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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8-22 10:32:32

前言:

他是要風得風的萬人迷大導演,
暴躁的他,最愛問候記者「關你什麼事」!
她是混口飯吃的「狗仔」小記者,
卻意外獲得欽點做貼身專訪,
但他竟耍她,
打手機不接、按門鈴不理,來個人間蒸發,
最後還數落她準備不足,將她轟出門,
更差的是,他還拐騙她說要請她吃飯賠罪,
卻是叫她下廚煮給他吃,當她是「瑪莉亞」!
好啊!那她就端出超惡的——
「糖水大骨湯」、「肥豬填魚」,
看能不能毒死他,以洩心頭恨,
誰知誤打誤撞,
禁不起餓的他,為求一頓飽,
竟給了她超級獨家大新聞……


楔子

  這個男人,跟她記憶中的,不是同一個人。

  從前的那個,穿著優雅的休閒服,嘴角永遠浮現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彷彿古希臘的天神在嘲笑世界,頭髮齊肩,披散如風。人們稱他為影壇的才子,最有前途的新銳導演,最英俊的男主角——女人們見了他,有時會紅著臉尖叫,有時會吃醋到打架。而男人們……就連最驕傲的,也不得不輕哼一聲,然後被迫低下頭,折服於他的光華。

  可現在的這個,目光呆滯,頭髮像秋風中的芒草,手腳從條紋圖案睡衣中長出一大截,乖乖的垂在床沿邊,像犯人在等候法官的宣判。

  但他們確實是同一個人,醫生說是。

  夏綠看著眼前的秦風;一切酸澀、痛楚和惆悵,在這一刻,湧現如泉。但她又不能流露自己的內心,女孩子的矜持讓她不能那樣,她只能面無表情,冷冷的說話。

  「你剛才說,要我收留他?」

  「是,」陳律師開口,「夏小姐是秦先生的財產受益人,現在秦先生出了事,於情於理,夏小姐應該照顧他才對。」

  「我雖然不是律師,但也不是法盲,」夏綠淡笑,「他想把財產贈送給我,是他自己的事,可我沒有義務照顧他。何況,他的財產受益人不止我一個?」

  清晰地記得,幾個星期以前,當秦風滑雪發生意外的消息傳來時,被請到律師事務所聆聽遺囑的,還有好幾個女人——他從前的女人,而她,據說是受益最大的一個。

  為什麼是她?想不明白啊。

  兩人分手,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自從他跟那個女編劇「相見恨晚」之後,她就主動退出,成全一對苦命鴛鴦。原以為那段感情已經沉澱在歲月的塵土裡了,但,當她逐漸把他淡忘時,卻忽然發生了他在瑞士滑雪失蹤的事故。在推測他生還的機率為零的情況下,律師公開了遺囑,夏綠意外得知,他竟將名下大部分財產贈給了她。

  整整一個星期,她徘徊在他住所的樓下,震驚和迷茫敲打著她的心窗,那房子、是昔日他倆的愛巢,她搬了,他卻—直住在那兒。他們的相識、相戀,還有他的……背叛,都發生在那兒。原以為,他已經把她忘了,因為繼女編劇之後,他又換了一個接一個的女人,她這張被壓在桌子底下的撲克牌,他怎麼還會記得!但他就是記得,雖然,不止記得她一個。那天在律師事務所裡,還有鄭傲雪和邱明妍。

  她收了遺產,正賭氣想把他一輩子的積蓄捐給慈善機構,准知,另一個更震驚的消息不期而至——他,秦風,沒有死,當地警員在村落裡偶然發現了死裡逃生的他。只是,他……

  「你是說,他失憶了?」可笑,又是失憶的老套故事!

  「如果只是失憶,那就好了。」王醫生開闢了嶄新的劇情,「他……智力受了損傷。」

  「什麼意思?」夏綠不解。

  「也就是說,他變傻了。」

  「傻了?」昔日的才子、導演兼最佳男主角,居然一夜之間,變傻了?

  「但是您也不用太難過,現在醫學發達,只要好好配合治療,康復也不是全無可能的。」醫生總是一會兒把人咬上天堂,一會兒又將人打下地獄,「雖然……機率不太大。」

  「這麼說,你們是要我收留一個沒有多大機會康復的傻子了?」夏綠瞥一眼陳律師。

  「夏小姐,看在您和秦先生昔日的情分上……」

  「他和鄭傲雪昔日也有情分,而且比我的更久,為什麼不找她?」

  「鄭小姐人在國外,聯繫不到。」

  聯繫不到?幾個星期前領遺產的時候,為什麼又能聯繫得到?

  「那邱明妍呢?她總可以找得到吧?」永遠也忘不了,她和秦風的分手,就是因為這個女人。

  「唔……夏小姐,您這不是出難題嗎?誰都知道,邱小姐下個月要結婚了。」

  「那我這個沒結婚、又困在國內的人,活該倒霉?」夏綠恨得咬牙切齒。

  「呃……」王醫生和陳律師終於啞口無言。

  夏綠氣呼呼地瞪向一旁悠然自得的傻瓜,他正在觀賞玻璃盆中的金魚,兩腮鼓鼓,學著魚兒吹泡泡陽光射在他惟一沒有改變的俊顏上,表情中有一絲寂靜世界中的寂寞。「死了——」他忽然指著魚缸,茫然地抬起頭,對著周圍說。

  眾人一驚.順著他的所指,看向那漂著水草的狹窄水面。那裡,不僅有草,還有一條翻著肚皮的魚。剛才,這魚群還游得好好的,互相追逐著尾巴,此刻,卻死了一條脆弱的生命,如此易逝。

  夏綠看著魚,又看看秦風。親眼目睹的死亡,使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頓時瀰漫於她的心。他……畢竟是死過一次的人,如果棄他不顧,完全沒有自理能力的他,會不會……像這魚一樣?

  「唉喲,又染上了什麼病毒?」王醫生無限哀惋,撲向魚缸就差哭天搶地道,「最近世面上流行好多病菌,現在死的是魚,說不定哪天死的就是我們人,不行,等一下要把診所徹底消消毒才可以。」

  「就是就是,」陳律師附和,「我家隔壁一對新人剛生的小嬰兒,本來好可愛的,前幾天不知什麼原因一命嗚呼了,兩夫妻哭得好慘喔,更是可憐到家了!還有樓上的趙伯,那天心臟病突發,也過世了,他老婆哭得慘兮兮的,說什麼身前沒能好好對待他,現在後悔都來不及……」

  「不要說了!」夏綠歎了一口氣,不想再讓耳朵遭受荼毒,「讓他跟我走。」

  「你答應了?」王醫生、陳律師同時驚喜。

  她不再說話,舉起行李扔到那傻瓜懷中。

  「自己的衣服自己拿!」她丟下一句話,大步往門外邁去。

  而身後的傻瓜似乎理解了她的意思,袍起行李緊追了出去。

  揮手叫計程車的時候,傻瓜剛才寂寞的表情和金魚翻白的模樣,不斷閃現在夏綠腦海裡,像小說的引子,把她與他昔日的點點滴淌,漸慚喚起……

  她不知道,一跨出大門,診所裡的兩個男人看著她悲慘的身影,臉上竟換了喜劇般的笑容。

  「你說,他們兩個到底有沒有破鏡重圓的機會?我可是買那小子贏的!」陳律師膽戰心驚地問。

  「應該有吧,我還把老婆本、棺材本都押上去了哩,秦風那個小子敢害我血本無歸,我就跟他沒完沒了!」王醫生提起近來轟動一時的賭注,語氣激烈。

  「這麼說,剛剛那條魚也是你弄死的?」

  「嘿嘿,」王醫生詭異的臉龐泛起賊笑,指尖輕輕持起魚缸裡的屍體,「瞎子,看清楚,這是塑膠做的!是我好不容易才向我家的貓借來的,今天早上因為被搶了玩具,它可是狠狠地抓了我一爪子……唉喲,糟糕,忘了打破傷風預防針!尹護士!尹護士!快來救我!」

  陳律師終於放了心,捧起存折,揣到心窩,似乎裡邊的數位已經多跳出了無數個零。

第一章

  三年前,夏綠在一間報社當記者。新聞系畢業的她,一直以為自己能當上大記者,撈個普立茲獎什麼的。但她既沒有遇上戰爭,也不認識吸毒少年,所以總跟重大事故沾上邊的「普立茲」獎大概這輩子都跟她無緣了,於是她當了跟探頭探腦的私家偵探差不多的娛樂記者。沒辦法,社會版、經濟版的名記者一大堆,職位已滿,一個大學畢業生想在新聞界混口飯吃,除了當可憐的「狗仔」之外,還能幹什麼呢?

  那個夏天,天氣特別熱,她把一頭長髮剪成草坪那樣短,穿著牛仔短褲,露出修長而潔白的大腿,走在街上,人人以為她是模特兒。

  那天中午,她在打一篇歌頌某個男明星和某個文明星相戀的短訊,而隔著幾張桌子,幾個無聊的同事,正在討論一種叫「洩停封」冶拉肚子的藥和一種叫「流得滑」的修正液。

  「綠兒,有大Case要交給你!大大的Case喔!忽然,他們這個版面的主任——姍姐,中了獎般狂喜地跑進來。

  夏綠無動於衷,指節仍然敲打著鍵盤頭也不回,她知道姍姐口氣一向誇張,不熟悉她的人常常把她誤認為是廣告部的,所以,她所指的「大大的Case,如果是一條能刊登在角落裡的花邊新聞,就已經算她形容得很貼叨了。

  「什麼大Case?」偏偏同事們太無聊了,一聽到動靜,馬上忘記了「洩停封」和「流得滑」,圍了過來。

  「知道秦風嗎?」姍姐環顧四周,不疾不徐地說,眼神洋洋自得,偵探小說裡的大偵探們在揭露兇手前,常有這樣故弄玄虛的表情。

  「哪個秦風?自編自導《香港森林》的那個?」一位同事不敢確定地問。

  「不然還有誰!」姍姐笑了。

  「啊!」眾人同時驚呼,彷彿一架外星飛碟落在他們中間,「難道……這Case跟秦風有關?」

  「剛剛跟他的經紀人通了電話,終於同意讓我們報社給秦風做專訪了!」

  四周又是一片尖叫聲。幾個小妹妹樂得東倒西歪,紛紛舉起手,疾呼:「我去!我去!好姍姐,派我去吧!」

  姍姐拿起捲成圓筒狀的報紙,一人腦袋上敲了一記。「沒你們的份!社裡早決定了,讓綠兒去。」

  眾人齊望向夏綠,忿恨的目光交織成一片閃亮的湖水。

  敲打鍵盤的聲音終於停了,鬆了鬆關節,語氣仍是無動於衷,「幹麼非要派我去?」夏綠冷冷地別一下姍姐。

  她不喜歡秦風,非常不喜歡。

  原因之一,那傢伙狂妄自大。不久之前,一次極不愉快的採訪經歷使她對那人厭惡至極。

  聽說,那傢伙來自某個聞所未聞的小漁村,本名並不叫秦風。在他二十歲的某一天,忽然心血來潮,洗掉身上的鹹腥味,來到大都市,先是混進一個劇組扮演跑龍套的角色,然後,憑著自己的幾分姿色,成了偶像明星。在他三十歲的某一天,他當偶像明星又當價了,於是,自編自導,拍了部莫名其妙的電影叫《香港森林》。

  天知道,香港有沒有森林!那傢伙肯定從沒目睹過「東方之珠」的風采,卻敢自說自話拍出這樣一部片子。而奇怪的是,這部既有點土、又有點後現代的電影,卻好評如潮,尤其是歐洲人,把一堆沒人知道的獎項堆在那傢伙面前,使他更加狂妄自大。

  而觀眾,總是對古怪的東西滿懷興趣,忽然之間,發現從前那個看似花瓶的長髮帥哥竟然會寫劇本,會當導演,還在外國得了獎!這還得了!於是僅僅一夜秦風成了頭版人物,人人都在議論他,就像舉行世界盃時人人都在議論足球一樣。

  可是,這傢伙卻對人們的景仰顯示出不屑—顧的架式,繼續扮酷。只有他,敢在頒獎典禮上穿著日常休閒服,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只有他,敢在新聞發表會上遲到半個小時,鼻樑上架—副墨鏡,聽到不順耳的問題,管你是哪家大報社的當紅記者,一律眉毛一揚,冷冷回答:「關你什麼事?」

  而夏綠第一次見到他的,正是這樣一個新聞發表會。

  所以,他給她留下的印象,極為惡劣。

  「就是就是,幹麼要派綠兒去?人家又不想去,對喔,綠兒?」眾同事幫著夏緣抗議。

  「幹麼非要派你去?問你自己呀,綠兒,其實不是社裡的決定,而是……秦風提出來的,他說,除非是你,否則免談。」姍姐笑得燦爛。

  「啊?!」如果剛才只是—架外星飛碟,那麼現在就是一顆足以毀滅地球的原子彈——鼎沸的人聲,開了花。

  「綠兒,你跟秦風……認識呀?」綠兒,原來你這個不老實的傢伙跟秦風有一腿呀!

  夏綠微微詫異,不解地看著柵姐。「他……還記得我?」

  「你那天的問題那麼聳動,他當然記住你了。」姍姐無奈地攤手。

  夏綠不由得笑了。

  那天的情景再次在她的腦梅浮現。

  新聞發表會的現場,由於人多所以十分悶熱。偏偏冷氣機也趁機搗蛋,早不壞,晚不壞,正好挑中記者們揮汗如雨的時候罷工。幾百個人擠在一起,男人的襯衫領上染了一圈黃色的汗潰,女人臉上的粉妝「刷刷」地褪了下來。而那個殺千刀的秦風卻遲遲未到,害人們望向門口的脖子都快抽筋。

  終於,當有人忍不住低聲呼出國罵時,最佳男主角才在宣傳們的陪同下,緩緩踱進來,一進會場便皺起眉頭,大概不是嫌溫度高,就是嫌人氣難聞。這一皺眉,動作雖然細小,但記者們憑著靈敏的職業感官,竟都看到了,當下大為不滿,怨氣凝結於心——囂張什麼!等人的都沒敢吭聲,你一個害人家苦等半小個鐘頭的人居然好意思皺眉頭,於是,「無冕王」的怒氣也頓時顯露出來。

  剛開始的幾個問題還算給他面子,無非讓男主角賣弄賣弄自己的才華。緊接著,一位資深記者站了起來,仗著老臉,口氣逼人地非要秦風透露一下他的感情生活。全場靜默了,都在等待秦風的回答,大家都知道,這位「才子」的私生活多彩多姿,早在跑龍套時期就與好幾個女明星糾纏不清,後來又有富家千金、當紅模特兒和風流寡婦的加盟,使一場戀愛由三角、四角變為N角。他會怎麼回答?假扮自己清純無辜——會由於不誠實被當場笑死!承認自己的花心風流——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

  誰料,秦風竟然毫無畏懼,扶扶墨鏡,淡淡拋過一句:「不關你事!」

  全場震驚了。第一次,一個小小明星敢這樣對龐大的新聞界說話。他難道不想活命了嗎?震驚之後,熱極了的人們憤怒了。那位傷了顏面的老記者當場掉了麥克風,大步邁出會場,宣告從此以後《南國時報》徹底與這個姓秦的傢伙決裂。而剩下的記者,正在考慮要不要效仿先驅之時,角落裡一名高挑女子站了起來,拿過麥克風。

  沒錯,這名高挑女子便是夏綠。

  她熱了許久,也忍耐了許久,決定要站起來說話。雖然,她心裡對這個叫做秦風的狂妄之徒厭惡至極,但身為新聞界的一分子,覺得仗勢欺人也不妥。《香港森林》她是看過,雖談不上喜歡,但也感到這片子有點新意。僅僅由於一台不聽話的冷氣機、一個小小的皺眉和一句短短的「不關你事」,就毀掉一個太好青年的前途,夏綠覺得為了華人的電影事業,沒有必要這樣做。

  更重要的是,她此刻很想回家倒在沙發上,喝一杯冷飲,看完她租來的那部韓劇,再跟髮型師約個時間,剪掉她這頭煩人的長髮。可是,來這裡之前,笑面虎姍姐曾威脅她,如果交不出這篇新聞稿,她就不能回家。

  所以,夏綠決定說話——早說早了事。

  「秦風先生,我對《香港森林》裡女配角風子這個人物很感興趣,她雖然出場不多,卻是男主角終生難忘的女孩,因為在男主角失意的時候,她曾給過他很明媚的一段時光。我想問問,秦先生你是怎麼想到要構思這樣一個人物的?是不是……曾經,在你失意的時候,或者,在你成名之前,確實碰到過這樣一個女孩?」

  全場再度安靜下來,人們斜眼看著夏綠——這個女孩子,好狡猾!居然敢打著探討藝術的招牌,打聽人家秦風的私生活,而且打聽到人家成名之前去了,相比之下,剛才那位老記者就太老實了。

  不過,大家都不敢看秦風,剛才問他現在的感情生活,他就那樣不給面子,現在要把他八百年前的老底挖出來,他還不氣得蹦上天花板?

  沉默,只好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毀滅。

  上帝也沒想到,秦風,情緒一向不穩的影壇新銳秦風,居然……沒有暴跳如雷,也沒有反唇相稽,相反,他竟……淡淡地笑了。然後,非常有耐心地解說起「風子」這個人物來,雖然,關於她的問題,他沒有談到。

  現場的氣氛緩和了,記者們不再義憤填膺想著報仇,而是順著夏綠開闢的良好局面忙著提問。

  而夏綠,完成任務後舒了—口氣,從會場後面溜了出去。她不知道,新聞發表會散了之後,離去前的秦風頻頻往她曾待過的位子張望,像在尋找什麼,依依不捨……

  「綠兒,求你了——」姍姐一向能屈能伸,此刻幾乎要五體投地了。

  「好吧,我去。」夏綠從略微的沉思中醒過來,點頭答應。

  她要去看看究意是什麼讓秦風欽點自己——女人的虛榮心誘她答應,而一向喜歡冒險的她,也不介意探索一下秘密。

  ◎◎◎

  一幢半舊的兩層樓宅子呈現於眼前,不老實的綠籐爬了半壁牆,還有一杖像熱情的手臂在窗口晃蕩。夏季的陽光被這滿滿的綠色一吸納,頓時消去了燥熱,清涼起來,有風,穿過寧靜的街道。

  夏綠站到宅子的門前,按了門鈴,但她懷疑自己這一舉動是否有效,因為,似乎有誰跟貝多芬有不共戴天之仇,正在房子裡把一架可憐的鋼琴敲打得嗡嗡響。而門鈴的聲音,便如一粒微雨,墜到琴聲的汪洋裡去,怎麼聽得到?

  她徘徊了一下,很想憤怒地離去,但回憶起姍姐那張吃人不吐骨頭的臉,又不敢造次。當下拿出手機,撥了秦風的電話號碼,很快揚起一個親切的電子女聲,「對不起,該用戶現在無法接聽電話,請梢後再撥。」

  夏綠氣得當場想掉手機,但想想損失太大,於是忍住怒氣,坐到階梯上,等待奇跡的出現。

  或許她的真誠感動了上蒼,幾分鐘後,奇跡真的出現了!一輛鮮紅的保時捷停在她的面前,走下一位冶艷的女郎。



  夏綠認得那女郎,最近報紙或雜誌的封面上都是她晶瑩的笑顏,她便是《香港森林》的女主角、秦風的女朋友之一——鄭傲雪、那部電影使她迅速竄紅,不少媒體稱她為「國際影星」,當然了,撇開中國人的地方不算,人家能在越南、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出名,連歐洲人的報紙上都出現過她的名字,應該算是「國際」的吧?雖然,這樣的「國際影星」有很多。

  鄭傲雪看到夏綠時卻嚇了一跳,身著果綠色上衣的夏綠與身後的綠籐本來連成一色,卻忽然間站了起來,像個葉間靈動的妖精,怎麼不叫人嚇一大跳?

  「鄭小姐您好,我是《都市晨韻報》的記者,約了秦先生做專訪。」夏綠說。

  「你……好,」鄭傲雪驚魂未定,按按胸口,詫異地望著她,「你……約了風做專訪?那……為什麼不進去?」

  「唉,」夏綠終於找到訴苦的人,一攤手,「我按了好久的門鈴,都沒人理我。」

  「喔——」鄭傲雪笑了,「他呀,就是這個怪脾氣,說了好多次都不聽,沒事的,我帶你進去。」

  一聽語氣,就知道報上的花邊新聞並非完全造謠,這個鄭傲雪果然跟秦風關係匪淺!

  夏綠像個小女僕似的,跟在昂首闊步的鄭大明星身後,步入秦宅。而她的身後,還有兩個鄭傲雪的助理提著大包小包。

  現在,夏綠終於知道那個虐待鋼琴的人是誰了——秦風!看起來剛剛起床、生著起床氣的秦風,正坐在鋼琴前,十指飛舞,似一個憤怒的藝術家。

  聽說,藝術家憤怒通常有兩個原因,一是對社會的強烈不滿,二是靈感枯竭。秦風大概是掉進後一個深淵裡去了。當然了,憑著一點小小的才華和巨大的運氣,讓他第一部電影一炮而紅,人們已算給足了他面子,如果第二部片子再走老路,觀眾們可沒那麼好說話了,他們到時一定會義憤填膺地疾呼:「難道這小子就只有這點花招?」

  所以,秦風暫時虐待一下鋼琴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光是發瘋地敲打著琴鍵,繆斯就會自動飛過來嗎?

  「風——」鄭傲雪嗡嗡地喚了一聲,不見回答,又耐心地再喚了——聲,「風呀——」

  恐怖的鋼琴聲終於停了,秦風緩緩回過頭,汗濕的發貼在他的頸上。他有一個很好看的鼻子,陽剛的五官,因為有了這鼻子,就全然襯托起來了。

  「風,看看這些新衣,」鄭傲雪急忙命令助理們打開大包小包,柔軟絢麗的衣料頓時像光華一樣溢了出來來,「都是商家贊助的,我在下一部電影裡穿,好不好?」

  秦風皺著眉,巡視一圈,默默無語,忽然用指尖拎起一件短小如胸罩的上衣,端詳片刻,然後,做了一個所有人都沒想到的舉動了——他像小男孩拉彈弓般拉直那件「胸罩」,對著陽光半瞇跟,奮力一彈,「胸罩」便如離弦的飛箭,竄到窗外一棵巨大的樹上。

  「風……你……你幹什麼!」鄭傲雪目瞪口呆外加捶胸頓足。

  那件妖嬈的上衣,本是她拂中意的,就算在電影裡穿不了,在……秦風臥室裡穿也是好的呀。可沒想到,就這樣一下下,展示萬般風情的機會白白溜走了。

  「你知道我下一部電影的內容?」秦風並不理會佳人的悔恨,淡淡地問。

  「不……不知道。」鄭傲雪沒料到他會忽然轉換話題,錯愕地搖頭。

  「你知道你要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不……不清楚。」

  「你知道電影裡需要什麼樣的衣服?」

  「不……不……」

  「那你自作主張帶這堆破爛來幹麼!」秦風猛地怒喝,額上的青筋暴了暴。

  「我……」鄭傲雪跌坐在沙發上,幾乎哭了出來。

  「趕快帶著你這些破爛滾蛋!」秦風命令,冷冷的目光橫射過來,附加一句絕情的話,「我下部戲請不請你還不一定!」

  「風——」鄭傲雪真的哭了,在助理們小心翼翼地安慰下,被攙扶著,抽泣著離開秦宅。那堆五光十色的衣物也在秦風的注視下,被迅速收拾得一乾二淨。

  屋子裡空了,就像什麼人也沒來過,就連香水的氣味也被風一吹,全散了。秦風低罵一聲,踢開地毯坐在涼爽的木質地板上。

  不,屋子裡沒有全空,過了一陣子,秦風才注意到,有個人毫不客氣地坐在屋角一張單人沙發上,滿懷敵意地望著他。

  「你他媽的是誰?」秦風驚得跳起來。

  「《都市晨韻報》,夏綠。」她抽出一張名片,扔到他面前。

  「你從哪裡鑽出來的?」秦風避開她的飛鏢,仍然驚奇萬分。

  「秦先生你約了我做專訪,到了這兒,沒人給我開門,我就跟著鄭小姐走進來了,」夏綠的陳述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秦風慢慢地朝她靠近,漸漸的,看清了那張背著陽光的臉,於是,驚呼又起,「該死的是你!你的頭髮呢?」

  清楚地記得,上次見她時,一頭黑髮如瀑,此刻,卻像個新還俗的尼姑。

  「頭髮?」夏綠摸摸自己的短髮,「我不覺得自己是禿頭。」

  火冒三丈的秦風對著她上下打量,眼神遺憾酸楚,彷彿痛失愛妻,終於,那只伸起來像是要凌虐她頭頂草坪的手克制地放下,語氣裡滿是隱忍,「算了,這次就算了,以後不許再剪了,聽到了沒有?」

  夏綠很佩服自己沒有當場笑瘋,這男人,憑什麼像個丈夫那樣教訓人?就算真是她的丈夫,敢況出這樣的話,也活該一腿蹋到大門口去。她清清喉嚨,鎮定表情,打開錄音機。「秦先生,可以開始了吧?」

  秦風顯然還沉浸在關於頭髮的痛苦裡,沒有回音。過了半晌,他埋在手臂中的腦袋忽然興奮地支起,眼睛發亮。「啊!我想到了,可以去買頂假髮!」

  「啊?」頭一回,夏綠被別人的話語嚇住。這男人,到底是不是從精神病院偷跑出來的?

  「對了,我們去買假髮。」秦風拖住她的手,「走走走!」

  聽說藝術家們都是半瘋的,這話果然沒錯,本想當幾年記者再改行寫小說的夏綠,馬上打消了她的崇高理想。

  「秦先生,」夏綠索性黑下臉來,「第一,這麼熱的天戴假髮會讓我生痱子;第二,我來這裡是為你做專訪的,如果秦先生不願意,我馬上走,不打擾秦先生你構思新電影。」

  「也對。」秦風甩甩頭,恢復正經,二郎腿—蹺、俊臉吐露一個優雅的微笑,「那麼,夏小姐,你想知道些什麼?本人秦風,三十歲,原名無可奉告,二十歲從影,處女作……」

  錄音機「卡」的聲,無可奈何地關上,夏綠深吸一口氣,打斷對方無味的獨白。「秦先生,這些,我們都知道。」

  「那你想怎麼樣?」微笑由優雅轉為淡淡的邪氣。

  「秦先生,我們想報道一些特別的事,比如你從影前的經歷,你是怎麼想到由一個演員轉型當導演的。還有……」

  「你覺得那個像不像一個鳥窩?」慵懶的手指忽然指向剛才射向綠葉中的那件「胸罩」,金色布料把整棵大樹裝點得既有耶誕節的美麗又滑稽萬分。

  「秦先生!」夏綠反應過來後,對他突兀的問句表示抗議。

  「你問你想問的,我答我想答的,這很公平。」秦風微笑著攤手,「夏小姐,你剛畢業沒多久吧?」

  「啊?」又是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彎得夏綠有點暈頭轉向,招架不住。

  「一定是!」他愉快的彈了一下手指,「要我為你指點述津嗎?」

  她堂堂科班畢業生要一個外行人指點?真是讓上天都笑掉牙的笑話!

  「想要挖到好新聞,總得下一點點苦功才可以吧?你隨便問人家兩句,人家就把祖宗十八代的家史都傻傻地告訴你?知不知道『水門事件』?有沒有看過《絕對機密)?瞧瞧人家那些記者,被追殺還咬住新聞線索不放,那才叫專業!你什麼功課都沒做就直接跑來問我,你想我會那麼笨白白回答你?大不了編幾個冠冕堂皇的句子讓你做個空洞無聊的專訪,你想那樣嗎?」

  她好不容易畢了業,原以為終於可以不用再聽任何老師嘮叨了,沒想到出來采個小訪竟然遇到比老教授還囉嗦的人,他媽的怎麼這麼倒霉!於是瞪著對方。「那你為什麼指名道姓要我來?」

  「因為你那天的表現很特別,算是對你的小獎勵。」秦風重新坐回鋼琴前,一串行雲流水的音符從他指尖滑出,口氣由方才頑劣的笑瞬間轉為沉靜冷漠,「你可以走了,出去隨手幫忙關好門,等天氣涼爽了,如果頭髮還沒長出來,記得去買頂假髮。」

  耍了自己一回,還敢誇口這是對她的獎勵?夏綠再也忍耐不住,當即包包—甩上肩,用力關上那傢伙的大門。

  雖然沒在裡面待多久,卻已到了黃昏時分,她感到自己渾身的力氣被那傢伙方才一番話語一擊,消耗了大半,如這日暮斜陽,沒了威力。暈著頭往回走,卻又不甘心地停下步子瞪一眼那關閉的宅門,猛然發現,那旁邊的樹間,竟真有一隻鳥兒,停落在那件招搖的「胸罩」上。

第二章

  沉重的安全帽壓得她熱汗淋淋,安全帽下,是她那雙飽含仇恨的眼睛和一張咬牙切齒的臉,夏綠僵在摩托車上,已經三天了。

  三天以來,她忍辱負重、忍氣吞聲,偷偷跟蹤那個四處亂竄的秦風,為的就是一雪前恥!誰叫那傢伙膽敢嘲笑她沒有專業精神、不願吃苦耐勞呢?哼,活該他被人跟蹤,而且,還有被人挖出幾輩子的醜聞的危險!

  說來也怪,這傢伙,不老老實實待在家裡琢磨自己的新劇本,卻一天到晚四處閒晃,先到街口那個瘦骨憐陶的大嬸的攤上買兩個大到能撐死人的包子,再到風和日麗的河邊扔兩顆小石子,讓石子跟隨水花一躍一躍直跳到河心去,或者,在街心小公園裡跟一群拖著鼻涕的小孩搶溜滑梯。此外,做得最多的,好像就是找間咖啡館支著腦袋發呆。藝術家們都這麼無所事事嗎?

  夏綠搖搖頭,極其鄙夷他這種行為,但是沒辦法,現在充當狗仔隊,為了等待第一手的消息,他無所事事,她也得跟著窮極無聊。

  為了發奮圖強,每天扮完私家偵探後,夏綠回到她那套炎熱的小公寓裡,還得苦讀近年來關於秦風的形形色色的八卦新聞,方便摸清這傢伙的底細。有一晚,催稿的姍姐親自提了一袋紅豆沙沙到她家去探望,看到被各式紙張埋沒的夏綠,驚恐萬分,以為自己把手下逼得太緊,鬧出人命,正想打電話叫救護車時,聽到眼神渙散的夏綠叫了她一聲,這才怯怯地住手。問明緣由後,當場大為感慨,同時驚喜於《都市晨韻報》有了光明的前途,員工努力至此,前途能不光明?

  夏綠對自己的轉變例不太驚訝,她知道,只要一受刺激,她就能勵精圖治,就像當年有位英語老師說她不成器,被她聽到後,一發狠就考上了大學一樣。

  所以,這回,她不挖到獨家新聞誓不罷休!

  此刻,那傢伙正偷摘了公園裡的一朵小花,往菜市場的方向走去。夏綠急忙扶穩安全帽,控制摩托車的速度,沿街尾隨。

  只見那傢伙走到一群舞動籃子嗓門粗大的阿姑阿婆中間,停住了,但又看不出他有買菜的意圖,只顧傻站著擋住人家做生意,真是可惡至極!夏綠立在根柱子後而,揣摩他的心思,忽然,看到他的頭顱分別朝東南西北旋轉了三百六十度,最後,面朝海鮮灘站定。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個賣魚的黑瘦婦女躍入眼簾。

  細細打量,那女人原本應該生得不醜,只是由於長年日曬的黑,把整副五官全然掩蓋,再加上挽起的褲管、袖子和一把亂亂束起的頭髮,實在看不出她哪裡值得秦風這樣的人物注視良久。女人只顧看竹盆中的魚,沒有發現一位帥哥在留意自己,她的身邊,有個八九歲的男孩在玩耍。

  男孩總是調皮的,這個也不例外。他一會兒企圖捉住盆中—條大色滑滑的尾,一會兒又拿起烏龜對著它可憐的肚皮戳戳戳,魚兒和烏龜努力地反抗,濺起—片水花,把男孩胸前的衣襟濺得濕透。男孩不惱反樂,哈哈哈笑得開懷。

  這時,一個巴掌拍下來打斷了他的笑聲。抬起頭,不知什麼時候從哪裡跳出一個彪形大漢,操著台語,把男孩的腦袋當皮球,不斷猛擊。

  「你要死!魚還沒賣出去,玩就先給你玩死了!」夏綠站在遠處,那大漢的咆哮,只聽到大意。

  男孩挨了打,哈哈大笑頓時變為哇哇大哭,躲到那黑瘦女子身後,力求保護,但大漢好像打上了癮,追了過去,於是,一大一小,圍著那女子繞圈。這情景,當事人涕淚滂沱,旁觀者卻只覺得有趣。

  「不要打了!」女人終於站起來,護住那孩子的腦袋,」要打也不要盡往頭上打呀,學校的老師已經說他笨了,再打傷了腦子,怎麼好?」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有些怯懦。

  夏綠明白了,這女人定是那大漢的老婆,而且,還是一個挺怕老公的老婆,而那男孩自然是她的兒子。

  大漢見圍觀人都不滿地望著自己,面子上有些掛不住,雖然老婆是在細聲勸阻,他卻把它聽成了膽大妄為的教訓,於是反手一掌,先前準備落在兒子頭上的拳頭,現在落在老婆臉上。「他媽的我要你一個賤女人多嘴!他叫我老爸,我當然想打就打!你生出這種野種還敢護著他,老子連你一起打!」

  女人的臉上馬上泛起紅紅的五指印,原先就鬆鬆挽著的頭髮被打落拂在面頰上,還有一顆眼淚也被打掉,看起來淒慘無比。

  凝視著她的秦風渾身一抖,拳頭緊緊握了起來,把才纔摘的那朵小花,捏得兒乎要碎了。

  「算了算了,」一旁的三姑六婆出來勸架,「吳哥,小孩子不聽話,教訓一下也就算了,哪有連自家女人也打的?阿虹一大清早出來賣魚,熱了一天,你不講兩句好聽的話,還打她!娶到這種老婆是你的福分哩!」

  姓吳的大漢最怕招惹這些嘴碎的婆娘,當即不耐煩地揮揮手,推開人群,順帶把今天賣魚的錢一撈大步離去。

  「這個殺千刀的,又拿錢去喝酒?」一個阿婆忿忿地盯著姓吳的的身影。

  「只是喝酒,就好了,就怕……他又拿去賭……錢都被他拿走了,今晚我跟小康吃什麼?」阿虹垂著頭,抽抽噎噎。

  可惜,一提到錢,就沒人能幫她了,大伙勸了她幾句,拍拍她的肩,便各自歸到各自的攤上繼續做生意。

  叫做小康的男孩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不敢再胡鬧,乖乖地拉著媽媽的衣角,呆呆地看著她的眼淚。

  夏綠動了側隱之心,正想走過去買她一隻烏龜,卻發現已有人比她搶先一步,抓了攤上大部分魚蝦,連同剛才差點被小康玩死的烏龜,一併買下。付了錢後,不待找回零錢,便飛速離去。阿虹數著救急的鈔票,來不及抬頭望救命恩人一跟。不過就是看了也看不真切,她的恩人,秦風,是戴著墨鏡的。

  夏綠拾起地上被秦風糟蹋的花,那花已被捏得扭曲。這樣的力道,暗示了極大的憤怒,她不禁疑惑秦風真是在打抱不平,還是有別的原因才憤怒至此?正常的說,一個普通的旁觀者,沒有必要如此投入。也許,藝術家的同情細胞比一般人發達吧,可是,他到這裡,入神地凝望著一個姿色盡失的已婚女人,真的只是為了收集素材體驗生活嗎?

  顧不得多想,夏綠買了女人攤上剩餘的海鮮,急急回頭尋找秦風的身影,

  那傢伙,溜得蠻快的嘛!只是一會兒的沉思。就能把他跟丟?夏綠騎著摩托車,東尋西望。鑽進一條可疑的小巷。

  「啊——」她忽然驚呼起來,車頭猛然—扭,直往牆壁上撞去。

  導致車禍的原因,是一張嘻笑的臉,那臉在她拐進巷子裡時,出其不意地堵在她的前方。

  但車禍並不慘烈,至少沒有鬧出人命。臉的主人,在夏綠撞牆的那一剎那,飛身將她救下,猶如武俠小說裡功夫出神入化的魔教教主。只可憐一輛完整的機車,瞬間淪為破銅爛鐵。

  「你你你……」夏綠驚魂未定地看著秦風,牙關打顫。

  「你你你……」秦風戲謔地模仿她的語調,「你幹麼跟蹤我?」

  「我哪有!我騎我的車子,你走你的路,憑什麼說我跟蹤你?」夏綠橫眉豎眼地掙脫他的魔爪,奔向那輛支離破碎的摩托車。「華生——」她呼喚著車子的暱稱,心痛的眼神油然而生,只差仰天長嘯表達自己悲憤的心情,不共戴天的仇敵近在眼前,怎能放過。「你賠我車子!」

  「與我何干?」秦風故作無辜,繼而諷笑,「你叫它『華生』?」

  「你忽然站在路中央,擋住我的車子嚇我,還敢說與你無關?」

  「你騎你的車子,我站我的路中央,憑什麼說我是故意擋你的車子?」秦風曾在《天龍八部》裡扮演過老好巨猾的慕容復,很懂得「以彼之道,還治彼身」的道理。

  「我的車子爛了,它就是證據!」夏綠指著摩托車的屍體,表示自己要嗚冤到底。哼,想賴賬?她可不是好招惹的善男信女。這輛小摩托車跟隨她闖蕩多年,感情深厚,在沒有加薪之前,她還要靠它『辦案」,雖然老舊了些,但自己不能少了這個助手,華生雖然笨,可人家大偵探福爾摩斯不是照樣沒有拋棄他嗎?

  「這些魚蝦,也是你跟蹤我的證據。」秦風笑著指著地面,海鮮被撞灑了一地,幾條魚尾還在烈日下搖擺。

  「你賠我晚餐!賠我華生!」一見血債又添一筆,夏綠更不能放過這個傢伙,索性揪住他的衣領。

  「好好好,」不知那傢伙是真的怕了,還是為了保護自己身上的名牌,居然滿口答應,「我賠你一頓晚餐,至於華生嘛,我叫人修好它,如果它真的—命歸西了,我再賠你一輛新的,滿意了吧?」

  「咦?」沒想到他這樣好說話,夏綠反倒愣住了,後退三步,防止他有詐。

  ◎◎◎

  她上當了!

  原以為可以舒舒服服地狠敲一頓豪華大餐,誰知那傢伙借口家境困難、說什麼也不肯上飯店,堅持到他家開伙,煮那一堆垂死的魚蝦。夏綠脾氣好,忍讓一步,跟隨他回到那幢舊樓,竟發現自己原來不幸入了賊窩,那傢伙又惜口自己不會做飯,而且女傭已罷工多口,厚顏無恥地逼迫客人下廚。

  「如果我說,我也不會做飯呢?」夏綠狠狠地盯著他。

  姓秦的無賴的一攤手。「那我們只好都餓肚子了,這還不算可憐,更可憐的是它們,」他揮手一指在水中掙扎的魚蝦,「本以為可以讓它們死個痛快,現在……唉,只好讓可愛的小動物們待在暗無天日的廚房小自生自滅了!慘呀——」

  「你……」夏綠做不出這種滅絕人寰的事,只好挽起袖子開始洗鍋子。

  一邊當著廚娘,一邊斜跟別到那傢伙正半躺在柔軟寬大的沙發上,悠閒自得地欣賞音響中流瀉出來的小夜曲,左手夾一支煙,右手握一杯酒,讓夏綠更是無明火起,故意把砧板剁得「砰砰」響。

  哼!想吃現成的,沒那麼容易!這傢伙不是總在新聞媒體前炫耀自己是個「另類」的人嗎?她就讓這頓飯「另類」到底!

  三個小時後,當秦風終於因為肚子「咕咕」的抗議而失去耐性、偷偷地往廚房瞞了第三百下時,夏綠的晚餐也就擺上桌了。

  「請先嘗嘗湯。」夏綠笑盈盈地喘過一個碗。

  飢不擇食的秦風馬上接了過來,似餓狼般猛吞一大口。「呸——」湯水還來不及流人喉嚨,便被全數吐在地毯上。「你……你……」秦風瞠目結舌,「這湯……」

  「好喝吧?這是我家祖傳的甜湯!」夏綠抽一張紙巾,友善地抹抹秦風那張闔不攏的嘴。

  「他媽的!有人煮大骨湯放糖的嗎!」而且估計廚房裡所有庫存的糖統統在這次晚餐中犧牲了。

  「有哇——我!」夏綠得意地端過另一個盤子。「喝不慣甜湯,就吃魚吧。」

  「你確定沒在這裡面放糖?」秦風狐疑地用筷子挑了挑。

  「沒有!絕對沒有!我做的又不是糖醋魚。」夏綠很肯定地回答,

  「鹽也放得合適?」入口之前,舉—反三很有必要。

  「當然!只一小匙而已。」

  香噴噴的味道激刺著秦風的嗅覺,在空空肚子的慫恿下,他大膽地拿起筷子,再吞一口。

  夏綠詭異地笑了,她還沒來得及讓笑容完全綻放之前,秦風再次暴殄天物。

  他筷子一摔,驚天動地的道:「他媽的,你這女人!這是什麼魚!」

  「海魚。」

  「我是問你……你他媽的用了什麼方法把一條好好的魚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有什麼問題嗎?」夏綠無辜地望著他,「這是釀魚,做法相當複雜,先把魚肉和魚骨全部挖出來,切碎了加上別的佐料,再重新填進去,魚皮不能損壞喲!這可是要很高段的人才能做得出的喲!」她無視對方憤怒的眼神,「當然了,我在佐料裡……嗯……還加了那麼一點肥豬肉,膩是膩了點,不過,秦先生,你又不是伊斯蘭教徒,應該不怕肥豬肉才對……」

  「你存心跟我作對是不是!」秦風咆哮,「讓我喝大骨湯時嚼到糖塊、吃魚時吃到噁心的肥肉,你這個女人懂不懂做點正常的萊?」

  「當然有了,正宗的清蒸龜!」夏綠再端出盤子,「這道菜雖然沒什麼創意,但是很正常,秦先生你要不要試試?或者你覺得它太不新穎了,看不起,不願試?」

  「你先吃一口讓我看看。」失敗是成功之母,秦風記取教訓,讓夏綠以身示範。

  「沒問題!」就等他說這句活呢!夏綠大樂,三口兩口,一隻龜很快只剩空殼,連同營養美味的湯汁全數吸進嘴裡。打了個嗝,毫不客氣地取過秦風面前一瓶紅酒,咕嚕咕嚕喝下一杯。啊!總算酒足飯飽了。

  「你……你這個女人!」秦風望著空空如也的盤子,終於明白原來自己上了大當,今晚惟一能吃的萊,已全部進了那女人的肚子。可他呢?可憐的他只能餓著肚子,看別人打著飽嗝。

  「好飽呀!我們來聽聽音樂。」夏綠偷笑。這個故事,是為了告訴那個狂妄自大的男人,千萬不要在肚子餓的時候,得罪一個手裡拿著鍋鏟的女人。拿著鍋鏟的手,往往能整治全世界的男人。

  筋疲力竭的秦風已無力抗議了,只好倒在沙發上任那女人在自家客廳甩四處遊走。彷彿她才是主人,而他……成了一縷視而不見的空氣。

  「咦?這是你新寫的劇本嗎?」正拿著—張CD的夏綠,忽然發現桌上一疊稿紙,便毫不客氣地抓起上下審視,「喂,要不要我給你點意見,在大學裡我也有上過戲劇學的選修課喱,唔……讓我看看……咦?看起來你好像靈感枯竭了嘛!」

  可不是嘛!整疊稿紙或被塗得花花綠綠,或一大段可怕的空白。那傢伙甚至還學電影《閃靈殺手》中那位變態作家胡亂寫道:「沒有娛樂,只有工作的秦風,遲早會發瘋!」

  「喂,」她拍拍那快要發瘋的傢伙的肩,「把你想到的故事說給我聽聽,說不定我能幫你往下編。」

  她哪有這麼好心,不過是想藉機挖出獨家新聞而已。

  「我如果能想得到好故事,還要你這只萊鳥幫我編?」秦風瞪她一眼。

  「那就跟我說說你的童年往事,說不定能從中吸取些寶貴的創作素材。」夏綠繼續誘哄。

  他哪那麼容易上當,這次連甩都不用她!

  「這樣吧!」她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廚房裡還有一些蝦子,要不要做給你吃?說不定吃飽了,腦子就靈光了。」

  「算了!」一想到她剛才的「美昧佳餚」,他就渾身發抖,「那些蝦子早被悶得死光光了,我不吃腐肉!」

  「唔……」她伸出一根手指吮在嘴裡,「估計它們是被悶死了,我去看看……」

  夏綠鑽進廚房的身影再次出現時,伴著一股濃烈的香味,那香味,別說餓極的人,就連飽到快撐死的人都會立刻垂涎欲滴、食慾大增。

  「你這女人!」秦風一躍而起,「這……這是什麼鬼東西?」

  「醉蝦呀,」夏綠掀開蓋子,「被酒泡得剛剛好,要不要嘗嘗?「

  那還用問?秦風正想猛撲上去,忽然被一支筷子打中手背。「別急!」她又在詭笑,「我來替你沾醬汁!唔……說一個故事,賞你吃一口。」

  「什麼?」這居心叵測的小妮子原來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想不上當都不行了,誰叫自己的肚皮不爭氣、早已棄械投降了呢?

  「我二十歲之前一直住在漁村裡,父母都是漁民,他沒好氣地說。「門前有沙灘,屋後有—棵樹!」

  「很好!」萬事起頭難,誘他說出了頭一句,就能誘他說出後面的無數句。夏綠獎勵地塞一隻蝦子進他的嘴裡。「嗯……有沒有青梅竹馬的女朋友?」讀者們對這種陳年往事一向感興趣。

  他並不回答,只張大嘴,等到一連塞進三隻蝦後,才緩緩地開口。「有。」

  「現在還有來往?」乘勝追擊。

  「沒有。」他頓了頓,「你今天下午不是見過她了。」

  「我?」這個驚嚇著實不輕,好好一隻肥蝦驚得掉落地上。

  「嘿嘿嘿,」秦風笑起來,「女人,記得要幫我把地毯弄乾淨喔!」

  「你是說……那個……那個……」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把泰風的初戀女友跟今天在菜市場見到的那個叫阿虹的黑瘦女人聯想在一起。

  「對,就是她。」秦風點點頭。

  「喔!她看起來好像……不太——」

  「不太好。」他接過她的話語,「嫁了那種老公,能好到哪裡去?」

  「你們……是怎麼分開的?」夏綠沒料到自己居然挖出這種新聞,勁爆是夠勁爆了,可……總覺得有點良心不安,於是語調輕柔下來。

  「怎麼分開的?」他無所謂的聳聳肩,「我進了演藝圈,她嫁了人,自然就分開了,很多事,我都不太記得了。」

  真的記不清了嗎?也許吧,這些年,很少回憶過去,往事就像煙一樣,被時光的風一吹,散了。只是偶爾,在遐想的間隙,有一個女孩子的清爽笑顏和被那海風拂亂的烏亮長髮,映入他的腦海,一晃而過。這搖搖晃晃的記憶,等到靜下來後,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個整日叫賣的黑瘦婦女,過去如花般綻放的明亮臉龐,早巳不復存在。

  「你這個人怎麼可以這樣!」夏綠顯然對他的態度不滿,剛剛輕柔下來的語氣再次強硬起來,「再怎麼說她也是你喜歡過的人,她現在過得這麼不好,你怎麼可以無動於衷?哼,當初對人家始亂終棄也就罷了,現在也不想想怎麼幫幫人家!」

  「我始亂終棄?」秦風哭笑不得,「我怎麼沒幫她了?今天還買了她—大堆魚。」

  「那個也好意思算!」夏綠一拍桌子,火冒三丈。「她被老公打的時候,你怎麼不出手?」

  「那是人家家裡的事,我一個外頭的男人,憑什麼出手?」秦風接住險些被擊落的醉蝦,也火了,「說不定她護著她老公,到時連我一起打!」

  「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心理變態!」她一把搶過裝著醉蝦的碗,走到垃圾桶旁。

  「等等,等等,有話好說!」秦風看著即將將被當作垃圾處理掉的美味,立即屈服,「那你說,我該怎麼做才叫有良心?」

  「唔……最起碼,你得拿點錢給她、她好像窮得連飯都沒得吃了。」

  「我不方便見她。」搶過醉蝦,他打算抵賴。

  「我替你拿支票給她!」夏綠自告奮勇,

  秦風無可奈何地看了她—眼,搖頭歎息。面對如此俠女,他這個被逮住的小人能有什麼話好說?於是只好開了支票,看那女人濫施同情去。咦?她不是來採訪的記者嗎?什麼時候變成慈善大使了?

  ◎◎◎

  餐廳的門口,阿虹來的時候,夏綠已經等很久了。她看到這個賣魚的女人渾身上下努力打扮整齊,手腳仍是怯怯的走到她面前。

  「我們進去坐下再聊,好嗎?」夏綠提議。她挑的這間餐廳,不算太貴,相信阿虹不會覺得太難堪。

  「不,我就不進去了,」誰知她仍然拒絕,「夏……小姐,你有什麼事,在這裡說就可以了。」

  「那我們去那邊。」引她走到樹下一張露天沙發上,夏綠這才掏出支票遞過去、

  「是阿康叫你給我的嗎?」阿虹並不接,只問。

  「阿康?」夏綠不解。

  「他現在拍電影的名字叫……秦風。」

  「你知道?」那傢伙不是說阿虹早就忘記他了嗎?

  「他現在那麼出名,我雖然是一個賣魚妹,可是也聽說過。」猶豫著開口.」其實,他經常到菜市場看我,幫我的生意,我也知道。」

  「你……」別說夏綠,恐怕連秦風本人也沒料到。

  「夏小姐,你是阿康的女朋友嗎?」她抬起頭,第一次正視夏綠。

  「不不不,」夏綠連連搖手,「我哪裡是那種傢伙的女朋友!」

  「阿康其實人很好,」她投來的目光帶著一絲企求。「夏小姐,你千萬不要誤會他,他是好心才幫我的,我們之間……我現在這個樣子,你一看就應該知道我和他之間再也不可能有什麼了。那時候,是我對不起他,不能怪他……」看起來,她是認定了兩人關係曖昧。

  「那時候?」夏綠作為—個記者好打聽的職業本能又來了。

  「他要到誠裡掙錢,我說過要等他的,可是我阿爸說他當戲子能有多大出息.就逼我嫁。怪我當時沒有主見……後來,也就答應嫁了。阿康掙到第一筆錢回村子找我的時候,我都快生大兒子了,他一直不知道我嫁人這件事……那天,聽人說,他在我家門口站了好久……夏小姐,這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虧了阿康這些年來一直資助我家生意,他這個人真是沒活說。」

  原來始亂終棄的,並不是他。沒想到,那傢伙還蠻深情的嘛!夏綠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她的心口。

  「這錢,我不能要,我怎麼好意思再要阿康的錢?就算拿了,也是給我家那個不爭氣的男人賭了去。」阿虹推開支票.「夏小姐,沒事我先回去了,攤子還要看呢,不好麻煩王家大嬸太久的。」

  夏綠並沒有勉強,只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忽然,她想到,阿虹的孩子不是也叫做「康」嗎?也許,在有意無意中,她給兒子取了這個名字,紀念她生命中最難忘的男人。可以想像,那曾是一段多麼深刻的感情,但,任憑再深刻的感情,也有這煙消雲散的——天,只是偶爾吧!並非所有的戀人都會如此。希望,只是偶爾。

  「她走遠了,你可以出來了。」夏綠對身後躲藏的人說。

  秦風,從角落裡走了出來,默默接過那張支票,輕輕一撕,化為蝶翼。

  「也許,你可以寫她。」她微歎。

  「嗯?」

  「我是說,你的新劇本也許可以寫她——寫一個男主角念念不忘的美麗女子,但多年以後相遇,美麗卻不復存在。」夏綠對秦風眨眨眼,採用酸酸文藝腔,「很淒涼的故事,對不對?有一種……撕裂的痛。」

  「嘿。」秦風澀笑,「你也可以寫她。」

  「我?」

  「你不是一直想挖獨家新聞嗚?現在挖到了,大明星秦風的初戀女友竟是賣魚妹,夠聳動了吧?」

  眉間不經意地一蹙。是呵,她不是一直想挖這樣的新聞嗎?但,現在挖到了,卻不知為什麼,失去了寫它的興趣。

  「為什麼讓我挖到這新聞?」夏綠不解地望著身邊的男人。

  「因為……」秦風扶扶墨鏡,「當時我肚子太餓,腦子不靈光,被你連逼帶哄,就套出了這個故事。呃……現在又餓了,走走走,吃飯去,你請客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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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8-22 10:34:52

第三章

  「什麼?報社要裁員?」

  睏倦的早晨,一群懶惰的記者簽完到,本想又聚在一起展開八卦大討論,准知駭人聽聞的消息從天而降,砸醒了所有的瞌睡蟲。

  「應該沒有錯,幾個長官昨天才開完秘密會議,做紀錄的陳小姐喝醉酒後講漏嘴的哦!」知情人士磨著指甲,不急不慢地透露。

  「為什麼呀?」地位岌岌可危的人們焦急起來,「報社效益不是好得讓人眼紅嗎?聽說,連廣告都已經排到年底了,別的地方要到處去拉廣告,我們這裡想找個縫登一條小啟事還得請廣告部主任吃飯才行呢。怎麼……『裁員』這種辭彙也會出現在我們身邊?」

  「唉,還不都是剛從美國調回來的那個總編!」知情人士歎息,「新官上任,總想玩點新花樣,偏偏又不瞭解國內行情,玩不了他在美國學到的那套,怎麼辦?只好『大興土木』,以顯示自己才華洋溢。聽說要先從我們娛樂版開刀,社會版、經濟版過不了多久也難逃厄運,好多人昨天得到這個消息都已經開始預備跳槽了。」

  眾人沸騰起來,罵的罵,嚷的嚷,還存有一線希望的,則應酬兩句,大部分時間保持緘默,以防被總編聽到,連累到自己。

  坐在角落裡、遠離人群,仍然冷靜面對電腦的只有夏綠—人。

  她向來不合群,沒什麼朋友,八卦新聞整天聽到耳朵起繭,更無意參與。而裁員這種消息也是意料中的事。傳媒這一行,早已人才氾濫成災,大學生年年畢業,老記者又遲遲不肯退休,偏偏公司有限,大家都努力往報社、電視台鑽,不裁才叫奇怪!

  「咦?綠兒今天沒去採訪?」一群人終於發現了異己,於是圍攻起來。

  自從上次報社派她去防問秦風,可憐的夏綠就被誤認為「保皇黨」,一時間,成為眾矢之的。昔日交情還算不錯的同事霎時疏遠了不少,且酸酸的語氣和怪異的目光不時扔向她。

  「綠兒這麼專心,一大早,人家都還沒清醒過來,她就已經開始寫稿了,沒注意到裁員這種小事也不奇怪。」諷笑的口吻。

  「人家有秦風的專訪稿在手裡,要裁也輪不列她,哪用的著擔心!」酸酸的口吻。

  「我看綠兒是正沉浸在愛情的甜蜜裡,所以對什麼也不關心吧?」意味深長的口吻。

  愛情的甜蜜?正在審閱的稿子不經意漏掉兩個字。

  不提還好,一提她就——肚子的氣。那個秦風!那個莫名其妙的傢伙!自從上次敲了她一頓晚飯後,她沒再去煩他,他反倒熱情高漲,三天兩頭往報社打電話或送花,還竟敢在別人代接電話時或者在花束附帶的小卡上,有意無意地留下自己的名字,於是,善於聯想的人們,馬上編造出一條「超級明星看上小記者」的特大新聞。

  正想扭頭擺脫流言夾擊的困擾,這時表情嚴肅的姍姐走進來。

  「綠兒,你跟我進來一下。」姍姐勾勾指頭,走入主任室。

  夏綠前腳邁進去,還沒來得及關好門,身後的喧嘩又起。

  「我說她一定不會被裁掉吧!看,姍姐已經提前跟她密談了。」喜歡自詡為預言家的人說。

  門內,則是另一番沉寂景象,平時嘰嘰喳喳的姍姐,此刻正無力地靠在椅背上,盯著夏綠,半晌無語。

  「綠兒,你想好了,真不打算交那篇稿子?」

  「稿子?」夏綠淺笑,「我不是早就交了嗎?」

  姍姐不耐煩地敲敲桌子。「你少跟我裝蒜!你那篇印象記是什麼鬼東西!沒見過秦風的人都可以胡編出來,還要你來寫?不要肯訴我你跟蹤了他那麼久,真的一無所獲?」

  「但他真的無料可挖。」夏綠繼續裝蒜。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放過了怎樣的寶貴新聞,也許,寫了,她便可以一炮而紅,躋身「名記者」之流。但她自問是個有道德的人,從前觀看「普立茲畫冊」,憤怒於那個目睹小孩被惡鷹啄食,非但不伸出援於、反而只顧拍照的攝影記者。這樣的人,就算憑著一兩張恐怖的圖片得到大獎,那又如何?喪失人格的事,她做不來。何況,偌大一間報社,應該不缺她這則小小的報道,大不了,這些日子以來的花費她自己出,不跟社裡清賬,可以了吧。

  「真沒想到,短短幾天,秦風就把你迷成這樣,迷得你連自己是個記者都忘了!」姍姐氣惱她的手下如此不中用。

  他真的迷住了自己嗎?不知道。但記憶中,那個陽光下觸動往事的傷痛眼神、那陳述往事時故作雲淡風輕的語氣,還有那個黑瘦女人悔恨而憔悴的臉,飛入她的腦海,便如千萬縷的絲,綁牢了她的筆,讓她什麼也寫不出來。何況,這篇稿子寫出來,也許會連累一個無辜的、會被丈夫毒打的女人。

  「他一直不知遭我嫁人這件事……那天,聽人說,他在我家門口站了好久……」她只是情不自禁地不停回想這個句子,在無人的射候,反反覆夏,走火入魔般撩起心酸和……憐憫。

  「唉,綠兒呀。你聽說了嗎……」姍姐轉了話題,語氣幽幽。

  「聽說什麼?」陷落沉思的夏綠抬起跟。

  「那個……社裡要裁員了。」

  「剛才好像聽他們在說。」

  「你有沒有想過,這種時候,做出點成績是很有必要的?你進社裡也快兩年了吧?好像一直沒有太突出的表現,新來的總編似乎很排斥沒有突出表現的人。我不是逼你交這篇稿,只不過,如果不交……恐怕到時候我很難幫你說話,因為沒有……成績。」姍姐遺憾地攤開手。

  夏綠吃驚地微微睜大眼。

  是威脅嗎?這句活的意思是……如果她不交這篇稿,就有被解雇的危險?雖然,她沒料到一篇小小的稿子能有這樣大的殺傷力,但更讓她震驚的是姍姐。一向和藹的姍姐,那個成天微笑著,在假日還會提著紅豆沙到公寓探望她的姍姐,竟忽然對她說出這樣逼迫的話語。

  「無所謂。」她釋然地笑。如果真是因此被踢出報社,那也只能說她不能適應這一行——「適者生存」,那個叫達爾文的老頭不是八百年前就已說過這話了嗎?跟不上環境的劣者,活該死吧。

  兩天以後,這個回答「無所謂」的人,果然接到了一個人見人怕的白信封,於是,這個傳說中最不可能被解雇的人,第一個,抱著紙箱離開了報社。

  站在報社的門口,烏雲壓在頂上,似乎正有一場暴雨要下,夏綠看看天空,又看看灰塵揚舞的街道,有些怔愣。



  她並非一個可以不在乎工作的千金小姐,房東等著她交租,銀行的存款由於平時恣意花用已所剩無幾,四年前,父母已隨哥哥移民澳洲,吃袋鼠排、玩無尾熊去了,只剩她一人,由於自己對新聞的熱情,堅持留在國內。此刻,若打越洋電話過去訴苦,不說當初苦口婆心勸她的父母,那位刻薄的大嫂恐怕又要奚落她一番了吧?

  她……該怎麼辦?

  把手中讓她心煩的沉重紙箱往旁邊的垃圾桶一扔,夏綠穿過無人的馬路,此時,傾盆的大雨已經下了,人們只顧站在屋簷下躲雨,所以路中無人,但她卻仍舊走著,彷彿頭頂是一方晴朗的天空。

  ◎◎◎

  「咦,這不是秦兄!最近可好?」打招呼的人伴著紅粉佳人,一路春風得意,旖旎而來。

  秦風停下步子,笑對這位油頭粉面的仁兄。若在平時,這類僅有數面之緣半生不熟的人物,他是一概不理的。只是,聽說……

  「聽說李兄最近榮升《都市晨韻報》副總編,可喜可賀。」

  「哪裡,哪裡,只是——個副職而已,正主才從美國調過來……咦,這是端木大師的新作吧?不同凡響呀!」姓李的語氣淡淡,轉而仰視今天畫屜上景炫目的一幅作品。

  「憑李兄這種資歷,調到新聞局都不為過,怎麼……想必那位新總編背景一定挺硬吧?」秦風知道,懷才不遇的人向來怨氣無處訴。無妨,讓他姑且充當一下聽眾。

  「社長準女婿嘛,剛從美國拿了傳媒博士回來,嘿,搞新聞這一行,實戰經驗最重要。」果然,幽怨的話語滔滔不絕,「就是說嘛,剛上任就大換血,搞得整間報社人心惶惶。」



  「換血?」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光。

  「唉,可不是,可憐了那些東奔西跑的同事,真想幫他們一把,可惜……我也是自顧不暇呀……」姓李的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秦兄,你那個……怎麼說……朋友吧,夏小姐,她的事,你應該聽說了吧?」

  「夏小姐?」秦風故作不解,繼而恍然大悟,「李兄是說夏綠小姐?沒錯,她訪問過我—兩次,也算朋友了。怎麼,她出了什麼事?」

  「什麼?她出了這麼大的事,秦兄你居然不知道?」姓李的吃驚不已,「唉,我說……秦兄呀,人家—個女孩子為了你,丟了飯碗,你居然不知道?」

  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只一下,秦風便隱於藍黑的瞳中,嘴角仍掛著笑,語氣仍然雲淡風輕。「李兄,你這樣說,弄得我好大罪名;擔當不起,她……到底怎麼了?」

  難怪,最近打電話到報社,都說沒這個人,送去的花也被退回。原以為是她故意躲著自己,沒想到……

  「嘿嘿,都說秦兄是女人的殺手,上至八十老嫗、下至十五六歲的小妹妹,無一能倖免,果然沒錯。」姓李的拍著對方的肩。「那位夏小姐呀,想必也是中了你的毒了。原本報社派她跟你這條線,挖點趣味新聞出來,沒想到,一個多月了,她居然—篇稿子也沒交。聽說,就連編輯逼她,她也誓死不從。唉,正好遇上大換血,社裡一些小人平時就眼紅她,這下在我們那位駙馬總編耳朵邊不知說了些什麼,可憐的夏小姐,只好抱著東西走人了……」

  握著水晶酒杯的手晃了晃,繼而文風不動。笑容不再灑脫,變得有些僵硬,但遠遠望去,仍不易察覺。「李兄,看來真是我的過錯了,連累了夏小姐,早知道該把一些童年往事提供給她,免得別人說我小氣。」

  秦風笑,對面的男人也附和著笑。

  「呃……不知李兄那裡有沒有夏小姐家的電話或地址什麼的,害她遭殃,也該道個歉才對。」

  「怎麼?秦兄居然不知道夏小姐家的……」他曖昧地努努嘴,「我還以為你們很熟了。」

  「只見過兩次而已,哪裡就好要人家女孩子的電話?名片上列印的又是你們報社的電活,李兄,幫幫忙啦,上次那批紅酒口感如何?改天從法國遠過來了,我再叫人送去……」

  「不客氣,不客氣,」

  酒杯放下,一指捏過對方遞來的紙條,看似無意地藏進西裝內袋,妥妥帖帖。沒人注意到,那酒杯上,有一個狠狠的指紋印,久久沒有褪去。

  此刻,在城市的另一個角落裡,是兩個星期沒出家門的夏綠。

  那日穿過滂沱的大雨,來不及哭,來不及鬧,她便發了燒,一頭倒在床上,昏睡十多天。這會兒,趁著明亮的陽光,她覺得自己也似活動活動手腳了。

  於是,繞了幾個街區,漫五目的地走著,身後,有一輛銀灰轎車,從她邁出公寓便一直開動,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跟隨她。

  身子閒晃著,腦子裡卻浮現出昨夜在電話裡聽到的聲音——

  「媽,是我。」

  「咦?小綠呀,怎麼這時候有空打過來?什麼事?」

  「沒事。」她鼻音這樣重,聲音這樣啞,稍微細心些的母親都應該察覺。

  但是沒有。「沒事?沒事你浪費電話費做什麼……哦,聽到了,老公,是小綠。你先抱小勇下樓去,我對付兩句就過來……」話筒裡的聲音忽遠忽近,似乎沒什麼耐心。

  「媽,你們要出門呀?」

  「小勇有些感冒,正要帶他去看醫生。」

  「哥哥和嫂嫂呢?」孩子不是應該自己帶的嗎?

  「他們已經在車裡了……小綠呀,媽沒時間再跟你講了,就這樣吧,你要是覺得無聊就去交個男朋友,越洋長途好貴的……」

  同樣是生病,一個全家出動,一個孤苦伶仃,況且,她還是發高燒,而對方,不過小感冒而已。當初,父母眼裡只有哥哥,現在哥哥成了家,可以不用操心了,他們的眼裡便換成了孫子。她這個不聽話的女兒,活該在海洋這端自生自滅。

  那時候,不願跟著他們移民,大概也是有這種賭氣的叛逆心理,甚至懷著幻想——如果,如果她要留下,媽媽和爸爸是否會因為擔心她,也留下?可惜,那不過是幻想,他們還是走了,跟著哥哥,移民原就是大哥的主意。

  現在埋怨這些,又有什麼用?一直以來,不是相信自己能獨立堅強的嗎?怎麼只生了一場小病,丟了一份不起眼的工作,就傷春悲秋?大概,人在受難的時候特別希望有個依靠吧。

  哪裡……可以找個懷抱,讓她靠靠,只一下,就好。

  不遠處,飄來剛出爐的蛋糕香味,勾起她多日未曾有過的食慾,立刻移動虛弱的步子,像是生怕慢了些,蛋糕就會過期似的。她不知道是哪來的動力,也許,有了可做的事,就算只是買一塊蛋糕,也能衝散她腦子裡叫人痛苦的胡思亂想。

  「小姐,麻煩幫我裝一塊。」指著一塊熱呼呼的誘惑,夏綠迫不及待地掏錢。不料,今天粗心,出來時忘了帶錢,只一張信用卡塞在皮夾裡。

  「對不起,我們這裡不收信用卡。」賣蛋糕的妹妹滿臉不快,失戀了似的,冷冷地回答。

  「不收?」夏綠環顧一周這樸素的小店,的確不像是有刷卡機的地方。「那……請問附近哪裡有提款機?」她仍不死心。食慾已被勾起,無法說散就散。

  「不知道。」蛋糕妹妹目光呆滯地望著門外,懷疑她是否聽懂了剛才的問話。

  「可是……」還想說點什麼,身後的幾個婦女已經不耐煩地嚷開了。

  「小姐,你到底買不買?不要妨礙人家做生意喲!」

  「就是,小姐,我還要急著回家做飯,你可不可以別擋路!」

  「小姐……」

  她只好退了出來,被人潮一擠椎得老遠,靠到一堵牆邊,才站穩,誰知,虛弱的步子禁不起折騰,像是絆到了什麼,一個踉蹌使她跌跪在地上,膝上頓時有血,滲流而下。而她的眼淚也在瞬間,跟隨著婉蜒而下。

  被報社趕人的時候,她沒有哭,發燒的時候,她也沒有哭,此刻,只因為吃不到一塊小小的蛋糕,她竟然哭了。淚水,像是已貯藏多日,奔流不斷,顧不得跌跪姿勢的不雅,也顧不得街邊行人好奇的目光,她只是哭,一個勁摟著她受傷的膝蓋哭。

  她向來自認堅強,就算大風大浪也不讓自己掉一滴眼淚。只是偶爾,偶爾為了某件小事宣洩一下自己的情緒,就算被人看到,也只會覺得她好笑,不會覺得她脆弱。她最怕的便是人們說她脆弱。一個女孩子,獨自在社會的塵囂中打滾,若被認為脆弱,將是死無葬身之地的。

  「想吃蛋糕都想成這樣啦!」忽然聽到一個戲謔的笑聲,頭頂掉下一個巨大的塑膠袋,誘人的香味撲鼻而來,「這裡,夠你吃了吧?」

  夏綠揉揉模糊的眼睛,看到她心之嚮往的美食,還有一張久違的面孔。

  「你……」她不確定站在面前的真是秦風,還是陽光下的幻覺。

  「可憐的膝蓋,你偏心的主人居然為了吃一塊蛋糕,把你傷成這個樣子。」直到那一身白色休閒裝的人影蹲下來,掏出手帕,包裹她鮮紅的創傷,真實的觸覺才讓她相信自己沒有眼花。

  手帕覆蓋著傷口,又引起一陣微痛,血是止了,而淚水止不了。

  「喂,夏記者,哭上癮了?周圍好多人都在看你喔,不知道的會以為我們在拍八點檔電視劇……啊!慘了!他們……會不會以為我是一個負心漢,欺負了你?快跑快跑,免得挨揍!」嘴裡說要逃跑,腳下卻並不移動步子,反而跪下,變為跟她同樣的姿態。纖塵不染的白色褲管頓時一片塵灰,素來注重形象的男人這次倒渾然不覺,彷彿身上那套不是貴得要死的名牌,而只是幾十塊錢的地攤貨。

  「到底要不要吃蛋糕?嗯?來,吃一塊,就不許哭了喔!」那傢伙完全不顧顏面,當眾剝一塊糕點遞到紅唇邊,見佳人仍然突得無動於衷,於是逕自咬下一大口,「是不是怕丟臉?沒事,本巨星拋磚引玉……唔,味道很不錯嘛,還不趕快來搶?男人吃東西都沒什麼人性的啦,再不搶,就要見底了喲!」

  她不由噗哧一笑,睜著紅紅的眼睛,含住他餵過來的糕點。嘴裡苦苦澀澀,根本嘗不出是什麼滋味。

  「媽咪,他們是什麼人?」一個過路的小孩看到這兩個跪在路邊,你一口,我一口,分食蛋糕的奇怪人物,伸出粉嘟嘟的指頭仰問大人。

  「他們?呃……他們是模特兒。」同樣弄不清兩人身份的母親,不得不胡編亂造。

  「模特兒是什麼東西?」

  「就是拍廣告的,你天天在電視裡看到的那些人就是模特兒。這兩個嘛……可能是幫蛋糕店做廣告的模特兒。」

  咳,咳……秦風瞪一眼那個不學無術的母親,同時發現幾乎滿街行人都在觀看他們這對俊男美女的深情表演。

  「綠綠,我們走啦,有人把我們當恐龍看喔!本巨星可以忍受別人無禮的目光,但是受不了堂堂大編導被打入模特兒之流,走啦,走啦!」

  不待回答,便攬住佳人的細腰,雙手一提,抱著她往那銀灰的房車走去。顧不得輕微的掙扎,和一聲受驚的嬌呼。

  夏綠便這樣身不由己,引著這匹惡狼來到她的寓所。

  「喂,大記者,你的房間也太狗窩了吧?不像你乾淨利落的風格呀!是不是我們走錯門了?」秦風起沙發上一件換下的內衣,邪邪地笑。

  眼睛紅,臉此刻更是通紅,夏綠一把槍過她的隱私扔進洗衣機,手忙腳亂地收拾著屋內多餘的物品。

  「喂喂喂,」秦風按住急躁的她,「大病初癒,不可妄為,還是本巨星代勞吧,要不然等一下你昏死過去,別人會以為我潛入民宅行兇。怎麼?不相信本巨星擅長做家事?」他袖子挽起,拿一塊花花的方巾罩在頭上,扮成家庭主婦模樣。

  夏綠不由好笑,放任他拿著掃帚,從地板掃到天花板。

  「哎呀!糟糕!」大約一個半小時後,當屋裡已明亮起來時,那個紮著頭巾的人忽然驚呼—聲,讓人以為他踩到蟑螂。

  「怎麼了?」躺在沙發上舒舒服服看完日劇又看韓劇的夏綠隨聲坐起。

  「本巨星的衣服……居然會變色!你看你看,好奇怪,才一下下,就從白色變成灰色了。」秦風指著自己的身上,裝傻地說。

  「哈!」心情已沒那麼沉重的佳人傾城一笑,笑得對面的男子心花怒放,

  「不管,不管,都是這邋遢房子害的,你要借洗衣機給人家用,還要幫忙燙平,人家才肯走喔!」他耍賴地逼迫主人,一待主人上當點了點頭,便以飛毛腿的速度,自上而下把全身剝個精光,只剩緊緊的內褲。

  「你……你幹麼?」從不翻《花花公子》雜誌,也沒看過如此活色生香裸男形象的夏綠,尖叫著摀住眼睛。

  「洗衣服呀,」他賊笑。

  「那……你……你也不用脫成這樣吧?」她雙手捂得更緊,生怕透進一縷春光。

  「純潔的小記者,不要怕羞,我躲得遠遠的就是了……喂,我已經退出客廳了喔……我躲進洗手問了喔……我拿你香香美美的浴衣把自己裹得密密實實了喔……」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有如細蚊。

  夏綠舒了一口氣,放下汗濕的雙手。誰知,視線剛剛清晰,又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呼叫,眼前再次一片漆黑——

  那個騙子,他根本沒去洗手間,好端端地站在門邊笑望她,身上……身上連那件內褲也不見了……

  「綠兒,」低嗄的話語向她逼近,」我的綠兒,不要怕,看我,看看我。」

  「走開!走開!」她踢著雙腳,不怕聲音驚動鄰居,只一心想趕走這頭色狼。

  「真不想看?嗯?」他溫柔的唇貼至她的耳垂,舔吮著,挑逗著,只等她情不自禁的一聲喘息,「不看看本巨星的俊美?」

  「不要……不要……」她想推開他,卻被摟了個滿懷。

  「不看就摸一摸,模也一樣的。」他下了決心要吃定她,抓過她瑟瑟發抖的小手,熾熱的唇隨之覆蓋下來。

第四章

  她真沒用!居然讓自己意亂情迷,居然讓自己被他吃了一整晚!

  曙光透過窗簾,投進一抹橘色時,夏綠羞怯地把臉埋在枕頭的凹陷處,身子也密封般陷在被單裡。身邊的男人,仔細欣賞著她的可愛行為,惡作劇般輕笑。

  「你笑什麼?」他做了壞事,居然還敢笑。

  「現在才想遮,有什麼用?」秦風傾身而下,寵溺地吻著她氣嘟嘟的嘴。升溫的喘息又被勾起,她惡狠狠地瞪著,雙臂卻攀上他的肩,任他恣意妄為。

  「不如……」他的指腹摩挲著她的臉,語氣渾濁中有意無意地提議,「不如,你搬到我那裡去,好不好?」

  「不好!」她一驚,猛然坐起,「我自己有房子,為什麼要搬去你那裡?」

  她才沒那麼笨,被他困了一晚,難道從此整個人都得歸他?獨立自主的女性意識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這個臭名昭彰的花花公子佔了她的身也就罷了,若是心的堡壘也被他霸佔……她總得為自己留條退路吧。

  「你這間房子好像也住不久了吧?」他彷彿看透她的心事,微笑著靠到床頭,意味深長地看著她。

  「只要交房租,就可以一直住下去,沒聽說這一帶要拆遷呀,而且我跟房東太太的感情好好的……」她不明其意。

  「問題是你還有錢交房租嗎?」

  「嗯?」他怎麼知道自己的處境?

  「昨天下午在畫廊,我遇到了你們報社的老李……喔,不對,不應該再叫你們報社了,應該說我遇到了《都市晨韻報》的李副總編。」停駐在她臉上的目光一閃也沒閃,像在看她的笑話。

  她終於明白了!難怪他能在街頭偶遇她,難怪他會忽然主動地引誘她,使她差一點就誤以為灰姑娘的故事要重新上演,差一點就以為幸運得到了愛情。原來,他不過是濫施內疚而已,把他的身體當成一種回贈,報答她沒有揭發他的隱私。

  「你帶我上床,原來就是為了這個,」夏綠哼笑,「謝了,技術不錯,一直想找個經驗豐富的人幫我去掉那層膜,你果然不錯,沒有弄痛我。」

  一股怒火在聽清這話後頓時在他腹內竄起,套上長褲翻身下床,扔給她一件襯衫,語氣變得有點忿忿的,「我不會把自己當贈品,本人的身體也不至於這麼廉價!起來,收好你的東西,現在就跟我走!」

  「休想!」他說的是什麼鬼話!居然說……跟她上床很廉價?還敢命令自己跟他走?

  「現在的工作不好找,你想重新回去當記者恐怕機會不大。」

  他居然還敢嘲諷她!

  「多謝關心,我即使失業也餓不死!」裹著襯衫起身,把他的東西全數砸到那狂妄自大的腦袋上,「麻煩秦先生五分鐘之內離開!否則我叫警衛!」

  這個愚蠢的女人!他讓著她,她倒得意忘形了,要不是看在她這陣子受了一點點委屈的分上,他早就衝過去痛揍她的屁股洩恨了。她以為自己是個寵著她的男人,就可以這樣膽大妄為,得寸進尺?

  「你他媽的到底收不收東西?」叫她搬到他那裡又不是拿她去賣,用得著一副被逼迫入狼窩的模樣嗎?算了算了,自認人格偉大,再讓她一小回,不收東西也可以,只要人跟著他走就可以了,反正她也沒幾件好衣服,搬過去後遲早要幫她買新的。至於化妝保養品……看這女人也不是個會打扮的,待會兒路過化妝品店,再幫她挑。

  「走走,」這樣想後,便拉著她的小手往門外拖,「你的破爛我會叫人米收拾的,你只要跟房東說一聲就好了,快點,我們今天還有好多事情要做。」

  「誰跟你這種色狼有事可做!」她一把甩開他的拉扯衝到門邊,拿起話筒,「喂喂……警衛嗎?我這裡有個無賴,麻煩你上來一趟好嗎……」

  「你這個女人搞什麼鬼!」打掉她的聽筒,秦風怒髮衝冠,「想試我的耐心?」

  夏綠摀住耳朵,忽然用一種可以刺碎玻璃的聲音叫起來。「啊——」

  於是,兩分鐘後,衝進兩名警衛,一左一右架著秦風,把這個惹得女人驚聲尖叫的惡棍丟出大樓。

  ◎◎◎

  「叫夏小姐來……夏小姐、夏小姐!你到底在搞什麼!趕快幫我把這篇稿子順一順,剛才害我差點出錯!」節目剛播到一半,只見此電台的當紅主持人從播音室裡衝出來,任歌曲和廣告放個不停。

  正在伺候另一主持人的夏綠左顧右盼,把頭轉得似卡通人,忙得差點當場摔跤,而音樂組組長也不識趣,挑了這時候拍著她的肩、追著要跟她深談那篇淺析國際力R&B曲風走向的稿子。

  自那日成功地驅趕了色狼後,夏綠收心斂性,抱回當天所有的大小報紙,在徵人廣告上畫了一個又一個紅圈,並懷著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心理,硬著頭皮到電檯面試。沒想到,這個據說有三千人預備打到腦袋開花也要爭取到的編輯工作,卻如一塊天上掉下的金子出其不意地砸中夏綠,害她頭昏三天,以為是自己由於失業的恐慌而產生的幻覺。

  剛上班的那幾天,諸位主持人帶著半信半疑的態度,對她投以怪異的目光,而當他們發現讀別人編的稿子容易口誤,而讀了經夏綠之手的稿子卻流暢如一條小河時,便爭相使盡陰謀,誓死要把夏綠變為自己的忠心跟班,你看,這不是又來了——

  「喂,你這人講不講理?說好夏小姐今天跟我的耶!想要她幫忙順稿,下星期五才輪到你!」甲主持人怒吼。

  「但是我的節目正在直播呀!你那個沒人聽的爛節目要等到十二點以後,急什麼急!你這人怎麼這麼沒道德!」乙主持人瞪眼。

  「沒道德的是你們兩個才對!」音樂組組長恨不得賞兩人四個耳光,「身為紅牌DJ,居然連稿子都不會念,天天把人家夏小姐忙個半死!你們知不知道台長已經答應把夏小姐支援我半個月了!」

  甲乙主持人頓時同仇敵愾,「你——閉嘴!」

  這時,打雜小辣的出現挽救了夏綠,並暫停了這場戰爭。

  「綠姐,外面有人找你喔!」打雜小妹目光閃閃,似乎很興奮。

  「這麼晚了找什麼找!不見!」主持人們同時代替夏綠回答。

  「可是……」打雜小妹小心翼翼地低聲反駁,「她是鄭傲雪哦。」

  「鄭傲雪是個什麼鬼東西!」

  「她是明星!」打雜小妹憤怒,「是個得了大獎的影后,是我的偶像!好出名的!」

  一個小妹妹,偶像不找男明星,卻找個不知名的女人,真是有毛病!三人翻翻白眼。

  「綠姐,去見見她吧,她看起來好憔悴,好可憐喔!」打雜小妹拉著夏綠的衣角慫恿,遞過一個本子一支筆,「記得幫我跟她要簽名喔。」

  「不行,不行,夏小姐不能走!」三人與打雜小妹展開搶奪戰,分別扯住夏綠的後衣領、左手和右手,「叫那個鄭什麼的女人進來就可以了。」

  夏綠還來不及發表意見,鄭傲雪就出現在她的面前,這一現身,嚇了她一大跳。富貴妖嬈的鄭傲雪今天也太不注意身為公眾人物的形象了吧——亂髮掉下數縷,衣領撕開一個口子,絲襪劃了好長一道裂縫,臉頰腫了,彩妝糊了,活像剛從色魔掌中劫後餘生。

  「夏綠!你這個恩將仇報的女人!」鄭傲雪還未站穩,就劈頭蓋臉地罵下來,「我瞎了眼,那天居然幫你引見阿風,想不到你竟敢橫刀奪愛!我……我真是引狼人室!」

  頭一次被人罵作狼,夏綠滿臉茫然。「鄭小姐,請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你還敢問我發生了什麼事!」鄭做雪撥開劉海,露出一隻哭得紅紫的眼和一道鮮艷的傷疤,「看。拜你所賜,我被秦風打了!」

  「他……打你?」夏綠像是聽到火星撞地球般,眼睛瞬間變成銅鈴般大。那傢伙……居然脾氣這麼野,在女權高張的今天,膽敢動手打人!「他為什麼要打你?」

  「你還敢問我為什麼!當然是為了你!他要跟我分手,跟稱做一對姦夫淫婦,我不肯,他就打我!嗚……我明天還要試鏡,現在叫我拿什麼臉去見人?」鄭傲雪滿腔委屈,化作愁腸淚。

  對她頗為同情的夏綠,一時間找不到安慰之詞,再怎麼說,她跟秦風確實有……一腿,此刻裝扮無辜有點說不過去,於是,做賊心虛的她只好低下頭。

  「喂喂喂,」旁觀的主持人上前維護自己的跟班,「要控訴暴力去找婦女協會,這裡是電台,你大呼小叫的想幹什麼?難道想打夏小姐?」

  「打她?不必了!」鄭傲雪倒大方,「我只是想告訴她,別纏著我們家阿風,只要她不再作怪,我就不再找她麻煩。」

  「嘿!」眾人齊笑,「這種事夏小姐說了可不算,你該回去跟你們家那個什麼阿風討論才對!「

  「那要他肯見我才行呀!」眾人反成了鄭傲雪訴苦的對象,她氣呼呼地抱怨,「剛剛我又回去找他,他關緊大門不讓我進去,打他電話也不接!」

  「哈哈哈!」眾人笑起來,「所以你就跑到這裡來?」

  「你們還笑!」面對落井下石的眾人,鄭傲雪把淚如泉湧的眼睛抹了又抹,就連防水睫毛膏也被她抹成漆黑一片,遠看賽過貓熊。

  「鄭小姐,」夏綠不忍她如此丟臉,細聲安慰,「我跟秦風……我們有兩個多月都沒見了,你找我,也沒有用。」

  哼,那傢伙,還口口聲聲說要跟自己同居,可是一點堅毅不拔的耐心也沒有,被趕了一次,就沒再登門,跟連續劇裡冒著雷雨賴在女主角樓下淋到生肺病的男主角,差距也太大了吧!

  「有用!有用的!只要你幫我打電話給他,他一定會接!」鄭傲雪慷慨地遞過手機,「幫我打給他,現在就打,好不好?」

  看她這副可憐到家的模樣,居然央求起地這個情敵來,夏綠不由倒抽冷氣。愛上秦風的女人都這麼悲慘嗎?有朝一日被他厭棄,比街頭卑躬屈膝的乞丐還可憐……不,據說乞丐還有當上百萬富翁的呢,而愛上秦風,就像非洲的難民,貧瘠到只剩餓骨。她不要……不要重蹈覆轍!

  「夏小姐,不要理她,我們叫警衛幫你把這個女人趕出去!」眾人提議。

  「不……不,」鄭傲雪苦苦衷求,就差五體投地,「夏小姐,求你……求你……」

  剛剛興師問罪的人,現在倒成了天涯淪落人,劇情急轉直下,而門口另一人的出現,使整齣戲高潮迭起。

  「你不用逼她,我人在這裡,你有什麼話,直接跟我說就可以了。」來人厲聲喝道。

  「風?」鄭傲雪揉揉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視覺。

  夏綠聽到這個名字.掌心不經意地一滑,整疊稿子翻然落地。一個修長優雅的人影踱到她面前,逐一替她把滿地雪白的紙張拾起。

  「見到我這麼激動?」聲音由嚴厲變為舒緩,像變幻的風。

  夏綠扭過頭去,不看他,也不答他,旁邊的鄭傲雪倒及時地填補了這窒息的空白。

  「風,是我錯了,求你,不要怪我,求你……」鄭影后換了嫵媚可憐的聲調,非常苦情地哀求眼前的男人。

  「你不論做什麼都與我無關!」秦風冷冷回答,「但是,如果你敢到這裡鬧事,不要怪我把上次那疊東西曝光!」

  世上居然有這種寡廉鮮恥的女人!平時到處散佈跟他有噯昧關係的流言、買通他的管家爬上他的床、在枕頭下壓著她的裸照誘他吐血……這一連串惡行也就罷了,今天居然……就算是性格溫和的謙謙君子也不能容忍這麼多,何況他一向承認自己是個暴躁的男人。

  「風,看在我們多年的情分上,你不要趕我!」鄭傲雪找死地撒嬌。

  「我一向不打女人,你最好鬆手,」秦風淡淡拂掉她的手腕,如同拂掉一粒傲塵,「否則,這個圈子,你也不用再待了。」

  「你……」鄭傲雪沒料到使盡美人計也無濟於事,當眾丟了臉不算,甚至連飯碗也被他威脅,她最恨別人威脅她的飯碗!於是拋開溫柔,凶相畢露,「秦風!你以為你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當初不過是個魚腥味洗不淨的臭漁民,靠當小白臉混到今天,跩什麼?你信不信我可以讓你的電影一敗塗地、從此翻不了身?」

  「非常期待那一天的到來。」秦風波瀾不驚,連正眼也不看她,「現在,你可以滾了吧?」

  「你……」鄭傲雪七竅生煙,抓到一把椅子向秦風方向砸去,哭喊道:「我詛咒你!詛咒你跟這個小婊子沒有好結果!」

  小婊子當然指的是夏綠。鄭傲雪轉身逼視夏綠,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說:「看到了吧,我的今天,就是你將來的下場!秦風玩膩的女人都很悲慘,你等著吧!」

  說著,不再哭鬧,她昂首挺胸跨出電台大門。

  秦風笑笑,繼而壓下嘲諷的神情,凝望著夏綠,一指輕輕托起粉腮,濃濃地低語:「綠綠……你瘦了好多。」

  「啪!」沒料到,一個巴掌忽然甩到他的臉上。

  夏綠揉揉自己因為打人反而弄痛的手腕。

  「綠綠……」

  「你這個玩弄女性的人渣!」夏綠咬著下唇,扭頭便走。

  秦風摸摸被打紅的臉頰,微笑輕嘖,「還真痛!喂,綠綠,綠綠等等我!」俊美的身影緊隨正在氣頭上的佳人,一併去了。

  他走後,幾個安靜了好久的主持人連同打雜小妹才清醒過來,一陣狂迷的尖叫聲頓時響起。「哇!他就是秦風嗎?真是那個秦風嗎?我要找他要簽名!」

  錄音師追了出來,「于小姐,節目還要不要做?這張CD裡面的歌我都快放光了,你想讓台長炒我魷魚是不是……歐小姐,你的節目馬上要開始,你去哪裡呀?喂……」

  夜色薄涼,已經是秋天了,而夏綠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窒熱。

  她空著手急急地走,皮包由於剛才一時氣憤,落在錄音間,鞋跟敲著路燈照耀的地面,似銀釘印下一串忿忿的響亮。而這尖細的聲音裡,又有一個從容的步子,形成重低音一路跟隨。

  「你給我站住!」夏綠忍受不了,止步怒喝,「否則我喊非禮,叫人把你抓起來!」

  然而秦風沒有被嚇倒,仍是一臉痞相,膽大妄為地拉住她的手甩呀甩。「喊吧,喊吧,我允許。不過建議你不要喊非禮,現在的人都不愛管閒事,不會理你,要喊就喊『著火了』,保證周圍的人全部出動。」

  「你……」她企圖扯回自己的手,卻無能為力。於是腳尖一翹,狠狠踢了那傢伙一記。

  「唉喲——」秦風伸出一隻手揉揉膝蓋,「才打了我,還沒抗議,又踢我!我太可憐了!」他另一隻手仍拉著夏綠,不放。

  「你還敢抗議!」夏綠杏眼圓睜,「你這個欺負女人的暴力分子,沒把你送到警局已經算便宜你了!」

  「暴力分子?」他顯然不太理解這個名詞。

  「你打女人,還敢不承認自己暴力?」

  「我打女人?」他像聽到了天下奇聞,「我打了哪個?」

  「鄭傲雪!」夏綠高呼,「她的臉差點就給你打到要去整容了!」

  「嘿,」這傢伙,居然笑了,「她這樣告訴你的!她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如果我說我沒打她。是她自己撞傷的,你信我還是信她?」

  「信你這個騙子才是見鬼!」夏綠再次企圖掙出他的魔爪,再次無濟於事。

  「走!跟我走!」秦風忽然肅穆起來,拖著她往回走,「跟我去個地方,如果你看了那裡還相信受害者是她,我就真的無話可說了。」

  當秦風家的廳門被推開時,夏綠以為自己來到了外太空。昔日秦風那華美整潔的客廳,已成一片狼籍。沙發不知被什麼動物的利爪撕裂至露出棉花、牆上超現實主義畫作被割成繽紛的碎片、歪了的鋼琴連琴鍵也掉落、桌子椅子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

  「這是怎麼一回事?地球快毀滅了嗎?」夏綠想到科幻恐怖片。

  「那位據說被我打得很慘的鄭小姐的傑作,」秦風挪過一張椅子,雜耍般坐在扶手上,東搖西晃,「真不知道是她慘還是我的房子慘!」

  「可是……」夏綠仍不認輸,「一定是你始亂終棄,惹怒了她!」

  「我始亂終棄?」秦風再次哭笑不得,拎起一塊已經淪為布條的窗簾,朝著夏綠的臉抖了抖,「憑她這種個性,如果我真的敢對她始亂終棄,恐怕早就連骨灰都不剩了,還有命站在這裡跟你講話?」

  「可是她頭髮亂了,衣領破了,絲襪裂了,臉頰腫了,彩妝糊了……」

  「那還不容易!」秦風一笑,跳起身子,舉起一把椅子,使盡全身氣力朝鋼琴砸去。「砰砰砰」的狂亂中,他也頭髮亂了、衣領裂了……額角被椅背不期的一撞,也腫了。「看清楚了吧?她的慘相就是這樣來的,如果你不信,可以親自試試。」扔了椅子,他一邊喘息,一邊眨著調皮的眼。

  夏綠嘟嘴道:「反正誰是誰非都是你們兩個的私事,很晚了,我要回家。」

  原以為他又要強留自己,沒想到這次他卻不再橫加阻攔,只是彬彬有禮地開了門。「好,我送你。」

  夏綠有些疑惑,不知為何今晚這傢伙沒有死纏爛打,還主動為自己開門。剛才,她還在絞盡腦汁想著自己該怎麼樣才能全身而退、不要再次淪為這傢伙的宵夜。走至車庫,她頓時恍然大悟,朝一輛破破爛爛的機車飛奔過去。

  「華生——」看到昔日搭檔死而復生,夏綠差點喜極而泣。

  原來,這傢伙引她到這裡,就是為了讓她看到「華生」。

  「綠兒,笑一個!」秦風誘哄她。

  她不明其意,但看在摩托車的分上,就對他笑了一個。

  「答應搬過來了!」那傢伙興高采烈地撲到她身邊,趁她不備,偷襲一個重重的吻,「你笑了就說明你答應搬過來了!」

  「我哪有說過……」夏綠莫名其妙,大聲反駁。

  「現在說了,也算!」秦風天真地自說自話。

  正想再賞一個巴掌,打醒這個不清楚的傢伙,她摸著摩托車的手忽然愣住。不,這不是她的「華生」,曾經,一時童心大發,她曾央人在摩托身上刻了它的英文名,但這光滑的邊緣告訴她,這不是她昔日的那輛,只不過,長得很像,如同雙胞胎,更加難能可貴的是,它模仿「華生」的陳舊,仿得一模一樣。

  那傢伙……從哪裡找來這充數的濫竽?

  「高興吧?」秦風拍著摩托車,自豪地誇口,「我可是求車行的師傅求到幾乎要下跪,他才肯救『華生』的喔,好險只是傷了車頭,否則可憐的『華生』早就一命嗚呼了……」

  夏綠看著這手舞足蹈的傢伙,本想揭穿他的心霎時平復,暖融融的感覺升騰起來,像雪地中的炭,艷紅地照映她的身體——那一直以來,煢煢孓立、形影相吊的身體。

  「你的房子都被砸爛了,哪有我住的地方。」她小聲答道。

  一向機智的秦風這次卻沒有體會她的語意,形如白癡幾分鐘後,當他反應過來,便是「喲呵」一聲的大大跳躍,還有滿眼的不可置信。「就是說,你答應搬過來了?不慌,不慌,本巨星豈會在意損失一個客廳?二樓七八間總統套房住你選擇,當然,最最設備齊全的當數走廊最左邊的那一間,有豪華浴室,有豪華大床,還有一個配備優良的超級俊男!」

  她情不自禁地一笑,不自覺地承受了他移近的狂浪擁抱和吻……

  然而不安仍是存在的。鄭傲雪的詛咒還在她的腦子中盤旋——

  看到了吧,我的今天,就是你將來的下場!秦風玩膩的女人都很悲慘!你等著吧!

  誰是誰非,她已顧不得多想,就好好享受今晚吧,雖然,她不知這樣的溫柔能夠享受多久。

第五章

  女巫的詛咒似乎很靈驗。

  同居已有半年多,但她不知道自己算他的什麼人,女友?情人?還是洩慾的玩具?

  他從來沒有向她求過婚,也不對外宣佈兩人的關係。他在片場,她不能去探班;她在電台,他也沒像其他人的男友那樣風雨無阻地接送。他們只是偶爾攜手散步街頭,若碰到熟人,他會不動聲色地把她的手甩開,佯裝她是一個不相關的路人,而她也知趣,只靜靜地立在櫥窗邊觀賞商品,等他同友人寒暄完畢。雖然事後,他又會恢復嘻笑,對她百般討好,但,心中的缺失補不上。

  她不怪他,誰讓自己僅僅半年,就離不開他柔情的包圍?早就知道他是這麼一個浪蕩子,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不允許他暴露太多的隱私,還是情願陷進去,怪誰?

  有時候,她想像自己也是一個思想解放的大玩家,把這一切看作一場遊戲,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在他之前瀟灑地說「拜拜」,把他氣個牛死;有時候,她又猜測他做的每件事都是為自己著想,畢竟,記者是很煩的,他護著她,為她編織安全的巢穴,總有一天,他的江山穩定了,會把她介紹給全世界……這些想法讓她自娛自樂,讓她能夠堅持下去,做他聽話乖巧的「室友」。

  秦風的新電影並不叫好,觀眾說看不懂,評論家說他江郎才盡,在亞太地區公演一輪,連大半成本都沒收回。有人勸他退休從商,有人勸他改拍三級片。惟一讓夏綠不解的是,他竟沒有拍阿虹的故事,她知道如果拍了,一切都會好很多。也許。他對初戀情人仍有情愫,想把對方當作永遠的秘密珍藏在心底……

  夏綠的心頭微顫,有什麼東西一點又一點沉下去,像灰色的天。她希望自己猜錯了,又希望自己猜對了。猜錯,她就可以快樂一點;猜對,卻又說明秦風是個正直的人,矛盾左右著她,她這段時間坐立難安。

  突然深秋的冷雨灑下來,襲擊著夏綠,害她迅速往一間百貨公司逃竄。

  今天,她休假,好不容易擺脫了一票主持人的糾纏,本想跟秦風好好浪漫度個週末,沒想到他托辭籌備新電影,溜的不見人影。她只好一個人打發無聊時間……一個人,又是一個人。

  「好漂亮的傘!」原打算避避雨就走人的夏綠,忽然被一把把淺紅粉紫淡黃的陽傘吸引,禁不住色彩的誘惑,朝那個專櫃走去。

  此時,一對情侶也正在選購,女的已挑定一種有紗滾邊的款式,只是決定不了要哪種顏色,她一邊詢問男友的章見,一邊聽著專櫃小姐的介紹,繽紛如花的傘,在她面前開了一朵又一朵。

  夏綠隨意揀過一把撐開觀賞,而女子清甜的聲音不經意傳入她的耳膜——

  「我覺得還是粉色的比較好。較配女主角可愛的性格,阿康哥哥你說是不是!」聲音裡有一絲撒嬌的意味,男人們聽了會很受用的那種,清純中帶著性感。

  傘花轉個圈,夏綠可以看到那女子的臉,嗯,跟她的聲音很相配,天使似的甜美,只見她仰頭帶笑,討好地看著男友,眼波流動,溢出明顯的愛意。

  「不過粉色會不會太俗氣?」聲音繼續,「好怕觀眾會不接受喔,淺紫會不會比較受歡迎?如果考慮到拍攝效果的話,淡黃應該較為搶眼吧?」

  只聽男子輕笑,「你做主,我沒意見。」

  轉著的傘花驟然停了,夏綠怔愣地僵立著,過了好久,她才鼓起勇氣,把傘移開一寸,再移開一寸……終於,那個輕笑的男人完全映入她的眼簾。

  她……猜得沒錯,那撩人的笑聲,這世間恐怕只為一人獨有——秦風,她的秦風,對她說要在片場忙得很晚的泰風,此刻,正陪著另一個有著天使面孔的女孩,在、挑、傘。

  他從不陪自己逛百貨公司,這段時間,由於新電影票房的不理想,他也很少對著她笑,有時,還心煩的不理她。她告訴自己,在他創作的瓶頸期,自己應該寬容忍讓,過去了,也就順了。但她錯得離譜,原來……他還是可以笑的,只不過不是對著她,而是對著另外的女人。

  「討厭啦,我還是覺得不滿意!」享受著秦風笑容的女孩跺了跺腳,對專櫃小姐嚷,「還有沒有別的顏色?就這些嗎?」

  「有的,有的,還有一種藍色的,我找找。」專櫃小姐忙了一陣,卻沒找到,一抬眼,發現夏綠手中的那把正是她的目標,趕緊繞過來,一聲不吭便將傘從夏綠手中奪去。她知道,剛才的那位小姐是有心要買的,而面前的這位,看樣子就只是隨便逛逛而已,為了一個隨便逛逛的客人而耽誤一樁眼看就要成功的生意,誰也沒有這麼笨。她甚至懶得用「對不起」一類的客氣話跟這人囉嗦。

  夏綠沒想到,只是看一把傘也會遭到不同的待遇。她就這樣卑微?男朋友不陪自己、不對著自己笑也就罷了,連一個小小的百貨公司的專櫃小姐也對她視而不見!

  對面的秦風正好看到這一幕,略微皺了皺唇,算是打抱不平,擔當他看清這位被欺負的客人時,笑容僵在他臉上。那四目交會的一剎那,不止笑容,似乎空氣也停止流動。

  風,過來,到我身邊來……

  只要他當眾牽著她的手,告訴這天使般的女孩和這大小眼的專櫃小姐,自己是他的女朋友,她就不會生氣,也不會……流淚。

  但他沒有過來,沒有說話,只是把手插進口袋裡,目光游移,當她……不存在。

  「阿康哥哥,外面好像下雨了,我們再買把雨傘好不好……」

  夏綠輕輕捂柱耳朵,不聽後面的對話,不聽他的回答,她默默退出專櫃,退出百貨公司,退到雨中。

  「阿康哥哥」,好親密的稱呼,那女孩何以能夠喚他的本名?何以有這樣無法無天的權利,就連自己,也只能隨著公眾叫他「阿風」而已。

  夏綠裹著一身冷冷的雨珠,回到那幢同居的宅子,呆呆躺到床上。好困……她濕濃濃的閉上眼睛,像生了重病一般沉沉睡去。

  醒來時,她知道他回來了。

  床頭坐著的人影點著一根橘紅的煙,煙的光像一顆孤寂的寒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她感到有點不對,舒服了很多,摸摸身子,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他已幫她換上了乾爽的睡衣。

  「下回淋濕了記得要換衣服再睡,懂不懂?」秦風明白她已經醒了,挨過來,輕輕撫她的發。

  她不說話,他也不說。四周極其窒悶,她一向在感情上不是主動的人,從前,總是他扮成小丑,逗她開心,現在,他沉默了,氣氛就再也活潑不起來。

  「明妍是阿虹的妹妹。」他忽然沒頭沒腦地扔過來一句,「我們今天買的,是下部電影裡需要的道具。明妍是編劇,她想先買一把來試試效果。」

  她隔了好久才想起,原來,那個天使就是近些日子電影圈裡風頭正健的才女,邱明妍。據說她雖然年輕,但人緣極廣,才氣極高,不少公司搶拍她的劇本。她……竟是阿虹的妹妹?沒想到,那個賣魚妹阿虹竟有這樣不同凡響的妹妹。難怪她叫他「阿康哥哥」。她有特權,為什麼不叫?

  「因為她是阿虹的妹妹,剛進這個圈子,所以……我得照顧照顧她。綠,你沒有生氣吧?」

  是呵,她是阿虹的妹妹,是一個可以幫助他事業的才女,所以他得照顧她。但她呢?誰又來照顧她呢?

  夏綠坐起來,打開櫃子,扯出自己的衣服。

  「你要幹什麼?」秦風一驚,衝上去搶過她的衣服,砰然關上櫃子的門。

  「換衣服去電台上班。」她淡而平靜地回答。

  「呵,」他舒一口氣,「我還以為你要……」

  以為她要出走嗎?所以這樣緊張?這樣的緊張若是從前,若是換了別的女孩,看了之後一定會欣喜不已吧。但,她沒有感到快樂,心中的不安和抑鬱太多,一點點的安慰填補不了。

  「我上班去了。」推開他的手,正欲轉身。誰料,他一個猛拉,將她緊緊地摟進懷裡,熾熱的吻如雨點烙上她的臉、她的唇、她的頸……

  「綠,不要走,今晚陪我,陪我……」他呢喃著,伸手解開她睡衣的扣子。

  「我得去上班了。」她機械地重複。

  「不准去!不准!」他嘶吼起來,「除非我確定你沒有在生氣。」

  揉捏挑一退,唇舌掠奪她口中的貝肉,吮吸輾轉。他們……已經好久沒這樣親熱了,受夠了寂寞的夏綠無力抵擋這樣的撥弄,不禁嬌喘微微。

  這晚,她沒有去電台,屈服於他的包圍。

  這晚,他特別投入,像是要傾其所有,挽回她的心。

  「綠,你要相信我,信我,信我……」低嗄的耳語在她耳邊不斷輕纏。

  ◎◎◎

  「喂喂喂,發什麼呆呀?」夏綠從沉思中回神,看到於主持人一隻戴著時尚手鏈的玉腕在她眼前晃蕩。

  「沒什麼,大概昨晚沒有睡好。」應付地笑笑,輕撩頰邊的亂髮,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喂喂喂,」於主持人拍著她的肩,曖昧的眨眼,「最近你好像……氣色不太好喔,是不是……過於『勞累』?」

  「啊?」夏綠不明其意,「沒什麼啦,一向都是這樣的,我都習慣了,你們的稿子還應付得來。」

  「你在裝蒜對不對?」於主持人眼中泛起亮笑,「不要不好意思,大家都這麼熟了,偶爾互相探討一下這種事可以增長技能嘛。你也不要太在意了,男人都這樣不知足的,像我家那位……還不是每晚都纏著我,要不要我介紹個秘方幫你補一下?」

  「啊?」夏綠對她的話語恍然大悟,不覺滿臉通紅,「我……我……哪有……」

  「喂喂喂,」她的肩膀繼續慘遭拍打,「你家的那位還是不是上次讓全電台驚艷的那位?」

  「唔。」夏綠不置可否。她家那位一向不願讓外人窺探到兩人的關係,但上次在電台他又把好感表現得那麼明瞭,大概,男人吃飯之前和吃飽之後心情是不會一樣的吧。

  「哇,好厲害!都大半年了,你們還沒分呀?」於主持人讚歎,「聽說你家那位是電影圈子裡的人,這種人都不太有定性喔,能跟你堅持這麼久,可見我們夏小姐魅力無窮。」

  「電影圈子裡的人也遲早要成家的啊。」夏綠倒不同意用有色眼光看他們。

  「這種話雖然也沒錯,可是……」於主持人一副很會分析的模樣,「畢竟他們的工作圈子太複雜,遇到漂亮對象的機會也多,不說合作的明星,現在就連一些女編劇、女影迷也長得很正點喔!不像我們,一個小小的播音室,可以把我們困一輩於,沒有太多擇偶的餘地,只好隨便抓個就近的嘍!況且他們演戲的,演來演去,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哪裡還分得清戲裡戲外?」

  夏綠默不作聲。心像鬆動的石,在懸崖的邊上搖了搖。

  「于小姐,于小姐!」播音室裡傳出暴躁的叫聲,「你又逛到哪裡去了!廣告就剩一支了,還不快點過來!」

  「我哪有亂逛!」於主持人正聊在興頭上,忽然被打斷,十分氣惱,翻翻白眼,掀過稿子甩了甩,跺著腳走進去。

  與她擦身而過酌歐小姐莫名其妙撞到了肩頭,詫異地詢問夏綠,「她怎麼了?又欺負你了?」

  「沒有。」夏綠笑笑。

  「我都明白,一看你蒼白的臉色就清楚了,你用不著幫她掩蓋惡行!」歐小姐義憤填膺,「雖然你進電台的時候的確是動用了些關係,可是你的實力這些日子也是有目共睹的,用不著怕她說的風涼話!」

  「什麼……關係?什麼風涼話?」夏綠奇怪。

  「就是你讓秦先生拜託台長讓你進電台這件事啊,」直來直去的歐小姐不打自招,「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可是大家又都好佩服你的實力喔,都說台長開了那麼多次後門就這次開得最對!」

  「你是說……我能夠進電台都是因為秦風去求了台長?」她的腦子忽然襲來一陣空白,讓人不能思考。

  「當然了,聽說他們兩個是高爾夫球友,私下交情很不錯,秦先生常常會送紅酒過來喔,唔……好像為了你的事,秦先生還替台長搞到了一批絕版的影牒,你也知道的啦,我們台長是個超級影迷……」歐小姐滔滔不絕的嘴漸漸感到氣氛不對,戛然而止,「怎麼……你……不知道這些?」

  她哪裡會知道這些!原以為自己考進電台完全是憑著實力,還沾沾自喜一段時間,沒想到……就連這麼一份受苦受累的小小職位也是他……求來的。自己就真的這麼沒用嗎?昔日那個持才自傲的夏綠呢?那個獨立堅強的夏綠呢?僅僅一年……她就完全成了他的俘虜,成了他的禁臠,完全沒有了本來的影子!

  也許在別的女人眼中,得到這樣一個神話廣大的男人,在背地裡悄悄替自己打理好一切,全然用不著操心,這是一種天大的幸福吧?但她不是別人,她是夏綠,如果依賴男人是她的理想,那麼早八輩子她就聽從家裡的安排,移民、嫁人了,還用得著在這孤獨的地方苦熬這麼久嗎?不!這一切,絕非她所願I

  她要找他理論清楚,這些日子,她做他背後的女人,過於卑躬屈膝了,就算他對世人否認它的存在也無所謂,只要他不干涉她的生活就好!今晚,一定要說個明白,她要做回從前的她。否則……如果有一天,她失去了他,那麼,等待她的將是一無所有……

  客廳的燈關著。

  她已經回來得夠晚了,沒想到,他更過分。

  夏綠把皮包甩到沙發上,踢掉累人的高跟鞋,決定先去沖個澡……再說吧。

  「阿康哥哥……」

  拾階而上時,發現二樓臥室的門虛掩著,縫裡露出一道紅暖的光,熟悉的吳儂軟語隨風飄了出來。

  夏綠渾身一顫,霎時呆立在樓梯上。

  邱明妍,如果她沒有記錯,那應該是邱明妍的動人嗓音。

  「阿康哥哥,說定了喔,不僅這一部,下部,還有下下部,你都要把劇本包給我寫……還有,記得明天介紹鄭導演給我認識,來,我們來打勾勾!」

  她鼓足勇氣,將門縫無聲地推開、再推開,只見那個如天使般甜美的女孩正勾著秦風的脖子,滿臉挑逗意味,撒嬌不斷。而秦風沒有拒絕她,左手握著一杯酒,右手輕輕環著她的腰,嘴角帶著一抹迷死人的微笑。

  他就這樣,在午夜時分,在本屬於他倆的臥室裡,勾搭著另一個女人。

  模糊的眼淚頓時蓄滿夏綠的眼,她狠狠的踢開房門,讓這對柔情蜜意的男女完全現形,也讓他們愕然地回頭。

  「綠……」

  她聽到身後的秦風飛奔過來追逐著她,步子急而沉,但她比他奔得更快,直到庭院裡,才被他強而有力的胳膊死命拖住。

  「你答應過要信我的!你答應過的!」他聲嘶力竭。

  「我答應相信你,不代表我可以容忍你摟著別的女人!」夏綠探吸一口氣,轉身逼視他,目光閃亮如暗夜裡的貓。

  「明妍她……我們真的沒什麼,這個圈子就是這樣,她為了生存?有時會使一些小手段小花招,但我看得很明白,不會真的跟她怎樣的,這其實是很普通的一件事……」

  普通?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摟摟抱抱,還說是為了生存,還說是很普通的事?呵,她真是落伍了,跟不上這種新潮的想法,也適應不了這複雜的圈子,也許于小姐說得對,他們演戲的真真假假,又有誰分得清?不如趁這次的爭吵,兩人順便分手吧,免得將來再跑出什麼張小姐、王小姐、李小姐,她更加吃不消。

  「綠,綠綠,」秦風見她沉默,藉機發出誘惑的微笑,展開巨大的懷抱,「來,聽話,我們回家,我馬上把她打發走,馬上,好不好?這裡好冷喔,當心你漂亮的小腳被凍僵喔!」

  不,她不能過去,好不容易下了決心,如果受了這魔鬼般笑臉的引誘,她會萬劫不復,永不翻身!她,不能過去。

  「你走開——」順手拾起地上一塊石頭,朝他逼近的腦袋砸去,同時,快步跑開。

  要做就做得絕一點,狠一點,即使讓他憎恨自己也是好的,否則,她不知怎樣才能擺脫這個既無恥又讓她……愛入骨髓的男人。

  跑過街角的時候,她回眸看到秦風蹲在地上,捂著前額,像是受了很重的傷。好想奔回去擁住他,查看他的傷勢,但她不能再回頭,只、能、往、前、跑!

  那晚,身無分文且沒穿鞋的她,哪裡也去不了。在社區的小公園游遊蕩蕩了一夜。赤裸的腳被沙石劃開斑斑的血口,秋夜的寒涼果然如秦風所說,要把她受傷的足凍斷了。但她並不感到痛,就當是贖罪吧!贖她傷了他的罪。

  水涼的夜色侵襲而下,星空卻是那樣寂靜而高遠,她仰望點點的星光,不知自己該去哪兒,今後,該怎麼辦?遠在澳洲的家人是指望不了的;電台的工作,她也無心再繼續;至於他——她的戀人,她這段時間所有精神的寄托又被打跑了,斷了,永別了。

  夏綠第一次感到世界是如此的絕望。

  好不容易待到天明,她繞回宅子,躲在一旁等了好久,才看到秦風由邱明妍扶著,從門裡走出來。他的頭上纏著紗布,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兩人上了汽車揚塵而去。夏綠從花盆底尋出備用鑰匙,簡簡單單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離開了這個本就不該屬於她的家。

  後來,她在一位同學的幫助下,申請到美國一所大學傳媒碩士的獎學金,便飛往海洋彼岸。

  後來,某個夏天,她前往加拿大度假,在報紙上看到秦風的照片,人們說他現在是國際級大導演,如日中天。人們還說,他的女友換了一個又一個,但始終沒有結婚的打算。

  再後來,她的頭髮留得很長了,直到腰間,只是掉了不少,顯得有些稀稀落落,但她仍是執意地留著,像是在信守往日的一個承諾。

  「把頭髮留長吧,為我。」秦風曾說。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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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8-22 10:36:52

第六章

  「綠兒,聽說你回來了?有空回個電,一起喝茶。」

  「夏小姐,這次的廣告主角選定了沒有?總公司又在催了,趕快喔!」

  「綠,我今天下午的班機,你不用來機場,我直接過去你那邊,明天一起吃晚飯,記得穿上次在紐約買的那款藕色小禮服給我欣賞喔……」

  答錄機的留言一通又一通,有昔日報社、電台的故友,有她現在廣告公司的同事,還有……那個人。夏綠歎一口氣——才回來沒多長時間,她任「美杜莎」廣告總監、榮歸故里的事就傳遍了,這些人,也不知從哪裡挖出了她寓所的電話號碼,有時半夜還打來,害她不得好眠——怎麼能叫人不歎氣?

  這座城市沒有變,但鏡子裡的人卻老了許多,染了霜似的,雖然,沒隔多少年。

  她瞪了瞪呆立在門口長手長腳的傻瓜,不耐煩地喝道:「進來呀……慢著,先換上那雙拖鞋!」

  「哦。」秦風乖乖穿上圓頭拖鞋,坐到牆角的沙發上,眼睛卻充滿好奇,對著這寓所上下打量。

  這真是秦風嗎?真是昔日那個把她迷得神魂顛倒、風流瀟灑的秦風嗎?如果是真的,那麼當年她一定是腦子燒壞、眼睛失明、耳朵失聰……誤把垃圾當寶貝!再或者,眼前的此人是個長相酷似的冒牌貨!唔……也不曉得秦風有沒有孿生兄弟?不過,她夏綠是個有信譽的人,既然答應了要收留這垃圾,即使前途萬分凶險,也只有咬緊牙關、衝鋒陷陣、死而後已……

  「先去洗個澡,然後我帶你去剪頭髮……」夏綠抓過他那只土土的行李袋,東翻西找,竟發現連一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見鬼!那個姓陳的律師和姓王的醫生也太坑人了吧,見他傻了,就這般虐待他!虧他們剛剛還在高唱人道主義,真想一腳踏那兩個人進大西洋!「順便,再幫你買幾件可以見人的衣服。」

  「哦。」秦風還是憨憨的腔調,被趕進浴室沒多久,又探出腦袋,猶猶豫豫地喊,「綠綠……」

  「閉嘴!」夏綠勃然大怒,「不許叫我綠綠!」他怪模怪樣的嗓音聽起來像在呼喚一頭驢。

  「他們都這樣叫你啊,」秦風居然辯駁,「那……我該叫你什麼?」

  「叫我夏小姐。」

  「哦,知道了。呃……綠綠,我不會開浴室的水龍頭。」

  「你……」夏綠氣得翻白眼,這白癡教不會呀!不過—既然人家現在是白癡,她大人有大量,就暫且原諒一回。一推秦風的背,將毛巾甩到他身上,沒好氣地坐到浴缸邊,耐住性子教他,「看著,這個尖尖的、亮閃閃的東西,你只要把它抬起來,水就自動嘩嘩嘩地流出來了,壓下去,水花就不見了……如果太冷或者太熱,告訴我,我幫你調。」

  「好玩,」他如孩子般把水龍頭抬高壓低幾十遍,玩得不亦樂乎,滿臉笑嘻嘻。

  夏綠看他自得其樂,也懶得打擾他,正想回書房把那個廣告的企劃案再理清楚,誰知他又在身後鬼叫,「綠綠,好燙!」

  深吸一口氣,她硬著嗓子說:「知道了,我來幫你調水溫。」

  一進浴室,她就發現自己上當了,幾年前的悲劇再度上演——這傢伙,一絲不掛,面無羞色,站、在、她、面、前!雖說她對這副身體早就熟門熟路,但久不碰面,畢竟有些緊張,蒼白的臉頰瞬間轉紅。低著頭,以光速把水溫調低,再轉身衝出這恐怖的堡壘。

  「綠綠!」沒想到,這傢伙居然一把從身後抓住她。

  「你想幹什麼!色狼!色狼!」夏綠抄起門邊的掃帚回頭還擊。哼,他還當她是當年容易騙到手的無知純情少女?堂堂「美杜莎」總監可沒那麼好欺負。

  「狼?在哪裡?」他也四顧張望,抄起另一把掃帚,準備與夏綠同仇敵愾。

  老天爺!真是輸給他了!夏綠只得丟開掃帚,確定他並無歹意,沒好氣地問:「你抓住我幹什麼?」

  「哦,」他也學著丟開掃帚,「我想求綠綠幫我搓背。」

  「搓背?」夏綠尖叫起來。他……居然叫她幹這種無恥的事!

  「是啊,搓背,」他生怕別人聽不懂。拿起毛巾左右示範,「就是這個樣子……我總是搓不乾淨。陳律師和王醫生說我一定要洗乾淨,否則綠綠會不喜歡。」

  又是那兩個姓王的和姓陳的放的狗屁!夏綠橫一眼他,看他慘兮兮的模樣,對此類誠摯的請求實在不好露思拒絕。再加上……他、他、他……這樣赤裸裸地任由全身肌肉隨著示範動作上上下下,真叫人流鼻血!算了,再做一次好事,就當……媽媽幫兒子洗澡!

  「你先拿毛巾圍住你的腰,」她避開眼睛,「否則免談。」

  「好耶!」他果然很聽話地裹住關鍵部位,乖乖坐定浴缸裡。然後,很多嘴地加以批評——

  「綠綠,你搓得好舒服喔,以後天天幫我搓,好不好?」

  「咦?綠綠,你的臉好紅,為什麼?是不是這裡面太熱了?你也可以脫掉衣服呀……真的,脫掉衣服真的會涼快好多……」

  夏綠恨不得拿毛巾勒死他!但,面對這樣一個沒有腦袋的傢伙,她又有什麼辦法呢?真擔上謀殺的罪名可虧大了,本來,她遵照古人百忍成鋼的經驗,以為只要不吭聲就可以從黑夜熬到黎明,豈料,幾個小時後發生的三件事,讓她想跟全世界同歸於盡。

  第一件,剪頭髮。

  「夏小姐,這是你男朋友?長得好像電影明星喔!」髮型師對這位剛從海外歸來的氣質美人頗有好感,愛屋及烏,對她身邊的男人也豎起了大拇指。

  「阿明先生,你搞錯了,他是我弟弟啦。」夏綠一口否認。

  「咦,綠綠,他沒有搞錯呀,我明明是你男朋友,」秦風居然聽得懂別人的談話,舉手抗議,「陳律師和王醫生都說我是你男朋友。」

  「不要理他,」夏綠對著髮型師指指自己的腦袋,口氣神秘地解釋,「我這個弟弟,這裡有毛病。」

  「喔!」髮型肺頓時顯露萬分理解的表情,「難怪!」繼而好言好語地拍拍那傻瓜的頭顱。「小弟弟,想理個什麼樣子的髮型?大哥哥一定幫你剪得美美的。」

  「不要叫我小弟!」秦風竟打掉別人善意的手,「我比你大!」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被人叫做小弟的確可憐,夏綠又決定饒他一回,揮手命令髮型師。「開始剪吧,剪個好清洗的小平頭。」

  「不要——」秦風竟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摀住腦袋,殺豬般鬼嚎,「我不要剪成小平頭!」

  髮型師拿著剪刀,左右為難,瞄一眼夏綠,「這……這該怎麼辦?」

  「不剪成小平頭你想變什麼?」夏綠打掉他護衛的手,拎起他的亂髮嘖嘖出聲,「你以為現在還用扮酷嗎?本小姐最近接了大案子,天天都要忙得七竅生煙,你以為我有多少時間跟你在浴室裡耗?」

  「不剪!不剪!」秦風死不悔改,手指旁邊一本雜誌上英俊的人物,「為什麼他可以留,我不可以?」

  「人家是明星,昔日然可以,你是什麼……」夏綠正打算拿起雜誌,耳提面命一番,衝出口的話語戛然而止。

  「咦?」秦風端詳雜誌封面上對著自己微笑的帥哥,疑惑地自言自語,「他長得跟我好像,名字也一樣,他叫秦風,我也叫秦風……咦,綠綠,這不就是我嗎?」

  夏綠滿臉頹敗,為了防止進一步丟臉,結果,他們什麼也沒剪成就奪門而逃。

  第二件,買衣服。

  「這一款男士休閒服是這季最受歡迎的,小姐,你覺得怎樣!」精品屋的店員高高舉起手中衣衫,不問秦風,倒朝著夏綠微笑。她們很清楚,在買衣服這種事情上,一向是女人說了算。

  可是萬萬沒想到,這位男士並不像其他客人,乖乖坐到旁邊的沙發上去翻雜誌或打電話,他,居然多嘴地發表起聒噪的言論,「我不喜歡這件衣服。」

  「先生你有什麼意見嗎?」店員循到聲音的來源,十分詫異。

  「我要穿綠綠穿的那種衣服。」秦風指了指夏綠的上衣,堅定有力地說。

  「啊?」店員腦子轉了半天,終於領悟,「你是說……你要跟這位小姐穿情侶裝?」

  「情侶裝?」靠在一旁出神的夏綠差點跳起來,「誰、誰要跟他穿那種怪東西!」

  「你啊!」秦風很友好地上前攀著夏綠的肩,「綠綠,我們是情侶,應該穿得一模一樣人家才曉得。」

  「做自日夢!」夏綠打掉他的手。這傢伙,到哪裡都大聲喧嘩兩人八百年前就煙消雲散了的那段關係、玷圬她純潔的玉女形象,他他他……到底居心何在?

  「現在已經是晚上了,而且,我也沒有在做夢喔!」秦風瞧瞧窗外的天色,摸摸自己的額頭,一本正經地向她報告。

  周圍一群店員不知這傢伙腦子有毛病,還當他生性幽默,全都投來善意的笑容,一直笑到胃痛。

  為了挽救這些年輕小姐的生命,不讓她們笑死,結果,他們什麼也沒買成,就從後門溜之大吉。

  第三件,睡覺。

  這天晚上……喱.不,應該說是第二天的凌晨,夏綠在忙得全身快散了的時候,正想上床安眠。忽然,天外亮起閃電,轟轟的雷,從遠處傳過來,看來,似乎有大雨即將傾盆。

  「希望那傢伙能老實一點,」夏綠邊打呵欠邊自言自語,「不要學著三流劇情說什麼怕打雷,鑽到我被窩裡才好。」

  話音剛落,已有一長長的人影立在門邊,手上抱著一個肥大的枕頭。

  「啊!」夏綠往後一縮,撞到後腦勺,以為自己三生有幸,撞到了鬼影。

  「綠綠,好恐怖喔!」來者不是鬼,是那個比鬼還可怕的秦風。只聽他大叫一聲,就不請自來地鑽進夏綠被窩,裹得密密實實,只剩呼吸的鼻,和一雙賊溜溜的眼。

  「你他媽的到底想幹什麼!」夏綠忍無可忍,這傢伙,還敢喊什麼「好恐怖」,難道他不知道自己正是世界上最最恐怖的怪胎嗎?

  「房頂上……有……有人!」秦風牙關打顫,抱住夏綠的腰,悲哀地求救。

  「哪會有人!」住了那麼久,除了這隻鬼,哪裡還見過別人。

  「真的,真的,綠綠,我沒有說謊話!」秦風連聲解釋,「我房間的天花板上咚咚咚的,很大聲,肯定有人在上面走,會不會是強盜?」

  強盜?嘿,說得沒錯,這年頭強盜的確有很多,比如眼前就有一個!這個強行住進人家家裡、還在三更半夜強行鑽進人家被窩、摟住人家的腰大吃豆腐的強盜!

  「綠綠,我可不可以跟你睡?」

  看,這個強盜還要搶走她的好眠。

  「啊——」一陣雷聲擊過,只見秦風完全貼上了她的身子,「綠綠,就是他……他又追到這邊的天花板上來了!」

  痛苦呵!此等三流劇情真讓自己遇到了!夏綠吐出一口怨氣,一把推開他,翻轉身,熄燈,睡覺。

  秦風以為得到上床的默許,頓時大喜,美美地挨著枕頭;從背後緊摟夏綠的腰。不一會兒,打起了呼。

  可憐的夏綠,閉上眼睛好久都沒能入眠。這傢伙……她該拿他如何是好?心煩意亂間伸了伸腳,卻無意碰到他的腳。許多年都未曾觸碰的溫暖大足……又回來了。那激起心頭柔情蜜意的感覺,那在美國陰冷的冬天無法邂逅的溫暖……一切只是因為,這微微的一觸。

  大足像是瞭解她的心意,很自然地與她悄悄磨擦,與她重新黏在一起。

  呵,算了,看在這一點點溫暖的份上,就饒這傢伙一夜,明天,再跟他算賬。

  結果,夏綠沒留意自己嘴角輕撩起一絲微笑,大雨淋漓時,她已安然入眠。

  ◎◎◎

  門鈴的疾響驚醒了睡過頭的兩人。

  夏綠一看表,彈跳起——下午兩點?是不是表壞了?她夏綠,這些年來勵精圖治,每天早晨七點就起床用功,何曾有過如此不長進的懶惰?哼!都怪身邊的這個傢伙,昨日折騰她一整天,晚上還硬要把她當抱枕,存心想害她開創不良紀錄!

  此刻,這個不怕死的傢伙,依然摟著她的腰,睡得香甜。夏綠一掌打掉他的爪子,打得他蹦起九十度,莫名其妙地直揉自己惺忪的眼睛。

  「綠——」大門打開,穿著睡衣的夏綠頓時愣住,羞愧不已,彷彿被人捉姦在床。門口,站著……那個人。

  是的,這個人,這個叫做邁爾斯的人,是她在美國這些年來的……密友。雖說,她一直以最大努力抵抗著這個男人的慇勤,也從未與之發生過什麼越軌的關係,但廣告公司所有的同事,以及研究所裡全部的同學都一致認為,她跟他已是名副其實的未婚夫妻。

  呃……怎麼交代呢?那一年,她從秦風家中倉皇而逃,無路可走的她正巧在街頭遇到了邁爾斯。這邁爾斯,雖說取了個洋名,可卻是道道地地的黃皮膚,因家族生意已移往海外,所以喜歡叫自己英文名。他是夏綠的同學,貨真價實的同學——兩人從八歲開始就湊巧同班,直至大學畢業。誰都知道,他苦戀她多年,每年耶誕節都要送來一盒巧克力。可惜,全世界所有巧克力的牌子都被他送光了,她仍然沒有動心。後來,家裡把他送到美國深造,送巧克力的活動也以失敗告終。

  多年以後的那天,兩人在街頭浪漫邂逅,邁爾斯聽了夏綠淒苦的遭遇,覺得自己得到了美夢重溫的天賜良機。於是,他見義勇為,幫助夏綠出了國,留了學,畢業後還不動聲色地讓她進了家族子公司,在自己手下當一各廣告總監。萬事俱備,只差夏綠點個頭,他就可以把戒指套在她的手上,讓她歸自己所有了。

  誰知——

  「綠!他是誰?」邁爾斯瞄了一眼夏綠身後同樣穿著睡衣的豪風,注意到兩人是從同一間臥室走出來的。

  「他是……」夏綠只覺得百口難辯。雖然這是個人隱私,但眼前的邁爾斯既是她現任老闆,也曾經是她的救命恩人,還是交代一下比較好。於是,她拉著這個盛怒的男人坐下,從頭到尾,把自己被迫的窘境細細說明了一番。

  邁爾斯看她驚慌,又聽到她迫切的說明,以為她終於把自己當成未婚夫,惟恐自己多心生氣,於是暗自歡喜,拿出宰相般的大度量,原諒了秦風的無知行為,甚至對他表示了同情。

  「綠,」邁爾斯握住心上人的手,無限溫柔地表白,「你不生氣吧?怪我太多心了……不過,秦先生一個大男人,長期住在這兒也不是辦法,何況不久我們也要回美國結婚,還是找間精神病院讓人照顧他比較好,你說呢?」

  「精神病院」?夏綠從未想過這個名詞,也沒想到「回美國結婚」這類句子,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正處於無言的時刻,傻瓜拖著長長的睡衣踱過來,打斷了兩人的親密交談。

  「綠綠,」秦風插嘴,「我要看書。」

  「啊?」夏綠失笑,「你還懂看書?」

  「我認得字的!」秦風急急告白,「王醫生說我的腦子要每天看一直書才可以。」

  「好吧,」她指指書架,「你自己抽本喜歡的,乖乖地坐到窗於邊看,不要吵我跟這位先生講話。」

  「哦。」秦風果然聽話,抽了一大本,兩腳一縮,坐到陽光明媚的大椅子上。

  「綠,如果你不認識人,我倒有幾位可靠的朋友,他們可以幫秦先生找間設施比較好的精神病院。」邁爾斯堅持剛才的話題。

  「讓我再想想,畢竟他的律師和醫生把他委託給我,而且,他的大部分財產又在我這裡……反正廣告還沒拍完,回美國還早……你要不要喝點什麼!才下飛機,口渴了吧?」夏綠微笑著側轉身。

  邁爾斯對她的閃爍其詞無奈地聳聳肩,接過咖啡。「對了,你回來這麼久了,那支廣告的主角敲定了沒有?」

  「等老闆你來了才敢做決定呀!我們挑了好幾個人候選,可是都不太滿意。唔……這是我們公司第一次接拍公益廣告,壓力好大,一想到還要送到國際上參賽,我就怕。」拍拍故作驚嚇的胸,活躍氣氛。

  「你也有怕的時候?」他寵溺地拍拍她,「還不快去換衣服?我們約了『殘障人士協會』的吳理事下午見面,忘了?記得要穿我送你那件藕色小禮服喔!晚上我們一起去法國餐廳吃飯,點你喜歡的鵝肝醬……」

  「到餐廳吃飯是暴發戶的行為!」忽然角落裡傳出一個憨憨的聲音。

  「呃?」兩人莫名其妙地轉視窗邊的秦風。

  只見,秦風舉著書,兩眼直盯盯,一字一句地說:「因為他們剛剛從貧困階級中解脫,即使之中有些人雇得起頂級廚師,但為了急著炫耀自己的財富,也情願花高價錢去那些又貴又不知道是否可口的豪華餐廳擺闊,在那裡,他們會遇見許多跟他們想法一樣的熟人……」

  「他在說些什麼!」邁爾斯顯然有點惱火。

  「《怎樣當個億萬富翁》,第一四五頁。」秦風笑呵呵地把書翻過來,讓惱火的人看個仔細。

  「他只是在唸書,沒有惡意的啦。」夏綠連忙打圍場,心裡卻暗自好笑,「對了,我的車有些問題,送去修了,要不要撥個電話叫部計程車?」

  「不用!」邁爾斯拉正領帶,聲音中有些自得,「他們在這邊才幫我買了部最新款的賓士,正想載你兜兜風。」

  「賓士是暴發戶們最愛開的車。」秦風的聲音再次自角落響起,「因為它外型新穎,速度快,正好迎合了暴發戶們炫耀外表和趕時間賺錢的需要。真正的貴族階層通常選擇半舊的雪佛萊,因為他們喜歡歷史悠久的東西,而且毋需再抓緊時間賺錢……」

  「你這個弱智!胡說八道!」邁爾斯握緊拳,抑制住想打人的衝動。

  「《怎樣當個億萬富翁》,第一四七頁。」秦風無視他的憤怒,笑得純真可愛。

  「唸書、唸書而已,」夏綠急忙撫慰邁爾斯,「你就當是小孩子在胡鬧嘛!他現在的智力就相當於一個小孩。我這就去換那件藕色的小禮服,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唉,」邁爾斯哀歎,「我哪會跟這種人計較?不過,綠,今天晚上你是不是該打電話叫僕人來了?」

  「僕人?」夏綠詫異。

  「對啊,今天晚上我們要一起用餐,待會兒還要去酒店會見吳理事,你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不怕?」

  「啊?」夏綠搖頭,「不怕啊,我是打算帶他跟我們一起去。」

  「什麼?」邁爾斯暴跳如雷,「他一個弱智,你居然要帶他去見吳理事?我們去的都是高級場所,他有禮服嗎?」

  對喔!昨天在秦風的胡鬧之下,什麼衣服也沒買成,今天,叫他穿什麼去見人?總不能就穿他那些縐縐的汗衫吧?

  「可是……可是……」夏綠望望秦風,發現他也正好依依不捨地望著她。

  「這樣吧,」邁爾斯寬宏大量地揮揮手,「酒店對面正好有家麥當勞,就買份薯條讓他在裡面跟小朋友玩,等事情結束後,我們再去接他。」

  夏綠只好點頭答應。

  ◎◎◎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她坐立難安。一會兒扯扯身上單薄的小禮服,一會兒朝著吳理事僵硬的笑笑,大多時候,她把眼睛轉向窗外,尋覓著麥當勞的方向。至於邁爾斯和吳理事到底談了些什麼,她恍恍惚惚,沒能聽清楚。她,像一個母親,在擔心著獨自一人的孩子。

  終於,她按撩不住,以上洗手間為由,悄悄溜到麥當勞,看看那個笨孩子有沒有乖乖的聽話。不看還好,這一看,險些嚇得她靈魂出竅,轉了一整圈,裡裡外外尋了一遍,竟沒有找到本該等待的人影,那個笨孩子失蹤了!

  她的心像是頓時空了,腦子也全然停滯,不能思考。彷彿世界末日到來的恐懼襲擊而來,籠罩她的全身,那一年,她走投無路時,也沒有這樣的恐懼。

  「小姐,小姐,」急急抓住身旁一名服務生的手,驚惶失措地問:「有沒有……看到……一個穿米色休閒裝的先生?留著長髮頭的,他先前坐在遊樂區旁邊……」

  「喔,那個帥哥呀!」服務生笑,「我有印象,他好可愛喔,跟一群小孩子玩得好開心……咦,奇怪了,剛才還在這裡的,現在怎麼不見了?」

  問了好幾個服務生,都是這樣的回答。夏綠顧不得掉下能毀壞她彩妝的眼淚,奔出門外,匆忙尋遍附近的街區。

  還是沒有!那傢伙……這麼大一個人怎麼說失蹤就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等下於抓到他—定要狠狠地扁他一頓才消氣,可是,她還能找得到他嗎?他會不會再一次從自己的生命裡消失?

  夏綠靠在一堵牆邊,腦子裡滿是電影裡車毀人亡的鏡頭,不期手機鈴聲大響,驚得她把皮包掉落在地。

  「綠,你跑到哪裡去了?」機子裡傳出邁爾斯微慍的聲音。

  「我……我……」,她發現自己喪失了語言功能,連話都說不完整了。

  「剛剛酒店警衛說有個弱智在太門口吵著要找你,可能是秦先生,快過來吧。」

  什麼?那傢伙……居然幹出這種丟臉的事!想見她哪用得著大吵大鬧?夏綠鬆了一口氣,這才發現,先前僵硬的心恢復了彈跳,而且跳得發狂。

  飛快邁了步子往酒店走,在她看到秦風安然無恙地坐在桌子邊玩一張報紙時,情緒驟然失控。

  「你這個白癡!你這個白癡!」夏綠一邊抹著眼沮,一邊拿著皮包朝秦風身上砸去,「你亂跑什麼!不知道人家會為你擔心嗎?」

  「我沒有亂跑啊,我只是來找綠綠。」秦風居然頂嘴。

  「還敢說!我不是叫你一直坐在那裡等我們去接你為止的嗎?」

  「可是……我的薯條都吃光了,旁邊好多人在等位子,那裡的服務生好像也很想讓我快點走的樣子,所以……」

  「胡扯!」夏綠又砸了他一記,「我們幫稱準備的薯條足夠十個男人吃五個鐘頭,哪會那麼快就吃光?」

  「真的,綠綠,我沒有撒謊喔!」秦風連忙展示空空的衣袋,表示自己的清白,「真的統統吃光了,我旁邊有很多好像很餓的小孩,他們把我的薯條統統分光了。」

  「你……」這傢伙,知道他對兒童有愛心,可也不能為了獻愛心害自己被趕啊!

  「綠綠不生氣了嗎?」秦風看她神色緩和下來,趕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萬分友好的晃呀晃。突然一陣咕咕聲從他肚子裡傳出來,像打雷般響亮。

  「你幹麼?」夏綠緊張地盯著他的肚子。

  「它好像餓了,」秦風拍拍肚皮,不好意思地低頭,「剛才小朋友們分薯條的時候,它就一直在叫。」

  這個白癡!自己餓得肚子打雷,還敢把食物分給別人,那些如狼似虎的小朋友;他們的父母是幹什麼吃的?居然讓孩子來麥當勞搶別人的東西!

  「不要拍了,你再拍它還是會叫。」夏綠挽住秦風的胳膊,「走,我帶你去吃大餐。」

  就這樣,她不顧周圍的目光,硬是把衣衫襤褸的秦風帶上大酒店的豪華餐廳,點了豐盛的美食,讓他吃個痛快。

  「綠綠,好好吃喔!」秦風一邊大嚼大啖,一邊不忘大聲說話。

  夏綠微微看著他笑。輕扯一塊餐巾,隋著桌子愛憐地替他擦嘴。卻遺忘了,身邊還有另一雙嫉妒的眼睛。

第七章

  「美杜莎」廣告公司的精英們正襟危坐,等待討論新的企劃案。這個案子有點與眾不同,它是一支公益廣告,為號召社會扶助殘障人土而拍攝,雖然拍這樣的案子賺不了錢,但有利於公司的聲譽,何況年底還要作為某國際廣告大賽的參賽作品,因此,在董事會的關注下,公司上下萬眾一心,尤其是新進人員,更加希望能夠在此次製作中嶄露頭角,表現尤為努力。

  九點半,「殘障人士協會」的吳理事在邁爾斯經理的陪同下從容入座,可會議仍未開始,因為差了一人,那個一向敬業,但這段時間卻不知吃錯了什麼藥,老是遲到的夏總監。

  好不容易又拖了十多分鐘,當人們翹首以盼,列席嘉賓有些不耐煩時,夏綠才衣衫不整地衝了進來。她那副慌張忙亂的模樣,既像是睡過了頭,又像是剛在街上遭遇了強盜或色狼的襲擊,總之,完全喪失了昔日一絲不苟的優美形象。

  「對不起,對不起!」夏綠連連道歉。哼,都怪那個傻瓜,每天都摟著她不肯起床,還要麻煩她幫他穿衣服、餵他吃早餐,這下子,她的臉可丟大了!

  「既然夏小姐已經來了,那會議就開始吧。」邁爾斯雖然不悅,但臉上沒有表現出來。

  夏綠知道他這些日子夠寬容自己了,如果換成別的老闆,早就叫她走路了。心中的愧疚再加上這位老同學冷冷的口吻、斜眼的目光,讓本該積極發言的她縮在桌角猛吞咖啡,把表現機會全讓給公司裡最大的競爭對手——尼可陳。像

  「……所以,個人認為,如果這次的廣告拍攝能夠找到一些海倫·凱勒似的殘障人士當主角的話,一定能贏得更好的社會效果。」尼可陳滔滔不絕。

  「海倫·凱勒似的殘障人士?」有人馬上提出異議,「說得倒是輕鬆,可現在哪裡還有這樣的人物?」

  「這只是打個比方,」尼可陳辯駁,「誰都知道,像她那樣值得崇敬的人世界上少有。我的意思是,要找個比較有名的殘障人士,比如上個月因為救火而失明的消防警員陳達志。」

  「但這樣的人未必喜歡出來曝光呀!有殘疾本來就是件很悲哀的事,何況還要拿他們的殘疾來做宣傳,是不是太不人道了?」

  「我倒覺得尼可的想法不錯,」邁爾斯忽然說話了,「雖然是拿他們的殘疾來做宣傳,但卻是為了更多的殘疾人募捐,我想,意義還是有的。吳理事,不知道『殘協』可不可以幫忙提供一些這樣的資料?」

  「呃……不太好吧,我們協會的資料都是保密的,而且,剛剛那位先生也說得對,人家未必願意……」吳理事推托,「唔,再說吧……我得回去跟他們商量一下……再說吧。」

  「那麼,夏小姐可以幫幫忙吧?」邁爾斯把椅子轉了個方向。

  「什麼?」喝著咖啡的夏綠差點被嗆到。

  「你不是認識一位知名的殘障人士嗎?可不可找他幫幫忙?」他幸災樂禍的笑眼投了過來。

  「是嗎?夏小姐居然認識這樣的人?」尼可陳跟著經理起哄,「是誰?夏小姐,原來你也早有企劃了,還保密哩!」

  會議室裡所有的人頓時撐大耳朵,好奇地等待那位神秘人物的名字。

  「不就是秦風秦先生嘛,」邁爾斯笑,「大家不知道嗎?夏小姐跟他私交很深。」

  「什麼?秦風殘疾了?」

  「什麼?夏小姐跟他……」

  一時間,鬧哄哄的聲音四下竄起。

  夏綠怎麼也沒想到,邁爾斯,她一向信任如兄長的邁爾斯竟會……出賣她。風的事,為了避免造成不良影響,只有極少數的幾個人知道,對外只宣稱他在滑雪時受了傷,處於療養中。自己一時心急,為了撇清跟風的關係,嘴快地對邁爾斯說了,他也曾經答應過要保密的呀,怎麼……

  他難道不知道,這會對風造成多大的影響嗎?一個腦子神經受創的電影編導,將來,就算恢復了,還有誰會相信他的智慧?還有哪個觀眾要看曾經是白癡的人編的故事?他,這麼短短的一句話,就會把風打下萬劫不復的深淵。

  夏綠終於明白,一個妒忌的男人的嘴臉,可憎又恐怖。

  怪誰?只怪自己信錯人!

  她狠狠地推翻面前的杯子,忿忿地走出會議室,不顧身後龐然的議論。

  「綠——」一隻手在走廊上拉住她,「你聽我說……」

  夏綠回眸盯著那隻手,如果不是念在這麼多年的

  友情上,她會一巴掌把它打斷。

  「我不會答應的,」夏綠鄙夷地抬高眼,「你休想拿他去賺你的利益!」

  「綠,我並不是嫉妒才把事情說出來,」邁爾斯歎口氣,「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你在廣告界揚名的好機會?」

  「謝了,這種機會本人不需要。」

  「好,不說『揚名』,我們單說「立足』吧,」邁爾斯換了深沉有力的語調,「你也知道,公司內部有派系之爭,你是我介紹進來的,別人都把你看作『太子派』,但我叔叔那邊……也有他們的人,比如尼可陳就隨時盯著我們。

  「我記得你曾經提過,當年為了不讓秦風的隱私曝光,你丟了報社的工作,這次如果你不好好把握機會,說不定……我在公司也是舉步維艱的,有時保護不了你。也許你可以說,你不在乎這份工作,對,工作是可以再找,你當年不也是重新開始的嗎?但當年你還年輕,摔一跤不算什麼,現在你以為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摔?」

  嘿!夏綠輕笑,笑出一顆眼淚。為什麼?看似對她好的人,一到關健時刻,就變了臉,昔日的友善和關愛變成了威脅?眼前的他是這樣,從前的姍姐也是這樣。這個世界上,真正愛她、寵她的人……在哪裡?

  是啊,她年紀不輕了,沒有多少時間和機遇可以在任性中恣意流掉了,她越來越無奈地陷入這個社會的漩渦當中,多想念從前的那個她,那個敢愛敢恨的她,一無所有,心卻自由。

  「綠綠,你看,那個姐姐送我的盆栽!」忽然,秦風從走廊的一側跳出,手持碧綠的圓葉植物,向她獻寶。

  夏綠一愣,淚流滿面的樣子全數落入對方眼中。

  「綠綠,你的眼睛怎麼了?」秦風毫不知趣,不怕死地上前抹了一指她晶瑩的淚水,「好漂亮,一顆顆的,像露珠喔!綠綠,你為什麼要哭!」

  「關你屁事!」她罵道,卻任由淚流著,任由他……輕撫自己的臉頰。微閉著眼,享受那軟似海綿的暖意。

  「他怎麼會在這裡?」邁爾斯張嘴指著秦風,半晌難語。

  夏綠並不答話。這些日子,她一直帶著秦風到公司上班,把他安置在辦公室裡,讓秘書照顧。她不能單獨留他在家,自從上次「失蹤事件」之後,她就再也不能放心了。此類小事,沒有必要一一向經理大人報告吧?

  「綠綠帶我來的!」秦風倒自作主張,積極回答。長長的臂膀繞過夏綠的肩,大掌輕輕拍著伊人的背,對待洋娃娃般輕哄,「綠綠不哭,不哭了,告訴我,為什麼要哭?」

  明明是個呆子,卻好意思反過來安慰她!夏綠被逗笑,眼淚又流得更加兇猛。怕被過往同事看見她花貓般的臉,只好把頭埋入秦風的厚肩,不期吸入一股清爽的體味,讓她感到……久未邂逅的安全。

  「你真想知道她為什麼哭?」一旁被冷落的邁爾斯抑制怒火,不懷好意地笑。

  「你又知道?」秦風不認轄。

  「我當然曉得!」他詭異地湊近那張愣愣的臉,「她哭……全是因為你喔!」

  「講謊話!你這個騙子!」秦風氣得直跺腳,「我才沒有惹綠綠生氣哩!我今天早上起來有好好刷牙,有折被子,有洗臉,還乖乖地喝光了那杯膩膩的牛奶,綠綠都誇我聽話,你還敢在這裡騙人!」

  「她當然是因為你,你知道嗎……」

  「張耀祖!」夏綠忍無可忍,直呼這卑鄙經理的中文名。

  「知道什麼?」秦風卻上了當,拍著懷中的伊人勸慰,「綠綠,你不要說話,你又要哭又要說話……忙不過來,讓這個騙子講。」

  「你的綠綠為了你就要丟掉工作了!」邁爾斯做了誇張的表情以示恐嚇。

  「丟掉工作?」

  「不懂?」他得逞地笑,「意思就是你們以後會沒有房子住,沒有東西吃,沒有床睡,什麼都沒有了!」

  「騙人!綠綠好能幹的,她才不會丟掉工作哩!」

  「這都是因為你呀!」邁爾斯伸指點了點秦風的腦門。

  「邁爾斯!」夏綠無可奈何,從肇事者的中文名又叫回英文名。

  「怎麼是因為我?」秦風將她拉到身後,任由對方戳自己的額。

  「她捨不得讓你為她拍一支廣告,所以會有被公司開除的危險喔!」邁爾斯目的即將達成,笑臉更加燦爛。

  「廣告?」

  「就是你經常在電視上看到的,插在連續劇中間的那種,其實拍起來很簡單的啦。」

  「是嗎?」秦風終於上了大當,一挺胸,吐出豪言壯語,「不就是一支廣告嘛,有什麼了不起,我拍就是。」

  「秦風!」夏綠急得差點摀住他的嘴。

  「沒事的,綠綠,」秦風捉住伊人小手,綻放心甘情願的笑容,「不就是拍廣告嗎?我很勇敢,不怕!」

  ◎◎◎

  臨街的一角,陽光照射著忙碌的人。今天,拍攝工作開始的第一天,整個廣告組鬥志昂揚。擺設機器的、打著反光板的、手持喇叭拉大嗓門指指點點的,使這條綠葉森森的道路人聲鼎沸,引來不少好奇目光。

  夏綠把心虛的眼睛隱藏在墨鏡下,身為總監的她卻最清閒,獨自躲進遮陽傘喝冷飲,像個逃犯——她的確犯了罪,整顆心像是在受著灼人的審判。不該這樣的!那天,如果她再堅持一點點,風就不會被抓到攝制組任人擺佈。之前,還得意地以為自己良心已經復甦,就差沒為自己勇於抵擋邪惡的誘惑而歡呼自豪,但,最終,還是妥協了。

  也許邁爾斯說得對,她已不是當年的她了,逐步向三十歲邁進,使她害怕丟失時間和機遇,何況在這樣無依無靠的天地中,事與願違的又不僅僅是她一個人,大家都是這樣,為了生存不斷丟掉自我,她,又何必耿耿於懷?

  吸進一口向來喜愛的果汁,卻沒有嘗出應有的鮮美滋味。

  話雖如此,可,那個人,是秦風啊。她曾經愛過的、視之為生命的、現在也許還愛著的……男人。不得不承認,過去的秦風,即使傷過她的心,但在她被現實迫得無路可走的時候,總是站出來,立在她身邊;不得不承認,現在的秦風,即使癡癡傻傻,但相處的幾日,卻是她長久以來最最……開心的時間,她怎麼能這樣出賣他?即使,他心甘情願。

  黯然的眸不經意抬起,瞳孔中一人的閃現讓她心際一驚,手中玻璃杯滑落一大截,差點淪為晶亮的碎片。

  「綠綠!」那人逐漸變大,變大,大到就在眼前,但她卻半晌沒有認出是誰。

  「你搞什麼鬼!」當她清醒過來,立刻跳起,惱怒的心情流露於表。

  秦風一頭清爽如風的長髮,才幾分鐘不見,就被鏟得不及一寸。像慘遭水土流失的森林植被,讓人慘不忍睹。

  「那幾個名叫造型師的先生幫我剪的,」秦風樂呵呵一指身後,「綠綠,好不好看?」

  「你們幹麼剃光他的頭髮!」夏綠大吼,怒視幾個不知所措的造型師。

  「呃……是陳先生的意思,他說這樣才能更好地表現廣告主題。」被吼者連連推托關係。哇,這位夏總監,平日說話斯斯文文,一臉迷人微笑,怎麼今天像吃了炸彈?

  「尼可陳!」夏綠顧不得對方比他年長,直呼其名,「你這是什麼意思?」

  「夏小姐有什麼意見?」尼可陳不甘示弱,理直氣壯回答,「這可是按照企劃案做的,喔,想起來了,這些日子夏小姐忙,沒能參加討論,所以不知者不怪……」

  「你們是不是以為他好欺負?」她心痛地一撫秦風那被剃得不成樣子的頭髮,「腦子受傷的人就沒有人權了嗎?讓你們想剃就剃?廣告酬勞你們打算付多少?」亮得刺人的眸子忽然眼波一轉,柔和中見陰森,「我可是聽說……秦風那頭招牌長髮是保過險的,到時候等著打官司吧!」

  「保過……險的?」尼可陳顯然有些驚慌,「可……這是秦先生剛才同意的。」

  「你同意的?」夏綠側視察風。

  「是啊,綠綠,」秦風滿臉茫然,「我以為你也想要我剃,那天,你不是還帶我上過髮廊嗎?」

  上帝!她帶他去髮廊哪裡是要把他剃成這個樣子!眼前的髮型……光是短,也就罷了,偏偏前頭又留出一塊鍋蓋似的長毛,像足癡呆兒的招牌造型。這還不算,身上,不知誰為他加了件長長大大的襯衫,扣子扣得密密實實,下擺卻掉出一大截,配上晃晃蕩蕩兩隻手,真是又土……又蠢!

  他們想把他扮成這副樣子推到電視機前讓全世界觀賞?讓觀眾從昔日他的英俊瀟灑與今日癡呆傻相的對比中,獲得對殘障人士的同情?嘿!想法是不錯,或許真能騙人掉下幾顆跟淚,但其中,幸災樂禍、樂不可支、笑到岔氣的,也會大有人在吧。

  這出鬧劇,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譁眾取寵!

  「綠綠不氣!」秦風倒好說話,反過來安慰她,彷彿被剃光頭的不是他,「頭髮長得好快的,以前我的頭髮就跟草一樣長得快。是不是很難看?咦,對了,我們可以戴假髮。」

  「傻瓜!「夏綠伸手摸摸他的頭頂,刺刺的感覺刺痛著她的心,他怎麼那麼傻?

  「綠綠笑一個!綠綠笑一個!」秦風張開雙手,像鐘擺一樣左右搖晃,扮個不倒翁,又俯下身子,側臉仰看夏綠低著的眼。

  真是敗給他了!噗哧一聲,破涕為笑。

  「一群人站在這裡做什麼?還不開工!等一下太陽偏了怎麼拍?」今天的拍攝真是盛大,連繁忙的邁爾斯經理也親自到現場當監工。

  「夏小姐不讓拍。」尼可陳馬上湊過去打報告。

  「綠,有什麼問題嗎?」口氣嚴肅,皺皺眉。自從覺察心上人對另一個男人明顯的偏袒後,邁爾斯這位情聖已不再像從前那般溫柔講理。

  「綠綠只是覺得我的頭髮好笑,玩一下。」秦風並不讓夏綠受罪,憨憨卻又迅速地答道。

  「那還不開始?」他像在對所有的人說,其實只是對著面前的女人說。

  「開始嘍!開始嘍!」秦風高興地跳起來,好像即將開始的是一場遊戲,「綠綠,我去當明星了,等一下拍完戲就可以回家玩了。」

  於是,沒有人再徵求夏綠的童見,先前圍觀的人們忙碌起來。機器開始運轉,喇叭喊出「開麥拉」,反光板映著一縷柔和的陽光,射到男主角的臉上。

  新鮮的果汁再次吸入口中,夏綠卻依然沒有感覺到味道。

  風,她的風,為什麼已經這樣癡癡傻傻了,還是處心積慮護著她?也許並非處心積慮,這個詞用在一個弱智身上不太合適。他那樣呆,怎麼可能思考?也許,只是一種本能,一種不讓愛人受到困擾的潛意識。

  本能?那……又意味著什麼?表示曾經,他對她的愛深入骨髓、刻骨銘心嗎?即使是,那也是曾經,他和她早已成為過往。

  「嘴巴再咧大一點,再咧大一點……」忽然,導演一揮手,「喂,你到底懂不懂笑?」

  又發生了什麼事?夏綠從沉思中被喝聲驚醒,只見不遠的圈子裡,又有誰正在表示不滿了。這支廣告,可真是多災多難呀!

  「夏小姐,別光坐在那裡呀,你也過來勸一勸,」導演遠遠地招呼,「再這樣下去,沒法拍了。」

  「怎麼?」夏綠踱入是非圈,發現傻瓜滿臉委屈。

  「綠綠,我的嘴巴好痛。」秦風捂著下巴。

  「讓我看看。」夏綠替他輕輕揉捏,豈料突然的碰觸讓他驚呼得跳起來。「好像是牙齦上火,腫了。」仔細瞧了瞧得出結論。這段時間,懶得做飯的她,經常帶他去麥當勞,上火是難免的事。

  「夏小姐,你教他笑一笑,不笑這廣告怎麼拍?」導演催促。

  「不是,他一笑就會牽動牙齦,會痛呀!」夏綠終於明白了這個平常愛笑的傻瓜忽然愁眉苦臉的原因,「如果真要拍笑的鏡頭,微笑也可以嘛。」

  「微笑不合劇本的要求啦!」導演不滿,「劇本上明明寫著要咧嘴大笑,否則怎麼表示他是弱智?」

  「你是導演,可以照實際改拍的呀!」夏綠氣惱。原來,他們要他大笑,就是為了突出他的癡呆。

  「拜託,這又不是在拍電影,你以為是我講了算?」導演也很氣惱,「我是你們公司請來的,如果不照劇本拍,到時候會要我賠償的。總之,你們內部自己協商,我不管了,協商完了再叫我!」導演邁開大步,氣呼呼到樹蔭下乘涼去。

  「綠綠,怎麼辦,導演好像生氣了。」秦風如做錯事的小男孩,惶恐萬分。他拉著夏綠的衣袖,鼓足勇氣咧了咧嘴。「其實,我還是可以笑的……呀……」唇部肌肉的扯動又帶來一陣劇痛,讓他再次摀住臉頰。

  「不能動就不要逞強。」夏綠感到自己的心也受了牽扯,「今天我們不拍了,回家。」

  「誰說你們可以走了?」一隻手忽然攔了過來。

  「他牙齦痛,拍也拍不好呀,」夏綠放肆的對上頂頭上司的跟,「再說,那個劇本太具污辱性質,要不要拍下去還是個問題。」

  「不拍?」邁爾斯諷笑,「他可是簽了合約的,不拍?」

  「他現在智力受了損傷,簽的合約生不生效都是個問題。」夏綠回敬不屑的一聲。

  「你……」邁爾斯沒料到她還有這招,於是拿出殺手鑭,「綠,身為公司高層管理人員,關鍵時刻卻不為公司利益著想,後果是什麼,你清楚嗎?」

  「後果?」夏綠嗤之以鼻,「大不了開除我!」

  「綠綠,」秦風跳跳跳,跳到爭執中,隔開硝煙的氣息,「你們在玩什麼?好像很熱鬧的樣子,我也要參加!咦,綠綠,我現在好像沒有那麼痛了。可以笑了耶,你看!」他咧大嘴以表示自己的痊癒。

  「你這個大傻瓜!「夏綠冰涼的小手覆住他的雙頰。

  她怎會看不出來,他在撒謊!那咧著的嘴在微顫,笑著的眼中明明有痛楚的淚光,她怎會看不出來?這個傻子,做了傻子,還這樣替她解圍,逗她開心,真是……呆到家了。

  「走,我們回家。」她牽著他的手,把他帶出這個是非之地。

  「綠,你不能走!」邁爾斯急了,堵住去路,「如果走了,就表示你自動離職!」

  「太好了,我們的想法一致。」夏綠朝他燦然一笑,「辭職信可以不用寫了嗎?謝了!」回身對不遠處欣喜觀戰的尼可陳拋個眼色,「陳先生,別忘了,你在當事人智力受損的情況下騙他剪去頭髮,等著打官司吧!」



  她再一次,為了這個傻瓜,丟了工作。不過,這次,走得倒是灑脫,心中也沒了從前的怨氣與憂傷。只覺得低頭做了這麼多年的工作,又有一次機會,讓她抬頭舒口氣了,不過一份工作而已,這握著的厚大綿軟的手掌,似乎足以彌補一切。

  「綠綠,你在難過嗎?」越過紫花開滿的園圃,秦風在無人的小徑上悄悄問。

  「我為什麼要難過?」一路上,她沉默地走著,的確有點像難過的樣子,

  「你是不是沒有工作了嚴秦風緊張地問。

  「嗯,好像是吧。」她懶懶地答。

  「那……我們是不是以後就沒有東西吃,沒有地方睡了?」

  「不見得,」夏綠邪邪地笑,「我還有個男朋友可以養我。」

  「對了,你那個男朋友,剛才好凶喔,你們吵架了,他還會養你?」秦風聽不出弦外之音。

  「誰說他是我男朋友!」這傢伙,呆得有點讓她生氣。

  「那……誰是你的男朋友啊?」

  「你不是一直說你是我的男朋友嗎?」她逗弄地刮了他一下鼻子。

  「啊?」大嘴顧不得疼痛,張開半晌闔不攏,「綠綠,你是說……你答應我是你的男朋友了?」

  「廢話!」她淺淺的邪笑終於忍不住變濃,「親愛的,以後就得拜託你養我了喔!」

  「綠綠!綠綠!」秦風圍著她跳個不停,未了,還嫌不過癮,乾脆一把將她抱起,轉個漂亮的圓圈,「我會加油的,一定養你!」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一個弱智,憑什麼養她?還加油哩!不過,聽到這句話,已經像舔了蜜糖,讓夏綠欣悅不已了。

  他已經傻了,不是嗎?過去的種種傷心已不復存在,連他自己都不記得了,何必再計較?現在,她擁有這個全心全意的傻瓜,可以擁有一輩子,這該夠了吧?她從來就不是一個貪心的人。

  如果真的可以,就重新開始吧。

  金染的斜陽下,她任由他拉著,往前奔跑一大段,然後,停住喘著粗氣,相視大笑。

第八章

  輕輕推開房門,她邁著如鬼魅般悄悄的步子,邁到那傻瓜的身後,突然掐住他的脖子、大喝一聲,嘿嘿,這回應該把他嚇得靈魂出竅了吧!咦!怎麼回事!這傢伙,變木頭了?居然膽敢無動於衷、文風不動!

  「綠綠,你幹麼跳得這麼高?」秦風回過頭來好奇地問。

  唉,不好玩,一點也不好玩,夏綠歎了口氣,窩進他懷裡,腳背反踢著他的足,以示不滿。「我無聊!」她氣嘟嘟地回答。

  哼,這段時間,這傻瓜都不太理她,獨自躲在書房裡,不知在忙什麼,一個傻瓜有什麼好忙的?連她這個正常的社會精英都閒成這樣,他還在裝模作樣的想扮什麼?

  「無聊就去看連續劇呀!」秦風提議,「要不是我有工作做,我也想看的,今天應該演到那個女主角被婆婆趕出家門了吧?」

  「你有工作做?」夏綠詫異,「你哪裡來的工作?」

  「我翻了好多書才找到的!」秦風振臂高呼,「綠綠,我發現自己可以當個作家。」

  「啊?」夏綠顯然被這種胡思亂想嚇著了,哈哈哈笑得前俯後仰,「就……就憑你?」

  「綠綠,你不可以笑我喔,」秦風一本正經地說,「這本書上說,有一個人變成了植物人,照樣靠眨眼睫毛寫出一本叫《潛水鐘與蝴蝶》的書喔!我雖然不太聰明,起碼總比他好一點點吧?陳律師和王醫生都說我以前就是一個作家哩!」

  「呃……呃……」夏綠無言以對,但又暫時想不到把這傢伙引上正途的方法,只得拍拍他的屑,表示鼓勵。他想當就讓他去當吧,反正全世界有那麼多人不知死活的想當作家,但絕大多數都以失敗告終,這傢伙,最後肯定也會知難而退,省了她苦口婆心的唇舌。

  「你覺得怎麼樣?我打算先寫一本小說,再把小說改成劇本,再把劇本拍成電影……」

  「吃梨,吃梨。」她轉變話題,阻止他雞生蛋、蛋生雞的自日夢。

  「唔——」秦風聽語地咬了一大口,忽然停住,像是想起了什麼,含糊不清地瞪著眼睛,「綠綠,你為什麼不吃?」

  「我吃過了。」她不在意地揮揮手。

  「是不是……家裡沒有梨了?」秦風皺起眉,頗似一個為家計發愁的中年男人。

  「哈,哪至於窮到這種地步!」夏綠失笑,「我還有一點積蓄,夠維持一陣子,再說……」再說這傻瓜「前世」不是還留給了她一筆豐厚的遺產嗎?

  「一定是家裡沒梨了!」秦風拍案而起,「不行!我一定要快點當上作家,快點掙多點的錢,給綠綠買很多很多的梨。」

  唉,她要那麼多的梨幹什麼?這傻瓜,更不明白,她只要他平平安安的留在她身邊,沒那麼辛苦,沒那麼發愁,就夠了。

  踮起腳,抬起手觸摸那高高頭顱上新長出來的刺刺毛髮,一股溫暖寧靜的氣息撲面而來,微小的,像平凡人的快樂。她的他,清爽乾淨的,穿著厚實樸素的棉布襯衫,笑容和藹明亮,用巨大的身軀包裹著她——一直嚮往的,不就是這種心安的感覺嗎?

  忽然,她發現他額頭的深處,有一條淡淡的疤痕,過去被長髮遮著沒有顯現,此刻全然落入她的跟簾。那……就是當年分手那晚,她留給他的殘酷紀念嗎?身為名人的他,本可以將這創傷除去不留痕跡,可是,他仍然帶著,帶了這麼多年,想不明白啊,這是為什麼?為了提醒他應該很她的嗎?

  夏綠吸著發酸的鼻子,撫著那傷痕,輕輕地蝶吻上去。不問他留著的原因,問也是白問,他哪裡還記得?只有如此撫慰,當作補償吧。

  「綠綠,你這樣親我,好癢喔!」秦風完全不解風情,用力搔了搔額頭。

  她惱怒地蹬了瞪眼,一把拖住他的手往外走。「走,跟我去買梨!」

  然而身後人似有千斤重,一動不動。夏綠用力了好久,終於微感驚奇地回過頭,看那傢伙又在搞什麼鬼,卻不經意對上一雙痞笑的眼睛。

  「你幹麼?」笑得這麼色情!

  「綠綠壞,把人家親癢了就算了?」秦風痞笑的眼閃閃發亮,「我看到電視上的人親親都是這個樣子的……這樣……」

  她的紅唇來不及抗議,就被他逮個正著,重重的吻壓下來,深入輾轉,險些害人窒息。

  這個……傻瓜,說他呆,可有時候也不傻嘛。

  夏綠情不自禁獻上自己的雙臂,攀上他的肩。多年不習複習的溫存姿勢,這一刻,可以統統用上。

  這個吻,距離當年,已經好久了……真是想念!

  親個沒完的兩人,終於決定中場休息,到附近超市買些食物,補充能量。

  「綠綠,你有沒有吃過這種桃子罐頭?上次我在王醫生那裡吃過,很甜很軟的。」秦風不知從哪裡挖出一罐自吹自擂的美食,跑過來獻寶。

  「喜歡就多拿點,反正我們剛剛領了錢。」夏綠不想掃他的興,再說,桃子罐頭嘛……也是她的喜好。

  「那邊有好多,我去扛。」秦風得了允許,歡欣鼓舞地跳開,誇張的姿勢又引她想笑。

  嘿嘿……這段時間是怎麼了?幹麼老是想笑呀?彷彿憋了那麼久的笑容統統爆發了。別人若撿到這樣一個癡呆男友,煩都會煩得想上吊,哪像她,整天樂得嘴巴都被撐大了好幾分,再這樣下去,她自己恐怕神經也要出毛病,唔……說不定已經不正常了……嘿嘿。

  獨自的傻笑像是怎樣都無法抹平,卻由於眼前一張熟悉面孔的出現,剎那僵住。

  邱明妍!一個她最最不想碰見的女人,竟冷不防地出現在她面前。

  夏綠背過身子,假裝不認識,本來,要不是因為秦風,她跟她,也完全是陌生人。

  「是夏姐嗎?」對方沒那麼容易放過她,嬌笑自耳後響起,一隻玉手輕輕塔到她的肩上。

  她故作愕然地轉過頭,滿目茫然。

  「不認識我了吧?那天在律師事務所匆匆見過一面的,」邱明妍態度異常熱情,「我是明虹的妹妹,以前做編劇的時候常去找風哥幫忙的,那時候,你還轉給我姐姐一筆錢呢,記得嗎?我姐姐倒是常提起你,說夏小姐真是好人。」

  怎麼會不記得呢?腦子裡清晰地印著那晚她在自己臥室裡撒嬌的情形,記得那晚清冷的星光和那場撕人心肺的決裂。

  「記得的,」夏綠禮貌地點頭,「邱小姐現在還做編劇嗎?」

  「沒有了,早就靈感枯竭了,」邱明妍輕笑搖頭,笑中卻有一絲隱藏的得意,「現在只等著嫁人了,喔,對了,我未婚夫你沒見過吧?家輝……家輝……過來,給你介紹朋友。」

  一個長得挺順眼的男孩子斯斯文文地走過來,聽話地依到邱明妍身邊,任她喜洋洋地挽著他的手。最近報紙上常常吹噓的女編劇配名公子,就是暗指眼前的這對璧人。

  「家輝很懶的,總是賴在家裡,好不容易強迫他陪我逛街,今天真是好巧,否則就見不到夏姐了,」邱明妍—個人滔滔不絕,「唉,我算是脫離苦海了,虧了風哥還在電影圈子裡浮浮沉沉,他最近還好吧?滑雪時受的傷康復了沒有?麻煩夏姐轉告一聲,改天我跟家輝上門看他。」

  「不客氣。」夏綠略微側過頭,望著秦風尋找罐頭的方向。這個時候,她可不希望他們兩人碰面。一來,不想讓人知道他現在狼狽的模樣,二來,光鮮奪目的邱明妍,一直是她心頭的結。總是沒來由地提不起信心,覺得自己矮了對方一截,雖然,想不出自卑的原因。

  「聽說風哥的新電影後期製作差不多完成了,夏姐你看過了投有?聽說很不錯喔!」

  新電影?她迷惑地抬眼。他……一直呆呆傻傻的,哪裡會在製作新電影?

  「好像是滑雪出事之前就拍好了,要不是發生那場意外,恐怕現在早就上映了。」

  呵,原來如此。大概即使他人不在,工作夥伴也照常運作吧?

  「風哥現在靈感不斷,都不要我幫忙了,」邱明妍嬌嗔,「想當初他寫劇本的時候,一卡稿就打電話給我,他總說我是他的繆斯女神,一跟我聊完天,靈感就閃現了……好好笑喔!」

  繆斯……女神?夏綠的心不期一震。呵,是了,就是這個原因,這就是她每次見到邱明妍時感到自卑的原因。視電影為生命的秦風,每每陷入困境時,對電影一無所知的她,任憑有再多的愛,也無法幫助他渡過難關。但邱明妍卻可以,他們是同個圈子裡的人,講著同一個圈子裡的語言,做著她看不懂的事。她只能旁觀他們默契的笑,聽他們在電話裡海闊天空地聊,卻插不進一個句子,就像一個聾啞的人,面對著這個喧囂的世界。

  這大概是當年她離開風最主要的原因吧。

  「妍,」一旁的男孩子指了指表,打斷了兩個女人的交談,或者說,打斷了未婚妻快活的獨白,「時間到了,我們是不是該去酒樓了?」

  「哦,對了,」邱明妍驚呼,「約了你父母吃飯的,那……夏姐,我們改天再聊,順便把結婚喜帖給你。認識鄭傲雪吧?我最近跟她也有聯繫喔,到時候一起見個面怎麼樣?」

  「鄭傲雪?她不是人在國外嗎?」鄭傲雪,又一個好遙遠的名字。

  「國外?」剛想匆忙寓去的邱明妍驚異回眸,「沒有呀,她一直在這裡呀,因為拍片,我跟她可是一直有來往的。誰跟你說她去國外了?上次在律師事務所不是才碰過面的嗎?呀……時間來不及了,改天再聊,夏姐,先走了。」

  那天,陳律師明明有告訴她鄭傲雪人在國外,聯繫不到,否則照顧秦風就輪不到她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亭?

  望著遠去的窈窕身影,沒留意一張呆傻的笑臉擱到了身旁。

  「綠綠,我找到了,拿了好多!」傻瓜推著小車,罐子在車裡搖晃作響。

  ◎◎◎

  晚餐又是原封不動地擺在桌上,原先騰騰的熱氣早已散盡,很顯然,那個埋在桌上的人對它絲毫不感興趣。夏綠滿腔的熱情頓時化為烏有。

  幾年前,他也是這樣,為了一張紙上的塗塗寫寫,全然不理會她在廚房裡耗費的心血。任憑她辛辛苦苦鑽研八大菜系、任憑她挖空心思每天變換著爐火上的花樣,他卻總能無動於衷,寧可對著空空如也的白紙,也不肯看一眼那誘人垂涎欲滴的美食。男人一忙起事業來就六親不認,這句話果然沒錯!

  「風,風,」她鼓起勇氣上前摸摸那刺刺的平頭,輕哄道:「吃一點再寫,好不好?先吃一點點嘛!」

  「唔,唔。」

  那傻瓜自從立志當什麼鬼作家後,連話也少了,哪怕說一兩句客氣話也好呀。可是,投有,他只是淡淡地哼兩聲,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有,彷彿夢遊。

  夏綠不由怒火中燒,重重跌坐到旁邊的沙發上,盯著這個沒心肝的男人。難道,她堂堂一個活生生的大美人,魅力竟不敵那幾張蒼白的紙?哼,她可不是無知,知道有很多所謂的男作家都是狠心狗肺的東西,比如貝克特就靠情婦當妓女供養自己的生活,而諸如拜倫之流,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往往靠勾引女人來激發創作靈感,所以;她一向反對自己的男人跌入這黑暗如深淵的行列。

  哼,等著吧,過不了多久,這個皺著眉頭冥思苦想的傻瓜就會靈感枯竭,一枯竭就會出去找別的女人聊天,一聊天就會冒出三四個邱明妍;一冒出個第三者,她和他鐵定又會鬧翻。「風哥那時候常說我是他的繆斯女神!」那天下午,那個繆斯不就是這樣甜膩膩的向她示威的嗎?

  而她,算什麼呢?只不過是一個在他腦子受傷時負責照顧吃喝的保母罷了。

  夏綠越想越氣,瞪著那呆子的瞳孔也越撐越大。

  「綠綠,你不要這樣看著我好不好!我會寫不出來。」秦風忽然一回頭,扔下憨憨的警告。

  媽的!她還沒先算賬,他倒先表示不滿了。

  狠狠地拍一記沙發扶手,腳前的茶几樁踢出一丈多遠。

  「綠綠,你幹什麼?」秦風顯然是被這驚如天雷的聲音嚇住了,回眸問。

  「姓秦的,你給我聽好!」夏綠忍無可忍,終於爆發,「本小姐辛辛苦苦做了菜餵你,被油煙熏得一天要洗兩次頭,你不理會我的辛苦也就算了,還敢嫌棄我看你!你以為你真有那麼好看!」

  「啊……啊……」秦風張大嘴巴,顯然十分驚奇,「綠綠,我哪有這種意思,我不是不吃,只不過……現在不太想吃,我也不是不喜歡你看我,只不過……現在不太想讓人盯著我……」

  「還敢狡辯!」夏綠更加憤怒了,「如果換了邱明妍,你一定會摟著她大喊『你是我的繆斯』了吧?但是因為我……我……」因為我幫不了你,所以同是女人,卻遭到不同的待遇。

  憤怒的目光似著了火,火光越燒越亮,最後燃為液體,傾流而下。

  話語已被氣悶堵住,無法脫口,她只得急急轉身衝出門外,用背影掩蓋自己怯懦的淚水。不想爭吵,真的不想,三年前的一幕,重溫一遍,實在非她所願。

  外面夕陽淺褪。夏綠摸索著剛才匆匆抓來的皮包,摸出一副墨鏡戴上,邊走邊哭。她不想讓路人看到她哭紅的眼,也不願意因為擦拭眼淚而讓人指指點點,被誤認為失戀少女。但她卻忘了,在黑暗將至的黃昏戴著一副墨鏡,本就是教人側目的怪異模樣。

  走了好久,像是已經走到了深夜,周圍的霓虹令她模糊地眨著眼,街頭人潮已散,而她,由於步履過重,也走斷了一隻鞋的後跟。

  夏綠依著一棵樹,讓神志漸漸冷靜下來,她負氣出走,已不是第一次了,但三年後的今天,應該不能再那樣任性了。剛剛,也許是受了邱明妍話語的刺激,是有點無理取鬧的意味,況且他現在已是一個傻瓜,除了她,還有誰願意回頭照顧他呢?

  她告訴自己,沒有必要跟一個傻孩子計較,何況,還是一個遺失了往事的孩子。

  街頭的人群來來往往,數不勝數,但等待她回家的,只有他一個而已。

  回去吧。一個聲音在腦子裡輕訴,讓她,不由回頭。

  平靜地邁人剛才還盛滿怒氣的房間,風吹著紗簾,可以看到窗外幽探的夜,而秦風則在桌上睡著了。

  夏綠又好氣又好笑,她哭成那樣,這傢伙,卻好意思睡得這麼安心!唉,她真是命苦!跟他前世有仇?這輩子,居然這樣來整她。

  摸摸那不省人事的大腦袋,側目看到那疊頗為機密的稿紙,的確是機密,因為她要求了好多次,他都不讓她看。還說什麼沒寫完之前誰也不准看,捧在懷裡如寶貝,好像那真是什麼了不得的世界名著,更是傻到家!

  忍不住調皮的好奇心,夏綠輕輕抽出他的秘密,半躺到沙發上細細閱讀。

  看著看著.一顆又一顆的淚珠,不經意再次滑落,無聲落到稿紙上,漫成一朵朵溢濕的花。

  呵,這個傻瓜,難怪害怕給她看,寫出這種丟臉的句子,是她也不好意思給別人看。

  他怎麼這麼厚臉皮?怎麼這麼丟臉,真的……好丟臉。

  「綠綠!」忽然一聲驚喜的叫喚,喚回她的出神。

  秦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抬起腦袋,惶恐地跑過來摟住她顫抖的腰。

  「綠綠,你跑到哪裡去了?天都黑了……我想出去找你,可是,我又不知道到哪裡找你,我只好告訴自己快快睡著,一覺醒來就會看到你了,可是,我又睡不著,我想找你經常吃的那種可以讓人睡覺的藥片來吃,又找不到……綠綠,這房子又空又大,好恐怖喔!」驚慌的腦袋擱到她的肩上,渾身抖得比她的腰更厲害。

  夏綠捧著他那因為淚痕而形同花臉貓般的大臉,抵住他的額輕笑。「那你後來怎麼又睡著了,嗯?」

  不用問,一定是哭累了,就睡死了。

  「綠綠,你哭了!」秦風忽然像驚奇的哥倫布,指著他發現的新大陸。

  「沒有啊。」倒霉,來不及擦乾,居然被他抓到了,真是有損家長的威儀。

  「你……你看過我的小說了?」秦風指著稿紙,又是一個重大發現。

  「隨便翻翻啦,你沒那麼小氣吧?」她眨眨眼,朝他笑笑。

  傻瓜愕然的臉驟然冷凝下來,口氣也嚴肅得嚇人。「綠綠,你哭,是不是因為看了它?」

  「啊?」夏綠沒想到他如此聰明,一愣。

  「肯定是!」秦風義憤填膺,「綠綠,我不是故意要氣你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寫作,以後我就不寫了,真的,我可以證明。」

  「怎麼證明呀?」她逗他。

  忽然一個迅猛的舉動,引得她驚叫出聲,他竟一把奪過稿紙,點嬉打火機;將那犬堆心血扔到地上殘酷地焚燒。

  「你幹什麼蠢事!」夏綠慌忙撲上前擊,顧不得灼人的熱氣,將整隻手探入火中,搶救被焦黑迅逮吞噬的稿紙。

  她雖然不情願他過於沉迷寫作,但這本稿子,這本丟臉的稿子,說什麼她也捨不得呀。

  「綠……你的手……」秦風脫下身上襯衫撲滅竄起的火苗,總算救回了佳人的玉掌。「你怎麼這麼傻呀……這麼傻……」一把抱起她奔往廚房,沖水的時候,他不斷呢喃,似乎忘了傻瓜應該是他自己才對。

  「可惜,稿子燒掉了一半。」夏綠無所謂手上的傷痛,戀戀不捨地看著那半黑半白的紙張。

  「管它,燒了就嬈了。」

  「不過……」夏綠突如其來頑皮地一笑,「我可以幫你修補好。」

  「咦?」

  「因為,」她指指自己的腦袋,「我記得它,所有的文字,我都記下來了。」

  「呃?」

  「等等,我來背給你聽,」她斂了氣息,靜靜敘述,「應該是這樣開頭的吧,『她有一頭不算美麗的長髮,她叫綠,這個名字像一片葉子,夏天的葉子,清爽宜人。從小,周圍的人都不斷問我是否愛他們,我的母親、我的女友、我的朋友和我的狗,只有她,從來沒問過我。甚至,她對我態度惡劣,有時大聲斥責,有時惡拳相向。但是,我最愛的人,卻始終是她……我記得對吧?嗯?你從哪裡抄來這種肉麻的句子?」

  「綠綠,你——」秦風十分吃驚。

  「很奇怪對不對?我能背下來。」她嘴角詭笑地翹了翹,「因為……本人別的本事沒有,死記硬背卻是超拿手的,從前考新聞史,只要開一個晚上的夜車,就能拿九十五分以上喔!」

  她投有告訴他,從前他寫的劇本,只要看過,她都能默背,還有那些離別日子在報上看到關於他的花邊新聞,她也朗一一熟記於心。所以,這些年,他的生活起居、他的習慣、他的一點一滴,她都知曉,存在腦子裡,知道他平安,她會覺得安心。

  「綠……」秦風像是受了感動,眼睛裡閃現出正常男人該有的神色,恢復了昔日俊朗的風采,覆身而下,給夏綠唇上一記甜美的輕啄。

  「你想做什麼壞事?」夏綠看到了他特殊的神色,感覺到他今晚的親熱跟以往有所不同。

  「這是做壞事嗎?」秦風的嗓音仍是呆呆的,「我看到電視上的男人和女人經常這樣。」

  「這麼快就學會了?」她摟住他的脖子取笑。

  「唔……綠綠,我一直看不太懂,他們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他灼熱的吻放過了唇,沿著粉頸一路往下,印下紅紅紫紫的痕。

  久未品嚐的激情迅速罩住了她,電流交會中,她緊緊抓住身上厚實的軀體,雙腳輕踢,吐露忘卻塵世的嬌呼。

  這……這個傻瓜,他到底是真傻,還是裝傻……

  「綠,嫁我,嫁我。」低啞的聲音氣息紊亂的傳來。

  「嗯。」她狂亂地點了點頭。雖然神志渙散,但她知道自己在回答什麼。凡是正常的女人都不會願意嫁給—個一無所有的傻瓜,然而,她卻欣悅地點頭,可見,跟傻子住得久了,那分癡呆,像是也被傳染了吧,呵……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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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8-22 10:38:20

第九章

  情敵相見,本來應該分外眼紅。然而,眼前的情景卻並非如此,街角某間小小咖啡館裡,三個昔日劍拔弩張的女人,表情倒還算平和。

  「喜帖!喜帖!」邱明妍揮舞著手中的大紅喜字,「夏姐,鄭姐;來來來,一人一張,到時記得要賞臉喔!」

  那日在超級市場偶遇後,夏綠忘了,邱明妍倒沒有食言,居然真的定了這個風和日麗的日子,約了她連同鄭傲雪見面。

  夏綠接過紅帖,禮貌的淺笑。此刻,再次面對邱明妍,已無從前的膽戰心驚,大概,風的求婚,使她心中頓添無限勇氣。以往的種種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才是風選定的妻。呵,「妻」,好久遠的名譽,彷彿幽蘭的淡香,讓人心悅、心安。

  而邱明妍釣到名門公子,自然要在眾人面前炫耀一番,何況,坐在桌邊的兩個女人,是她最想炫耀的對象。她的確愛過秦風,許久以前,那個男人的外表、才華、魔鬼般的氣質、不羈的個性,讓她不得不愛。但她自認是聰明的女人,即使再愛,對方心有所屬,她也會知難而退。如今,邁入豪門的腳已踏進一隻,不切實際的愛情還有什麼好值得留戀的?充其量,藉著發帖子的機會,讓情敵們觀賞觀賞她的幸福,填補那分不甘的心。

  至於鄭傲雪,這幾年來事業愈發如日中天,光是廣告收入,就賺了幾千萬,年底還有到好萊塢拍片的機會。一個女人,成績驕傲至此,談不談戀愛也就無所謂了。她不會羨摹邱明妍——錢不是自己的,有什麼值得羨慕;也不讓自己羨慕夏綠——秦風那個沒定性的傢伙,跟了他,整日疑神疑鬼,遲早要得心臟病,罷了,罷了,再愛也罷了,她對自己說。

  於是,三個女人,各自揣著自己的微小的幸福,坐在一起,和顏悅色。

  「明妍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到哪家美容院做的保養?」鄭傲雪纖纖玉指在空中劃了劃對方艷麗的臉龐,「快把地址告訴夏小姐,估計她近期也會用得著。」

  「喔,對了!」邱明妍附和,「夏姐跟風哥好事也將近了吧?」

  夏綠詫異地看了看這兩個消息靈通的女人,不置可否的笑笑。風才向她求的婚,她們怎麼都知道了?或許只是憑空猜測,說的客氣話吧。

  「喲,夏小姐臉都紅了,還不好意思哩!」鄭傲雪諷笑,這在我們電影圈子裡早就不是秘密了,黃製片連禮金都備好了,只等你們發帖子了。」

  「就是,就是,」邱明妍也笑,「當初風哥跟黃製片打賭說他一定能抱得美人歸的時候,所有的人都笑得東倒西歪,沒一個是相信的。沒想到,風哥還真有本事,這麼多年了,照樣美夢重溫,簡直把所有的男人都氣死了!夏姐,快點透露一下,風哥是怎麼追回你的?我要學點浪漫絕招,回去告訴我家那位,讓他照著練習絛習,否則,一天到晚對著一塊木頭,悶都悶死了!唉!」

  「嗯?」夏綠越發覺得奇怪,「打賭?」

  「對呀對呀,賭約是,如果風哥輸了,就再跟黃製片簽一年的約,如果贏了,黃製片就要為你們的新婚之喜送九十九萬的禮金,數目好嚇人喔!」她不看對方詫異的神色,仍然滔滔不絕地補充。

  「這個……是什麼時候的事?」夏綠終於發現事情不對勁。

  「上個月呀。這個賭約圈子裡好多人都曉得的,有的還跟著下注起哄哩!咦,鄭姐,好像你也參與了嗎?」

  「是呀,」喝一口咖啡,鄭傲雪悠悠回答,「我還下了十萬塊賭金呢,賭他們兩人沒指望,現在……唉,血本無歸嘍。」

  上個月,就是風滑雪出事被救後、住到她家裡來的時候,那時候,他明明已經腦子受創、淪為癡呆兒,哪裡有智慧跟別人打什麼賭?

  難道……難道……這一切,都是騙局!

  夏綠吸了吸氣,鎮定情緒,做最後的一搏。「可是……風一直病著,他應該……」

  鄭邱兩女相視一笑,一左一右兩隻手搭到夏綠肩頭,故作歎息道:「唉,可憐的人,你不會真的以為秦風變傻了吧?」

  「什麼!」一道電流自心到腦,像是要劈裂了她。

  「夏姐,上次我都提示你去看風哥的新作了,看了你就會知道,男主角扮成傻子,只是一種接近女主角的手段。」邱明妍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就是!」鄭傲雪也捧起肚子,「全世界的男人都變白癡了,秦風也不會傻,那小子太精了,他就是吃定了你心太軟,才敢這麼膽大妄為。」

  「這說明夏姐太愛他了,過於擔心他的健康,才沒有發覺其中有詐,要是換了我們,早就識破詭計,把他趕出門了。」

  「怎麼?還不信?來來來,我教你,現在你就到他面前問他一道IQ題:有一個人站在三十層樓往下跳,他為什麼沒有死?換了其他真正的傻瓜,一定會照實說出答案,而秦風那個鬼傢伙只會斜著眼反問:跳樓?那人幹麼要跳樓?」

  不絕於耳的笑聲再次自兩個女人嘴裡響起,引得四座側目。唉,太開心了!看到秦風最愛的女人被整得滿臉蒼白,真是爽快!

  咬著下唇的夏綠,握著咖啡杯的手無聲輕顫。

  原來,一直以來,那個傻瓜是她自己,被人耍了、騙了,還以為重拾了愛情,笑得那麼白癡,那麼燦爛。

  是呵,她們說得對,因為她太呆了,才會被他騙倒,要是換了別人,換了一個稍稍能思考的人,早就會發現破綻。

  他……那麼惡毒,從一開始,就設好了圓滿的局,算計她。

  開始,在髮型屋裡,在服裝店裡,他口口聲聲說是她的男朋友,昭告天下,讓她的人,沒有了退路。半夜裡,藉著雷電,故作驚慌爬上她的床,讓她的心,也沒有了退路。

  然後,他裝瘋賣傻,上演失蹤鬧劇,讓她在邁爾斯面前流露情感,成功擊退情敵。

  再然後,拍攝廣告時,他使出苦肉計,讓她最終於心不忍,退出工作圈,鑽進他看的狹隘的「家」,再無處可去。

  最後,寫一篇肉麻丟臉的文字,讓她無意中讀到,於是,整顆心,整個人,當了癡呆的俘虜,讓他的陰謀徹底得逞!

  好可怕的一個人,好陰險的一個人。

  串通了醫生,串通了律師,串通了邱明妍甚至鄭傲雪,讓全世界看她的笑話,而他自己,就可以得意忘形的大數鈔票了!

  難怪,她說自己怎麼這樣好運,在他所有的舊愛驟然失蹤、無人照料他時,成為了他貼心的看護!難怪……難怪……

  騙了她、無所謂,可他不該只瞞著她一個,卻讓所有的人,甚至她的情敵們,心知肚明。而事實的真相,竟由著兩個外人代以轉述,而且,還是嘲笑著轉述。

  「夏姐,夏姐,」邱明妍已經笑得岔了氣,喘息著喚回僵硬失神的她,「今天風哥的新電影補拍最後幾個鏡頭,你不去給他打氣?」

  今天?補拍?呵,那個混蛋,居然找王醫生出面,說是要帶他回去複診,這一切,想瞞著她到什麼時候?

  「他們在哪裡拍戲?」夏綠聽見自己冷而靜的聲音。

  「咦,夏姐你不知道?在海灘呀。我和鄭姐要不是等一下還有事,我們也會過去看看的。」

  ◎◎◎

  這片海灘人跡罕至,正因為人跡罕至,才越發顯現出一望無際的藍,那明亮透明的藍色,連著天和誨。

  選定這裡,正是為了排除旁人的干擾,但萬萬沒想到,仍有神通廣大的影迷,不知從哪得了消息趕赴現場,簇擁在攝制組劃定的圈子外,對著自己的超級偶像大喊大叫。

  秦風,久不露面的秦風,依然一派淺淡休閒衣,拋出誘人笑容,悠閒坐在沙灘上。他的長髮沒了,少了幾分俊逸,卻多了無限陽剛。

  「風哥,為了一個女人,損失一頭留了多年的寶貝頭髮,你可真捨得。」黃製片遞過無糖飲料,笑著打趣。

  拇指輕輕一撥,白色的瓶蓋劃出一個優美的弧,飛落沙中,秦風怡然自得地飲一口,並不答話。

  「我不是心疼禮金啦,只不過,世界上這麼多女人追著風哥你跑,幹麼非要選她?」黃製片將椅子挪近一尺,眼中充滿好奇。

  秦風俊朗的身影俯身拾起瓶蓋,繼續挑動指尖,彈著那小小的蓋,卻依然不答,只是默默的笑。

  「真的,小弟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不善察言觀色的蠢人,無視那淡如輕風的笑中暗藏一絲陰暗的不悅,非要八卦的問出個所以然不可,「那個姓夏的女人有什麼好?胸部不夠大,面貌不夠美,聽說脾氣超狠,還沒什麼錢。從前,多少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女人主動投懷送抱,其中幾個還富可敵國,風哥你連用都不甩,為什麼,偏偏要選她?還費盡心力,上演一出苦肉計?唉,小弟我真感到不值!難道風哥你只是對到不了手的東西念念不忘,一時圖個新鮮,喜愛富有挑戰性的事而已?」

  「黃,」秦風嘴角仍然輕撩,眼中卻已全無笑意,口氣似是不經意,但細聽,卻有不容置疑的嚴厲,「如果你明年還想繼續跟我合作的話,最好不要說我太太的壞話,哪怕是一個字,懂嗎?」

  「太太?」這一驚嚇可著實不小,黃製片的臀下椅子險些歪翻,「風哥,你是說……說你……」

  秦風並不理會對方受的驚嚇,右手輕輕探進褲袋,不一會兒,摸出一隻絲絨的小盒,目光在盒蓋彈開時,變得溫柔。任何一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那盒中閃爍的光芒是來自什麼——鑽戒!一枚設計獨一無二,不會過於庸華但絕對能反射出非凡價值的結婚鑽戒!

  「這個都買了,還像是在開玩笑嗎?」他抬起手,一道淺金的陽光映入盒內,迅速,四射。

  「風哥,風哥,你做什麼!」經紀人急忙跑了過來,「啪」地關上那引人側目的小盒子,」好多影迷都在看著哩!」

  誰都知道,少女們心目中的偶像明星一旦宣佈了婚期,也就宣告了影迷的幻想破滅。雖然,現在秦風躋身了導演行列,但留給影迷們多一份幻想,終究會多一份巨大的市場。他……怎麼這麼蠢?

  可是,經紀人的動作已經晚了,已有不少圍觀影迷看到了真相。

  「是不是我眼花?秦風剛剛拿出來的好像是戒指……」

  「是戒指!是戒指!一看那光澤就知道是枚超級大鑽戒!」

  「什麼意思?難道他要和誰結婚了?新聞怎麼都沒報,沒聽說呀……」

  紛紛的議論從四面八方湧來。

  「各位Fans,你們猜得沒錯!」俊朗的身影排開阻礙他站立的經紀人,赫然竄起,洪亮的聲音清晰入耳,「是,我是要結婚了!」

  「啊……」

  聞聽此言,欣賞他才華的影迷大力鼓掌,欣賞他外貌的影迷掩面哭泣,既欣賞他才華又欣賞他外貌的影迷,只得心酸的笑笑,最終,還是選擇了祝福。全體攝制組也是一片嘩然。剩下可憐經紀人,依然在悔恨挽救明星的動作遲了一步,退到一旁,大掌自己的耳光。

  而這熱鬧的場景,全數落在不遠處剛剛邁下計程車的綠衣女子眼中。

  這個王八蛋!明明風華絕代,明明狡詐無比,居然在她面前冒充其貌不揚的癡呆,而她這個沒大腦的人居然也被騙倒了!全世界那麼多女人,為什麼偏偏欺負她一個?

  怒火漸熄,一股空洞的感覺卻上心頭。為什麼……他是她目前惟一的親人啊,為什麼連他都這樣欺騙她!她還能信賴誰!還能……依靠誰!

  輕輕的走近,透過人群的空隙,看那俊朗的笑容,看他面對影迷對答從容的姿態,聽他的聲音像動人的雲雀盤旋於海灘的上空……

  移動的步伐停了,雙手環搭胸前,眼裡泛起晦暗的笑。

  她靜止,望著他,幾乎是同時,忙於應答的他,忽然像受了心電的感應,也赫然靜止,抬頭望著騷動人群中惟一靜立的一點。

  「綠……」秦風所有的話語活生生嚥了回去,良久,才僵硬的吐出這個名字。

  她……終於發覺了。一直不知道該怎樣對她啟齒,現在,她終於發覺了。是好事吧,省了他難言的口舌,但,本該生氣的人,為什麼對著他——笑?

  那笑,讓人心裡竄起一股森森的涼氣,他從沒見過她眼中有這般的笑,像是一種絕望。

  性格直爽的她,不是一向想罵就罵、想哭就哭的嗎?為什麼……要這樣……笑?

  「秦先生,這位是誰?是不是……」眼尖的影迷看到了秦風的呆立,好奇地問。

  「她……」向來對答如流的秦風竟有幾分語拙,「她就是我的未婚妻。」

  「哇——」

  歡呼聲頓時躍起,人們掩蓋不了激動,對著夏綠指指點點,幾個備有相機的影迷,反應迅速,立刻大拍照片。

  「各位,」不料,這位焦點人物竟然開口了,含著方纔的笑意,甚至,笑意……更濃,「不介意借你們的超級偶像給我幾分鐘吧?」

  「不介意。」少男少女們熱情回答,「幾個小時都沒關係。」

  「謝了。」悠然地轉身,向沙灘的無人深處走去。

  而她身後,小心翼翼的步伐緊緊跟隨,怯怯地保持著一段距離。

  「綠……」終於到達了無人地帶,轉過一個可以遮擋遠處目光的岩石後,秦風再也忍不住的抓住她的臂,「綠,你說話,不要再走下去了。」

  焦急的心快被她不急不慢的步伐折磨死了。

  靜靜地回眸,那絲笑依然在,彷彿已凝固在她臉上。

  「綠,你說話!不要再那樣笑了!」秦風煎熬的心終於爆發,「你可以打我,罵我,隨便你怎麼整治我,但是……求你……不要再那樣笑了!」

  夏綠的笑容並沒有因為他的哀求而終止,反而更加深邃,一指輕輕抬高,劃著他俊朗的臉龐,幽幽的話語隨風吐露,「你知道嗎?兩個小時前,有人告訴我你沒有傻,她們叫我問你一道IQ題,如果你說不出答案,就證明你沒有傻。我決定來問你,風,聽好,一個人從三十層樓跳下來,他為什麼沒有死?為什麼?嗯?親愛的,快告訴我。」

  「該死的!」他狂暴的怒氣被豁然激起,「是誰!是誰在多嘴多舌?一定是邱明妍和鄭傲雪那兩個八婆,對不對!」

  「你不回答,說明你沒有傻,我應該高興的吧?終於看到你健康了,正常了,我應該高興的,」笑容仍在,但一顆淚,緩緩滑下她的面龐,「只不過……我想不明白,為什麼全世界都知道真相,只有我,一個人被當成笨蛋耍得團團轉?親愛的,你知道是為什麼嗎?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可就是想不明白……」

  「見鬼!」秦風一把摟緊她失神的身軀,灼熱的臉貼上她冰涼的臉,「綠,是我的錯,如果不這樣……我……想不到別的辦法接近你啊……你原諒我好嗎?原諒我,就這一回,我們……結婚……」

  「結婚?」她像是聽得恍恍惚惚,繼而,淺笑轉為大笑,笑聲震動著,直笑到彎下腰來,摀住肚子,「不,我不結婚,」笑聲終於停止,嘴角依然輕抽,「我想不出自己為什麼要嫁一個欺騙自己的人,實在想不出。」

  「綠——」恐慌的神色由於聽到這樣的答案而變得更加張狂,撲身向前,壓住剛想離開的人兒,一個踉蹌,兩人撲倒在沙灘中。「綠,我不許你反悔!你答應過的,不許反悔!不許!」

  激烈的吻驟然而下,像是要吞噬懷中的人兒,狂亂的手插入那柔髮,強迫翻滾,直至兩人的發間滿是沙。

  夏綠沒有喘息,從前,只要他這樣狂浪地吻她,她到最後都會嬌喘不已。但這次,當他的唇投降的離開她的時候,她依然是鎮定的像從沒經歷任何風暴。

  有淚滴到她的臉上,從上方,那個男人的臉龐,跟她的淚交織在一起,讓她分不清,誰是誰的。

  「綠,不要這樣對我,求你不要這樣……」秦風看著她枯死的表情,感到渾身的氣力都耗盡了,垂頭倒在她肩上。

  「我可以走了嗎?」她推開他,站起來撫去身上的沙。

  就像三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沒有再追上來。那時,他捂著額,蹲在樹下;現在,他癱平了身子,躺在沙灘上。一望無際的沙灘,仍是依著那一望無際的藍色,在天和海之間。

  夏綠揮手叫了計程車,一坐下,淚水就傾流而下,從輕輕的抽泣轉為放聲的嗚咽。她知道司機從後視鏡中奇怪地望著她,但她顧不了那麼多了,只是,不停的哭,如同三年前,在蛋糕店的門前感情失控。

  這時,皮包內的手機忽然響了兩聲,一通留言進來了。

  她拭淚察看,知道一定是他的口訊。

  他說:「綠,我買了戒指。」

  只有這一句……

第十章

  門鈴不停地響,本不願理會,但按鈴者似乎不來開門不罷休似的,夏綠只得扶住昏沉沉的頭前去應門。沒料到,兩個探頭探腦的男人一舉竄了進來,驚得她防不勝防。

  是他們?那兩個陰險的同謀!

  「王醫生,陳律師,如果兩位是來當說客的,請快回,不要耽誤了你們的寶貴時間。」夏綠跌坐回沙發上。頭……好痛,昨夜那瓶烈酒真是起了作用,可惜再多的酒精,也沒能讓她把傷心遺忘,反而多添一份頭痛。

  「夏小姐,你人不舒服?要不要我們幫你叫阿風來?」活潑的王醫生見狀建議。

  「我來打電話,我來打電話!」嚴肅的陳律師聽風就是雨,立刻摸出手機。

  「你們兩個!給我出去!」夏綠怒不可遏,揮手指向大門。

  「不要著急嘛,聽了我們的懺悔再趕人也不遲。」兩張笑臉耐性實在好,不怒不躁,十分嬉皮。

  她……招誰惹誰了?想在家裡睡個小覺也不得安寧,夏綠朝空中橫一記白眼,頭顱倒在身旁的抱枕上。

  「夏小姐,你要怪就怪我們,秦風那小子出此下策,都是我們害的。」陳律師道出開場白。

  「就是,就是,」王醫生接話,「剛開始我們想了好多計謀供他參考,都沒有通過,比如打一針怪藥、讓他裝成植物人騙你飛撲到他病床前痛哭,再比如刊登一則他和鄭傲雪結婚的假消息,騙你闖進教堂搶婚,還比如……」

  「兩位真辛苦,挖空心思算計我。」夏綠冷笑。

  「好說,好說,我們智慧有限,也沒幫上什麼大忙,」王醫生謙虛地接受表揚,「咦?剛剛說到哪裡……喔,對了,我們想了好多計謀,秦風都怕嚇壞你,所以沒有採用,直到那天,重溫了《阿甘正傳》……」

  「猛然發現我笨、好欺騙?」她的冷笑化為諷笑。

  「對!喔……不,不!」王醫生連連擺手,「是秦風他發現自己扮個傻子也蠻可愛的,對著鏡子練習了無數遍,直到可以與湯姆·漢克媲美,才到診所閃亮登場。他說,即使抱不得美人歸,扮個傻瓜逗夏小姐你笑笑、給你乏味的生活增添點樂趣,也是好的。」

  「這麼說,滑雪的事故也是假的!」為了方便接下來上演的鬧劇!

  「沒有,那個是真的。就是因為滑雪出了事故,秦風九死一生後,腦子終於開竅,同意了我和老陳這個『扮豬吃老虎』的提案。」

  「他說,如果現在不行動,說不定哪天又遇到什麼天災人禍,到時候即使想陷害你都不行了。」陳律師在一旁補充。

  夏綠的心微微一動,但臉上仍然冷若冰霜。

  「那麼打賭又是怎麼一回事?」扮豬吃她這隻老虎也就罷了,為什麼鬧得人盡皆知,如同作秀?還要別人拿出什麼九十九萬來,任何事情一旦跟錢扯上關係,動機就值得懷疑。

  「冤枉呀!」王醫生、陳律師同時大叫,「夏小姐,你該不會這麼蠢……咳,咳,我們是說,你該不會以為身家過億的秦風會貪圖那區區九十幾萬吧?」

  「他也許貪的不是錢。」畢竟,騙得一個女人團團轉,傳出去是多麼大的榮耀。

  「對,夏小姐你說了那麼多,就這句話最對,他貪的不是錢,他貪的是你!」

  我?他費盡心思,真的只是為了貪圖她?

  「廢話少說,講原因!」夏綠的目光轉過去,怕再多說廢話,哪怕僅僅幾秒,就……又會害她落淚了。

  「夏小姐你也知道秦風的新電影還有好幾個鏡頭要補拍,他忙於策劃如何跟你言歸於好,沒理這件事。但製片公司急著發行賺錢,那天黃製片找他找得要命,我們為了不引起官司糾紛,只好……唔,透露了這個計劃。黃製片那頭豬當場嘲笑我們,說這種愚蠢的計劃根本不用進行,勸秦風快點歸隊、賺錢要緊,他還說你這種女人用不著哄,只要有錢,肯定會像狼一樣飢渴地反撲回來的!

  「秦風本來沒生氣,但一聽到他把夏小姐形容的那麼不堪,頓時火冒三丈,所以……賭約就是這樣子來的。沒想到,黃製片那張大嘴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害得人人都跟著起哄。」連他們兩個也被拉下水,投了不少老婆本進賭場。

  「所以鄭傲雪和邱明妍也知道了?」夏綠側著身子,不為人知的輕輕吸了吸鼻子,「不要告訴我秦風這些年跟她們沒牽扯,我可記得那天……那天在律師事務所……」

  「哦——」陳律師、王醫生同時恍然大悟,「原來,夏小姐你是在吃醋,所以才生這麼大的氣!我們說哩,光是發現秦風那傢伙裝瘋賣傻,也用不著氣得連婚都不要結了,原來如此!哈哈,說給你聽吧——」

  陳律師上前解說:「秦風的確是把一些錢過戶給邱小姐,唔……其實是想過給邱小姐的姐姐,叫什麼……邱明虹的,聽說她剛離了婚,兒子又要讀書,生活挺艱苦。那傢伙是在做好事啦!至於那天鄭傲雪也去了事務所,是因為從前她跟秦風聯名開了間影視文化公司,現在想拆伙,所以要辦一些手續……夏小姐你放心好了,秦風那小子這幾年都在當和尚,不,不對,應該說自從她遇到了你以後,就當起了和尚……」

  呸!那傢伙……名聲這麼花,當哪門於和尚!夏綠僵著的臉稍稍柔和了些,眼裡有了一絲亮光。

  「夏小姐,沒話說了吧?」王醫生為自己說服人的口才洋洋自得,遞過一張小紙片,「喏,這個,給你!」

  「什麼?」失神的夏綠回神過來。

  「秦風新電影的入場券。那小於自己不敢來.害羞!唉,我們兩個好心,就幫他跑跑腿了。」

  方纔還氣呼呼的人臉拉不下來,覺得如果態度忽然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總有點不好意思。再說,那傢伙畢竟是騙了她,哪這麼快就眉開眼笑地說原諒了?於是,她把票子一推,語氣仍然很酷。「不,我不會去的。」

  「這不是首映票,秦風知道你怕羞,故意挑了張普通場的,你也不去!」以為大功告成的說客一愣。

  「不去。」夏綠低低答了簡短的兩字。

  「夏小姐,做人不能太過分!」王醫生拍案大怒,「秦風這小子雖然長得不怎麼樣,品德也不怎麼好,但是他對你……我真是想不出一個形容詞!當年,你說跑就跑,連個機會也不給他,還跑得那麼遠,害他雇了七八家私人偵探社才查到一點點關於你的消息,更不用說你才一轉身,就背著他跟別人的男人卿卿我我了!秦風那小子哭成什麼樣子,你知道嗎?摸摸你的良心,你自己說它還在不在?」

  「秦風……會哭?」在一旁的陳律師感到詫異。

  「你少插嘴!」王醫生大聲喝斥同伴,繼續指責,「還有,你跑就跑了,臨跑前幹麼把他的腦袋砸爛?害我縫到手酸才把傷口縫好!那小子也是吃錯藥了,事後還不准我幫他磨皮,他以為留道疤痕在額頭上容易扮酷是不是?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一個電影明星嗎?電影明星不是都跟小白臉一樣要靠臉蛋吃飯嗎?他居然不顧那些尖叫的女影迷,堅持毀容,還時時在沉思的時候,撫摸一下那條疤,真他媽的噁心死了!」

  「想不通!」陳律師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居然真的做這種白癡的事?原以為他留著傷疤,是因為磨不去,沒想到,他是故意的。為什麼?是故意留著它……思念自己?

  蝶翼般的睫毛輕輕闔上,夏綠頭低著,半響無語。

  「夏小姐,」較為溫和的陳律師把電影票壓到煙灰缸下,「這個,去不去由你,不過,阿風這些年對你的想念,我們這些老友都是有目共睹的,每一次,打探到一點點關於你的消息,他就興奮得不得了,喝茶時對著杯子傻笑,吃水果時對著果皮傻笑,你拿到碩士學位的那天,他還飛到美國偷看你……他只是想不到該怎麼接近你,所以才會想出這種蠢辦法,你真以為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扮傻子很好受嗎?也許他表面上在笑,心裡卻在哭。」

  推著怒氣難平的同伴,兩個男人前後腳的走了。

  夏綠拾起電影票,將它夾在錢包裡,激動的情緒一整天難以平復……甚至接下來的好幾天都是如此。

  ◎◎◎

  夏綠將電影票握在手裡,還有半個小時,就要開演了,她到底……是去?是留?

  尋了電影院附近一間咖啡館坐定,心情卻舉棋不定。

  三天前,陳律師和王醫生兩個男人,用唇舌把她炮轟得頭昏目舷,本來在她心目中狂浪不負責的風忽然形象被搗毀,如今,變成了什麼模樣?是深情的,還是狡詐的,連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往前跨一步,也許會掉進另一個陷阱,而往後退一步,卻是空空如也。

  她,到底該怎麼辦?

  「六杯藍山!」鄰桌一群看似高中生的小女孩,對著服務生高喊。

  現在的小女孩不上麥當勞,也學著大人進咖啡館喝藍山了,真是好可愛,夏綠想起多少年前穿著制服,也是這般動不動就叫叫嚷嚷的自己,不由嘴角泛起微笑。

  「你們看了秦風的新電影沒有?我可是連看了三場,場場哭到面紙用光喔!」一個女孩興奮地說。

  風的新電影?夏綠低下頭,仔細聆聽。

  「說起來真是氣死人了!」另一女孩呼應,「我本來叫我哥去排隊買票的,他好不容易買到了,卻丟下我,跟他那個新交的女朋友去看,還說要補給我兩個月的零用錢,呸,誰要他的臭錢,人家要看秦風啦!害我傷心死了!」

  「真的有那麼好看嗎?」旁邊一個瘦小盼女孩怯怯地問:「總聽你們說秦風秦風的,我沒看過他的電影,真的很贊嗎?」

  「超好看!不看會後悔喔!尤其是這部!」

  「到底什麼內容?梅梅、快點講,講得好,多請你一杯藍山!」五對耳朵,喔,不,連同夏綠的,一共六對,緊緊地湊過去。

  「唔……這部片子我懷疑是有點自傳意味,大概是說,男主角也就是秦風演的那個,因為是個萬人迷,所以他的妻子很不諒解他,獨自跑到國外,要跟他離婚,於是,可憐的男主角用盡花招,甚至扮成傻瓜,騙得美人歸。」

  「什麼?扮成傻瓜?這麼荒唐!」

  「情節是此較荒誕啦!好笑的是,他那個老婆真的以為他變傻了,只好收留他,男主角就趁這個機會爬上了女主角的床,還在保險套上刺了好幾個洞——哼哼,結果,女主角懷孕了,想跑也跑不掉了,大團圓!」

  懷孕?夏綠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肚子。那傢伙,不會在現實中,也動了手腳吧?

  「呃……這種情節……好像有點庸俗。」瘦小的女孩提出質疑。

  「事後想想,是蠻噁心的,不過看的時候倒不覺得。我最喜歡男主角遇到海難的那段,當時醫生都以為他沒救了,誰知道他居然又活過來了。他那個醫生朋友問他:『你這小於幹麼沒死?』你們猜他怎麼回答?他說:『她還沒回來,我捨不得死。』嗚……超噁心的對白,當時卻騙我擦眼淚擦掉半包面紙。」

  「對對對,我也在雜誌上看過關於這段的評論,影評家對秦風在這裡的表演很稱讚喔!」

  「不過……男主角想出這種怪招陷害女主角,總有點……惡劣吧?」

  「話不能這樣講!」名叫梅梅的女孩反駁,「如果不是因為男主角愛慘了她,怎麼會想出這種荒唐的招數?要是有人肯為我這樣做,本小姐才不管那麼多哩,這輩子,嫁定他了!」

  他……愛慘了她?

  愛?不,他從沒跟她說過這個字呀!認識這麼多年,一切甜言蜜語統統用盡,他就是沒有對她說過這個字。除了在那本小說裡,可是,小說上的句子,不都是騙人的鬼話嗎?

  也許是因為他怕丟臉,也許是因為他覺得已有行動表示,毋需多言。但她應該心知肚明的啊,他愛她,這是個不爭的事實,因為愛她,才會裝瘋賣傻,才會奮不顧身……

  這個,連十六七歲的小女孩都懂得的道理,她,為什麼反倒視而不見?

  「唉,真的好想再看一次喔,可惜這兩個星期都買不到票。」

  「我也想看呀!聽你這麼誇它!我們梅梅可是很少誇東西的耶!「

  「我也想,我也想!」

  「咦?琪兒,那個成天迫著你跑的小男孩,他家裡不是開電影院的嗎?你去勾引他一下,弄六張票來,怎麼樣?」

  「啊?」

  活潑的議論漸漸遠離,等到完全聽不見,夏綠已經站在太陽下。薄薄的電影票握在掌心裡,她決定去觀賞一下他的心血,看這部好評如潮的電影到底是什麼模樣。是否,也能打動她硬冷的心?

  燈光漸漸暗下來,巨大的銀幕開始閃爍。

  熟悉的腔調響起,不用細聽,就知道那是秦風的嗓音,一會兒從男主角嘴裡吐出,一會兒作為旁白。太熟悉了,她閉著眼睛都能分辨。

  這部電影,是他喜歡的風格,從三年前至今,一貫如此,有點頹廢憂傷,又不甘心放棄幽默,音樂靈跳有趣,還伴著大量的畫外獨自。

  那是她和他的故事,有她熱悉的部分,還有一半……她從不曾知道。

  她不知道的,關於他的內心,他對她的思念,一切的一切,此刻,在銀幕上,完全展現。彷彿曇花,在夜色中綻放,而這回她終於看到了。

  夏綠睜大的眼睛裡,已蓄滿淚水。

  林陰道上,男人的敘述飄過來,那是電影的最初,男主角的回憶:「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拍了部電影,她毫不顧忌地問我,電影裡那個女人是否是我從前的女朋友,她說對了,虹是我的初戀情人。沒有人發現這個不起眼的角色,只有她,一眼就看透。或許這就是緣分,注定了我們要相遇……」

  是嗎?她倒快忘記了。誰知道,她無意中的一句話,卻烙進了他的腦海,注定了兩人相處的未來。

  鏡頭向前推動,他們的故事繼續上演。

  「……花又被退回來了,本以為她是故意躲著我,原來,她為我丟了工作。原來,我在她心中,已比這分工作更加重要。那幾天,我一直在想,是重新把工作給她,還是把我自己給她……後來,我決定,兩樣都要給她……」

  畫面上,他向他一直很討厭的一個人點頭哈腰,犧牲了自己最愛的幾瓶紅酒,只是為了,為她找到另一份工作。

  然後,是他們很快樂的一段時光。他摟著電影中的她在薔薇繁華的窗前大笑,陽光透過綠蔭,一道道映著他們的臉。

  再然後,女配角出現了。

  「……這樣的女孩有很多,為了出人頭地,常常對著有用的男人燦爛的笑。我並不愛她,根本不可能愛,但綠,卻不這樣想。我知道她希望我把她介紹給所有的人,我也想,但現在還不能,經紀人阻止著我,公司也攔著我……」

  畫面靜止,時光回到那晚,她的逃離,他的傷痛,還有,那如水的夜色。

  接著,是他長達三年的思念。

  「……這天在街上,我看到一個很像她的女孩,同樣的短髮,同樣的綠衣,同樣騎著小摩托車。我衝到馬路中間叫她,那女孩回過頭,車水馬龍中,卻是不同的一張臉。囑,我忘了,即使她真的回到了這座城市,也可能不再是那樣的短髮和那樣的衣著了。她也許,完全變了……」

  他在滑雪時出的事故,被他處理成一場海難,海面上,他抱著浮本漂著,連續幾日幾夜的不吃不喝,卻沒有死。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死。也許,沒有見到她,我不甘心死,即使,她完全變了……」

  這個傻瓜!說他是裝傻,有時候,他還真是傻,傻到家了……

  夏綠將頭低下去,低下去,俯到膝上,小聲哭泣,淚水,再也止不住。

  這世上,還有誰會像這樣,極盡能事演出一場荒唐的鬧劇,只為了贏得她這顆不值錢的心。

  除了她的風,還會有誰?

  忽然,她渾身的脈絡跳躍了一下,有人把手繞到她的腰間。

  「不哭啦,綠綠。」低嗄的男聲隨之附到耳邊。

  「風?」夏綠抬頭,淚眼糊模中,看到暗淡的身影。她不確定,因為電影院裡,到處都是虛幻的光和影。

  「是。」他的嘴角似乎上揚,語音也變得輕快。他,在笑嗎?

  「看起來我又上當了。」給她門票,把她騙來,也算是上了一次當吧。

  「好像是,」他的聲音更愉悅了,環在她腰間的手也收得更緊,「來了就不許後悔,這二次,說什麼,我都不會放你跑了。」

  「我也不會再跑了。」輕輕撫住他的臉龐,沿著那俊美的弧線撫摸。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由此猜測。

  「真的?」笑容停頓,明顯有一絲驚喜,然後,笑容繼續,盛開至極。

  冷不防,溫柔熾熱的唇覆蓋下來,堵住她的話語,連同她的欣悅一同納入他的氣息中。深入、索取、沉淪……

  呵,她的風,荒唐狂浪,叫她怎能不愛?」

  「喂喂喂,」後面的觀眾同時不耐煩地抗議,「兩位,想親就去旅館開間房親個夠,不要在這裡擋住我們看結局!」

  「倒霉,每次想跟你當眾親熱,總是遇見這種事。」秦風輕笑,拉起她的手,「走,我們不在這裡討人厭,他們寧願看電影版,也不看真人版,實在是一群蠢貨!」

  躬著身子一陣逃竄,總算來到無人干擾的地方。

  「綠,我們繼續。」秦風痞笑著,低下頭來。

  「喂!這是大街上!」夏綠拚死抵抗。

  秦風翻翻眼皮,無奈地歎一日長氣,東繞西繞,總算尋著一處寧靜的小公園,藏身綠叢後,把夏綠親了個夠。唉,他決定等一下採納各位觀眾的建議,去旅館開個房,這樣就不止親個夠了。

  「笑什麼?那麼邪!」夏綠機靈,發現了他不安分的神色。

  「呃……沒有!沒有!」連連否認,免得挨打,「我只是想,不知道電影的結局到底是什麼?」

  「這還用問嗎!」夏綠關起腳,主動贈送一吻,「結局嘛……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

  「真的?」秦風被這突如其來的挑逗激得熱血沸騰,正像一隻大色狼似的前撲——

  「慢著!」夏綠喝止,眨眨眼睛,調皮詭笑。「風,你知道嗎,我還是喜歡你扮成傻瓜的樣子。」

  「哦?」他的聲音立刻轉憨,目光也變得癡呆,「綠綠,我好想跟你結婚喔!我們結婚,好不好?好不好嘛!」秦風的長手搖著伊人的臂腕,左右晃個不停,形象極為賴皮。

  夏綠大笑著,跳開了,而她身後也是一張笑臉,追出樹叢緊迫不捨。

  那俊朗的笑顏,無論是多年前,還是多年後,無論正常,還是癡呆,都同樣光彩奪目,沒有褪色。





  尾聲



  「見鬼!你跑到哪裡去了?」一聲怒吼砸向剛進門的妻子,震得夏綠後退三步。

  「哼哼,去找工作。」無視丈夫的憤慨,悠然坐到沙發上,抓過冰水,狂飲一口。

  「找工作!」怒氣衝到極點,他這個做丈夫的,每天勞碌,收工回家後,好不容易才能跟老婆耳鬢廝磨幾小時——僅僅幾小時而已。現在,她居然說要出去找工作!那還剩多少時間留給他?不行,這種惡劣的行為一定要阻止!要阻止!

  「有意見!」夏綠眉毛高挑,斜眼問。

  「當然有,我上個月到歐洲拍戲,這個月剛從美洲回來,下個月又要到非洲去,跟你在一起就這麼點時間,你還敢把它們浪費在找什麼無聊的鬼工作上?」

  「你也知道自己忙得沒空理我呀!」她的指尖一戳,差點戳穿那只蠢腦袋,「我找個工作消遣算是便宜你了,惹惱本小姐,明天我就去找個男人紅杏出牆!」

  「啊?」秦風似乎被嚇到了,語氣緩了下來,採用迂迴戰術,「呃……老婆,現在工作不好找,你一個女人,又沒多大本事,根據從前你換工作的速度,估計很快就會被解雇,我勸你,還是不要找了,幫家裡找個菲傭倒是真的。」

  「還敢說!我哪次丟工作不是為了你?」她一拳把對方打倒在沙發上,「你這個自私自利的災星!」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貼上前去,安慰氣嘟嘟的人,「老婆,你看,其實不找工作也有好多娛樂的,比如,你有沒有想過生一兩個娃娃出來玩?再不生,鄰居們都會笑你是不會下蛋的母雞喔!」

  等著她再揮一拳過來,但等了半響,拳頭並末過來,反而是一張詭異的笑臉。

  「風,你真的真的不想讓我出去工作?」

  「唔……真的真的不太想。」找了工作,誰陪他玩?

  「那好,實話告訴你吧,其實我今天已經找到工作了,負責人叫我明天上班,如果你實在不願意,我打電話辭了它。」

  「好好好,電話號碼是多少?我幫你打,是哪間倒霉的小公司?」

  「那間倒霉的小公司叫做『秦風影視文化公司』,錄取我的黃製片本來叫我給老闆秦風當助理,既然老公你不願意,唉,我現在就把聘書給撕了。」

  「啊?喂……等等……等等……黃製片那個狗東西居然騙我說新雇的助理是個金髮洋妞……綠綠,我的好綠綠,你手下留情……」

  他慌亂的腳步跟進臥室,然後,是一聲慘叫。

  他們又在玩什麼?相信大家心知肚明。

  一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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