿了柔情。他剛剛竟還想白白地將她拱手讓人?瘋了他,這麼美好又獨特的詠初,他們不配擁有!

  「燙手山芋?他們想搶我還不見得肯給。」他嗤哼。誠心相求他都要考慮了,更何況是那種像是被逼上梁山的不情不願?

  「……你說什麼?」不知道他曾聽見了什麼,單詠初一臉困惑。

  「沒事。」薛仕愷一躍起身。「還有很多事要處理,來吧!」

  他好不容易才將詠初這朵害羞小花開得這麼漂亮,怎麼可能讓他們再用那種充滿憐憫的環境和態度將她逼得枯萎?

  如今的他,帶著滿滿的信心準備捍衛這僅有的家人,誰也別想從他身邊帶走她!

第四章
   
  「你才幾歲?一個大學生照顧自己都成問題了,哪還有辦法再多照顧個拖油瓶?我是她名義上的父親,如果就這樣把詠初丟給你,別人會怎麼說我?」大舅舅脹紅了臉,完全忘了他只要看到她,眉間都會不自覺地皺起。

  「而且和詠初有血緣關係的事我們,我們當然有權利帶走她!」小舅舅也在旁邊附和,像他們爭的是一件人人都想要的寶物。

  她好怕,怕自己沒辦法留在這個家,怕哥哥嫌她麻煩,會乾脆將她還給了舅舅。她不要跟舅舅回去,她不要一直被那種同情中又帶有鄙視的眼神包圍,別把她丟給他們,拜託……

  她想開口,喉嚨卻整個鎖緊,她急到全身冰冷,但即使用盡力氣,她還是擠不出任何聲音——

  「詠初?詠初,起來了。」耳畔傳來的溫醇低喚,將她從惡夢中拉回。

  望著那張比夢中更增添了成熟氣息的俊榮,單詠初虛弱地眨了眨眼,乍醒的渾沌讓她有點分不清現實與夢境,只能無能為力的任由恐慌感網羅住她,逼得她的心狂跳,冷得她好想蜷抱成一團。

  「還很不舒服嗎?」薛仕愷在她床畔坐下,手撫上她的額,總是冷靜從容的黑眸透露有關懷。

  大掌的觸感涼涼的,卻讓冷得幾乎發顫的她感覺溫暖,漂浮無依的心神總算定位,她想起來了,她生病了,發著高燒,而夢中的場景,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我……」一開口,喉嚨就有如刀割,她本能地吞嚥口水想舒緩不適,結果這小小的動作卻讓她痛到五官皺成一團。

  這下子,因發燒昏睡而短暫遺忘的記憶全都回來了,她不但在床上躺了兩天,還扁桃腺發炎,連吞口水都讓她痛不欲生。

  「別說話。」扶她坐起,薛仕愷先送上冰涼的運動飲料讓她緩和疼痛,再遞來藥和水餵她吞下。

  單詠初聽話地把所有東西都喝完後,躺回床上仍然覺得好冷,連忙用棉被將自己緊緊裹住。

  「還在發燒。」見狀薛仕愷輕歎,眼裡滿是擔慮和責怪。「為什麼不跟我說?我可以跟部隊請假早點回來。」

  雖然目前在服役,但退伍在即的他,調一下假根本不是難事,結果她卻選擇隱匿不報,昨天放假一回到家就看到她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差點沒被他挖起來痛罵一頓。

  「前天沒這麼嚴重,而且我又去看醫生。」夢境中的無助還殘留心頭,她貪戀地看著那張已多日未見的俊容,提醒自己他就在身邊,好將那抹慌亂給安撫下來。

  和夢裡不同,現實中,是哥哥用有禮又堅定的態度婉拒了兩位舅舅的好意,而她,不知哪來的勇氣,竟也跟著開口-

  「大舅舅,你答應過我媽媽會讓我選擇我自己要過的生活。」

  那時母親將她過繼給大舅舅時,要大舅舅允下的承諾。那時小小年紀的她並不懂得媽媽為何這樣要求,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真正的父親已不能再控制她,名義上的父親也沒有權利左右她,她是屬於自己的,母親已預先為她鋪好了退路。

  兩位舅舅不知是被說服了或是本就意志不堅,最後終於答應讓她留在薛家。

  曾經勇敢為自己奮戰的她,最近,卻會忍不住希望自己當時沒說過那段話,如果不是有人提醒,她不會發現自己依賴哥哥依賴得那麼深。

  哥哥對她很好,但並不是那種令人窒息的無微不至,而是將她融進他的生活,讓孤寂永遠都近不了她的身。

  在還沒考上大學前,她就提前體驗到大學生活的快樂:哥哥班上的出遊、聯誼、畢業旅行,她每樣都跟到;當她十八歲生日時,第一次被他帶到夜店,她才知道有時候他晚歸不全然是因為待在研究室趕論文。

  他教她玩、教她喝酒,同時也教會她學會如何保護自己,但帶她盡情玩樂的他,一嚴厲起來比魔鬼還可怕,盯著她做好公平分攤的家事、鞭策她的功課,讓她一路順利地當上他的同校學妹。

  他們的世界緊密地接在一起,這一切,她都接受得理所當然,知道被人當頭棒喝,再回頭去看,才發現那根本就是她蠶食鯨吞了他的生活,他仍讓她保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圈子,而他,卻是連和女朋友約會都帶著她。

  瞥見枕頭旁的鬧鐘,上面指著凌晨兩點,單詠初好愧疚。明明打定主意不再麻煩哥哥的,卻讓他難得放假回來還無法好好休息。

  「你去睡啦,我自己調鬧鐘起來吃藥就好了。」退燒藥四小時要吃一次,沒必要把他也拖累下去。

  「我本來就打算熬夜了,舉手之勞。」對上她不解的眼,他解釋:「司法特考再兩個月就要到了,現在還不開始努力,難道打算明年再來一次?」

  準備考試是真,但還不到如火如荼的階段。怕她掛念要吃藥而不敢睡得太熟,有怕她睡得太沉睡過了頭,與其擔慮這,倒不如由他負責,不過這些並沒有告訴她的必要。

  感動衝擊著心口,單詠初咬唇,忍著那股想哭的情緒。他需不需要熬夜,她比任何人還清楚,平常已有準備且實力堅強的他,就算考試近在眼前也不用臨時抱佛腳,他是怕她內疚才找了這個借口。

  而她,剛剛還想著要獨立的她,竟眷戀著這樣被疼惜的感覺,那種安全感讓她好想好想就這麼沉在裡頭。

  今晚的狀況其實比昨晚嚴重許多,但昨晚少了他在身邊,被孤寂包圍的她脆弱又無助,幾乎被病魔打垮,她昏昏睡睡,覺得黑夜漫長得永無止盡。而今晚,鼻塞喉痛到她難以呼吸,她的心裡卻覺得很舒坦,因為她知道他就在隔壁,守著她,保護著她,她什麼也不用怕。

  怎麼辦?要是有一天哥哥不在她身邊了怎麼辦?熱潮倏地湧上,她趕緊閉眼,不敢讓他看見。

  她好自私,明知自己對哥哥已造成了負擔,但卻又不願放棄。她已經毀了他的學生生活,難道她喲啊他連璀璨的未來也一起賠在她身上嗎?一思及此,她的心整個擰痛。

  以為她想睡了,薛仕愷為她將燈關上,當他準備離去時,他聽到乾啞的聲音傳來。

  「……哥,你和宛鈴姊分手時因為我的關係嗎?」

  誰?薛仕愷怔了會兒,才會意過來她在問什麼。

  「你現在問這個會不會太遲了?」不能怪他無情,他和前女友分手都一年多了,哪想得到會突然從詠初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單詠初不語,只是看著他,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心頭波動的情緒是什麼。

  前幾天,她在路上遇到哥哥的前女友,她沒認出,還是對方喊住她的。聽到她說哥哥並沒有再叫女朋友時,宛鈴姊譏誚揚笑。

  「他的生命裡真的在乎過任何人嗎?他太理智、太冷血,希望這道理你永遠都不會體會到。」說著那些話時,宛鈴姊若有深意地睨了她一眼。

  那一眼,像刺梗在心頭,忽略不了,也拿不掉。

  她知道她會這麼在意,有絕大部分是對哥哥的愧歉,卻有一小部分,像是不安,又像是惶然,讓她想去探究,明知就算真如她所言,哥哥也不可能會直承無諱,但她就是想問,彷彿這樣就能將那根刺拔除似的。

  那雙瑩澈的眸子穿透黑暗鎖著他的眼,因極欲求解閃動燦光,讓薛仕愷沒辦法避重就輕地帶過。安撫的回答會傷了她,他知道。

  他從沒想過會和前女友天長地久,在他入伍沒多久,他們就分手了。原因有很多,當然,詠初也是爭吵點之一,她抱怨他太保護詠初,把他們相處的時間都占走了,但這並不是主要因素。

  「不是,和你沒關係。」他筆直回視,平靜的語調雖然輕鬆,卻認真得讓人不容懷疑。「她嫌我太刻板,把未來規劃得按部就班,不肯為她改變進度,加上我要服兵役,她不想等,我們就分手了。」

  「但……這沒什麼不好啊。」單詠初忍不住為他叫屈。那是因為哥哥懂得未雨綢繆,別人看似一帆風順的道路,是他用努力和深思熟慮換來的,宛鈴姊怎會認為這是缺點,還因此跟他分手?

  「或許是她比較喜歡精彩刺激的生活吧。」薛仕愷聳肩,聽出她接受了他的說詞,她隨即用輕快取代了嚴肅。「吃藥應該會想睡吧?你確定你剛剛真的有吃下去?」他還故意挑眉睨她。

  「好,我睡。」單詠初輕笑,閉眼之前不忘補上:「就算熬夜也不可能熬通宵,六點那次的藥我自己會吃,你別理我了。」

  薛仕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帶上房門離開。

  擁住棉被,單詠初輕吁了口氣。有了他的回答,這些日子惶惑不安的心定下了許多,加上藥效發作,睡意整個襲來,她先調好鬧鐘,才放任自己沉入夢鄉。

  不多時,原本用棉被裹得緊緊的她,因為退燒開始發熱冒汗,先是腳踢開了棉被,仍熱得受不了,身子一翻,整個人滾出了棉被的懷抱,連睡意下褶都掀起,露出小肚肚,稍感清涼後,幾乎快被熱醒的她才又沉沉睡去。

  過了一會兒,房門悄聲開啟,怕驚醒她,薛仕愷只點亮壁上的小夜燈,看到預料中睡到天翻地覆的模樣,他好氣又好笑。

  還說要自己起來呢,要是放任她這樣睡上四小時,醒來時病情不更加重才叫奇跡。嘀咕只能放在心裡,薛仕愷先幫她把棉被蓋上,再用帶來的溫熱毛巾開始為她拭汗。

  輕柔的抹過她的臉,看著那一天比一天更加姣美的面容,他勾起疼惜的笑。他懂得她的顧慮,她怕自己成了他的負擔,絆住了他的未來。

  但她從不知道,若沒有她,他也不會是現在的薛仕愷。從決定人生的方向,到喪父之痛時給他力量,她的存在一直是他激勵自己向前的原動力。

  那時,要不是她握住了他的手,把心如死灰的他拉了回來,他極有可能會就此困在迷障裡,被打擊得一蹶不振。

  她竟還覺得自己是對他有害的?薛仕愷挑起一眉。看來他該再好好地磨磨她的自信,讓她再也不敢動這種奇怪的念頭。

  發現她的頸際也全是汗,他讓她側過臉,為她拂去汗濕的發,細心地往下擦拭,避免她再度著涼的可能。

  擦得專心,沒注意到她的衣扣不知何時已掙開了,發現她的肩頭露出來時,他直覺就要幫她將衣服拉攏,但熟睡中的她卻選在此時翻身,變成側躺面對著他——

  原本松敞的衣襟因她的舉動被拉得更開,方纔他拂開的髮絲落到了背後,那片美景再無遮掩,橘黃燈光映照著她細膩優雅的頸肩,完美的鎖骨,還有……

  意識到自己的視線竟往不該看的地方掠去,他心一震,趕緊別開目光,匆忙地幫她拉好衣服,再將棉被覆到她下頷處。

  感覺全身燥熱,薛仕愷咬牙,很想揍自己一拳。搞什麼?他是禁慾太久了是不是?竟連幫自己妹妹擦汗都擦到心猿意馬,禽獸啊他?!

  把毛巾反折,他頂起眼鏡,用力地抹臉,讓已涼的毛巾為汗顏的自己降溫。再拿下時,他已恢復冷靜,想到她的扣子還沒扣上,他不禁苦笑。

  不了,等她醒來她再自己處理吧,雖然他對他的自制力很有信心,但他可不想……

  自制力?這個字眼讓他一頓,隨即懊惱暗咒。對妹妹用什麼自制力啊?他連邪念都不該有!

  他真的該找個女朋友了。他扒過額發,心裡下了決定。

  不過現在還不行,等他退伍、考上檢察官再考慮。更何況,要找到一個也會和他一樣疼愛詠初的對象,更是急不得。

  望著那依然睡得香甜的臉,再多的鬱悶都已褪去,只餘溫柔。須臾,他按掉鬧鐘,起身關上小夜燈,退出了房間,門悄然關上。

  她並不曉得,在她毫不知情的時候,他又為她付出了什麼,她只是在他的呵護下,睡得很熟、睡得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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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毫無意外,退伍後,薛仕愷順利考上檢察官,新官上任的他每天早出晚歸,忙碌不已。

  單詠初見到他的時間比他當兵時更少,有時候臨睡前他還沒回來,早上起床時他已出門,但即使可能好幾天都說不到一句話,她依然不曾覺得自己被冷落,MSN丟來的離線訊息、冰箱上的紙條,再怎麼忙也不忘關心她。

  薛仕愷花了半年的時間將前人丟下的爛攤子全都處理好,雖然還是忙,但已比之前好太多了,偶爾還能回家吃晚飯。

  當她正欣喜於可以不用再過著每天都見不到他的日子時,他卻約她吃飯,說要介紹一個人讓她認識。

  這種事之前遇過幾次,她已經很有經驗——他交了女朋友,想讓她過目。

  以往,她會開心赴約,迫不及待地想看看能讓哥哥動心的是什麼樣的女孩,但這一次,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心裡的感覺。

  是因為哥哥已經太久沒有好好待在家,而她太期待,所以當知道愛情會再瓜分掉他僅有的時間時,她覺得失落了嗎?還是梗芥仍在心裡,她怕自己的存在會再次破壞了哥哥的姻緣,所以不安了?

  她還是去了,和那位大方美麗的書記官相談甚歡,笑言要哥哥好好把握人家,然後,在他還沒來得及再約她第二次同行時,她搶先說出她交了一個男朋友。

  什麼時候的事?那時MSN裡的他,不知道是忙還是什麼原因,這句話隔了會兒才跳出來。

  前幾天,學長問我要不要跟他交往,所以就……我覺得他人還不錯,你想和他見面聊聊嗎?第一次交男朋友,她很希望能獲得他的認同。

  OK,我們再約,在我評鑒過他之前,你先別陷得太快。這段話,又是隔了會兒才傳來。

  報備完,她不覺得鬆了口氣,反而是胸口那片莫名的窒塞感愈漸擴大,不管她再怎麼深呼吸也無法釋去,但她可以忽視。

  一切都那麼剛好,哥交了女朋友,學長向她告白,這麼一來,哥哥就不用因為怕她落單,連約會都要帶著她,他可以盡情地和女朋友享受兩人世界;而她,也可以體會談戀愛的感覺,就算哥哥沒空陪她也無所謂,她不要再像以前一樣,傻傻地跟著去吃喝玩樂,卻害得哥哥和女朋友分手都不自覺。

  有了男朋友後,她的生活被課業和約會填滿,爽朗愛玩的學長幾乎每天都約她出去。由於她和哥哥都忙,兩人見面的時間還是那麼少,但之前不覺得寂寞的她,現在多了學長的陪伴,卻反而覺得寂寞了。

  玩得約快樂,她的心口越空,即使和學長約會時笑得開心、玩得很晚才回家,仍有股空虛佔據心頭,不管她再怎麼用滿檔的約會都填補不了。

  這些她不敢跟哥哥說,在他偶爾問要不要和他們一起去看電影時,她會說她剛好要約會,為了不讓精明的他抓包,即使原本沒約,她也會特地約了學長,這樣她就不算說謊。

  是因為習慣嗎?因為學長不是她習慣的人,所以她還需要適應?她越努力想讓自己開心投入,卻怎麼也阻止不了那片低潮將她籠罩。

  明明身旁有人,寂寞仍啃蝕著她,讓她覺得自己好孤單。睡覺時她會不自覺地緊緊縮成一團,好似這樣才能守護好自己的心,不讓它被空虛整個吞噬。

  雖然學長沒有發現她的不快樂,但她對學長仍覺得愧疚,所以當學長吻上她時,她沒有避開。

  那一刻,漫長得好像永無止盡,光是壓抑將學長推開的衝動已費盡她所有的心力,她根本無暇去感覺其他,當學長結束時,她只覺得解脫,同時也在他臉上看到受傷的神情。

  怎能不受傷?她僵得跟木頭一樣,連要推說是緊張都太牽強,若是真正喜歡對方的話,不會有那種反應。

  從那時候,她和學長的關係有些變了,原本對她溫柔體貼的他,開始會要求她幫他做一些事,跑腿、打報告、買東西,言談中也會帶酸地說她這個女朋友有跟沒有一樣。

  這些她都默默承受,因為學長每每在諷刺之後,都會露出那種惱怒夾雜內疚的表情,其實分手對兩人都好,但學長卻仍抱著一絲希望,他是真的喜歡她,只是越不肯放手,那種不甘就越重。

  一方面覺得虧欠,一方面都是些她做得到的雜事,她也就這麼拖著,只要他別再吻她,她願意用幫他做事來盡到自己身為女朋友的職責。

  但她怎麼也沒想到,竟會因為這樣被抓到警察局。

  「小姐,你知道在網絡上販賣這種書籍是違法的嗎?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學長說他有些二手書放在網絡上賣,因為對方約面交的時間他剛好有課,所以請她幫忙。她準時赴約,對方卻突然亮出證件。

  她整個人傻住,在警方指示下打開手中提袋,發現學長交給她的那一袋東西竟是色情漫畫,她的腦袋更是一片空白。

  她嚇壞了,被帶到警察局,即使握緊手也抑不住顫抖,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也不知道學長為什麼要讓她去面交這種東西,她只想離開,趕快離開!

  「只要你好好配合調查,坦承無諱,通常檢察官都會判緩起訴處分,偵察庭結束就可以走了,時效一過沒有再犯,就不會留下任何前科記錄。」

  那些話流進了耳裡,從進來後一直茫然呆坐的她第一次有了反應。「結束……就可以走了嗎?」

  「做個筆錄、開偵察庭,這種小案件兩、三小時就OK了,很快啦!但如果你否認,我要調數據啊什麼的,會拖多久我就不曉得,警方有權利拘留你二十四小時喔!」看出她的恐懼,就算是勸誘,警方也說得很有技巧。「你那個賬戶看起來不像是職業賣家,只要態度好一點,通常檢察官都不會太刁難。」

  她要回家,要是在這裡待到過夜絕對瞞不了哥哥的……想到那個她一直迴避不想的人,她的淚幾乎奪眶而出。

  沒事的、沒事的,哥哥不會知道,只要她好好配合,她不會有前科,他也不會知道她曾被抓到警察局。警方的話像迷霧中的一抹光明,引誘著無所依從的她不由自主地跟著走。

  「書是不是你的?帳號是不是你的?為什麼有這些書?有沒有其它共犯?」做筆錄時,警察問。

  「是,是,買的,沒有。」面對連串問題,她神色木然地答,因緊握而被指甲掐出痕跡的手正微微發痛。

  她不是在為學長頂罪,她只想將這一切結束,是她的就是她的吧,反正不會有前科記錄,她就自己熬過去吧。

  雖然有股微弱的聲音在心裡喊著這麼做並不對,但她只能把自己封閉起來,什麼都不去想,依著對方的暗示配合認罪,好讓自己能趕快擺脫這一切。

  「你要不要聯絡家人?」等待移動地檢署前,警察問她。

  「不用,不用,謝謝。」神色蒼白的她瑟縮了下,平板低語。

  她連校規都不曾違反過,卻突然被控妨害風化,這意味嚇壞了她,當警察亮出證件時,她第一個浮現腦海的人就是哥哥,恨不得他就在身旁,可以讓她依靠,安撫她的脆弱和恐慌。

  但被帶到警局之後,一切變得那麼真實,她卻只想永遠地瞞住他,就算心被無助侵蝕,她也不想讓他知道。

  只要熬過就好了,等判決過後她就可以回家了,沒必要讓哥哥知道她的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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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警方口中的很快,讓她從下午等到晚上,除了不斷地自我安撫,她只能強迫自己放空,不然那些被她漠視的巨大恐懼會整個反撲,讓她無法招架。

  漫長的等待讓人備受煎熬,可是當她被帶到地檢署時,她才發現,原來真正的惡夢從現在才開始。

  一踏進偵察庭,幾乎已經被遺忘的記憶被猛然揭起,類似的氛圍,類似的場景,彷彿只要一抬頭,父親那隱藏在笑容裡的陰狠雙眼就在前方直勾勾地瞪著她。

  不同的是,曾經害她夜夜惡夢的罪人早已不知去向,如今在她眼前的,是她現在最最不想看見的人——薛仕愷竟是審理這樁案件的檢察官。

  最先湧上的是猛烈的羞愧,她不想讓他知道,結果老天爺卻用這麼殘酷的方式逼她面對,但隨之而起的慌亂與恐懼立即將那份羞愧淹沒。

  她不管了,丟臉也無所謂了,她好怕好怕,好怕那已離她遠去的夢魘會再次出現,她需要支撐,否則她會崩潰……

  單詠初求救地朝他望去,卻往進一雙淡漠無情的眼,徹骨的冰寒在剎那間貫穿了她,也凍住了她的軟弱。

  那張面容是熟悉的,一直陪著她、引導著她,將她從傷害中一步步帶離,然而穿著紫色法袍的他卻是如此陌生,不帶一絲感情的黑眸,恍若從來沒見過她,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像她只不過是他審理無數的諸多犯罪者之一。

  是夢吧?從她被抓,到這一切,全是夢吧?她想從惡夢中脫離,卻絕望地發現這些全是再真實不過的事實,驚慌狠狠擊中了她,她感到一陣暈眩。

  「被告單詠初,涉嫌在拍賣網站販賣猥褻畫刊,觸犯妨害風化——」此時,他開口了,總是帶笑喊她名字的濕醇嗓音,如今正平鋪直敘地念著她的罪狀。

  不,她不要讓自己更難堪,絕不!傲氣強撐著她讓自己站得挺直,卻抑不住那不受控制的冰冷和顫抖。

  「你承認這帳號是你所有?」

  「是。」儘管背在身後的雙手因無措而絞得死緊,她仍迎視他。

  他知道,他可以輕易看出她有沒有說謊,他太會觀察也太瞭解她了,但選擇公事公辦的他,能用這種私人理由駁斥她的謊言嗎?

  她以為他會因她的反抗露出些許的情緒,就算是憤怒都好,然而在鏡片下的那片深邃仍是平靜無波,焦距淡然地在警方送檢的資料和她臉上來回。

  「這些書籍是你販賣的?」

  他面無表情地翻開警方送來的漫畫複印件要她確認,看著那一張張不堪入眼的畫面,她的心口像被刀用力劃開。

  「是。」她僵硬點頭,心同時也成了碎片。

  她懂他的難處,她絕不會要他法外施恩,也不要他出言安慰,她只是需要一個眼神,一個熟悉又溫暖的眼神就好,那會將她從地獄中帶離,但他卻選擇冷眼看她自生自滅。

  他又問了幾個問題,她已沒有辦法再望向那雙陌生的眼,她只是低著頭,強忍著痛苦和恐懼,木然地回答那些在警局做筆錄時已經答過的證詞。

  「等偵查結束,你會收到處分書,今天到此為止。」

  終於,他停止對她的折磨,但她的心已被傷得千瘡百孔。是對過往的恐懼?還是現在的傷害讓她覺得難以承受?她分不清了,她只想離開,只想逃離這裡。

  薛仕愷動作很快,但當他換下法袍再出來時,空蕩蕩的地檢署已不見她的人影。

  「該死。」他低咒一聲,快步往大門奔去。

  管製出入的法警看到他,揚聲招呼:「薛檢察官,今天那麼早走?」

  薛仕愷連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勉強扯了個笑,隨即通過了出口。

  那離開的動作太快,法警只來得及捕捉到一閃而逝的眸光,那疑似焦急的情緒,讓法警疑惑地皺起眉。

  焦急?法警摳摳額。

  從新人階段就此過人的沉穩壓得一堆老鳥不敢整他的薛檢察官?就連被煩人當庭攻擊都面不改色的薛檢察官?

  法警嗤笑一聲,決定是自己弄錯了。

  要看到薛檢察官驚慌失措?等天地變色還比較快吧!

第五章

  單詠初踏出地方法院,望著不曾來過的陌生街景,慢然而起的無助與茫然瞬間將她包圍,淚犯上了眼,她緊咬著唇,不讓盈眶的淚掉下。

  一心只想趕快離開的她依直覺挑了個方向走,讓自己專注在找路這件事上,不去憶起今天所發生的一切。

  「詠初!」

  但當這聲呼喚傳進耳裡,再多的壓抑和自我抽離都沒有用,痛苦一湧而上,強壓的淚潸然滑落。

  剛剛讓她想要依靠的她,如今只讓她想逃離,她非但沒停下腳步,反而越走越快。

  薛仕愷加快腳步追上,俊傲的臉龐依然維持著慣有的沉斂冷靜,眼睛一如平常灼亮,但向來盈滿睿智精明的眼芒,如今已完全被憤怒和擔慮取代。

  看到被告的名字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妨害風化?她販賣色情書刊?!他唯一的念頭是想掐死那從未謀面的學長——想都不用想也知道那些書是怎麼來的,但當她堅決承認書是她所有的時候,他只想掐死她!

  「詠初!」她的逃離讓薛仕愷更火。

  他很少被逼到這麼瀕臨爆發邊緣的時候,但她做到了,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多了,在這種前後不見行人的暗巷裡,她竟還跑給他追!

  見她仍頭也不回,他一怒,直接衝到她面前將她擋下,正準備開口訓斥,卻被那張早已淚眼滂沱的麗容給頓住了口。

  詠初不哭的,除了父母過世的那段時間,外柔內剛的她最多只會紅了眼眶,眼淚從不曾落下,而今,她卻搗緊了唇,一顆又一顆的淚珠不斷滑過她的頰、她的手。

  怒氣瞬間褪去,只餘疼惜,薛仕愷直覺就想擁她入懷,但手才剛抬起就停住,轉為扒過她的額發。

  他能拿她怎麼辦?看著低頭無聲哭泣的她,須臾,他歎了口氣。

  「我必須公私分明。」

  心被那聲歎息扯痛,但他的話更傷了她。單詠初抬眸,凝望他的眼裡滿是疑惑和不可置信。他怎能說得這麼義正詞嚴?她從沒要他徇私枉法,但真的有必要切割得這麼清楚嗎?只要一個小舉動她就會懂的,他卻連這一些些也不給她……

  那雙被淚光滌得晶亮的瑩澈水眸幾乎讓他無法迎視,薛仕愷必須凝聚所有的意志力,才能讓自己毫不退縮地看進她的眼,用強大的自信鎮壓她——即使,他正因說謊而心虛。

  他承認,他是被私情給困擾了。

  公正無私是他的行事準則,但冷血絕不是他的代名詞,這種案例一看便知是善良百姓因無知而誤觸法網,通常他不會用這麼嚴厲的態度來處理。

  但今晚,他卻氣炸了。看到她臉色蒼白地站在被告席,荏弱得像會被週遭的氣勢壓垮似的……

  他的心疼有多重,他的怒氣就有多重。

  數據上顯示她被警方留置將近八個鐘頭,這中間的過程有多難熬?想到她獨自受了這麼多苦,還將所有的罪一肩扛下,怒氣凌駕了理智,他懲罰了她,也懲罰了自己。

  「我只是——」他很清楚該給她安慰,但他說不出口。現在才說那些已於事無補的話,只會襯得剛剛在偵察庭上的他有多可笑。「我只是……公事公辦,對不起。」他只能堅持,堅持自己的立場,自欺欺人地宣告他就是這麼一板一眼的人。

  那句歉言讓單詠初再也無法撐持,好不容易稍歇的眼淚再度奔流而出,她緊搗住唇痛苦失聲。她不要道歉,她只是喲要一個安慰的眼神,他不但不給她,反而還將她推進絕望的深淵,為什麼?為什麼……

  一聲聲經過壓抑卻仍克制不了的啜泣聲重擊著他的心,薛仕愷心疼不已。看似柔弱的她其實很堅強,除非真的難以承擔,否則她寧可躲起來哭泣也不會在別人面前崩潰,包括他……

  天,她現在的心裡有多難受?他已無法再顧慮她是否願意讓他碰觸,直接伸臂將她完全地緊擁入懷。

  單詠初想推開,不要被他用這種方式安撫,但傷她最重的人,同時也是她最渴望的安慰,那溫暖的懷抱太誘人,誘得她鎮日壓抑的情緒全衝破了防線,只能埋首他的胸前,哭道不能自已。

  那纖細的手緊攢住他的襯衫,像握痛了他的心,薛仕愷收緊環臂,恨不得能將她揉進血肉裡。

  當她說她交了男朋友,他只能怔愕地瞪著那一行字,死命地瞪著。他慶幸她是用MSN告訴他,這樣她就不會知道看似慈愛敲出鼓勵回話的他,實際上猛狠的力道害得無辜的鍵盤死於非命。

  父親得知心愛的女兒被某個混小子搶走,想一拳揍扁對方是正常的反應——他身兼父職太久,會產生這種保護欲也是在所難免,他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但,看到她約會不斷,天天晚歸,他沒辦法再為心口那令他煩躁不已的梗塞找到合理解釋。

  大學男生想要什麼,過來人的他再清楚不過,那時覺得稀鬆平常的年少輕狂,現在卻讓他如坐針氈。

  那小子約得那麼勤,肯定是想伺機下手,這種人根本不值得交往,叫她和他分一分算了!憤怒的聲音在他腦海教唆。

  不,你不能這麼專制,詠初從不曾批評過你交往的對象,你又憑什麼左右她的選擇?何況詠初已經成年了,這種人生必經階段根本不需要大驚小怪。冷靜的聲音又抑壓了他的衝動。

  問題是詠初太單純,不懂男人都是狼,要是她被騙了怎麼辦?

  就這樣,他不斷地說服自己,又反駁自己,向來果斷豁達的他,不但無法拿定主意,還被不斷游移的心音左右了情緒。

  他不願去想他們進展到什麼程度,卻又克制不了那脫韁的念頭,只要想到她柔嫩的唇會有人吻上,那玲瓏的身軀會被人撫過,他就有種想殺人的慾望。

  意識到這樣的反應有多激烈,他不禁冷汗涔涔,那從不曾體會的狂肆情緒震懾了他。他絕對沒有別的意思,他只是擔心,只是想保護她……

  但再多的辯解,在將她擁進懷中的這一刻,都再也騙不了自己——

  那是嫉妒,一種屬於男人的純然嫉妒,嫉妒擁有她的人不是他,嫉妒她的美好屬於別人的!

  感覺那成熟完美的曲線緊貼著他,薛仕愷閉上眼,承受那痛苦且甜蜜的折磨。

  纖細的肩頭,軟馥的身子,全都充滿了誘惑,無辜地撩撥著,引人對她興起無限遐想,他多想吻去她的淚,在她耳旁柔聲哄著,不只是疼惜她,還想將她佔為己有,不允許任何人碰她。

  問題是他不能,她是他的妹妹!

  他痛苦地閉上眼,發現自己那充滿獨佔欲的環湧,已完全脫離一個兄長該給的安慰範圍,他強硬地將那些不該的思緒全都摒除,他仍讓她靠著,但卻悄悄地拉開兩人的距離。

  「為什麼要自己攬下來?為什麼不找我幫忙?」再度開口,他的口吻已回復到一如平常的關懷與疼愛,但他很明白,他的心,再也退不回去了。

  因為他已清楚意識到,在他懷裡的她,不再是他宣言要永遠守護的小小女孩,他對她的感情,也不知在何時已被男女之情取代了。

  她成長了,變成一個完完全全的女人,但她喜歡的是另一個男人,對她而言,他依然是哥哥,一個無害且安全的哥哥6一思及此,猛烈的痛讓他必須握緊拳才能忍住再次將她緊擁的衝動。

  憶起被拷在警局拘留室時的無助,單詠初又想哭了。

  那時她慌到腦中一片空白,唯一浮現的是他的臉,只希望能馬上打電話給他,聽聽他的聲音,好讓自己別那麼怕,但她的理智卻不允許她這麼做,她做出這種事已經都蠢了,又怎能讓他為她擔心?

  她陷在掙扎裡,既想屈服於自己的軟弱,又想堅強地承擔一切,最後,想起這些年來她給他添的麻煩,即使再害怕,她還是選擇了獨自面對。

  如今,她只慶幸自己沒打那通電話,至少她是強撐到偵察庭結束才崩潰,她不敢想像若是被他冷言掛斷,大受打擊的她是否還能熬到現在。

  「我自己……可以……處理。」她哽咽回答,卻避開了他的第一個問題。

  她都堅持到這時候了,現在再去說那些漫畫書是學長的又有什麼用?她曉得他絕對知道那些不是她的書,這就夠了,反正不會留下前科就好,她不想為了爭取那無謂的清白再次踏進法院。

  薛仕愷氣到喉頭發苦,不知該吻她還是該狠狠搖醒她。那小子都把她害成這樣了,她還在維護他?

  他早該和那小子見面的,然後找出對方的缺點,勸詠初保持距離。但是他卻一直拖延,像是只要沒碰面,那個介入者就不存在似的。

  結果,他的逃避卻害得詠初現在遇到了這種事。

  他深吸口氣,將苦澀的不甘壓下。現在不是批評她男朋友的時候,因為連他都厘不清這麼做是為了她還是為了自己,又要怎麼理直氣壯地去說服她?

  首要之務,是帶她回家,讓她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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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的店面全關,只有一間便利商店還開著,他將她帶到那裡。

  「我去開車,在這裡等我。」他頓了下,又補了句:「別再自己跑掉了。」剛剛她頭也不回的背影,像是決絕地走出他的生命,那種感覺他不想再次體會。

  單詠初點頭,看著他快步奔過對街,即使都看不見人了,什麼也沒想的她還是一直望著那個方向。那場大哭不只帶走她的情緒,也帶走她的力氣,她現在只希望能趕快回家睡一覺,讓今天成為過往。

  背包傳來的震動拉回她放空的心神,她找出手機,看到學長的來電顯示,奇異地,她不怨也不怒,心裡完全沒有任何感覺。

  接起手機,在學長連番追問下,她簡單敘述今天的經過。「跟你買那些書的人是警察——」

  「怎麼會這樣?我還是放在成人專區欸!對不起,我真的不曉得賣這種書是違法的,我只是把整理出來的東西放到網絡上賣而已,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沒想過要害你幫我背黑鍋,對不起,對不起……」

  面對學長拚命地迭聲道歉,她只是淡淡地說:「我很累,明天再跟你說好嗎?沒事了,你別擔心。」

  結束電話,她仍是平靜的,平靜到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剛剛哭得無法自已的她,如今卻可以用猶如事不關己的冷靜態度說著那些事。

  學長才應該是她要撒嬌傾訴的對象啊,但鎮日間,學長像是被她遺忘了,在她最慌亂無助的時候,她多麼想找人依靠,而且還必須憑藉著想他才能支持自己撐下去,但那個人卻不是她的男朋友,而是……她的哥哥。

  她……真只把他當成哥哥看待嗎?倏然竄過的念頭讓她一震。

  不,不是的,她只是習慣了,她沒有其它的想法……單詠初心頭大亂,想用從小就深植腦海的理由說服自己,但那念頭卻烙在心坎,讓她無法忽視。

  「詠初,上來吧。」

  她直覺地循聲望去,望進那張她再熟悉不過的俊容,漂浮無依的心瞬間踏實了,剎那間,她懂了——

  她早就喜歡上他了,喜歡上這個對她悉心呵護的兄長。

  「發什麼呆?快上來。」他催促,就像平常的他,不會說溫言軟語,卻在一舉一動裡流露出對她的滿滿關懷。

  單詠初怔怔地開門上車,震驚過度的腦中一片混亂,她不敢抬頭看他,只是一直盯著自己置於膝上的車。她怎麼能?哥哥是那麼盡心盡力地照顧看她,她怎能喜歡上他?!

  她的沉默讓薛仕愷有些擔心,藉由查看右方來車的動作不著痕跡地瞄了她一眼,神色迷惘的她像是還沒從這一連串的驚嚇中恢復過來。

  話梗在喉頭,讓他猶豫著該不該說。

  「你喜歡……你學長嗎?」須臾,在覺得自己能做到平心靜氣時,他才開口,理智地讓「學長」這兩個字取代了腦中那些源源不絕的貶抑稱呼。

  他一點也不想談他,不想談那個從他手中搶走寶物卻又傷害她的幸運混帳,但他不能這麼自私,那個人是詠初選的,他不能用他的私慾拘綁住她。

  單詠初屏住呼吸,急速狂鼓的心跳放佛要衝破心口。哥哥發現了嗎?但……怎麼可能?她也是直到剛剛才確定了自己的心啊,難道是她已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出太多的徵狀?

  「……為什麼這麼問?」她努力維持聲音平穩,讓自己問得若無其事。

  儘管她掩飾得再好,那絲驚慌和抗拒薛仕愷還是察覺到了。她真那麼喜歡那個男生?喜歡到不肯對他開誠佈公,而是將他視作敵人般地防備著他?

  握住方向盤的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看似面不改色的他其實正被妒意刺得發痛,但他刻意將自我的情緒全都排開,要自己像個愛護妹妹的兄長,專心無私地為她著想。

  「如果,還沒有陷得太深……」他略一停頓。「和他分了吧。」這是他經過冷靜思考給予的客觀建議,絕對與嫉妒無關。

  知道自己的秘密沒被看穿,單詠初鬆了口氣,隨即又因他的話蹙起了眉。

  「學長並不知道……」她倏地停口,警戒地看著他。他不會在套她的話吧?「你現在是用什麼身份在跟我說話?」

  「我下班了。」薛仕愷苦笑。在她眼中,他是這麼不擇手段的人嗎?「而且我也說過對不起了。」

  那無奈中帶著疼愛的語氣,讓單詠初心裡既甜又苦。

  她懂,是非分明的他絕不允許自己做出護短的舉止,所以他覺得抱歉,但這也意味著,若再有類似的狀況發生,她依然會被傷得透徹。

  他的生命裡真在乎過任何人嗎?不知為何,很久之前聽過的話,卻在此時冒了出來,但忙著幫學長辯解的她並沒有時間去細想。

  「學長不知道賣那種書是違法的,你不能因為他的無心之過就否定他。」

  她不是抗拒和學長分手,但把錯都推到學長身上並不公平,她相信學長所說的話,因為包括她,大部分的人最多只會覺得這麼做不太妥當,但有誰知道竟會嚴重到觸及刑法?

  「我不是介意這個。」哪個男生不看色情書刊?他沒心眼小到抓住這一點就乘機抹黑情敵,他在意的是別的事。「問題是他不該叫你去面交,他認識買方嗎?他能確保買方心理正常嗎?面交本身已存在危險了,更何況經手的物品是這麼容易引人遐想的東西,他卻叫你一個女孩子獨自前往,你自己說,這種男人著的依靠嗎?」

  見多了類似案例,加上對她的瞭解,對於真相他心裡有數。帳號持有者不一定是使用者,既然有人願意認罪,又是現行犯,警方樂得賺績效都來不及了,又哪會費事去調IP?

  會不會留下前科、被抓進警局的意外都先撇開不談,若是她遇到其它的傷害呢?該盡到男友保護義務的人卻反將女友送進危險,這一點他完全沒辦法接受!

  大受打擊的單詠初找不到話反駁,在他撥絲抽繭的分析下,看似不經意的舉止其實已表示學長對她的無心。

  但這並不是讓她難過的原因,學長的不在乎她早已察覺到了,讓她難過的是他,是說著這些話的他!

  他的生命裡真在乎過任何人嗎?這句話再度浮現,而此時,她終於明白了。

  他疼她,這是毋庸置疑的,但他在乎她嗎?她一直以為自己是被他放在心上,並佔有一個最重要的位置,卻直至此時才發現她錯得離譜。

  他是如此自製得宜,他會生氣、會擔心,但最多只流露在眼神裡,他不曾為她氣急敗壞,也不曾為她變了神色,就連她交男朋友,也沒有過問,剛剛是他第一次真正和她聊到學長,但若不是發生了這件事,他根本不在意吧?

  一思及此,在偵察庭上被他漠視的傷再度被殘忍撕開,痛得她無法呼吸。她喜歡他,深深地把他放在心上,但他呢?他只當她是妹妹,一個重要、卻是連工作都敵不過的妹妹,在兩相衝突時,她是可以被捨去的那一個。

  她很想告訴自己,是她多心,但她更清楚那都是在自欺欺人!

  若是在意,他怎能做得到那樣無動於衷地冷熱看她?若是真的在意,他怎能理智地分析學長的問題,而不是怒氣沖沖地要她馬上分手?她沒辦法對他造成影響,更激不起他情緒上的波動,她又該怎麼說服自己在他心裡是舉足輕重的?

  沒辦法再維持平靜的表情,單詠初只能狼狽地別開臉,不讓他看到傷痛欲絕的神色。老天如此殘忍,讓她發現自己深埋多年的感情的同時,卻毫不留情地讓她看清了自己的絕望……

  見到她的反應,薛仕愷方向盤握得更緊,卻握不住那幾被憤怒和憐惜迸裂的心。那渾小子何德何能?竟讓詠初對他如此一往情深!

  深吸口氣,單詠初逼自己開口:「如果……如果你很重視的人遇到事情,你會不顧一切地保護她嗎?」

  不論他的答案為何,她都知道自己不會是那個幸運兒,但她仍想問,或許……或許她是想藉由他的重創,讓自己甘心退回妹妹的位置吧……

  她的問題讓薛仕愷喉頭一窒。為了她,他願意付出所有,這是如此地顯而易見,她怎會有疑惑?是他,他傷害了她,這些年來她好不容易建立的自信,卻在偵察庭那短短十分鐘內,因為他的妒意、因為他的矯枉過正,而被他親手摧毀。

  「會,我會不顧一切地保護她。」他的承諾絕對真摯,他只怕她再也不會信任他。

  向來以明察秋毫著稱的薛檢察官難得出了錯,被感情蒙蔽了心眼的他,完全錯判了她的反應——她相信他的話,但已不再相信自己就是他最重視的人。

  心痛得無以復加,卻讓單詠初完全清醒,就連一絲絲能讓她癡心妄想的餘地也沒有留下。

  她懂了,懂得宛鈴姊說出那些話的心情,但宛鈴姊至少曾被他以女人的方式對待過,而她,從一開始就只是個跟在後面的妹妹。

  她該滿足了,這些年來被他疼著、被他寵著,再有不會有人像他一樣對她,但也是因為如此,當他選擇放手時,那痛,會讓人生不如死。

  就這樣吧,在那個最重要的人還沒出現之前,讓她在眷戀他的溫柔,在她還能欺騙自己還佔有一席之地時,將他的好牢牢記下。

  單詠初淒惻一笑,閉上眼,淡然開口——

  「好,我會和學長分手。」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8-12 19:21:33

第六章

  事隔幾日,她正準備向學長提分手,但學長卻搶先一步開口。

  「我們……分手吧。」就這麼一句,沒有理由。

  她點點頭,什麼也沒多問,早就該如此了,那場意外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走到這一步反而是讓彼此解脫。

  不久之後,在一次的閒談中,薛仕愷不經意地提到他和女朋友也分手了,原因他並沒有多談,她也只是靜靜聽著。

  再過了一陣,她收到地檢署寄來的不起訴處分書,在這之前,他從沒透露過判決結果,這就是他,公私分明的薛大檢察官。

  她不會再天真到以為這是他為她開的特例,在那一晚,她已深刻體會到他的鐵面無私可以冷情到什麼地步。

  原本以為經過這件事,心被傷透的她會開始疏遠他,甚至由愛生怨,結果日復一日,滋長的只有愛戀。

  那道重創讓她清醒,清醒的卻只是對自己的定位。她明白她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她卻管不了自己的心。

  她知道愛得越深,當他找到他要的人時,她將會傷得更重,必須在一開始就果決地抽斷感情,才是保護自己的明智之舉。

  只是,來不及了,深埋的情感一旦揭開,就再也無法漠視,她的感情早在不知不覺間已埋得極深,她抽不回了。

  她不怕受傷,她只怕當他所尋找的那個人出現時,該認為退讓出暫居位置的她,將永遠地失去他。

  所以,即使明白自己的心意還要在他面前假裝天真是件很痛苦的事,但至少這樣的她還可以善用妹妹的權利去享有他的疼愛,她寧可承受暗戀卻無法傾訴之苦,也不要提前失去他。

  她那拙劣的掩飾是有破綻的,但向來對她瞭如指掌的薛仕愷,看出了異樣,卻未看出她的掙扎,因為他也陷入了掙扎。

  深夜,帶著一身疲憊的他進了家門,看到桌上她為他留的宵夜,他沒有加熱,也沒有點亮大燈,直接就著她為他留下的那盞暈黃燈光,開始吃了起來。

  品嚐的,是熟悉的味道;變得陌生的,是兩人的相處。想到這些日子的情形,心裡的鬱悶使得他味同嚼蠟。

  她還是像以前一樣,會對他笑,會用她特有的含蓄方式對他小小地撒一下嬌,但他感覺得到,看似一樣的她,已變得不一樣了。

  在她的眼神裡,在她美麗卻隱帶淡愁的笑容裡,他看到了自己的殘酷,痛苦地發現分手對她的打擊竟是這麼大。

  他會不斷地想,他做錯了嗎?是否妒意左右了他的判斷,自以為客觀的評論其實是有所偏頗的?而他早該知道詠初很聽他的話,不管她愛得再怎麼深,敬愛的大哥都開口了,她能不照做嗎?

  他看似大方放手讓她自由抉擇,其實在潛意識裡已知道自己會立於不敗之地,越明白他在她心裡的重要性,他越是厭惡自己。

  叫他怎敢對她表態?她有可能會拒絕嗎?就算她接受了他,又代筆她真是喜歡他的嗎?他不在乎兄妹這個枷鎖,因為就血緣上、就關係上他們根本不是兄妹!

  結果,禁錮住他的仍是兄妹這個詞彙。

  這些年來,他就像披著羊皮的狼,用慈愛兄長的姿態誘她放下戒心,打著保護她的旗幟,實則全權掌控她的人生,他的所作所為和獨裁自私又有什麼兩樣?

  於是,他拘禁了自己,想用遠離來斬斷對她的迷戀,即使工作沒那麼忙、即使沒有女朋友要應付,他仍很晚回家,就像現在,等到她睡了,他才敢悄然地在夜色中踏進家門。

  敢?薛仕愷譏誚揚笑。凡事掌控在手的他,竟會用到如此膽怯的字眼。

  又靜坐了會兒,他才起身至廚房將碗盤洗淨,打理好一切,準備回房的他在經過她房門時,步伐不自覺地停了下來。

  這些年來,在夜晚進她房間已成了種習慣,看著她香甜的睡顏總會讓他浮現溫暖的笑。她知道他會這麼做,也習慣著他這樣的關懷,房間從不上鎖,不在乎毫無防備的睡姿被他看見,因為,她信任他。

  但在清楚自己看她的視線已然變質時,他還能這麼做嗎?

  已快碰觸到們把的手頓住,握了又張,就像他兩難的心,最後,理智贏不了情感,他還是開啟了那道禁忌之門——

  來到她的床前,黑暗的房裡只要門口傳來的微光,依然無阻他對她的捕捉,深戀的視線掠過她垂覆的眼睫、柔嫩的頰,最後停在微啟的唇,目光轉為熾熱。

  誘人的她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想要品嚐她的慾望猛烈到身體發疼,但他只能站在原地,繃緊了肌理,任由竄升的焚燃火焰炙痛了他,卻什麼也不能做。

  用男人的眼神看她已屬罪惡,他怎能為了滿足私慾,而背叛她的信任?

  他以為減少和她相處的時間,就可以將這份不該的感情淡去,結果強力的壓抑反讓分離加深了思念,若不是如此,他克制得住的,他連這道門都不會踏進。

  溫柔的視線再度在她臉上徘徊,腦海裡,他已大步上前,滑進她的被窩,她會自然地將軟馥的曲線鑲嵌他的懷裡,唇畔漾著滿足甜美的笑,那美好的畫面就像惡魔的果實不斷誘惑著他。

  然而現實中的他,卻是手緊握成拳,在意志力還沒被完全摧毀時,毅然轉身離開。

  即使彼此都明白兩人已回不到過去,卻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偽裝,彷彿不曾說破就可以當作沒發現自己的感情,他們還是過著和以前相同的生活。

  唯一不同的是,他們必須在對方不曾察覺的夜深人靜時獨自療傷,一再地鞏固那已幾乎頹圮的心牆,這成了一種習慣,也是種不得不承受的折磨,要將瀕臨脫韁的心再度拉回,變得越來越難。

  日子過得痛苦,但時間還是不停地往前走,即將大學畢業的單詠初,在競爭激烈的求職潮中成功登岸,找到一份好工作。

  這個好消息將這段時間的陰霾暫時劃開,他們可以真正笑得開心,而不是假裝笑得開心。

  雖然可能在喜悅過後又會陷入泥沼,但,他們都需要喘口氣,否則找不到出口宣洩的壓力會讓他們無法負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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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廳裡,只有兩人參與的慶祝派對熱熱鬧鬧地展開。

  兩打啤酒備在一旁,滷味、小西點甚或是麵包、色拉,管他適不適合,只要是自己愛吃的全都買來,今晚他們打算瘋得盡興。

  難得掙開束縛的他們已經拘禁太久了,他們放縱自己享受這一刻,除了感情,他們什麼都聊,笑著、談著、喝著,空掉的啤酒罐東倒西歪,見證了他們有多開心。

  「好久哦……」雙頰微醺的單詠初嘟著嘴,半嗔半怨地喃語:「上次是慶祝你考上檢察官,都一年多了……」

  「沒事就喝得爛醉像什麼話?當然要有喜事才能慶祝。」坐在地板的薛仕愷靠著沙發,嘴上輕鬆響應,視線卻無法自她身上挪開。

  快被酒力征服的她正慵懶地倚臥沙發,身上的短褲和T恤保守純真,卻和她嫵媚的姿態形成矛盾的對比,薛仕愷慶幸她已半醉,讓他不用再費心掩飾眼裡的狂熱,可以盡情地將她自然流露的嬌媚誘人斂進眼裡。

  「那我要常換工作,找到一次工作就慶祝一次。」她漾起迷濛的笑,不自覺地伸長了腿,好讓自己躺得更舒適。

  她知道說這種話既幼稚又可笑,但,她醉了啊,可以像個小女孩般任性天真地撒嬌著,而不是被逼得去體會到人生的無奈及痛苦……發現自己正往不該觸及的地方想去,她趕緊抑下心思。

  不行不行不行,她今晚不要煩那些了,她要開開心心的,享受她的慶祝party。

  「呵呵呵呵∼∼」她把自己放空,傻傻地笑了起來。

  她笑得歡暢,但薛仕愷可笑不出來。修長的美腿就在他的手臂旁,就連刻意不戴眼鏡都看得清楚,光潔無瑕的肌膚像在向他招手,逼得他口乾舌燥。

  「傻瓜。」他將手中啤酒一飲而盡,卻是喝再多啤酒都解不了喉頭的乾啞。

  雖然被罵,她仍笑嘻嘻地,酒力加上睡意襲來,不受控制的眼已然半閉,但今晚的氣氛太快樂,她捨不得睡,寧可瞇著眼躺在沙發上,腦中混混沌沌的,有一句沒一句、漫無重點地閒聊,也不想回房安眠將今晚結束。

  「你怎麼會被西紅柿噎到?」她突然想起,以前聽他說過厭惡西紅柿的原因,但她想不通。「我幫你吃了那麼多都沒事。」

  「你試試把聖女小西紅柿往上丟,再用嘴巴接,包準機率大增。」聊創傷可以抑制心猿意馬,他需要極了。

  單詠初靜默,一秒、兩秒,突然捧腹大笑。

  「很蠢耶!」她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她怎麼也想像不到連他也曾有過這種調皮無知的時候。「而且小西紅柿和大西紅柿差那麼多,你怎能一竿子打翻一船……唔,西紅柿。」好不容易忍住笑,又因自己改編的成語笑倒沙發。

  「你要是遇過那種瀕死經驗就知道,管他什麼品種,只要是見鬼的西紅柿我就不想吃。」見她仍笑個不停,薛仕愷挑眉抗議。「欸,有點同情心好不好?要不是剛好我爸會哈姆立克急救法,你現在就看不到我了。」

  「怎麼做?」單詠初被引發興趣,坐起身子。「教我。」

  「你怕我又被什麼噎到?」薛仕愷翻眼。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他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光會逞強耍帥的五歲小男孩,為了和表兄弟比賽差點害死自己。

  「有備無患,教我嘛……」她拉著他的手臂嘟嘴央求道,無辜大眼眨呀眨的。

  薛仕愷呼吸一窒。他愛死了喝醉酒的她,她會防備盡撤,把天真嬌蠻的那一面完全展露,但以往覺得可愛的模樣,現在卻讓他受盡折磨——

  那粉嫩嫩的雙頰讓人不知該輕輕舔上還是狠咬一口,再被那雙盈滿祈求的水媚眼眸依賴地看著,猶如無邪小綿羊自動送上門,就算是柳下惠再世也很難把持得住。

  不行,光是靠這麼近就已讓他快丟盔棄甲,更何況是施行急救法的貼緊姿勢?拒絕她,然後再技巧地將話題帶開,別讓自己陷入險境。

  明明這麼想著,他的嘴卻像有了自己的意識——

  「你真的想學?」

  他瘋了,被這段時間的自我束縛逼瘋了,加上酒精作祟,他竟有種傾向毀滅的期待,想看跨越了界線之後,是否真如他所預測般,會墜入萬劫不復之地。

  不懂他的掙扎,被醉意遲緩了思緒的單詠初還以為他是怕她不喜歡過於貼近而徵詢她的意見。

  「嗯,我想學。」她用力點頭,嘴角蘊著甜笑。真是的,她早就不怕他了啊!

  望著她毫無芥蒂的信任表情,紛雜的聲音在他腦裡叫囂——

  這是佔便宜的行徑,明知詠初會回答什麼,卻還故作紳士地詢問,好像這樣就沒有責任似的,可恥!

  但,學會急救法是好事啊,肢體接觸又不代表他一定會色心大發吃了她,他怎能對自己的克制力沒有信心?

  手中鋁罐被薛仕愷捏扁,下腹傳來的熱潮將他燒得煩躁了起來。他也很想像那抹反駁的心音一樣,相信自己能做到坐懷不亂的境界,但他更怕自己的意志不夠堅定,反讓理直氣壯成了笑話。

  他還在和自己拔河時,單詠初已為他做了決定。

  「快點,要怎麼做?」她跪坐起身,朝他接近。

  再僵持下去只會顯得他心裡有鬼,薛仕愷只好豁出去,拋開鋁罐,跪上沙發來到她身後。

  「首先,你要從背後抱住患者。」他邊說邊自後環住她,不斷強迫自己冷靜,別去想懷中的她有多柔軟。「急救時要站立施行,我這只是示範,就不講究了。」

  被他的體溫包覆,週遭氣溫頓時升高了好幾度,單詠初剎那間清醒。她在想什麼?她就算要學,也不該找他啊……

  「嗯,我懂。」但突然逃開更怪,她只好硬著頭皮繼續下去。

  「然後一手握拳,拇指對準患者的肚臍與心窩中心——」他想專注在教導上,卻沒想到一時偷懶而妥協的姿勢,會在此時成了最險惡的陷阱。

  柔軟的沙發無法提供平穩的支撐,在他有所動作時,因著力點凹陷的兩人就會不由自主地貼緊,她本能地想要維持平衡,卻不知道這種徒勞無功的掙扎只會讓她更加親密地摩擦過他,他必須咬牙才能忍住呻吟。

  「另一手包住拳頭並握緊,快速、用力地朝內偏上的方向連續技壓。」

  和語意相反,他的擠壓是輕柔的,只讓她更加意識到他碰觸的位置有多曖昧。單詠初咬唇,根本無法嚴肅地以急救法看待這一切。

  他溫熱的吐息就在她的耳邊,連同那低醇的嗓音拂過她敏感的頸際肌膚,她忍住了顫慄,卻忍不住那令她虛軟的酥麻,她好怕,好怕會被他發現她狂鼓的心跳,好怕被他發現她潛藏的感情。

  「會了嗎?」薛仕愷逼自己開口,聲音啞得不像他的。她誘人的淡雅幽香縈繞鼻間,她的臀緊貼著他,他自傲的意志力正在逐漸崩毀。

  「……會了。」沒留意到他的異狀,忙著壓抑慌亂的她,喉頭也啞到差點發不出聲。

  她必須趕快逃離這個情境,不然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要趕快……

  心慌意亂的她一心只想離開,卻忘了身處柔軟的沙發,才一使力就重心整個偏移,全靠身後的他支撐住她。

  這個意外,讓已繃到極限的弦斷了,薛仕愷已無法再壓抑。

  「謝……」她正要道謝,第二個字卻頓時消失,因為,她察覺到他的變化,正親密地抵著她,連要錯認都沒有辦法。

  她的啞然和僵直,清楚地說明她發現了什麼,薛仕愷覺得愧疚之餘,還有種不用再隱瞞的釋然。他一直迴避著這一刻,但這一刻,卻也是他一直渴望的。

  可以了嗎?她從分手的傷痛走出來了嗎?可以試著讓他走進她的世界了嗎?忍耐太苦,真的很苦……他收緊環臂,緩緩地旋過她的身子。

  他只是醉了,認錯人了,她不能回頭……單詠初拚命告誡自己,身體卻不聽使喚,當墜進那雙盈滿深情的眼時,她完全淪陷。

  她感覺全身輕飄飄的……

  初吻時只讓她覺得抗拒,然而此刻的她,心因期待而在狂跳,羞怯的低垂眼睫,想知道被他親吻是什麼滋味。

  他的動作很輕很輕,在幾乎碰觸到她時卻停下,讓她有時間將她推開。

  沒有溫暖的觸感,只有若有似無的麻癢感,讓單詠初的心整個懸在半空中。為什麼不吻她?為什麼要停?她抬眼想要看他為何猶豫,卻忘了兩人有多接近,反而變成自己主動地送上了她的唇。

  他殘存的理智完全被擊碎,薛仕愷不再自持,放縱自己吻上他朝思暮想的甜美。

  那吻,比她期待的更美好,溫軟的觸感品嚐著她,用輕嚙慵懶地誘她啟唇,他好像不顧一切地投入,但她不敢,光是被他這樣吻著她就已全身虛軟,若被他真正地攻城略地,她怕會再也抓不回自己的心。

  察覺到她的抗拒,他並不燥進,而是半誘惑半頑皮地吮著、輕啄著,吻得她意亂神迷,她再也無法滿足於這樣的逗弄,不自覺地攀住他的肩,羞怯到探出丁香小舌。

  得到她的邀請,那溫柔得像擁有無限耐心的人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渴切想要將她吞噬的霸道男子,狂肆地汲取她的一切,不留她絲毫喘息的空隙。

  承受不了他的激狂,她不由自主地往後仰,他卻不留給她退路,步步進逼,直至讓她完全躺下,將她困在沙發和他的胸膛之間。

  他的大掌探進她的衣裡,推開了阻礙,用他唇和他的手肆虐著她身上的每一吋,喚起她的響應,同時也烙下屬於他的痕跡,就像霸道的君王正宣示著他的所有權。

  這樣的他讓她感到陌生,她卻不想逃開,任由他將她捲進狂猛的風暴中,令她暈眩,讓他為她點燃體內那從不曾感受過的熱情與渴望。

  她因體會情慾而輕顰的表情是他最大的鼓舞,細碎的輕吟誘使他為她做更多。取悅她,帶領她,她的每一次反應都在對他這麼請求著。

  他將她托起,讓她面對他,跨坐在他的腿上,扶起她的臀,讓他的大腿更加貼近她的腿心,另一隻手則解開了她短褲的紐扣,溜了進去。

  帶著薄繭的手指探索著她的柔軟,這份親密讓她抽了口氣,他卻伺機深深吻住她,吞噬了她的呼息,逼她的心為他而跳。

  隨著他手指忽輕忽快的律動,再加上他大腿的火熱摩挲,那種激烈的感覺讓她好害怕,她好像要別帶進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卻是她不曾去過的,她不知道自己會變得如何,她更怕會變成不認識的自己。

  「不要……」她無助地抓住他的手臂,軟呢的喃求近乎啜泣。

  「要我停下來嗎?」讓他迷醉的不是酒精,而是美好的她,如果她不是想,就想他已想要她想到快要爆炸,他也不可能強迫她。

  他近乎停手的動作中斷了歡愉,那空虛感讓她抓得更緊。

  「不要……」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懇求什麼,體內不受控制的感覺快把她逼瘋了。

  那嬌媚的呢喃讓他幾乎爆發,他加深了手指律動,立刻感覺到她的顫慄,他將她托得更近,讓他的堅挺隔著衣物感受到她的溫暖,即使這不算完全的接觸,那感覺卻讓他忍不住想呻吟。

  體內的火焰燒地越熾烈,她對他的執握就越緊,她並不想阻止他,全身也因他的愛撫而無力軟靠在他懷裡,她的手卻仍緊握住他,像是只要一放開她就會墜入萬丈深淵。

  「我好怕……」他的大掌帶給她快樂也帶給她痛苦,尤其當他讓兩人緊密貼近,模擬著交歡的韻律和她摩擦,那幾將她滅頂的快感,讓她不知該哭泣,還是要他佔有她。

  「不要想,交給我……」他柔聲勸哄著,加快手上的節奏,忍住自己的慾望,帶她攀上了她一直抗拒的巔峰。

  剎那間,猛然散開的暖潮泛向四肢百骸,逼得她拱起身子,世界像瞬間消滅了,她聽不見也看不到,只要他的體溫、他的觸撫是那麼鮮明,她懂了,那個世界是美好的,因為和他同行,所以完美得有如天堂。

  經歷高潮的她虛軟地靠在他身上,聽著她近在耳旁的嬌媚喘息,尚未得到滿足的薛仕愷雖然仍繃得發疼,但心裡的快慰卻比真正獲得解放更勝過千百倍。

  還沒結束,他們的夜才剛開始,他等不及要帶她前進到另外一課了!等她呼吸稍微平息,他正要用吻再次開場,一低頭卻發現——

  她睡著了。

  帶著淺淺的笑,好滿足好滿足地依偎在他肩頭睡著了。

  「……詠初?」他不可置信地低喊。

  回應他的,是貼得更緊,卻睡得更沉的依偎。

  薛仕愷往後仰靠椅背,感覺她也順勢靠得更舒服,一時間,腦袋一片空白的他只能怔怔地坐在那兒。

  他不敢相信,他還箭在弦上,為了先取悅她,自己忍得快要抓狂,結果享受完的她,卻連一句「辛苦了」也沒有,直接把他當成舒適的躺椅,就這麼香甜睡去。

  這叫他情何以堪?!無法宣洩的懊惱讓他很想仰天長嘯,但怕會吵到她,他只能咬牙,硬生生將咆哮吞了回去。

  「我能拿你怎麼辦?」最後,吐出的是一句滿懷愛意的無奈抱怨,他苦笑。

  想到她主動吻上他的舉止,他閉眼發出滿足的喟歎。什麼都不重要了,她願意接受他,已是他最大的恩賜。

  他疼惜地擁著她,直到體內的慾望平息了,幫她整理好凌亂的衣著,才輕緩起身,抱她回房。

  他寧願等,將更美好的果實留到下一次,等他對她傾訴愛語之後,再溫柔採擷。他會教會她,男女之間有更多的快樂等著她去體會,而有他在,她永遠都不用怕。

  明天,是如此地讓人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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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造成了一切,也毀了一切。

  「……你不記得昨天怎麼了?」大受打擊的薛仕愷必須用盡力氣,才能從喉頭擠出這幾個字。

  原以為會因宿醉睡晚的她一早就現身,他滿懷期待地遞上咖啡,正要對她說出壓抑了整晚的愛意,她卻抱著頭,喃喃念著她的記憶不見了。

  昨晚的濃情蜜意,或是要稱呼為擦槍走火也無所謂,這是他們跨越界線,親密接觸彼此的第一次,卻沒停留在她的記憶裡,叫他怎能能不震驚?!

  「……唔。」因宿醉而苦的她連點頭搖頭都不行,只能虛弱地悶哼一聲。「我只記得我們買了一堆東西回來——我的瑞士卷呢?」她翻著被他收成一袋的零食。

  「你吃掉了,還分我一半。」而那時距離她醉倒至少一個小時之前。薛仕愷心涼了半截。

  「……那馬鈴薯色拉呢?你有冰在冰箱吧?」她捧著額頭,可憐兮兮地從手掌底下抬眼看他。

  她的最愛早在第三罐啤酒時就吃得一乾二淨了!

  薛仕愷的心更是直接墜到了谷底。別跟他說她忘得那麼徹底,至少留住一些有關他的記憶,就算是一些些也好——

  「哈姆立克急救法,記得嗎?」他屏住呼吸提醒。

  她一動,五官立刻皺成一團,讓人分不清那表情是痛苦或是疑惑。「那是什麼?」

  她虛弱的反問完全粉碎了他僅存的希望,薛仕愷難得有這種說不出話的時候。

  昨晚到底是酒後亂性,還是真情流露?不死心的他正準備再旁敲側擊,她卻說出一句完全將他打入地獄的話——

  「我昨晚夢到學長。」仍按在額上的手完全掩住她的臉,只能從聲音判斷出她的心情,聽起來很沉很悶。

  「然後呢?」他的心漏跳一拍。他不願這麼猜,但所有線索都逼他不得不做這樣的推斷——她把他當成了那個混小子?!

  「……沒什麼啦。」她倏然起身,匆忙離開。「我和同學有約,來不及了,你路上小心。」

  她動作很快,但他還是看見了,那一閃而過的麗容泛著嫣紅,透露了她的羞窘。

  薛仕愷僵坐在原位,聽著她離去的腳步聲,完全無法動彈。

  他成了替身?她的主動和接受,不是因為和他兩情相悅,而是將他錯認為……已經分手一年多的初戀男友?

  好半晌,他才有辦法動作,交握的拳抵在眉間,吁出一口長氣,卻釋不去胸口的沉痛。原來,昨晚的經歷不是美夢,而是將他傷透的恐怖惡夢。

  雖然她的所作所為等於將他的心炸碎,所有的證據也顯示出他的勝算極為渺茫,但將發生過的事避而不談並不是他的作風,就算她不記得那一晚,他也要弄清楚她的想法。

  他正想找機會再和她好好談談,剛好兩天後,她主動約他在星巴克碰面,想說他們偶爾也該在外面喝喝咖啡,享受一下不同的悠閒氣氛。

  「這是我同學,傅歆。」

  他抵達時,她不是單獨一人,她的身旁多了一個高帥氣的女孩,是他耳聞已久卻一直不曾見過的她的大學好友。

  「歆歆是我的好朋友,你們好好認識認識吧,別當個工作狂,遇到合適的對象,也要好好談場戀愛哦!「

  然後,借口去洗手間的她只傳來了這封簡訊,就再也沒回來過。

  允許自己跨越界線的熱切冷了,被她一而再的無心舉止給凍得透徹,當她後來說因為公司離家太遠,想要就近租屋獨自居住,他並沒有反對。

  不需要再問,他明白,該是他放手的時候了。

  這是身為一個兄長的職責,守護她成長,當她想要展翅高飛時,即使再怎麼不捨、再怎麼不願,他仍必須強逼自己放手。

  他早有覺悟,也有心理準備,只是他並不曉得,當這一刻來臨時,竟是那麼地痛,那麼地痛……

第七章
   
  兩年後

  「薛大哥,謝謝你哦,誣陷的事,還有……哎呀,你知道的。」

  薛仕愷用肩夾著話筒,一邊審閱文件,一邊聽著電話另一端說到最後變成扭捏的咕噥聲音,不禁低笑,難以想像總是直爽率真的傅歆也有這種小女人的時候。

  「沒必要談戀愛就變了一個人吧?這樣我不習慣。」他揶揄。

  說也好笑,詠初特地幫他牽線做媒,結果他和傅歆不但沒有擦出火花,反而維持著哥兒們般的情誼,之後又因為某件兇殺案及販毒案牽扯在一起,還在她和男朋友方易爵吵架時幫忙推了一把,說他是他們的大恩人也不為過。

  「別笑我嘛,改天請你吃飯,我再叫他好好跟你道謝及賠罪。」知道他忙,傅歆主動結束了電話。「不吵你嘍,BYE。」

  掛上電話,薛仕愷將心思移回公文上,但一如以往,只要遇上和詠初有關是事,眾人眼中完美自製的他就會有了裂痕,思緒也變得完全不受控制。

  他苦笑,輕歎了口氣,放下公文,讓忙碌的自己暫歇。會特別照顧傅歆,只因為她是詠初的好朋友,被詠初遠離的他,只好用愛屋及烏的方式來轉移關懷。

  當初要自己放手的理智和寬容,終究抵不住自私的情感。距離上次和詠初碰面,已是兩個禮拜前的事了,勸說再度失敗,她還是不肯搬回家。

  明明以前忙起來好幾天沒見面也是常有的事,但那時耐得住的寂寞,如今卻變得難以忍耐。

  因為他知道,當他深夜返家,不會有宵夜等在桌上,那個房間不再有她,他只能獨坐在她的房裡,讓黑暗和孤寂將他包圍。

  「檢察官,你要的資料來了。」他的失誤官推門而入,將一迭東西放在他桌上。「還有信,我順便幫你拿進來來了。」

  「謝謝。」思緒瞬間斂回,溫和揚笑的他,是同僚眼中沉穩機智、永遠也見不到個人情緒的優秀檢察官。

  視線掠過那迭文件,夾雜在眾多公文封裡的白色信封攫住了他的注意。薛仕愷抽出,看到上頭只寫著收件人,眸光轉為警戒。

  沒有寄件人、沒有郵戳,卻經由事務官直接帶進他的辦公室,這簡直跟門戶洞開沒什麼兩樣。

  「有印象這封信是怎麼來的嗎?」拿出手套戴上,小心拆信的薛仕愷狀似隨口一問。

  若是別人,很有可能會被那從容的神態瞞過,但經過共事的磨練,事務官已知道不能從他的表情來判斷情況,他的口吻越平靜,表示事態越嚴重。

  「……沒有。」偏偏他只能回答出這麼缺乏危機意識的答案。事務官一臉羞愧。

  薛仕愷未置可否。憤怒責怪並無濟於事,他傾向將心力用來解決事情。攤開信紙,A4的紙上打印著幾個斗大的字——

  有空吃吃新竹米粉吧,太忙於工作,小心失去最重要的東西。

  脊背竄過一陣寒意,但薛仕愷沒有表現出來。

  「將信送出化驗,找出指紋。」把信連同信封裝進證物袋,他一邊脫掉手套,一邊拋出連串指示。「查問任何接觸過這封信的人員,就算它是憑空出現的,也要知道出現在哪裡;幫我調出目前手上審理的案件,不論是背景、戶籍、地緣關係等,只要與新竹有關的全都整理成表——」

  事務官埋頭猛記,突然聽到一聲類似咒罵的聲音,一抬頭,正好看到薛仕愷放下電話,即使剛收到恐嚇信函,那張睿智冷靜的臉還是那麼地讓人信賴。

  「都記下了嗎?」薛仕愷改拿手機,聽到轉入語音信箱的機械女聲,他嚥下再度衝上喉頭的詛咒。該死的!公司分機沒人接也就算了,為什麼連手機也關機?

  「是。」從他臉上看不出異樣,覺得是自己聽錯,事務官連忙捉回心神。

  「等我回來,我要看到這些資料。」

  抓起車鑰匙,薛仕愷臨走前又拋下一句——

  「這件事,先別聲張。」

  來到停車處,座車被砸到稀爛的情景讓薛仕愷的恐懼提升到最高點。

  他強持鎮定,攔下出租車,報上詠初的公司地址,一路上不斷地打著她的分機和手機,得到的卻是相同的結果,他更是心急如焚。

  不可能,就連同事也不知道他有這麼一個妹妹,更何況對方寄出這封信絕對是在警告他,若是直接將事情做絕,就沒有籌碼可以威脅他了,對方不可能這麼笨。他要鎮定,不能自亂陣腳。

  薛仕愷不讓自己往最壞的方向想去,握住手機的掌指卻因強烈的擔慮而不由自主地收得死緊,一抵達目的地,他立刻衝進大樓,真奔她公司的所屬樓層。

  「能讓我直接進去找她嗎?她跟她附近的分機都沒人接,我想你再怎麼打也沒用。」當櫃檯小姐要他先到一旁會客室稍候時,他沉住氣解釋。

  「辦公區域不對外開放,你先去那裡等好不好?」櫃檯小姐往會客室一指,堅持不退讓。「你不給我時間,我怎麼知道找不找得到人?」

  他知道這是她的職責,但他差點克制不了將她扔進電梯的慾望!薛仕愷很想不顧一切地硬闖,但殘存的理智仍拉近了他,提醒著身為檢察官的他不該知法犯法。

  更何況若最後發現這全是一場誤會,將場面鬧得難看,詠初一定恨死他——只是他更恨在這種狀況竟還考慮得到這些的自己!

  坐在會客室裡的他,懊惱地扒過髮絲,覺得度秒如年。

  「哥,你怎麼會來?」

  當門被推開,讓他急切掛念的她一臉驚訝地出現眼前時,那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幾乎把他全身的力氣抽走,然而只一瞬間,憤怒又取而代之。

  「你去哪裡了?為什麼分機沒人接、手機沒開?我完全找不到人。」他不想這麼咄咄逼人,但他積壓多時的情緒需要宣洩。

  「我們真個部門都去開會,我手機又快沒電了,所以就想說先把手機關機好省電。」無緣無故被當成罪犯一樣地審問,單詠初既困惑又無辜。

  「……開會?」難怪不管他怎麼轉接都找不到人,電話一直在語音裡打轉,巧合,就這麼要命的巧合,讓他急得快瘋掉。

  「怎麼了嗎?」單詠初擔慮地問,現在不安的人換成是她了。

  哥怎麼會突然找她?甚至急到等不及她回電,還親自跑到她公司,這種事從不曾發生過。

  薛仕愷慶幸他的個性和職業讓掩飾成了本能,就算心頭再亂,也很難從他臉上看出異樣,加上如今心神一定,更是察覺不出任何蛛絲馬跡。

  與惡勢力對抗是他的責任,被恐嚇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要不是怕牽扯到她,他根本不會放在眼裡,且在發現她平安無恙後,也更沒必要讓她知道。

  「沒事……」用來安撫她的微笑在看到她腿上的繃帶時頓時僵凝。「這是怎麼回事?」輕鬆的口氣也瞬間變得嚴厲。

  單詠初暗叫不好。糟了,沒料到他會突然出現,為了避免摩擦到傷口的短裙裝扮根本遮不了她的傷。

  「不小心摔倒而已,沒什麼。」單詠初心虛地想躲到椅子後面,但他卻直接將椅子拉開,讓她藏都沒地方藏。

  「單純摔倒不會傷到這些位置。」銳利的眼立刻揭穿她的謊言。「大腿外側、手肘,這種傷絕大部分是外力造成的,別逼我叫你捲起袖子。」

  連看不到的地方都能被他識破,單詠初好懊悔。她怎會忘了?分析推理是他擅長的領域,她還不自量力地想騙他?

  「前天我過馬路可能不專心,差點被車撞到,還好有人拉我一把。」那時情況危急到讓她連本能抵禦的時間都沒有,整個人狼狽地側倒在路面,左手肘到上臂處和左大腿外側擦出整片的傷。「別問我車牌哦,我還怕對方告我沒注意左右來車呢。」為了緩和氣氛,她故意說笑。

  回應她的卻是一片默然,薛仕愷沉吟不語,視線從她的傷移到她的臉,眉宇半是擔慮,半是思索的擰起。這是湊巧,還是驚魂甫定的他在杯弓蛇影?

  那深邃的眸光讓人讀不出思緒,單詠初被他看得侷促。

  怎麼了?他是關心,還是看出了什麼?想到自己隱藏的心思,她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快。

  每一次和他見面,她都必須做好心理準備才有辦法不露出任何破綻,但他這次卻出現的讓她猝不及防,又是獨處在這個小小的會客室裡,即使兩個禮拜未見,她很想再多看他一些,但她更怕拘不住自己的心,太危險了。

  「我最近可能是流年不利,我已經有去拜拜了,你別擔心。」一心想趕快逃開的她沒發現自己無意間透露了什麼。"沒事的話我要回去上班了。」

  「你還遇到什麼事?」她的話勾起了他的警覺。

  口吻是探詢的,迎視她的眼卻是追根究底的執著,不打自招的單詠初很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知道試圖隱瞞最後只會把自己逼入絕境,她只好坦承。

  「皮包不見、差點被花盆砸到,就這樣,沒了。」她盡力說得輕描淡寫,但從他轉為嚴肅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白費力了。

  「詠初。」他凝視著她,開口輕喚。

  她一凜,當他用如此輕柔的嗓音喚她,十有八九不會有好事,但她怎麼也想不到會聽到這些話——

  「今天開始搬回來住,下班我來接你。」

  搬回去?單詠初倒抽一口氣。她才不要!

  「我真的沒事,你不要那麼擔心好不好?」她連忙捍衛自己的權益。「而且我要上班,你又不能二十四小時保護我,搬回去並沒有意義,我答應你嘛,我以後會更小心就是了。」

  「我會送你上下班。」他用平和卻堅定的口吻否決了她的抗辯。

  說他小題大做也罷,一次可以算倒霉,接二連三就叫有問題,再加上那封恐嚇信,他寧可小心得過了頭,也不願拿她的生命來賭。

  「這、這太過分了!」極少對他發脾氣的她,被錯愕和慌亂逼得失控。「你氣我隱瞞受傷的事嗎?但你不也一樣?之前被人打到住院,你還不是沒跟我說?」

  即使已事隔一年多,一提起,她還是又氣又苦。

  追案追得太緊的他惹上了黑道,被人痛打一頓,因為沒住在一起,加上他刻意隱瞞,等她發現時,已經是好幾天後的事了,而那時傷重未癒的他,不但沒在醫院好好休養,還堅持上班,指揮警方將施暴者一網打盡。

  那件事嚇壞了她,明明想逃離他,卻又不敢讓自己逃得太遠,必須三天兩頭就打電話給他,確認他平安無事才能安心。

  薛仕愷想起那段時間,雖然對上的是一雙充滿譴責的憤怒美眸,滿腔的幸福仍讓他無法克制地浮現些許笑意。

  為了照料他,那時她離開兩年來,唯一一次主動搬回家住,害他覺得自己瘋了,即使痛到無法行動自如,還想大喊受傷真好。

  而現在,明知不該,明明滿是擔慮,仍有一絲壓抑不了的竊喜冒出頭來。

  「你還記得那時候我為什麼被打嗎?」若可以選,他寧可不要這個機會,但老天沒給他選的權利,她受到波及的疑慮一日未除,他就必須盡全力守護她。

  單詠初咬唇,那感覺她想忘都忘不了。

  壓抑了好久,好不容易才允許自己和他見一次面,滿懷期待卻看到滿身是傷的他,只要想到她可能會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連他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她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當然記得,但這跟你要我搬回家的事不能混為一談。」她強迫自己推開回憶,不讓心軟左右了理智。

  她知道他關心她,但兩者狀況差太多了,她只不過最近比較倒霉,和他被人盯上並不一樣,根本不需要那麼小心翼翼……望進他的眸,她一怔,竄過腦中的念頭震住了她。

  那陡然瞠大的眼,讓薛仕愷不知該為她的慧黠感到高興,還是該為她的細膩心思感到心疼。小時候的遭遇讓她變得纖細易感,對於週遭的詭譎也比一般人更容易察覺。

  如果恐嚇只針對他,打死他都不會讓她知道,但若將她捲進去,瞞住她只有害無益,他也不想瞞她——

  「我收到恐嚇信,你遇到的意外很可能都與這件事有關,回家吧,我不希望忙著揪出真兇時還要分心掛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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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單詠初提著一袋食材踏進家門,點亮了燈,看著住了十餘年的家,不知為何,她突然有些卻步了。

  傻瓜,都搬回來幾天了?要卻步也不是現在。她自嘲一笑,換上拖鞋,提著東西走向廚房。

  先淘米煮飯,再洗洗切切,忙到一半手機響了。

  看到來電顯示,她認命接起。「喂?」

  「我可以去接你了嗎?」充滿磁性的嗓音低問。

  她深呼吸,自覺平穩的嗓音還是有些發顫。「我已經回到家了。」

  電話那頭的他頓了幾秒。「我馬上回去。」

  沒有破口大罵,也沒有急怒嘮叨,就這麼簡單幾個字,卻讓她頭皮發麻。

  結束電話,她將手機扔到一旁,要自己別去想,繼續專心煮東西,但心情仍不被拖沉,她不禁輕輕地歎了口氣。

  不能怪她啊,搬回來住已經夠折磨她了,再加上早晚接送,像結婚夫妻一樣地上市場,這樣的壓力讓人怎麼受得了?明知這不倒一小時的短暫逃離只是鴕鳥心態,她還是打了電話,騙他說要加班,為自己爭取一些喘息的空間。

  她沒發現自己又歎了口氣,即使心思游離,手仍下意識地忙著,魚送進鍋蒸了、湯在爐上燉著,切好的菜要等他回來再炒才不會黃,她已無事可忙,但她還是不想離開廚房,這是個安全的地方,不會勾起不該有的記憶。

  只是她忘了半開放式的格局無法形成固若金湯的堡壘,一轉身,她仍清楚地看見客廳,看見那張沙發。

  憶起曾在那裡發生的旖旎,過往的瞬間席捲了她,她的身體泛起熱潮,臉也嫣紅一片,她不禁閉眼,想將一切抑下,卻反讓他撫過她的記憶變得更加鮮明。

  是的,她說謊了,不只是今天,還有兩年前,其實她什麼都記得,包括她是怎麼主動吻上他,還有如何在他想停手時,向他要求更多。

  記得越清楚,越覺得自己的不堪,當她翌日醒來,回憶清楚地湧上腦海,她恨不得能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明知他只將她視作妹妹般地疼惜,她卻踰距了,她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哥哥也喜歡她。她喝醉了,而她又是主動送上,他只不過是依著本能在回應罷了。

  從他的眼神,她知道他也記得一切,而且有話要對她說。

  她怕了,怕會聽到他語重心長地為自己的酒後失態道歉,更怕會聽到他懊悔低喃自己為什麼會對她做出這種事,然後尷尬地疏遠她,從此拉開兩人的距離,連兄妹都做不成。

  想到他們之間的關係將會就此崩毀,慌亂間,她的身體已搶先一步動作——利用宿醉的掩飾,裝作什麼都不記得。

  她甚至想將他介紹給好友,借此拘禁自己的心,強硬地將現狀維持住。但當好友回報那場相親並沒有成功時,她的心安竟遠多過遺憾,而後她更驚駭地發現,她竟貪戀他的擁抱。

  一旦逾越,她就沉淪了,要裝作若無其事已經夠難了,和他同住一個屋簷下還得管住自己的心更是難上加難,她既要和自我抵抗,又要承受被識破的恐懼煎熬,最後,不堪折磨的她,只剩一條路可走——

  逃,用正當的借口,落荒而逃。

  玄關傳來的聲響將她從緬想裡拉回,一時之間,空白腦海中唯一的反應還是只有逃,卻發現她已無處可逃,不禁懊惱咬唇。

  她若沒用這種小詭計騙他,又何必怕他的出現?真是……自作孽。她閉了閉眼,斂下所以情緒,正要自己出去領死,一轉身,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已來到廚房門口。

  他不發一語,用淡然的視線看著她,俊傲的平靜面容不見喜怒,單肘支牆將出口完全擋住,他的姿態如此慵懶閒適,卻讓她覺得好危險。

  她心跳加快,緊張地抿了抿唇,她很清楚她若是不開口,他會就這樣和她對峙到天荒地老,他絕對有那份鎮定和耐性。

  「我以為要加班,結果工作提前結束,我想與其等你過來,倒不如利用時間……」理由她早就想好了,但在他深沉的注視下,她的氣勢越來越薄弱,最後還是只能乖乖道歉:「……對不起。」

  薛仕愷依然保持沉默,直至逼得她歉疚地低下了頭,他才緩緩開口——

  「我說過,我不希望在找出兇手之前,還要費心掛念你。」看似平靜的他其實氣炸了,為了壓制怒火,他的口氣越冷。

  對於寄出警告信的人,他已鎖定目標——一個與黑道掛的地方民代,因涉嫌販賣槍枝被他申請羈押獲准,對方律師要求交保也都被他駁回,雙方白熱化的對立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目前設籍台北的民代正是土生土長的新竹人。

  收到警告信之後,對方不再有動作,但他知道這並不代表危機解除,因為對方是針對下一次開庭而來的。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看似停止搜證,鬆懈對方的戒心,卻是私下加速行動,準備讓對方再無翻身的機會。

  想到對方橫跨黑白兩道的背景,他就忍不住怒火中燒。

  「我不喜歡被威脅,也不想因為恐嚇而妥協,懂嗎?」他知道自己話說得很重,但他必須這麼做,否則她不會懂事情的嚴重性!

  儘管他對自己的推斷有信心,又怎能保證他不會出錯?兇手真是那個民代嗎?在開庭前,對方會乖到不再使小動作來嚇他嗎?

  他忙到分身乏術,還要撥出時間來接送她上下班,平常必須用加班解決的工作量變成帶回家處理,他那麼小心,為的就是不讓她有遭遇危險的任何可能,沒想到她卻反而讓敵人有機可乘,這教他怎能不生氣?!

  單詠初心裡一抽,咬唇忍住那股刺痛,輕點了下頭。她知道他是擔心她,但也明白他是不想被人控制。

  他都說得如此清楚了,不是嗎?他連自己的生命受到傷害,也絕不向黑暗低頭,早在之前她就懂了,工作是他目前最在乎的,除此之外,沒有人可以取代,包括她,若她真愚蠢到讓自己被當成要挾的工具,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看到她心情低落的模樣,薛仕愷心軟了,再大的怒氣也隨之消褪。他的小心防護,源於他的恐懼,因為他很清楚這個弱點一旦被抓住,再多的公理正義、再多的堅毅不移都是狗屁!

  算敵人厲害,找到了他最脆弱的罩門,為了保全她,就算要他變成背叛世界的罪人他也義無反顧,唯有保護她,也等於保護自己。

  「今晚吃什麼?」不忍看她這麼楚楚可憐的模樣,他轉移了話題。

  「快好了。」她悶悶地答道,明知他在緩和氣氛,還是得配合。

  從小到大,她還不瞭解他嗎?重視效率的他才不在乎吃什麼,只要沒毒,再難吃的都能吞下肚,也因此一直以來負責煮飯的人都是她,就連她離開的這兩年,也常會不定期地幫他塞滿冰箱,免得他亂吃——不過,她都趁著他不在的時候才敢來就是了。

  「你先出去,我再炒個菜就好。」她邊說邊開啟爐火準備炒菜。

  薛仕愷含糊地應了聲,卻仍站在原地沒有動。他喜歡看她在廚房裡為他忙碌著,那會讓他感覺很充實很滿足,即使……她並不是他的。

  蘊著笑意的眸光一黯,他隨即掩去,唇畔仍帶著微微苦澀。

  除了認分他還能怎麼辦?她的男朋友換過一個又一個,就是不曾考慮過他,就連想和她見個面都是他主動邀約,不然十來天沒碰面她也無所謂,這不已清楚說明了她真的只把他當成兄長看待嗎?

  「如果要約會跟我說一聲,把你交到李先生手中我就會識相的離開。」看似輕鬆說出的笑語,其實都揪得他心裡發疼。

  李先生?沒預料到會聽到這個名詞,調整火勢的單詠初動作幾不可見地一僵。要命,她怎麼忘了?被他這麼密切接送,她身旁有沒有人怎麼可能瞞得了他?

  「……我們分手了。」猶豫了下,她低聲回答。

  「你們不是才交往兩個月嗎?」薛仕愷擰眉。不是他說,但她換男朋友的速度好像太快了點。

  兩個月嗎?單詠初急忙在心裡默算著,還得分心分析他是單純提問,還是設陷阱在套她話。

  為了圓一個謊,必須說更多的謊,這個惡果她已經嘗到了。

  為了不讓他看出她真正的心意,離家沒多久,她就說自己交了男朋友,借了同事的伴侶來當擋箭牌——當然是口頭上的,高高壯壯、從事電子行業,她描繪得很真,但紙總是包不住火,在他開始提到要一起吃頓飯時,推托幾次,她會趕在他起疑前說她和男朋友分手了。

  然後隔了一陣,當他又用獨居危險的理由要她搬回家時,一個贊新的男朋友再度出現她的生活,參考形象源自於朋友的老公。就這樣,不斷地惡性循環,加上一切都是虛構,沒有真實感,只要一個不小心就很容易會記憶錯亂。

  平常吃飯倒還好,至少她是有備而來,但現在住在一起,時間太長,與其必須時時處於防備狀態,倒不如直接將虛擬男友賜死還比較乾脆。

  「就、就不適合嘛。」她避重就輕地帶過。「我不想談這個,心情會變差。」她按下抽風機,大火爆香,轟隆隆的聲響強硬地砍斷這個話題。

  薛仕愷只好拿了碗筷退出廚房,擺好餐具後,坐在一旁等開飯。

  雖然話題中斷,但他的思緒仍繞在上頭。

  讓人看不出正歷經情傷的她,是真的毫不芥蒂,還是她學會了隱藏?會是她的初戀所造成的創傷,使得她對感情開始保持著淡然無謂的心態嗎?想到他當時的多言,可能造成了她難以估計的深遠影響,他的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

  不行,他不能再坐視不管,他要弄清楚,如果真是如此,他必須盡力開導她、治癒她,將他的無心之錯彌補過來。

  望了廚房一眼,他在心裡下了決定。

  就算……這樣會將她真正拱手讓人,他也無所謂了,只要她能幸福,他真的無所謂。

第八章

  周圍瀰漫著一股新車的味道,但讓人喘不過氣的,是沉默,一股無形的壓力沉重地充斥在車子裡的每一絲空隙,逼得人想跳車逃離。

  單詠初偷偷朝旁覷了一眼,戴著眼睛的俊魅側臉專注地看著前方,修長的掌指從容地掌控方向盤,彷彿都在說是她多心,但她很清楚,並不是。

  一上車她就察覺到了,雖然他們的相處也常存在著沉默,但那時自在的、令人心情輕鬆的沉默,而不是這種刻意的,像在醞釀著一場風暴似的。

  讓她惶然的,是她捉摸不到他的風尚,也預測不到暴風半徑有多大。他的壓抑,是因為罪魁禍首並不是她?或者現在還不是攤牌的時候?

  到底哪裡出了錯?無法紓解的懊惱讓她坐立難安、這幾天她很乖,既沒再耍詭計拜託他的接送,也沒有任何抱怨,她不懂,他還有什麼好不高興的?

  不行,她受不了了、單詠初努力地尋思話題。雖然剛剛她試著聊天都被他的淡漠的反應截斷,但她寧可落到自言自語的慘況,也比被無言的尷尬逼瘋來得好……

  她想到了。

  「今天大舅舅打電話給我。」她說得很慢,清秀的臉龐看起來有些為難。「王老先生下禮拜出殯,他問我要不要出席。」

  薛仕愷本來打定主意不理她,因為他的心力全都用來克制,否則他會忍不住當場爆發,那麼重要的議題,他不想一邊開車一邊和她算賬。

  但聽到這件事,他不得不先將自己的在、情緒暫時放到一旁。王,是她的舊姓,而那個生疏的稱呼,指的是她的真正的爺爺。

  「你想去嗎?」他關心的看了她一眼。

  單詠初低頭玩弄著置於大腿的皮包肩帶,沒有立刻回答,只不過看似憂鬱的她並不是在考慮,而是享受著讓他擔心的小小竊喜。

  誰叫他到底是什麼事也不說清楚,活該被她作弄。單詠初乾脆轉頭看向窗外,免得被他發現微揚的嘴角。被他呵護的感覺是這麼的甜蜜,讓她詳解,卻怎麼也戒不掉。

  「算了吧。」她輕歎,實則吁去憋在胸口的笑意,「之前王老太太過世時我也沒到場,我想他們應該不願意見到我,這種沒意義的客套就省了吧。」

  所謂的血緣,早已不存在任何意義,她和母親被打得奄奄一息時,身為尊長的他們不曾介入調停,這些年來,他們也完全對她不聞不問,勇於為自己抗戰的母親和她,只被他們視作抹黑家族的罪人,她又怎麼可能會對他們有所依戀?

  對於大舅舅的詢問,她立刻拒絕。她不是恨,而是與己無關,那感覺就像聽到陌生人的死訊,情緒不會有起伏,也不會放在心上,要不是為了找話題,她真的忘得一乾二淨。

  薛仕愷想給她一個安撫的輕拍,但微一猶豫,手還是握著方向盤。因為他怕手一伸出去,他壓抑至今的情緒也會不受控制地泉湧而出。

  「那就好。」她若決定前往,他一定會陪著她,但他仍不希望她再見到那一家人,記起幼時任何的不愉快,她能乾脆地放開,他絕對支持她。

  「咦?」發現他錯過路口並沒有轉彎,單詠初驚訝地看向他。每天接她下班後一起去市場買菜,是不需要再多作提醒的默契,他怎會走錯?

  「我有買東西。」方纔還流露著關懷的黑眸已一片冷然,淡淡說出這不像解釋的解釋。

  有股涼意爬上背脊,單詠初心漏跳了一拍。她感覺到了,風暴的走向直撲她而來,而風暴範圍——完全無法預測。

  沉著過人的他竟連上市場的短短時間也無法忍耐!天,她到底做了什麼?問題是她一點頭緒也沒有!

  「新車……好開嗎?」腦海一片空白的她,為了不被恐慌壓垮,隨口閒扯著連他自己都覺得很沒意義的話、

  他的車被砸壞,修車費時會造成不便,一方面舊車號也被敵人鎖定,他乾脆換了輛新車,出入時都極為小心,減少被跟蹤的機率。

  「還好。」兩個字,將她的努力堵死。

  他轉進巷子,他們居住的大樓已在眼前,強力壓抑的情緒開始沸騰,他不但沒再費心克制,反而用最流暢的速度將車開進地下室。

  取物、下車、帶頭走向電梯,他的舉止越沉穩,單詠初就越忐忑。她不想回家,一旦進去她就無路可逃,她寧願待在開放的空間,而不是和他同處一室。

  「進來啊。」按住電梯開關的他對她挑起一眉,似笑非笑的神情像在警告她別輕舉妄動。

  她不由自主地嚥了口口水,卻完全緩和不了幾欲衝破胸口的心跳。她不知道若是她轉身就跑,他會有什麼反應,她只知道,他的反應一定會讓她後悔自己從不曾那麼做過。

  所以,即使手指已因驚慌而冰冷,雙腿也無法抑制地顫抖,她還是得邁步跨進電梯,就像親自踏上祭壇的貢品。

  電梯門關上的那一刻,她的腦海裡只浮現一句話——羊入虎口。

  啤酒、滷味、零食,似曾相識的情景,出現在翌日還要上班的平常夜晚,詭譎的氛圍讓她恍如身陷夢靨。

  「幹嘛站著?」扯掉領帶、閒適靠坐沙發的他,自己打開一罐啤酒喝著。

  無法捉摸他的想法讓她驚惶發冷,曾在這裡發生的回憶又讓她困窘燥熱,單詠初慌到手足無措,但局勢擺明由他掌控,她只能配合,像平常一樣不太遠也不太近地坐在他旁邊。

  「她不要?」薛仕愷喝完一罐啤酒,拿起另一罐時,先在她眼前晃了下。

  她搖頭,心跳狂鼓。酒是當初造成她逃離的元兇,她避之惟恐不及,哪裡還敢碰?而他,可以擺出這等陣仗,到底是察覺到了什麼,還是純粹碰巧?

  縱有再多疑問,她也沒有勇氣問出口,而他又像在車上那樣刻意保持沉默,她只好拚命吃東西,想趕快吃完躲回房間。

  對於她的推拒,薛仕愷只笑了笑,勾起拉環,仰首將啤酒喝掉半罐,沁涼的液體滑過喉頭,卻絲毫無法澆熄他的怒火——

  「男朋友?別開玩笑,在我們班上,我是出了名的被男人甩,詠初是出了名的不甩男人,除了幾百年前的某學長,她空窗期可長得咧!」

  當傅歆在電話另一頭大笑,他卻是愣在座位上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只不過是想從傅歆口中打探出她真正想法,卻意外發現這幾年來她給他的全是錯誤訊息,不但騙他,還鉅細靡遺地編造出身份、外形、讓他無法識破,她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有點忘了,你和那個李先生是怎麼認識的?」他半瞇著眼,從下午通完電話就積累至今的怒氣,開始準備釋放。

  忘……了?這兩個字讓單詠初的心懸到了喉頭。誰都有記性不好的時候,就她不可能,精明加聰明的他甚至比計算機還厲害,況且計算機還會中毒,他卻是過目不忘。

  「同事介紹的,我不是說過了?」她勉強勾起嘴笑道,放進嘴裡的豆乾嚼了半天卻怎麼也吞不下去,強湧的驚慌讓她好像吐。

  有問題,他一定發現了什麼,最大的問題是……他到底發現了多少?!

  看到那瞬間慘白卻還故作無事的麗容,薛仕愷知道自己已在正中紅心,但他被瞞得太久,怒氣太痛,他不打算就這麼放過她。

  「之前那個……佟先生是吧?你們好像也交往不到四個月。」

  「董,董先生。」她平板地更正,覺得世界開始旋轉。她完全確定他是故意的。「四個月沒錯。」

  「再往前應該是林先生,他比較久,至少有半年,然後是陳先生,蘇先生——」他繼續念出一個又一個名字,有時會狀似思索而停頓了下,但她知道其實他全都記得一清二楚。

  從回程中就不斷累積的強烈不安,直至此時已瀕臨潰堤邊緣,再加上他的刻意凌遲,單詠初根本無法招架。

  他為什麼會知道?他卻不明說,而是玩著貓捉老鼠的遊戲,擺弄出和那時一樣的情景,還將她編過的謊言一條條地列在眼前,從容地戲耍著她。

  像有只無形的手用力攫住她的心,她無法呼吸,淚泛上眼眶,被她用力咬唇忍住。如果他是在懲罰她的越線,他成功了,他的精明他永遠都敵不了,他不需要破口大罵,她就會自己潰不成軍,和他對峙,敗的永遠是她!

  薛仕愷將她的反應全都斂進眼裡,表面無動於衷的他,其實全身肌肉因強忍情緒而繃得死緊。

  如果不是太瞭解她,那脆弱的無助模樣絕對會惹得他心疼罷手,但他知道她有多堅強,若不是把她逼到崩潰,慣於壓抑的她什麼也不會說,那些惱人的淚也不會落下。

  他已經忍讓太久了,怕她受傷,怕會造成她的壓力,她迴避著,他也就包容地不再追問,結果呢?卻反讓她將他蒙在鼓裡,明明可以輕易看穿的疑點,卻被信任的盲目讓他變成一個毫無觀察力的白癡。

  去他的體諒!他受夠了,今天他絕對不再放過她,若不把事情從頭到尾交代清楚,就算要跟她耗上三天三夜他也在所不惜!

  「你受傷的事,李先生知道嗎?就算分手,還是可以像朋友一樣互相關懷啊。」他斜睇她,漠視心頭的不捨,繼續施加壓力。「要不要我幫忙聯絡?我想你看上的應該不會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吧?」

  驚慌化為冰寒將她籠罩,讓她不由自主地發顫。他這是在暗示她嗎?如果他坦誠一切,他們至少還可以保有像朋友一樣的情誼,若她再選擇隱瞞……她瑟縮閉眼。這是他的最後通牒嗎?

  「……為什麼你會知道?」她想坦承,但禁錮多年的秘密不是那麼簡單就放得開的,她不停地深呼吸想要找到力量,卻只能哽咽地發出疑問。

  看出她的防備正在瓦解,薛仕愷忍下攫住她肩頭搖晃的衝動。

  「你不該幫我做媒的,詠初。」若不是因為這樣,他不會介入她的世界,也不會認識傅歆,她的殘忍成了他的線索。

  單詠初睜大了眼。愛上自己的哥哥是她最深的罪孽,也是她不願正視的羞愧,就連親如姊妹的傅歆她也不曾透露,又怎麼可能會經由她轉述到他耳中?

  「不可能!我從來沒跟歆歆提過那一晚……」她直覺反駁,卻從他瞬間犀銳的眼神發現他們說的根本不是同一件事,她驚訝地摀住了唇。

  機警如他,馬上聽出問題,強烈的震驚和錯愕讓他變了臉色。

  「你記得?!」追問幾近咆哮,他不自覺地朝她逼近。「你什麼時候記起來的?」她騙他有過所燒男友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記得他們發生過的事,她記得那一晚!

  她想逃,但在他熾熱的注視下她連動都動不了。她做了什麼傻事?她該做的是抵死都不承認,結果她卻自己招供?

  「你……一直都記得?」從她的反應,薛仕愷不可置信地發現這一點。他卻被她瞞過了,還瞞了兩年。

  那句話,擊碎了她的心牆,將她用偽裝強力撐起的世界完全毀滅。在她失口說出那句話之前,他根本不知道,而他現在什麼都知道了,就因為她的一句話,把她這兩年來的努力全都摧毀了……

  「我……」她將臉埋進臂彎裡,彷彿這樣就能藏住自己的無助。「我……不是故意的,我喝醉了……」

  「看著我說,看著我。」絕不只這樣,她還在隱瞞,若只因酒醉失態的尷尬不會讓她逃了兩年。

  她拚命搖頭,臉埋得更深。不能讓他看見她的臉,他會看穿一切,她對他的感情也會無法遁形。

  「詠初!」薛仕愷急到很想直接抬起她的下顎,卻被突然竄過的念頭震出一頭冷汗。「難道你以為……我會再食髓知味地侵犯你?你把我當成了禽獸?」

  「不,我沒有。」怕他誤會,急著反駁的她忘了隱藏自己,一抬頭,望著他佈滿傷痛的眼,勉強凝在眼睫的淚失控落下。瞞不過了,什麼都瞞不過了……

  「不然你要我怎麼想?你搬離家,裝作沒這回事,還捏造出一堆男朋友來騙我,除了防備我,我想不出還有其他原因!」怒火從他眼裡猛烈地往外燒,只要想到她用什麼眼神看他,他就心痛得難以自己。

  淚不停地掉,她知道自己再逃不過了,她像被逼到懸崖,明知不能再往前,卻還是得踏出那一步。

  「不是這樣……」她閉上眼,若看著他,這些話他永遠都說出口。「我不該喜歡上你,我知道,但我還是做了錯事,放過我,不要再逼我了……」

  說出深藏的秘密,等於將她心頭挖了一個大洞,那種痛。那種苦,讓她再也抑制不了,抱頭哭到泣不成聲。

  薛仕愷不敢相信,既心疼得想將她擁緊,又狂喜得想手舞足蹈!

  她喜歡他?卻因為這樣而遠離他?天!

  因哭泣而不停顫抖的纖細肩膀,脆弱得像是一碰就碎,讓他不敢貿然伸手碰觸她。這些情緒,她竟獨自背負了那麼久;而被愛情迷惘的他,竟因為誤解,而任由她在煎熬中受苦,想到她的壓力、她的恐懼,他都好像自殺了自己。

  「詠初,詠初……」它他強抑內心的激動柔聲喃喚。「我們不是真正的兄妹,為什麼要有罪惡感?那一晚,我不是因為喝醉,而是因為愛你,你根本不需要逃開。」

  回應他的,是徒然睜大的淚眼,沒有任何的喜悅,只有哀戚欲絕的傷痛。她心頭最大的恐懼成真了,這不是愛,這只是他不忍見她痛苦的憐憫。

  「你不用這麼做,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羞愧和自慚給了她力量,僵直的身子開始後退。

  真誠的傾訴被她當面甩了回來,薛仕愷愕然。她竟這樣抹滅他對她的愛?

  「你為什麼這樣貶低自己?」他想怒孔,但憶起她的過往,他忍住。「是不是愛情,我再清楚不過,你不能用你的想法擅自為我下定論。」

  一路帶領她,他懂得她的缺乏自信,但他不也幫她建立起來了嗎?他做得還不夠嗎?

  「因為你的言行舉止已經透露了,事實擺在眼前,我根本不需要猜。」若不是如此,她至少還能自欺欺人……

  心突然絞痛,已無法再在他面前剖析自己的她想要躲回房間,卻被他鉗住手臂,逼她看向他。

  「我做了什麼?」他對她百般呵護,像易碎的水晶捧在掌心,她卻指控他,那全出自於同情?

  坐著的他,應該是居於下風的,但那強悍的眼芒卻猶如居高臨下,要她臣服,要她刨出自己的心。

  掙扎什麼呢?她已全軍覆沒,再守著殘存的自尊,有意義嗎?她譏誚揚笑,將手從他溫暖的執握中抽回,看著讓她愛極,卻也將她傷透的他。

  「愛會讓人瘋狂,但你太理智、太理智,我知道我並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回到房間裡的她大哭一場,但再多的淚都帶不走絲毫的心痛,只讓她更覺得自己的不堪。

  終究還是被拆穿了,她避了那麼久,結果她害怕的還是全部都變成真實。他竟還是說他愛她?他怎麼能,怎麼能?!那不是愛,那只是一種責任,兄長疼愛妹妹的責任,他不要她為了安慰她就如此委屈自己。

  她該和歆歆串通,叮嚀她千萬別拆穿她的謊言,但這個要求太詭異,反而容易讓沒心眼的歆歆發現問題,加上覺得他們兩個的交集有限,不會聊到這部分,所以她也就沒多加提醒。

  誰曉得他們的關係竟比她想得還密切,而她,也傻到不打自招。

  不該回來的,她不該回來的……

  這些日子的壓抑一旦決堤就再也拘謹不了,她將自己關在黑暗裡,不停地哭,哭到心力交瘁而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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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覺睡著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半途醒來。

  或許是酒味,或許是有人侵入她的空間散發出來的微妙氣息,她睜開眼,毫無預警地落進一雙燃滿烈焰的黑眸裡,她的心幾乎停止了節拍。

  他眼裡的深沉,比四周的黑暗都來得幽邃,卻又是如此地狂肆熾張,在黑寂中灼亮,像是燒進了她的靈魂,也焚盡了週遭的養息,讓她無法呼吸。

  她本能地想逃,當他的手卻分別支在她耳旁兩側,腿跨在她的髖部,讓她上下不得,也無法從旁鑽開,完完全全地困住了她。

  「我太理智,這就是你看到的我,嗯?」他俯身,聲音溫柔得有如輕喃。

  她開不了口,他眼中那抹不曾見過的瘋狂震了她,那帶著酒意的吐息拂過她的肌膚,引起陣陣戰慄,她卻分不清是他的靠近,還是他所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讓她擰緊了心。

  「你……喝醉了。」她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但她很清楚,好酒量加上意志力過人的他,不可能也不會放縱自己喝醉。

  「你現在要改用喝醉來解釋我的行為了嗎?」他低笑了,帶著沙啞的嗓音裡卻一絲笑意也無。「你寧可這樣自欺欺人,也不敢面對我是個男人的事實?」

  他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左手仍撐在原位拘謹住她,卻抬起右手,用指尖輕劃過她的下顎,逐漸往下,開始解她的襯衫紐扣。

  「就連我們剛吵了一架,我也把感情赤裸裸地攤在你面前,你還是不肯相信,連房門也沒鎖,對於你的信任我該覺得感激涕零嗎?」一顆,又一顆,不斷往下。

  他的言行舉止和他眼中強烈的慾望將她嚇壞了,她想掙脫他,他沒有強力阻止,只是直接將下身貼住她,那明顯的反應立刻讓她不敢輕舉妄動,眼睜睜地看著他將她的扣子全數解開。

  「我小心翼翼,不敢讓自己的感情表露出來,就怕嚇壞了你,每一晚,都在和理智掙扎,要自己像個好哥哥般幫你蓋好棉被,而不是像你這樣脫掉你的衣服。」他拉開她的襯衫,讓她被蕾絲包覆的渾圓曝露在空氣中。「我錯了嗎?」

  他沒有碰她,卻是用眼神撫過她的曲線,那是純然男性的眸光,充滿佔有慾及侵略性,誘起了她的本能,讓她意識到自己是女性,下腹處不由自主地湧起了回應,既想逃離卻又隱隱渴望他的碰觸。

  這些年,他是怎麼掩飾的?她又是怎麼視而不見的?她咬唇,那感覺讓她好害怕,怕會像那一晚全然失控,被情慾的狂潮淹沒了彼此。

  然而,焚痛了她的並不是他的擁抱,而是他的表情,他臉上故作的淡漠龜裂,取而代之,是拘禁多年卻無法吁解的痛。

  「原來我不該忍!我該直接利用你的信任,早在那一晚,早在更久之前,就直接佔有你,這才叫為愛瘋狂,是嗎?!」怒孔突然在她耳畔爆開。

  他的痛苦是如此鮮明,再無壓抑的狂野是如此排山倒海,逼得她屏住了呼息,淚懸在眼眶,卻沒有力氣落下,只能無錯地看著他。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記得嗎?這是你要的!」看到她眼中的淚光,他恨聲道,不讓自己又心軟。

  整晚,他獨自坐客廳,喝掉一罐又一罐的啤酒,想用酒精來麻痺心裡的傷,卻是越喝越清醒,她的話一直在他腦海迴盪。

  如果,他的保護只換來她質疑感情的真假,他又何必忍?像著了魔,也像有人將他的理智捏得粉碎,於是,他進來了,讓慾望掌控了一切。他不要再做溫柔的兄長,他不要再因顧慮她而抹殺了自己,還換來她的全盤否定!

  他俯身想吻住她,想將情感和情慾全然釋放,但明明他全身血液吶喊著要她,亟欲從慾望的衝動也佔據了所有思想,他卻停了,被她顫抖盈淚的模樣給頓住了,彷彿熾燃的爐火被狠狠澆了盆冰水。

  可惡!不該是這樣,把所有理智道德都拋開,全都拋開!他強迫自己行動,但只要又貼近了一些,他的身體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般,在離她的唇不到一公分的位置停了下來,再也無法逼近分毫。

  下顎因強烈的情緒繃緊,他恨自己到了這時候還拋不開理智的包袱,恨自己明明已被傷得透徹還捨不得傷害她!

  他起身,撤回了對她的限制。

  「你說得對,我沒有辦法為愛瘋狂。」他苦笑低語。「如果這不是你所謂的愛,那就這樣吧,我不想為了證明……而傷害你。」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她好想喊住他,但胸口的情緒太重,化為梗咽堵住了喉頭,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走出了她的房間。

  她蜷縮成一團,揪緊了被他解開的襯衫,卻抑不住狂顫的心。

  我不想為了證明而傷害你。他臨去前的最後幾個字一直在她腦海中盤旋,當下一刻,另一句深刻的話又覆蓋了它——他的生命真在乎任何人了麼?

  那雙在偵察的冷然的眼,和方才彷彿要看穿她的熾狂眼神,不斷地在腦裡交錯,逼得她惶然無依。

  她該相信誰?他?還是自己?他不知道,她沒有辦法決定……心頭大亂的她只能緊緊抱住自己,任由無邊無際的黑暗將她吞噬。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8-12 19:22:57

第九章

  「嗯,下班啦?」

  看著那張數日來都陪在身旁的爽朗笑臉,單詠初一時間竟覺得好陌生,愣了片刻,才記起他是哥哥派來保護她的警察。

  「嗯,麻煩你了。」她勉強揚笑,開門上車。

  身著便衣、開著一般車輛讓人看不出身份,只有車上配備的無線電稍稍透露出他的職業。

  「不會啦,不要那麼客氣。」好心的年輕警察一如以往將她的表情誤解成擔慮,出言安撫。「你不用擔心,我剛注意過了,沒有人跟,別怕。」

  「嗯。」聽著那每天都要庭上一回的話,她禮貌微笑,沒有解釋她是因為心裡有事。「辛苦了。」

  「我比較不好意思,還要假裝你男朋友和你同進同出,你很不習慣吧?」

  這句帶著試探的笑語,警察也不知道說過多少次了。被調來保護她的精彩不知道她和薛仕愷的關係,只知道她是可能會受到微笑誒的關係人,但美女人人愛,好感總是免不了。

  「還好。」但心有所屬的單詠初感受不到,沒有力氣再維持客套虛應,假裝觀看風景望向窗外。

  自從起了爭執的那一晚後,她沒再見過哥哥。隔天早上起來,他已不在,家裡多了這個警察,交給她一隻手機以及帶來傳言,說是奉命保護她。

  她不懂他為什麼要給她手機,而突然出現的人也讓她感到訝異,但她沒有多問,默默地接受了他的安排,還因可以不用馬上面對他而鬆了口氣。

  原以為只是暫時,結果一天、兩天,好幾天過去了,警察不只接送她上下班,晚上還直接住在客廳,幾乎成了貼身保鏢,而他音訊全無,她只能從警察口中聽到他的近況,說他很忙,說他為了某件案子的佈局幾乎住在地檢署裡。

  浮動彷徨的心定了,確實因為心冷而定。公事很重要,但真忙到連撥通電話跟她交代一聲的時間都沒有嗎?對方是值得信任的人民保姆沒錯,但他真放心到讓一個男人以男朋友的名義和她朝夕相處嗎?

  他的所作所為等於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那一夜還在信誓旦旦說愛她的人,卻為了公事兒完全將她棄之不顧,教她怎麼能相信他?

  她很想崇拜他的為民風險,司法界能夠擁有他是一大福音,但當她是被犧牲的那個一個,她真的很難做到理性看待這一切。

  她不知道她為什麼還住在那個家,連他自己都夜不歸營,不是嗎?但她累了,不想讓無辜的精彩難做事,也不想為了抗爭而去打擾他,就讓他專心忙碌吧,忙完這一切,也該是真正讓他走出她生命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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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抓到了?真的假的?」

  陷在沉思的她被身旁的叫喊拉回了心神,她轉頭,看到拿著無線電的警察一臉興奮。

  「人贓俱獲啊!」那一頭的聲音也同樣興奮。「薛檢察官設了陷阱,他們居然呆到直接往下跳,當場抓個正著,賴都賴不掉。現在正在偵訊,你要不要回來看熱鬧?」

  「我可以撤了嗎?太好了!」雖然保護的是美女,但幾天下來也是挺累人的,聽到能夠解除任務高興得直歡呼。「我馬上回去!」

  一掛上無線電,對上那雙沉靜的眸子,他才猛然憶起當事人就在身邊,不禁尷尬地紅了臉。「那個……」

  「你回去沒關係,讓我在路邊下車就好。」已從對話明白狀況的她,幫忙給了台階下。

  「這……不好啦。」警察窘得直搔頭,聽得出來語意不堅。

  「犯人不是抓到了嗎?這也代表我不會有危險,有什麼不好?」在他的耳濡目染下,當她真有必要做,也是可以充滿說服力的。「何況這幾天下來,你並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任務不是嗎?這證明了他們只把目標鎖定在薛檢察官身上,一切都雨過天晴了,你放心回去吧!」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嘍。」警察把車停在路旁。「你路上小心。」

  單詠初下車,等他遠去後,伸手招下出租車,報出的卻是她承租小套房的地址。

  她看著窗外景物流逝,在這個終於可以回家的時刻,心裡泛開的不是喜悅,而是一種連她也說不上來的鬱悶。

  知道他沒有言明他們的關係,她也配合地跟著警察一起稱呼薛檢察官,這個生疏的稱謂讓她更加意識到自己在他心裡的地位。

  要她搬回家的堅持,到底是因為擔慮她的安危,還是不想被威脅?一旦破了案,就允許警方立刻將保護撤走,連多一些觀察後續的時間也沒有,這真是在乎她嗎?

  察覺自己竟在批判他,她趕緊將那抹心思斂下。別想了,她該為重獲自由感到高興,而不是再去無端煩惱。

  幾天沒回來住了,都是灰塵味,她得先打掃打掃呢!逼自己振作精神,她走向浴室卸妝,準備用體力勞動來轉移所有心思。

  當她再出來,她的房間卻多了一個人。

  被她深埋在記憶深處的臉龐,真實地出現在她面前,陰狠的眼中閃動噬血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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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仕愷雙手環胸,往後靠著椅背,好整以暇地看著對面那張橫眉豎目的表情,他知道對方只是在虛張聲勢,認罪簽名是遲早的事。

  原本不想將此事鬧大,因為知道的人一多,他的行動越容易被掌握,但和詠初的狀況讓他改變了決定,反而化被動為主動,放出風聲說他已握有民代所有的犯罪證據,並要求提早開庭。

  果不其然,對方狗急跳牆,想用更狠厲的手法讓他心生畏懼,卻不知他早已布下天羅地網就等著這一刻。

  正在他車上安裝土製炸彈的小嘍囉當場以現行犯被逮回來,卻還睜眼說瞎話。

  「那不是我的。」年輕暴戾的臉撇到一旁,堅持不看擺在面前的證物。

  「未經許可製造爆裂物,至少可求處七年以上有期徒刑,恐嚇、蓄意殺人、公共危險,我有把握,就算假釋你也會被關很久。」薛仕愷挑起一眉,從容地列舉著他的罪狀。「別寄望你老闆,他自顧不暇,哪有時間管你?你既沒有辦法阻止他被關的命運,也會因為毫無悔意及企圖隱匿罪行而被求處重刑,這有意義嗎?」

  那些花造成了影響,理著小平頭的年輕人臉一陣紅一陣白,銬著手銬的手絞扭成一團。

  知道逼得太緊有時反而得到反效果,薛仕愷佯作翻看數據,實則給他時間思考。看到名列保護人士的名字,他神色未變,只有難以察覺的微黯眼神透露了他的神傷。

  他不想將保護她的責任交給別人,但愛她耗走他太多的心力,還將他逼到失控——幾乎失控。他在心裡苦笑。

  再這樣下去,只會將他們兩人全都毀掉,她覺得痛苦,而他也會因情緒波動,變得沒辦法保有平常冷靜的判斷力,唯有先暫時抽離,才是最好的方法,讓她能沉定心情,好好地去想像他們之間的關係;而他也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專心迅速地搞定對方。

  必須等到危機解除,完全無後顧之憂,他們才能真正好好地坐下來談。

  「我……我願意配合。」終於,對方給了他這句話。

  沒讓心裡的欣喜表露出來,薛仕愷開始一一列舉罪狀要他認罪,但他列舉到關於單詠初所遇到的事時,之前一直點頭的年輕人卻一概否認。

  「我沒有啊,我不認識這個人,她跟我有關係喔?」那表情看起來還有點懊惱。

  薛仕愷心裡警鐘大作,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

  但若不是受到他的波及,不曾與人結怨的她怎麼可能會遇到那連番的意外?而且他很確定那不是意外,那是人為的,詠初不是粗心大意的人,要將那些事歸為倒霉也完全不合理。

  「除了你,你們還有派出其它的人嗎?」他心存一絲希望,卻見對方搖頭。

  「我們都以為你沒有家人,做的事都只針對你。」要是早知道,直接對那種弱女子下手簡單多了。

  「不然恐嚇信上為什麼會寫小心失去最重要的東西?」薛仕愷繃緊下顎,他從沒有氣到這麼像揍人。

  「你的車啊,你的命啊,這還不重要哦?」不知死活的他還好奇地問。「那是誰啊?你女朋友?」

  「讓他簽名後申請羈押禁見。」薛仕愷不想再和他多廢話,對事務官交代完,起身往外走去。

  一到走廊,他立刻拿出手機,正要通知派去保護詠初的警察別因此而掉以輕心,一轉身,卻看到原該出現在在電話另一端的人,如今竟一臉輕鬆地出現在他面前。

  「誰叫你回來的?」薛仕愷的口氣變得嚴厲。

  沒看到過他如此冷冽的模樣,警察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啊、啊……犯人不是抓到了嗎?」

  該死的!薛仕愷現在只想殺人,但他必須忍住,因為他得先確定她是否平安無事。手機,進語音;家裡電話,沒人接;他越打越心寒。

  「你把她送到哪裡了?」他甚至連她套房的電話都打了,仍然找不到人的狀況讓他全身血液冷透。

  「單小姐說直接讓她下午就好,大概在公館那裡……」警察也終於察覺到事情不對。

  恐懼籠罩了全身,薛仕愷閉了閉眼,不讓那股脆弱的情緒征服她。現在不是恐慌的時候  ,他要找到她,就算用他的生命去換,也要保住她的安全!

  「回去聚集警力等我調派,要是她發生什麼不幸,我就拿你們整個分局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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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那張只出現在記憶力的臉孔,單詠初很像告訴自己這只是場惡夢,但身上的疼痛讓她無法逃避現實。

  「沒想到我還會回來找你吧?」高瘦的中年男子緩步繞著她,冷笑說道。「以為你做了這麼壞的事,爸爸會原諒你嗎?」一回身,他毫無預警地朝她腹部揮去一拳。

  即使她心理已有準備,但那一擊仍將雙手被反縛椅上的她揍倒在地,重得她停了呼吸,等她吸得氧氣時,  疼痛漫然襲來,週遭揚起的灰塵也嗆得她發咳。

  她覺得自己像被等待宰割的羔羊,幼時深埋的恐懼和如今身陷危險的驚惶讓她無法抑制顫抖,不管她再怎麼忍,淚還是湧上了眼眶。

  早已從生命中遺忘的人突然出現,還把她帶到這個已經歇業的工廠,一路上她的身上已被他打得傷痕纍纍,他仍像以前一樣,專挑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打,每一拳都又狠又重。

  為什麼?為什麼會在這麼多年後又找上她?他不是放棄了嗎?

  「這一切,應該是我的。」他張手,像君王環顧他的領地似的。「結果被你們母女毀了,我被從遺囑中除名,還被監禁在國外,甚至還要我去住療養院?我就等,等那兩個老傢伙死。」

  他停口,在她身旁蹲下,用力地捏住她的頰,陰惻惻地笑了。

  「總算被我等到了,可惜啊,碧如那賤女人死得早,等不到我對她的疼愛了。」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哭嘛,像小時候一樣哭啊,這麼安靜很沒趣耶!」

  即使下顎極快被捏碎,她也絕不讓眼淚掉下。她不再是當年的她了,哥哥把她教得很好、保護得很好,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只會哭泣的無助小女孩。

  「媽的!」忿忿不平的他怒踹她一腳。「沒有我在,你果然學壞了,我就說嘛,你劣根性太重,本來就不應該留在這世界上,雖然晚了些,但還是來得及補救的,讓你走之前,我會好好地盡到父親的責任。」

  看他拿出了一把刀,單詠初全身冰冷,瞬升的恐懼更是讓她屏住了呼吸。這人瘋了,不但想殺她,還要慢慢地將他凌虐致死。他怎能如此喪心病狂?!

  「看到有人一直守著你,害我好緊張,還以為我要做的事被發現了,幸好不是,我那麼小心,才沒有露初破綻呢!」他走到一台鐵製機器旁,用機器的邊緣磨著刀子,那閃動光芒的眼神像他在製造藝術品。「還好我有耐性,看吧?還不是等到你落單了?」

  知道任何回話都只會讓他開心,單詠初咬唇不語,卻在看到角落的動靜驚駭地睜大了眼——哥怎麼會來?

  對上她的視線,薛仕愷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靈巧地藉由四周機器的掩護朝他們接近。

  看到救援,她不但不覺得安心,反而比剛剛更恐懼。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太危險了,她不要他來救她!

  但出聲警示反而會曝露了他的行蹤,無計可施的她,只能緊緊捉住父親的注意力。「我皮包是你偷的對不對?還有花盆、開車撞我的人也都是你,對吧?」

  「不偷皮包怎麼拿得到你的鑰匙?」罪行被揭發,他不但不覺得愧疚,還頗為得意。「花盆只是嚇嚇你,至於車嘛,我也只是想嚇嚇你,結果可能太興奮了,一時抓不準,還好沒撞上,不然這麼簡單就撞死你,實在太可惜了。」

  她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但看到薛仕愷離他們越來越近,她還是強迫自己開口:「為什麼你那麼恨我跟我媽媽?我們都已經離你那麼遠了,都十幾年了。」

  是她疏忽了,鑰匙連同皮包不見,應該要換鎖,但後來受傷、搬回家裡住,接連而來的事讓她忘了,卻讓他有機可乘。

  「是你們不好,太不完美了,我必須把這個污點消掉,我的生命才會變得更完美。」他像在自言自語,也像在回答她,突然揚起詭異的笑。「來吧,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他轉身朝她走來,銳利的刀鋒閃著亮光,卻突然有一抹黑影朝他撲去,兩人扭打了起來。

  即使驚駭得直想尖聲大叫,但她仍緊緊咬唇,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她怕一出聲會害他分心,反而讓他遇到了危險。

  「你這禽獸!你到底要傷害她到什麼地步?!」他一拳又一拳,憤怒的表情猶如死神降臨。

  那失控的模樣震撼了她。不,這不是他,他應該會將它綁起來等待警方來接受的……看到他拾起一旁的刀子,她臉上血色盡失。

  霎那間,她懂了他的想法,他不想再等待法律的判決了,他想直接殺了他,讓她的父親再也無法危害她!

  「不要!」她失聲驚喊,淚洶湧而下。

  身為執法人員的該知道這是違法的,他是那麼地正直、那麼地公正無私,這種人不值得他賠上光明的前程,她也不值得他這麼做啊……

  被那聲驚喊頓住,薛仕愷持刀的手停在半空,臉上表情猶豫不已。

  「不要……不要……」她該用盡方式來勸他,但她的心太痛,被他對她的付出和自責擰得發痛,她只能泣不成聲地一直重複這兩個字。

  她怎能指責他不曾為愛瘋狂?為了她,他瘋到連顧全自己的責任都放棄了。她寧可承受父親出獄的恐懼,也不希望他跟著他一起終結了人生。

  短短的幾秒內,卻漫長得好似永久,薛仕愷終於放下了手,刀子滑落地面,他又補了一拳,才起身朝她走來。

  此時,警車的嗚聲由遠而近。

  「沒事了。」他將她連人帶椅扶起,邊幫它解開繩索,邊柔聲道,即使臉上掛滿了傷,那抹笑容依然沉穩得足以撫慰人心。

  「嗯。」心還因恐懼而急顫,她仍強忍哽咽點頭。

  就在她覺得事情已告一段落,一切終將否極泰來,卻在頃刻間發生了變化——

  警方破門而入、奮力一擊的父親持刀朝他們衝來,哥哥回身迎擋,所有的事全在同一時間發生,像慢動作播放一樣,每一個畫面都是那麼清楚,卻又快到讓她來不及反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哥哥和父親再度扭成一團,最後都不在動作。

  「不准動!」衝入的警方圍成一個圓,舉槍對準他們,在這不明的狀況下,他們也不敢妄動。

  不、不……她還沒說她相信他,還沒跟他道歉……單詠初完全不敢呼吸,也不敢眨眼,只能張大眼看著這一幕,彷彿這樣他就不會離她遠去。

  壓在上方的單父先有了動靜,但卻被翻躺過去,心窩插著匕首,而身上滿是血跡的薛仕愷站起。

  她想尖叫、想狂哭,感謝老天爺沒有帶走他,但這一連串的身心折磨已讓她不堪負荷,突然的心安更是將她殘存的堅強完全瓦解。

  在他剛來到她身邊時,她已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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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她醒來時,人已在醫院,而他陪在身旁。

  那些畫面伴隨恐慌洶湧而上,她想握著他的手,從他身上汲取一些力量,卻是微微一動,就痛得她忍不住呻吟。

  「別動,你傷得很重,肋骨都斷了。」薛仕愷握住她的手,不讓她增添自己的痛苦。

  那雙眼,盈滿了溫柔,和那時他舉刀時的冷狠眼神形成強烈對比,她不禁熱淚盈眶,那樣的他非但沒讓她覺得畏懼,反而為了他的不顧一切而感動。

  「你怎麼知道我在那裡?」她不怕死,她只怕那個沒有他的孤寂世界。能再這樣被他握著,恍如隔世。

  「我給你的手機有衛星定位。」等不及警方召集人力的他搶先行動,他慶幸自己有這麼做,不然她不知道會再受多少苦,更有可能會遲了一步……

  一思及此,他的執握更加收緊,向來剛毅堅強的男子竟無法克制地顫慄著。

  「我沒事了……」她哽咽低喃。手被握得發痛,她卻感到滿滿的安全感。他們都需要感受彼此的體溫,幾乎失去的感覺太痛了,太痛了……

  但他卻放了手,拉開兩人的距離。

  「我沒資格這樣握著你。」薛仕愷苦笑。

  「不,是我不好,我不該自己幫你解讀……」她想解釋,卻被他阻止。

  「你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如果你知道了,只會鄙視我。」他深吸了口氣,望著她的眼。「你父親死了,是我故意殺了他。」

  「那是意外!」她不顧身子的疼痛,掙扎著要起身。「是他先攻擊你的,警方懷疑你嗎?我可以幫忙作證……」

  看到她疼白了臉,卻還想保護他,因不想用有罪之身碰她的顧慮完全瓦解,他趕緊上前。

  「詠初,別動。」怕拉扯之間會傷到她,薛仕愷只好讓她靠枕坐著。望著那雙盈滿擔慮的澄澈的眼眸,他歎了口氣。「那是我設計好的。」

  當他潛進時,正好看到那個人渣踢著倒地的她,再聽到他說的那些話,他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殺了他。

  他不該知法犯法,但法律判決有什麼用?他沒辦法將那個人渣關到天荒地老,更不相信進入監獄的他會洗心革面,只要他活著,詠初就會不斷地陷在恐懼裡;恐懼地倒數他出獄的日子,等他出獄後又要恐懼著他的現出,她的人生會因為他的存在而全然毀滅。

  「那時我沒直接刺死他,不是我在掙扎,而是我在想該怎麼做才能將一切合理化。」不然心思細膩的他怎麼可能會沒想到要先把犯人綁起來,還將刀子丟在他伸手可及之處?就算那人渣被他打昏了,他都絕不會這麼大意。「我料到他的反應,也估算好時間,當警方衝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會是我在正當防衛下不小心殺了人。」

  這一招很冒險,但看似關心詠初的他其實注意力全放在那個人渣身上,  他有絕對的把握可以擋下攻擊。拜那個人喪心病狂所賜,如他所料地動手了,也讓他設下的陷阱可以收網,取走他的生命,解放了詠初。

  單詠初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怎麼可能?他觀念裡的是非曲直那麼鮮明,鮮明到連當律師他都無法忍受,他卻犯了罪,  只……因為她?不值得啊,不值得啊!

  「很狡猾吧?不但冷血殺人,還懂得如何為自己脫罪。」看到她眼中的震驚,他的笑容更加苦澀。「這些話,我不會再對第三人說,因為我不想為那種人渣坐牢。」

  他不能坐牢,他拋不下她,更何況,為了那種人坐牢真的不值得,他有罪,但他寧願將生命用來補償更多因司法不公受苦的人。

  潰堤的淚潸然滑落,單詠初泣不成聲。她知道他表現得越是無所謂,他心裡的自我譴責也越重,若是直接面對法律判決他還會好過些,但他卻選擇了更難熬的自我懲罰。

  「你說得對,我太理智了,我沒資格去談論感情。」在下定決心的那一刻,他也將自己的人性和立場全然拋棄,這樣的他沒有資格擁有她,  只能在一旁守護著她,這已是他最大的幸福。「你好好休息。」

  她驚白了臉,她知道他不只要走出這間病房,更是要永遠地把自己的心和她隔絕,她慌了,不顧一切地撲上前抓住他的手。

  「不要!我不准你離開我!」想到他為她所做的無悔付出,她的心幾乎痛成碎片。為了她,他將自己的一生都毀了,她竟還說他不夠瘋狂?現在的她只希望他不要那麼瘋狂!

  「詠初,別這樣。」她的狂亂擰疼他的心,更因為她懸在床邊的危險姿勢而著急。「我還是會守在你身邊……」

  他一靠近,她立刻抱住他大哭,緊得像只要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不見般。

  「我不只要你守在我身邊,我還要你的心,既然要保護我就永遠保護下去呀!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沒有你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薛仕愷痛苦地閉上眼。他也希望能像之前那樣,但……他沒有辦法原諒自己。「我有罪……」

  「我什麼都沒有聽到,我看到的和其他人一樣,你只是在抵抗,是正當防衛,那就是事實!」她哭到泣不成聲,但為了留住他,她仍拼了命地說。「把心力拿去幫助別人,這才是你要做的,這才是你當上檢察官的目的,不是嗎?不要讓我難過,不要讓我自責,求求你……」

  薛仕愷怔住,她是這個世界上他最不想傷害的人,如果他的自我懲罰反而會傷害她,已在十八層地獄的他又該將自己流放何處?

  「這是贖罪還是同情?」但他也害怕是她因為內疚,而用自己絆住他,不讓他走向毀滅。

  「是愛,我愛你好久好久了,你不要改,我愛的就是這樣的你,從小陪我長大的你。」她看向他,盈滿淚霧的水眸裡,流露的是再無隱藏的愛。「讓我陪你一起走,別把我丟下來,求求你……」

  在她宛如水晶的瞳眸裡,他看到了深藏的自我,強烈的自責以及壓抑了多年的情感,都在無法遁形,吶喊著要他釋放,要他別再獨力強撐。

  他的武裝被整個擊碎,薛仕愷再也承受不了,擁住她纖細的身子,不禁眼眶發熱。

  罪愆化成了痛,深深地刻在心頭,用意不是為了懲罰,而是要他以此為戒,去幫助更多的人,早在之前,她就讓他明白了這個道理,如今,以為自己誤入歧途而迷失的他,仍是被她帶回了正軌。

  「我不會丟下你。」直到情緒平息了,他才抬頭,輕柔地為她拭去臉頰的淚。「詠初,我的詠初。」

  那低啞的呼喚帶著最純粹的愛戀,她知道他們之間的屏障已完全消失,不管是她築起的,還是他築起的,都已不復存在。

  等著他們的,是美好幸福的未來。

  她激動而欣喜地抱住他。

  「我在,你不是一個人,我一直都在。」

尾聲

  咖啡廳裡,一對男女坐在落地窗前的位置,甜蜜的氛圍環繞著他們。

  漾笑的單詠初臉上滿是幸福,覺得有些口渴,已經把自己所屬的那杯飲料喝完的她,很自然地伸手去拿對面的咖啡杯,結果還沒有碰得到就被搶走了。

  「你還敢喝咖啡,嗯?」薛仕愷挑起一眉,看她的眼神裡疼惜比責怪還多。

  「啊,還好你記得。」被他提醒,她急忙收回手,懊惱地嘀咕。「我這個媽媽真的很不合格。」

  寶寶,對不起。她輕柔地撫著依然平坦的小腹,心裡直道歉。知道自己懷孕還不到一個禮拜,加上身體沒有什麼變化,很容易就會忘記這件事了。

  「還有七個月的進步空間,你沒必要現在就氣餒。」薛仕愷揚笑安慰,將剩餘的咖啡一飲而盡,擺明不讓她再有失手的機會。

  「還不都是你?沒事幹嘛進來喝咖啡?」她睨他一眼。不滿他總是氣定神閒,襯得她很沒有當母親的自覺似的。

  不過……也是啦,叫她驗孕的人是他,時時刻刻叮嚀她要小心的也是他,他連她的生理週期都記得清清楚楚,才遲幾天就被他發現不對,她還沒有什麼話說呢?想要板著臉,終究還是溫柔地笑了。

  「喜宴還沒有開始,與其在哪裡枯坐,倒不如來這裡約個會。」薛仕愷笑應,想到她身子裡正孕育著自己的血脈,那種滿足和充實感難以言喻。

  憶起待會兒要赴的喜宴,單詠初嫣然一笑。好友歆歆今天結婚喜宴,本來預計午間十二點整開席,結果男方的交友廣闊,禮金收付處大排長龍,見狀況不對,他立刻帶著她先到飯店對面的咖啡廳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免得餓到她和肚子裡的孩子。

  「你也想要一個婚禮嗎?」穿婚紗是女人一生的夢想,他卻是帶她到戶政事務處所直接登記了事。

  他不想讓人知道她的存在,雖然之前那件事是場誤會,卻改變不了他的工作可能會危及家人的事實。他明白這麼做並不能完全防範,戶籍數據仍有可能性有心人士的侵入而外洩,但至少他越低調,就越少人知道她對他的重要性,讓他更能夠保護她。

  「才不要,自己累得半死,想邀請的人還做不滿一桌。」她皺了皺鼻,用輕快的笑語讓他知道她並不在意。

  她是真心無芥蒂,也明白在他許多看似有所輕忽的考慮裡,其實都隱藏著更深的情感與用意。她知道他愛她,而且很愛很愛她,這就夠了。

  「該回去了吧?六星級飯店呢,我可不想錯過。」看時間差不多了,她催促著。

  「好。」他起身去結賬。

  正要跟上的她停下腳步,因為她發現桌上鋪的餐巾紙截角是張折價券,雖然只是少少的五塊錢,那感覺卻像挖到寶那麼開心。

  「哥,有折價券。」她撕下,興奮地拿去給他。

  已到櫃檯結好帳的薛仕愷回頭,被她的易於滿足逗笑了。

  「啊,我贏了!」

  結果櫃檯裡傳來的歡呼聲將他們兩人的注意力一起拉了過去,正興奮大叫的女工讀生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她旁邊的男工讀生則是一臉哀怨。

  「對不起哦!」那個女工讀生微窘地解釋。「因為我們一直在猜你們是情侶還是兄妹,被我猜中,我才那麼興奮啦。」

  「恭喜嘍!」薛仕愷溫和微笑,卻突然攬過單詠初,給了她一個纏綿結實的吻。

  等他結束時,兩個工讀生已完全被嚇得目瞪口呆,而單詠初也被他吻得雙頰紅暈,呼吸破碎。

  「你……」回過神的她又羞又惱,對上那兩雙瞪得快要掉出來的眼睛,更是羞得想找個地洞鑽過去。「我們是夫妻,是夫妻。」

  抓起桌上的發票和零錢,她拉了他趕緊離開,想到她的補充像在欲蓋彌彰,已遠離咖啡廳的她惱地停下腳步看他。

  「你幹麼這樣啦?他們的表情活像看到鬼一樣。」剛剛她看到他眼中閃過的頑皮光芒已經來不及了,被迫當場上上演這場火辣熱吻的戲碼。

  「禁忌之吻很引人遐想,這樣他們才不會無聊到亂猜客人的關係。」薛仕愷笑哼,一臉輕鬆的模樣。

  單詠初又好氣又好笑地瞪著他。她知道他是在報復她老是改不了口,但都喊了十幾年,要把「哥哥」改成別的詞就真的很難嘛!

  「下次再這樣做我就不理你。」她半惱地丟下警告,轉身朝飯店走去。在別人面前把她吻得雙腳發軟,一點點也不好玩。

  薛仕愷低笑,心裡想的是他下次還是會這麼做。不論是被他吻到忘我的她,還是現在撒嬌發著小脾氣的她,都讓他愛透了。

  喊他什麼都無所謂了,只要有她在身邊,還有即將到來的小生命,這樣一個美滿又完整的家庭,他還什麼不滿足的呢?

  夫復何求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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