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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09-8-13 19:11:06

西湖天下景,遊者無愚賢,

  深淺隨所得,誰能識其全。

  杭州之所以美,是因為有一座令人如癡如醉的西湖,詩情畫意的情境,曲橋亭榭撲朔迷離,嬌俏的容貌予人以各種不同感受的美之景致。

  其中最為高雅清香的景致莫過於西北角的「曲院風荷」,熏風閣中倚欄賞荷,荷香漫溢熏風入懷,淡淡的清豔在碧清的湖面上展露高雅的
丰姿,燦爛的陽光下更添一抹嬌嬈。

  但此刻,所有的高雅和妖嬈都被破壞殆盡,那位可惡至極的大格格居然拿小石子去砸荷花,因為她覺得好無聊;更可惡的是,允祁沒有陪
著她一起胡鬧,卻多了一位陌生的輕佻年輕人「鼓勵」她「再接再厲」。

  「好可惜,差一點點,不過沒關係,下一次格格一定能丟中荷花心,來,石子給你,再來!」

  再來?

  「住手!住手!住手!」遠遠的見到,梅兒便拉起裙襬氣急敗壞的叫過去。「你瘋了不成?還不快住手!」但跑沒兩步便被知府派來的護
衛官兵氣勢洶洶地擋住,額爾德與車布登立刻上前一左一右護住她。

  珍格格斜斜的橫過眼來。「哎呀,你終於來啦!」

  聽這語氣,果然是特地來等她的,梅兒不禁又氣又無奈。「你究竟想幹嘛?」

  「跟你一塊兒啊!」

  「我不想!」

  珍格格聳聳肩。「那也可以,把你的護衛分兩個給我。」

  「一個都不給!」梅兒斷然拒絕。

  「那我就跟定妳了!」珍格格懶洋洋地又丟了一顆小石子砸爛一葉荷角。「先警告你,若是你敢又落跑,我就再回到這兒來等你,看你能
避到什麼時候!」

  「你……」梅兒氣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再一注目,發現珍格格身後有四位鼻青臉腫的少女可憐兮兮地垂眸落淚。「她們是我表姊妹?」

  四位少女驚愕地抬眼。

  「沒錯,」珍格格得意地頷首。「既然你不肯把人分給我,我就挑她們來伺候,順便,嘿嘿,出口氣!」

  「你太過分了!」梅兒憤怒地尖叫。「任性又野蠻,你這還算是個王室格格嗎?」

  珍格格尚未回嘴,那位輕佻年輕人便狐假虎威的吼過來。

  「哪里來的刁女,竟敢對珍格格說話如此無禮,不怕被拉去砍頭嗎?」

  既非皇上,也非皇太后,竟然有人敢要她的腦袋?

  梅兒不禁呆了呆。「他是誰?」

  車布登吃吃一笑。「他就是容�。」

  「欸?他就是容�?」梅兒驚呼。「他怎麼這麼混蛋?」

  輕佻年輕人臉色陰沈下來。

  「竟敢罵本少爺是混蛋,大膽刁女可知本少爺是誰?」

  梅兒眯了眯眼,「我討厭他!」然後傲然揚起下巴。「管你是誰,我就是要罵,混蛋,混蛋,混蛋,狗仗人勢的大混蛋,怎樣?」這種人
她怎麼可能會喜歡,那些宮女都瞎了眼嗎?

  沒想到一個小小民女竟敢如此侮辱他,容�立刻狂怒地揚聲大喊,「來人啊!給我把這刁女拉下去砍了!」

  「喳!」

  知府派來的護衛大喝一聲便要抓住梅兒,額爾德與車布登一人只各出一手便將七、八個牛高馬大的人丟進西湖�,撲通撲通全下水去學青
蛙叫。

  容�面色大變。「反了,反了,竟敢……」

  「大膽!」額爾德忽地怒叱一聲。「和碩端柔長公主在此,誰人敢無禮!」

  和碩端柔長公主?

  霎時間,四周跌入一片極端的靜默,曲廊上的人,以及圍繞在四周看熱鬧的人,甚至還在湖�載浮載沈的人,俱都震驚地呆住了。

  梅兒瞄一眼額爾德,立刻明瞭他的意思,於是臉孔一板,兩眼威棱地投向珍格格。

  「珍格格,本公主在此,還不來拜見!」

  珍格格愀然色變。「妳……」

  「大膽,在本公主面前竟敢你呀我的,不懂規矩嗎?還不快來跪見!」

  珍格格傲然別開臉。「我偏不!」

  梅兒雙眼一眯。「德珠!」

  「卑職在!」

  「去教教珍格格見公主的禮兒該怎麼施法!」

  「卑職遵命。」德珠欣然應喏。

  「妳敢!」珍格格再次容顏大變,還有點慌亂。「你敢碰我試試看,我……不,不准碰我……放手,我不……放開我……不,不,我絕不
……」

  在珍格格的大嚷大叫中,梅兒始終保持雍容端莊的姿態,直至德珠硬把她按在地上,由著她繼續尖叫臭罵不休,梅兒始轉向愕然呆立的容
�,眼微眯,後者一驚忙打下千去。

  「容�見過公主!」

  其他一干人等也紛紛趴伏下地。

  梅兒哼了哼,「本公主不想透露身分是不想擾民,不想拿身分壓你是為親情,倘若你認為這樣就可以吃定本公主,那你就計算錯誤了,珍
格格。」望著依然掙扎不已的珍格格,她冷然道。

  「好吧!如果你真是想同本公主一道也是可以,但本公主需先講好,往後一路上你見了本公主都要規規矩矩的施禮,一切俱得聽命于本公
主,否則別怪本公主叫人掌你嘴巴子!」

  「妳……妳敢!」人已經跪在地上了,珍格格卻還不肯認輸。

  「妳看本公主敢不敢!」梅兒強硬地威嚇道。「當然,如果你改變了主意不想同本公主一路也是無妨,但本公主依然要你謹記在心,即便
是皇親國戚也沒有權力隨意擾民,所以……」她瞥向其他人。「你們起來,去一個給我喚知府來!」

  「喳!」

  說去一個,眨眼間卻跑得一個也不剩,連容�也溜了,想是去搬救兵。

  「總之,不准你再隨意擾民,否則回京後本公主必會上稟皇上,治十二王叔一個教女不嚴之罪!」語畢,梅兒對德珠點頭示意,後者隨即
放了珍格格。

  誰知珍格格這樣還學不到教訓,一跳起來就破口大罵,還想揍那四個少女出氣,德珠輕而易舉便擋住她的花拳繡腿,讓那四個少女逃到梅
兒身邊,梅兒充耳不聞那些不堪入耳的辱罵,只顧低聲安慰那四位表姊妹。

  而後,在知府慌慌張張趕到的同時,允祁也匆匆忙忙的出現了。

  「下官杭州知府拜見公主!」

  「起來吧!」梅兒轉注允祁。「二十三叔,麻煩你,珍格格再不住嘴的話,別怪我叫人掌她嘴!」

  但是允祁也止不住乖張跋扈的珍格格,梅兒正感苦惱──真的要叫人掌嘴嗎?德玉突然對她耳語兩句,她雙眸一亮。

  「可以嗎?」

  德玉頷首。

  「好極,那就交給你了!」話落即睜大兩眼興致勃勃地望著德玉飛身掠向珍格格,在珍格格尚未有所警覺之前,德玉飛快地點出一指……

  「啊,好好玩喔!」梅兒看得哈哈大笑,拍手叫好。

  只見珍格格仍在大罵,不,她又驚又怒地罵得更兇狠,活靈活現的母夜叉一隻,可卻沒有半點聲音,唯有那張嘴不斷的又開又闔,好像剛
被釣上來的魚就快窒息了。

  德玉點了她的啞穴。

  「很好,很好!」梅兒滿意地直點頭。「珍格格,先說好喔!想跟著我,你就得有心理準備隨時嘗受這種滋味,那張嘴亂來,我就叫德玉
點你啞穴,行為亂來,我就叫德玉點你麻穴,現在,你改變主意了嗎?」

  珍格格怒瞪著眼,只顧氣得渾身發抖,既不搖頭也不點頭。

  「就當你已經改變了主意好了,」梅兒聳肩道,「那就記住剛剛我說過的話,不准擾民。」再瞥向知府。

  「知府大人,麻煩你給我盯著珍格格,倘若她又胡作非為,你就給我好生記住,回京前我會來一趟,若是你知情不報,回京後本公主定然
在皇上面前參你一本,說你是個只懂得逢迎拍馬的無用爛官,治你一個徇私怠惰之罪!」

  知府誠惶誠恐地再度趴伏於地。「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再有,我到杭州是來探親,不想騷擾百姓,無論任何人見了我都毋需施禮,也不必諂媚逢迎,我不吃那一套,懂了嗎?」

  「下官懂了!下官懂了!」

  「好,那大家各自散場吧!啊,對了,二……呃,不對,車布登,你去查一下,看珍格格欠了哪家店飯錢或拿東西不給錢的,你全去給結
了,順便再多補一點給人家作補償。」

  「是,公主。」

  「那咱們到鑣局去吧!」

  「等等!」

  梅兒回首。「二十三叔,還有事?」

  允祁苦著臉。「梅蕊,饒了珍哲吧!」

  梅兒瞟一眼仍在無聲大罵的珍格格。「不,她太過分了,得吃點苦頭,明天,明天我會叫德玉去點開她的啞穴。不過她若是又亂來,別怪
我叫德玉再點她其他穴道!」語畢即頭也不回地離去。

  珍格格立刻淋漓盡致地表演出一出「河東獅亂亂吼」,橫過去一掌甩翻自己的婢女,再一腳踹過去差點讓自己府�的侍衛「下面沒戲好唱
」了,看得容�臉色發青,拚命咽口水。

  是他父親特意叫他來奉承討好珍格格,沒想到卻讓他見識到未婚妻的真面目,恐怖的真面目。

  這就是他未來的老婆?

  不,他寧願出家當和尚!

  唯恐被颶風波及,知府連忙帶著手下人跑了;四周圍觀的杭州百姓們個個眉開眼笑的溜開,準備去轉告其他百姓們這場「喜劇」;允祁猛
吸鼻子,第一千萬次後悔隨她出京。

  嗚嗚,他想回家!

  ☆ ☆ ☆

  梅兒並沒有住進鑣局�,因為不管她怎麼說,她的親人們總無法不拿她當公主看,老是那樣恭恭敬敬、謹謹慎慎,令人怪不自在的,所以
她只好住到客棧�頭去,而且三天後就決定離開了。

  「受不了,受不了!」梅兒抓狂地大叫。「無論走到哪里,不是磕頭就是跪拜,我又不是觀世音菩薩,那麼虔誠幹什麼?明明說了不用的
嘛!」

  「送子娘娘?」

  眾人爆笑,梅兒益發惱火。

  「你才豬八戒呢!我不管,我要離開了!」

  「離開就離開囉!不過……」車布登眯眼沈吟。「珍格格那邊呢?」

  一想到珍格格,梅兒的腦袋馬上漲成兩個西瓜大,因為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珍格格當面對她撂下了宣戰書。

  「我會讓你後悔的!我一定會讓你後悔莫及的!」

  真是瘋了,那個女人!

  「這點不能不防。」額爾德冷靜地說。

  「她會……」德珠環顧眾人。「來陰的?」

  「肯定是。」德玉立刻同意。「偷偷追躡在我們後面找機會耍陰險,她那種人最拿手的就是這種卑鄙手段。」

  「那怎麼辦?」梅兒沮喪著臉咕噥。

  「我倒是有個好辦法!」車布登又想炫耀一下他的聰明,看看夠不夠格讓他當上老大。「咱們分兩路!」

  額爾德眉峰一皺。「分開走?」

  「沒錯,」車布登立刻賞給大哥一個「你真聰明」的眼光。「我和德珠、德玉先想辦法引開他們,一待珍格格他們被我們誘開,大哥你和
小妹馬上往反方向走,等他們發現之後也沒轍了。」

  「好,好,好,這個好玩!這個好玩!」梅兒興奮地大叫,躲貓貓最好玩了!

  「誰跟你玩啊!」車布登斜睨著她。「公主大人,這可是不得已的辦法耶!你別在那邊亂興奮好不好?」

  額爾德思索片刻。

  「也只有這個辦法了,那麼我們何時在哪里會合?」

  「時間到在莊親王府會合。」車布登很乾脆地說,旋即舉手阻止額爾德反對。「我知道你會不贊成,但想想,我們想得到要會合,珍格格
自然也想得到,所以她必然會跟定我們,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勢必不能如她所願地會合,對不?」

  額爾德又沈思好半晌後才勉強同意。

  「好吧!也只有如此了。」

  於是,兩天後的黎明時分,有五騎在南邊城門甫開之際便急馳而出;一炷香過後,另七騎快馬加鞭隨後追上去;片刻後,又是兩騎自北城
門離開。

  果然上當了!眾了避免撞上另一夥人,梅兒與額爾德決定往青海去,再到西藏,又到四川,為免引人注目,他們學著入境隨俗,又是漢裝
又是藏服、苗服,還學人家講怪腔怪調的語言。

  由於額爾德總是任由她愛怎麼玩就怎麼玩,愛多留兩日就多留兩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所以梅兒玩得很開心、很盡興。

  但是有這麼一天,他們從一場景頗族祭典上回到客棧�,梅兒突然覺得很累,不是身體上的累,而是厭煩了,厭煩每天不停的吃喝,不停
的玩樂,她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一點意義也沒有──

  額爾德道過晚安後正待回房,卻見梅兒若有所思地杵在自個兒房門口一動不動,好像被點了穴道似的。

  「怎麼了?」

  梅兒徐緩地仰起兩眸怔忡的對上他的眼,不知從何時起,她發現額爾德的眼神�若有似無地添了抹溫柔,從不見笑容的唇畔也不時揚起愉
悅的紋路,說話依然嚴肅,但柔和多了。

  她喜歡他這種轉變,使她更眷戀與他相處的時刻。

  「大哥。」

  「嗯?」

  「我十五歲了耶!」

  「我知道。」

  梅兒眨了眨眼,緩緩落下雙瞳,盯住腳上的繡花鞋。

  「大哥。」

  「嗯?」

  「我累了。」

  「想回京了?」

  「……不。」

  修長的手悄悄撫上她的發,輕輕摩挲著,她也喜歡他這種同樣不知何時開始的習慣,讓她有被疼寵的感覺。

  「那妳想如何呢?」

  「我想……上廣州府。」

  這一日,恰恰好是他們出京滿一年。

  第五章

  荔枝灣別苑,當年允祿曾經帶著妻兒躲到這兒來,打算偷渡到番邦國家,卻在最後一刻被雍正「逮」個正著。

  如今,荔枝灣的荔枝依然又大又甜,別苑的主人卻已十多年未見。

  「這兒只每兩個月會有人來打掃一次,其他時間都沒有人在。」

  「看來清掃的人才來過不久,這�還挺乾淨的。」

  梅兒與額爾德相偕在別苑�繞了一圈,最後選擇臨荔灣湖的廂房暫居,再分工合作,一人整理廂房,一人出外採購必要用品和食物;兩天
後,一切俱已就緒,可以舒舒服服的住下來了。

  很奇怪的,這麼一定下來之後,梅兒反倒精神旺盛起來了。

  「大哥,我們去摘荔枝!」

  「這種季節有荔枝嗎?」

  「對喔,還不到時候呢!」梅兒失望地垮下臉。

  輕輕的,他扶起她的下巴。「我們上白雲山摘梅,你做梅餅給我吃,嗯?」

  黯淡的嬌靨瞬間迸耀出燦爛的光華,「大哥想吃梅兒做的梅餅嗎?」梅兒漾出驚喜的笑靨,隨即挽住額爾德的臂彎。「好,我們去摘梅!」

  老實說,她並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一聽到額爾德說想吃她做的梅餅便如此興奮,而且這種興奮的程度比這一年來見識到各種新奇事物的感
覺更深刻……

  不,不一樣,這兩種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這是發自內心的奇妙感受,很甜蜜,很溫暖,一想到額爾德吃梅餅時的讚賞表情,她就忍不住沾沾自喜起來。

  這是半年來她不太自覺的變化之一。

  出京後前半年,她忙於認識他、熟悉他;後半年,他們朝夕相處,一塊兒走遍西南青藏川境,彼此也更加認識、更加熟悉,不知不覺中,
雙方的心境和舉止上也都出現了些許變化。

  不自覺的變化。

  因為不自覺,所以不知,直至他們暫時安定下來,不再東奔西跑,他整理庭苑花草,她做飯給他吃,閑來漫步荔灣湖畔,或者上茶館品茗
吃點心,有時候索性往草地一躺,睡上一整個下午。

  現在,他們終於有機會察覺到自己和對方的改變,那些不自覺,而且很微妙的改變……

  「確實好吃!」

  額爾德誠心讚賞不已,這可由他頻頻取食的動作上得到證實,梅兒見狀笑得合不攏嘴。

  「你同阿瑪一樣都很喜歡這種清淡的點心呢!」

  「我想任何人都會喜歡的。」

  午後,微風徐徐,羊蹄夾花絢爛地盛開,粉紫色的花瓣片片飄落,飄在草地上、角亭�,額爾德看書看一半,梅兒即端來一大盤花費了整
個上午做出來的各色點心讓他品嘗。

  雙臂抱膝,下巴頂在膝頭上,兩隻烏黑明亮的杏眼眨呀眨的,「真的好吃?」梅兒猶不太有自信地問。「不是安慰我?」好奇怪,以前她
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的說,但此刻,她竟然一點把握也沒有了。

  「真的。」啜了一口茶,額爾德又說:「我毋需安慰你,事實就是事實。」

  耀眼的笑容乍然燦放,「那你就多吃點兒!」梅兒喜孜孜地說,然後從圍欄的石椅這邊爬到那邊,親熱地靠著額爾德。「大哥。」

  「嗯?」

  「你很喜歡看書?」

  「是啊!」

  「為什麼男人都很喜歡看書呢?」

  「並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歡看書。」放下書,額爾德溫和地俯視緊偎在他身邊的梅兒。「你不喜歡我看書?」

  「不是,只是很奇怪,每一回我見著阿瑪,他總是在看書,而且只要額娘不去煩他,他就能一直一直看下去,真佩服阿瑪那麼有耐心。」
梅兒俏皮地皺皺鼻子。「唔,對喔!大哥你也很有耐心,難怪喜歡看書。」

  有耐心的人都喜歡看書?

  奇怪的推論。

  「莊親王府的幾位阿哥們不喜歡看書嗎?」

  梅兒聳聳肩。「到年紀念書的只有哥哥和大弟、二弟,他們都跟額娘一樣坐不住,總是看沒一會兒書就偷溜出去玩。不過……」咬著手指
頭,她蹙眉沈吟。「小弟就不太一樣了,雖然不過才四歲,可他就跟阿瑪一樣不愛笑也不愛鬧,連哭都不會,老是拿那雙跟阿瑪一模一樣的冷
眼瞧人,好像在嘲諷人似的,怪詭譎的!」

  「像你阿瑪,嗯?」

  斜斜地飛過去一眼,「可不是像極了!」梅兒嘻開小嘴兒。「我敢擔保他長大以後必然會同阿瑪一個樣兒,到時可不知會不會有第二個額
娘來讓他傾心,也對他傾心。」

  「幸好只有他一個,而非你所有兄弟全都像你阿瑪。」

  梅兒噗哧笑。「沒錯,幸好,幸好!」

  拈起一塊淡綠色的糕點放入嘴,「你像你額娘?」額爾德漫不經心地問。

  「除了嘴像我阿瑪,」梅兒指指自己的嘴。「其他全跟額娘一個樣兒。」

  隱約泛出一抹奇異光彩的瞳眸凝住她手指的部位,「你的嘴……」額爾德微微一眯眼,移開。「很誘人。」

  梅兒哈哈大笑。「你這話最好別讓阿瑪聽見,他會殺人的!」

  「你阿瑪看上去也大不了我多少。」

  梅兒笑得花枝亂顛。「這話更不能讓阿瑪聽見,他會把你撕成碎片喂狗!」

  額爾德認真想了一下。「或許真的會。」

  「一定會!」梅兒斬釘截鐵地說。「這種列屬禁忌的話唯有額娘可以說,也只有額娘可以任意嘲笑阿瑪,或許會惹來阿瑪不悅,但他絕不
會對額娘冒火,無論額娘做任何事,阿瑪可以十成十的容忍下來。反過來……」

  她噗哧笑出聲,「阿瑪只要一個字說不對,額娘就會對阿瑪又罵又踢又打,跟個凶婆娘似的,再不行還有一哭二鬧三『我死給你看』,那
種撒賴招數連我看了都覺得好丟臉。但是……」垂眸,歎息。「我知道額娘愛死阿瑪了,而阿瑪也同樣深愛額娘,額娘不知跟我說過多少回當
年阿瑪為她豁命流血的往事,教人聽了好生羡慕呢!」

  「你期待承貝子也能為你豁命流血?」

  猛抬眼,「才不是咧!我又沒有虐待狂,何況我們連面都沒見過,他怎麼可能麼我做那種不要命的事。我是說……」梅兒又咬起手指頭來
了。

  「瞧,我身邊見過的男人哪一個不是三妻四妾,就連皇上,即便他最愛皇后又如何?除了皇后,此刻後宮�還不是照樣排著十幾位嬪妃等
待皇帝蒞臨指教,往後興許更多。那麼多男人�,唯有阿瑪才是最專情的男人,他最愛額娘,一生也只有額娘一個女人。」她得意又驕傲地抬
高細緻纖巧的下巴。

  「你……」額爾德眼眸深沈。「希望承貝子只有你一個妻子?」

  梅兒聳聳肩。「那種事我是不敢奢望啦!只希望他能允許我擁有一個清靜的私人空間,好讓我獨自安靜的過活,我可不想同後宮嬪妃那樣
爭奪一個男人的寵愛,很難看耶!」她又不是狗,老是去跟一大群母狗搶一根爛骨頭。

  「何用他允許,忘了嗎?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就連策淩親王見了你也得屈膝叩安,更別提承貝子,想要什麼,你只消說一聲,誰人敢不
從?不想見他,你只消說一聲,又有誰人敢不遵?」額爾德淡淡地提醒她。

  「不,不對,」梅兒不以為然地猛搖頭。「倘若我嫁過去了,他是夫,我是妻,妻從夫,天經地義,夫尊重妻,理所當然,論什麼公主,
論什麼尊卑,那都是毫無意義的。額娘說過,身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倘若我倆沒有感情,端著公主的架子又有何用?我只覺得可笑!倘若
我倆有感情,又何必讓一個空幻的頭銜橫亙在我們之間?我只覺得愚蠢!」

  「那要論什麼?」

  「自然是論倫理綱常。」

  她說得有力又毫不猶豫,可見這是她發自衷心的肺腑之言。

  額爾德緊抿著唇,深邃的瞳眸仿佛要探入她內心般盯住她的側臉,怔忡地沈默了好一陣子。

  靜得太久,梅兒不禁狐疑地橫過眼來察看,以為他睡著了。「大哥?」

  悚然一機伶,額爾德急忙移開目光。「什麼事?」

  「你不舒服嗎?」梅兒關心地問。「怎地呆了?」

  「沒有,我只是……在想些事情。」無法說出口的事。

  「想什麼?啊,對了!」梅兒忽地拍了一下大腿。「咱們明兒去一趟花市。」

  「花市?」

  「對啊!園子�的花都枯了,咱們買些花種子來種好不好?」

  「是可以,不過你會種花嗎?」額爾德滿眼懷疑。

  「不會,可是我們可以問花販子嘛!」

  額爾德想了一下。「是可以。」

  「那明兒五更前就得起床了喲!」

  「五更?」

  「曉市交五更就開始了呀!」

  曉市?

  這下子又得逛上一、兩個時辰了!

  ☆ ☆ ☆

  種花這種事說難不難,說簡單可也不簡單,要盡心照料,要細心呵護,尤其一開始的時候,倘若方法不對,就算種子種下去了,你渴望它
開花,年年月月深情款款地盯著它,它卻連芽也不給你冒出來。

  「你真的要種在這�?」

  「花販子說的呀!這種天氣七天不發芽就得重種,那邊種不起來,也許這邊的土壤比較適合嘛!」

  「好吧!花鋤給我,我來挖。」

  「那我去蓮花池提水!」

  卷高了衣袖,額爾德高高舉起花鋤,鋤了片刻,蓮花池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拍水聲──仿佛淺灘上的魚在叫救命,還有咕嚕嚕的冒泡
聲──好像大熱天�誰在猛灌清水,心頭一驚連忙回頭,卻只見到兩隻手在池面上揮舞,如果不是看不見她的腦袋,他會以為是誰在歡呼。

  一個倒旋,他即刻飛身掠過池面一把抓住揮舞的手,嘩啦啦地拉起濕淋淋的人兒納入懷中,一邊繼續飛向廂房,一邊急問懷中的人。

  「小妹,你還好吧?」

  不知喝了多少水的梅兒不停嗆咳,不但吐出好多水,眼淚鼻涕也跟著冒出來,滿頭滿臉糊糊的一片,根本沒辦法回答他。

  「小妹?」

  又過了好半晌,嗆咳聲才稍稍緩和下來,梅兒勉強擠出一絲笑,「那水好……好難喝……」然後揪住他的衣襟深深埋進他懷�。「真的…
…好難喝喔……」

  細微的啜泣聲隱約自他懷中溢出。

  摟緊她微微顫抖的嬌軀,他知道她害怕,心�想的是溫言安撫她、呵護她,讓她鎮定下來,知道自己是安全的,但腦袋�卻很明白換下濕
衣裳才是她現在優先該做的事。

  「小妹,先換下濕衣服,我去幫你燒熱水。」說著,他想要把她放在床上,她卻揪住他不放手。

  「那……那石頭好滑,我不……不小心滑下去……」她的聲音也在顫抖。

  「我知道,不要緊,只要泡一下熱水就沒事了。」他的聲音輕細得仿佛微風飄過。

  「我……我以為可以自己爬上來,可是……可是池底也好……好滑……」

  「你應該叫我的。」

  「水好……好深……」

  「以後提水由我來。」

  「我……我不會游水……」

  「過兩天大哥教你。」

  「我……」

  「小妹,放開我,你必須先換衣衫。」

  「不要!」

  靜了一下,額爾德輕輕扶起她的下巴。

  「小妹,相信我,已經沒事了,嗯?」

  她的睫毛上猶沾著幾滴水珠,不知是池水或淚水,濕潤的杏眸盈盈如秋水,無助的,淒迷的,怯生生的瞅著他,像被毆打後再遭遺棄的小
狗,柔膩的嘴唇嗡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入眼她那驚魂未定的柔弱模樣,原想再多撫慰幾句的額爾德不禁有些恍惚,心臟奇異地緊縮,眩惑於她這一刻的楚楚可憐神韻是那麼美,
那麼扣人心弦;更心驚於胸口中的激蕩,是陌生的,也是令人震撼的,於是,他也說不出半個字了。

  四目相對,無言的情韻在渾然忘我中悄然對流。

  片刻後,不自覺地,他徐緩地俯向她,她眨了眨眼,瞳底的無助消失了,同時抹上困惑與穎悟,她的眼眸更濕潤,仿佛掩上一層淡淡的薄
霧,隱藏住她心底的千絲萬縷。

  他的唇幾乎貼上她,就在這一剎那,她清甜如蘭馨的氣息先行呼上他,瞬間,他如遭雷殛般地全身一震。

  「我在做什麼?」旋即丟下她猛然跳開,滿臉罪惡地落荒而逃。

  留下梅兒怔忡了好半晌,而後,她雙手交覆在胸口輕輕歎息。

  原來,這就是額娘所說的心動嗎?

  好美的感覺啊!

  但是,她實在不應該為他心動的,她早已許配給喀爾喀貝子,這是不允許反悔的婚事,她不能也不應該為其他男人心動,她最好趁早與他
分開,以免自己越陷越深惹來痛苦。

  她的理智如此告訴她。

  然而,她內心深處也有個聲音在告訴她:她不想和他分開。

  也許她要求這兩年的自由,尋求的就是這麼一次心動的機會,現在好不容易尋著了,她割捨得下嗎?

  不,她割捨不下他,也割捨不下這份心動。

  所以,痛苦亦無妨,折磨也值得,縱使這相處的日子注定不會有任何結果,她還是不想和他分開。

  如果她只能擁有黑夜前的夕陽,就讓她好好擁抱這僅有片刻的燦爛吧!

  ☆ ☆ ☆

  廣州府沒有蘇杭的纖細優雅,也沒有開封的繁華鼎盛,更沒有北京城的宏偉壯觀,但它卻十足是一座美的城市。

  山明水秀,四季如春,終年燦放的百花令人好似置身於花的國度�,入目是隨處可見的繽紛璀璨,淺醺的風吹來的永遠是濃郁的香,還有
高大挺拔的白樺,亭亭如蓋的古榕,這是一座充滿自然風情的城池。

  不過梅兒的花卻是怎麼種都種不起來,種得她快挫火兒了。

  「桃花若是再種不起來,我就改種蘭花,蘭花種不起來就種菊花,菊花種不起來種桂花,桂花種不起來種……」

  「買這麼多菜吃得完嗎?別浪費了!」

  溫煦的陽光下,提著菜、拎著水果、包著魚蝦和肉,梅兒與額爾德兩手俱是滿滿的食物,走在星星點點的樹影下。

  她滿腦子想的是懷�的花種子,額爾德擔心的卻是吃上三天都吃不完的食物。

  「哦!大哥不是說前兩天在茶館�吃的鮮蝦餛飩和蟹黃雞翼球很好吃嗎?我想試著做做看。」

  「……唔。」

  「大哥覺得上回我做的山楂奶皮卷和蜂巢芋角如何呢?」

  為了挽回一點顏面,她卷起衣袖進廚房�使出渾身解數,證明她在花圃�不行,但在廚房�可是沒有幾個人比得上的。

  「……甘香濃郁,口味道地。」

  「太好了,我試了兩次就成功了呢!」

  「……」

  自溺水那日開始,額爾德又回到原來那個嚴肅呆板的公主護衛,沒有笑容,沒有疼愛,淡漠而矜持,老是與她保持一段距離,偶爾被她逮
到久久凝視的目光,他也總是一臉罪惡感的迅速別開視線。

  她知道,他對她也有同樣的感覺,雖然他什麼也沒說。

  因為心動,所以萌生罪惡感。

  他必然也明白這是不被允許的,她是堂堂和碩公主,而他只是一個小小的護衛,他沒有資格對她心動,更沒有資格對她興起非分之想。

  最重要的是,她已經許配給別人了。

  但是他心動了,甚至差點褻瀆了她,所以他只好避開她,以免自己犯下無法挽回的大錯。

  他們都知道,他這麼做才是對的。

  「之前沒有多少機會展現手藝,現在既然暫時安定下來,我就可以大展身手了!」

  「……」

  「我可以每日每餐煮不同的菜,整整一個月喔!」

  「……」

  他們都知道,他這麼做才是對的。

  但是他做的到,她做不到。

  因為他是個成熟的男人,而她只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他可以壓下心中的感情,可以漠視她的依戀,可以拒絕她的付出,可以刻意與她保持距離。

  她做不到。

  不過她可以不在意他的冷淡,不在意他的拒絕。

  夕陽雖燦爛,卻已勾上幾抹暗黑,她要擁抱這燦斕,便也得連這幾抹暗黑也擁抱進來。

  只要能親身感受到擁抱夕陽的美好,就算被暗黑所傷也值得。

  「當然,大哥若是有什麼特別想吃的菜,儘管告訴我沒問題。」

  「……」

  「沒有嗎?那麼……有不喜歡的菜,說了我以後就不會再做。」

  「……」

  「也沒有嗎?那就……」

  只要能親身感受到擁抱夕陽的美好,就算被暗黑所傷也值得。

  不過她一點也不覺得受到任何傷害,如今,她常常要對著他自說自話表演單口相聲,他則悶不吭聲作啞巴,即便如此,她也能悠然自得地
愉快無比。

  哪怕是毫無意義的相處,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她亦能樂在其中。

  一路走一路說個不停──她一個人,他們終於回到別苑,在門口,梅兒把菜全交給額爾德拿去廚房,打算關好苑門後先去瞧瞧這回種的花
籽冒出芽來了沒有,沒有的話她就要改種蘭花了。

  突然,闔上門的動作半途停住。

  梅兒好奇地遙望遠處走來的母女,三十多歲的女人挑著兩擔青菜,裙裾拉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清清秀秀的小臉蛋,可愛極了,母女
俱是一身陳舊襤褸的衣裙,看上去生活極是窘迫。

  這兒是富貴人家的別苑區,原是不該有窮人出現的,梅兒猜她們是貪圖路近才打這兒經過。

  「請等等!」梅兒不覺脫口喚住她們。

  女人臉上立刻浮起一片驚慌。「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不該走這條路,下次不會了,我保證……」

  「不,你別緊張,我……」梅兒忙緩下語氣安慰對方。「呃!我想買菜。」

  「買菜?」女人看了一下擔子�的青菜,這才松了一大口氣。「請問姑娘想買多少?」

  「全部!」梅兒再度沖口而出,但她並不後悔。

  「全部?」女人驚訝地喘了一口氣,旋即躍上滿臉狂喜。「是,是!」

  趁女人忙著把青菜包紮起來放在苑門口地上,梅兒蹲下去對小女孩露出甜甜的笑,小女孩也羞赧地回以甜甜的笑。

  「爹爹呢?」

  「爹爹病了,娘娘要賺錢請大夫給爹爹看病。」

  梅兒不覺朝女人看過去一眼,女人也回她一眼,然後低頭繼續忙碌。

  「為了養活我們母女,我家男人工作太辛苦,現在該換我來照顧他了。」

  女人的語氣非常平淡,卻包含了無怨無悔的深情,梅兒不禁心頭一陣酸澀,趕緊把濕潤的目光移回小女孩臉上。

  「你幫娘娘的忙嗎?」

  「嗯!」小女孩用力點頭。「我幫娘娘賣菜。」

  「好乖。」她疼愛地摸摸小女孩的頭,然後起身。「多少?」

  「三十文錢夠了。」

  梅兒伸手入懷,遲疑一下,然後掏出一塊碎銀塞入女人手中。

  「對不起,我沒有零錢,就這給你吧!不用找錢了。」

  女人惶恐了,捧著碎銀不知如何是好。「這……這……姑娘,這實在是太多了,我不能……」就這麼小小一塊碎銀,居然讓她掉下眼淚來
了。

  不讓女人把碎銀還回來,梅兒兀自吩咐道:「還有,下回你再有賣不完的菜,全給我送來,我都買了……呃,苑�人多,需要很多菜。」

  聞言,女人的淚水更是潺潺而下,止不住,抱著銀子哽咽不已。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

  梅兒又蹲下,塞了幾文錢給小女孩。「妹妹好乖,來,這給你買糖葫蘆吃。」

  小女孩咧開驚喜的笑。「謝謝姨!」

  望著那對母女離去的急促腳步,梅兒知道女人要趕著回去請大夫給丈夫看病,胸口不由得又是一陣翻騰。

  片刻後,她轉身,卻見額爾德靜靜地瞧著她,表情嚴肅但眼神奇特,有贊佩,有感動,還有一些她不懂的東西,她不禁尷尬地咧咧嘴。

  「那個……我們最近吃太多肉了,我想吃多點青菜比較好。」

  兩擔青菜?

  那足夠二十口人吃了,她想改行當牛不成?

  但額爾德並沒有提醒她這件事實,僅是彎腰提起那些青菜走回廚房。

  「我喜歡吃青菜。」

  梅兒笑了,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對啊,對啊,青菜也很好吃啊!譬如芥蘭菜炒肉絲、魚香茄子、鑲肉苦瓜……」居然列舉起「菜」單來
了。

  然而不過片刻,她開始越說越慢,笑容也逐漸消失,最後浮上滿面悵然之色。

  「其實我倒羡慕她,雖然生活困難,但夫妻恩愛,一路走來雖艱辛,只要能互相扶持依偎,又有何苦?」

  額爾德忽地別開臉,眸底痛苦之色一閃即逝,梅兒沒有注意到,她想著別的事。

  「大哥,我們住在這兒兩個多月了喔?」

  「嗯?啊……」額爾德深吸了口氣,轉回目光。「是,兩個多月了。」

  「那你……」梅兒斜著眼瞟向他。「有沒有發現城門口的乞丐越來越多了?」

  「有。」額爾德頷首。

  「大哥知道為什麼嗎?」

  「民間生齒過繁,田少人多,以至於糧米短缺物價上揚,尤其是沿海遼東至廣東的缺糧情況更為嚴重,再加上連年風潮災、水災,侵貪之
員又比比皆是,貧戶自然只見多不見少。」

  「朝廷沒有撥銀賑災嗎?」

  「是有,但……」額爾德朝她瞥去一眼。「有些地方真正賑濟到災民的銀兩並不多。」

  梅兒立刻明白了。

  雍正帝肅貪雖嚴厲,然而官場長久以來的積習,官員互庇的現象並非能輕易根除的,重刑之下始終有人勇敢的貪,壯烈的貪。

  而乾隆帝一即位即標榜以中道治國,改行寬和政策,這簡直就像在鼓勵大家一起來貪,貪瀆的風氣因而又熾熱地吹起來了。

  「侵吞?」

  「這也是官商勾結的好時機。」

  梅兒腳步驟停,瞄了他一下,旋即垂眸思索起來了,額爾德也跟著止步,詢問地俯視她。

  片刻後,她仰眸,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吃不了這麼多青菜。」

  「我知道。」

  「最好請人幫我們吃。」

  「可以。」

  於是兩人齊步往後轉,又走回苑門口。

  「貧民都住哪兒?」

  「東門外。」

  「哦……大哥。」

  「嗯?」

  「我忘了買魚。」

  「我們可以先去魚市一趟。」

  「還有肉,剛剛買的肉可能不夠。」

  「再順道去肉市。」

  「呃……米……米……」

  「也去糧行一趟。」

  他們買了很多魚,很多肉,還有很多米,但是甫一見到那一大片破敗的貧戶區,梅兒很清楚以她微薄之力根本幫不上忙,杯水車薪實在濟
不了啥事。

  「大哥,誰負責賑糧?」

  「多半由各省布政司負責。」

  「這樣啊……」梅兒沈吟片刻。「大哥,倘若我們沿海走一趟,你以為我們會碰上珍格格嗎?」

  「不一定。」

  「不一定?好吧!那就只有冒個險了。」

  「妳是打算……」

  梅兒頑皮地擠了擠眼。

  「到沿海各省的布政司去逛逛,瞧瞧他們的花園夠不夠漂亮啊!」

  第六章

  堂堂和碩公主名頭雖響亮,卻沒有權,但是她有高貴的身分,還有一張嘴。

  什麼都不怕,就怕她在皇帝大爺的耳根子旁嚼上幾句「閒話」,無端招來皇帝大爺的「眷顧」。

  乾隆為政雖寬仁,但照樣懲貪。

  自廣東一路「逛」下來,雖治不了貪官,可梅兒總要監督他們將百姓該得到的賑濟落實到百姓身上之後,她才肯心甘情願地上路。

  此刻,他們正往江寧而去,時序也已入秋,遠處山腳下丹楓如火,襯著澄藍的天,予人目清神爽的舒適感,即便如此,秋日仍是令人感傷
的季節。

  所以她才會覺得那楓林雖美,卻又如此淒然嗎?

  策馬慢騎,梅兒有意無意地時而轉頭向身旁的額爾德一瞥,心中悄然浮起一股無奈。

  每每監督賑濟工作得到圓滿的結果後,他給她的眼光是贊佩的,是激勵的,但人卻離她越來越遠;相對的,自從察覺到對他的那份心動之
後,相處的時日越久,她越能感受到那份心動的提升,戀慕的情意是如此明顯地在她心中逐漸加溫,使她不自覺地老是想親近他。

  但只要她進一步,他總是立刻退三步,雖然氣苦,但她也明白他這麼做才是對的,也是不得已的。

  沒錯,他是不得已的。

  因為她瞧得見他眼中越來越常顯現的痛苦與掙扎,還有滿滿的罪惡感,這些激烈的負面情緒折磨得他有些憔悴了。

  她心疼,她不忍心,所以總是按捺下自己的渴望。

  這種事她倒是比他精擅。

  從她瞭解自己在宮中的一舉一動將會影響到阿瑪額娘的處境時開始,她就總是按捺下自己的欲望,學習如何將痛苦化為堅強,接受她想要
的也許永遠得不到的事實,並滿足於她所能擁有的。

  多年下來,這已經成為她個性中的一種習慣,她不是不難過,只是……習慣了。

  就這點而言,相信成熟的大男人也不一定能及得上她這個年紀輕輕的少女。

  「大哥,還有幾個地方要去?」

  「遼東離京師不遠,情況不嚴重,所以只剩下蘇境了。」

  「只剩下蘇境?那麼,我還有半年時間……」

  她能做什麼呢,在這半年時間�?

  他們相處的時間只剩下半年了。

  她想做什麼呢?

  ☆ ☆ ☆

  縱使皇帝愛民,朝廷積極於撥銀賑災,但若是地方官根本不拿賑災當作一回事,甚至還忙著催租征賦,百姓不亂才怪。

  一踏入蘇境,梅兒與額爾德便不斷耳聞這種情況。

  「……暴雨水患,麥收無望……」

  「……囤積居奇,哄抬米價……」

  「……擁入典吏衙署,毀壞轎椅家私……」

  「……聚眾罷市,抬神哄鬧,威脅官府放賑……」

  「……饑民搶奪官糧……」

  「……截搶外運米船……」

  額爾德大皺其眉,梅兒連連驚呼不已。

  「大哥,蘇境好像最嚴重啊!」

  額爾德頷首。「今年蘇境已歷經三場暴風雨了。」

  「難怪。」梅兒喃喃道。

  宜興縣的丁蜀,一派陶鄉風情的小鎮,陶鋪的路、陶砌的房、陶圍的院、陶疊的牆,純樸又高雅,這兒居民的生活似乎不太受水患的影響
,但在飯館內,食客所談論的俱是風災水患所引起的民亂。

  「我們要不要先到無錫去看看?」

  「不適宜。」

  「為什麼?」

  「既是最亂的地區,自然不安全。」

  也許是因為他越來越冷淡的態度,越來越拘謹的言詞,也或許是因為他現在連眼神也不給她瞧見……不,他連看都不看她一眼,一個多月
以來他都是這種教人火冒三丈的態度,面對她總是半垂著眼眸,也不再趁她不注意時凝視她,就好像沒有她這個人似的。

  這種情況實在令她生氣,致使她忍不住賭氣地脫口道:「我偏要去!」頭一回,她表現出任性的姿態。

  沒辦法,她才十五歲呀!

  沈默一下,「那就去。」額爾德仍是不看她。

  她想挖出他的眼睛!

  ☆ ☆ ☆

  事實證明額爾德說的話才是對的,而梅兒賭氣之下所做的決定是錯誤的。

  還不到無錫,只不過在鄰近某個無名小村莊�住了一宿,翌日上路不久,他們居然碰上了一票劫匪,而且還是亂七八糟的雜牌軍,男女老
幼,鋤頭、斧頭、菜刀、剪刀全都包了,甚至還有人揮舞著剃刀和炒菜鏟,最厲害的是奶娃娃的嚎啕大哭,那種要奶喝的尖嚎真是天下無雙,
所向無敵。

  「他們到底要幹什麼?種田?打獵?做飯?還是搬家?」梅兒驚訝地咕噥。「不會一起來吧?」

  額爾德瞥她一眼,再看回那一票可笑的雜牌軍。「你們想幹什麼?」

  他本就有一股天生的雍容氣勢,再加上這會兒的沈肅語氣與威棱眼神,簡直就像個領兵衝鋒陷陣的前鋒將軍,威風凜凜所向無敵,頓時駭
得那票「劫匪」臉色青白地連退兩大步,除了男人們之外,其他人的「武器」鏗鏗鏘鏘掉了一地,破破爛爛的,好像鐵鋪�有待整修的工具,
還有娃兒嚇得尖聲大哭,老人一屁股跌坐在地,搞不好再也爬不起來了,看上去好不淒慘。

  好半晌之後,一個結實粗勇的壯年莊稼漢才抓著斧頭,在眾人的「推舉」下緊緊張張的上前一步。

  「把……把你們身上的銀票和銀兩統……統統交出來!」結結巴巴地說完,馬上回頭詢問地望著大家,看他是不是有說錯什麼?

  大家拚命點頭鼓勵他,於是他勇氣倍增,轉過頭來繼續說:「留……留下買路錢就……就饒你們一命……不,兩命!」又回頭,大家再次
拚命點頭,他挺了挺胸膛,突然覺得自己很了不起,還威風八面地對他們揮揮斧頭,「對,就是這樣!」也不再結巴了。

  是怎樣啊?做攔路劫匪是這樣做的嗎?

  換她來說還比他們溜呢!

  梅兒啼笑皆非地環顧那群團團包圍住他們的雜牌軍,心中並不生氣,也不害怕,反而低勸額爾德按照他們的話做。

  「大哥,你瞧瞧,他們個個肌黃面瘦、衣衫襤褸,可見他們是饑寒交迫的貧戶饑民,為了活命不得已出此下策,怪不得他們,反正我們也
不怕缺錢,就把銀票銀兩給他們吧!」

  「給了也沒用。」

  「呃?」

  梅兒這才察覺額爾德的語氣很奇怪,不覺納罕地朝他看去,發現他臉色凝重,兩眼注視的不是那些包圍住他們的「劫匪」,而是道旁柏樹
下兩對雙臂環胸悠哉悠哉狀似看熱鬧的年輕男女。

  「他們是誰?」

  「慫恿這些百姓來搶劫的人。」

  「咦?」梅兒連忙再凝目仔細端詳。

  沒錯,他們既不像貧戶也不像饑民,而且又佩刀又帶劍,明眼人一看即知是江湖人物。

  「把銀票全交出去也不行嗎?」梅兒更壓低了聲音問。

  「和碩端柔長公主在沿海各省督促官府賑災之事已廣為流傳,恐怕他們是已經知道你是誰而特意來綁你,交不交銀票都一樣麻煩。」額爾
德輕輕道。

  梅兒抽了口氣。「那他們為什麼要慫恿百姓來搶劫?直接綁我就好了呀!」

  「他們在試探,倘若你真是公主,絕不會傷害這些百姓,待確定之後,他們自然會親自下手。」

  「他們……」梅兒咽了口唾沫。「為什麼要綁我?」

  「八成是反清複明組織的人。」

  「天!」梅兒驚喘。「那怎麼辦?」

  「先解決那幾個慫恿者。」

  梅兒望著那幾個人楞了一會兒,「對不起,」螓首慚愧地深垂。「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因為她的任性,他們也不會碰上這種事。

  額爾德這才收回視線俯下眼來看了她一下。「你不用擔心,我會保護你的。」

  仰眸,「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是很抱歉為你招惹來麻煩。」梅兒可憐兮兮地說。「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額爾德輕輕歎息,嚴酷的表情融化了,「這也不能全怪你,我……」他停住,徐徐望回那幾個麻煩人物。「也有責任。」

  「但明明是我……」

  「喂!你……你們還在嘀咕什麼,到底交……交不交?」越等越緊張,那個莊稼漢耐不住又結結巴巴地吼過來。

  目光轉注那些「劫匪」,梅兒也歎息了。

  「大哥,不要傷害他們,無論他們是否被慫恿,總是情有可原。」

  「我知道。」

  知道是知道,但做起來著實不容易,不能傷害他們,又得保護梅兒,還要抵抗他們愚蠢的攻擊,防備那幾個江湖人物卑鄙的偷襲,最最可
笑的是,還得阻止那些「劫匪新手」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誤砍了自己的人,這可不是普通的高難度。

  大概只有一個辦法……

  額爾德左臂猝探鎖住梅兒腰際,猛吸氣,頎長的身軀在一片驚駭聲中驀而騰飛升旋,同時右手入懷取出一張銀票射向莊稼漢,旋即淩空暴
轉,輕盈的身影宛如一抹疾逝的流星般斜射向道路另一端,眨眼間即逝。

  沒想到他們眼中的甕中之鱉竟然會使出逃之夭夭這一招,堂而皇之地溜出他們的手掌心,柏樹下四個年輕人不禁呆的一呆,繼而狂吼一聲
隨後追上去,最後一個還朝空中甩出一支響箭。

  留下那一大票被扔在原地的「搶匪」舉著揮舞一半的「武器」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肥羊」跑了,現在他們該怎麼辦?

  直至那位莊稼漢搶匪仁兄從地上撿起一張一千兩銀票,頓時目瞪口呆地傻了眼,四周的人見了更是張口結舌,搞不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子
事。

  「肥羊」先留下「買路財」再逃?

  真上道!

  好半晌後──

  「我們是不是改行攔路打劫比較『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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