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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8-22 10:14:46

前言:

善良的我,在家裡一直充當老實聽話的歐弟,
我的大姐被老公休了,我的二姐被男友甩了,
所以將王子公主的幸福結局押在我身上,
以奉行羅曼史之「戀愛十大定律」,
為了讓妹妹和她們心目中的金龜婿近水樓台,
硬是辭了我的工作,強迫我考進他的公司,
甚至我光顧包子店要和他來個一見鍾情,
沒想到電沒觸到,倒是觸怒龍顏成為黑名單,
連上班偷偷嘲笑新進操盤手也被抓包,
莫名其妙硬著頭皮下了賭注,卻贏了?!
從此陞官發財外加上司恩賜浪漫約會一客,
甚至,如姐姐所願,他提出交往要求,
可是,我的最愛和他的最愛怎麼辦……


楔子

  這是個熱鬧的夜晚,對我而言,卻是前所未有的孤寂冷清。

  走在前面的兩個人似一對情侶,甜蜜地依偎著、笑著,旁若無人。我加大步子超越他們,把這刺目的歡樂景象遠遠拋在身後。如果,如果我沒有離開,現在是否也能像他們一樣,與人牽手歡欣地漫步在這平安夜的街頭?

  但那樣虛假的幸福,要來何用?

  漠視與我無關的歡樂,無視人們期待的璀璨煙花,我奔回破舊狹小的公寓,奔進密封的空間。

  暖氣漸漸升騰,溫暖了我猶如霜凍的腳,溫暖了我僵硬疲憊的身子,卻進不了我藏在衣下的心。

  甩不掉的臉龐佔據我的腦,像一張網,把思維完全覆蓋。

  不願想,卻不由自主地想。

  今夜,他在做什麼?是否在怨我、恨我?是否已決定把我放棄?或者,早已飛回大洋的彼岸,重拾他那刻骨銘心的昔日戀人?

  他……有沒有一點點想我,哪怕,只是一點點。

  疲倦的身體加上疲倦的思念,我側一個身,兩指輕輕扭開收音機,希冀午夜的電台能緩解壓力。即使,一支舊歌也能卸一個負荷。

  但,誰能料到,螺旋扭間的聲音卻不期而至,挑起另一場驚心動魄的緊張……

第一章

  初次見面總在大街上。


  我叫蘇戀戀。站在我身後的兩個女人,面色蠟黃、脾氣暴躁的,叫蘇安安;另一個面色蒼白、故作憂鬱的,叫蘇惜惜。她們分別是我的大姐和二姐。此刻,我在看著鏡子,她們在打量鏡中的我。

  也許是由於前兒天陰雨不斷的緣故,所以這個早晨顯然特別明媚,那久不露面的鳥兒,從五點鐘開始就在我臥室窗外叫喚不停,早知它如此熱中製造噪音,我就不該在疑心它已被驟雨打死的時候哭得那麼傷心。

  今天,日子特殊。

  你從我的兩個姐姐興奮異常的神采中就可以看出來。現在,這種神采已經很少見了,只有在她們買到跳樓大拍買的便宜貨時才能有幸目睹。過去,這種神采經常浮現在她們幸福的臉上,那時,大姐還沒有離婚,二姐還沒有跟男友分手。

  「戀戀,昨晚大姐奮鬥通宵,翻遍我們家珍藏的所有言情小說,終於總結出十條戀愛定律。好好學習,我已經抄好了,嗯……得找個相框裝起來,每天讓你溫習一遍。惜惜,把你那個淡紫色的相框捐獻出來,快快快!」大姐一向說話很快。

  「急什麼?」二姐抬起剛塗了珍珠白指甲油的左手,翻來覆去觀賞半晌.這才回答,「好吧,雖說那個鏡框是那年我在歐洲買的,不過放著也是放著,我也不太喜歡,你就拿去吧。」二姐一向說話很慢。

  我的兩個姐姐很有文化。她們精通各門各派言情小說,從小到大,不算在租書店租借的,光我家書架上,這類封面上畫著美女的薄薄小冊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啃羅曼史,是她們除了逛街購物、說男人的壞話之外的第三大娛樂。

  據說她們的閱讀水平已達到了獨孤求敗的境界,任何一本羅曼史,只要看開頭就知道結尾,只要任意翻開其中一段,就能猜到作者是何許人也。只是我不明白,精通羅曼史的人,為什麼自己的感情生活仍是一團糟?我真的不明白。

  大姐害怕二姐後悔——二姐經常後悔,尤其是在買了新衣服和交了新男朋友之後,所以以最快速度把鏡框裡出來,裝上她的大作「戀愛十大定律」,狠狠地放到我手裡。「戀戀,念!」

  首先要說明一下,我在家裡一直充當老實聽話受長輩欺負的角色。這並不表示我膽小,而是由於我善良。大姐被狠心的姐夫甩了,二姐的男友來了又去,她們都是極可憐的女人,我這個妹妹就不好再傷她們的心了。茫茫宇宙,除了我,還有誰同情她們呢?她們的吩咐,我在聆聽之時盡量俯首貼耳,儘管聽完後我從不照做。

  「第一條,初次見而總在大街上。」我大聲朗讀。

  幸好過世父母留給我們的這幢公寓是獨立的,否則樓上樓下、左鄰右舍聽了這樣的言論,非得笑到內傷不可。

  「什麼意思?」我對剛才自己朗誦的句子感到十分茫然。

  「意思就是今天你會在大街上遇見你的白馬王子。」二姐懶洋洋地從旁解釋。

  「為什麼是今天?為什麼又一定會是在大街上?」我更茫然。

  「因為,今天是你第一天到『天建』上班,而你一定會在大街上遇到你們的總經理,冷亦凡。」大姐進一步解釋。

  「冷亦凡?」這個熟爛了的名字讓我皺起眉,一種類似反射性的厭惡感油然而生。自從三年前,兩位姐姐偶爾從報上看到冷亦凡的報道,就對他迷得不得了,當國際偶像崇拜,剪貼了一大本他花花綠綠的新聞。

  兩個星期前,看到冷亦凡要招一名行政助理,就自作主張打電話給我原先的老闆,說我得了傳染病,辭了我的工作,強迫我考進天建,並每天把冷亦凡的名字在我耳邊叨念一百遍以上。

  菜吃多了是會怕的,同一人名聽多了也會怕。我現在劉「冷亦凡」三個字就是這樣的心理。

  「為什麼我今天會在街上遇見他?」兩個姐姐雖然長得像女巫,但畢竟不是女巫,什麼時候學會了占星術?

  「因為大多愛情故事的中,男女主們都會在大街上相遇,而到了公司,女主角會驚奇地發現男主角是她的上司,而男主角則會大叫:『原來是你!』然後,彼此就產生了興趣。然後……不用我說,你該明白了吧?」

  「不明白。」我如同弱智兒童,不解的搖頭。這算什麼邏輯?

  兩個姐姐對看了一眼。

  「大姐,她從不看言情小說,所以講了也是白講。」

  「惜惜,我看不用再解釋了,行動吧。」

  達成共識後,兩個姐姐點了點頭。

  我看到了虎視眈眈的眼光,然後,在找還沒來得及逃避之前,兩隻花斑虎撲了過來,一把脫掉我的睡衣,用極不方便活動的洋裝套住了我,把紅紅白白的顏料塗到我的臉上。

  「姐姐們,這是做什麼?」我像個任人擺佈的洋娃娃,只有嘴巴有活動的自由。

  「替你打扮呀,打扮得美美的,給你的總經理留下驚鴻一瞥。」花斑虎吃人不吐骨頭,正嘿嘿笑著。

  「姐姐們!」我舉起一隻手,像小學生要求發言。

  「講!」

  「既然你們對冷亦凡這麼感興趣,為什麼自己不上?要陷害我?」

  「唉,我也想呀,」大姐回答,「可是我這樣的黃臉婆,人家哪看得上眼?何況還有小佳那個拖油瓶。雖然她現在住在你前任大姐夫家,但我也脫不了撫養的關係。」

  「我也不行,」二姐回答,「冷亦凡二十八,我卻已經二十九了,都怪爸媽,為什麼不把我晚生一年?雖然我也想當辛普森夫人第二,可惜冷亦凡不是愛德華八世,據報上說,他最喜歡比自己小四五歲的女孩子,算算牛齡,我們家,也只有你最合適。你說,不陷害你,陷害誰?」

  「可是……」我舉起另一隻手,「為什麼要挑冷亦凡?如果你們要我嫁富翁光宗耀祖,世界上富翁多的是。」

  「戀戀呀,」大姐安撫著我的背,「全世界英俊的富翁是有很多,但離我們員近的只有冷亦凡一個,聽話,不要白費了我們多年來搜集資料的心血。如果你實在搞不定他,到時我們再轉移目標。但現在,你要珍惜眼前人呀。這是緣分,懂嗎?」

  喔,原來這叫緣分。我不得不點頭。

  前面說過,大姐、二姐由於看多了羅曼史,都有戀富情結。羅曼史中的女主角,總能嫁個富翁或王子什麼的,她們把我的兩個姐姐教壞了。

  「戀戀呀,」大姐語重心長的活遇又傳了過來,「不是當姐姐的狠心,這可是為你好呀。你大姐我就是——個悲慘的例子,當初心想你姐夫雖然不成器,但還算老實,成天追著我跑,對著我笑,只好嫁給他了。

  「誰知沒過兩年居然跟他們公司的女同事搞上了,騙我加班,天天不到半夜不回家,竟是和那個女人在床上加班。幸好你大姐我機靈,發現得早,少受了幾十年的騙。如果等鶴發雞皮,才發現愛情是一場謊言,想後悔都沒時間了。」

  「對呀,戀戀,」二姐發出共鳴,「看看我,男朋友倒是交了不少,可又留下了什麼?除了前次那個飛行員在我肚子裡留了個未成型的胚胎,流掉了,驀然回首,真是空空如也。對了,那個攝影師借我的相機現在還沒還呢,人也沒影了,不知道去哪裡找他。

  「所以,我和你大姐一致決定,要幫你的到金龜婿,可不能再走我們的老路了。說真的,即使你嫁不成冷亦凡,當他的床伴好處自然也不會少,再撈一筆分手費,下半輩子我們全家都不用愁了。」

  我看著這兩隻花斑虎打著如意算盤,不由全身打起了冷顫。我知道,如果我膽敢有半句怨言,今早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聰明的我,只好點頭認同。

  於是在姐姐們的帶領下,我出了門,走向三姐妹合買的那輛二手車。

  今天天氣更好,很多附近的居民都在陽光下做著晨運,此時二個男人穿著藍色運動服朝我們跑過來。

  這不是姐姐們期待的那個男人,他叫孟希陽。

  他是我期待的男人。

  從小,我就叫他孟大哥,因為他住在我們家隔壁,彼此的母親還算聊得來。我記得兩個媽媽在提著菜籃子的時候常常猜測到底蘇、孟兩家誰會先搬出這一區,搬到山頂道的豪宅去,但很遺憾,兩個媽媽誰也沒猜對,孟家和蘇家一直住在這裡,誰也沒有發財。

  不過我很高興看到這樣的結局,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天天遇到孟大哥了。美中不足的是,在我出國唸書的那段期間,他莫名其妙地交了一個乖巧樸實的女朋友,又莫名其妙地愛那女孩愛得要死。於是,我的暗戀只好從此變為單戀。

  「戀戀,早呀。」他擦擦汗,跑過來向我打招呼。

  「孟大哥早。」我笑得比陽光還燦爛。這笑容立刻引起兩個姐姐的不滿。

  「戀戀,要遲到了,你還閒聊!還不快過來開車?」二姐說。

  「還有這麼多時間,哪會遲到。」我絲毫不理解姐姐們的心情。

  「你今天第一天上班,當然要早到一點,給新上司一個好印象。」大姐中肯地說。

  「對了,戀戀,聽說你考進了天建,真是了不起。」孟希陽向我道喜。

  「哪裡,哪裡。」我謙虛道。

  「希陽,你女朋友在那裡叫你呢。」二姐眼尖,指著街角一個端著豆漿、油條的女孩厲聲道。

  果然,那個似乎名喚詩韻的女孩站在街角,望著孟大哥的方向。

  我的孟大哥有著一切男人共有的毛病——重色輕友。立刻朝他的心上人跑過去,沒再糾纏我們。

  遠遠的,看著他一手摟住她的肩,一手捧過她的早餐盒,我感到有點頭腦發昏。女孩的裙子有素雅的碎花,走動時輕曼飄逸,舞動著愛情。

  「這麼早,這女孩就買來早餐了?怕是昨晚就沒回去吧?」大姐像葉市場賣豬肝的大嬸那樣笑。

  「唉,想不通孟希陽有什麼好,他老爸在這條街住了一輩子,我看他也好不到哪裡去。如果娶了個富家千金,還有翻身的機會,可惜呀,人長得不怎樣,又沒什麼頭腦,我看是設什麼希望了。」二姐似歐洲古代宮廷貴婦扇著帕子,輕嘖搖頭。

  我知道她倆這番話是說給我聽的。有時候,我甚至疑心,在我還沒意識到自己暗戀孟希陽時,她們就早已察覺了。

  於是我發動車子引擎,駛上大道。

  *-*-*

  「戀戀,在這裡停車。」大姐看見一家叫做「明記」的包子店,立刻發號施令。

  「做什麼?」我四下打量,這條街道不算窄,把車停在這裡,雖不致招來交警,但也會妨礙人家做生意。

  「吃早餐呀。」二姐說。

  「吃早餐?」我記得出門前吃過牛奶麵包,這麼快兩個姐姐就餓了?不像她們的減肥風格呀。

  「吃過了還可以再吃嘛,這裡的上海湯包超級好吃,特地帶你來。以後你就認得路了。」大姐笑道。

  「喔。」不認得路就不認得吧,我從小最怕吃包子。

  「進去乖乖坐好,點一碟包子和一碗豆漿。」二姐推推我的肩,和大姐立在原地,目送我的背影。

  「你們不吃?」我詫異。

  「啊?」大姐跳起來,抓住二姐就跑,「你先進去佔位子,我們看到那邊百貨公司大減價,先去逛逛,馬上回來。」

  「對對對,你別急著想逃跑,車鑰匙還在我們手裡呢。」二姐丟下威脅。

  這麼早,百貨公司就開門了?這間店這麼冷清,哪用得著佔位子,但我不敢違抗,因為車鑰匙在她們手裡,沒有它,我去不了公司。

  只好乖乖走進店裡,找了個乾淨位子坐下。

  店主老得可憐,是一個七十多歲的爺爺。唉,七十多歲的人,還得早起做包子,下次電視台想做關於社會福利問題的紀錄片可以直接來這裡做,保證收視率高。

  「小姑娘,想要點什麼呀?」他的臉上皺紋深刻,手指有些顫抖,聲音沙啞。

  「一碟湯包,一碗豆漿。」我照著姐姐的囑咐道。

  「馬上就來。」躬著的身軀走進了裡間。

  我打開文件夾,用功起來。不過這裡面裝的可不是什麼公司資料,我還沒上班,公司哪會把機密洩漏給外人,這裡面裝的是姐姐們為我準備的,關於我的總經理,那個花花大少的資料。我要趁上班前把這些資料快快藏好,否則不小心讓同事看見,今後還怎麼做人?

  那些花邊新聞挺有趣,我不知道姐姐們從哪裡搞來這種稀奇古怪的新聞,但我敢保證,如果冷亦凡本人看到這些新聞,一定會奇怪為什麼這個跟他同名同姓的人,會做出那麼多他聞所未聞的病態的事。

  比如,他喜歡在女朋友睡著後,把她們的衣服剪成露背裝;比如,他刮鬍子的時候總喜歡哼一首叫做《孤獨的牧羊人》的歌。

  我對著這些新聞哈哈大笑,覺得比他的行為更怪的是,記者們怎麼會知道這些?難道冷亦凡是查理斯王子,被人在臥室及浴室裡裝了監視器。

  據說冷亦凡有三宮六院,粉黛無數,但又說他身體強壯,精力充沛。我覺得這不合邏輯。一般閱人無數的男人都有點腎虛,古代的皇帝就是最好的例子,趙飛燕的老公死在趙合德的床上,溥儀根本是個性無能。冷亦凡身為企業家的第三代,又喜歡流連花叢,應該病歪歪的才合理。

  再說,即使他身體健康,姐姐們也似乎對我太有信心了。難道他在我之前就遇不到真誠的、純潔的、灰姑娘似的好女孩?難道他就不曾對任何女孩動過真心?憑什麼一見到我就會天雷勾動地火?想不通呀。

  「小姑娘,你要的早餐。」老爺爺端著碟子,小心冀翼的放在我面前。

  「謝謝。」我擠出一個微笑,但並不動筷。

  「怎麼,嫌不好吃?」他見我冷落他的作品,有些生氣。

  「不是的,」我連連擺手,「我……從小就怕吃包子,怕……裡面的肥肉。」

  「那你到這裡幹什麼?」老爺爺更生氣了。

  「是我的姐姐們想來,她們說這裡的包子超級好吃,要我來佔位子。」我連忙解釋。

  「喔,」老爺爺點點頭,「你的姐姐們還挺識貨的。這樣吧,這碟包子送給她們。」

  「這怎麼好呢?您做的是小本生意。」我不好意思。

  「少賺這點錢餓不死,」他瞪我一眼,「你也吃一口,裡面沒有肥肉。」

  這位老爺爺涉及面子問題時倒挺威嚴的,像個傳達命令的董事長。

  「好呀。」我抵不住,猛咬一口,湯汁差點濺到我的眼睛裡。唔……味道還真不錯!

  「正宗的上海湯包。」他添上一句廣告詞。

  我豎起大拇指。「好吃。」

  「小姑娘,剛才看你那麼用功,在看什麼呢?」他瞟了瞟我的文件夾。

  「嘿嘿,這個呀,是關於天建的資料。」我笑。

  他的眼神閃過莫名的光,「天建?你是天建的員工?」

  「現在還不是,等一下去報到,就是了。」我把我的職稱和姓氏告訴他。

  「喔?你還沒上班,天建就把企業內部資料發給你了?」

  「不不不,是關於……哈哈,天建總經理的花邊新聞。」我心想這個窮酸的老頭一輩子也不會和天建扯上關係,跟他聊聊讀後感也蠻有趣的。

  「有些什麼新聞?」他像一般市井老頭,對花邊新聞興趣盎然。

  「說我們總經理冷亦凡——這個名字取得有意思,『再酷也是凡人』,一定是個很有智慧的前輩給他取的。報道說他喜歡在女朋友睡著後,把她們的衣服剪成露背裝,還說他刮鬍子的時候總喜歡哼一首叫做《孤獨的牧羊人》的歌。」

  「哈哈!」老爺爺也笑了起來,「這人有趣。」頓了一頓,又盯著我,「你見過他嗎?」

  「沒見過,不過這裡有照片,只是拍得不太好。」那張照片一定是哪個記者偷拍的,冷亦凡站在一群人中間舉著酒杯,面目模糊。「不過,聽說他長得很帥。」我正在想他應該長得有多帥,恰巧看到一個高個年輕人走進店裡。「對了,可能就跟他一樣帥。」我指著那個年輕人解說。

  「喔?」老爺爺微笑,「就這副模樣,也不見得帥到哪裡去呀。」

  年輕人不知道我們在談論什麼,皺著眉走到老爺爺面前,恭敬地叫,「爺爺。」

  「啊?」我吃驚,「他是您的孫子呀?」

  這位孫子體面得不像話,爺爺早起賣包子,他卻穿著價值不菲的西裝,還打著織錦領帶,一定是那種只顧自己吃喝玩樂的高級打工仔。

  「爺爺,在聊什麼呢?這麼開心。」年輕人問。

  「在聊天建的總經理冷亦凡。」老爺爺越笑越歡愉。

  「喔?」他挑挑眉毛,「聊他?他有什麼值得聊的?」

  嘿,好囂張的語氣——他有什麼值得聊的?這小子居然看不起人家堂堂總經理。

  「聽說他……」老爺爺又把露背裝和《孤獨牧羊人》的故事複述了一遍。

  「是嗎?」年輕人也忍俊不住,「他還有這種怪癖,我怎麼不知道?」

  他是小靈通嗎?憑什麼全世界的事都要讓他知道!

  「這位小姐就是天建即將上任的經理行政助理。是吧?剛才好像聽你說是金融部的。」老爺爺指了指我。

  年輕人微瞇著跟睛,研究似的打量我,「這位小姐看上去挺年輕的,能當上行政助理?」

  「喂,不要小看人,」我抗議,「我從前的那家公司差點升我當經理呢。」

  「那也不奇怪啊,你原來的那間公司小嘛。」他攤攤手,一副沒什麼了不得的樣子。

  「你……」要不是看在老爺爺年紀太大,受不了打擊的份上,我會把這小子宰了。

  「蘇小姐,不要生氣,你跟我孫子以後就是同事了,先握握手。」老爺爺上前勸架。

  「同事?」我又吃了一驚,「您是說,他也在天建做事?」

  難怪,這副派頭。

  「說不定將來還能在同一部門。」年輕人冷笑著說。

  「那……諸多多關照吧。」我伸出手。

  他倒也大方,回握了一下。

  「喂,」我不想得罪新同事,只好用花邊新聞跟他熟絡,「你在天建多久了?有沒有見過總經理?」

  「天天見,」他的語調仍然漠然,「怎麼打聽這個?想追他?」

  「追他?」我諷笑,「饒了我吧,他那種花心的沙豬,說不定早染上帶A字頭的病了,我可不想送死。」

  「什麼叫沙豬?」身為男人,他竟對這個流行的詞語一無所知。

  「沙文主義的豬!」我照自己的理解說,「大概是這個意思,我也不太清楚啦。」

  「沙文主義的豬?嗯,很抽像。」他略一沉思,點頭認同,轉向老爺爺道,「爺爺,我要去上班了。」

  「去吧,去吧,」老爺爺揮手,「年輕人,不去上班做什麼?」

  他走到門口,目光厲厲掃過我,「你不用上班嗎?」

  「我?對了!」看看表,發現時間不早了,兩位姐姐怎麼還沒回來?不管,實在不行就搭計程車。「等等我,一起走。」我喚住新同事。

  他並不理我,逕自上了一輛蕞新型的BMW,揚塵而去。

  哼,肯定是偷公司的車,

  「蘇小姐,明天還來吃早餐嗎?」老爺爺在身後期盼地望著我。

  想想他一個人也怪可憐的,孫子來了,說不上兩句話就匆匆而逃,孤獨得像我奶奶的晚年。

  「來。」我答應,就當自己在做一件善事。

  聞言,他心滿意足地回到店裡去。

  正想招手叫計程車,兩個姐姐竟氣喘吁吁地跑回來。

  「你們去哪了?」我終於發脾氣,「我都要遲到了。不是大減價嗎?怎麼不見你們買東西?」

  「戀戀,戀戀,」大姐沒買到東西卻異常高興,「你們見過了嗎?」

  「對呀,戀戀,」二姐蒼白的臉上也有了紅潤,「剛才看到他的車,你們一定見過了吧?」

  「誰呀?見誰呀?」我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們。

  「冷亦凡呀。」

  「啊?」我驚跳起來,「他?我怎麼可能見到他?」

  「別裝了,我們可愛的小妹妹,他剛才就在這間店裡,你會沒見過他?」她們食指揮向明記。

  「他……他剛才……」我給巴起來。難道,剛才那個衣著光鮮的「孫子」,就是他?

  「不對呀,剛才那人是那個老爺爺的孫子。」我澄清道。

  「這間明記就是冷家的老太爺閒得無聊開的,聽說他年輕時曾是包子店的夥計,總忘不了當年上海的生活,所以開了這間包子店打發時間。冷亦凡每天早上都要到這裡來給他請安。否則我們拉你來做什麼?你真以為我們喜歡吃包子?」大姐滿臉不悅地斜眼看我。

  「戀戀,」二姐的語調也驟然降溫,「你到底有沒有看我們辛辛苦苦收集的資料?就算看不完,難道冷亦凡的照片你也沒見過?」

  難怪那位老爺爺這樣大方,不收我包子錢,原來真如他所說「不賺這點錢又餓不死」。冷亦凡的照片?也太失真了吧。明明是重量級帥哥,卻被拍得老氣橫秋,還敢怪我?

  「不過沒關係,」大姐又樂觀起來,「總算是見上了,他一定會對你有印象的。現在相信姐姐的話了吧——初次見面總在大街上。這就叫緣分。」

  喔,原來緣分就是這樣的!

第二章

  啊,總經理竟是你!


  冷亦凡坐在長桌的那一頭,陽光在他的身後灑落,使他成為一個神秘的剪影,叫人看不清那臉上的表情。這小子夠精的,選擇那個位子,他可以觀察所有的人,而人們卻觀察不了他。

  這是一個例會——部門經理開會熱烈歡迎新進人員,總經理為了表示自己關心下屬而出席,而新進人員按例要滔滔不絕一番,先談自己,再談公司,反正要談得天花亂墜,讓上頭覺得請對人了。

  今天不止我一個人進入公司,還有三個著名經濟院校畢業的操盤手,一個玩股票,一個玩外匯,一個玩期貨。三個都是經濟博士,來頭好嚇人。

  我現在才明白,我這個行政助理,跟一般打雜的小秘書沒什麼區別,除了不用照顧老闆的私生活外,仍是不起眼的小角色一個,就在剛才佈置會場時,還被指派幫忙搬椅子、擺茶具。金融部裡可以雙目朝天、橫行霸道的,是被叫做「操盤手」的精英們雖然,名稱不太起眼。

  冷亦凡肯定認出了我,在我做自我介紹時,他曾插了—句——

  「聽說蘇小姐在原先的公司是部門經理?」

  弄得我下不了台,只好紅著臉解釋,「沒有啦,是要升,還沒當上呢。」引起三個操盤手嘿嘿的恥笑。

  馬上,我總結出一條關於冷亦凡的結論:心胸狹窄,有仇必報。

  我仍然懷抱著那只姐姐們為我準備的文件夾,害怕放在辦公桌上,被同事們無意中翻閱。別人發言的時候,我就低下頭,盯著那藍色的塑膠皮面。

  更恐怖的事,這時降臨了

  「蘇小姐,」冷亦凡開口,「如果我沒猜錯,你手中拿著的是辛苦收集來的業務上資料吧?早就聽說蘇小姐很能幹,特別是在收集資訊上,能否借我看看?」

  「啊?」我猜想自己的嘴巴當時張得可以塞下一個雞蛋。這個小人,明知這裡面是關於他的資料,居然還要刁難我。

  「喔?蘇小姐這麼用功?頭一天上班,就收集這麼一大疊資料了?」部門經理滿含讚賞的目光,笑盈盈的,「總經理看完後,能否也借我看看?」

  「不——」我猛然跳起來,把文件夾扔給冷亦凡。他本人看看也就算了,如果傳到部門經理手中,明天不被別人笑死,我自己也要羞死。

  眾人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但很快就自以為瞭解了此中的含意,相互交換了一個神秘的眼色。

  「蘇小姐,只給總經理看,不願給我看呀?」部門經理像長輩那樣開著玩笑。

  「不是!不是!」原來他們以為我在單拍總經理的馬屁。

  「蘇小姐那個『不』字的意思是,她並沒有似我說的那麼能幹用功。對吧?蘇小姐,你太謙虛了。」冷亦凡倒替我解圍。

  「喔——」眾人點點頭,目光更怪異了。

  糟糕,他們一定在想,這個女人好厲害,才上班就得到總經理的青睞。

  此刻,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搞到一種隱形藥水,讓自己立即蒸發掉。但我不是在拍科幻片,我能做的只能是盡量用心聽三個操盤手的侃侃而談,忘掉自己的尷尬。

  可惡的是,冷亦凡偏不讓我忘記,一邊翻著文件夾,一邊發出意味深長的愉快笑聲,讓笑聲清晰導入我的耳膜。

  玩股票的操盤手,正在引證他自鳴得意的畢業論文,題目是《論證券與國際環境的互動規律》,經過他一番翻江倒海、起死回生的論證,得出「華亞」公司的股票在經過長久的低落後,這周定會反彈的結論,建議公司大大購進,狠賺一票。

  「據我調查,上次『華亞股』也是在經過三年零三個月的低落期之後反彈的,當時傳出『華亞』與『達程』合作的消息,這次又傳出『華亞』與『科威』合作的消息,而且我觀察了圖形,走勢很好,值得買進。」他說。

  拜託,上次漲了,這次就一定會漲嗎?正好是三年零三個月又怎樣?與別的公司合作又怎樣?這算哪門子規律?圖形,如果光看得懂圖形就穩賺的話,所有的大小股民早發財了,哪還會有輸家?

  對了,那兩個形容世人迂腐的古老成語是怎麼說的來著?喔,刻什麼求劍、守什麼待兔。沒想到幾千年後還有人會犯同樣的錯誤,而且這人還是個經濟博士!第一次,我對博士頭銜產生了深深的懷疑。

  唔,談到股票,我還是有一點體會的,因為我那一心想榮登富翁行列的父親,和我那兩個一心想成為女強人的姐姐曾經紛紛下海成為股民,結果,上天並沒有被他們前仆後繼的精神所感動,反而一連幾個風潮,讓這三個可憐的人兒血本無歸。因此,經過長年的耳濡目染——嘿嘿,雖然叫我告訴別人怎麼發財,辦不到,但叫我告訴別人怎麼樣會虧本,我最有心得。

  之後兩個玩外匯和期貨的博士也紛紛發表了自己的觀點,同樣荒謬,同樣不可救藥,周圍聽眾竟絲毫沒有察覺,還讚賞地頻頻點頭。害得我只好咬緊下唇,防止忍不住狂笑出聲。

  忽然一側目,竟發現冷亦凡在盯著我。雖然他面目陰暗,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在盯著我,慘了!我那對三位博士不敬的眼光—定落在他的眼裡,膽敢嘲笑他千方百計籠絡來的愛將,我想我今後的生活一定比南京大屠殺時的金陵百姓還慘——如果,還有今後的話。

  好不容易挨到開完會,想搭電梯下到十五層的我,又正好撞到等待升三十五層的他。

  「蘇小姐,這部電梯到了,一起乘吧。」他假惺惺地向我表示關心。

  「不不,總經理,那是您專用的電梯,再說您上去,我下去,不順路。」我微笑拒絕。

  周圍一堆人在等電梯,為什麼獨獨邀請我?擺明丟我的臉。

  「蘇小姐,總經理的關心不好拒絕吧?」部門經理又開始笑了,錄用我的他,定在為自己替總經理買得了紅粉佳人而得意。

  「如此,王叔,我不跟您客氣了,先借您的愛將一用。」沒等我反應過來,冷亦凡將我往他身邊一拉,電梯門瞬間關上,把一干急於看熱鬧的人擋在外面。

  「喂,你到底想幹什麼?」我惱怒,顧不得他總經理的身份。

  「這恰巧是我想問你的,」他按住電梯鈕,讓這間小房子上上下下,就是不到目的地,「收集我那麼多資料,早就可以控告你侵犯隱私了。喂,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我我……」看來,只好出賣姐姐了,「那些東西是我姐姐收集的,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否則早上在包子店,我會認不出你嗎?」

  「姐姐?」他諷笑,「小妹妹,自己做了虧心事,卻想推給姐姐?嘿嘿,在包子店,說不定是你欲擒故縱的招數。」

  「誰想擒你了?」我差點哭出來,「就算收集一點點關於你的資料,也用不著這樣整人呀。你那點隱私早就滿天飛了,知道的又不止我一個,犯得著一副殺人滅口的嘴臉嗎?算我替你做免費廣告好了,還不收你錢呢,想一想就知道自己賺了!」

  「免費廣告?」他哭笑不得,「小姐,拜託你以後替我宣傳的時候找些正面新聞,把一些造謠生事的惡劣消息貼在這上面,還念給我爺爺聽,想害我挨揍?」

  「我哪知道那是你爺爺啊?如果知道,打死我也不會念。再說,這真的是我姐姐……」

  「好了,不要狡辯了!」他揮揮手,「惡果已經造成了,你說該怎麼辦吧?」

  「怎麼辦?」我顫抖著發音,「如……果你真的不爽,那……就開……開除我吧。」

  冷亦凡目光立刻變得混濁,嘴角一咧,顯現一個壞蛋似的微笑,「不爽?小姐,你知道這個詞是什麼意思嗎?不知道就不要在男人面前亂用,否則罵人不成,吃虧的是自己。我現在真的是大大不爽,所以,你要幫我一下。」

  「幫你?」我詫異,「怎麼幫?送你去醫院?」

  他低罵了一聲,迅猛地將我推到壁上,緊緊貼著我,揚起俊顏,對著我的唇瓣吹了一口熱氣,「你自己說,該怎麼幫我?」

  我愣愣地搖搖頭。

  「提示你一下,一個男人壓著一個女人,他的嘴對著她的嘴,你說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伸出大手,撫摸我的髮鬢。

  「你……你……」我終於明白了,這個殺千刀的想掠奪我的初吻。那本是我要留給孟大哥的初吻,竟將在這樣的毫不浪漫的情況下,在枯燥的電梯裡,被一個僅僅見過兩次面的色情狂掠奪!不甘心,死都不甘心!

  我馬上想起了那個被男子碰了手就把整條胳膊砍去的古代烈女,雖然我曾經無情地嘲笑過她,但現在我很能理解她當時的心情。唉,同是天涯淪落人。

  這樣想著,豆大的眼淚順著我的臉龐流了下來,癢癢的,不舒服,惹得我更傷心。

  「吻吧吻吧,早死早投胎。」我心裡嚷嚷,閉上跟,皺著眉頭,等待酷刑。

  然而,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那張噁心的嘴仍沒有蓋下來。

  「咦?」我睜開雙目,卻看到冷亦凡洋洋自得的笑臉。

  原來這傢伙在嚇唬我!

  「小姐,你才收集了假新聞誣陷我,現在又想用眼淚污辱我?有多少女人為了得到我一個吻,不惜玉石俱焚,你知道嗎?」

  「變態狂!變態狂!」我抓起文件夾使勁打他。

  「喂喂喂,快住手,」他輕易地就避開了我的追打,「你知道你現在做什麼嗎?對總經理進行人身攻擊,你要完了。」

  「完了就完了!」我大叫,「我不幹了,可以嗎?」

  一腳想跨出電梯間,卻發現按鈕仍操縱在他手裡,小房子仍然上上下下。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怒喝。

  「很簡單,想懲罰你,」他理了理領帶,正色道,「而且,已經想到了一個懲罰你的最佳方法。剛才開會的時候,如果我沒看錯,你似乎對新來的三位博士大大不滿,能向總經理我透露一下原因嗎?」

  這傢伙真有毛病,剛才一副色情狂的模樣在討論親吻,現在又儼然國家棟樑的討論經濟,不去角逐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真是可惜。

  「是又怎麼樣?我覺得他們況得可笑,不行嗎?」索性豁出去了。

  「哪裡可笑?」

  「他們像我的姐姐。」

  「什麼意思?」他失笑,「你的姐姐也是博士?」

  「她們是戀愛博土。自詡遍讀愛情小說,總結了無數戀愛定律,自己的愛情生活卻仍然一團糟,你說,跟那三位操盤博士是不是很像?」

  冷亦凡退後三步,細細打量我,怪異地微笑,然後點頭道:「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現在,你說,公司該怎麼辦?他們可是高薪聘請來的。」

  「我知道某些公司的金融部有個蠻新鮮的規定,每個新進操盤手都會發給他們一百萬,如果一個月後,這一百萬少了或者沒變,就讓他們走路;如果這一百萬多了,才能留下。那三位博士既然有實力,也不怕試一試,對吧?」

  「嗯,」他打量我的目光更深邃了,「說得不錯。那按你估計,他們的一百萬會不會多?」

  「據我估計,玩股票的費博士和玩外匯的余博士比較危險,一百萬能剩十萬就算不錯了。玩期貨的歐陽博士嘛,他比較客觀一點,不賺不賠吧,要賠也不會賠太多,大概會剩七八十萬左右。」

  「預測得這麼精確?」冷亦凡輕嘖,「好吧,就照你的建議,給他們一百萬試試。一個月後,你若說中了,就升你的職,讓他們走路;如果你說錯了,除瞭解雇你,我還要吻你。」

  「什麼?」我跳起來,「他們虧不虧錢,為什麼要算到我頭上?」

  「剛才不是說了嘛,這是我想到的方法懲罰你的方法。」他悠閒自得地看著我。

  手指一鬆,電梯的門豁然打開,正好停在第十五層。

  「回去好好工作吧,蘇小姐,你有一個月的時間。」他對呆若木雞的我說。

  *-*-*

  洗手間裡站著兩個女人,喔,不,加上我,一共三個。這是女人聊天的最佳場所,既可以在上班時間明目張膽地偷懶,又可以肆無忌憚地說男上司的風流韻事而不被他們抓到,所以,我們三個一邊照著鏡子,一邊聊天。

  「小蘇,聽說總經理很器重你喔。」左邊的張小姐正往黝黑的臉上塗一層深紫色的唇彩,就手中的顏料詢問我的意見,得到讚揚後,不由跟我親熱起來,話題也噯昧起來。

  「哪有呀。」我裝傻。

  一個月的時間飛奔而過,說實話,我在這間人人嚮往的知名公司裡並不好過。除了為三位留洋博士提心吊膽外,我還得面對每天從各部門跑來觀賞我的人,回答各種與張小姐此刻提出的異曲同工的問題。從小到大,一直處於角落的我,頭一次這樣出名,幾乎可以與某屆美國總統的那位曾在白宮實習的豐滿女朋友相媲美。想必那次開過例會後,部門經理連同他忠心的下屬替我做了許多免費宣傳。

  「總經理在例會上公開對蘇小姐表示好感哩。」

  「總經理跟蘇小姐單獨在電梯裡待了足足有一個小時哩。」

  「總經理……」

  看看,就是諸如此類的流言蜚語讓我生活異常痛苦,有時候,我真希望那三個博土賺個百萬,好讓冷亦凡快快把我解雇。今天,本月的最後一天,是生是死馬上就見答案,我膽戰心驚地躲進洗手間,本想清靜清靜,然而,生活中的不幸總是無處不在的,這不又來了——

  「小蘇,大家這樣熟了,就不用再裝了嘛!」右邊的王小姐扯了扯她那不知是聖羅蘭還是香奈兒的套裝,用甜美誘人的噪音發話,「這陣子,聽鄭秘書說,總經理每天都要過問你的工作表現喔。公司裡那麼多員工,還沒有誰享受過這樣的殊榮呢。」

  順便說明一下,鄭秘書是冷亦凡的保母,也是一個間諜。多年以來,她不辭辛勞地埋伏在冷亦凡身邊,利用一切手段打入敵方內部,替三十五層以下的所有員工提供了無數可貴的情報,犧牲一個自己,換來萬家幸福。所以,她在公司的地位極高,比股東更受尊敬,她說的話沒有人敢否認。

  我的腦筋像機器的齒輪那樣旋轉著,就恨自己不是電腦,變不成奔騰處理器,所以,一時半刻找不到搪塞她們的話語。但上天還算待我不薄,正在我冷汗潸潸的時候,跳出了一個李小姐。

  李小姐從門外興奮地跳進來,嚇了三個偷懶的女人一大跳。

  「小蘇,小蘇,」現在連不知道我名字的人都親熱地叫我小蘇,「總經理有請。」

  「啊——」張小姐和王小姐張大嘴,露出既羨慕又複雜的目光,笑著對我說,「小蘇,還不快去?」

  奶奶曾告誡我,白天不要在背後說人,晚上不要在門背說鬼,否則一定會提早心臟病發。奶奶真是個見多識!」的老人。

  「現在?」我問。就快到午飯時間了,我可不想因為聽到壞消息而影響我的食慾,冷亦凡連頓午餐都不想讓我吃好,真是歹毒至極!

  「當然是現在,不過……」李小姐轉動眼波,也轉折了句子,「不過,小蘇,你還是等一會兒再上去吧,剛才我看到桑柔娜在乘電梯。」

  桑柔娜,who?她乘電梯跟我有什麼關係?

  「啊——」張、王兩位小姐的表情更誇張了,「桑柔娜?喲,小蘇,她可來得不巧呀。不過,你也很漂亮,相信不會輸給她,我們絕對站在你這一邊!」

  李小姐連連點頭,更弄得我莫名其妙。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呀?桑什麼娜,到底是誰呀?」我問。

  「什麼?」她們幾乎同時跌倒,「你居然還不知道桑柔娜?」

  「我應該知道嗎?」

  「應該,大大的應該!」她們七嘴八舌地解釋起來。

  「桑柔娜是個很出名的模特兒,不過那是兩三年前的事了……」

  「後來她認識了總經理,就開了間時裝屋,據說她是在打敗了三四十朵傾城名花之後,才得到今天的地位的……」

  「據說為了她,總經理拒絕了『程業』的聯姻計劃。所以,小蘇呀,你怎麼能不知道桑柔娜呢?她可是你的情敵呀!」

  情敵?我被這個結論搞得頭昏腦脹,最後,終於理出頭緒——喔,似乎桑柔娜是一個很受寵的床伴,相當於古代後位虛待時的西宮娘娘。這類可憐的女人總被世人描寫成奸妃的角色,而最終又總會落到自食惡果的悲慘下場。說實話,我很同情她們。

  但我來不及充分體會自己的同情之心,因為這時張、王、李三位小姐把我強行推出洗手間,在公司同仁的夾道歡送下,我上了電梯,面對自己的死亡之旅。

  敲了敲門,走進總經理比游泳池還大的辦公室時,我看到一個美艷女郎俯身貼耳地立在冷亦凡身邊,想必這就是可憐的桑柔娜。

  「你回去吧,改天我再找你。」冷亦凡扮酷地說。

  他真可以穿上黑風衣去演黑社會老大——被員警打了無數個槍洞、風光一時但死得很壯烈的那種。

  「可是,亦凡,不是說好今晚一起吃飯的嘛,人家都訂好位子了。」桑柔娜抬起一雙免子般的紅眼睛,楚楚動人地說。

  冷亦凡顯然不是一個熱愛動物的人,因為他聽了這差點引我掉淚的話,居然仍能不動聲色,仍是那句,「回去!」

  桑柔娜只好走了。經過我身邊時敏感地打量我,我也毫不客氣地看了她幾眼。

  這小妞真不錯:豐乳、翹臀、水蛇腰,一張天使的面孔。連女人看到她都要稱讚了,何況男人!

  「蘇小姐,情況跟你估計的有些不同。」冷亦凡開門見山地說。他在喝一碗補湯,這小子從不虧待自己,不會像某些實業家加班時啃啃三明治就算了,非得命令鄭秘書橫穿大半城區,到指定的大餐廳找指定的大廚子要補湯,難怪鄭秘書甘願充當特務。

  「不同?」雖然已做好心理準備,但此刻聽到壞消息我仍然禁不住流露悲傷。

  「玩股票的費博士賺了三百萬,玩外匯的余博士賺了兩百六十五萬,玩期貨的歐陽博士嘛,因為他比較膽小,所以只賺了一百三十一萬。」

  「很好呀,公司有福了。」我想自己臉上的笑容一定很難看。

  他盯著我笑容玩味,似乎不把我逼哭不放棄,終於,在我的第一顆淚珠順著眼眶打轉時,他「哈哈哈」地前俯後仰。

  「冷亦凡,我辭職就是了,你何必嘲笑我!」本小姐火冒三丈,拍了一記他那張可以當床睡的大桌。

  「再皺,再皺!」他邊笑邊指揮我眉毛的行動,「哇,皺紋又多了一條!」

  「你……」我本欲拿紙鎮砸他,但轉念一想,殺人償命不划算,只好罷手。我深吸一口氣,平靜自己的情緒。

  「好了,好了,」他遞過一盒面紙,「逗你玩的。現在我們扯平了。」

  我一把將而紙扔到地上,轉身就走。

  「喂,你去哪?」他的聲音從背後迫過來。

  我沒好氣地回答,「回家!」

  「上班不到半天,你就想回家?請事假還是病假?要扣薪水的,你知不知道?」

  這小子還想戲弄我!這回不上當了。「你以為我輸了還會賴在這兒不走嗎?」

  「誰說你輸了?」他又咧嘴笑,靠在寬大的桌邊,莫名其妙變出一杯紅酒,瀟灑地握在手中。

  我瞪他一眼。

  「對,他們是賺了錢,不過……」冷亦凡緩緩走到我身邊,指尖一彈,才拉開的門又砰然彈上,「不過,那是頭一個星期的事。」

  「什麼意思?」我從未如此良久地瞪著一個男人。

  「接著的三個星期,他們節節潰敗,到今早十一點十五分,金融部的電腦顯示:費博士剩下九萬;余博士,八萬八;歐陽博土,七十四萬三千。你估計得很準確,蘇小姐,」他將紅酒遞到我嘴邊,「恭喜你榮升金融部副經理。」

  周圍霎時安靜如夜色。

  酒緩緩入唇,一股香醇的熱度讓我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不,我不要做副經理。」良久,我才回答,聲音沙沙的。

  「為什麼?說好升你的職,我不是食言的人。」冷亦凡翹著嘴角,用手根指抹了抹我唇邊溢出的紅色汁液。

  「因為……我是新人,才進公司一個月就升副經理,會有人……會有人……」

  「會有人說閒話?」他代我回答。

  我默認。

  「我冷亦凡不是一個墨守成規的人,如果那樣,當初就不會提出這個賭約。你敢接受我的挑戰,也證明你不是一個膽小的人。怕什麼呢?別人說閒話只是幾分鐘的事,他們不會時時刻刻地說,更不會說上一輩子,大多時候我們聽不到這些話,也犯不著去理會,更不用為了那些閒話損害自己的利益。一個副經理的薪水是行政助理的幾倍,你知道嗎?」

  「我……」

  「別我我我的了,晚上一起吃飯。」

  「啊?」我再次愣怔。

  「慶賀你升職。」冷亦凡舉了舉酒杯,回看我紅熱的唇,眼睛明晃晃地閃了一絲光線,「可惜,我輸了不能吻你。真是遺憾呀,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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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8-22 10:18:00

第三章

  情敵走了。


  我換了條牛仔褲,用墨鏡遮住眼睛,溜出天建大廈。牛仔褲是特意備在貯存箱裡方便週五跟同事去跳舞用的,沒想到今天倒可以用來喬裝改扮,救我一命。這副模樣,應該可以避得過冷亦凡的法眼了吧?回頭看了看三十五層那被斜陽照得彤紅刺眼的玻璃窗,我洋洋自得地微笑。

  「嗨!這麼早就下來了?」一個聲音從側面傳來。

  這聲音相當熟悉,我扭頭看看它的主人,差點撞上一輛迎面的車。上帝——怪不得它那麼熟悉,中午我才跟它打過交道,那是冷亦凡的聲音!

  「你……你怎麼在這兒?」我呆立地望他。

  「在等你呀,不是說過一起吃晚飯的嗎?」他走下那輛光潔潤澤的BMW,像古代的騎士那樣風度翩翩地朝我揮了揮手。

  「不用了,總經理,」我傻笑,「家裡人還等著我呢,事先沒說好,她們一定做了飯,如果我不回去,浪費糧食,姐姐會打我。」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他拖住我的胳膊,將我推上車,自己也上了車。「我已經親自打過電話到貴府說明緣由,令姐相當理解,她們說浪費一點糧食沒有關係,就算以後天天浪費都沒有關係,反正你升職了嘛,負擔得起。」

  「什麼?你居然打電話去我家?」今天的意外驚奇太多了,我很佩服自己沒有當場昏倒。

  「應該是你家吧?人事部查的電話號碼應該不會錯。接電話的兩個女人搶著說話,一個聽起來很健談,另一個很開朗,不是你姐姐,那還有誰?你母親不是去世了嗎?」

  「冷亦凡!你敢調查我。」本小姐又惱怒了。

  「彼此彼此,」他從旁邊拿出一個藍色文件夾,出示罪證,「比起你的所作所為,我差遠了。」

  「還給我!」我撲上去搶奪,他靈敏地一閃,害我撲了個空。

  「嘖嘖嘖,別那麼著急呀,想擁抱我也用不著這樣。」冷亦凡笑道,「這個可不能還給你,說不定哪天某位公司同仁還會向我借閱呢,這麼寶貴的東西怎麼能弄丟?現在我每天上班下班都要把裡面的資料慍習一遍,發現它太有價值了!嘖嘖嘖。」

  「冷亦凡,你舌頭有毛病呀,亂嘖什麼?」我知道他在威脅我,只好繫上安全帶,隨他去吃什麼晚餐。

  汽車不久以後停頓下來,但呈現在我眼前的不是餐廳,卻是一間時裝屋。

  「冷亦凡,你眼花了?這裡有晚飯吃嗎?」我不客氣地訓斥他。

  「沒有,」他老實地回答,「但這裡能讓你上得了餐廳。」

  「什麼意思?」我皺眉。

  他的手指指我的腿,又指指前方巍峨聳立的大飯店。

  「你在嫌棄我的牛仔褲?」我終於恍然大悟,「喂,我是女孩子,穿什麼人家都讓進的。」

  「別的地方可以,但那裡不行。」他從容地搖著頭,「再說,以前跟我共進晚餐的女孩都是穿上等禮服,你穿得這麼低級,不怕丟臉?」

  我咬住唇,本想把嫌貧愛富的他大罵一頓,但思考再三,虛榮心終於佔上風,決定敲他一件貴貴的衣服洩恨。

  「好,不過先說清楚,我沒帶錢,你付賬!」猛烈關上車門,咚咚咚地邁入時裝屋。

  一位美人站在店內很日本的深深向我鞠躬,那張臉似乎在哪裡見過。

  「柔娜,幫她收拾一下。」冷亦凡大刺刺地坐在沙發上,命令那美人。

  柔娜?對了!她就是冷亦凡的西宮娘娘桑柔娜,我們中午才打過照面。見鬼!今天下班怎麼盡遇到熟人?

  桑柔娜很有敬業精神,職業操守無與倫比,若換了別的女人,看見相好帶著情敵公然騎到自己頭上,早大哭大鬧上吊三四回了,但她竟然絲毫不露聲色,滿臉微笑地向我介紹她店內的新貨,還不時就我的膚色襯什麼顏色合適、這個牌子的衣服有什麼特色、什麼款式配什麼鞋子珠寶最合宜……一系列專業問題做了詳細的說明。

  我看著她,倍感驚奇。

  冷亦凡的女人都這麼聽話?賢良淑德,像背了《女則》似的。要是世上多生幾個這樣的女人,「吃醋」、「爭寵」之類的詞語也就不用語言學家們費盡心思去發明了。頓時,我感到自己的靈魂是那樣的卑污,思想是那樣的醜陋,因為我總覺得嫉妒是女人的權利,就像男人們喝酒、媽媽們打麻將一樣正常。但此刻,這個正跪在我面前替我折裙邊的女人,以她光輝完美的形象打碎了我的常規思維。

  她很厲害,但我想凋教她的那個男人更厲害。

  「今晚他本該跟你吃飯的,現在換了我,你不生氣?」更衣室裡,趁她替我拉上背部拉鏈時,我好奇地問。

  「我習慣了,」她溫和地回答,「當他的女人,首先要學會忍耐。」

  「這種忍耐真的值得?」我希望自己能夠把她引上正途,於是,像一個神父那樣循循善誘。

  「我想,是值得的,他是一個好人,」桑柔娜微微一笑,「他能給我極大的歡樂——雖然,也有極大的痛苦。」

  最後這句話很輕,像風的歎息我替桑柔娜的執迷不悔感到惋惜。

  挑定一款酒紅色小禮服,冷亦凡刷了卡,頭也不回地拉著我走出他最最寵愛的情婦的地盤。

  「喂,你不覺得你很過分?」

  「她自己都不覺得,你用得著打抱不平嗎?」冷亦凡毫不愧疚,「再說,還讓她的店做了一筆生意。」

  我無語問蒼天,只好任他拉上那個大飯店。

  本來不悅的心情在落坐後漸漸變得舒暢起來,這的確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好地方,透過一扇可以看到綠叢中小花園的窗,幻藍幻紫忽金忽銀的音樂噴泉正在飛揚,抬眼望去,星空很明亮。

  「好漂亮,你經常來這兒?」我問。

  只有傻瓜才會問這種顯然易見的問題,別說侍者,就連經理都大老遠地跑過來請安,一句「照舊」,各式菜餚便飛速地擺上來,更不用說那些隔著桌子露出微笑的商場上的沾親帶故的朋友。

  「其實也不是常來。」他倒謙虛。沉默一陣,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開口,「以前,倒是很喜歡這兒。」

  我敞開胸懷嚼食各類美食,一邊喝著香檳,一邊跟他聊天南地北的話題。當然,要先從家庭聊起。

  「我家人口眾多,六個吵鬧的姐姐嫁了六個個性各異的姐夫,分佈在世界各地,老媽常常引以自豪。」他說。

  六個……姐姐?我差點嗆著。他可真悲慘,我有兩個姐姐就已經受了不了,他有六個居然還能活到今天?真是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於是,我們各抒己見,充分地表達了對姐姐的憎恨,然後相視大笑。

  笑著笑著,我發現其實他這個人也並不是那麼討厭,儘管有些不正經,但總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好,雖然,他和桑柔娜的關係仍讓我反感。

  餐後的甜點端上來時,餐廳的鋼琴師奏了一支曲子。他忽然停住叉子,側耳傾聽,一副很專注的樣子。

  想不到他這號人還懂得欣賞音樂,我想戲弄他一下,便揚起手在他跟前晃了晃,阻隔他投向鋼琴的視線。

  「你做什麼?」他像中了邪,惱怒地瞪了我一眼,打掉我的手掌。

  「開個玩笑而已,幹麼生這麼大的氣呀。」我甩甩被他打疼的手掌,瞬間眼淚汪汪。

  真搞不懂剛剛才建立起來的和諧氣氛為何如同氣泡般易破。

  他也不道歉,仍轉過頭去,繼續聽那首不怎麼樣的曲子。若不是身處大餐廳,我早扭頭走了。

  揉著掌心,甜點也沒有胃口下肚了。好不容易等他聽完那支曲子,「我們走吧。」我說。

  「為什麼不吃了?」他似從夢中醒來,完全不知道自己剛才做過什麼,溫和地問。

  我低眉不說話。

  「生我的氣了?」他歪著臉看我。

  我嘟著嘴回答,「沒有。」

  「對不起,剛才……我出神了。」他竟然會試著做解釋,「那支曲子,以前也是在這間餐廳,聽人彈過。」

  我感覺到這話中有別的含意,疑惑地盯著他。

  「彈琴的是你以前的女朋友?」我大膽假設。雖然這個假設放在把女人如可樂罐拋棄的冷亦凡身上,有點荒唐。

  「是我的戀人。」他坦然回答,乾脆直接,似乎稍微猶豫就是對從前情人的污辱。

  「喔。」居然被我猜中了?早知道運氣這樣好,為什麼不去買彩券?

  此刻,我竟想起孟大哥,如果將來有一天,我能對別人光明正大地說,他是我的戀人,那該有多麼幸福。

  「她現在在哪?你們分手多久了?」

  冷亦凡幽幽道:「好幾年了。分手那天,她彈—了那支曲子,就是在這間餐廳,我們還互送了分別禮物。後來,她去了很遠的地方,跟別人結了婚。」

  分手了還要贈送禮物?我頭一次聽說。

  「這就是她送的。」他輕掀衣袖,露出一隻陳舊的表,看樣子也不值什麼錢,表帶的皮子被磨得粗粗糙糙,很難想像冷亦凡這種身份的人會戴著它到處走。

  「我一直沒有取下來。」他說。

  「那你送了她什麼?」我問。

  「一條鏈子,跟這只表的背面一樣,鏈墜上刻著onlyyou,她說她會永遠戴著它。」

  上帝保佑,這種文藝片裡才會出現的陳舊情節居然會出現在冷亦凡身上。眼前這個失意的男人,真是冷亦凡嗎?

  「既然會永遠戴著它,又為什麼要分手呢』」

  他笑笑,淡而澀地說:「也許,是因為人言可畏吧。」

  「你不是不怕人言嗎?」我想起今早的爭論。

  「是那以後才不怕的。但她還是很怕,她說要開始新的生活。」冷亦凡垂了垂濃密的睫毛,露出從未有過的憂傷。

  沒想到風流倜儻的冷公子還有癡情的一面,先前看到他對待桑柔娜的態度我已決定把他列為男人的恥辱,現在看到他悲悲淒淒的樣子,我又想把他推祟為男人的楷模,世間真是無奇不有。

  更不可理解的是,憑著他的財勢,在他羽翼下的女人還有什麼值得畏懼的?

  但談話就此打住,他似乎不願再說下去。

  這頓飯,在興奮的氣氛下開始,卻帶著憂鬱結束。

  回程的車靜靜地開著,我倆各懷心事,都失去玩笑的閒情逸致。

  我在想孟大哥,他一定在想昔日的戀人。

  「這就是你家吧?」

  一間門口堆著垃圾袋的房子出現在眼前,他終於開口。

  「對——」正想對這位東道主說晚安並表示感謝,戛然的煞車聲把我嚇了一大跳,還有更嚇人的事,一個男人正躺在我家門口。

  冷亦凡暗罵一聲,推開車門,把那個擋道的男人一把拾起來,揪著他的衣領問:「附近哪裡有垃圾桶?我把他扔過去。」

  車燈正巧照在那男人閉眼無血色的臉上,我掩住口差點驚叫出聲——我一向循規蹈矩、文質彬彬的孟大哥竟爛醉如泥的醉倒在我家門口!

  「呃……總經理,我認識他,他是我的鄰居。」我急急下了車,扶住差點被冷亦凡當垃圾處理的孟大哥。

  「他?你鄰居?」冷亦凡疑惑地看看他扶著的男人,又看看我焦急憂慮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麼,露出一絲詭笑,「好吧,既然是你鄰居,就交給你了。」

  他的手驟然鬆開,孟大哥整個人撲進我的懷裡,害我險些被巨大的壓力衝撞著跪到地面上。

  「別……別走呀,」我叫住朝車門邁步的冷亦凡,「幫幫我,扶他回家。」

  他回頭,又是一個怪笑,「你確定那樣不會妨礙你們?」

  「搞不懂你在說什麼。」我紅了臉,小聲嘀咕地瞪他,「還不快點!好重!」

  「讓你們多溫存幾分鐘,有什麼不好?」

  這小子,總抓住一切機會刻薄人,不過算了,現在要求他幫忙,只好讓他口頭上多佔些便宜。

  冷亦凡似乎處理這種事很有經驗,三兩下就乾淨利落地把孟大哥抬上車,摸出他口袋中的鑰匙,打開孟家大門,將人扔到沙發上。

  想必他一定有許多經常喝得不省人事的狐朋狗友。

  「到廚房拿些冰塊包在毛巾裡,敷在他臉上。對了,如果有酸梅,就泡一碗湯給他,可以解酒。」他還吩咐我。

  「他身上的衣服是不是也要換一下?」我猶豫地問。孟大哥定是吐過了,身上沾著污穢,散發惡臭。

  這回冷亦凡倒不到手,雙臂交叉在胸前,丟過曖昧的眼神,「想換就換,何必問我?」他獨自在屋子裡晃一圈,「咦?好奇怪,這麼大的房子就他一個人住?」

  「孟伯伯和孟伯母到鄉下看親戚去了。」我剛一回答,馬上領悟了他的意思,拿起一個抱枕向他扔去,「冷亦凡!你思想污穢!」

  「我說什麼了?」他故扮純潔無辜,「我只不過說,如果你想幫他脫衣服就儘管脫,還稱讚了一下他家的大房子,你就想殺人滅口?」

  「我沒有說要幫他脫衣服,我只說幫他換衣服!」

  「不脫怎麼換?」他攤攤手。

  真是越描越黑,本小姐最恨亂挑語病找碴的人,於是大怒地站起來,指著這個膽敢跟我頂嘴的傢伙喝道!「你!過來幫忙!」

  「我?」他悠然地笑,「你就不怕我是同性戀?」

  我白他一眼,「他的房間在二樓左邊第三間,你抱他上去,衣櫃裡有衣服,浴室裡有浴巾,去,把他收拾乾淨,我在這裡等著。」

  「你要我抱他上樓?你知不知道他比屍體還重,剛才已經害我手酸了,現在又……」瞥見我像是要吃人的神情,冷亦凡只好妥協,「好好好,你不要那樣看著我,會害人做噩夢的,抱就抱吧。」

  兩個男人身體重疊著,上樓去了,我邊等邊打掃客廳。奇怪,孟大哥有多久沒收拾屋子了?沙發上丟著散亂的文件,地板上蒙著厚厚的灰塵,廚房裡泡麵碗、髒盤子橫七豎八……他不是一向愛乾淨到被人懷疑有潔癖嗎?怎麼忽然變了性?

  我正捏著鼻子揮動掃帚,樓上忽然傳來一陣怪叫。

  錯愕間,冷亦凡衝了下來,比手劃腳地說:「戀戀,你的朋友,他他他……想強姦我!」

  「胡說八道!孟大哥心態健康,絕不會對一個臭男人感興趣!還有,不許叫我戀戀。」

  「為什麼?」他滿臉委屈,「為什麼不能叫你戀戀?」

  「因為我跟你不熟。」我推開他,奔跑上樓。

  「誰說不熟了?今晚我們都約會了,還不熟?」他在後面追著,「他真的想強姦我!剛才趁我替他脫衣服的時候他緊緊地抱住我,還『詩』、『詩』地叫,想不到我竟有這麼大魅力,就算在俱樂部也沒有哪個男人頭一回見了我就要……」

  「閉嘴!」我轉身喝斥,推開房門。

  孟大哥伏在床上,俊顏半埋在枕頭裡,深沉而痛苦的表情讓人想到電影中悲情的男主角。我倒吸一口冷氣——男人臉上浮現出這種表情,通常有兩個原因,金錢和愛情。看來,今晚,他不是不小心喝醉酒,而是故意用酒精淹沒他巨大的悲傷。

  我坐到床邊,拿起裹了冰的毛巾輕擦地的前額。

  「詩韻,詩韻,是你嗎?」仍然沉醉不醒的他,竟忽然抓住我的手,趨勢把我壓在身下,熱切地低喃,「詩韻,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纏綿的吻落在我的面頰上,左側、右側都避不過。

  這些吻,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卻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了。它們並不像我期待的那樣甜蜜陶醉,卻似一個個污辱的拳擊在我的臉上,打破我十多年的夢。

  「放開!放開!」我不是詩韻,也不甘當別人的替身。

  掙扎激起子他進一步的慾望,索性整個身體與我貼合。

  我艱難地抬起頭,求助地望向門邊的冷亦凡。

  這小子竟一臉幸災樂禍,嘿嘿笑著說:「看,我沒冤枉他吧?」

  「那你還不快點過來幫忙?」我大喊。

  「你不是很希望發生這種事嗎?」他仍隔岸觀火,「別害羞,很快生米就要煮成熟飯了,要不要我出去,讓你們自由自在一點?」

  「冷亦凡,你這頭豬!」我罵。

  「多謝誇張。」他像得到榮譽勳章那樣點點頭。

  門邊的男人把手插在褲袋裡,看著好戲;床上的男人動作越加大膽,狂肆的手迅速探進我的領口裡,撥亂一片衣襟。「詩韻,我不會答應分手的!」他的吻漸漸往下,隨著衣領的開放。

  「不要——」我閉眼叫喊,心想這回真要賠光了。

  忽然身上一空,覆蓋物不知被什麼驟然除去,沉重的聲響在牆角響起,吻不見了,狂肆的手也沒了,睜眼一看,孟大哥被扔到地上。

  冷亦凡拍拍手,像剛剛搬運了一隻裝著貨物的麻袋,踢了一腳昏厥的孟大哥,罵道:「哼,我以為自己夠色情了,沒想到你這小子更下流,居然想借酒裝瘋佔我女朋友的便宜!」

  「喂!」看到孟大哥挨了揍,我又不禁心疼,畢竟他是喝醉了才會如此,「住手!」

  冷亦凡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瞪視我三秒,默默收了拳腳,也收起一貫玩世不恭的笑容,嚴肅地說:「好,算我多管閒事,你們繼續。」然後頭也不回地砰然關上房門。

  「亦凡,我不是那個意思,亦凡——」顧不得仍躺在地上的孟大哥,我追逐下樓。

  他沒有再理我,加快腳步不讓我追上,院中響起車子轟然的引擎,一束燈光像瞬間即逝的流星,消失在街道的盡頭,視野復於黑暗。

  我站在夜風涼涼的院子裡,竟感到一絲惆悵,這樣的情緒只有從前看到詩韻飄動的衣裙時才出現過。

  「亦凡」?無意中,我竟心急地直呼了他的名字!剛剛才說過跟他不熱,不許他喚我的呢稱,幾分鐘後,自己竟犯規——搖搖頭,不由嘲笑自己。

  人已經走了,站著也是無用,我回到孟家,替地毯上的孟大哥蓋了床薄被,墊上枕頭。想扶他上床看來是不可能的了,別說撐不起那樣的體重,如果剛才的事再發生一次,可沒有英雄再來救我。

  「孟大哥,晚安。」我把鑰匙放在櫃子上,輕輕說。

  *-*-*

  時間已經很晚了吧?大約快午夜了。沒想到我家大廳竟還亮著燈。

  「戀戀,戀戀——」剛轉動門鎖,大姐二姐就像兩隻袋鼠一樣,前前後後蹦了過來。

  「你們……」我詫異,「你們怎麼還設睡?」

  「在為你等門呀。」她們兩眼發亮。

  等門?從小到大不管我死活的大姐二姐竟忽然擔心地替我等們?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說說,今晚第一次約會,感覺怎麼樣?」大姐問。

  約會?天呵,只吃了一頓晚飯,居然有人把它跟「約會」這種崇高浪漫的詞聯想在一起。

  「哇,身上的衣服是冷公子送的吧!這個牌子好貴的!」二姐抓起我的衣領。

  「哈哈,想不到我們家戀戀手腳這麼快,原以為半年之內,能讓冷公子記住你就不錯了,不料才短短一個月,就又送衣服又請晚餐了,今天他親自打電話來的時候差點投把我嚇得靈魂出竅!戀戀,你真不愧有我們家族的優秀血統呀!說說你怎麼搞定的?發展到什麼地步了?」大姐滔滔不絕地說。

  「對對對,早就看到他的車子送你回來了,怎麼現在才開走?你們在外面做了什麼,嗯?別擔心,姐姐不是老古董,能夠理解的,不過有一點得提醒你,做的時候一定要帶保險套……」二姐指點。

  「是呀,他冷公子這麼風流,搞不好有什麼病菌,所以,你二姐說得沒錯,一定要叫他戴套子,嗯……

  一個是不夠的,萬一你們運動量過大,破了就不好了,起碼要連套三個。」大姐接話。

  「姐!」我發火,「你們不是很欣賞他嗎?怎麼現在又這樣詆毀他?」

  「喲,這麼快就護著心上人了?」大姐二姐同時笑著,「欣賞歸欣賞,健康可不是能開玩笑的事情,總不能為了交個男朋友把命賠上去吧?有些病好難治的。」

  唉,我這兩個姐姐還真是客觀呀,不偏不倚,可以當法官。

  無力再跟她們辯駁,我逕自走上樓去,回到屬於自己的空間。

  吵鬧煩雜的一天,在月光移動到窗戶的時候寧靜下來。我毫無睡意,眺望孟大哥房間的燈光——那光,是離開時我特意留下的,醉酒的人不適合待在黑暗吧,希望他半夜醒來,有了燈,不會太難過。

  他的醉言醉語猶在耳邊,我心想,難道他跟詩韻分手了?所以才會如此傷心。

  這對於我,算不算是好消息?一直期望孟大哥的女朋友會消失,一直希望他的身邊沒有別的女孩?只有我。不是嗎?但現在,我卻沒有想像中那樣興奮,雖然完全沒有動心是騙人的,只是,沒有震撼,即使在他吻我的時候,也沒有。

  為什麼?想不明白呀。

  倒了一杯水,我對著水杯輕輕歎息,聲音在那白色透明的空間迴旋,像在山谷中。

第四章

  那一年,你爺爺遇見了我奶奶。


  天建大廈全體員工齊心協力、口耳相傳著一則內幕消息:冷大少的新寵蘇戀戀小姐,在受寵僅一個月、約會僅一次後,被打人冷宮。

  整整一個星期,本該熱戀中的總經理沒有跟鄭秘書提起心上人的名字,幾個昔日的床伴又重新出現在這幢大樓裡,眾人看見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滿臉幸福地微笑著,輪流挽著總經理的手,走上三十五層的電梯,或者走下來。

  還有不願透露姓名的知情人上親眼目睹,某日被打人冷宮的蘇戀戀小姐正捧著一大疊文件穿過漫長的走廊,不巧,總經理與編號十四的床伴迎面而來。蘇小姐迫不及待地上前打招呼,大力獻媚,卻只遭到一個白眼。隨後,王子與他的情婦揚長而去,剩下那只妄想飛上枝頭的麻雀失手將文件散落於地板上。文件翩翩似羽毛,當時的畫面極其淒美。

  麻雀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追著那些邊天的白紙奔跑,辛苦異常,圍觀眾人本想助她一臂之力,但考慮到她已被打人冷宮,害怕誅連九族,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嬰兒的諸人不得不搖頭歎氣,袖手旁觀。

  「周小姐,請您幫忙打一下這份資料,好嗎?」流言的女主角此刻正在苦苦央求一個冷若冰霜的秘書,全公司只有她這個副經理最為奇怪,沒有專門伺候她的秘書——有人說是因為總經理被她氣得忘了調撥人手,有人說是因為總經理忙於約會沒時間,在關鍵時候,只好四處求人。

  「喔,對不起,我現在沒時間,肖經理的那分合同還要處理呢。」周小姐是肖經理的秘書,不幫忙大大應該。

  「這樣呀。」我苦笑,唉,事到如今,只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艱難地敲著鍵盤,張、王、李三位小姐幽靈般從身後冒出來,嚇我一大跳。

  「蘇副經理!」三個可怕的戲謔笑聲響起。

  「唉,是你們呀,」我拍拍胸口,「嚇死我了,下回出現前有點預兆好不好?」

  」看樣子我們蘇副經理很忙。」這三個可以算得上我在公司的摯友,所以說話方式也極為放肆。

  「當然忙啦,全公司就我這個副經理最可笑了,莫名其妙地上了台,又莫名其妙坐冷板凳,連秘書也不派一個,偏偏繁瑣事務一大堆,處處要親力親為,唉,流年不利。」我只好感歎命運。

  張小姐拍著我的肩,湊近我的耳朵,「你是不是得罪總經理了?聽說他現在一聽見與你的姓名有關的字眼就臉色蒼白,兩眼發綠,見人罵人,見鬼罵鬼,搞得全公司上下姓蘇的人都想改姓,更不敢再提從前使用率最高的『戀愛』、『暗戀』等若干辭彙。唉,小姐,你害得大家都渴望自由。」

  「他……他那人,誰知道呀。」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我至今心懷愧疚。好幾次想跟他當面道歉,他都給我難堪,或對我視而不見。

  「喂,透露一下你們那天約會的情況,我們也好當個參謀,找出病因。他是不是有什麼隱疾,被你發現了,於是你寧死不肯就範,激怒了他?」王小姐大膽把我假設成烈女。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我連連擺手,冷亦凡雖然待我不好,但不能再讓他本來不堪的名聲再添上一筆了,否則這個青年將來怎麼生存?

  「咦?你怎麼知道沒有?是不是已經……嘿嘿,說吧,不用怕他,悄悄說,到底是陽萎還是早洩?」

  天哪,就這樣也能引起歧義,我的同事想像力太過豐富了吧?如果用在科技上,人類早征服宇宙了。

  「什麼也不是,我根本不知道!」一氣之下,我抱著文件離開位子,「剛想起有份合同要送到客戶手裡,既然沒有跑腿的小弟小妹供我使喚,只好自己去了,拜——」

  一溜煙衝進電梯下了樓,總算舒了口氣。手機適時響起,我戰戰兢兢看了號碼,擔心是部門經理打來說要開會,然而出乎意料,竟不是。那號碼熟悉又陌生,像是早就記得,但一直不曾打過。剛想接,鈴聲竟斷了。

  「戀戀。」有人低沉地叫我。

  「孟大哥?」我是不是因為太緊張而產生了幻覺?

  他將手中的電話放入車內——原來,剛才打電話的是他!

  「有……事?」我支支吾吾。

  「戀戀,我想了很久,想跟你談談。」他的眉心仍然憂鬱,但嘴角努力微笑,親切地走過來,「你有沒有空?可不可以請半天假?」

  「我……」我抱著手上的文件猶豫。

  「她沒空!」一個巨大的聲音猶如晴天霹靂向我們砸來。

  冷亦凡正吊著他的不知是第幾號的床伴站在不遠處。不,應該是他的床伴正在努力地吊著他,而他奮力地擺脫玉臂的糾纏,跨著機械的步伐逼近。

  「她沒空!」冷亦凡又重複一遍。

  「戀戀,這位是……」孟大哥迷惑地看著我。

  我尷尬地解釋,「我們的總經理冷亦凡先生。」

  「你好,」孟大哥伸出手,「我是蘇戀戀的朋友。」

  「酒醒了?」冷亦凡冷笑,「想起戀戀了?」

  孟大哥滿臉詫異。「嗯?」

  冷亦凡轉向我道:「蘇小姐,現在是上班時間,什麼時候我的公司這樣開放,允許員工在上班時間談情說愛了?」

  「因為有總經理以身作則,所以我們做下屬的紛紛倣傚。」看了一眼靠在BMW旁的妖艷女子,我頓時無名火起,大聲回敬他。

  「我是去談生意!」他辯駁。

  「我是去送合同!」我一把拉過孟大哥的手,轉身就走,補充一句,「如果經理不滿意,我可以辭職,反正這個副經理不是人當的,連個秘書都捨不得派給我!」

  我不知道身後的冷亦凡是否像人們傳說的那樣臉色發白,眼睛發綠,但他確實罵了一聲,罵得很粗俗,也很清晰。而他的伴侶正用高跟鞋尖跟輕踢車門,喚他快走。

  謝天謝地,他沒有再跟上來。

  孟大哥發動引擎,側臉關懷地問:「戀戀,你眼睛紅紅的,為什麼事難過?是不是怕丟了工作?」

  哼,丟工作?丟了更好!免得成天跟冷亦凡唇槍舌戰,損害我智商過人、要留著造福社會的腦細胞。

  「孟大哥,」我極力平復情緒,「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前面有家咖啡屋,我們坐下來再說吧。」他的樣子很嚴肅,看起來要談的定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咖啡屋很靜,這個時候一般沒多少客人,方便機密的談話。

  我和孟大哥默默無言地相劉坐了良久。他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此時的我,被冷亦凡氣得心有餘悸,也沒興致逗他說話。所以,周圍只有湯匙偶爾碰撞瓷杯發出的清亮響聲,還有咖啡的濃香在午後的空氣中飄散。

  如果換了冷亦凡那個傢伙坐在對面,他一定滔滔不絕,不設法把你的耳膜吵破不甘休,唉,災難呀。我不由想到他手舞足蹈時的模樣,噗哧地笑了出來。

  「戀戀,在想什麼?那麼開心?」孟大哥一臉好奇。

  開心,一想起那個傢伙我就痛苦,哪裡會開心?孟大哥真是太老實了,被我明褒暗貶的表情給騙了。

  「孟大哥,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如果你……那我們改天再聊好嗎?有份合同我得送到客戶那裡去。」

  看他難以啟齒的模樣,我真不忍心。雖然難得有一個下午跟他待在一起,而且這樣的下午、這樣的陽光、咖啡和隱隱飄來的音樂,又是我多年夢想的。

  「戀戀,」他終於開口,「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

  我頓時明白他所指的,羞怯地回答,「你醉倒在我家門口,所以,我送你回去了。」

  「我就知道是你!」他敲了一記桌子,湯匙在盤中跳動了一下,「我記得那天醉倒前是走到你家門口,可醒來後卻發現自己躺在自家的地毯上,還有人給我蓋上薄被,墊了枕頭。我猜就是你!」

  他記得那天的事?那他還記不記他……我的股不自覺地紅了。

  「為什麼不猜是我姐姐?」

  「安安和惜惜?」他搖頭,「不,我知道她們一向不喜歡我,所以只有你。」

  「也許是詩韻姐。」

  「那更不可能。」孟大哥臉上又浮現出一絲明顯的痛楚,「戀戀,我跟她已經分手了,她再也不會回來找我了。雖然我……」

  話語打住,我知道他是想說——雖然我很希望那天晚上送我回家的是她。

  「戀戀,」他欲言又止,「那天晚上,我是不是欺負你了?」

  「沒……沒有!」我瞪大眼睛。

  「別騙我,雖然喝醉了,但我記得我吻了一個人。除了你,還會是誰?」

  「只是一個吻嘛,」我低頭,「談不上欺負。」

  「我會負責的,」他突如其來的話語驚天動地,「戀戀,跟我交往好不好?」

  「啊?」我驚奇地看著他,「孟……孟大哥,你……你在說什麼呀?」

  「我很清醒,」他隔著桌子握住我的手,「你是喜歡我的,對吧?」

  原來,他早看出來了。

  「雖然我曾經有過女朋友,但我會好好對你。戀戀,答應我,可以嗎?我是想了很久才決定向你開口的,很認真,不是兒戲。」

  我明白他說的話,他做事一向很認真,不會像冷亦凡那傢伙成天亂開玩笑。如果跟他交往,將來嫁給他,就可以過我嚮往的生活了——養兩個孩子,種滿院子的花,再養條雪白的長毛狗。我可以繫上橘紅的格子圍裙,在廚房裡攪拌水果沙拉,回頭對著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他拋去一個明媚的微笑,五月的陽光灑在窗前的綠葉上,一切寧靜而溫馨。

  如果嫁了冷亦凡,哼,那就沒好日子過了。那傢伙花心且沒責任感又脾氣暴躁,整天看他跟那伙情婦眉來眼去、電話傳情就夠我受的了,說不定哪天頂撞他兩句,他還會跳起來打我!

  再說他那個家族財大氣粗,入了他家門,還不成了舊電影裡受欺壓的小媳婦?等待我的將是看長輩臉色、獨守空房、被小妾陷害、在祖先靈前罰跪、服砒霜、用白綾上吊等一系列悲慘的命運!

  咦,怪了,我扯到冷亦凡身上去做什麼?那傢伙一輩子也不會跟我交往,我犯得著杞人憂天嗎?此刻,我苦戀多年的男人終於握住了我的手,我竟拐彎抹角聯想到毫不相干的外人!看來,我這人一高興,就有些犯傻。

  「戀戀,答應我,好不好?」孟大哥又在央求了。

  我還能說什麼呢?瘋子才會拒絕。

  微微一笑,點了點頭,這是我現在惟一能做的。

  *-*-*

  「蘇丫頭,嘗嘗爺爺研製的新產品。」冷老太爺笑瞇咪地把一碟包子端到我面前。

  新產品?哪裡新?還不就是包子!這一個月來,我簡直成了實驗品,老太爺興致一發,各式包子就飛到我面前,叉燒包、豆沙包、小籠包、水晶包……名曰「明記祖傳」,其實跟任何一間路邊攤上的口味沒什麼區別。

  「多吃點,蘇丫頭,你好久沒來了,錯過了爺爺好多手藝。」冷老太爺又說。

  好久?不過一個星期而已。要不是他那個可惡的孫子故意扔一大堆工作給我,害得我天天加班,早上起不了床,說不定本姑娘還是會繼續發揮捨己為人的精神,到這間小店冒充包子的熱中者。

  現在是晚上九點,正跟孟大哥手牽手在街邊漫步、討論該看哪一部電影的我,忽然接到冷老太爺的電話,說是剛剛研究出一種頂級好吃的包子,強迫我拋下一切兒女私情,以最快的速度奔赴明記品嚐絕世美味。

  無奈地看了看孟大哥,跟他講述了老頭孤獨淒涼的晚年,他笑了笑,理解地回家去了,而我,便披星戴月地趕到了這間野店。

  客人們早已離去——或許本來就沒有多少,冷老太爺開這間店純屬玩票性質,隨意看見哪個顧客順眼就給人家免費,若是遇到哪天心情舒暢,索性掛上「全部五折」的招牌,即使生意再好,這樣的搞法也遲早關門大吉。

  偏偏這年頭愛吃中國包子的人不多,眼見滿街肯德基、麥當勞外加各式西式餅屋,真懷疑這間店從開張起就沒進過賬。

  冷老太爺毫不介意,整天笑得像個聖誕公公.別的富豪玩古董、玩女人,他玩包子店,反正原理相同——都是錢多了沒處花胡亂砸嘛!說不定別人還會讚他玩出了新意呢。

  「冷爺爺,您準備的食物好像多了點,我吃不了這麼多。」看著包子像洪水那樣湧上桌子,我不禁膽怯,慌忙提醒那個被興奮沖昏頭的老人。

  「誰說是給你一個吃的?」他小氣地回答,「還有人要來。」

  「還有人?」真是可憐呀,沒想到除了我,還有人得忍受這種痛苦。這位難友是誰?

  「爺爺!」一人衝了進來,步履匆匆。

  哈,難友來也!只是……看到他那張臉比吃完整桌的包子還要令我痛苦——是冷亦凡那頭陰魂不散的豬!

  「冷爺爺,我想起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先走了。」站起來剛想溜,卻被一根枯枝擋住去路。

  「蘇丫頭,小凡說你們吵翻了,我還不信,現在正好有機會讓我證實他在造謠,你怎麼能走呢?」冷老太爺伸著手說。

  小凡?他是在說冷亦凡嗎?這個高大蠻橫的傢伙竟被叫得如此可愛,真讓我忍俊不禁。

  「笑了,笑了!」冷老太爺大力鼓掌,目光一瞥,「小凡,我說過你在造謠吧?蘇丫頭哪有生氣?」

  本以為冷亦凡又要嘲諷我兩句,沒想到他竟換了謙謙君子的姿態,溫和的目光從左上方斜射下來,低聲問:「還生氣嗎?」

  我愣怔,默默地搖頭,看他挨著我坐下。

  「還有一樣新產品,我去端出來。」冷老太爺飛快地消失。

  「哇,爺爺返老還童了,跑得這樣快!」冷亦凡笑道。

  我也被逗笑了。

  「下午那個,是琳兒,她到公司來找我,我跟她爸爸又正好約了談生意,」他小心翼翼地解釋,「所以只好載她一起去。」

  這傢伙……他用得著費勁說明嗎?琳兒——哼,叫得挺親熱,跟他是什麼關係,我不想知道,也輪不到我來操心。

  「真的,不騙你,」他看我不說話,似乎著急了。

  「就算是騙我,也沒什麼。」我禮貌地回答,「我們這些做下屬的,本來就沒有資格過問總經理的朋友,」

  「你這麼說,就是還在氣我!」他大聲喧嘩。

  「怎麼了怎麼了?」冷老太爺端著一碟包子神出鬼沒,「匡當」一聲,碟子隔在我和冷亦凡爭執的空間,把那傢伙的喧嘩壓下去。「趁熱吃,趁熱吃,」他捂了捂耳垂,「唉,快燙死我老人家了!」

  我服從地動了筷子,冷亦凡也不好再吵嚷,學著我低下頭。

  一時間,四下再無人語。

  「蘇丫頭!」冷老太爺忽然半瞇著眼睛,直盯著我的手腕,「你腕上戴的是什麼?」

  「什麼?」我看看因吃包子而捲起袖子的手腕,笑道,「一隻鐲子罷了。」

  提到這只鐲子,我就生氣,本來好好的洋裝,卻要配上這種古董玉鐲,全拜我那兩個姐姐所賜。自從冷亦凡請我吃了頓晚飯後,姐姐們就下令要我冒充家道中落的名門閨秀,以便在身份上配得起冷大少。既是名門閨秀,即使落難,也該有一兩件像樣的首飾,可惜把我家翻個底朝天,也抖不出半微粒金剛鑽。

  幸虧二姐記性好,不知從哪個角落尋得祖母生前最偏愛的一隻雪花玉鐲子,據說這鐲子依照祖母遺囑本是要陪葬的,但貪心的家人懷疑它價值連城,便自作主張留了下來,讓其繼續生存在陽光下。

  這也許是我家唯一值錢的東西,姐姐們割愛,把它硬套在我的手上,無奈我的手掌過大,事後無論塗多少塊肥皂,它也滑不出來了。唉,可憐的我只好整天戴著它,面對同事們嘲笑的目光。

  「那片雪花底下,是不是有一道十字狀的疤印?」

  冷老太爺指著鐲子,而色凝重。

  咦?這個我倒沒在意。翻轉過來,對著燈光一瞧——果然有!老爺爺更是太神奇了!玩古董都玩到這種地步了?

  「爺爺,這難道是什麼歷史上出名的古玉?」冷亦凡這傢伙也在淒熱鬧。

  「不,不是什麼古玉,也不出名,甚至不值什麼錢……」冷老太爺指尖有些微顫,「想不到,她竟戴了那麼久……還留給了孫女。」

  她?指誰?我迷茫地抬起眼睛。

  冷老太爺看出我的疑惑,澀澀地笑著說:「蘇丫頭,你的奶奶叫林素琴,我沒說錯吧?」

  「啊?」我驚得站起來,「冷爺爺,您怎麼知道?」

  「她原是上誨人,家裡開飲食店的,後來嫁給你爺爺蘇康安,對嗎?」

  「對對,」我連連點頭,「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後來他們也離開了上誨。冷爺爺,您是……他們的朋友?」

  「我是你奶奶的朋友,年輕時在她家包子店裡做過夥計。蘇丫頭,那天一見到你,我就覺得你跟她很像,唔……爺爺還派人打聽了一下,證實我猜得沒錯,你就是素琴的孫女,還有兩個姐姐,叫……安安和惜惜,對吧?」

  「爺爺,」冷亦凡皺眉,「你怎麼可以隨便派人調查人家呢?」

  冷老太爺橫他一眼,「蘇丫頭是素琴的孫女,我派人調查她是為了照顧她們姐妹,有錯嗎?用得著你小子來教訓!」

  照顧我們?難怪冷老太爺對我特別好,時常送我包子不說,最近還有一群完全免費的清潔工、花匠、汽車修理工,每到星期天就來敲我家的門,說是市政府景新定點試行社會福利政策,撫助鰥寡孤獨,騙得姐姐們大樂三天;還有,前陣子聽說某財團想收購我家周圍那塊地皮,引起鄰居們一陣恐慌,誰知沒過多久,又聽說這計劃無緣無故流產了,難道,這全是冷爺爺的暗中照顧?

  只是,就算我們是他舊東家小姐的孫女,也沒道理對我們這樣好呀。

  「蘇丫頭,跟爺爺說說你奶奶,她生前……過得好嗎?」一句話打斷我的無限猜疑。

  「也投什麼好不好的,」我回答,「爺爺死得早,奶奶晚年很孤獨,她常常坐在窗邊發呆。有時候心情好,也會跟我們講講她年輕時的事。」

  「她年輕時的事?都講了些什麼?」冷老太爺似乎很感興趣。

  「嘿,也就是自吹自擂的,說什麼她年輕時可漂亮了,到自家開的店裡走動的時候,夥計們都看著她發傻。」我笑。

  「那倒是真的,」冷老太爺點頭,無限遐想地說,「她那時喜歡穿一件淡黃色旗袍,袖子上繡有幾朵菊花,走起路采飄飄娟朔的,真的很漂亮。至少,我看到她的時候,就會發傻。」

  「爺爺,」冷亦凡不耐煩地開口,「你直截了當地說你當時暗戀人家,不就得了?」

  「哪裡是暗戀!」冷老太爺氣惱,再次指了指我手上的鐲子,「我連訂情信物都送了,要不是打仗,我被拉去充軍,說不定蘇丫頭還是我的孫女呢。」

  「不充軍你也娶不到,人家是千金小姐,你一個夥計算什麼?」冷亦凡向我使了使眼色,「戀戀,我說得對吧?」

  我但笑不語,只聽這爺孫倆沒完沒了的爭論。

  「誰說我娶不到!」冷老太爺大怒,「當時林老爺好賞識我,說好要讓我入贅的!看看,素琴還送了我照片,從前,送了照片就表示訂了親。」

  昏黃的相片從老爺爺的口袋裡落到我的手中。上海的春天,弄堂口站著一個衣袂微拂的女孩,由於年代久遠,看不清她的五官,但那充滿愛情的微笑卻顯而易見,浮在臉上,被歲月的塵埃封蒙。不知誰家的窗子,吊下一串綠色籐蔓,在她的身後,永遠新鮮。

  「我們那一輩的人,總有很多遺憾。」冷老太爺感慨地說。

  也許,因為遺憾,他才開了這間小店,坐在店裡的時候,讓他可以好好地回憶當年。

  那天晚上,我說著奶奶晚年的小事,冷老太爺說著他和奶奶年輕時的小事,夜深了,包子店才熄燈。

  冷亦凡送我回家,像是被舊年的愛情感動了,他的神情特別溫柔。

  「戀戀,」要下車時,他猛然抓住我的手,「我們交往好嗎?你是……第一個我初次見面就想交往的女孩。」

  時間像水滴,粒粒落在我們身邊,一滴、兩滴,我良久才開口,「不行,亦凡,已經晚了。」

  同一天內,竟有兩個男人提出跟我交往。如果只有一個,如果沒有這麼遲,那該有多好!

  「為什麼?」他愕然。

  「因為……今天中午,我才答應了另一個男人。」我背著身,不看他的表情。

  「就是上次喝醉酒的那個小子?」他強迫我面對他的眼睛,「你確定自己真的愛他?」

  熾熱的吻驟然落在我唇間,火般吮吸,激起一串難言的心顫。

  「我很愛他。」推開這會令人沉淪的吻,我在尚有理智之前找回自己的話語,「從十歲起,我就愛他,已經很久很久了。」

  說這話時,我努力看他的眼睛,證明自己不是在撒謊。

  不知道他相信了沒有。我們對望良久,兩人的眼中都是晶亮晶亮的冰粒,一融即化。我很小心地克制著。

  「下車!」他重撞一下方向盤。

  我一時沒有反應。

  「聽見了沒有!我叫你快走——」他的聲音像一隻被刺傷的野獸。

  我只好離開。也許,是因為從來沒有人拒絕過他,他才會如此吧,並不是因為……愛情。

  快速奔回自己的房間,在黑暗裡待了半晌,眼中的冰粒化了,濕透我雙頰。剛才,當我說「已經晚了」時,他可知道我不比他好受多少,甚至,比他更傷心。

  冷爺爺說,他們那輩人總有很多遺憾,其實,遺憾,在任何時候,都是存在的。

  輕掀窗簾,竟發現冷亦凡的車仍停在原地。一束路燈照在他車頭的窗上,在黑夜裡,我可以看到那扇反射發亮的孤獨玻璃,不知玻璃背後的臉,是怎樣的表情!

  車子停了一夜,天明時分,我才聽到它離去的聲音。

第五章

  我們不相愛,所以結婚吧。


  「什麼!你要辭職?」兩個姐姐瞪著眼睛,彷彿我的言語是一枚炸彈。

  我沉著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的決心。

  「戀戀,你要考慮清楚呀!」大姐說,「天建可是跨國大公司,你又撞彩當上了副經理,到別的地方可沒麼好運了。」

  二姐也情急地勸,「就算你不願跟冷亦凡在一起也用不著辭職呀,錢包和你又沒有深仇大很,何苦!再說,他是總經理,高高在上,我不相信你一個小小部門的小小副經理能天天碰到他。所以,躲什麼呢?是不是因為你拒絕了他,他為難你?」

  不,他沒有為難我。沒有再對我冷嘲熱諷,也沒有再當眾紿我難堪,他對我友好極了,還派了專用秘書給我,就像……對所有普通的下屬那樣友好——這也許才是我真正想辭職的原因吧。一個前天晚上才提出跟你交往、吻了你、擾亂你心湖的人,忽然形同陌路,彷彿一切不曾發生,你能受得了嗎?也許我這人見識不!」,不善交際,所以無法裁著面具;也許我這人比較貪心,十惡不赦,所以仍然希望他像從前那樣同我嘻嘻哈哈,甚至故意欺負我,而不是對我視而不見——總之,我就是沒有辦法,除了辭職,永遠離開他的視野。

  「是不是為了孟希陽?」大姐自以為瞭解了實情,「戀戀呀,你叫姐姐說什麼好呢?找男人起碼要有三個條件——要嘛他很有錢,要嘛他很愛你,要嘛他很幽默、能逗你樂。這個孟希陽,別說三個條件,就連半個條件也沒有,真搞不懂你跟他在一起做什麼?」

  上帝,長篇大論又來了!自從那天同孟大哥手牽手被兩個姐姐撞互之後,我耳邊每天都是這些愛情理論。

  不聽,不聽,我抓起包包,摀住耳朵奔出門,把兩個姐姐的叫喚拋在身後。

  幸好還有孟大哥,他那裡永遠是安靜的,我可以待在那裡,不理會公司,不理會姐姐,不理會……冷亦凡。嘿,冷亦凡,他才不用我來理會呢,我算什麼,這會兒,他一定摟著哪個艷妞,連我是誰都快記不起來了。

  很快,我就要離開公司,很快,我跟他……不再有關係了,永遠。

  永遠?不知為什麼,一想到這個詞,我就莫名地心酸。就這樣,永遠和他成為陌生人了嗎?連普通朋友都不能做嗎?

  手中握著鑰匙,一邊任思緒胡亂飄遊,一邊走到了孟大哥家。

  鑰匙是那天孟大哥交給我的。當時激起我心中好一陣甜蜜——有了鑰匙,是否代表我和孟大哥的關係已經固定?那種讓人心安的關係,就像妻子的頭銜,就像一種淡然的微笑。幸福大概就是如此吧。

  客廳裡一片漆黑,我點亮一座小檯燈,坐在沙發上等孟大哥回來。邊抱著靠枕,邊翻報紙圈幾個招聘廣告,孟大哥回來後,一定會給我一個溫暖的吻,吻在面頰上。他會心平氣和地聽我講述換工作的想法,輕撫我的頭髮,給我支持和鼓勵。他會到廚房煮一碗泡麵,端到我面前……

  想著想著,臉上露出微笑。我要的,不過是這些而已,不多,不是嗎?

  大概是笑著睡著的,睡在沙發上,因為太累,我一夜無夢。醒來的時候,天已露白,孟家大廳仍然寧靜,座鐘在晃動,靠枕和報紙滑至地面——孟大哥呢?難道,他整夜未歸?

  揉揉脖子,禁止自己胡思亂想,孟大哥是老實人,我不該擔心——哪怕只有一點點,都是對他的侮辱。輕快地哼出歌,打掃被我弄得亂七八糟的屋子。早餐要準備雙份吧?一會兒孟大哥回來,會餓的。他一定是在公司加班,而且累了。

  開門聲響起,熟悉的步子跨了進來。

  「孟大哥——」我迎上去,摟住他的脖子。

  「戀戀?」他看到我,似乎有些吃驚還有一絲隱隱的恐慌,哈,一定是我看錯了。

  「加班嗎?好辛苦喔,你們老闆也太壞了吧?有沒有給你加班費?」我一連串地問。

  「唔……是啊。」他支支吾吾地回答。

  「我煮了早餐,一起吃好不好?」我臉上露出晨光般的笑容。

  「戀戀,」他不看我的眼睛,只俯下頭吻了吻我前額,擁我入懷,「對不起,讓你等我。」

  瞧,這就是我的孟大哥,溫柔體貼,我選對人了,對吧?

  「我做的是三明治。」享受完他的懷抱,我蹦進廚房,端出我的傑作。

  「對不起,我……吃過了。」他沒有接我遞過的盤子。

  「吃過了?」我一愣,隨即馬上大笑,「吃過了就吃過了嘛,用得著說對不起這麼嚴重嗎?正好,我今天早上不知為什麼餓得很,想吃雙份。」

  我的孟大哥有個毛病——太有禮貌了,有時弄得我都不好意思。

  抓過兩塊三明治,左手右手同時大嚼,真是……好餓。

  「別吃了,戀戀,」孟大哥忽然露出不忍的眼神,倒過一杯水,「吃不了就不要硬撐,來,喝了它,慢一點,慢一點……待會兒我送你上班。」

  端著水杯飲得一滴不剩。「孟大哥,我想告訴你一件事,天建那份工作好像不太適合我,所以我想另找一份,你說好不好?」

  「啊?」他像是沒聽懂,慚愧地回答,「對不起,戀戀,我剛才有點出神,你再說一次,好嗎?」

  「喔,沒聽見就算了,反正不是什麼大事,走吧。」我無奈地笑笑。

  他定是在思考公司的事,我還是不要讓他分心的好。

  「戀戀,」他緊緊地抓住我的手,「真是對不起。」

  「孟大哥,」我盯著他嚴肅的眼睛,「求你一件事——不要再跟我說『對不起』,好嗎?」

  他低頭無語,並不回答。

  *-*-*

  這是令我不安的一天,不知什麼原因,我總覺得哪裡不對。也許是因為孟大哥今晨奇怪的態度,他像電視上那些做過虧心事的男人——雖然明知他不是那種人,但……我仍然多心,唉,戀愛中的女人大概都是多心的吧。

  下班時,孟大哥沒有來接我。也對,男人忙起來,哪有空接女人?我自嘲地笑笑,站在站牌下等公車。

  繁雜的聲響中似乎有人叫我,一個女人的聲音,明晰而熟悉。

  「戀戀——」

  然後,我看見一輛白色的豪華房車停在我面前,一個衣著考究的麗人推開車門,朝我招手。

  她是誰?我好像不認識穿戴如此華麗,又如此親切地喚我暱稱的女子。

  「戀戀,不認識我了?」她笑,「我是詩韻呀。」

  「詩韻姐!」我吃驚,「你……你變得好漂亮!」

  「我的生活……有了些變化,」她點點頭,「戀戀,上車吧,我送你一程。」

  「你是特地來找我的吧?」我恍然大悟,頓時感到危機四伏。上帝,不要,不要讓我猜中!

  「我是特地來請你把這個還給希陽的。」為我關上車門,她掏出一支鋼筆,笑著說,「他昨晚留在我那兒忘記帶走了。你知道,希陽很喜歡這支筆,總說沒有它就無法工作,這還是那年我去法國買給他的禮物呢。」

  「他昨晚在你那兒?」我脫口而出,頓了頓,又問,「一整夜?」

  上帝,難道我真的猜中了?不會的,我從來就很笨,小時候考試總猜不到題目,最近又常常估不准股市行情,所以,我一定是情錯了。

  「沒錯,」她卻肯定地回答,「他昨晚是在我那兒,一整夜。」

  「在你那兒?做什麼?」我傻笑。

  她也笑,因為我太傻。「你說我們在做什麼呢?戀戀,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你不會以為我們在喝茶聊天吧?」

  我愣愣地看著她,彷彿聽不懂她的語言——如果,我真的聽不懂,那該有多好。

  「戀戀,我求求你,讓希陽回到我身邊吧。」她忽然握住我的手,最近很多人喜歡忽然握住我的手,表情各異,有請求,有愧疚。孟大哥今晨做這一動作時,是愧疚嗎?

  「既然想回來,當初為什麼要走?」我聽見自己冷冰冰的聲音。

  「因為……我有苦衷。」她低著頭。

  名車,華衣,還有纏在她脖子上那條白金鑲鑽的鏈子,我想我明白了她的苦衷。就像所有負心女人的故事中所講述的——她為了這些離開,得到了這些後,又想回來。

  「我幫不了你,詩韻姐,」我甩開她的手,「你能不能回來,只有孟大哥能決定。」

  「如果他已經答應了呢?」她急切地問。

  「那就叫他親口對我說。」我推開她的車門,回頭笑笑,「只有那樣,我才會甘心退出。」

  下雨了嗎?天灰灰的,空氣潮濕陰涼,我一直走到孟大哥公司的門口,呆呆地等他。鞋子有些磨腳,大概是走了太多路的緣故,似乎還破了一層皮,但我並不感到痛。

  辦公室的燈盞盞滅了,路邊的霓虹片片亮起,我終於看到他走了出來,神情很憔悴,不知是公事繁忙,還是……為情所困?

  我笑著走上去,他看到我,定住了。

  「怎麼了!」他輕柔地撫了撫我的發,「一個人站在這裡淋雨。」

  原來真的下雨了,心外的雨和心內的雨,同時在下。

  「孟大哥,」我半晌才開口,「詩韻姐來找過我,要我代她還你這個。」

  遞上那支據說他不能離身的鋼筆——另一個她那年送的禮物。

  「喔,」他尷尬地插筆入懷。

  「詩韻姐還說,你昨晚在她那兒……你已經答應讓她回來。」我看著他,在他臉上尋找答案,「她說的是真的嗎?孟大哥。」

  沒有回答。男人該說話的時候總不說話。

  「我送你回家,戀戀,不然你會感冒的。」等了半天,我卻只得到這樣一個句子。

  他不回答,是否代表我還有希望?也許,是我多想了,我的孟大哥仍然是我的。

  一路上默默無語。車開到我家門口時,他只說了一句「戀戀,好好休息」,便離去。

  我步入房間,鬆了口氣。至少,他沒有提出分手,不是嗎?

  留著期待,總是好的。

  電話鈐在沉思中猛然響了,嚇醒發傻的我。

  「喂?」大概是兩個姐姐,方才沒看見她們,又到哪家打牌去了吧?

  「戀戀,是我。」

  心一驚,話筒有些顫抖,聽到這聲音,我的不祥預感恐怕真的要實現了——那是孟大哥,剛分手兩分鐘,他就打電話過來,只說明一件事:他有難以啟齒的話不好當面告訴我,只能打電話說。

  「嗯,我在聽。」無論怎樣的答案,我都得聽。

  「戀戀,對不起。」他又在說對不起,儘管我求過他不要再說對不起,但他還是說了,因為他不得不說吧。

  「我……我想了很久,發現……我還是報喜歡詩韻。

  淚水再也忍不住,滴在話筒上。我的胸口像堵著巨大的棉花,直堵到咽喉,讓我哽咽。

  「戀戀,我真的很抱歉……」

  「孟大哥,」酸楚的聲音似從我心裡發出,「我不要你抱歉,我只要你……愛我。」

  電話線那頭在沉默,然後,過了好久,「卡嚓」一聲,掛上了。

  他竟沒有再跟我說一句話,就,掛,了,

  也許,他再也找不到拒絕的方式,只好如此無聲地了斷。

  我不怪他——把話筒狠狠摔到牆角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我不能怪他。

  因為,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愛情。就像我選擇了他,拒絕了冷亦凡一樣。

  *-*-*

  昏昏的,像是熱睡了一百年。但我不是睡美人,沒有人親吻,是我自己醒來的。

  「醒了,醒了!」聽到狂熱的歡呼。

  一張臉湊到我眼前,由於過近而龐大變形——怎麼看上去有點像冷亦凡那傢伙?

  我在做夢,一定是在做夢。這陰魂不散的傢伙竟追入我的夢中來了。過分!

  「首先聲明,我不是私闖民宅喔,是令姐替我開的大門並且親自帶我上來的……」

  那傢伙怎麼在夢裡還這麼多話?唉,扛山易改、本性難移!

  「你一定奇怪我來此有何貴幹吧?」他獨自聒噪,「蘇三小姐,你無故曠職一個多禮拜,本總經理決定開除你,現在正式下達通知。嘿嘿,嚇到了吧?怪事,聽到這樣驚悚的消息還沒把你嚇醒呀!喂,你色迷迷地盯著本總經理瞧什麼瞧?再瞧可有危險了,喂,快醒醒!你這傢伙怎麼搞的,像磕了藥,眼神瘓散……」

  我被解雇了,真的嗎?也好,早就想辭職,現在正好可以偷懶不用打卡。失業和失戀竟然同時發生,蠻巧的嘛。

  「蘇三!」耳邊又是一陣怒吼,「你以為失個戀了不起,是不是!居然不理人了!告訴你,本少爺曾經失過好幾次呢,喏,就在上個月,還被眼前的你當面拒絕了呢,我都沒尋死尋活的,你敢超過我試試看!」

  這傢伙在鬼扯什麼?我哪有尋死尋活,只不過多吃了兩顆安眠藥,昏睡了幾天而已,他就在造謠,還叫我「蘇三」。唱大戲嗎?真難聽。

  「醒醒,醒醒!」軟得似無骨的身體被鐵臂拎起,「劈劈劈」的巴掌落在我雙頰上,刺冷冰袋直敷臉上的熱辣。

  「呃……」我驟然回魂,錯愕地打量四周。

  這還是我的房間,擺設照舊,只是多了一物——冷亦凡那頭豬!

  原來,竟不是夢。

  「亦凡。」我猶豫地叫他。

  「懂得叫我,一定沒事了。」他驚喜地扣住我的腰,與我前額相抵,不斷摩挲,像對待一隻溺愛的布娃娃,「你知不知道你已經把你兩個姐姐嚇昏了?一進門,就看到你像具屍體倒在這裡,安眠藥撒了滿床,要不是本公子學過幾手急救措施,不等救護車來你就一命嗚呼了。快謝我,快謝我!」

  這傢伙,也太誇張了吧?老姐們什麼場面沒見過,會嚇暈?一定又是借此製造釣金龜婿的契機。這小子居然上當了。

  「嗯,這身體是好了,但好像還沒還魂。」冷亦凡見我沒有反應,自說自話,「看來本公子要倣傚睡美人的王子,把你吻醒才行。」

  「不要!」我猛然跳起來。

  「嘿嘿,」他嘻皮笑臉,「這招果然有效!」

  「亦凡,我沒事了。真的。」我畏懼地看著他。

  「真的沒事了嗎?確實沒事了嗎?來來來,本公子胸懷寬!」,最擅長安慰失戀女性,想哭儘管靠過來,到時候只要賠我衣服清洗費就行了。很合算的,快快快!」他拍著胸口,大力引誘我。

  我迷惑的凝著雙眸,「你怎麼知道的?」

  「蘇三……喔,不,蘇大美女失戀之事旱就不徑而走,傳遍全城了。據消息,不少暗戀者已紛至沓來,均想趁蘇大美女六神無主之時擄掠其芳心。區區在下正是這不計其數的暴徒之一,聞聽此訊,立刻放下手頭不知幾千幾萬億的大買賣,火速趕來了,就怕被別人佔了先機!」

  「一定是姐姐告訴你的,對不對?」

  「呃……蘇大美女真是冰雪聰明。」

  「亦凡,」我掀開被子,虛弱無力地移下床,」可不可以幫我個忙?」

  「喂,放著本英雄不用,獨自掙扎,擺明不給而子嘛,」他急急上前扶住我,「說吧,想求我抱你去哪裡?浴室是吧?晤……睡了這麼多天,洗個澡是應該的,本英雄正好學過幾手按摩術,到時可以……」

  「呸,」我紅了臉,「你就不能正經點嗎?」

  「到底要去哪?」他果然換了一本正經的面孔。

  「去孟家,」瞳孔中浮現他的微微變色,「他家的鑰匙還在我這裡,總是要還的,對吧?」

  強壯的手臂稍一猶豫,最終還是挽著我走到林陰路上。

  「怎麼不走了?累了?」他忽然關切地問。

  我搖頭,停下步子,是因為被往事觸動了。

  「那一年,我就是在那裡見到他,」指著前方倚著灌本的草坪,「他隨家人剛搬到這一區,把糖果分給鄰居的小朋友,我記得,當時姐姐們都拿到了巧克力,輪到我卻只剩下軟糖。我討厭吃軟糖,差點哭起來。後來,他說,我用這個跟你換軟糖,好不好?他就把自己的巧克力給了我。我發現他是個很漂亮的大哥哥,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比他更漂亮的大哥哥。會愛上他,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冷亦凡撫著我的背,柔聲說:「像你這樣的小娃娃,任何大哥哥都會願意拿巧克力跟你換軟糖的,沒什麼稀奇。」

  「是沒什麼稀奇,」我淺笑,「也許一開始我就會錯了意,誤認為他對我也有那麼一點點喜歡。所以,那時候,我才會每天放學後,在這條路上來來回回地走,希望能遇見他;知道他喜歡晨運,我就放棄懶覺,五點半起床,假裝跑步。

  「有一次,他稱讚我一條裙子,我就整個星期都穿著它,結果天氣忽然轉冷,害我感冒發燒了好一陣子。

  到國外唸書的時候,我每天都在想他,拿著他的照片時時溫習,雖然,那張照片是團體照,他站在人群中間,根本看不清他的臉。」透明的水珠再次情不自禁地滑落,「你聽這些,會覺得煩嗎?我很蠢,是不是?」

  「不是,」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撫在我背上的掌似乎更溫暖了,「你忘了,我也戀愛過,所以瞭解這種心情。」

  拋動手中的鑰匙,任它發出清冷的聲響,半晌才猶豫地開口,「你說,這時候去他家,會不會遇上難堪的場面。」

  「也許會喲,」冷亦凡笑道,「說不定一開門,啊,你猛然發現有兩條赤裸的人影正忘情地擁抱得難捨難分。」

  「所以……」

  「所以你想請本公子替你找個職業殺手,把你的情敵幹掉?或者偷拍一些她不忠的黃色照片,離間他們?」

  「嘿,」我被逗樂了,「不必那麼麻煩,你只要代我把鑰匙還過去,就可以了,我在這棵樹下等你。」

  冷亦凡聽話地去了,有人為他開了門。我躲在樹後,不讓他們瞧見我,也不讓自己瞧見他們。

  沒過一會兒,冷亦凡便回到我身邊,點點頭,示意鑰匙已經歸還了。從此以後,我與孟家再無牽扯,

  「場面難堪嗎?」我終於忍不住問。

  「還好,他們兩個坐在客廳裡,有穿衣服。」他說。

  我沉默,沉默中忽然被一雙大掌擒住脖子,逼迫著抬起頭,

  「戀戀,我們結婚吧。」冷亦凡那雙清澈的跟睛直視著我。

  「什……麼?」我的聽力大概出了錯。

  「嫁給我。這個句子很複雜嗎?怎麼你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喂,小姐,我知道現在求婚有點草率,沒有鮮花,也沒有戒指,但明天補,總可以吧?明天運一大車玫瑰給你,再去買只十克拉的大鑽戒,喜歡什麼顏色,說吧!」

  「可是……」

  「爺爺早就叫我娶你了。自從他知道你是那個什麼素琴的孫女,就一直催我、逼我娶你。想必是年輕時沒娶到你奶奶,竟要我這個做孫子的來補償他的遺憾。如果我不從,他就會天天在我耳邊嘮叨,不把我逼瘋不甘休,還有,還有,他還會取消我繼承權喔。喂,小姐,你不希望你的救命恩人淪落街頭當乞丐吧?」

  這傢伙又在鬼扯了。冷家高門大戶,怎麼容得我這種貧窮人家的女孩?我搖頭,使勁的搖。「亦凡,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相配的。」

  「怎麼不配!」他大叫,「對,我知道了,你歧視富人!」

  「我歧視富人?」真被這傢伙折騰得哭笑不得。

  「喂喂,」他又甜膩膩地貼近我的面頰,「小姐,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人人平等,拜託你給我們這些富人一個機會,一視同仁好不好?否則真的太不公平了!」

  天,他在說什麼?我頭昏了。

  「亦凡,」緩了緩神,我正視他,「如果,你爺爺不同意你娶我,你還會跟我結婚嗎?」

  「不會。」他很坦白。

  「如果……你從前的戀人回來找你,就是送你手錶的那一個,你還會跟我結婚嗎?」

  「不會。」他答得很迅速。

  這傢伙,也太坦白了吧?

  「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他笑,「你的假設都是不存在的,所以我們可以結婚。」

  「有很大的關係,」我認真的凝視他,「這說明,你不愛找。沒有愛,能結婚嗎?」

  「啊,原來是這樣,「他點頭,仍笑,「戀戀,就是因為我們不相愛,才要結婚呀。」

  不相愛,所以……結婚?什麼邏輯?!

  「你想想,」他細心地解釋,「你知道我的心裡有別人,我也知道你的心裡有那個姓孟的小子,這很公平,對不對?不像有些夫妻,因為愛得不平均,所以天天吃醋、吵架。我們呢?只會和平共處。這樣不是很好嗎?如果有一天,你的孟大哥反悔了,想回來找你,我也可以放手讓你跟他走,不會為難、糾纏你,對吧?」

  我簡直被他的理論搞翻了,想不出一個句子來反駁。

  「不說話?不說話就是默許了!現在准新郎要吻准新娘啦,當心喲!」冷不防,一個吻落了下來,輾轉反側,深入人心。

  他的胸膛溫暖厚實,很適合依靠。今夜,我打算在那裡好好哭一場。

  姐姐說,找男人起碼要有三個條件——要麼他很有錢,要麼他很愛你,要麼他能逗你樂。冷亦凡三個條件具備,是否是我該嫁的人?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8-22 10:20:07

第六章

  原來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世界上最最稀里糊塗的新娘大概就數我了。剛剛才沉浸在失戀的痛苦中神經麻木,馬上又莫名其妙地披著白紗站在冷亦凡的身旁。一時間,我成為報上的風雲人物,大小記者不約而同地對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女子產生極大興趣。

  有人說,冷亦凡受了我的逼迫,奉子成婚;有人說,因我是炒股天才,被冷老太爺欽點,才能榮登冷家長媳之位;還有人不知從哪裡挖出我與孟大哥那不足月的短暫戀愛史,指桑罵槐地說我是見異思遷、貪幕榮華的負心女子——每天看著這些報導,真真要笑破我的肚皮!

  我不知道別人結婚是什麼感覺,總之我感到……呃,快累趴了。儘管亦凡一再解釋他已盡全力精簡了來賓數量,但我仍覺得似乎全世界的人都來參加了我的婚禮。白紗又長又熱、彩妝敷了一層又一層讓我皮膚難以呼吸、主婚人嘮嘮叨叨好不心煩、鮮花叢叢密密香得差點害我鼻子過敏……再加上親友們千篇一律的祝福、記者們見個不停的閃光燈和我臉上笑至快僵硬的肌肉,如果此刻有人問我平生遇到最可怕的遭遇是什麼,那麼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結婚!

  但……還有更恐怖的事——新婚之夜!

  浴室的水嘩嘩地流著,卸妝棉在我臉上來來回回抹了十幾次了,我的皮膚也已泡至泛白起皺,仍然沒有勇氣出去。最後,索性坐在馬桶蓋上發呆數羊。一隻羊、兩隻羊、三隻蘋……天呵,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

  「戀戀!」門外響起冷亦凡的聲音,「你已經在裡面洗了兩個多小時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沒有!」我扯謊,「妝太濃了,好難卸。亦凡,對不起,耽誤你洗澡了。」

  知道我在逃避什麼了嗎?一般人大概很難理解,婚都答應給了,難道還怕老公碰?但我就是這樣的怪胎,只要一想到跟自己不太愛的人親熱,我就渾身打冷戰——改天我會去看心理醫生,但今天,好像來不及了。我只好躲進浴室,盼望天明,



  「我已經洗過了,」丈夫在外面回答,「用了客房的浴室。」



  喔,這才想起,這房子大得很,浴室起碼有八個,那這傢伙還那麼著急地敲門做什麼?



  「戀戀,」他歎了一口氣,「快出來吧,不用害怕,我不會為難你的。」

  他……什麼意思?是不是緩兵之計?一等我出去說不定他就像大灰狼撲過來,一口把我吃個精光,哼,冷亦凡這人,我太瞭解他了,

  但,既然被他逮住了,那就出去吧。

  「過來。」他已然半躺在床頭,露出壯實好看的胸肌,咧著邪惡的嘴笑。

  「做什麼?」我往後一縮。

  「你的頭髮濕了,我想幫你擦乾。」他舉起一塊毛巾,證明自己出於善意。

  「喔。」老老實實走過去,做個聽話的小學生,任他愛憐地把大毛巾覆蓋在我的腦袋上,輕輕地上下磨擦。一股暖意瞬間漫及全身。

  「舒服嗎?嗯?」這傢伙忽然用沙啞性感的聲音問。

  心弦猛地被挑逗了一下,我慌忙跳開,顧左右而言他,「吳媽呢?李嬸呢?玉姐呢?她們是不是都睡了?」

  吳媽、李嬸、玉姐……這一串人都是老太爺指派給我們的傭人,據說個個熟練好用,為冷家服務的年份比冷亦凡的歲數還大。

  「她們早就走了,下個月再回來報到。」冷亦凡笑道,「喂,太太,你忘了,現在是我倆的蜜月期,你又堅持不肯出國旅遊.爺爺只好撥了這幢山間別墅,供我們單獨享用,不讓外人打擾。」

  「什麼?」我叫起來,「你是說,這房子現在就剩我們兩個人?」

  「對,一整個月都只剩我們兩個人。」他悄悄搭上我的肩,低語,「爺爺還說,就算我們光著身子在房子裡亂跑都沒關係。」

  胡扯!冷爺爺德高望重,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定是冷亦幾這個色情的傢伙出口說白話卻賴在別人頭上。

  「太太,我好睏了。」他貼住我的面頰,火熱的唇密密細細上下遊走。

  「呃……亦凡,」我決定而對現實,便輕輕推開他,正視他的臉,「我……我有點不舒服,所以……」

  「不舒服?」他挑起眉,手指緩緩下移,移至我的心口,「哪裡不舒服?是不是這裡?」

  這傢伙……還蠻聰明的嘛。

  「其實……我是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索性挑明吧,反正他已猜到。

  他凝重地與我面對面,目光深邃悠長,似乎已直看到我思維的核心。一絲類似於隱痛的東西浮上了他的眼睛,一抽、一抽,默默的牽扯到我的心。

  「但是,亦凡,你可以吻我,」我不忍他臉上的表情,故作輕鬆地道,「我……好喜歡你吻我。真的。」

  「不,我不可以吻你,」他漠然地拒絕,看我失望難堪的模樣,忽而又粲然地微笑,「因為……如果我吻了你,可能會控制不住自己。」

  「那……怎麼辦?」我愣愣地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利落地一把抱起我,放至柔軟的被褥上,繞過一隻手摟住我的腰,俯在我耳邊低喃,「睡吧,好好睡。」

  我呆住,然後乖乖閉上眼睛他這樣做,是否表示已經諒解了我?

  那麼,明天呢?後天呢?難道他每天可以容忍我這樣為所欲為?聽說男人一再隱忍,會……傷身。我這樣做,是不是有點過分?

  但我折騰了一天的確困了,不知不覺,便在他的懷中放心大膽地睡去。

  然而這一夜似乎存心不讓人好過。

  半夜裡,橫在我腰間的手臂不見了,床邊一具翻滾的身軀突地將我吵醒。

  「亦凡,你做什麼?」我吃驚地支起身,看著彷彿肚子痛的他。

  「唔……」他熱汗潸潸,一個轉側伏趴在床上,像是要狠狠壓住什麼,

  「是不是吃壞了肚子?要不要打電話叫醫生?」我著急地靠近他。

  「別,別過來,」他仰臉給我一個安慰的微笑,「我只是……有點熱。」

  「那我去把冷氣打開。」我起身尋找遙控器。

  「你不是不習慣開著冷氣睡覺嗎?」他說,「那樣會害你感冒的。」

  上次偶爾提起,沒想到他記得這樣清楚。

  「可是……你熱呀。」我拂拂他濕源的頭髮。心頭不知為何,感到一陣疼痛。

  「這樣吧,」他也爬起身,抱著一條毯子,「我到客房睡,這對我們倆都好。」

  話雖如此,但……

  「對不起。」我愧疚地說。曾經有一個人常常對我說「對不起」,沒想到,現在卻輪到了我,輪到我對另一個男人說相同的話。這不是一個讓人好受的詞,說的人和聽的人,都不會好受。

  「不要再講這樣的話。」他笑笑,推門而去,步子隱於走廊盡頭的一間空房。

  於是,新婚的下半夜,我久久不能成眠。

  這之後的一個月,亦凡每天按時到公司上班,夜裡很晚才回來,通常在我睡著之後。偶爾,我專門等他,他便托詞公務繁忙,賴在書房裡。

  蜜月期過得這樣古怪,能怨誰呢?罪魁禍首當然是我。

  *-*-*

  「聽說你們這段時間都躲在那幢山間別墅裡,有沒有遇見鬼?」

  「啊?」

  說話的是冷亦凡喜歡開玩笑的五姐,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戀戀,別理她,她是嫉妒你們能過那麼清閒的兩人世界,故意嚇你的。」冷家正直的六姐說。

  今天是老太爺八十大壽,雖然平時我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面,但這麼特殊的日子,只得現身了。幸好冷家大宅只聚了自家人,例如這些從世界各地趕回來的姐姐們,沒有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沒有大驚小怪的記者,讓我這只一直自慚形穢的麻雀好過了些。

  「唔,還是你們聰明,想當年我結婚的時候,原以為可以隨心所欲地逛遍歐洲,誰知道哪都有人跟蹤拍照,討厭死了!害得我好幾年都不敢出門。」身為名設計師的冷三姐說。

  「我更慘,結婚時照的都是老一輩人的規矩,什麼三姑六婆送的首飾一律要當場戴上,弄得渾身奇土無比不算,還被壓得手酸脖子痛,你說,慘不慘?」嫁入另一豪門的冷大姐抱怨道。

  於是,冷家六個姐妹紛紛勾起沉痛的回憶,大力抨擊婚姻。

  「戀戀呀,我說亦凡也太疼你了吧!把你藏得這樣好,結婚都那麼久了,我只見過你兩次。平時什麼酒會慈善會的,你也該多出來走走才好,否則從巴黎運過來那些成箱成箱的禮服放著不穿,多可惜!讓我們瞧瞧也好呀。」冷二姐抗議。

  「就是就是,」五姐六姐同時開口,「我們還想投資股票,需要你這個證券業的天才給點意見呢。」

  呃……不知為什麼,雖然婚後每天都收到不少名目各異的請柬,但亦凡從不勉強我參加,有時,他寧可單獨一個人去赴宴,背影楚楚可憐。大概,他知道我不太適應人多的場合吧。

  「目錄來也!」冷四姐抱著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小冊子,興奮地分發,「來來來,他們男人在那邊談生意,我們女人在這邊看時裝目錄。」

  「咦?這個月才發行的嗎?有沒有我喜歡的那個牌子?」冷三姐問。

  「有有有,女士的目錄都在這裡……咦,戀戀,你不先幫自己挑幾套?這麼著急看男士系列,嘿嘿,太為亦凡著想了吧?」

  「唔……我平時很少出門,櫃子裡的衣服還沒穿遍呢。還是先幫亦凡挑吧,他應酬多。」我解釋。其實,我是出於愧疚。

  幾個姐姐馬上相互丟過一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眼神,嘖嘖地稱讚我賢慧,並用半嘲諷半嫉妒的語氣誇獎起我和亦凡的感情來,弄得我更是慚愧。

  「唉,感覺這個牌子的設計師有點江郎才盡。」三姐翻了翻,就打起呵欠來。

  「是呀,」五姐接口道,「有時光看目錄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拍得好,穿上身效果不一定好。我寧可在興致突發的時候直飛巴黎,親身試。戀戀,你挑中了哪些款式?」

  「我覺得這幾款運動休閒裝都不錯,亦凡好動,一定會喜歡的。」我指了指頁面。

  六張臉湊過來,瞧了瞧,瞬間刺耳地疾呼,「啊!這是有彈力的!戀戀,你有沒有摘錯!」

  「就是因為有彈力才好活動呀。」我被她們的驚呼嚇得莫名其妙。

  眾人看著冷三姐,這位設計師只好現身說法,「唉,戀戀,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彈力布料都是加了彈性纖維的。」

  「嗯,知道呀。」加了彈性纖維又怎麼了?

  「可是我們家小凡沒法穿化學纖維的東西,只要一碰,他的皮膚就發癢過敏,從小到大他都是穿純天然質地的。雖然這些休閒裝也有百分之八十的棉纖,但只要摻了一點點化纖,小凡都不能穿。」

  「是……嗎?」我尷尬地笑笑。這傢伙怎麼從來也沒提過?上次在百貨公司,我也有買彈力內衣給他呀,但他一聲不吭就穿上了。

  「你們結婚不久,我知道這些不能怪你,」冷家大姐說,「但以後,注意點就行了。小凡這孩子,被寵壞了,很多怪毛病的。」

  「是呀,這小子毛病特多,外強中乾!」幾個姐姐一提起寵溺的小弟,就滔滔不絕,「比如,他一沾到羊毛衣,就會打噴嚏。」

  糟糕,我還打算耶誕節織一條長長的羊毛圍巾給他當禮物呢。

  「比如,他一吃海鮮,渾身就會腫起來。」

  啊?每次我提議吃海鮮時,他為什麼都老老實實地訂了位子?

  「他還習慣吃牛肉時喝紅酒,吃雞肉時喝白酒。」

  唔……我們每次吃肉時好像什麼酒都亂喝,他從沒說過自己的講究。

  「還有,還有……」

  「等等,」我摸出一個筆記本,「讓我記下來。」

  「你們在說什麼?還要記下來這麼認真!」熟悉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已在身後。

  「亦凡……」我像做了虧心事,頓時紅了臉。

  「怎麼了?是不是我這幾個魔鬼般的姐姐欺負你了?」亦凡從背後樓住我的腰,俯下身子貼住我的臉,「喂,老姐們,不准嚇唬我的洋娃娃。」

  「喲——」姐姐們吹起子口哨,「好肉麻喲!小凡,你是不是看見老姐們的婚姻不幸福,想故意氣我們啊?」

  「你們幸不幸福關我啥事!」熱乎乎的男性氣息吹在我頸後,「我只要我的小新娘幸福就行了。」

  「聽不下去了!」六個姐姐拍案而起,「簡直不是人話!走,我們走!讓他們兩個肉麻去!」

  於是女人們一哄而散,留下一地花花綠綠的小冊子。

  「她們跟你胡扯了些什麼?」冷亦凡轉過來,蹲下身子,抵住我的前額。

  「說了一些你的生活習慣……」

  「我才沒什麼習慣呢!你是什麼習慣我就是什麼習慣,別聽外人胡說八道。」晶亮的笑眼在我面前忽閃忽閃,害得我忍不住樓上他的脖子,

  「喂,太大,大庭廣眾之下,如此熱情,讓夫君我受寵若驚。」他撲上前,咬住我的唇瓣。

  「不要……」我想起這是在陽光普照的花園裡。

  「有這棵老樹擋著,怕什麼?這老樹從前煩我灌了他那麼多水,現在報答一下,也是應該。」他不退,仍在我唇上輕吮。

  老樹在風中婆娑,金色的光斑從綠葉的間隙透露下來,像一個個璀璨的小鈴鐺,叮叮叮在我周圍響個不停,搖得我的腦子甜蜜而暈眩。

  「亦凡,啊——」我嚶嚀一聲睜開眼,竟發現自己不自覺中換了角度,騎坐在他的身上,曖昧的姿勢引人想入非非。

  「怎麼了?」他緊緊圈著我的腰,依然陶醉。

  「我們要送給爺爺的禮物……你準備了吧?」我聽見遠處已起了喧嘩,大概是「進貢」儀式到了。

  「你老公辦事,你就放心吧。」他繼續品嚐我的口紅,巧妙地將舌頭探入我的齒內。

  「別鬧了!一會兒他們找不到我們,又要笑話了。」我努力抵抗。

  他歎了一口氣,只得應允,牽著我的手回到露天餐桌。

  此時,得意揚揚的六姐夫正把一匹據說是千辛萬苦才搜刮而來的唐三彩寶馬抬到爺爺面前,期待四下的喝采。大家應酬似的給了幾個掌聲。我向一邊瞧去,嘿,「貢品」都已擺上了——景泰藍花瓶、白玉觀音、印度金佛、琥珀鼻煙壺……外加一幅高東的肥胖裸女畫,所有可以用價值連城來形容的禮物都在陽光下如士兵般整齊排列,等待檢閱。

  「沒創意!」冷亦凡鄙夷地斜了斜眼,「怎麼我的姐姐們都嫁了這麼呆頭呆腦的丈夫?難怪整天哭訴婚姻不幸福。」

  「你自己又很有創意嗎?」我反而笑他。

  「當然!」他彎身低語道,「比如那間包子店,就是當窺探了爺爺感天動地的愛情故事後,我不動聲色送他的生日禮物。」

  「晤……的確很有創意。」沒想到這傢伙這麼搞笑。

  「哈!小凡,輪到你了。」五姐眼尖,一看我倆出現就不放過。

  「我還用得著途嗎?」他摟了摟我的肩,「今年娶了媳婦,冷家傳宗接代有了希望,豈非大禮哉?」

  眾姐妹一片噓聲。「小凡!耍賴!」

  「不過——」冷亦凡像領袖般揮了揮手,按住騷動的人群,」我老婆有禮物要送給爺爺,貨真價實的禮物喲!」

  「我?」此語一出,我目瞪口呆,「我哪有……」

  「這裡!」他掏出一隻棕紅色的織錦小盒子,「戀戀,快把禮物送給爺爺。」

  我莫名其妙地接過小盒子,茫然地遞到爺爺手中。

  枯老的手在打開盒子的那一瞬間,不住地顫抖,到底是什麼東西,讓老人家有了心臟病復發的跡象?

  盒中還有一小張卡片,爺爺看了卡片,更是激動。

  「謝謝你,戀戀……」爺爺用一種看待救命恩人的目光看著我,「這是我一生中收到最好的禮物!」

  四周又是一片噓聲,眾姐妹強烈不滿,也強烈地好奇。

  不止她們,我也很想知道小盒子裡到底裝了什麼。

  「過來。」我拉著冷亦凡走到角落,「裡面到底是什麼?」

  「你那只土土的、不值什麼錢的雪花玉鐲子呀。」他悠然回答。

  「啊?」

  原來那天,他買回一種超滑的洗手液,一邊柔聲地哄我不要怕疼,一邊慢慢替我褪下玉鐲,再替我戴上一隻鑽石鐲子,就是為了騙我的財產討好爺爺呀!我還以為他是嫌我的首飾土,丟了他的臉呢。

  「那,小卡片上又寫了些什麼?」我繼續追問。

  「爺爺,奶奶曾告訴過我,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人世了,她的魂會住在這只鐲子裡。」冷亦凡像在背抒情詩似的朗誦。

  胡址!奶奶怎麼會說出這種酸酸的文藝腔?冷亦凡這傢伙想撒謊煽情也太沒文學水準了吧!

  但我沒有罵他,我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亦凡,謝謝你。」先前興師問罪的眼神已經轉為溫柔。

  「謝我什麼?」他滿臉不在乎。

  「謝謝你……體諒我沒錢買貴重的禮物。」後半句聲音如細蚊。

  「我哪有!」他翻翻眼皮,「我只是為了排解爺爺那個可憐老頭的思想之苦罷了。」

  然後,不等我再說什麼,他便竄到場中,與六個姐姐、六個姐夫嬉笑漫罵打成一片,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狂喜。

第七章

  有時候需要一些第三者。


  「戀戀,你是不是虐待了我們家姑爺!」大姐一見我就劈頭蓋臉地罵。

  「大姐,先問清楚嘛,好多人在看著你呢。」二姐從旁勸解。

  「你們在說什麼呀。」我點了飲料,支開服務生,將大大小小的購物袋放在桌旁,

  今天難得大姐二姐均有空,好心請她們出來喝下午茶,沒想到才進咖啡屋就遭遇痛罵,真讓我摸不著頭緒。

  「我來問,我來問。」二姐展開溫柔攻勢,對我笑,「戀戀,你和亦凡,唔……夜生活過得如何?」

  「很好呀,」我吮著吸管不放,盡量讓話語模糊不清,轉過頭去不讓她們看清我的眼睛。

  「怎麼個好法?」二姐循循善誘。

  「一起看看電視,聽聽音樂,喝杯小酒什麼的……喔,對了,有時還聽電台的節目,你們知道有個節目叫『浪漫情懷聲聲訴』嗎?那主持人超級逗趣,還經常放好聽的歌曲……」

  「他媽的,蘇戀戀,你少東扯西拉的!」大姐差點沒把桌子拍翻,「說!你到底把亦凡怎麼了?」

  天呵,到底我是她們的妹妹,還是冷亦凡是她們的妹妹,這兩個女人怎麼胳臂往外拐?

  「實在不懂你們在說什麼呀!」我故作無辜地攤開雙手。

  「唉,戀戀,不要怪二姐事先沒給你坦白的機會,」二姐搖頭感歎之餘也目露凶光,「你,是不是不讓亦凡回家?」

  我哪有不讓他回家?只不過自從新婚之夜他遭到我拒絕之後,就自動不回家而已。

  「嘻嘻,你們……怎麼知道的?」東窗事發,我只好討好地朝兩隻母老虎笑。

  「終於承認了!哼,好吧,就讓你死得瞑目。某一日,你二姐正巧遇上昔日村友,在酒巴興奮地聊天至深夜,待打烊時,你二姐猛然發現角落裡孤寂地坐著一個熟悉身影,鬱鬱寡歡地自斟自飲,情景好不淒涼,定睛一看,竟是我們那人見人管的妹夫冷亦凡!

  「據酒保轉述,我們這可憐的妹夫幾乎夜夜如此,在角落裡獨飲苦酒,坐至天亮,已經一個多月了。你說,我們聽到這樣悲傷的故事,心中是什麼感覺?告訴你——是氣憤!因為這幕後的黑手,竟是我們不肖的妹妹,能不氣憤嗎?說!為什麼要做這種可恥的事?讓自己的老公流落在外,你於心何忍;」大姐越說越氣憤,如果她現在手裡有一把刀,定會做出一些驚動警方的瘋狂舉動。

  我無話可說,承認自己是萬惡的黑手。只是,我沒想到,告訴我他公務繁忙的那個人,原來夜夜流落街頭,有家不能回……想到這些,我的心又開始抽痛了。

  「你是笨蛋呀!」聽了我的解釋,二姐也罵起來,「加班?他說加班你就信?也不想想,你們在蜜月期,冷老太爺哪會讓他回公司上班。真不知道亦凡這一個多月都是在哪裡過的!」

  「可是……我實在沒有辦法讓他碰我。」低下眉,等待另一場痛罵。

  兩個姐姐設罵我,只是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神,語氣緩了下來,「戀戀,要不要借幾本浪漫愛情小說給你看,看了你就會知道……有人碰,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是,我還沒有愛上他呀。」我衝口而出。

  交換的眼神更古怪了,「你怎麼知道你沒有愛上他?也許早就愛上了,只是你自己沒發現而已。」

  「我又不是白癡,怎麼會沒發現?」瞪了瞪兩個老姐,獨自嘀咕,「反正,我想他時的感覺,跟想孟大哥時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兩雙尖耳朵居然聽見了!

  「唔……想他的時候,心裡亂糟糟的;想孟大哥的時候,心裡很平靜,很甜。」撥弄著手指,我說出答案。

  「那你又怎麼知道……」大姐正想反駁,忽然玻璃一開,她無意瞥見……頓時噤聲。

  「怎麼不說了……」二姐剛想插話,也煞車般收住聲音。

  我一臉茫然,順著兩人脖子轉動的角度循視過去,雙眼立即回瞪,火苗從心底竄出來,呼呼燃燒。

  冷亦凡,那頭豬正笑嘻嘻的和他那號稱最受寵的情婦桑柔娜肩並肩,旁若無人的走進來。

  「小妹,別看!」

  「小妹,別氣!」

  大姐二姐態度一百八十度大拐彎,擋在我面前,輕拍我的背給予安慰。

  靠窗的桌子邊頓時多了——個淚人,一邊愣怔地盯著另一張桌子上的帥哥美女,一邊用哭腔說:「他……騙我,說什麼早就跟以前的女人斷光了,原來…—是在騙我……」

  話語未成完整便化為低低的嗚咽,害得兩個年約三十的老姐姐手足無措。

  「誰叫你不讓他碰,他可是男人耶,現在好了吧,他找別的女人解決去了。」

  哼,這叫安慰嗎?

  心下大怒,差點一蹦而起,踢倒桌子。

  一左一右的女人,見狀連忙眼疾手快地按住我,有的抓手,有的抓腳,硬是讓我動彈不得。

  「公共場所,戀戀,你要忍住呀。」

  「冷亦凡……這王八蛋!還說……中午有事,不讓我去公司找他,原來……原來辦的就是這件事!」嗚咽壓抑不住,漸漸變得慷慨激昂。

  「不對不對,戀戀,快看,那個女人怎麼跟你一樣,也哭了起來?」兩個腦袋側開一條裂縫,讓我看那叫人疑惑的畫面。

  奇怪,那個女人正拿出一條手帕,淒淒涼涼地抹著眼睛,比我哭得還慘,而冷亦凡那傢伙則伸出長手,輕拍她的肩,似在柔聲勸慰。

  「這樣子,不像偷情呀,對了,」二姐發揮想像,「定是那女人纏著亦凡不放,亦凡好心不想傷了她,只得請她吃頓訣別大餐。」

  「對對對,戀戀,定是這樣,唉,看來我們都誤會了。」大姐舒了口氣。

  我也情願如此,但又見那女人緊握住冷亦凡的手,急急訴說了什麼,要冷亦凡應允,冷亦凡先是默不作聲,最後終於點頭,掏出支票本,刷刷刷簽了自己的名,撕給他昔日也許現在還是的情婦。

  「他居然給她錢!」我叫嚷,「好像還是一大筆錢!嗚……一定是那樣,我沒猜錯。」

  「是哪樣呀?」兩個姐姐反問。

  「她……懷孕了,他叫她……去墮胎。」我哭。

  大姐二姐沒有反駁,她們定也有此懷疑,而且恐怕比我的懷疑更糟糕——也許,他給的錢不是叫那女人墮胎,而是叫她安胎。即使叫她墮胎,說不定那女人也有可能陽奉陰違,偷偷把孩子生下來,二十年後再殺回來索要遺產。這種事,書上、電視上,到處是。

  「事情沒有搞清楚,不要亂猜。」大姐二姐沉住氣,命令。

  別瞎猜?我都已經猜到二十年以後去了,哪止得住?

  「聽著,戀戀,不論那個女人找亦凡是為了什麼事,她都不是你的對手,因為亦凡娶了你,而不是她。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對待亦凡,把他的心管得嚴嚴的,不讓任何女人闖進去。懂嗎?」大姐畢竟是走過婚姻的人,經驗老道。

  「呸,」我嘴硬,「我才沒精神管他呢,我又不愛他!」

  「哈哈哈,」兩個女人同時笑,「如果剛才你說你不愛他,我們還信;現在看到你的眼淚之後,你說,我們還會信嗎?」

  「跟孟大哥分手的時候,我也有哭呀。」我繼續駁斥。

  「但你只是偷偷地哭呀,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情不自禁,對不對?你也沒有暴跳如雷,像要殺人一樣。從小到大,你的情緒最最失控的,要數今天。戀戀,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愛亦凡,也許很久以前,你就愛上他了。」

  「不跟你們囉嗦!」我提起包包追出咖啡屋,因為這個時候冷亦凡這傢伙和他那嬌滴滴的小情人已經一前一後走出去了,好奇的我,要追上前看個究竟。

  身後,兩個姐姐又開始懶懶地展開愛情大討論。

  「唉,惜惜,我說得沒錯吧,當男女主角對自己的感情不明確時,出現一個第三者是很有必要的。」

  「太正確了,大姐,快把它寫進你的『戀愛十大定律』裡。」

  「早寫過了,第七條就是……」

  街邊的男人,正揮手向他昔日的情婦告別,兩輛車分道揚鑣,留我站在路中央。

  *-*-*

  晚上,鄭秘書的報告來了。幸好我曾在天建做過,跟這個超級間諜頗有幾分交情,前些日子還買了禮物回公司探望老同事,更是增添了與她的友誼。嘿嘿,現在,我的長線投資派上用場了。

  「喂喂,戀戀,幫你調查過了,」鄭秘書高深莫測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那個桑柔娜,你放心啦,不會對你造成危害的。聽說她是因為服裝店資金周轉不靈才找總經理幫忙的,總經理也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才幫她,沒發生什麼恐怖的事。這個桑柔娜一有事就會求總經理撕支票,不過也只是撕支票而已,她幹不出驚天動地的舉動。

  「總之,有我在公司看著,你就好好當你的少奶奶吧。現在整個大廈的女性都把你當作偶像了,都說你為貧困階級塑造了創建美好生活的榜樣,要好好努力喲,加油啦!」

  「謝了,鄭姐,改天請你喝茶。」我哭笑不得。

  「好說。」愉快的聲音收了線。

  但我卻沒那麼愉快。哼,冷亦凡情婦一大堆,要是個個有事找他幫忙,我豈不要誤會至發瘋。不行,得想個辦法以絕後患。再說,他好像對那個桑柔娜特別照顧,嗯……事件還有疑點,也許並非像鄭秘書說的那麼簡單。

  不過,姐姐說得對,關鍵在於我這個當妻子的,要抓牢丈夫的心。只要亦凡愛我,任別人怎麼引誘,也飛不進他的心。與其怨天怨地,疑神疑鬼,不如首先檢討自己。還是那句老話想要他愛自己,首先得讓自己愛他。

  嗯……今晚,我已計劃好該怎麼做了。

  開門聲響起,哈,我親愛的丈夫回來了!飛快地奔下樓梯,飛過大廳,像靈動的鳥兒直撲進他懷裡,把這個拿著公事包的男人嚇了一大跳。

  「咳咳,戀戀,你又搞什麼鬼?」他差點沒被我熱情的雙手勒死,一個勁解開領帶,深呼吸。

  「亦凡,亦凡,我好想你喲!」塗了艷色唇膏的嘴在他驚愕的臉上迫不及待地留下一串小紅印,還算玲瓏的身軀左擺右扭的向他展示從未穿過的性感睡裙。

  「你受刺激了?」冷亦凡小心翼翼地問。

  「我當然受刺激了,誰叫你不許我中午到公司找你。」我仰起頭,丟過不滿的眼神。

  「戀戀,」他像做錯事的小男生,羞愧半晌,才坦白,「其實中午……桑柔娜約了我,她的服裝店有點小麻煩,求我幫忙,所以……」

  看來,鄭秘書的報告設有錯,況且他能這麼說,也還算老實。

  「但我保證下次不再見她了,真的,也不幫她了,戀戀,不要生氣好不好?」他似乎很惶恐。

  我噗哧一聲笑了,解我的懷,也解他的懷。「亦凡,幫人是好事,我沒有怪你呀。不過,她是不是每次有事都來找你幫忙?如果是,未免也太多了點。每個人都應該獨立解決一些問題,對不對?」

  「沒辦法……」他欲語還休,「誰叫我有把柄在她手上。」

  「把柄?什麼把柄?哼哼,是不是你跟她胡搞時留下的錄影帶?」我迫問。

  他笑而不答,走進廚房,轉移話題,「啊,好餓,能幹的太太今晚做了什麼好吃的?」

  這小子居然迴避問題!本想原諒他的心又被激怒——哼,有仇不報非君子!

  念頭一轉,頓時露出邪惡的笑,「當然有好吃的啦,看,我特地跑了大半個城區,買回來的頂級海鮮!」

  舉起一隻肥螃蟹,讓他看那圓滾的肚皮,然後蓋子一掀,活跳的蝦在盆中撥動水花。

  這些本是我買來打算獨自享用的,但現在,無妨先拿它們戲弄戲弄冷亦凡這個不夠坦白的傢伙。

  「海鮮?」他被嚇得面色蒼白,但又堅持扮演優秀丈夫的角色,只得連連點頭,「好好好,太好了,我最喜歡吃海鮮了。」

  「就知道你喜歡吃,特意買的。」我挽上他的臂膀,繼續挑釁,「咦,對了,亦凡,上次在百貨公司幫你買的彈力內衣,怎麼都沒見你穿過?」

  「我有穿呀。」他繼續裝蒜,俯在我耳邊低語,「只不過,你不跟我睡,所以看不到。」

  「討厭!」我乘機捶他一下,「今晚洗完澡後記得穿給我看。要是尺碼合適,明天我再去買一打回來。這樣整個月你都可以穿著它們了,天天穿,怎麼樣?」

  「好極了,」他咬牙切齒地回答,「穿上它們,就會讓我想起你。」

  「回答正確!」我得意地拉起他,「來,一起做飯,不許偷懶。」

  我打賭,冷亦凡這傢伙今晚被我整得很慘,因為晚餐時他什麼也沒吃,光是在一旁眼巴巴地看我用無限陶醉的神態把大魚大蝦塞進嘴裡,然後舌吐出唇外,美滋滋地舔一圈,發出嘖嘖讚歎聲。

  「太好吃了,亦凡。」我不忘補充一句,「你真的不餓嗎?」

  「呃……五點半才吃過點心,好飽。」他一邊努力吸住就要溢出的口水,一邊裝腔作勢。

  「那就吃點蔬菜沙拉吧,可以幫助消化。」畢竟我這人心地純善,不擅長以虐待他人為樂。

  「好吧。」他嘴裡懶洋洋的,手腳卻飛快,在我低頭與抬頭的瞬間,一大盤蔬菜沙拉被他一掃而空,像魔術師變戲法,著實讓我目瞪口呆。

  「亦凡,你不是說你不餓嗎?」真擔心他會被噎著,或者消化不良。

  「唔……我喜歡吃蔬菜。」他睜眼說瞎話。

  「那你可以把這些番茄和花椰菜一塊吃掉。」我諷刺這個死到臨頭還不肯坦白的男人。

  「好!」沒想到他喜出望外,又是一陣狂風掃落葉,裝飾盤子的番茄和花椰菜也奇異地消失了。「還有沒有要我解決的?」他咧著嘴對我笑。

  「這些也給你吧。」我把自己那份沙拉推到他面前,迴避他疑惑的目光,「最討厭吃蔬菜啦,我一向都是肉食性動物!」

  唉,雖然我也很想吃那酸酸甜甜的點心,但我這人有個毛病——太心軟了,何況這個男人被我整慘了還對著我笑,這一笑,就更讓我心軟。

  其實,我也不太忍心他挨餓,可現在若把藏在廚房裡的牛排拿出來,豈非下不了台?還是等到晚上十一二點,借口想吃宵夜,再補償他吧。

  難熬的晚餐終於結束,我躺到床上看影碟,他到浴室洗澡。

  當屏光幕上男女主角打算接吻時,冷亦凡活潑地跑了出來,一跟便可瞧見他穿上了我買給他的彈力內衣。

  他竟穿上彈力內衣?這小子想找死!

  「老婆,老婆,」他叫,「好不好看?很合身喲!」

  我呆呆地盯著他,胸口堵著,鼻子酸著,根本無法回答。

  「咦,老婆,為什麼不回答?是不是因為我帥呆了?」他昂起頭,側過高挺秀美的鼻子,「看吧,看吧,今晚免費給你看個夠!不過,以後只許看我一個人喔,街上那些凡夫俗子,一律不許留意,聽到了嗎?」

  我咬住下唇,勉強地笑笑,雙手伸過去把那該死的衣服褪下來,露出他健美棕黑的胸肌。

  「你幹麼?」他反倒愣怔,不知所措地望著我。

  臉頰貼過去,貼住他溫暖彈性的肌膚,臂腕繞著他厚實的背,久久依戀。

  「喂,你知道自己在性騷擾本帥哥嗎?」他低柔地說,輕撫我的長髮。

  「我覺得……你穿這衣服,不太好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中有隱隱的微泣,「以後不要再穿它們了,好嗎?」

  「你怎麼了?」他抬起我的臉蛋,看到一片濕潤,俯下身子吻吮,「哭什麼?我也不至於難看到讓你哭吧?」

  噗哧一聲,我又笑了。笑過後,又是一陣眼淚的傾洩。在哭哭笑笑中,我在他踏實的懷中睡著。

  朦朧中想著,十一點,我要起來為亦凡做宵夜。我再也不讓他挨餓了……

  醒來時,只有電視機的聲音,身邊的人兒竟不見了!

  我心驚地躍起,感到從未有過的莫名恐慌。

  「亦凡,亦凡!」我披上外衣,四處呼喚。

  但整個二樓一片沉寂,他顯然不在這兒。

  步子急急邁下台階,大廳的一角,一束扇形的光線吐露明亮——有人在廚房裡。

  我默默站到門後,注視那個笨手笨腳的男人。只見他一邊開水龍頭,一邊開火,左右無暇仍要伸手攪拌快沸騰的速食麵,忽然一個踉蹌,似被燙著了,呼呼呼連吹自己的手掌,雙腳直跳。

  好不容易熄了火,水龍頭都沒擰緊,就餓得不成樣地吸吮碗中長面,不料又是一燙,害他猛烈吐出舌頭,慘叫兩聲,雙手充當扇子直扇著。

  我被這滑稽的畫面弄得想笑,又怎麼都笑不出來,眼淚反倒刷劇直流,僵在原地。

  「戀……」手忙腳亂的男人似有心電感應,回過頭來,正好看到我的傻相。「怎麼醒了?」他放下大碗,過來抱住我,「是不是餓了?正好,你老公我大顯身手,煮了麵條,一同享用。喂,不要癡癡呆呆地不說話,會害我以為你在夢遊。」

  「亦凡,」我回抱他,「你……這個壞人!」

  「我哪裡壞了?」他笑。

  「你騙我,明明很餓卻說不餓,明明不太喜歡吃蔬菜卻吃個精光,明明被我整到要哭卻仍然對我笑。你不告訴我你吃海鮮會過敏,穿化纖質料的衣服會發癢,不告訴我你吃牛肉時要喝紅酒,吃雞肉時喜歡喝白酒,也不告訴我你聞到羊毛的味道會打噴嚏,更不告訴我這一個多月你根本沒有在公司加班,而是夜夜流落街頭無家可歸!總之,你這個騙子,王八蛋,害人家半夜起來看不到你好害怕,害人家發現你自己煮麵條偷偷吃又被燙傷了好難過。」

  他像是被我這一連串的活語砸暈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狂喜地一把將我抱起,瘋了般的吻落在我臉上。

  「搗蛋鬼!」他笑罵,「你偷偷跟蹤我跑下樓來,想扮鬼嚇我或者搶我的麵條吃也就算了,還敢辱罵親夫,我看,今晚你是不想活命了!」

  吻再一次雨打殘荷般落在我臉上,然後是頸子……

  「亦凡,亦凡,」我費了好大勁才避開他唇舌的深入,喘息著說,「行刑前,是否該讓我吃頓大餐?」

  「你吃了那麼多海鮮,還不夠?」他顯然擔心我的胃。

  「不夠,人家還想吃牛排配紅酒。」我調皮地眨眨眼睛。

  「那我們去看看還有沒有餐廳沒關門。」他急忙想上樓穿外衣。

  我拉住他,在他錯愕的注視下,變出香噴噴的牛排、年份優良的紅酒,還有一大堆他愛吃而且可以吃的配菜。

  「啊,」他讚歎,「原來我娶了一個懂魔法的巫婆。」

  「回答正確!」叉起一塊牛肉含在自己的唇中,再哺渡到他嘴裡,我羞澀地問,「味道怎樣?」

  「極品。」他回答。

  這頓宵夜吃了很久,吃完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就跟剛出生的時候穿得一樣多。另一個與我相同的身軀偎在我身邊,細細密密地品嚐我的肌膚。

  「戀,我想要你。」他沙啞地說。

  「嗯,」我沒有再抗拒,反而緊緊樓上他的肩,「亦凡,我……沒有做過,有點害怕,會不會很痛?」

  「不知道,我也不是經常跟女人做這種事。」他回答。

  「撒謊!」我笑著拍打他的臉,「你的女友編號都可以達到三位數了。」

  「那是障眼法,」幽深的目光落人我的眸中,「其實……我很少跟她們來往,真的。」

  「障眼法?為了什麼?」忽然心中浮現不舒服的感覺,但仍裝作若無其事,「是不是因為……哈哈……因為你是陽萎?」

  「胡說八道!」他並不回答我,只順著我的玩笑,笑罵,「等一會兒,你就知道我是不是了。」

  一時間沉寂無語,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慾望已蓄勢待發。

  「戀,如果很痛,你就叫出來,或者咬我的肩膀、抓我的背,都可以。」他溫柔地叮囑。

  不,我不會捨得咬他,或抓他的。這個男人如此寵我,我怎麼捨得再傷害他?手不自覺地垂了下來,擱在床單上。

  他像是懂得我的心思,抓起柔荑,再次繞到他的脖子上,肩膀放低,送到我的唇邊。「抓住我——」撕心裂肺的痛驟然覆蓋我的全身。

  「凡——」昏沉中看到立在床邊的一面穿衣鏡,鏡中的女子雙頰如桃瓣似的潤紅,嬌呼從她口中竄上雲端。

  「你叫我什麼?」鏡中的男子滿臉受寵若驚的喜悅,連哄帶騙摩挲女子的唇,「乖,再叫一次,讓我好好聽聽,」最後一句埋在女子耳邊,細微如風,幾乎聽不清,「讓我知道,你沒有在叫別人……」

  「凡——」我真真切切地叫著,明瞭地告訴自己,這個男人,我愛他。

第八章

  童話不存在。


  一連好幾天早晨,我都在一種輕盈愉快的心情中醒來。彷彿懷揣著甜蜜的秘密,卻又不小心把它忘了,或是故意不讓自己想起,讓快樂圍著它轉上數圈,最後,才依依不捨地把它看清:我愛上了一個男人,而他,更愛我。如果世界上的幸福種類也可以排名的話,這大概算是最最頂尖的幸福。

  於是,懶惰的我開始勤快起來,決意要當一個合格的主婦。

  我要把臥室重新裝飾,貼上那種溫馨可愛、印著嬰兒般的雛菊和櫻桃的壁紙;我要努力學會日本壽司、韓國燒烤、法國蝸牛、滿漢全席的做法;我要多看看凡高、莫內、畢卡索的畫作,讓他們教會我什麼是品味;我還要多多學習社交禮儀、學會分辨葡萄酒的好壞、鑒別珠寶鑽石的真偽,以便跟亦凡出席各種社交禮儀,用配得上他的貴婦神態……

  此刻,積極的我正把一束藍色洋桔梗插進瓶中,研究它的造型,而好心的老傭人吳媽則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傳授南美咖啡的煮法。音樂門鈴忽然響了,我、吳媽、李嬸,都猜不出是誰。這時候,通常沒什麼人光顧這幢宅子。

  「少奶奶,」從監視器裡偷窺了一眼的王姐慌慌張張跑來報告,「是……是那個女人。」

  「哪個女人?」我不解。

  「就是那個姓桑的女人,過去常到大宅找少爺的,我曾經趕過她好幾回,沒想到少爺結婚了,她還這麼不知羞恥,闖上門來。」玉姐的老公前些年跟一個比她年輕的女人跑了,所以她對這類上門找別人丈夫的女人深惡痛絕,一律視為狐狸精。

  「請桑小姐進來吧。」我笑道。

  「少奶奶,你還笑,真的讓她進來呀?你不怕?」玉姐頗為著急。

  「不怕,我比她膽子大。」我揮手催促五姐快去。

  她極不情願地開了門,領桑柔娜進門。

  說實話,我還真有點緊張,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對付丈夫曾經在外面的女人。但我記牢姐姐們的叮囑,做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就得雍容大度,就算跑出一千個女人也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何況此刻有吳媽、李嬸、玉姐等一干厲害角色站在我身後撐腰,因此,我對桑柔娜揚出客氣的微笑。

  「桑小姐,有事嗎?」我請她坐下,還遞給她一杯剛煮好的美味咖啡。

  桑柔娜跟我上次見到的有些許不同,上次她雖然在餐廳裡哭泣,但還面帶血色,但現在的她形容枯槁,像被什麼忽然吸去了全身的養分,只剩乾瘦的軀殼。

  「冷太太……」她又哭了起來,但眼淚不多,大概先前已經哭光了。

  再笨的人也看得出,她並非在作戲,而是真的碰到了什麼要命的事。

  「桑小姐,有話慢慢說……」我倒不知所措了,把整盒紙巾端到她面前安慰,「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好的事?」頓了頓,明知身為妻子這樣說不妥,但仍禁不住問:「是不是……跟亦凡有關?」

  她詫異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點點頭。

  到底是什麼事?難道真如我上次所猜,她懷孕了?亦凡要拋棄她,逼她打掉孩子,否則要殺人滅口……天,我越想越遠,可是,不這樣想,又怎麼解釋一個失意的女人淚流滿面地坐在昔日情人的妻子面前?

  「不會像我想像的那麼糟糕吧?」我仍擠出一絲微笑。

  「對我來說,糟糕透頂。」她帶著哭腔回答。

  「是不是……亦凡他……不肯理你?」我問了個什麼愚蠢的問題!

  她連連點頭,驚奇於我的先知先覺,「你怎麼知道的?難道……亦凡都告訴你了?」

  「唔,其實是我猜出來的。」我也太老實了吧?其實應該裝出已與亦凡達成共識的模樣讓她滾蛋。

  她「撲通」一聲迅速跪下,攔也攔不住,放聲哭泣,「冷太太,求求你,幫幫我,你還有亦凡,而我……什麼都沒有了呀!」

  「你希望我怎樣?」怎麼說得我像個剝奪了他人幸福的罪魁禍首似的?「總不至於要我把亦凡還給你吧?」

  「不不不,」她大力擺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想借一點錢。」

  「只想借一點錢?」答案如此簡單,把我和吳媽、李嬸、玉姐驚得同時叫起來,同時懷疑她在耍詐。

  「最近經濟低迷,我的服裝店周轉不靈,上次向亦凡借了點錢,可是……我這人太貪心了,心想那些錢還是不夠,正好有個朋友給我一個內部消息,叫我投資股票,我一時鬼迷心竅,信了他,就把那些錢都投進去了,結果股票沒漲反而跌了。現在供應商催交貨款,屋主催繳房租水電,廣告公司也在催我補齊上一季的宣傳費用……可是,我手頭真是什麼錢也拿不出來。蘇小姐……喔,不,冷太太,求你救救我,我去找過亦凡,他聽說我拿錢去炒股,生了好大的氣,無論如何都不肯幫我了。現在,只有你,只有你才能幫我!」

  「就是這些?」她怎麼半天不提孩子的事?

  「這些還不夠嗎?」她再次詫異地望著我,「光是這些,都搞得我快跳樓了,還能有什麼?」

  我愣怔地望著一旁的傭人,她們三個也望著我,顯然我們都沒猜對桑柔娜的來意。她只要錢?上帝可真夠仁慈的,只讓她來要錢!

  「你要多少?」我快速拿出信用卡。

  「唔……只要八十萬就夠了,」她小心翼翼地說了數字。

  「八十萬?」我剛剛爽快地遞出信用卡的手迅猛收回,「我沒有那麼多錢。」

  這是實話,雖然亦凡替我辦了幾張金卡,但那是亦凡的錢,我從娘家帶來的嫁妝……真的只有幾萬塊而已。

  「你會沒錢?」柔柔娜當我在開玩笑,「你可是冷太太耶,而且還是金融界的奇才,光股票就不知賺了多少,聽說你家還有一幢很值錢的老宅。你會沒錢?」

  天,她從哪裡打聽到這些完全不著邊際的馬路消息?

  「少奶奶說的是實話,」吳媽、李嬸和玉姐立即替我澄清,「她真的沒錢。就算有錢,又憑什麼借給你?」

  「嘿,後面這句才是真話吧?」桑柔娜冷笑,「我跟你們家少奶奶借錢,可是為了她好。」

  「敲人家的錢,還說是為了人家好?」三個傭人義憤填膺,「我們少奶奶好心才聽你嘮叨半天,否則早把你趕出去了!」

  「趕我出去?」桑柔娜大受刺激,「我替你們冷家把醜事遮撞了這麼久,居然要趕我出去!冷亦凡那傢伙沒良心,不肯幫我,你們竟然也為虎作倀!給句話,到底借不借?」

  「不借!」三個傭人不約而同怒喝出聲。

  「好……」桑柔娜咬住下唇,一把抓起我的手,「走,你跟我走!」

  「你想幹什麼?想綁架少奶奶!」傭人們紛紛操起傢伙。

  「我可不想坐牢,」她冷冷的眸轉向我,拖我往外走,「我只想跟你說件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

  我呆呆地望著她,生怕有所反抗,會激起她更大的憤怒,做出什麼難以彌補的舉動,只好乖乖跟她上了車。

  三個傭人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嗯……桑小姐,如果你真有困難,我可以叫亦凡把錢借給……」我試著勸慰她。

  「不用了,」她駁回我的話,「冷亦凡那個傢伙見死不救,我已經給過你們一次機會,誰知你的心腸跟他一樣狠,就算跳樓,我也不會再拿你們的錢!」

  「那你現在想載我去哪?」難道要我跟她一起跳樓?

  「去見一個人,」她輕撩被風吹起的髮絲,綻放炫爛的微笑,「冷亦凡昔日的戀人——他最愛的人。」

  那一瞬間,引擎的聲音特別刺耳,我聽見自己深深地吸氣,彷彿沉默一個世紀之久後,才微微發問:「我怎麼知道真有這麼一個人?」

  「凡是跟過冷亦凡的人,都知道有這麼一個人,你不會不想見見她吧?從前,我愛著亦凡的時候,可是很想見見她的。不過,嘿嘿,一見到她之後,我就後悔了——因為我知道我可以打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卻不能打敗她,永遠不能。」

  是誰?有這樣大的魔力?讓已經出類拔萃的桑柔娜自慚形穢。

  我的心,不由害怕起來。

  汽車在不知不覺中停了,停在一間酒吧前。這個時候,酒吧尚未正式營業,但可以看到幾個服務生已在裡面做準備。桑柔娜大步跨下車,推開門逕自走到吧台前。我猜不出她的用意,只好緊步跟隨。

  「歡迎光臨。」吧台內一個白衣酒保朝我們笑,大概我們是今天頭兩名客人,他才會笑得這麼熱情。

  「給我和這位小姐兩杯水果酒。」桑柔娜吩咐。

  酒保轉身調酒去,我疑惑地坐下,「為什麼帶我來這兒?」

  「帶你來見亦凡最愛的人呀,」她故弄玄虛地笑,「她就在這裡做事,而且,剛才,你已經見過她了。」

  「見過她了?」我更迷惑,不會呀,這裡只有空空蕩蕩的桌椅,和幾個忙著的男人。沒有女人,更沒有我「已經見過」的女人。

  「她剛剛還跟你說『歡迎光臨』,現在正在為你調水果酒。再提示你一下,『她』穿的是一身白衣。」柔柔的聲音充滿毒意。

  我想我的腦子大概出了什麼毛病,一時間竟不能轉動了。柔柔娜說的所有詞語我都明白,但連在一起,我居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她」,穿著白衣,對我說「歡迎光臨」,正在為我調水果酒?

  可是,那是一個男子,是「他」,而不是「她」!

  「對,你想對了,」桑柔娜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是人字旁的『他』,而不是女字旁的『她』。冷亦凡,他是同性戀。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要說,我能打敗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卻不能打敗『他』了吧?因為,他不是女人。」

  撒謊!我的眼中頓時激出淚水。亦凡,他不可能是……他愛我,他是那麼熱情地吻我,那麼深深地抱我,那麼投入地與我纏綿;他怎麼可能是一個……同志?

  「這也是他找那麼多情婦的原因——就是人們所說的欲蓋彌彰。為了不讓記者和他家裡人知道這個事實,他故意結交許多女朋友。而我,能夠當上最『受寵』的那一個,是因為我知道他的秘密,也願意用自己替他掩蓋秘密。其實我跟他之間什麼也沒有,除了每個月他匯給我一大筆『保密費』。很好笑,對吧?」

  不,我怎麼可以聽這個陌生女人的挑撥,就懷疑亦凡呢?從認識至今,他的一舉一動,是凡人都會被感動,我怎麼能光憑片面之詞就判他死刑?

  「你不信?」聲音很輕,卻像刺破玻璃的尖叫,想要摧毀我的聽覺,「待會兒他過來,你可以看到他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鏈子,鏈墜上刻著onlyyou,亦凡有個手錶,也刻有相同的字,你不會不知道吧?要注意看喲。」

  那個人走過來了,俯身把兩杯透明的酒推到我們面前時,我看見了——那閃亮的鏈子、被燈光照得耀眼的鏈墜,和那兩個英文字母onlyyou,一隻表和一條鏈的盟約,他們只有對方,只需要對方。

  「謝謝,味道調得很好。」桑柔娜飲一口,對著移動的鏈墜舉起酒,貼到我耳邊低語,「其實,我本來不打算告訴你這些,原想只要你們借我錢周轉,就永遠保守秘密,永遠讓你們開開心心的,可惜呀……唉,你說,他娶你,是否也只是一個障眼法而已?」

  障眼法?呵,是,那天他抱著我的時候,曾經說過這個詞,我怎麼全忘了?

  「傑克!」有人在叫那個白衣酒保,「這架鋼琴好像有點毛病,你過來試試音。」

  酒保點了點頭,駕輕就熟地把修長的手指放在鍵盤上,流動的音符瞬間響起,像行雲般美妙。

  我這才仔細打量他他是個很漂亮的男人,有點混血兒的樣子,即使身為男人,任伺女人看了都會嫉妒,為什麼那樣神采飛揚的眼睛、那樣秀麗尖挺的鼻子、那樣紅而薄的嘴唇,不屬於自己?難怪……

  恍惚間,我發覺他彈奏的這首曲子,我聽過。不久以前,在餐廳內,另一個男人曾為它入神,因我的打擾還責罵了我。

  *-*-*

  「戀戀,怎麼回事,玉姐她們說你被桑柔娜綁架了!」冷亦凡一到家,直衝樓上,看到我安然無恙地躺在床上,才鬆了口氣。

  「她只是跟我聊聊而已。」我無力地對他拋出一個微笑。

  修長健美的身軀覆蓋上來,既怕太緊又怕太鬆地抱著我,「真的沒事?」

  「唔,沒事。」我承接一個深吻,把頭擱在他的肩上。

  今晚,我和他的大床顯得很凌亂,因為鋪了滿床的情愛小說和漫畫,他回來之前,我一邊看著,一邊流淚。這些書裡,我看到了另一個從前不曾接觸的世界。

  『咦,太太今天好像很用功呀。」他也發現了這些書。不可能發現不了,它們就在我們的身下。有的,蔓延到了枕邊;有的,掉至地毯上。「讓我瞧瞧是什麼書?」他信手一翻,大笑,「原來是言情小說,還有漫畫!你這個沒出息的傢伙,這麼大了還看這些書。」

  「因為我從前沒看過,一舉起一冊遞到他眼底,澀澀地笑,「BL小說,知道什麼是BL吧,就是Boylove,描寫男男戀的小說。」

  他的表情僵住,眉心皺了皺。

  「還有這套漫畫,《絕愛》,聽說很出名,也很感人,同樣是描繪男男戀的。」

  他努力想裝得自在些,但那表情騙不了人,至少,騙不了我。

  「我還買了張影碟,《費城故事》,聽說也是講同性戀的,亦凡,要不要一起看?」

  這句話讓他的面部為裝完全崩潰,他轉過身去,久久不語。

  「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終於他開口問,依然不看我。

  「今天下午,的確有人告訴了我一些從前我不知道的事。」剛吐露出這個句子,心底馬上一空,像是害怕,我猛然從背後摟住他的腰,嘶聲叫喊,「不!我不相信這是真的!亦凡,只要你告訴我,這不是真的,我就相信,我一定相信!」

  他的雙手握住我,忽冷忽熱,不住發顫,卻沒有回答。

  「亦凡,你說話呀!說你不是,只要你說,我就信你!」我仍然不死心,苦苦哀求。

  身體忽然一翻,他壓下來,用盡所有的氣力擁抱我。

  「戀,我很想跟你說『不是』,但我不能騙你。這的確是事實,好幾次我都想跟你坦白,但我怕你知道了以後不能再接受我這個人,所以一直不敢告訴你。不過,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場噩夢,我已經逃脫出來了,有了你以後,就徹徹底底地逃脫出來了,真的。

  「我……我該怎麼對你說呢?那時候我很年輕,喜歡做叛逆的事,在俱樂部裡認識他,兩個人很聊得來。而且,因為我上頭有六個姐姐,從小在女人堆裡長大,不知不覺對女人產生了一種膩味,想嘗嘗新鮮,所以就跟他來往了。我一直很自責,後來,他也受不了周圍人的議論,於是提出分手,跟一個女孩結了婚。這……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淚水在我眼眶打轉,聽著這串話語時驟然決堤。心裡涼涼的,臉頰上下著傾盆大雨。

  「戀,為什麼不說話?嗯?」他吮吸我的眼淚,不斷吮著,但我想他是吮不完的。

  「你對我也感到膩味吧?」我愣愣地望著他。

  「不是的,」他焦急地反駁,「我不是曾經說過嗎,你是惟一一個我初次見面就想交往的女孩,你給我的感覺跟別人不同。那天,在爺爺的店裡遇到你,在電梯裡我們……我就想,如果對象是你,我大概可以像別的男人那樣正常地戀愛……」

  「你這個騙子!」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裡有一種淒厲的痛,如果曾經,這句話是玩笑,但現在則是一種絕望,「你到現在還要騙我!如果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你為什麼還戴著那隻手表?為什麼上次在餐廳,你為了那首曲子差點跟我翻臉?我笨,但不傻,如果你娶我只是為了欲蓋彌彰,你可以直說,我接受得了!」

  「為什麼我說了那麼久你還是不信我?」他似乎已失去耐心,有些惱怒,「那只表,自從結婚以後,我就沒有再戴了!我是很懷念那首曲子,常常聽到它會被往事打動,但那統統都是跟你在一起以前的事。我已經決定忘掉過去了,為什麼你不信我?還要逼我!」

  「終於不耐煩了?」我冷笑,抽屜一拉,搜出綿緞盒子,「這就是那只你所謂想忘記的手錶,我今天翻抽屜,卻發現它被珍藏得好好的!如果你真有心要拋開過去,就該把它扔掉,把它砸碎!」

  冷亦凡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失望地搖頭,「戀戀,我還以為你是可以理解我的,一直以為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你……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怎麼可以讓我去做這種絕情的事?」

  他,居然說我不善良?說我絕情?說我不理解他?!

  怒火燃著雙手,我迅猛一推,他搖搖晃晃撞到牆邊。

  「冷亦凡,你這個王八蛋!」我大罵,「我就是惡毒,就是薄情寡義,就是沒有辦法也不想去瞭解你,你現在休了我還來得及,你不是說你那個最愛的戀人已經遠走高飛結婚去了嗎?可是,今天下午我還看到他在離這兒不遠的一間酒吧裡,桑柔娜說他根本沒有結婚,他還一直想著你。你大可去找他鴛夢重溫!」

  「見鬼!」他終於忍不住,也大罵,「你這個女人是哪根筋不對?聽不懂人話是不是?我不是才說過.我跟他斷了!斷了!斷了!」

  「是嗎?」我抑住抽泣,斜視他,「你敢發誓,這些年來你沒有再見過他?你敢發誓你不知道他在附近?你敢嗎?」

  「你在審問犯人嗎?」他怒吼,「就算我跟他最近見過幾次面那又怎麼樣?我不是選了你,跟你結了婚嗎?」

  「那是障眼法,我只是替你遮羞的一塊抹布而已!」我哭喊出聲,「我寧可現在是在審問犯人,可惜不是,你不是我的犯人,心不是,身體也不是!我寧可你在外面有一千個女人,有一萬個私生子,我寧可你是性無能,我也不願意你……你愛的是一個男人!」

  心火一激,瞥見那只舊表,我不自主地抓起它,往地上狠狠一甩,再舉起座鐘往上猛力一砸——本已風燭殘年的舊表,瞬間千萬片的碎裂。

  冷亦凡愣怔地望著我,又錯愕地望望那只已不成形的表,忽然舉起重掌,「啪」的打在我臉上,然後拿起外衣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去。

  他……打我?從前無論我做了什麼他都萬般體貼相待,現在竟為了一隻破表打我?

  黑暗朝我眼前壓了下來,一個踉蹌,我掉坐在地毯上,再也支不起身子……

  我就說,上天怎麼對我如此厚愛?莫名其妙給了我一個完美的白馬王子,讓我住進了華美的城堡,過著童話般的生活。原來,這只是生活的騙局。王子並不完美,童話也並不存在。

  嘿,我有多大了?二十五了吧?一個二十五歲的人仍相信有童話,難怪會落到如此下場。

  我,活該。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8-22 10:21:27

第九章

  離開是最好的方法。


  冷老太爺坐在園子裡曬太陽,一向衣衫檻樓、滿腔勞碌命的他,挑起細小的茶杯時,總算顯露出一點老太爺的架式。「來,戀戀,新沏的西湖龍井。」他說。

  我蹲在花圃邊看著一叢剛開的風鈴花,半粉半紫的色調迷了我的眼——淚流了一晚,也未干,風一吹,被色彩一刺,又出來了。冷亦凡這傢伙,居然徹夜未歸,害我大清早就趕回大宅,又不敢顯露出跟他吵了架的神色,怕爺爺知道後罵他,好不容易找了個借口奔上臥室尋他,卻發現床上也是空空如也!那小子,跑到哪裡去了?難道,真和昔日「情人」鴛夢重溫去了?

  「戀戀,是不是亦凡欺負你了?」爺爺一眼看透我的心事。

  「沒……沒有啊。」我抵賴。

  「別騙爺爺了,」他笑,「我多大年紀了?你們年輕人耍的那些小花招,我早就玩過了,還會不知道?讓我猜猜,嗯……昨天晚上,小凡那傢伙是不是不知去向,讓你獨守空閨呀?」

  看來,我毋需再掩飾,索性讓眼淚流下來算了。想著想著,便抹了一把臉,希望自己沒變成花貓。

  「爺爺,我不想談他。」若被狡猾的老爺子套完實情,冷亦凡那傢伙肯定死無全屍。

  「好,那我們聊點別的。」爺爺大概以為我不願重提傷心事。

  「爺爺,聊聊您吧,您和奶奶的愛情故事……唔,我還想再聽。」我知道,一提起奶奶,爺爺就會把周圍的事全忘光,不會再記得套我的話。

  果然沒錯,爺爺眼裡立刻閃現柔和光澤,略帶靦腆又絮絮叨叨地回憶他那段早講過八百遍的美好往事。

  「呃……爺爺,有個問題我想問您,」這個問題一直是我心中的不解之謎,「打完仗後,您為什麼沒有回去找她?」

  轉眼深秋到了,我坐在落葉的樹下,畫一幅素描,

  這是紐約,跟亦凡之間隔了一個大西洋。

  離開他,已經有半年了。

  他並沒有像浪漫小說裡所編造的那樣,迅速找到我。雖然我曾經打過電話給姐姐,告訴她們我很平安,也留下線索讓她們猜到——其實是讓他猜到我的下落,但他沒有來。

  姐姐們在最初的大呼小叫、苦口婆心地勸說我,但終究沒有成效後,也漸漸平靜下來,放任我不理,就像不理會一個淘氣的小孩。大概她們覺得有一天我想通了,自己會回去。但他呢?我的出走是否正中他下懷?他不來找我,也許是真的決定放棄我了。

  但,奇怪的是,托律師送去的離婚協議書,他遲遲未簽。這傢伙,連離婚協議也懶得簽嗎?他難道不怕我後悔?

  等待中,最後一線希望破滅。想想也可笑,既然還懷著希望,當初為什麼要毅然出走?既然已經出走,就不該再瞻前顧後、胡思亂想了。大概,是因為剩餘的愛在牽制吧。

  炭筆「刷刷刷」,男人的頭像在紙上逐步繪出,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微笑和他的神態,在我的心不在焉中,完成他的容貌。

  「咦?小姐,你畫的似乎不太像我啊。」男遊客拿起素描左顧右盼,凝著眉搖搖頭。

  「呀,是不太像耶。」他的女朋友也搖頭。

  「不像嗎?」剛才是有些走神,於是我心虛地拿回畫像,不重看還好,一看真是嚇一大跳!畫上的人……真是我眼前的男遊客嗎?我怎麼瞧都像冷亦凡那頭豬!

  「對不起,對不起。」我連連道歉,「我重畫好了,真是對不起。」

  「不,不許重畫。」男遊客像得了寶貝抱住畫像不放,「好不容易變得這麼帥,怎麼能重畫呢?」

  「啊?」我目瞪口呆。

  「就是嘛,」女遊客在一旁笑,「小姐,真是謝謝你了,要不是你這張畫,我還不知道我男朋友有這麼英俊迷人呢。我忽然感到好幸福喲!這幅畫,一定要鑲在鏡框裡,拿回家好好珍藏。」

  「對對對!」男遊客連連點頭,掏出一大張美鈔,抱著畫頭也不回地與女友遠去,生怕有人搶了他生平最英俊的留影。

  我把鈔票塞進口袋,對此類自欺欺人、自娛自樂的突發事件感到哭笑不得。

  「什麼時候改行當畫家了?」熟悉的聲音飄忽而來。

  我驚得回頭,看到一張幾乎被遺忘的面孔——孟希陽!

  「孟……大哥?你怎麼會這裡?」我結結巴巴地問。

  他一點都沒變,仍是溫和地微笑:「我在紐約工作已經有大半年了。今天休假,一時興起想看看街頭藝術,誰知竟看到了你。真是好巧,戀戀。」

  「是呀,」我回以輕鬆的笑容,「我們好久沒見了,真沒想到。」

  「戀戀,」他換了嚴肅的神情,「你不是結婚了嗎?怎麼……」

  「喔,是呀,是結了,但又離了,」我聳聳肩,「只好跑到美國來繼續攻研啦。今天沒課,暫時冒充一下流浪藝人,幸好從前學過畫畫,可以用它騙口飯吃。嘿,不過,好久沒摸畫筆了,手都生了。」

  「但還是畫得很好,」孟大哥誇張道,「我站在旁邊看了好久,真的畫得不錯。戀戀……一起吃中飯,好吧?」

  「好呀!」我興高采烈,「我這個難民有飯吃最開心,嗯……不過,不耽誤你嗎?我是說,詩韻姐沒有跟你一起來紐約?」

  「我和她……已經很久沒見了。」他淡淡地說。

  「什麼?」我倒像是聽到頭條新聞,「怎麼會?為什麼呀?」

  「還不是因為老問題。原以為她跟那個人分開了才回頭找我的,沒想到她根本沒想過要離開那個人。這樣,我算什麼呢?想了想,覺得很沒意思,所以就徹底斷了。戀戀……你,還怪我嗎?」他內疚地望著我。

  我還怪他嗎?這個問題現在聽起來真是讓我感到詫異,我為什麼要去怪一個與我毫無關係的人呢?想了半天,我才回憶起,喔,原來,我跟他曾是情侶,他曾拋棄過我,所以,他以為我還在怪他。

  想想都令我發笑,這一切就像是發生在上輩子的事,就像發生在一個陌生人身上的事。

  不,我不怪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對他的愛和幻想已不知不覺地消失殆盡了。無愛亦無恨,我為什麼還要怪他呢?

  孟希陽看到我雲淡風輕地搖頭,他的眼中隱隱閃出一絲遺憾——或許是我看錯了。

  「那……以後我們還是朋友吧?」他問,

  「當然了,孟大哥。」我伸出手與他相握。當男人和女人的友誼變得純粹的時候,他們的感情也就淺了。曾經讓我痛哭、不惜代價去取悅的孟大哥,此時已變成我千千萬萬的普通朋友之一。

  這都是因為……有了亦凡。

  落葉的街頭忽然刮起一陣風,細小的塵沙飛進了我的眼,害我不斷搓揉。

  「枯葉落在你頭上了。」孟大哥上前一步,小心冀翼地替我摘掉,又柔聲道,「要不要我替你吹吹眼睛?」

  「唔。」我只得答應,因為實在痛癢得難受。

  他側過頭,湊近我的眼,伸手繞過我的肩。

  「放開她——」一個聲音如鐵錘著地。

  我一愣,這聲音……

  還沒反應過來,就真有一個鐵拳擊在孟大哥的臉上,他踉蹌著退到路邊,嘴角滲出鮮血。

  「你——」我看著揮拳的人,揉一揉眼睛,再揉一揉眼睛,仍無法相信眼前所看到的。

  「你什麼你?連你老公都不認識了!」沖天怒吼把素來膽大且不管閒事的美國人嚇得頻頻往此處張望,以為出現了恐怖分子。

  亦凡!這絕對是貨真價實的冷亦凡,他真的出現在我的面前,不再是我的白日夢,不再是我的幻覺。

  他來了?他終於來了?為什麼他偏偏挑這個時候出來?親眼目睹了孟大哥替我吹沙子的曖昧情節,簡直存心要誤會我。

  本來,夫妻重逢應該有玫瑰花,有痛哭流涕,但我這裡卻什麼也沒有,只有一聲怒吼和一隻鐵拳。

  「跟我走!」冷亦凡狠狠地揭著我的胳膊,令我感到有脫臼的危險。

  「孟大哥……」我轉身看正在擦拭嘴角血絲、苦笑著的孟大哥。

  冷亦凡絲毫不顧他人情緒,更不管我在說什麼,三兩下就把我推進一輛車裡,如同綁肉票的劫匪般一踩油門,囂張而去。

  「冷亦凡,你想幹什麼!」我余魂未定,但已禁不住怒喝了。

  「逮捕逃妻。」他咧嘴邪笑。

  汽車沒開多遠就停了,停在附近一幢大廈前。

  「這是什麼鬼地方?」我皺眉。

  「什麼鬼地方?」他笑得更邪門,「虧你每天都在這附近出沒,竟不知道這是天建的美國分部。」

  什麼?我眼睛睜得老大。原以為已跑到了天涯海角,沒想到竟然還是在他的魔爪中。

  電梯升到頂樓,鄭秘書站在一旁朝我微笑,偌大的辦公室裡全然冷氏風格,但惟一不同而又令我瞠目結舌的是臨窗處竟有一部望遠鏡。

  冷亦凡這傢伙什麼時候對天文學有興趣?或者染上偷窺癖扮間諜?

  我好奇地走上前去,對著鏡頭一望,立刻火冒三丈!這傢伙,果然有愉窺癖。鏡頭的指向,正對著我方才賣藝的地方,一草一木皆清晰地落在看者眼中,難怪他能出現得那樣精確。

  輕輕移動望遠鏡角度,竟又發現另一差點令我吐血的事實——我打工的速食店,竟然也能盡收眼底。

  憤怒地斜視身邊的惡徒,「你到這裡有多久了?」

  「比你晚幾天。」他靠在桌邊,怡然自得地回答,比我……晚幾天?這麼說,這傢伙早已跟來美國,窺視我半年之久了?但我卻傻乎乎地絲毫不曾察覺,還在整天因為想念他而神傷落淚……真是欺人太甚!

  「王八蛋!」我脫口而出。

  「你還敢罵人?」他又一把狠狠攥住我的胳膊,「是准半句話也不說,莫名其妙跑得沒影,弄得人一頭霧水?就你這種行為,早該揍你一頓了,還有機會給你罵人。」

  「你……」他自己跟人偷情,卻惡人先告狀,反咬我一口。真是個殺千刀的傢伙!

  「由你任性了半年也就算了,」他繼續罵我,「想不到你非但不悔悟,乖乖地回家,反而在大街上跟男人摟摟抱抱!你說,我除了及時下樓逮捕你,還能做什麼?」

  「我跟自己心愛的人擁抱一下,有什麼錯?」他罵我,我就隨著他的意思氣他。

  「心愛的人?」他瞇起眼睛,「准?別告訴我是孟希陽!」

  「我愛他,早就愛,一直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直視他的眼。

  「是嗎?」他揚起嘴角,「小東西,死到臨頭了還敢撒謊!」

  「誰……撒謊了?」我心虛地迴避。

  難道他已經看過那封信了?那他就應該明白,我是真的想通了,要放手讓他幸福,為什麼他還要故意追著我玩?

  「要不要我出示證據呀?嗯?」他俯下身,吹一縷熱風至我的眉間。

  不知為何,每次他這樣待我,我都會被那若有似無的溫柔惹得想落淚。

  「哪有什麼證據?」我嘟著嘴,啞啞地說。

  「來。」這次他沒有死力抱我,只是輕輕地摟住我的肩,把我帶到偏旁的休息室。

  門開的時候,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斷了線地直掉下來。

  這段時間我替顧客們畫的肖像,包括剛剛我畫的那幅,竟然全被收藏在這間休息室裡!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那些顧客都是他派來的?

  「看看你的傑作,」他持起一張畫輕嘖,「無論是黃種人、白種人、黑種人,無論是老頭還是小孩,你都有本事把他們畫成我。太太,我真是太佩服你的改造能力了!」臂膀用了力,將我樓緊,「還敢說你想念的、愛的不是我?嗯?」

  我低頭無浯,指尖滑過素描的邊緣。

  「當然,還有更有力的證據,」他貼住我的耳朵,「到底是誰在電腦上留言說:『孟希陽只是我的幻想,而你,才是我的更愛』,嗯?」

  胡扯!我哪有這樣寫過,這傢伙居然篡改台詞。

  「那天手提電腦正好感染了病毒,改用桌上型,發現了你的留言。幸好如此,否則我還沒發現我的小妻子居然已經逃跑了。」低嗄迷人的語氣擺明要把人壓垮,「說,為什麼跑得這麼遠?」

  「你自己清楚。」我瞪他。

  他嚴肅地說:「我真的不清楚。」

  「那天……就是我約你吃中飯那天,我看到你跟那個人在一起。」他居然還敢裝蒜!

  「我……」他啞口無言。

  「亦凡,我真的沒有辦法忍受,分手對我們都好。」我狠心推開他,疾速跑出房門,奔進電梯。

  他沒有跟下來,我邊抹眼淚,邊失神地走著。

  「戀戀,」也跟到紐約的鄭秘書倒擔心地尾隨其後,拚命解釋,「你就原諒總經理吧,這些日子,他真的很不好過。」

  我搖搖頭,喉嚨哽咽,沒有辦法回答她。

  「他發現你失蹤那天,整個人瘋了一般,像要翻遍每一寸土,找到你去向的線索。後來,看到了那封信,就呆呆地坐在電腦前,不說話,猛流眼淚,直到聽說你來了紐約,就把整個公司都搬過來子,現在這個美國分部簡直成了總部。但他又不敢見你,怕你知道他在這兒,又逃走,只好每天用望遠鏡看你一眼,希望你自己想通了,回到他身邊。

  「這半年,他派員工扮成遊客請你畫肖像,派人扮成你的同學在學校幫你的忙,還買下了你打工的速食店,給你足夠的生活費。每天他一定要悄悄開車護送你回家,確定你安全後才離開,有時候索性坐在你公寓樓下,直到天亮。

  「要不是剛才他從望遠鏡裡看到你和孟希陽在一起,終於忍不住跑了下去,這種日子我不知道他還要過多久……戀戀,雖然我知道總經理從前很花心,但看到他這樣全心全意為你,就算我這種對他抱有偏見的人都感動了,你怎麼就不能原諒他呢?」

  「對不起,」我抓著鄭秘書的手,泣不成聲,「代我跟他說對不起,因為我實在害怕他再騙我一次。就算是一次,我也受不了。」

  心頭抽痛,我揮手攔了計程車,離開這是非之地。

  *-*-*

  我換了打工的地方,也搬了家,一切又平靜下來。他沒有再來找我,一直沒有再出現。

  有時在路上,我會不由自主地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跟蹤我的車子,看看是否像鄭秘書所說,有他在保護我。但很可惜,我沒有看到。也許,他這次做得更隱蔽,也許,他已決定放棄。

  不久,繁華熱鬧的耶誕節來臨了。

  也許是獨身一人處在異國他鄉的緣故,今年聖誕,我的心感到格外清冷。

  深夜回到家,疲倦異常,也顧不得吃買來的速食大餐,便倒在沙發上,隨手扭開收音機。

  我喜歡聽電台的節目,從前跟亦凡在家的時候就經常聽。沒有畫面,只有聲音的節目,能激起我無限的想像,再加上插播一些老歌,DJ在夜色中濃濃的嗓音,一切給我懷舊的感覺。特別是……依在亦凡懷裡,閉著眼腈聽,更感到如水的寧靜和溫暖。

  如今,客居紐約,這個習慣還是改不了。只是,已沒有了亦凡相伴的懷抱。

  按鈕左右隨意轉圈,一個華人女聲跳入我的耳膜——無意間,我居然調到了一個從未聽過的華語電台。

  「今晚是平安夜,熱鬧開懷的人很多,但我想寂寞的人也不少。如果您現在是一個人迎接聖誕的煙花,沒有朋友與您分享聖誕的心情,不如跟我們在電話裡聊聊天,聊聊您的故事……節目的開始,讓我們先來聽一首歌曲,歌名是……喔,已經有朋友打進電話了,是一位先生,請問先生您貴姓?」

  「我姓冷。」

  咦?那麼巧,這個人也姓冷,而且,聲音跟他……好像。

  「冷先生,您有什麼故事要跟我們分享的嗎?是一個人過平安夜吧?」

  「是。因為我太太不在我身邊。」

  「您要說的故事是不是跟您太太有關呀?」

  「其實……我跟我太太,是因為一點誤會而分開的。」

  等等,這聲音,怎麼越聽越像冷亦凡那傢伙?

  「既然是誤會,那麼解釋清楚就好了嘛。」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解釋,本想給她寫封信,或者打個電話,但是話到嘴邊,就是講不出口。」

  真是冷亦凡那傢伙嗎?哼,他有什麼話講不出口的,用得著用這種丟臉的方法表白嗎?

  「我太太很喜歡聽電台的節目,希望她現在也在聽,剛好聽到這個頻道。如果那樣,我想說……戀戀,我現在就在你公寓樓下,你可以原諒我嗎?」

  天呵,真是那頭豬,他居然這麼白癡!還……還在我公寓的樓下。到底是哪個損友幫他想出這種損招?

  我衝到窗邊,俯身一望,一眼就看見了寂靜的街上,昏黃的路燈下,站著孤獨的人,影子被燈光拉得修長可憐。

  那背影即使隔了百米,我也能看清,即使分離再久,有夢中一遍又一遍的溫習,我也不會把它遺忘。

  「戀戀,我跟他之間真的沒有什麼,那天約他出去,是想說清楚,叫他不要再來找我了。因為怕你多心,所以沒敢告訴你。他現在也明白了,過去的感情早就沒有辦法挽回了,來美國之前,他還祝福我們呢。為什麼……你反而還在生氣,不能原諒我呢?」

  這傢伙,還敢再說!害不害羞呀,這可是在……在廣播裡耶!他非要鬧得人盡皆知不可嗎?幸好這年頭沒多少人聽電台了,否則,我一定要把他掐死!

  打開門,顧不得我仍穿著拖鞋,也顧不得外而有多寒冷,我奔下樓去。樓層不高,卻害我差點摔好幾跤。

  —步,又一步,悄悄朝他靠近,那傢伙仍然拿著手機說個不定。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一想到過去那段見不得人的感情,我就覺得配不上你。每次你為這個生氣,我本來可以好好解釋,但因為內疚,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你生氣是應該的,但我絕不會放開你的,我怎麼捨得……如果你愛我,就應該相信我,怎麼可以一有風吹草動,就跑掉呢?我看到你跟孟希陽在一起的時候,可從來都沒有退縮過,為什麼你愛我……會這樣猶豫?」

  「不,」我站在他身後輕輕地說,「我沒有猶豫,亦凡。」

  他愕然,猛轉身,愣視我。

  「我沒有猶豫過,亦凡,我只是自作聰明地認為,離開會對你有好處。我只是……想讓你幸福。」老天,肉麻的話浯怎麼眼都不眨就從我的嘴裡吐出來了?而我竟然還覺得它很正常,說得很動情。

  「沒有了你,我怎麼會幸福?」呵,他居然比我說的還要肉麻一百倍。

  但我沒有笑出聲,反而哭了。身子一飛,撲進他的懷中。

  「還生氣嗎?」他抱緊我,深深吻我的額。

  默默搖頭,把哭濕的臉頰埋在他熾熱的心口。

  忽然間,有什麼細小輕盈的東西從高空中翩翩落下,舉目望去,漫天純白的柳絮在飛揚——聖誕的雪,開始下了。

  「好冷。」我挨緊他的胸膛。

  他微微一笑,拉開深藍的大衣將我包裡進去,溫唇覆蓋下來,將熱源從他的口中傳人我的口中。

  「亦凡,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我也有話要對你說。」

  我仰視他,他俯視我。那一句話,三個字,我們醞釀良久,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因為我們彼此的心中早已明白,也早已毋需多言了。

  無言地相擁似有一個世紀,誰也捨不得退開,就在這樣的街邊,雪花寧靜地落在我們周圍。

  突然,一個聲音打破了寂靜。

  「咦?這麼久沒聲音,應該已經搞定了吧?」像是大姐的聲音。

  「應該是吧,啊——」打了個長長的阿欠,是二姐的風格,」我看我們也該收工了。放了這麼久的干擾電波,說不定等會兒員警會來抓人,快溜吧。李小姐,謝謝你了,平安夜還麻煩你,這是酬金……」

  我立刻警覺,尋找那兩個聲音的來源,信號燈閃閃閃它竟是從亦凡的手上、從那該死的行動電話中傳出來的!

  那是剛才亦凡撥到電台吐露心聲、而後與我激情相擁時忘記關上的行動電話!

  「這是什麼?」我指著他的手,用殺人的聲音說。

  他竟亮出一隻表,裝蒜道:「你送給我的手錶呀,我會一直戴著它的,直到戴成破銅爛鐵為止。」

  呸!他休想轉移我的視線,用打情罵俏做掩護!

  「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一把搶過電話,斜視冷亦凡那頭豬。

  「嘿嘿,」他尷尬地笑,「這不重要啦。重要的是我們和好了,對不對?」

  「你要不說實話,我還可以馬上跟你翻臉!」我叉腰威脅他。

  「呃……是這樣,」他支支吾吾解釋,「大姐二姐怕我害羞,不敢當面向你表白,就叫我打電話到電台去……可是,又沒有合適的華語電台播這樣的節目,所以……」

  「所以你們就自己臨時製造了一個,發出干擾電波,擾得我非得聽到你們這個肉麻的節目不可,是嗎?」我怒不可遏,衝著未掛斷的手機大叫,「蘇安安!蘇惜惜!你們兩個給我滾出來!」

  電話那頭一陣尖而厲的慘叫,然後發出「嘟嘟嘟」的斷線聲。

  於是,剛剛抱得美人歸的男子立刻抱頭鼠竄,被一手持行動電話的凶狠女子,從大街這頭追到那頭。

尾聲

  院子裡種著滿滿的花,沙發下臥著雪白的長毛狗,一人在廚房裡繫著橘紅色圍裙攪拌水果沙拉,一人悠閒地坐在沙發上翻著報紙。廚房裡的人忽然轉過身,對沙發上的人拋一個明媚的微笑。五月的陽光灑在窗前的綠葉上,一切寧靜而溫馨。

  原來,嫁給冷亦凡,也可以過這種我嚮往已久的生活,而且並沒有變成舊電影裡受欺壓的小媳婦。

  不過,有件事,你大概想不到——

  「戀戀,醫生到底是怎麼說的?」廚房裡繫著橘紅色圍裙的人幹完家務事,迫不及待地奔到沙發邊,對翻看報紙的人說。

  「醫生說,有流產的跡象。」沙發上的人將報紙一放,摸摸小腹。

  「什麼?」系圍裙的人額上冒起青筋。

  「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沙發上的女人笑道,「你一定是想幹掉醫生,對吧?浪漫小說裡女主角一生病,男主角的第一反應就是要幹掉醫生。」

  「不,」系圍裙的男人微笑,「我不幹掉醫生。我要炸掉醫院!」

  「消消氣,消消氣,」女人慌了,「唔……醫生還說,如果注意幾條,可以挽救。」

  「哪幾條?」男人忙問。

  「首先,不能讓孕婦飭心。」

  「我哪敢讓你傷心!」

  「不許在外面拈花惹草,一旁的女人!喔,不對,一旁的男人,看都不許看!」

  「好好好,男人女人都不看。」

  「還有,不能讓孕婦做家務。」

  「我現在不是正在代勞嗎?堂堂總經理都親自下廚了,還要怎樣?」男人無辜地攤攤手。

  「好,很乖,現在去把地板拖一拖,再帶狗狗去洗澡。」女人命令。

  「可是,那些事不能讓吳媽她們去做嗎?我想跟太太親熱親熱。」男人嬉皮笑臉地黏上來。

  「這麼快就忘了醫生的囑咐,想惹我生氣,嗯?」女人瞪目。

  男人歎了一口氣,只好再次繫上橘紅色圍裙,在做了一天的苦力後再接再厲。

  女人側過身去。獨自露出邪惡的微笑。

  哼,冷亦凡,上次耶誕節居然敢假造電台欺騙我的眼淚!曾經發誓要報此仇,現在,你慘了吧?

  遇上我,這輩子恐怕你都要認栽了!嘿嘿。


  一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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