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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殷玄雍身為王爺獨子,自小就是小霸王,只差沒橫著走,
就連收為貼身小婢的何曦,他也沒打算善待這個小奴兒,
熱中於罵她、嫌棄她、作弄她,不過這小奴兒倒也有趣,
乾脆大發善心,姑且待她好一些,一直留她在身邊照顧,
還交代下去不許別人吩咐她做事,只需專心伺候他一個。
殷玄雍後來才發現,原來他乖順的小奴兒其實固執得緊,
硬是將她留在房裡,她卻不睡榻上,只肯窩在冰冷地板,
還抬出啥尊卑之分的鬼話,讓他勃然大怒又拿她沒轍。
威風八面的他何時這麼窩囊過?每次都在她身上碰軟釘子,
唉,主子竟然要聽奴的,他再不甘心也得低頭啊……
楔子
哇……好、好大噢!
六歲的何亮打從走進誠王府後,靈澈的眸子就一直睜得圓圓的,豪氣富貴的宅邸和雅致瑰麗的園景讓她看得連眼都忘了眨。
「……咱們的主子貴為王爺,府裡該有的禮數和規矩當然非尋常大戶人家得以比擬,若是你膽敢逾越了奴婢的分際,就算你年紀小,我也不會輕饒,知道嗎?」領在前頭的總管杜大娘足下迅捷無聲,邊走邊交代。
「嗯。」何亮緊抱包袱,邁著短短的腿兒拚命跟上,話是聽進去了,但一雙眼仍貪戀地四處張望,捨不得放過這不曾見過的景致。
杜大娘突然停下腳步,回身看她。
「別跟我嗯嗯啊啊的。」她瞇起眼,用不苟言笑的嚴肅表情加上凜冽的目光俯瞪高度不到胸口的小女孩。「要應『是』,低頭恭敬地答,懂不懂?」
精明幹練的杜大娘負責統管誠王府裡的大小事,管教奴僕更是她的看家本領,她最愛從窮鄉僻壤買人進府,雖然鄉下人見識短淺又粗手粗腳,會花上她許多心力訓練,但一旦扎好根基,他們的純樸與耿直將會成為優點。
一方面是下馬滅,一方面是因為新人剛進府時是最重要的階段,會成為順從或頑劣的下人全看這時候,她的管教及要求也會比其他老奴僕來得更加嚴格。
被這麼一瞪,何亮趕緊低下頭,恭敬答道:「是。」
沒哭?看起來清秀文靜,膽子倒挺大的。想起上次被她嚇得哇哇大哭的小女孩,杜大娘讚賞地多看了她一眼,卻見她抬起頭來,一張燦爛的笑靨在眼前綻開。
「這裡好漂亮嗅,連屋瓦都亮晶晶的。」何亮靠近杜大娘,指著前方亭閣的琉璃屋頂讚歎道。「如果爹娘知道我以後要住在這個像天宮一樣美的地方,他們一定會為我感到很高興的。」
杜大娘怔了下。奴僕對嚴厲的她向來又敬又畏,別說撒嬌了,不敢和她對上視線的都大有人在,即使剛離家想尋求情感的依靠,也沒有人會找上她。
這孩子非但不怕她,還帶著可愛的笑容,自然的神態就像在對親近熟悉的長輩撒嬌,而非一個剛剛才冷言訓斥過她的凶婆娘。
天宮?對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孩而言,奢華富麗的王府真稱得上是人間仙境了。那天真的話語令杜大娘不禁莞爾,而那提起爹娘的孺慕神情,也讓她因想威嚇新進奴僕而一直板著的冷硬表情稍稍緩和。
「你爹娘把你賣了,你以後就是誠王府的人,別再想著家人,日子會好過些。」以往總是冷聲截斷奴僕們對家中掛念的語句,這一次難得地滲進了撫慰。
聞言,何亮那張帶笑的小臉微黯,緊抱著懷中那家當少得可憐的包袱。
姥姥說叔叔要娶媳婦兒,但家裡沒錢,所以得把她賣了當奴婢,還說剩下的錢能讓弟弟去上私塾,這樣才能考狀元、出人頭地,又說她能被誠王府挑上是她的福氣,以後一輩子都不愁吃穿。
「這麼做對大家都好,別怨爹娘,要開開心心的、要笑,像日陽一樣永遠都燦亮亮的,這樣娘看到日陽就等於看到了你。」
那時娘摸著她的頭柔聲道,但叫她要笑的娘卻一直哭,怕娘哭得更凶,她只能一直開心地笑。
「進誠王府多棒啊,有吃不完的白米飯,有漂亮的衣服穿,不用住在會透風漏雨的破木屋裡,我都等不及了。」她像期待美夢一樣雀躍地對娘說著,說著說著,好像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了。
雖然她還是希望能留在爹娘身邊,住在那間小小的破木屋裡,只有小米粥可以喝,身上的粗布衣裳破了又補,但這樣叔叔就娶不了媳婦兒,弟弟也上不了私塾,唯有賣了她,對大家都好,非常好。
把離家的難過全都抹去,何亮背脊一挺,愉悅的笑容重回那張清秀的臉龐。她要笑,像日陽一樣燦亮亮的,這樣娘才看得見她。
「是。」大娘剛剛教她要應是,不能說嗯,她已經學起來了。
那笑臉迎人的乖巧模樣惹得杜大娘一陣心疼,她抿唇忍住,恢復到人見人敬的冷板面容。
「來吧,我帶你四處看看。」
杜大娘帶她繞過廚房、洗衣房、柴房等等位置,還順道介紹和她們錯身而過的奴僕。杜大娘走得快,說的事又多,何亮記得頭昏腦脹,到最後哪兒在哪兒、誰是誰,已全都混在一塊。
「過了這道門,就是主子住的地方。」終於,杜大娘定下腳步,指著前方的一道拱門說道。「你才剛進府,規矩還得慢慢學,我只會讓你在偏院裡幫忙,你沒機會也沒必要見到主子,要是被我抓到你偷溜過去,就有得你受的。」
沒訓練好的奴僕她不可能會讓他們服侍主子,這不僅是對主子的冒犯,也是對她管教能力的一種侮辱。
「是。」還好不用再走下去了。何亮悄悄地吁了口氣,光是偏院就已大得讓她分不清東南西北,她哪裡還會想要偷跑過去?
「在我底下做事很簡單,以主子為尊,他們是天,咱們是泥,別妄想、也別希冀那些有的沒有的。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恪守奴婢的分際,我保證你能在誠王府過得快快樂樂,反之——」杜大娘刻意頓了下,冷眼睇向她。「我也能讓你生不如死,明白沒?」
「是。」何亮用力點頭,才六歲的她對那番話似懂非懂,唯一知道的是她要乖乖的,聽杜大娘的話。
她的反應讓杜大娘滿意揚笑,那笑中還帶著點譏嘲。對一個小娃兒講這些似乎太早了些,她哪裡懂得什麼是飛上枝頭做鳳凰呢?但防患未然總是好的,在那些奢望還沒萌芽前就全都拔除,這樣才不會出亂子。
「接下來帶你去看你的房間,將東西放好、洗把臉,就可以準備做事了。」杜大娘轉身,再度邁開又快又穩的步伐。
怕沒跟上會迷失在這偌大的園子裡,何亮快跑了起來,臨去前,她回頭瞄了那道門一眼。
那道圓拱門只是一個通口,甚至沒有門扉阻攔,但在杜大娘的劃分下,她彷彿看見有堵無形的牆聳立在那兒,是她跨不過,也沒有資格跨過的。
尊卑之分。
打從杜大娘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明示、隱喻甚至是地域分野,這個觀念就無所不在,植入她原本不懂地位差異的純潔心靈中。
什麼都還來不及懂的她,已經記住了這件事,如此之深,再難以磨滅。
第一章
「呼、哈……」
何亮拖著裝滿衣服的竹籃努力後退,一張小臉汗水淋漓,累得直喘氣。力竭的她忍不住停下,靠著竹籃歇息。
今天是她第一次學洗衣,洗衣房的姊姊們洗的是主子高貴的衣裳,初學的她只夠格洗奴僕的衣物,雖然她負責的只不過是一小部分,仍洗得她腰酸背痛的。
好不容易順過氣,何亮困惑地望向竹籃。怪了,會是有人趁她不注意時在裡面偷偷放了東西嗎?不然把竹籃拖到井邊時,她明明拖得很輕鬆,結果洗好後,卻重得讓她差點拖不動。
「怎麼了?」杜大娘正好經過看到,走到她身邊。何亮年紀小,加上初來乍到,她有事沒事都會留意一下她的狀況。
「大娘。」回頭看見是她,何亮揚笑喚道,皺了下小巧的鼻頭。「不知道為什麼,衣服洗好後變得好重。」
「因為濕衣服帶水,當然重。」被她咕噥的語氣逗笑,杜大娘彎身翻看她辛苦了一上午的成果。
雖然這娃兒離手腳俐落還差得遠,但那開朗乖巧、任勞任怨的個性很得人疼,讓她對她的態度總是和藹許多。
「你看,我隨便一擰都可以擰出水來,你這樣晾到明天也不會幹。」疼歸疼,做不對還是要罵。「等會兒晾之前先把水再擰掉一些,力氣小就一小段一小段慢慢擰,別拿做不到當借口。」
「是。」被罵也不會惱怒,何亮仍笑笑的,認真地把教導記進腦海。
進府數日,她一直忙著學做事,大戶人家的規矩繁瑣,甚至奴僕之間也有階級之分,小腦袋裡要塞進太多東西,讓她沒有時間想起家人。其他奴僕看她年幼可愛,都會幫忙照應一下,雖然辛苦勞累,倒也沒被人欺負。
「如果真搬不動就分兩趟,比你逞強拖得要死要活的還來得快。」其實是怕她累壞自己,但不想失了威嚴,杜大娘將一番關懷隱於冷硬的話語之後。
而何亮討人喜歡之處,就是她能夠聽得進好的那一面,不會把心眼放在無謂的事情上頭,也因此,即使來到一個與她自小生長截然不同的陌生環境,她仍能愉悅地、努力地融進其中,而非挫敗地躲起來哭泣。
「好。」圓圓的小臉兒笑咪咪的。「那我再去拿個竹籃來……」
驀地,由遠而近的嘈雜聲引走了她的注意。
「小王爺,讓小的去通報就好了,您別進偏院……」
「滾開!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你管得著嗎?」
聽到聲音,杜大娘臉色一變。完了完了,她還沒教何亮面對主子的規矩,誰曉得小王爺會心血來潮進到偏院來?
見何亮疑惑地朝聲響來源望去,杜大娘趕緊耳提面命。「待會兒我怎麼做,你就怎麼做……」
話還沒說完,一道玉色身影已風馳電掣地衝到她們面前。「杜總管,終於找到你了!」
「小王爺。」杜大娘斂下微慌的神色,屈膝一福,用眼神暗示何亮照做,何亮也乖乖地跟著福身。
「起來。」
男孩不耐揮手,飛揚的濃眉高高挑起,湛黑的瞳眸灼亮逼人,年僅八歲的他已看得出俊傲的模樣,儼然是一名玉樹臨風的小公子哥兒。
「限你馬上把那個駑鈍的書僮給我換掉,他只會惹得我火冒三丈,有他在我怎麼可能讀得好書?」他氣呼呼地瞪著杜大娘。
見大娘站起,何亮也跟著站起,靜立一旁,好奇地打量這個暴跳如雷的小男孩。
他比她高一些些,身上的衣服好漂亮,他長得也好漂亮,不像他們村裡的小男生不是癩痢頭就是又黑又髒,只是……他好凶噢,還對大娘大吼大叫,這麼沒規矩會挨罵的。何亮不禁為他擔心。
沒想到杜大娘非但沒罵他,還露出了不曾在她臉上看過的溫和笑容,讓何亮驚訝地睜大了眼。
「但王爺說這次……」杜大娘才一開口,就被怒聲截斷。
「別抬出我爹來壓我!」殷玄雍更生氣了,手往腰間一擦,氣勢凜凜地逼視足足高他一個頭的杜大娘。
明知站在眼前的只是一個八歲大的男孩,杜大娘仍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她不是畏懼於他的身份,而是那昂首傲然的姿態及與生俱來的尊貴氣焰,將他的蠻橫烘托得有如王者降臨,就連沈穩精明的她也忍不住升起怯懦之感。
「不換是不是?」殷玄雍仰起下頷,冷聲嗤哼。「沒關係,等我接連三天都不進書房,看看到時是書僮重要還是我重要。」
「別這麼說,當然是您重要啊!」杜大娘趕忙溫言安撫,怕極他真的這麼做,也相信他說到做到。
殷玄雍身為王爺獨子,兼之他的娘親是皇太后所出,所受到的關愛與重視當然少不了,而小小年紀的他即展現了聰明絕頂的才智及傲視群倫的氣度,更是擄獲了皇上及皇太后的疼愛,受寵的程度足以和太子匹敵,也因此造就了他為所欲為的驕縱性格。
他要的,天下萬物都會到手,他憎惡的,一刻也別想入他的眼。如此好惡分明的個性,可苦煞了管人的杜大娘,小王爺身邊的書僮、奴婢換人如流水,沒一個能讓他滿意,長則不超過半年,短則數日,能通過她嚴格審核的奴僕已經夠少了,再加上這種耗用速度,更是讓杜大娘傷透腦筋。
在她不斷地明言、暗示下,誠王爺總算察覺到不對,下令說這次不管小王爺再怎麼挑剔,也得讓這個書僮至少待滿三個月,但說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只要小王爺一拗起來,軟硬不吃,誰都拿他沒轍。
「您要不要先跟奴婢說說,那個書僮哪裡做得不好?」杜大娘拖延時間,想找機會說服他留下這名書僮。她真的派不出合適的人選了,但,堂堂一個小王爺身邊居然沒人隨侍?要是被疼愛外孫的皇太后知道,她的項上人頭也別想保住了。
「他一看到我就抖得跟什麼似的,把墨濺到紙上也就算了,我都還沒罵人,他哭什麼哭?沒用的傢伙!」只要想到,殷玄雍還是很火大。「為什麼你只會找這種窩囊廢來當我的書僮?」
「這……」杜大娘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能暗自歎氣。
小王爺任性妄為、喜怒不定,加上孩童心性老愛作弄人,雖不致做出傷天害理之事,但總把威嚇掛在嘴邊的舉止嚇得府裡人心惶惶,就連她有時也分不清他是真的生氣還是在開玩笑,更何況是那些十來歲的小書僮?當然是把他視做比閻羅還恐怖的角色了。
「別人的書僮會幫忙磨墨、提劍、捶腿子,我的就只會雙腿打顫,連話都說得零零落落的,叫我怎麼帶得出門?」殷玄雍越說越怨,擁有一切的他偏就這一點輸人,怎麼想怎麼嘔!
而且不只那些換了又換的書僮,其他人也全都一個樣,每個人都當他會吃人似的,只要他擰眉就搶著下跪,他沉下臉就拚命磕頭喊開恩。
剛開始他覺得有趣,還會故意板起臉嚇唬他們,看到那一張張驚慌失措的面容,都讓他暗笑好久。但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的反應,他不再覺得好玩了,反而被他們千篇一律的敬畏弄得煩躁不已。
不怕他的只有皇子和一些王爺子嗣,偏他們又不會每天見面,他的身邊全是這些沒用的軟骨頭,害他捉弄人也得不到興味,日子過得無聊透頂,他受不了了!
小小年紀的他已經體會到高處不勝寒的孤獨感,渴望有個同齡的玩伴能陪他,這個願望卻一直難以實現。驕傲的個性讓他無法將內心的孤寂坦率地表達出來,只能藉由一些小事來發洩懊怒,殊不知這暴躁狂傲的形象更是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我只是要你找一個大膽一點的奴僕給我,有那麼難嗎?至少敢正眼看我、說話不會結巴,就像……」他揮舞著手,正想著要舉誰當例子,卻驀然對上一雙靈燦的杏眸,說得慷慨激昂的殷玄雍頓住。
呃,他看到她了。和他對上視線,何亮有點不知所措,唯一能做的就是對他咧了個友善十足的笑容。
她不但敢看他,還衝著他笑?滿腔的怒火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殷玄雍一個箭步上前,拉住她的手將她揪了出來。
「啊……」沒有防備的何亮被拉得踉蹌,全賴他的手抓著才沒摔倒在地。
原本還在思忖要怎麼安撫他的杜大娘見狀變了臉色。何亮一直都沒開口,怎麼會惹到了小王爺呢?
「小王爺,這奴婢剛進府不懂事,您別跟她計較。」千錯萬錯都不會是主子的錯,不管何亮做了什麼,先賠罪要緊。
「你叫什麼名字?」不理杜大娘,殷玄雍視線緊盯著她,故意惡狠狠地問道,想看她是一時嚇傻了,還是真不怕他。
「何亮。」嗓音柔柔軟軟的,沒發抖也沒結巴。「你弄痛我了。」
依然直視他的杏眸眨呀眨地,像在埋怨又帶點惹人愛憐的無辜,和那些總是嚇得臉色慘白的人是如此地不同,讓殷玄雍意識到自己的粗魯,俊俏的小臉微窘,趕緊放手。
「放肆!對小王爺怎能這樣說話?還不快跪下謝罪?」杜大娘斥喝,按住何亮的肩頭往下壓,深怕小王爺脾氣一來會對何亮下責罰。
聽話的何亮膝一彎就要下跪,反被殷玄雍厲聲喝住——
「不准跪!」難得找到一個不怕死的小奴婢,他才不要她也養成一看到他就雙膝點地的習慣。「你,過來。」
見杜大娘頷首,何亮乖乖踱了過去。雖不懂小王爺這個詞代表什麼身份地位,但看到杜大娘對他的恭敬態度,無知單純的她也隱約明瞭眼前這個好看的男孩,就是杜大娘一直掛在口中的尊貴主子。
殷玄雍雙臂環胸,神態倨傲地把她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唔,她長得不討厭,臉兒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看起來呆呆笨笨的樣子,好像很好欺負。
那無畏無懼的態度已讓他對她頗具好感,可愛的外表更是加了不少分,但殷玄雍不願承認對她很滿意,拚命挑毛病。
「名字不好聽,亮什麼亮?土斃了。」他撇唇嗤哼,開始擰眉尋思。「讓我幫你想個好名字——」
「我不要。」乖巧順從的何亮卻慌忙搖頭。「我要叫何亮,這樣娘才能把日陽當成我。」
不曾被拂逆的殷玄雍愣了下,還來不及有所反應,身旁的杜大娘已搶先開口訓斥——
「大膽奴婢,誠王府買了你,連命都可以拿走,只是改個名又算什麼?小王爺厚愛你,你別不知好歹。」杜大娘嘴上罵得凶狠:心裡卻是暗暗祈禱小王爺能就此放過何亮。
何亮低下頭,小臉滿足為難。她很想聽話,但名字真的不能改啊,娘已經看不到她了,要是再不能把日陽當成她,娘會……會忘了她的……一直深埋於心的鄉愁,在此時全被挑了開,她用力咬唇,怕自己會哭出來。
不滿她反抗他,更不滿杜大娘罵她,殷玄雍好生氣。這小丫頭是他要的人,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沒資格說她!
「我跟她說話,你插什麼嘴?」他對杜大娘咆哮,一把拉住何亮的手,轉身就走。「她我要了,只要是她的事,以後都歸我管。」
這意思是要將她收為貼身小婢嗎?杜大娘錯愕,急忙跟上。「小王爺,不成啊,您不能挑她,我再另外派人給您——」何亮什麼事都不懂,哪能服侍主子?
被用力拉扯,何亮不得不跟著走,聽到杜大娘的喊聲,忍不住頻頻回頭。她想聽杜大娘的,但杜大娘又說主子是天,這樣她到底該聽誰的?
殷玄雍倏然停步,收勢不及的何亮差點撞了上去,他旋身順勢將她往旁一扯,不但化解了兩人的碰撞,還把她護在身後。
「什麼時候我連挑人的權利都沒有了?」銳利的眸子瞇起,沈聲吐出的語調和那童稚的嗓音極不相襯,卻充滿不容違逆的凜然氣勢。「我說要她就是她,你若是再敢塞一些亂七八糟的人給我,就別怪我不客氣!」
杜大娘被震懾得無法言語,只能怔站原地目送他們離開,良久,梗在喉頭的呼息才有辦法吐了出來。
小王爺這次的恐嚇是認真的,她看得出來,她沒見小王爺這麼執著地要過一件東西,要是她不把何亮給他,她在誠王府也別想待過明天。
既然小王爺中意何亮,現在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小王爺任性狂傲,何亮有著初生之犢的天真大膽,或許就是要這樣的奴僕才能讓小王爺滿意吧?
但,若是不然呢?杜大娘擔慮擰眉,忍不住歎了口氣。小王爺這次要多久才會趕走何亮?熬不熬得過半個月?
如果能再給她多點時間就好了,她真的捨不得何亮那個可愛的小娃兒因為她來不及教好的關係,就惹惱主子被逐出府。
接下來,也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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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亮被他拉著走,直到看見那道分隔偏院及主院的圓拱門,她才開始掙扎。
「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能過去的。」她的頭忙不迭地搖著。
「我說可以就可以。」錦衣玉食決定了一切,餐餐少不了雞鴨魚肉的殷玄雍長得比她壯,力氣也比她大,根本沒把她的反抗放在眼裡。
「但杜大娘說不行啊……」被他回眼一瞪,何亮閉上嘴。
「沒聽到杜總管喊我什麼嗎?小、王、爺,小王爺耶!」氣死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不怕他的奴婢,沒想到卻愛和他唱反調,像只麻雀囉哩囉嗦的。「在這個誠王府裡除了我爹以外,就數我最大,你不聽我的聽誰的?」
雖然齜牙咧嘴的,但其實殷玄雍並沒那麼生氣,甚至還為了有人可以和他拌嘴而暗暗竊喜。從小每個人都對他唯命是從,這還是他初次嘗到這種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滋味,他心裡樂極了。
聽杜大娘的。何亮聰明地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她相信他最大,但她總覺得他不像杜大娘那麼值得信賴。他好霸道,動不動就罵人,這樣不是很好。
「小王爺,可不可以不要改我的名?」這件事一直掛在心頭,何亮軟言央求。
「不行。」不聽話還敢要求東要求西的?殷玄雍冷哼。
「我娘說要我像日陽一樣燦亮亮的,這樣她才能把日陽當成我,我已經見不到娘了,要是改了名,她會連我都不記得的。」何亮拉住他的袖子,儘管心裡著急,仍好聲好氣地懇求著。「求求你,我會很乖很聽話,別改我的名好不好?」
向來為所欲為的殷玄雍第一次感到為難。他不愛自己的東西被烙上別人的印記,名字當然也要由他來取,但看到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難得地躊躇了。
「忘了你也好啊,反正你已經是誠王府的人了。」自以為這是安慰人的話語,沒想到反而讓她紅了眼眶。
「可是……」她不希望娘忘了她啊……何亮不曉得該怎麼傾訴自己的思鄉之情,只能低頭咬唇。
殷玄雍一時慌了手腳,怕極她懸在眼眶的淚會這麼滾了下來,罵也不是,更不敢再亂勸:心頭拉扯半晌,他牙一咬——
「好……」正要答應的他,突然心念一動,硬生生將那個「啦」字給吞下肚。他想到一個好方法了!「不行,名字還是要改,何亮難聽死了。」眼中掠過一抹黠光,他斜眼睨向她。
這人好壞……期望落空的何亮嘴兒一扁,淚水湧上了眼,已經抑不住衝到喉頭的哽咽。
「改叫『何曦』成了吧?」本來還想吊吊她胃口,見她真要哭了,殷玄雍趕緊揭曉。「曦也是日陽,就算改了名,你娘還是可以把日陽當成你,而且還比亮好聽許多。」
「……何曦?」不識字的她只能學著他將那個名字重複一次。真的嗎?改了名,她依然還是日陽?「曦也是日陽?」
「當然,『曦』的左邊是個日啊!」怕她又推拒,殷玄雍逼近她面前,蠻橫說道:「不管,以後你就叫何曦,要是再讓我聽到何亮這個名字,聽到一次我就打你一下板子。」
「可是沒人知道我改叫何曦,他們還是會叫我何亮啊!」她不是在反駁,而是純粹提出問題。知道自己還是日陽,她已經沒那麼抗拒新名字了。
「我當然會吩咐下去,你擔什麼心啊?」殷玄雍好氣又好笑,見她沒再吵著說不改名,偷偷地吁了口氣。
「那就好。」何亮漾起甜笑。不然挨板子好痛的。
那笑容會暖人,望著她,殷玄雍不知不覺也跟著勾起了唇角。她真的像日陽一樣,亮燦燦的。
「哇,小王爺你笑起來好好看。」何亮像發現什麼新奇的事物,驚喜歎道。
「什麼你呀你的,要說您!」殷玄雍頓時紅了臉,用怒吼掩飾尷尬。好大膽,居然敢用好看來形容男人?不要命了她!
要是以往他早就叫她滾出他的視線了,或許是他真孤獨怕了,或許是何亮甜美的笑靨將他的暴戾之氣消弭了些,那些咆哮在腦海裡衝來撞去,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但心有不甘的他又不想就這麼放過她,殷玄雍挑起一眉,揚起不懷好意的笑。
「何亮?」
雖然才進府幾天,但在杜大娘的教導下,何亮已被訓練得很好。
「是。」她抬頭看他,正等著吩咐,卻被他在額上敲了一記。「好痛嗅……」她按著額頭哀怨低喊。
「一下板子改換一記爆栗,算便宜你了。」捉弄得逞,殷玄雍笑得好開心。
「念你是初犯,這次我就不跟你計較。」
「……噢。」明明是他用這個名字喊她的。她小嘴嘟起,看到面前的俊男孩笑得邪惡又得意,卻還是那麼好看,記不住恨的她不氣了。「何曦何曦何曦何曦——」她小聲地不斷重複這兩個字。
「你在做什麼?」嘴裡嘀嘀咕咕的,不會是在偷罵他吧?
「我記住了,何曦,我的名字。」她信心滿滿地宣告,從這一刻,她就叫何曦,依然是日陽,依然燦亮亮的。
有種滿足的戚覺填滿了整個心口,殷玄雍從不曾像這一刻這麼開心過。她是他的人,烙下了他的印記,何曦,他的。
「別以為我收你當小婢就可以恃寵而驕,要是你做得不好,我照樣把你踢出誠王府。」不想被她發現心頭的喜悅,他用高傲的神態說道。
「是。」何曦先是應道,眨了眨眼,然後好奇地問:「什麼是恃寵而驕啊?」
「嘖,你這樣怎麼當我的書僮?」他睥睨她一眼,嘴上說著譴責語句,眼裡閃耀的光芒卻是戲謔居多,沒有任何責怪意味。「你不僅要服侍我,還得陪我讀書、伴我習武,可有得你學嘍。」他轉身朝主院走去。
「我也可以讀書、習武?」何曦興奮地追了上去。這些事對窮人家的小孩,尤其是女孩而言,根本想都不敢想。
「當然,不然餘暇時我找誰練習?」想到終於有人可以陪他,殷玄雍一臉神采飛揚,和方才衝進偏院的暴怒面容判若兩人。「你說是吧,何亮?」
「唔、唔。」何曦抿唇搖頭,然後對他漾起愉悅的笑容。「我是何曦。」
「沒趣。」殷玄雍低啐一聲,不自覺地揚起了唇。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何曦沒發現,她在不知不覺間已跨過了那道分隔尊卑的拱門,她更不曉得,那堵無形的牆不是只存在於主院與偏院的界限。
它,矗立在心中,永遠都難以跨越。
第二章
「你給我上來!」
石破天驚的怒吼從殷玄雍的寢房傳出,身著單衣已準備就寢的他盤腿坐在榻上,一雙黑眸惱怒地瞪向縮在牆邊的小小身影。
「不成,奴婢命賤,不能和小王爺平起平坐的。」何曦說得義正詞嚴的,頭一直搖。
「杜總管教的是不是?」殷玄雍氣得牙癢癢的。她本來滿嘴您呀我的,現在居然開始自稱奴婢,接下來是不是也要和其他人一樣,一看到他就拚命發抖了?
「您怎麼知道?」小王爺真的很聰明,今天她陪他上課,才知道原來看起來很壞很壞的他,其實很厲害,認得好多字,還會背好多書,連師傅都一直誇他。
「不然又笨又傻的你說得出這篇道理嗎?」殷玄雍嗤哼,下榻去拉她。「我是主子就得聽我的,我叫你睡榻上就睡榻上。」
「主子寬待,不代表奴婢就可以逾越分際呀,不成不成。」何曦邊躲邊嚷著連她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話語。
「閉嘴啦,過來!」聽到那些照本宣科的話,殷玄雍更生氣,衝上去抓她。
何曦驚喊,繞著圓桌閃躲,殷玄雍玩心一起,已具武功基礎的他並未施展輕功追上,而是和她追逐繞圈,兩人竟這麼玩了起來。
第一次有年齡相仿的同伴可以日夜相陪,殷玄雍就像得了喜愛的玩具,半刻也捨不得放手,當晚就下令要何曦睡在他房裡。
杜大娘哪有說不的餘地?雖然小王爺喜歡何曦讓她心安不少,但另一種隱慮隨即而起。依小王爺率性妄為的舉止,難保不會叫何曦和他同睡一張榻上,兩人年紀尚小,是不用擔心什麼男女之別,怕的是小王爺不懂得分寸,將一個小女婢寵上了天。
她趁著教導何曦為小王爺更衣時,私下叮嚀何曦,時間趕、她說得又急,其實何曦不是很懂,唯一知道的是那張榻絕對不能躺上去。
「哈、哈……」何曦很快就沒力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別追了好不好?我好累噢!」
殷玄雍停下腳步,氣喘吁吁地抹去額上的汗水,心情因這番追逐暢快了起來。
「那你跟我一起睡嘛,反正榻那麼大,你又不會擠到我。」他展露了笑顏,語氣也從命令轉為商量。
「可是……」何曦一臉為難。她今天在書房已經不小心坐在小王爺旁邊了,要是再睡到榻上去,杜大娘一定會覺得她很不聽話。
「我說了算。」不讓她繼續猶豫下去,殷玄雍攫住她的手,帶她一起上了榻。
「除了你之外,沒人上來過哦。」
怎麼辦?她違背杜大娘的囑咐了……何曦完全沒將他的話聽進去,拗不過殷玄雍的她,只能任由他拉她躺在身旁。
她閉上眼,身子和心思卻繃得緊緊的,覺得自己好像做了萬惡不赦的壞事。
過了一會兒,等到殷玄雍睡著了,她才悄聲溜下榻,蜷縮在榻腳處,雖然地板又冷又硬,但釋然的心安讓她很快就沉入夢鄉。
翌日殷玄雍醒來發現,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但凡事乖順的何曦卻對此事極為堅持,怕她又故技重施,殷玄雍開始和她比晚睡,每一次他都以為她輸了,結果每一天早上醒來都發現她窩在地板上。
那一陣子,是殷玄雍性情最暴怒的時候。每天都看到他對何曦吼叫,但那句驅趕的決絕話語卻從不曾出口,令杜大娘和府裡的一干人等都嘖嘖稱奇。
這一天晚上,何曦看到她窩睡的地方鋪了張小榻,和他的床榻形成直角,大概只有他床榻的一半高度。
「喏,以後你就睡那兒,杜總管答應的,你別再跟我吵那些有的沒有的。」殷玄雍朝小榻一指,明明很在意她的反應,卻硬要裝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僵持了這幾晚,他退讓了,氣她的固執,更氣她委屈自己。
當他吩咐杜大娘叫人做床榻時,他原想做張一模一樣的大床榻擺在旁邊,但杜大娘表示奴婢的榻絕不能和主子同等級。他怕何曦也會用這些尊卑之分的理由推拒,繼續窩在她的地板上,竟也答應杜大娘做了張他怎麼看怎麼不滿意的小榻。
杜大娘答應的……何曦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那張小榻,屏住呼吸,脫了鞋輕手輕腳地爬上,敬畏地撫過被褥,怕一用力它就會像作夢一樣不見了。
「我的,我也有床榻了!」好半晌,喜悅才整個漫上心頭,她興奮得抱起被褥又笑又嚷,在小榻上滾來滾去。
看到她愉悅歡笑的模樣,殷玄雍也好開心,雖然這場意氣之爭最後是他輸了,但她衷心喜歡他為她做的榻,還露出這麼可愛的表情,就足以將他橫亙胸口的煩悶及怒氣全然拂去。
「以後我要對你好,你別再拒絕了。」殷玄雍有些埋怨地說道。向來拗遍天下無敵手的他,初次遇到對手,明明把她換掉就可以不用受這種氣,他卻捨不得。
何曦從興奮中回神,想到他派人做了這張榻給她:心裡感動又快樂。
「是,小王爺,謝謝您。」她用力點頭,想到不對,趕緊又補了個但書。「不過,奴婢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
意思是,要不要接受還是由她決定嘍?殷玄雍擰眉,正要發火,但看到她雙頰因欣喜赧著嫣紅的可人模樣,才剛萌芽的怒意就這麼輕易地煙消雲散。算啦,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難得她今天這麼乖,就不跟她計較了。
「睡覺了,明天早課要練功,得早起。」
「是。」何曦躺進軟綿綿的被褥裡,手在被套緞面撫過,一雙大眼睜得亮亮的,捨不得閉上。
主子寬待,不代表奴婢就可以逾越分際。她的腦海中浮現杜大娘說過的話。
其實這句話她不太懂,如果這樣做才是對的,為什麼小王爺會那麼生氣?但如果她不照著做,是不是就換杜大娘生氣了呢?
杜大娘是好人,她不想讓她討厭,但小王爺其實人也很好啊,要是他能別老是發脾氣就更好了。何曦眼睛眨呀眨的,努力想要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
最後,她抱著厚軟的被褥睡得香甜,纏繞的問題依然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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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殷玄雍被思念外孫的皇太后召進宮,他不顧杜大娘的反對,堅持帶何曦一起去。
哼,那些皇表兄弟老愛笑他沒書僮,就讓他們瞧瞧,他找到了什麼樣的寶貝,是書僮又是貼身小婢、還長得那麼可愛,可有得他們羨慕的!
「在這兒等,別亂跑。」秘密法寶不能那麼快被他們看到,殷玄雍先將何曦帶到一個水塘旁,逕自離開去向皇太后請安。
後宮奢華的程度比起誠王府有過之而無不及,水塘中央有七彩鴛鴦悠遊,池岸週遭種滿了美麗的奇花異草,何曦看得目不暇給,驚歎連連,根本沒時間為被獨自留下感到害怕。
「你是誰?怎麼進來的?」一聲斥喝自背後傳來。
何曦回頭,看到兩個男孩站在那兒,其中一個衣著華麗,另一個則是書僮打扮,兩人的神態如出一轍,都是一臉倨傲地睥睨著她。
「奴婢叫何曦,是小王爺帶奴婢進來的。」即使不識對方身份,在誠王府待了這些時日,何曦也大概分辨得出王公貴族與平民的分別。
那人正是三皇子,嫉妒殷玄雍比他這個皇子還受寵,兩人自小就不對盤,一聽她是殷玄雍的人,眼睛一亮,和書僮使了個眼色,一左一右將她包夾。
「哪個小王爺?」明知今日被召進宮的人只有殷玄雍,三皇子還故意問。
「誠王府的小王爺。」兩人都是高頭大馬的,何曦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雖然害怕,仍有問有答。
「什麼?聽不到!」三皇子向前邁步,把她拉開的距離又縮短為零。
「誠王府……」何曦被逼到了池邊,已無路可退。「我快沒地方站了。」她可憐兮兮地說道,不懂為什麼他們要靠她那麼近。
「哦,原來是殷玄雍的人。」三皇子佯做恍然大悟,笑咧了嘴,眼中卻閃過一絲詭譎。「早說嘛。」
不知道對方藏有禍心,何曦正鬆了口氣時,卻突然被一股力道撞得往後跌去,摔進了池子。
「救、救命……」驚慌中吞了好幾口水,何曦拚命掙扎,好半晌才發現水位並不高,她只要坐直身子就淹不過口鼻。
「哈哈哈哈∼∼」岸上傳來大笑聲,她的狼狽讓計謀得逞的三皇子和他的跟班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
何曦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怎麼有人這麼壞?小王爺凶歸凶,但都不曾打過她,這人不過和她第一次見面,就把她撞進水池裡。
「誰叫你離我那麼近?我一轉身就撞到你啦!」接觸到她譴責的眼神,三皇子聳肩笑道,一點歉意也沒有。
他也是主子嗎?他做的事也都是對的嗎?何曦一點也不相信他所說的借口,但礙於自己只是個小奴婢,她只好不發一語默默地爬上池岸。
「髒死了,又臭,原來誠王府的奴婢都是這個樣。」三皇子做作地掩鼻迴避,極盡所能地嘲弄她。
何曦看到新衣上滿是泥濘,散亂的發垂掛肩際,還一直滴水,她難過得快哭了。小王爺特地要杜大娘為她縫製綢緞衣裳的,還幫她梳了好漂亮的頭花,現在,全毀了……
不想在討厭的人面前示弱,她緊咬著唇,不讓眼淚落下。小王爺呢?為什麼還不來?她不要一個人待在這裡……
「怎麼一回事?」殷玄雍冷厲至極的聲音插了進來。
小王爺!何曦欣喜抬頭,卻被眼前的陣仗震得怔愕——小王爺身後至少站了十來個人,每一雙眼睛都直盯著她。
殷玄雍有心炫耀,能找的皇子全找了過來,沒想到一踏進這裡,看到的卻是她淒慘泫淚的模樣。
「你欺負她?」管他皇子不皇子,護人心切的殷玄雍掄起拳頭就要朝三皇子揍去。
「我沒有!」三皇子急忙躲到跟班後頭。「她自己不小心跌到池子裡的。」
「好端端的怎麼會跌到池裡?你當我那麼好騙!」殷玄雍才不信,追著他要打,其他皇子見狀趕緊上前攔阻,好不容易才把他架開。
沒看過男孩打架,何曦傻住,只能呆呆地站在一旁。
「玄雍,這就是你說的那個貼身小婢?」終於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哪里長得好看啦?」
沒落水前很好看的!殷玄雍緊抿著唇,沒把這句話說出口,因為他知道一說出來將會惹來更多訕笑。
「我的書僮會四書五經,」那個皇子的書僮立刻背了段論語。「你呢?」
何曦求救地看向殷玄雍。她連「曦」字練到現在筆劃都還寫不全,哪裡會背什麼書?
殷玄雍的臉色更難看了,意識到她的目光,逞強地不看向她,氣那些皇子刁難她,也氣她做不到他們所詢問的事。
書僮又不是會背書就好,何曦很細心,會幫他磨墨、鋪紙、翻書,還會誇他好聰明,他們的書僮做得到嗎?他在心裡叫囂,卻一個字也吐不出口。
「你哪個門派的?有什麼本事露兩手給本皇子瞧瞧。」又一個皇子上前,在她肩頭推了一把,立刻將何曦推得倒退數步。「哎喲,根本一點武功也不會嘛,這樣怎麼陪玄雍練武?」
為什麼小王爺不理她?何曦不住朝殷玄雍望去,覺得無助又害怕。為什麼他們要把她罵成這樣?那些她本來就不會,小王爺都知道啊!
她會幫他擦汗、遞刀劍,還會幫他捶捶腿兒……殷玄雍突然發現這都不是他們要的答案。不該是這樣的!她應該漂漂亮亮地在這裡等,那群皇子看到她會羨慕不已,而不是問這些有的沒有的。
可惡!都是何曦啦!沒事幹麼掉進池子裡,把他的計劃全毀了!完全失控的狀況讓殷玄雍下不了台,惱羞成怒的他開始遷怒何曦。
「那你剛剛還把她誇成那樣?拜託,隨便找一個宮女都比她強上好幾倍。」眾皇子一陣狂笑,就是殷玄雍炫耀他的貼身小婢有多好多好,害他們迫不及待地跑來,沒想到竟是這種貨色。
「看這土樣,她家絕對非官非爵,這種賤民你也收?」另一個皇子說話更不留情。「殷玄雍,你以後要當王爺的,離這種人遠一點,才不會讓『誠王爺』這個封號蒙羞啊!」
一字字、一句句都刺入心坎裡,何曦還不知道「自卑」這兩個字怎麼寫,就已先嘗到了那無情的滋味。她真的那麼不好嗎?她再度望向殷玄雍想尋找支持,卻迎上一雙充滿怒焰的目光。
「你回去!」殷玄雍嘶聲大吼,困窘不已的他只能把氣全都出在她身上。
何曦好震驚,看看他們雍容華貴的模樣,再看看自己狼狽泥濘的慘狀,自慚形穢的痛楚讓她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下。
「這種家世不清不白的賤民大概聽不懂人話吧?不然怎麼會還杵在那兒?」向來傲視群倫的殷玄雍難得有被人嘲笑的時候,大家都相當把握這個機會。
「你還不走?」殷玄雍氣得面紅耳赤,吼得更大聲。
何曦垂下目光,慘白著臉木然轉身,沿著他帶她經過的來時路走出了這個容不下她的地方。
眾皇子還在你一言、我一句地冷嘲熱諷,說得熱絡極了。
目送她離開,殷玄雍轉過身來,寒瞇的俊眸掃過他們,怒氣瞬間散發,猝不及防地朝笑得最大聲的人衝去——
「不准你們再這樣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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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身濕透加上回程時乘坐馬車吹到了風,回到誠王府沒多久,何曦就開始發燒,陷入半昏睡狀態。
怕她將病染給小王爺,杜大娘讓何曦先住在偏院。誰曉得禍不單行,進宮的小主子一回來,臉上帶傷、襟口撕裂,那慘狀更讓杜大娘差點沒當場暈倒。
那場捍衛之戰殷玄雍以一對多,把好幾個皇表兄弟揍得鼻青臉腫,多虧路過的嬪妃叫來大批侍衛把他們拉開,不然這場架到現在還打不完。
這一狀告到了皇太后那兒去,其他人被罰在長廊蹲馬步,受寵的他只是挨了幾句罵就被放回來了。
「何曦呢?」擋開杜大娘搽藥的手,殷玄雍怒氣沖沖地四處找人。他要好好地罵她一頓,幹麼把自己搞成那個樣子?害他的臉也跟著丟光了。
「她病了,奴婢先讓她住在偏院……」話還沒說完,臉色大變的殷玄雍已朝偏院的方向飛快奔去。
杜大娘趕緊追上,好說歹說都攔不下他,無計可施的她只好派人將何曦又抱回他的寢房。
「怎麼這麼嚴重?」看到小小人兒臉色潮紅、呼吸粗重的模樣,殷玄雍氣急敗壞地喊。「大夫呢?快找大夫來啊!」
「奴婢已經請大夫來看過了,何曦只是受了點風寒,不打緊的。」杜大娘安撫。要命,小王爺竟然就叫人直接把何曦放到他榻上,這成何體統?「小王爺,讓奴婢將何曦帶回去原來的房間吧,這樣我們要照料她也比較方便。」
「要怎麼照料?我來。」殷玄雍捋起衣袖,動手就要去擰水盆裡的巾子。
「別別別,奴婢來就成了。」杜大娘急忙接手,再也不敢提要把她帶回去的事。
擔心的殷玄雍一直待在寢房看著杜大娘照顧她,鎮日間何曦燒了又退、退了又燒,乾涸的小嘴不斷吐出模糊難辨的囈語,更是讓殷玄雍放心不下。
在宮中時她明明還好好的,怎麼才一下子不見就病成這樣?想到那時的情景,殷玄雍感到懊悔。他不是故意要對她那麼凶的,只是那時他氣壞了,那些人又一直說,他的臉拉不下,才會把她趕走。
「唔……」榻上的何曦又開始不安地翻動了起來。
好熱……好難過……半夢半醒的她腦海裡一片昏沉,只覺得耳邊有好多人在說話,好吵好吵。
以主子為尊,他們是天,咱們是泥……就因為她像泥上一樣低賤,所以那些尊貴的主子才可以這樣對她嗎?
離這種人遠一點,才不會讓「誠王爺」這個封號蒙羞……小王爺趕她走,是因為他也這麼認為嗎?為什麼?她還以為小王爺人很好的,幫她做榻、教她認字,還告訴她好多好多事,原來他也和他們一樣嫌棄她嗎?
要開開心心的,要笑,像日陽一樣永遠都燦亮亮的……但她笑不出來了啊,這裡的人都好壞好壞……你以後就是誠王府的人,別再想著家人,日子會好過些……可是她好想家,想見娘,她不要待在這裡了……
「娘……我要回家……」虛弱的喃囈隨著哽咽逸出喉頭,無助的小手下意識地揪緊了被褥。
她不陪他了?殷玄雍聽見,又震又怒地望向她,卻看到晶瑩的眼淚自她的眼角無聲滑下,這一刻,她的難過彷彿轉移到他的心上,混合了怕她離開的不安,向來傲然妄為的小霸王竟不由自主地打起冷顫。
「何曦乖,沒事,沒事。」守在榻邊的杜大娘柔聲哄道,拿起巾子為她拭汗。
「娘……」何曦不斷拂開她的手,嘴裡一直喊著引人心酸的囈語。
「你哪裡也不准去!」突然,有人攫住她慌亂揮舞的小手,在她耳畔爆出咆哮。「你是我的人了,這裡就是你的家,除了我身邊,你哪裡也不准去!」
那激烈的吼聲穿透了混沌的神智,那緊捉的力道將她的心神帶回,何曦緩緩地睜開眼,看進了殷玄雍紅著眼眶卻強忍不哭的倔強俊臉。
主子寬待,不代表奴婢就可以逾越分際。不知為何,她的腦海中浮現了這句話。
而之前一直覺得這句話好難懂的她,如今卻輕易地明白了這個道理。何曦閉上眼,胸口因沉重吐息而起伏著。
「醒來,我看到你張眼了。」殷玄雍握得更緊,怕她眼睛一閉就再也睜不開。
「你是我的,我沒叫你走你就不准走,聽到沒有?」
「小王爺,何曦剛醒,你這樣會嚇到她的。」杜大娘在旁勸道。
「何曦——」殷玄雍根本聽不進去。
緩緩地,那雙眼再次張開了,而那雙總是無憂單純的眼眸,沈靜了許多,也世故了許多。什麼是雲泥之別,什麼是尊卑之分,她懂了,她現在都懂了。
「是。」她回答了他的話。
她是他的,她會當個聽話的奴婢,以主子為尊,叫她留就留、叫她走就走,即使他對她再好,她也只是個低賤的奴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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