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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單詠初暗戀的對象,是她深藏心中不能公開的秘密──
英俊聰明的他是優秀的檢察官,也是體貼溫柔的好哥哥,
多年來承擔照顧她的責任,是她暗夜哭泣時唯一的支柱。
在她心中,他從不是親人或朋友,而是耀眼的王子和英雄!
她多想為愛瘋狂,偏偏進退不得,只能放手祝福……
對薛仕愷來說,出身破碎家庭的詠初是個惹人心疼的妹妹,
因為父母再婚之故,他們有著最親密卻又最疏離的關係,
過度的貼心早熟讓他格外寵她,自許像棵大樹讓她依靠。
但當她獨立將他往外推,他才驚覺她早已不是小女孩!
可愛的妹妹長大了,變得冷漠生疏,他好不習慣哪……
楔子
夜色覆蓋了城市,橘黃的燈光自咖啡廳透出,融合著醇郁的香氣,溫暖了人心。
一對男女坐在落地窗前的位置,戴著眼鏡的男人溫文爾雅中隱帶剛毅,輕鬆靠坐沙發的姿態散發出一股從容的男性魅力,支在扶手的手輕托下頷,蘊笑凝視對面的女子。
女子清秀妍麗,長髮襯托出她優雅的氣質,唇畔那抹甜美的笑花使得她像偷溜到人間的頑皮天使,她捧起馬克杯輕啜,放下時,唇上染了圈小白沫的她嬌憨得讓人只想為她吻去那抹痕跡。
隱於鏡片後的俊眸閃過一抹光芒,男人表情未變地遞過餐巾紙,沒讓她察覺到他心裡正灼然而生的慾望。
女子嬌俏地輕吐舌尖,接過餐巾紙將那一圈痕跡拭去,邊聊著天,一邊叉起男子餐盤裡自潛艇堡中分解出來的西紅柿切片送進口中,放佛早已習慣這麼為他湮滅挑食的證據。
他們相處的方式親密又自然,雖然沒有任何的肢體接觸,但只要投去一眼,籠罩著他們的甜蜜氛圍會讓沉浸在愛河的人也發出會心一笑。
「搬回來吧。」在她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時,男子像是不經意說出,然而未用問句的方式,流露出不著痕跡的命令與霸道。
女子臉上的笑容幾不可見地微微僵凝,眼簾隨著放下馬克杯的舉止垂斂,讓她得以掩飾內心的波動,再抬起時,那雙美眸已成功地回復到只有嗔笑交雜的無奈眸色。
「不是說好不提這個我才答應和你吃法的嗎?違反協議,薛大檢察官您打算怎麼判決?」她略帶埋怨地戲謔道。
「用餐時我沒提。」男人笑得從容,輕鬆地為自己排除罪嫌。
女子好氣又好笑地瞪著他。「好,我曉得了,以後我會強調從碰面到結束都不准提,這樣總可以了吧?」
男人不置可否地揚了揚唇,起身去結帳。
看著他站起,她的視線一直緊隨著那抹偉岸挺拔的背影,在他面前燦然綻放的笑,因心口揪擰染上了些微的惆悵。
只有在他看不到的時候,她才會放任自己用這麼貪戀的眼神看他,不然,她怕她的心思無法在他面前遁形。
深吸口氣,把所有情緒都隱藏在無害的笑容之後,她才起身跟上他,一起離開咖啡廳。
不用指引,也不用開口詢問,有著絕佳默契的他們不約而同地朝捷運站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他沒再提那禁忌的話題,兩人之間也保持著普通朋友之間該有的距離。
「晚安嘍。」
到了捷運站,她開口道別,轉身離開。
男人噙笑目送她走下樓梯,看著她一階一階遠離了他的視線,那雙原就幽邃的黑眸變得更加深不可測,直至已完全看不見人影,他仍站在原地,只有轉為苦澀的淡笑說明了他心裡的挫敗。
又定定站了一會兒,將今晚的她在腦海重溫,並深深地烙進記憶裡,他才邁步前往停車處取車。
他不會知道,看似走得豪不留戀的她,自從進入了捷運站之後,麗容上的笑容已然褪去,來到月台的她無意識地看著眼前的人來人往,因他而翻騰的心湖至今仍無法平復。
手機傳來震動,她的心也隨之一震,看到是同事來電,鬆了口氣的她同時揚起苦笑。緊張什麼?凡事掌控得宜的他,不可能會做出這種剛分開就來電補充遺漏事項的舉止。
「喂……」她接起,才一開口,對方的興奮尖嚷完全覆蓋了她的聲音。
「和男朋友約會被我抓到了呵!剛交往沒多久對不對?一定是!甜蜜蜜還帶著那種想動手又不敢踰距的曖昧,這種階段最可愛了,什麼時候約出來讓我好好盤問盤問?如果嫌他太君子,我也可以推波助瀾一下哦!」
她靜靜地聽著,直至同事停頓換氣時才輕聲說到:「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沒有欲蓋彌彰的嬌羞,也沒有被逮個正著的慌亂,那過於平靜的語調讓耳畔的連珠炮戛然停止。
「……你不會還在和前男友約會吧?」須臾,對方遲疑開口。
女子先是愣了下,想到他們的對話和相處方式,還真的挺像分手後又硬要當朋友的那種無緣情侶,不禁笑了出來。
「別笑啦,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聽到笑聲,同事才又寬心地追問下去。
到底是什麼關係呢?女子笑容漸緩,眸光因思索這個問題變得迷離。
理智很清楚他們的關係該如何界定,所以,她自他身邊逃開,不讓自己的心繼續沉淪,但彼此間的羈絆卻不是她說能切就能切得斷的,每一次見面、每一通電話,都在瓦解她的自制,將她拉開的努力又摧毀為零。
總有股聲音要她正視自己隱匿已久的情感,要她跨越這條界線,只是,她不能,她也不敢。
她只能不斷不斷地說服自己,待在界線內,維持著他們從第一次見面就加諸於彼此的關係——
「你忘了?我之前跟你提過的,他是我哥,在士林地檢署當檢察官的哥哥。」
第一章
第一次見到單詠初,讓薛仕愷想起他小時候養過的一隻小狗。
肥肥的身子小不隆咚,漆黑的眼睛又圓又大,很可愛,被人用紙箱丟棄在路邊,放學的他發現了,將牠撿回家。
才剛長出牙齒的牠看起來很害怕,縮成一團直發抖,偶爾還會發出細微的低嗚聲,卻只要他們一接近,牠就會抬起頭討好似地張大眼睛,胖胖短短的腿拚命攀上紙箱邊緣,竭力表達牠的熱情與誠摯。
望向那抹藏在母親後方的身影,薛仕愷忍不住莞爾。
紮著馬尾的小女孩自長輩介紹完後就安靜地站在那裡,從她不自覺地縮在母親身後的舉止,她的不安與惶然是如此地顯而易見,但那顆小腦袋仍勇敢地探了出來,臉上示好的笑不曾放鬆,僵揚的唇角簡直就像被釘子釘牢了角度。
要笑,笑——笑容滿面才會人見人愛!單詠初拚命提醒自己,視線緊盯著和母親說話的中年男人,晶燦的眼滿是渴切與期待。
今天是她和媽媽第一次和薛叔叔的兒子見面,媽媽說只要那個哥哥不反對,媽媽和薛叔叔結婚後,她就會有爸爸和哥哥了。
薛叔叔對她很好,能夠擁有爸爸和哥哥的未來更是讓她既興奮又盼望,每天數著月曆希望這一天趕快到,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她又害怕了,好多不好的想法佔滿了腦海。
雖然薛叔叔和她已經很熟很熟了,知道她的個性,但要是他厭煩了她的怕生膽小呢?還有薛叔叔的兒子——
單詠初悄悄地看向對面的大男孩,沒料到會對上一雙帶著玩味的黑眸,她驚駭地屏住呼吸,清秀小臉倏然脹紅。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不知所措的她直覺就想躲回母親身後,但憶起這個人很可能會成為她的哥哥,又好怕這場婚事會因為她的表現太不討喜而搞砸,她抿緊唇,不准自己縮回去。
這個哥哥雖然長得比她想像中還要高,但看起來人很好,她不能怕他,不能怕他……她深呼吸,鼓起勇氣直視他,用力擠出笑。
看到那嘴角都快咧到腮際的僵硬笑容,薛仕愷先是愣了一下,笑聲驀地衝上喉頭,他趕緊用輕咳掩飾。
剛剛她媽媽說她……才小學六年級是吧?年紀那麼小,學大人裝什麼客套?他可以理解她是想在初次見面留下好印象,但那比哭還難看的表情對要拉攏彼此間的關係而言,真的沒有幫助。
不忍心打擊她的努力,薛仕愷斂回視線,沒再增添她的壓力。
「仕愷,你有什麼想法?盡量說沒關係。」聽到那聲輕咳,身旁文質彬彬的中年男子望向他,溫和的笑臉上滿是掩不住的緊張。
打從雙方一碰面,父親拿手帕拭汗的動作就沒停過,反覆結巴的話像陷入無限循環,要是父親在法庭上是用這種方式幫人打官司,他跟別人合夥經營的律師事務所絕對老早就關門大吉了。
整個狀況都讓薛仕愷覺得有趣極了,要不是怕父親誤會他的意思,他實在很想放聲大笑。拜託,不是說今天只是大家輕鬆吃個飯嗎?怎麼只有他以平常心看待,其它人全表現得像是要赴鴻門宴似的?
薛仕愷看向父親,再看向鄰近父親而站的女子,很欣慰地發現和那小女孩有著極像面容的她,態度自然,溫柔帶笑的臉上只有些微的緊張,比他父親和那小女孩的反應好上太多。
這次見面之前,他心裡已多少有數。
自從母親在一場交通意外過世後,近十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從父親口中聽到異性的存在,即使只是偶爾不經意地提起,也足以讓他察覺到這個女人在父親心裡所佔據的地位。
父親是個謹慎務實的人,會決定走到這一步,絕對經過無數的評估和考量,對方的人品和個性他根本不需要擔心,當面見到,更證明了父親的眼光是值得信任的。
見父親又在拭汗,薛仕愷好笑地挑起一眉。真是的,老爸以為他會像連續劇裡演的番石榴戲碼,當場瘋狂大喊他沒辦法接受嗎?
他一個男人獨自將他這個兒子帶大,這份堅毅和耐心只讓人感到敬佩,哪還會不知感恩地去譴責他的不是?更何況他也已成熟到足以明白如今不再是他依賴父親,而是父親在依賴他,當有朝一日,他必須為了讀書或是工作離開家,孤單一人的父親又要如何面對空寂的屋子?
父親能找到一個陪他共度餘生的伴侶,是件值得慶祝的事。
略清喉嚨,薛仕愷正要開口說他沒有任何意見,視線卻被攫住,來到嘴邊的話頓時停止——
單詠初帶笑的小臉已經僵到有如蠟像,張大的眼直望著他,裡面閃爍著急切哀求,眨也不眨,像是只要她微微一動,他就會因此否決掉她們母女。
「薛叔叔很重視他兒子,就像媽咪重視妳一樣,如果那個哥哥不接受我們,妳也別太失望哦。」
單詠初想起今天出門前母親柔笑對她說過的話,胸口悶得讓她喘不過氣來。
對於薛叔叔能不能成為她的爸爸,她其實沒那麼在意的,只要有媽媽陪著她,她就已經很滿足了,但她知道,媽媽很喜歡薛叔叔,而且媽媽辛苦夠久了,她需要一個像薛叔叔一樣的男人保護她。
拜託,她媽媽真的是個很好很偉大的媽媽,他可以不喜歡她沒關係,她會很安靜很安靜,讓他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就算是不准她住進他們家裡她也無所謂,但不要拒絕她媽媽,千萬別將媽媽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幸福就這樣搶走,拜託拜託……
她有滿腔的話想求薛仕愷,卻又怕沒有資格說話的她一開口反而會弄巧成拙,單詠初只能一直看著他,像這樣就能將心裡的想法傳達出去似地看著他,然後拚命地在心裡祈禱。
那雙早熟的眼裡承載了太多的期望,薛仕愷心口驀然一緊,同時也發現兩位長輩雖刻意裝出輕鬆的姿態,但不曾自他身上挪開的眼神已透露出他們的緊張,突然間,他恍然大悟——
他不敢相信,他們竟然將決定權完全交到他手上!
震驚之餘,薛仕愷只感到啼笑皆非。原以為他只須置身事外地享用大餐,還有父親和小女孩手足無措的困窘反應可以愉悅心情,結果,卻在不知不覺間被推舉出來擔負起決定在場四人未來命運的重責大任。
難道只要他一句「恕不奉陪」,這個新家庭的准預備成員就要當場解散?吞下低咒,他拿下眼鏡揉揉眉間,沒人知道看似思考該如何回答的他,其實最想做的是翻眼大吼:「你們瘋啦?!」
要結就結啊,幹麼把事情推給他?正值高三的他忙得很,要補習、要考大學、要玩樂,他們竟好意思不經他的同意就把他推出來當爐主?好!既然他們如此看重他,他若不善加利用一番,豈不是太辜負他們的好意了?
「有什麼想法?」黑眸閃過一抹燦光,薛仕愷刻意重複父親的問句,好整以暇地將眼鏡戴回,視線緩緩掠過在場眾人,唇角勾揚。「當然有。」
語音甫落,氣氛當場冷結成冰。
「沒、沒關係,你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儘管說。」受到打擊的薛父仍露出溫和的笑,鼓勵他暢所欲言。
嫻靜優雅的單母把心裡的難過掩飾得很好,靜靜地不發一語,揚笑的麗容看起來溫柔又堅強。
最沒用的該算是單詠初了,整個人傻站原地,臉白得像紙,嘴張得圓圓的,震驚不已地看著他,淚水迅速湧上那雙盈滿自責的眼。
呃,玩笑開太大了。看到她那再明顯不過的反應,薛仕愷暗叫不好。問題是她自責個什麼勁啊?難不成她還以為他會反對全是因為她?拜託!一個沒他肩膀高的小女生,失心瘋的人才會把她當成假想敵。
怕下一秒她真嚎啕大哭了起來,薛仕愷趕緊補上故意頓住的語句——
「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這不是我們第一次的家庭聚餐嗎?你們不會打算在路邊就直接結束吧?我餓死了,進去坐著好好聊吧,爸、媽,快點。」
丟下催促,薛仕愷沒看他們就逕自走向餐廳。
須臾,身後傳來驚喜抽氣聲和父親略帶哽咽的安慰聲,不用回頭,也知道他那聲已表達接受的稱謂,定是讓他們開心又欣慰地擁成了一團。
要他一個大男生和他們在那裡肉麻兮兮?想都別想。薛仕愷輕哼了聲,想到往後生命中將會多出兩名家人,唇畔揚起一抹笑。
原該自有意識就熟悉彼此的親暱稱呼,要套在兩個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人身上,若說沒有任何感覺是在自欺欺人,但心裡波動的情緒連他自己也厘不清。
唯一可以確定的,他沒有排斥,也沒有預設立場,有的只是自然而然的期待。
他的新媽媽,和害羞膽小的新妹妹,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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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戶政事務所登記後,再加上一場告知雙方重要親友的聚餐,一個嶄新的家庭就此誕生。
過程很簡單,但現實生活中隨之而來的調適與相處,絕非「簡單」兩字可以涵蓋。
以往薛仕愷晚歸,只要傳通簡訊叫父親自行解決晚餐即可,現在他得規規矩矩地提前打電話跟繼母報備,免得辜負了她的一番好意與愛心。
陽台被他列成禁地,有心理準備是一回事,當看到有著蕾絲花邊的女性內衣褲在眼前飄揚又是另一回事,那種尷尬和錯愕他可不想再來一次。
原本只專屬於他的浴室變成他和詠初共享,在經歷過教訓後,當他看到某幾天才會出現的小貓袋時,他不會再愚蠢到當成是她忘記帶走的東西而好心送去,害得詠初面紅耳赤,支吾半晌還說不出那裡頭裝的是生理用品。
就這樣,磨合、困窘、調整,大家都在努力適應自己的新角色,但,衝突的狀況總是難免——
盯著眼前的盤子,薛仕愷思忖著該怎麼處理。說衝突是過於危言聳聽了些,但他若不想忍下,將場面弄擰是絕對避免不了。
怎麼辦?為了幾片西紅柿毀掉這段日子大家共同營造出來的和睦融洽,傳出去簡直就像為了一條牙膏離婚一樣可笑,只是——
「仕愷,快點吃啊,這都是媽媽早起辛苦準備的。」薛父笑道,綻出亮光的眼神卻是違反輕鬆語調的緊迫盯人。
這已是父親第二次催促他了,連繼母和詠初都察覺到不對,紛紛朝他看來,他頓時成了餐桌上的焦點,但懸在半空的叉子就是落不下去。薛仕愷覺得頭很痛。
說實在的,為了維繫家庭和諧他非常地盡心盡力,除了像補習這種不可抗力的因素外,他極少在晚餐缺席,好讓繼母和妹妹可以感受到他的歡迎及付出——有時他還真恨自己心思幹麼這麼細膩,娶老婆的又不是他。
早上他也會比平常提早半個鐘頭起床,因為繼母會準備豐盛美味的早點,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利用搭公車的時間將早餐解決。若是早起能換來父親欣慰的笑容和繼母感動的表情,沒問題,就算他每天都熬夜唸書到凌晨一點,也不在乎犧牲那一些些寶貴的睡眠時間。
但,西紅柿?看著那幾片他剛剛從三明治裡挑出的艷紅色澤,薛仕愷擰眉。他恨透西紅柿,他就是不愛吃西紅柿,當小時候曾經差點被西紅柿噎死,會把它列為拒絕往來戶也是無可厚非的吧?
或許父親認為只要眼一閉、用力一吞,沒什麼大不了的,還能克服心理障礙,是男人就該有這種氣魄與豪邁,哪有那麼困難?
但這並不只是克不克服障礙的問題,而是他願意為這個新家庭付出多少。退讓了,代表他連真實的自我都不曾保留,只是這樣的無謂讓步,這樣的虛假客套,對繼母她們來說真的是必要的嗎?
然而,他若不願委屈自己,難道真要讓可笑的西紅柿成為第一次爭吵的導火線?
陷入兩難,薛仕愷暗暗咬牙。要表達熱忱和接納的方式有很多種,為什麼一定要逼他吃掉西紅柿?!
「仕愷,你如果吃不下沒關係,趕快去學校吧。」見狀況有點僵,單母打圓場,給了他台階下。
「不浪費食物是我們家的好習慣。」薛父朗笑接話,硬生生將兒子剛接到的台階給拆了,用眼神示意他趕快吃掉。
薛仕愷決定好該怎麼做了。他是真心想接納繼母和詠初成為家人,也希望他們能像真正的家人一樣自然相處,而不是將彼此的關係建立在這種如履薄冰的偽裝上。
結果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囁嚅膽怯的聲音已搶先一步發出——
「我、我、我很喜歡番、西紅柿,可以給、給我嗎?」
薛仕愷詫異地望向聲音來源,看到坐在他旁邊的單詠初甚至沒等他回答,就忙著將他盤子裡的西紅柿叉到她的盤中。
這突如其來的舉止讓在場眾人全愣住了——包括她的母親——因為詠初一直是安靜的,帶著僵笑靜坐一旁、乖乖地聽他們對話是她的招牌形象。
詠初這是在幫他解圍嗎?還是真如她所言她愛死了西紅柿?轉念間,薛仕愷立刻否決了第二個猜測。雖然瞭解不深,但他知道乖巧內向的她不可能會做出這種沒禮貌的行為。
感動及歉疚在心頭撞擊,薛仕愷不知自己該道謝還是該道歉。他竟讓這個貼心的妹妹感到不安了。
「詠初,妳……」妳沒必要這麼做。意識到這麼說不妥,薛仕愷隨即輕快地轉了語意:「妳那麼喜歡西紅柿啊?」
雖然心疼她出言相救的勇氣,但說得太明,只會讓場面更尷尬,使得她的努力白費,倒不如就這麼順勢裝傻,讓她完成她的英勇事跡。
「嗯、嗯。」塞了滿口西紅柿的單詠初沒辦法說話,只能拚命點頭,看到剛剛那張略顯嚴肅的俊容已流露出笑意,再瞄到繼父臉上也露出寵愛的笑,懸在半空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她好怕他們兩個會吵起來,好怕因為她和媽媽的加入而害得他們父子倆不開心,來不及細想,那些話就脫口而出了。
只是,她用的方法好像不是很好,但一時之間她也不曉得要怎麼辦,還好哥哥沒罵她亂拿他盤子裡的東西。單詠初暗暗地吁了口氣,再度漾起笑,繼續吃她的早餐。
褪去了擔慮,加上覺得自己成功地化解了一場紛爭,那抹笑完全發自內心,讓只給人清秀文靜印象的她,變得俏皮又可愛。
薛仕愷注意到了,一方面驚訝於她能笑得如此燦爛自然,一方面也更深刻地體會到,在她之前所揚起的笑容中,所隱含的真正喜悅微小到什麼程度。
一思及此,那張俊傲的年輕臉龐因思忖而變得成熟內斂。
單母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她沒多說什麼,只是輕淺地勾起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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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餐出現了一道西紅柿炒蛋,被單詠初端到面前,不停筷地吃了個盤底朝天。
隔天早餐,一杯顏色鮮紅的西紅柿汁取代了牛奶,又被單詠初討了去,喝掉兩大杯西紅柿汁的她撐到差點走不動。
到了晚上,莫扎瑞拉起司搭配西紅柿的這種意大利前菜居然出現在一般家庭的餐桌上,讓薛仕愷瞪它瞪了好久,懷疑自己看錯。
要不是繼母的笑仍是那麼溫柔,他真會忍不住以為她是想藉由這種方式把他逼出家門了。
就這樣,西紅柿成了他們家餐餐不可或缺的要角,而托了單詠初的福,討厭的西紅柿他一口也沒吃到,但累積心頭的愧欠感卻越來越深,像是在督促他去做點什麼似的,好讓那抹愉悅開心的笑能在她的臉上停留更多時間。
星期天下午,唸書念累了的薛仕愷邊伸懶腰邊走向廚房,拿了飲料正要回房間,瞄見窩在客廳沙發前的嬌小身影,他略一遲疑,又從冰箱多拿了罐冷飲,轉向客廳走去。
「爸跟媽呢?」將冷飲放在她面前,薛仕愷隨口問道,舒服地攤坐在沙發上。
沒料到他會過來,單詠初嚇了一跳,明明坐在地板上的她跟他之間的距離就算伸手都碰不到,她的身體和心神還是不由自主地整個繃緊。
「他們出去了……謝謝。」短短幾個字,她越說越小聲,整個臉還紅透。
看到她的反應,薛仕愷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這算示好還是在折磨她?瞧,她就像隨時會跳起竄逃的小動物似的。
如果是之前,他會乾脆回房,免得相對無言,兩人都痛苦。但想到這幾天受她幫忙,他只好再做嘗試,繼續和她培養感情。
「妳在寫作業?」見她點頭,他又問:「要我教妳嗎?」
教她?單詠初驚訝地抬頭,對上他釋出善意的溫和目光,不知所措的她又飛快地低下頭,視線緊盯著作業本上的字。
「不、不、不用……我、我會寫……」聽到自己不成句的回話,單詠初好懊惱,頭更是低得快埋進本子裡。
妳這膽小鬼!哥哥又不凶,妳幹麼不敢看他?還悶不吭聲的,要是哥哥以為妳討厭他怎麼辦?快點啦,跟他聊天,問他準備考試辛不辛苦啊,別不說話!她不斷對自己喊話,但,千斤重的頭就是抬不起來。
薛仕愷裝作沒看到她防備似的反應,努力找話題繼續和她閒聊,得到的除了點頭、搖頭和聲若蚊蚋的輕應,兩人獨處甚至讓她連對他擠出僵笑的禮貌都省了,到最後,他也無言了。
國小六年級離他很遠,小六女生的彆扭心思更是完全不在他的理解範圍內。從第一次見面,他就覺得她膽小又怕生,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並沒有多少幫助,只要他靠她太近,那瞬間繃得僵直的反應完全將她的抗拒和緊張昭然若揭。
誰說兄妹一定要感情好到形影不離?無所謂,既然她那麼排斥多了一個哥哥,他也可以保持距離和她淡然相處,他一直都是抱持著這種順其自然的想法。
後來,是她挺身而出為他吃掉西紅柿的舉止讓他開始反省自己。是否他遺漏掉了某些她釋放出來的訊息?是否她其實是努力想和他打好關係,卻被害羞天性築起的牆給擋住了?
事實證明,那抹燦然的笑靨應該只是曇花一現,他盡力了。
不知是情緒還是天氣所致,薛仕愷突然覺得煩躁了起來,直至此時他才發現,在這種氣溫三十多度的炎夏,她竟然連電風扇都沒開。
「覺得熱就開冷氣,別苛待自己。」他起身取下壁掛的冷氣遙控,按下開關後,放到她伸手可及的地方,覺得自己仁至義盡的他,宣告放棄。「我回房去唸書了。」
腳步聲遠去,直到聽見關門聲,單詠初才抬起頭來,從茶几下拿出一台小小的掌上型電風扇,怔怔地看著扇片交織成一片圓。
弱風吹動了髮絲,卻吹不走滿腔的煩悶及自我厭惡,她趴伏茶几,沮喪地將臉埋進臂彎裡,握著電風扇的手收得好緊。
她真的很想表現得大方開朗,但舌頭和身子就是不受控制,害她反而像個孤僻又難搞的任性小鬼頭,讓人只想皺眉。
結果哥哥還是對她那麼好,還幫她開冷氣……她側過臉,看到牆上徐徐送出涼風的冷氣出風口,葉片正規律地擺動,方纔他說的話浮現耳旁——
別苛待自己。
心陡然一緊,她咬緊唇,胸口滿溢的紛雜情緒讓她想笑又想哭。
知道媽媽賺錢很辛苦,節省對她來說已成了種習慣,別說冷氣,只要家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她連電風扇也捨不得吹。
如今,多了人疼她,問她功課會不會寫,要她奢侈地吹冷氣,她好感動好感動,只是……散發著幸福光采的小臉黯了下來。
怎麼辦?她好怕不長進的自己會讓哥哥和爸爸對她失去耐性,就像舅舅和其它親戚一樣,剛開始會微笑安慰她慢慢來,但到了後來,都覺得對她視而不見反而對大家都好,才不會每次都把場面搞僵。
她不怪他們,她只氣沒用的自己為什麼讓他們失望。而現在,她好不容易有了那麼好的爸爸和哥哥,她真的很希望別又落入相同的狀況裡。
察覺到自己的消極,單詠初振作起精神,倏地坐直身子,充滿鬥志的小臉信心十足。
她要努力,更努力!
目標一,能夠直視爸爸和哥哥的眼睛,說出她的感謝而沒有結巴。
目標二,能和他們聊上十分鐘……呃,五分……不不不,還是先三分鐘就好,而且她至少要講十句話,而不是光只有他們說、她聽。
目標三……單詠初停住,猶豫了下,決定先設定兩個目標就好。要是這兩個目標都達得成,這麼大幅度的進步連她都想替自己拍拍手了。
她可以的,為了不辜負爸爸和哥哥對她的好,她可以的!
杏眸發出晶亮,她用力扯出大剌剌的笑,默默地對自己信心喊話——
單詠初,加油!努力努力努力!
第二章
雖然單詠初為自己打氣了一次又一次,但早已根深蒂固的畏縮個性讓她心有餘而力不足,除了陷入懊惱、發憤圖強、然後又是後悔懊惱的黑暗循環外,他們的關係依舊停在原地。
繼父那兒有母親幫忙解釋,她的愧疚和擔慮比較沒那麼深,然而隨著暑假來臨,她是薛仕愷一起待在家裡的時間變長,見面相處的時間也增加,但卻更彰顯出他們的生疏和隔閡。
這天下午,單詠初走出房間,準備去同學家玩的她,臉上找不到一絲愉快的表情,因為有件事一直擱在她的心頭——
前天指考的成績公佈,哥哥的分數讓爸爸笑得合不上嘴,媽媽也煮了一桌大餐幫哥哥慶祝,就只有她,連一聲恭喜也說不出口。
她希望能再有一次機會,讓她將心中的與有榮焉傳達給他,卻又怕,怕自己會臨陣脫逃。越在乎就越膽怯,因之而起的壓力好重,重到她只要在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好像只要見不到面,他就不會注意到她的沒用。
要不是知道哥哥已經出門了,她肯定連到玄關穿鞋都是偷偷摸摸的。
她氣這樣懦弱的自己,於是把悶怒全發洩在穿鞋的動作上,連綁鞋帶都扯得好用力。
還想達成什麼目標?她把整個狀況弄得比之前更糟!
「詠初,可以幫媽一個忙嗎?」聽到叫喚,她抬頭,看到母親拿著一個水壺站在前方。「仕愷去打球沒帶水,你能不能順路送一下?」
單詠初怔住,猶豫不語。她知道哥哥都跟朋友在附近的籃球場打球,她看過很多次,那裡人很多,而且都是大男孩。
「如果不行也沒關係,我想仕愷渴了自己會買飲料。」知道她的為難,單母沒逼她。
想順著母親的語意回拒的話已到了嘴邊,單詠初咬唇忍住,卻抑不下對自己的嫌惡,積鬱多時的情緒開始沸騰了起來。
她要躲到什麼時候?暑假過完她就是國中生了,難道她還要繼續再當個每次都只會躲在房間裡懊惱的沒用小鬼嗎?送個水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很多人又怎樣?不認識又怎樣?哥哥也在,她怕什麼!
「我去!」一鼓作氣,她穿好鞋子起身,結果母親手中的水壺。
「不行的話真的沒關係,別勉強自己。」那慷慨赴義的氣勢讓單母想笑,仍故意柔聲勸道。
「可以啦,可以可以——」她像是回答母親,也像是自我宣誓,不讓自己有反悔的機會,頭也不回地出了家門。
走得匆忙的她,並沒有發現目送她離開的母親眼中閃過一抹計謀得逞的黠光。
單詠初和約在巷口的同學吳可欣回合後,取得同意,兩人一起前往籃球場。
暑假期間的籃球場人多到爆,各組鬥牛人馬在各自的籃框下衝鋒陷陣,充滿汗水魄力的場面讓單詠初光是隔著鐵絲網都覺得雙腿發軟,不由得停下腳步。
「等、等等……我先看一下我哥哥在哪裡。」她找了借口好爭取時間將已然瓦解的勇氣重新堆起,不然她根本踏不進去。
「欸、欸你看,那一個長得好帥哦,那一個也很酷耶!」沒察覺到她的膽怯,已開始懂得憧憬愛情的吳可欣到處東張西望,還拚命地拉她看。「惡,那個人都是肌肉好恐怖哦……啊啊,我喜歡那個穿黃色上衣的!」
「哦,好,好帥……」忙著心理建設,又要對身旁的尖嚷給予響應,一心無法二用的單詠初只能敷衍回答,結果看到吳可欣最後指住的對象,她反而激動地抓住她。「就是他,我哥哥!」
「哇,好好哦∼∼」吳可欣一臉羨慕地巴在鐵絲網上。「你說他長得很斯文,我還以為是書獃子咧,結果哪有?明明就又高又帥啊,球也打得很好,你看,一直得分!」
聽到自己的哥哥被稱讚,單詠初感到好驕傲。
「而且我哥哥他很聰明哦,指考考了五百五十三分呢!」我說得比自己考上榜首還高興,目光緊緊地跟隨那抹在場上穿梭的身影,眼中滿是崇拜。
此時薛仕愷抄到球,一步、兩步、躍起——上籃得分!
少了眼睛的他真的和斯文扯不上邊,俊挺的五官性格陽剛,利落的身手加上精實的體格像極了運動健將,掌控全場的他散發出善於領導的王者氣勢,但偶爾來個不分敵我的小作弄,又將那原該令人敬畏的睿智和精明融合成平易近人的爽朗。
在人群中,他是個發光體,即使是放肆大笑,或是粗魯抬臂以袖拭汗,仍掩不住他那猶如艷陽般耀眼的光芒。
隔著這麼遠的距離,看著這麼優異出眾的兄長,單詠初揶不開目光,那個只會臉紅低頭的膽小鬼放佛離她好遠,讓她覺得自己很普通,就像個會和朋友吱喳討論白馬王子的普通女生一樣,一顆心興奮得蹦蹦跳。
「你哥又帥又聰明,女朋友一定很多。」吳可欣低歎,倏地對她眨了眨眼。「欸欸欸,你會不會喜歡上你哥啊?」
單詠初瞪大了眼,一臉驚駭地看著吳可欣,活像她說的是火星話。
「……怎麼可能?他是我哥耶!」既聰明又十項全能,比明星還高高在上的哥哥耶,她當然喜歡他,並並不是可欣所說的那種喜歡啊!
「又不是親哥哥。」從三年級開始就同班至今的好交情,當然清楚彼此的家庭成員。「你真的不要?不要?很可惜哦!」
「不、要。」單詠初忙不迭搖頭,想到她還沒更正事實,連忙開口:「還有,我哥沒有女朋友。」那是有一天晚餐時媽媽問出來的,雖然媽媽到現在都還是半信半疑的,但她相信哥哥不會對他們說謊。
「真的假的?」吳可欣眼睛都亮了。「你不是要送水嗎?別一直站在這裡,快點進去了,走啦!」她不由分說地扯住單詠初直往裡沖。
可欣不會想追哥哥吧?同伴的主動讓單詠初既佩服又自歎不如,比對方嬌小的身子輕易地被拉著走。
一進到籃球場,少了那層鐵絲網,那種放佛置身不同世界的安全感也被剝奪,熟悉的恐懼又佔據了整個思想,她的心開始不受控制地急跳,手腳冰冷。
「快叫你哥過來啊!」來到場邊,見她沉默,吳可欣推了她一把。
一如以往,再多的自我催眠和信誓旦旦只要事到臨頭,全像日陽融雪般消失無蹤,看到那一堵又一堵比她高大許多的人牆,單詠初啞了,死抓著手中的水壺,連「哥哥」兩個字都喊不出口。
「欸,閃遠一點,不然被球砸到可不要哭哦!」
後來還是有人看到她們,語出警告,薛仕愷才發現她的存在。
為了安全,沒戴眼鏡的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那低頭怯懦的輪廓他每天都見到,只消投去一眼就 認出來了。
「等我一下。」薛仕愷對同伴喊停,驚訝地走向她。「詠初,你怎麼會來?」
想從她的表情判斷來意的他因視力有限,所以比平常還要靠近,籠罩而來的陰影完全將她覆住,更讓單詠初意識到兩人體型的懸殊。
恐懼瞬間吞沒了她想改善彼此關係的勇氣,她的思想、動作整個停擺,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連同伴拚命地戳她腰都沒發現。
「嗨。」見介紹人沒用,自信大方的吳可欣乾脆自己來。「我是單詠初的同學,我叫吳可欣。」
發育得早,準備升國中的女孩已有了小女人的雛形,但還是不足以吸引薛仕愷的目光,他只對她點了下頭,注意力仍在單詠初身上。
「詠初,怎麼了?你是剛好路過,還是特地來找我的?」他盡量保持和顏悅色,即使……他的好心情已被她的出現破壞。
因為她,家裡氣氛悶透了。
父親老念著要他多照顧她一些,這他當然知道,可是當他想要對她表達關心時,她防備的態度好像他是豺狼虎豹似的;當他不理她時,她卻又用像被人遺棄的小狗眼神般,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他能怎麼辦?他該做的都做了!
他真的很想對她好,但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他也有自己的事要煩,沒空老是拿他的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欸,你妹妹啊?」戰局喊停,有人喝水、有人玩鬧,也有人好奇地靠了過來,那害羞小花的模樣讓他們覺得有趣極了。「你妹妹很內向哦!」
「是啊。」薛仕愷勉強回了個笑,又看向她。「快說,沒事來這裡做什麼?」一心想趕快打發她離開,他的口氣已滲進了一絲絲不耐。
雖然很輕很淡,敏感的單詠初還是察覺到了。因為那種明明想咆哮卻又不得不隱忍的無奈語氣,她已聽過太多太多,她終究還是讓哥哥覺得厭煩了……她難過地抿緊了唇。
她好討厭好討厭自己。
「你……沒帶水。」遞出水壺,她不肯抬頭,因為她擠不出笑。
如果他只能靠這瓶水,打球打得滿場飛的他早就渴死了。薛仕愷知道這句話不是現在該說的,在接過水壺後,刻意停頓下才開口道::「謝謝。」
她的好意讓他覺得內疚,問題是那些內疚只能消褪怒火,無法拂去累積的煩躁與無奈,就跟西紅柿一樣,他覺得欠了她,可是當他要還時,只會惹來一肚子氣。
靠!無力的挫敗感讓他只能暗罵在心。
「哇,好羨慕哦,有妹妹幫你送水耶!」那些男孩見了便開始揶揄他。
「欸,薛妹妹,我有沒有?」其中一個玩性重的還真的向她伸出了手。
單詠初大駭,本能地急往後退,在看到眼前那張瞬間僵住的臉,她就知道自己犯了錯,週遭的笑語靜默了下來,更加說明了她的反應過度有多麼突兀。
她讓哥哥在朋友面前丟臉了……全身冰冷的她完全不敢看薛仕愷的表情,唯一能做的,就是飛快地逃離現場。
「等一下,單詠初!等等我啊——」沒料到會突然被丟下,吳可欣喊不住她,只好趕緊追上。
直至人已跑遠,薛仕愷仍站在原地,空白一片的腦海只存在著那雙眼,詠初瞬間抬頭的眼神震住了他——
那不只是怕,還有深沉的無助和痛苦,一個小女生怎麼會有那樣的眼神?!
「你妹妹……真的很膽小啊。」須臾,有人試著緩和氣氛。
如果是五分鐘前,他會認同地發出大笑,然後再用自我解嘲的方式將殘餘的尷尬給化解掉,但那一眼,狠狠地刺進他的心坎,他笑不出來。
不,包括他,他們都錯了,她不只是膽小,也不是怕生,一定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事……薛仕愷思索,卻是越想腦筋越結成一團,讓他很想大吼。
要是線索真有那麼明顯,他肯定老早就發現了,哪會直到現在才覺得不對?
「不打了,去吃冰吧!」玩興被滅,加上中心人物自顧自地發起愣,沒戲唱的男孩們只好準備解散。
「走走走……對了,剛剛那女生喊薛仕愷妹妹什麼?第一個字好像不是薛欸!」
「那是繼妹啦,厚,你都不關心同學……」
父親再婚的事他沒刻意保密,也沒特地張揚,聽到同學們議論,薛仕愷並不以為意,然而卻在那些閒聊滑過耳際後,又猛然地撞進腦海裡,糾纏的思緒霎時清晰——
就是這個!
大喜過望的薛仕愷急忙撈起自己的東西。
「我先走了。」
丟下話,他立刻風馳電掣地離開,留下同伴們面面相覷,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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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仕愷盤腿坐在家中和室房的地板上,看著手中的紙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即使已約略猜到,但當親眼看到戶口簿上沒有單詠初的名字時,那種怔愕感就像是迎面被人揍了一拳般。
結婚、更正戶口、成為一家人,這些都是常識,就因為太順理成章,加上父親又是精通法律的專家,他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問的;當聽到她同學喊她「單」詠初時,他也不會多想,畢竟舊名喊習慣了改不了口,這很正常。
要不是察覺到詠初的異狀,他不知道要多少年後才會發現這個讓他愧疚又無奈的妹妹根本不是他的家人。
他該覺得憤怒,更該為蒙在鼓裡而感到受傷,結果理智反而搶先出頭,讓他冷靜得像個局外人般,分析著父親和繼母衛生要這麼做。
沒道理,不讓詠初冠上薛家的姓只有弊沒有利,就父親疼愛詠初的程度而言,父親絕不會提出這麼冷血的條件。若說是繼母自己要求的,那就更不可能了,要在這個家佔有實質的地位及擁有財產繼承權,讓詠初入籍是最基本的,而不是住在一起,卻反而在法律上講女兒屏除在外。
沉思間,察覺有人靠近,薛仕愷抬頭,對上繼母略帶歉疚的苦笑,他發現了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沒有做任何響應,只是沉默地直視著她,那像要將人看透的深沉注視會讓定力不夠的人無法招架,不見喜怒的平靜俊容反而比跳腳咆哮更令人膽顫心驚。
單母沒傻到以為平常溫和有禮的大男孩就是全部的他,那是他給予的尊重,一旦發現她不是值得信任的對象,有思想、有個性的繼子絕不是會選擇姑息沉默的濫好人。
她緩緩地走到他旁邊跪坐下來。「你爸爸有跟你提過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他只說是工作上認識的。」這種瑣碎的事他沒多問,父親喜歡她、他也覺得繼母人不錯,這就夠了,多管閒事向來不是他的作風。
「我和前夫是經由法院判決才離婚的。」單母帶著微笑,語氣平靜得像在訴說別人的事,開始娓娓道來。「原因是家暴——」
一個俊帥又多金的完美對象,一段人人稱羨的婚姻,卻在婚後兩年開始變調,露出殘酷本性的前夫不只對她拳打腳踢,連剛學會走路的詠初都不放過。而且,奸詭的他懂得掩飾,專挑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打,還會用尖酸苛刻的言語來貶抑她們母女,長久下來,她和詠初被摧毀得毫無自信,不但不敢反抗,甚至覺得被打都是自己的錯。
直到有一次,詠初被他失手打到重傷送進急診室,那時她才八歲。
「對不起,我會乖,不會再害你被爸爸打,對不起……」詠初昏迷兩天醒來的第一句話,不是喊痛也不是嚷怕,而是張大盈滿驚懼又歉疚的眼,不斷地喃喃道歉。
「那畫面終於將她從魔障中狠狠打醒,她當下幫自己和詠初驗傷,並提出告訴。
無奈,前夫太會作表面功夫了,不只鄰居親戚沒人相信她,就連法官都被他說服,甚至被扭曲成詠初身上的傷是她造成的,她一再敗訴。而為了懲罰她,前夫不再傷害她,卻專挑詠初下手,他要她認清反抗他並沒有用。
法庭上的對峙和保護不了女兒的無助幾乎將她擊潰,心灰意冷的她原本已打算放棄,卻幸運地得到一線生機,在朋友的引薦下,她認識了薛仕愷的父親,他不只幫助她將毫無勝算的官司逆轉,最後還獲判離婚,並在這段時間裡,給了她們母女倆心靈上的扶持,讓她願意再冒一次險,投入婚姻的束縛裡。
聽著這些敘述,薛仕愷必須用力握拳才能忍住捶牆的衝動。憶起之前對詠初的不耐煩,他的心猛然抽緊。
連一個成年人都被折磨得不敢承認自己被家暴,更何況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她不僅不懂得怨恨,還把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那遍體鱗傷的瘦小身子怎麼承受得了這樣的身心折磨?那混帳竟下得了手!
「為了不讓我前夫有再找任何機會奪回詠初,我要他簽下同意書,將詠初過繼給了我大哥,所以,詠初姓單,不是因為跟我姓,而是因為跟我大哥姓。」單母揚唇。「至於是用什麼方法讓他簽下的,你就別問了,我只能說,一切合法。」
做得好!薛仕愷只想拍手喝彩。身為大律師的兒子,他沒天真到以為光憑法條抗辯就能伸張正義,但很難得在聽到有人遊走不法邊緣時,還能讓他感到如此大快人心。
「詠初很勇敢,她那麼怕她生父,怕到只要和他共處一室就嚇得說不出話來,但是,卻為了我這個母親,願意作證來反駁他的謊言。」想到那時候的女兒,單母真的好心疼。
「詠初真的很勇敢。」薛仕愷澀聲道,完全發自肺腑。
是他錯愕了,只用表象去看一件事情,在經歷過那樣的地獄,她還能對人性擁有希望,還能夠對他笑、對他示好,她已經夠棒了,夠棒了!
「那人渣真的放棄了?」他提出心裡的疑問。聽過太多的施暴者在判決後仍不斷騷擾家人的案例,那種人的心理有問題,什麼狗屁禁制令他們根本沒放在眼裡。
「他被他父母強制送出國了,我們被打得半死,他卻只要易科罰金,連牢都不用坐。」如果公婆願意早點正視事實,她和詠初也不會白受這些苦。「判決結果在親戚朋友間全傳遍了,他父母覺得丟不起這個臉,用斷絕經濟來源這理由來逼他離開台灣,他再怎麼不甘心也得答應。」
薛仕愷看著那張和詠初極為相似的面容,再看向手中那張僅有三人的戶口簿,明知一切已然落幕,但那般沉悶依然積荷於心口。
事情會過去,身上的傷口會痊癒,但心裡的傷呢?恐懼呢?知道詠初所遇過的事,再回想她的種種反應,其實不難發現她的怯懦只針對男人,尤其是比她高壯許多的男人,這絕對是那禽獸施暴後所留下的心理創傷。
只要想到她所要面對的困難,他的心就擰得發痛。薛仕愷倏然起身,拉開抽屜,將戶口簿放回原來的位置,又用力將抽屜關上,轉身堅定地直視繼母。
「白紙黑字是給外人看的,詠初是我妹妹,不管她姓什麼都是我們家的人。」這是她的家,他們會疼愛她,比真正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更義無反顧地保護她。
單母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早已看出這個繼子並不是個百依百順的乖男孩,而是一個值得托付的真正男人。
「瞞著你,我很抱歉。因為憐憫只會將詠初傷得更深,已經有太多自以為是的人覺得自己在付出,其實是在向詠初勒索,但詠初根本給不起他們所要的,所以我和你爸都覺得先別跟你說,好讓你能用自然的態度對她。」
薛仕愷聞言不禁苦笑。這些他懂,他何嘗不也差點犯了相同的錯?自以為寬容、自以為報恩,卻在得不到自己所預期的響應時,又惱羞成怒,反而將那些負面情緒還諸到詠初身上。
只是,不說沒關係,至少也該暗示一下吧?好讓他別自然過了頭,害他現在覺得自己像個大壞蛋,而且還是不知不覺中被陷害的。
「詠初會回來吃晚飯嗎?」他看了下表。有同學陪著,是不至於擔心她的去向,但……他已經等不及要好好疼愛這個妹妹了。
「她說大概六點會回來。」不用問,從繼子會突然跑回來翻戶口簿的舉動,她也大概猜得到定是發生了某些事。「要我跟你說她同學家在哪裡嗎?」
他怎麼又有種掉進陷阱的感覺?薛仕愷因被猜出心念而有些懊惱,隨即自嘲一笑。被陷害就被陷害吧,反正他們都是為了詠初好,是自發性,抑或是被暗中設計,也就不需太去探究了。
「好。」記下繼母給的地址,薛仕愷停了下。「……西紅柿是故意的吧?」第一次是無心,之後的每一次就有鬼了,他就不信心思細膩的繼母會沒發現那場幾乎引爆的西紅柿戰爭。
「因為幫你會讓詠初有成就感。」單母連試著裝傻也沒有,微笑點頭的神情還很理所當然。「而且西紅柿有豐富的茄紅素和維他命C,對健康很好。」
他就知道!薛仕愷嚥下低咒。
「我不但會給詠初成就感,還有快樂、自信、安全感、依賴感,所以,我不想再看到西紅柿了,好嗎?」勉強扯出的笑依然很有禮貌,但也很咬牙切齒。
「沒問題。」單母莞爾,繼子這難得孩子氣的弱點讓她覺得可愛及安心,不然,太多精明的他,其實,……有時候會沉穩到連她這個大人都怕。
看著他越過她朝房門走去,單母眼中閃過猶豫。
「仕愷。」在他即將踏出房間時,她突然喊住他。「我可以信任你嗎?」
薛仕愷回頭,看到的是一個掛心女兒的無助母親,他明白繼母口中的「信任」二字,包含著深遠的涵義——他必須保護她、疼愛她,用能讓一個母親安心的方式來帶她遠離恐懼,讓她忘記那些陰霾。
想到那張總是笑得僵硬無比的小臉,在心裡慢然泛開的不是沉重,而是溫暖,自心口向全身血脈溫柔擴散的暖意。
詠初能成為他的妹妹,是他的驕傲。
一個微弱的笑、囁嚅著開口卻什麼也說不出,這些舉止對一般人來說根本不費吹灰之力。但對她來說,卻是難如登天,那都是她必須克服許許多多的心理障礙才做得到的。
她的柔弱、她的勇敢、她的堅強,當他知道那些怯懦反應為何而來,而她那看似無用的嘗試又是做了多少努力才換到的,他絕對絕對願意用他的生命去保護她。
「是的,媽,你可以。」
淡然的口吻,卻透著無可撼動的堅決,允下了一輩子的承諾。
他,甘之如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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