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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08:12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20-12-19 15:28 編輯

【作者簡介】:cuslaa

【小說類型】:歷史軍事

【內容簡介】:

宰者宰相,執者執政。    上輔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禮絕百僚,是為宰相。    佐政事,定國策,副署詔令,為宰相之亞,是為執政。    因為一場空難,賀方一邁千年,回到了傳說中‘積貧積弱’同時又‘富庶遠超漢唐’的北宋。一個貧寒的家庭,一場因貪婪帶來的災難,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韓岡開始了向上邁進的腳步。    這一走,就再也無法停留。逐漸的,他走到了他所能達到的最高峰。在諸多閃耀在史書中的名字身邊,終于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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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年不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等人。——陶淵明《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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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10:59

第一卷 初六之卷——塞上枕戈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2 02:58 編輯

第1章 劫後夢醒世事更

    從出租車跳上下來就直奔檢票口,賀方終于一身大汗的在最後一刻趕上了回上海的飛機。直到在東航的美女空姐不滿的目光下跨入機艙,他才整個人放松下來。

    賀方不是能讓航班停下來等人的主,若是誤了機,雖說費些口水公司應該就會給報銷多出來的帳,但是要他跟會計室的老處女扯上一個下午,即便是老于世故的賀方也不會有這麼好的興致。

    “好了,終于是趕上了!”賀方在座位放松著手腳,懶洋洋的不肯再動彈。

    為了趕上預定的航班,賀方昨夜沒能睡好覺,現在一點精神也沒有,連系安全帶時也是慢吞吞的,被過來檢查的美女空姐狠狠的瞪了兩眼。

    飛機已進入預定高度,開始在空中向目標城市飛去,機艙廣播提醒著乘客們現在可以放開安全帶。機艙內人聲嘈雜起來,空姐也推著小車走進機艙。不過賀方卻拉下眼罩,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不知不覺已經進入夢鄉。

    突如其來的猛然一震,機身劇烈的搖晃起來。賀方從睡夢中驚醒,正想找人問明白怎麼回事,機艙廣播應時響起。不過也不需要廣播,只看舷窗外透進來的火光,就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賀方臉色慘白,緊緊抓住了扶手。據說飛機失事的幾率小于百萬分之一,他買彩票從來都沒中超過二十塊的獎,難道今次竟要踫個頭彩?

    火勢蔓延得很快。轉眼間,舷窗外流淌在銀色機翼上的火焰已經吞噬了最後一個發動機,覆蓋了整支機翼。巨量的燃油從發動機的破口處噴出,在機體過處的軌跡上爆燃起來,延伸在機身之後,如同傳說中神鳥朱雀的火焰尾羽般燦爛。巨型噴氣客機的雙翼就這樣拖著數條長長的焰尾,從空中墜向地面,仿佛一顆火流星劃破深黯的蒼穹,在夜空中分外醒目。

    提供給艙中電力的緊急線路在最後一個發動機被吞噬的前一刻已經失去的作用,機艙頂部的數列應激照明燈在幾下閃動後突然全數熄滅,連同座椅一側的小燈一起都黑了下去。機艙終于陷入了黑暗中,除了機艙外的火光再無一點光明。原本就已經被恐慌所籠罩的乘客們,現在頓時引發了他們一陣淒慘哭嚎。

    賀方緊貼著舷窗而坐,被安全帶牢牢束縛在窄小座位中。機翼上被烈風鼓動著的橙色火焰猛烈的燃燒著。閃爍的火光穿過舷窗透入機艙中,映得賀方的面上忽明忽暗,耳畔充斥著尖叫和哭泣。

    不知為何,賀方此時出離了恐懼,反而是心如止水般的平靜。他看著周圍的一切,卻感覺像是坐在影院中欣賞一部新近出爐的災難大片,對即將面臨的結局並沒有多少真實感。

    舷窗外的熊熊火焰照亮午夜時分的萬米高空。‘如果站在地面上仰望,應該讓人驚嘆的景色吧。’賀方心中胡思亂想。

    一團燦爛的焰火在空中爆開,賀方在這個世界的時間就此凝固。

    意識猶沈浮于黑暗中,但從身體的各個部位傳來的不適感逐漸將賀方從昏迷中喚醒。那種感覺不是受傷後的疼痛,而是從骨髓里透出的虛脫,如同失血過多的反應,渾如當年胃出血後躺在病床上那般渾身發冷無力。

    渾身虛軟的感覺很讓人難受,賀方還是覺得很高興。只要有感覺,且不論是什麼感覺,至少代表他還活著。能從空難中活下來,再怎麼說都是可喜可賀的一樁事。只是很快賀方卻又恐慌起來,因為他發現他的腦袋里多了許多不屬于自己的記憶。

    ‘韓岡?那是誰?’

    賀方心中猛然一驚,意識徹底清醒了過來。頭腦中莫名多出一段的不屬于自己的記憶,完全是另一個人的人生。從幼年到成人,以韓岡為名的十幾年的人生歲月留下的痕跡瑣碎而完整。但這份記憶並不屬于二十一世紀,而是千年之前、因時光久遠而眾說紛紜的宋代。

    ‘不會吧……被千年老鬼上身了?’

    賀方感覺像是被夢魘住一樣,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事故中傷到了頭部。他吃力的想睜眼看看周圍的情況,但薄薄的眼皮卻如有千鈞之重,怎麼也睜不開去。用盡了渾身氣力,也不過讓眼皮動了麼一兩下。

    “醒了,醒了!爹爹!娘娘!三哥哥醒了!”

    一個少女驚喜的呼聲隨著賀方眼皮的微微顫動而響起。少女的聲音嬌柔脆嫩,還有著甜甜的糯音,但傳入賀方耳內卻變成了黃鐘大呂,震得頭腦一陣發暈。而後一片雜聲響起,身邊又多了一男一女略顯蒼老的聲音。他們為賀方一點微小的動作而興奮不已,話音中滿懷著驚喜,可賀方的心卻一點點的沈了下去。

    賀方自大學畢業後,走南闖北十來年,全國各地的方言就算不會說,也能混個耳熟。但身旁三人說的竟然完全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種方言,音調怪異,有幾分陝西話的影子,但也有一點廣東話的腔調。

    ‘是古音嗎?’賀方聯想起腦中多出來的千年前的記憶,‘難道不是我被鬼上身,而是我做了鬼上了別人身,而且還是宋代古人的身!’

    一念及此,賀方心中更為混亂,一陣陣的抽緊。雖然喜歡拿著手機翻一翻網絡上穿越系的小說,但賀方卻不會去相信真有一越千年的事情。只是如今的現狀,卻容不得他不信。

    存在即是合理。

    賀方一直秉持著這樣的觀點。他現在能清晰的聽見身邊三人喜極而泣的聲音。這不可能是幻覺或是做夢!腦中的記憶這樣告訴他,傳入耳中的話音也是這般告訴他。

    夢境也好,幻覺也好,都不應該超出自己所擁有的知識範圍。但傳入耳中的莫名稔熟、同時卻與任何方言都不相同的語言,以及頭腦中還殘留的不屬于自己的記憶,完全否定掉了這是幻覺噩夢的可能。

    ‘不會真是穿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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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13:08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6:27 編輯

第二章 搖紅燭影憶平生(上)

韓父韓母貌似被說服了,就算明知李癩子是為了自家的田地,但與寶貝兒子比起來,田地又算得了什麼?人沒了,留下田還有什麼意義?

“不要賣!”賀方有些惶惑,這不是他的意識,而是莫名的從心底裡爆發來的念頭。郁憤充溢於胸臆,自責,憤怒,諸多情緒在心頭交替浮現。

躺在床上的這段時日裡,正是這個公鴨嗓音不停地勸說家裡將田地換成錢鈔,去為他求醫問藥。到最後,就只剩下一塊菜田,也不肯放過。

不知何時,李癩子已經走了,而韓父韓母又坐到了自己的床頭前。夫妻相對無言,只為了兒子,傾家蕩產也甘願——可憐天下父母心。

“賣了吧,不就一塊地嘛……把三哥兒救回來就好!總得試一試。”韓母歎著氣,手掌輕撫著賀方的額頭,全沒有方才對上李癩子的剛硬。

韓母的話讓賀方心中一陣酸楚,不知是出自于自己還是韓岡。韓母放在額頭上的手很粗糙,像砂紙一般,但掌心卻出奇的溫暖。

韓父看著已經瘦脫了形的兒子,剛過四十就已經十分蒼老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憂傷,家中只剩這麼一根獨苗,若是再沒了,他夫婦倆還有什麼

活頭?他點了點頭,聲音嘶啞低沈:“那好,就先把田典賣給李癩子,價錢賤就賤點……總得先把三哥兒救回來。”

“啊……啊……”賀方突然間掙扎起來,拼盡全力想擠出“不要賣”這三個字來。但喉嚨仿佛被什麼東西堵著。久病的他很快便用盡了體力,在

韓家父母驚喜交加的聲音中昏了過去。

……

不知又昏睡了多久,賀方第三次醒了過來。這一次,他終於有了睜開眼皮的氣力。張開雙眼,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不停搖曳著的昏黃燈光,還

有一股子刺鼻的氣味。

“是油燈!”明顯的,只有不穩定的火焰才會搖晃。同樣的,也只有點著油燈才會有一屋子的煙氣。

“果真是穿越了嗎?”

賀方轉動著雙眼,巡視著自己身處的這個房間。房間很小,大約只有五六個平方,比韓岡記憶中屬於自己的廂房還要小上許多。但房內的燈火是

如此的微弱,以至於如此狹小的房間也無法完全照亮,就連頭頂上的天花板也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哦,對了!可能根本就沒有天花板。”賀方想著,因為在他身側,還是黃土夯築成的粗糙牆壁,表面上還有著因歲月而沈澱下來的黑色,但牆

體土紋依然清晰可辨。想必這樣的古代房屋,頭頂上的應該是如同前世老家舊宅那樣的房梁和椽子,而不是平平一片的天花板。

“當真是穿越了。”

看清自己所睡的臥室,賀方苦笑著,終於確認了這個他並不想承認的事實。死於二十一世紀的空難,而在復活在千年前一名宋朝少年的身體中。

如果是故事,說不定會很有趣,但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只能讓人歎氣了。

不過賀方還是暗自慶倖,死於空難,轉生古代,其中禍福難分。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雖是老生常談,卻一點也不錯。被匪夷所思的現實

衝擊過後,認清了自己現在的處境,賀方心神逐漸沈靜下來。如果要在宋朝好好地活下去,就必須先瞭解這個時代。

他靜下心來在腦海裡細細搜尋,驚喜地發現身體原主人留下的記憶尚算完整。父母、親友、師長、鄉鄰都能記得分明。就是這些記憶仿佛隔在一

層薄紗之後,讓他無法產生足夠的認同感,就像是在觀看一出冗長的電影,沒法當成是自己的記憶。不過這樣已經足夠,賀方慶倖地想著,靠著

這些記憶,只要謹言慎行,少說多看,並不用擔心冒名頂替時會出什麼大問題,就算有些差別也還可以推到病症上去。

如今是熙寧二年【西元1069】——對歷史從來都是勉強及格的賀方來說是個很陌生的紀年。但靠著身體原主人留存在記憶中的宋朝太祖、太

宗、真宗,和剛死沒幾年的仁宗皇帝、英宗皇帝,以及王安石、司馬光、蘇軾、柳永這些熟悉的名字,再加上契丹、西夏、大理這些更為熟悉的

國號,還是讓賀方確認了自己所在的時代。

在大慶殿的龍椅上坐了四十二年的仁宗皇帝于六年前駕崩,享國雖久,卻並未留下子嗣——生了一堆公主,卻一個皇子也沒有。作為仁宗遠房

堂侄的英宗皇帝遂以過繼皇子的身份入繼大統。但體弱多病的英宗皇帝也並沒能在皇位上坐太久,僅僅四年多一點的時間,便緊追著他名義上的

父皇的腳步,撒手塵寰,將偌大的一個帝國交給了還不到二十的長子趙頊。

天子登基,便要改元。大宋的年號由此從治平改為熙寧,而今年正是第二個年頭。而這位新皇帝,想來應該就是與王安石變法緊密相連的宋神

宗……回想到這裡,賀方心中猛然一凜。

對了!神宗是廟號,沒死的皇帝還享受不到,若是貿貿然如此稱呼當今天子,怕是不會有好結果。賀方暗歎一聲,這又是腦內的記憶留給他的常

識。

且不管該如何稱呼如今的皇帝,趙頊對宋朝過去幾十年來的積弊心中不滿,意欲學習商鞅變法,從而富國強兵的打算,賀方是能夠百分百肯定

的。

就算沒有他本身對歷史一點淺薄地瞭解,只看這擁兵百萬的堂堂天朝上國,每年竟不得不向遼國、夏國獻上歲幣,用錢來買一個安穩。號稱中

國,卻為四夷所欺,泱泱大國受此奇恥大辱,一想起來,但凡有些羞恥心的宋人都會悲憤不已,連帶著賀方也被殘留的記憶影響著感到滿腔怨

憤。小民如此,更不用提大宋之主——畢竟——如今的皇帝趙頊才二十出頭,正是勇於有為、無視陳規的年齡。

而賀方現在之所以會躺在床榻之上而動彈不得,追根究底,卻也是因為大宋軍力不振,屢受西夏相欺的緣故。

賀方所佔據的這具身軀的舊主,姓韓名岡,有個表字喚作玉昆。名和字都是韓岡幼年時的蒙師所起,用的是《千字文》中“金生麗水,玉出昆

岡”這一句典故。

想到這裡,賀方忍不住又要苦笑。他穿越到宋代的事情肯定是坐實了。不然腦袋裡不會多出一堆他從沒讀過的古文和詩詞,更不會知道什麼典

故。這都是那位韓岡自開蒙後,十幾年來陸續背下來的。

韓家說不上富裕,但在與陝西路絕大多數鄉村同樣貧困的下龍灣村中,也算得上是上戶人家。有百十畝地,一頭耕牛。只是還算不上地主,平日

都是自己勞作,只有在農忙時才會雇些短工來,而家中主業則是種菜。從河灣旁的幾畝稱得上是膏腴的上等菜田中,種些春韭秋菘【注1】之類

的蔬菜,賣到僅是一河之隔、近在咫尺的秦州州城中,換來的錢鈔維持著家中二十多年的小康生活。

韓岡是家中的三兒子,連著他的兩個兄長,都很幸運的養到了成年。這在幼兒夭折率超過一半,連皇室也免不了因此而絕嗣的宋代,算是個小小

的奇跡。

韓岡的長兄繼承家業,二兄投了軍中,而他本人則是自幼聰穎,家裡便省吃儉用供他進學。八歲開蒙,十二歲便通讀五經等諸多典籍,是十裡八

鄉有名的秀才。到了前年,也就是治平四年【西元1067】,韓岡滿了十六歲,便辭別父母,與此時的士子們一樣,開始離家出外遊學。

北宋承平百年,文風大熾。早一點的孫複、胡瑗,近時的歐陽修、周敦頤,還有如今的王安石、司馬光、邵雍、程顥、程頤,有名的、無名的,

學者大儒層出不窮。

而就在關西,也有一名開宗立派的博學鴻儒,姓張名載。張載在關中地區廣收門徒,弟子眾多,其創立的學派號為關學,韓岡便是投奔在他的門

下,勤學苦讀了整整兩年。

韓家所在的路州並不太平——位於大宋西北邊陲的陝西秦州。在二十一世紀,陝西的風土人情賀方見識過很多,卻從來沒有穿越戰火的經歷。

但在北宋,陝西卻因為直面西夏,故而年年兵災不斷。

在韓岡留下來的記憶中,二十多年前,李元昊繼承父位,統領西北黨項各部之後,便舉起了叛旗。李元昊為人殘暴不仁,又好漁色,連兒媳也不

放過,最後也是死在了親生兒子之手。但他的確是個人傑,拋棄了宋國的賜姓,為自己找了個鮮卑族的先祖,改姓嵬名。率領原本就已經是半獨

立的銀夏黨項,攻下了河套平原上的興靈二州,自行登基稱帝,建立了西夏政權。短短數年間,三次大規模會戰,宋軍皆以慘敗而告終,十數萬

大軍覆沒,只能承認了西夏國的存在。

注1:韭是韭菜,菘則是白菜。這兩樣是古代最常見的蔬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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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15:50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44 編輯

第二章 搖紅燭影憶平生(下)

自此以後,宋夏之間的邊境上,就沒有一年聽不到金鼓號角之聲。關西的百姓,不是被徵發起來充當民夫,就是直接從軍披掛上陣。韓岡的父親

和大哥都曾充過民夫,運糧去前線,又或是去邊境築城。而韓岡的二哥,則在年滿十六歲後,投了軍中。他從軍後屢上戰陣,數年間多次受傷,

因功混上了一個名為左十將的沒品級的小軍官當當。

一家養了三個兒子,一個務農,一個從軍,一個讀書,各自都有出息,韓家在村中也算是讓人羨慕的家庭。可到了今年,一切卻變了樣。

今年四月初,西夏軍又一次南侵,十余萬軍全力攻打秦州。韓岡二哥再度披掛上陣,而韓岡在家務農的大哥也被臨時徵召。可兩人一去,就再也

沒有回來。韓岡在外跟隨張載學習了兩年,端午剛過,便被一封十萬火急的家書喚回。

尚記得當時韓岡從外地求學的地方日夜兼程趕回家中奔喪,在半路上就因淋雨受風發病。強撐著病體到了家中,便一病不起。那時還是五月中天

氣正熱的時節。如今賀方身上已經蓋上兩床厚被,還感覺著有些渾身發寒,不僅因為身體虛弱,也因為天氣的確轉涼了。推算時日,恐怕已經是

入秋的八九月。

因為一場肺病而倒在床上三四個月,賀方用切身體會感受到千年之後的社會究竟有哪些優勢。在賀方如今所處的時代,人命輕如鴻毛,無論是戰

爭還是疾病,就能讓一個健壯的年輕人輕而易舉地丟掉性命,絕不是能讓人一笑而過的。

而一場病災也讓韓家從一個小康之家變成了破落戶。家裡的兩進宅院應是賣掉了——否則賀方現在所在的房間,就不會跟韓岡留下的記憶對不

上號——上百畝的田地也賣掉了,僅剩下的三畝菜園還被人日夜惦記著,賀方聽到了田地買主李癩子和父母的對話,卻不知最後的結果如何,

韓家僅剩的三畝多地是不是也被賣了出去。

想及此事,賀方心中便是一團火焰在熊熊燃燒。因為自己的緣故而讓家中被人趁火打劫,不論是賀方還是韓岡,都因此郁憤於胸。

“天道好還,報應不爽。落井下石的事情可以做,但日後被人捅刀子,也不要喊冤……”這是賀方的一位前輩在酒後對他說過的話,那是他們剛

剛出席過另一位同事追悼會後的感慨。躺在殯儀館透明棺材裡的同事,還有他一張無論怎麼化妝也修補不過來的、被砍得支離破碎的臉,讓賀方

受到了極大的刺激。那天之後,賀方便放棄了那份來錢快的工作,而找了份正正經經的事去做。之後的為人處世上,他總是要多收著幾分,凡事

從來不會做絕。

前輩的那番話,賀方印象很深,用在現下也正合適,“天道好還,既然你敢趁火打劫,也別怪我給你來個報應了。”賀方是個恩怨分明且記仇的

脾性,他自心中立誓,這報應當由自己來出手。

不過千年之前並非全然讓人失望,就在床榻的另一側,一名身材纖巧的少女正半趴在床邊打著盹。從賀方的這個角度瞧過去,看不到少女的相

貌,只能看見她被燈火染上一層柔光的如雲秀髮,聽見柔柔細細的弄得賀方耳朵有些發癢的呼吸聲。從少女的單薄身形來看,最多十一二歲的樣

子,而實際上,她也正是剛滿十二歲。賀方第一次醒來,一聲“三哥哥”就是出自于少女的口中。

儘管她稱韓岡為“三哥哥”,但少女並不是韓家的女兒。根據韓岡的記憶,少女名叫雲娘,是韓家的養娘,乃蕃人出身。四年前西夏國主嵬名諒

祚親領大軍南下攻打秦州,延邊親宋的熟蕃被滅了許多,又被趕跑了許多。當時秦州道上兵荒馬亂,年紀尚幼的雲娘便被人販子趁亂拐出來,賣

給了韓家,也自隨了韓姓。

所謂養娘,賀方從字面上去理解是養女的意思,不過這是宋代對婢女的另一種說法。至於韓雲娘喚韓岡作三哥哥,也不出奇。在古代,家養的婢

女,只要服侍的主家沒有官身,把老爺太太喚作爹娘,把少爺叫哥哥,是很常見的事。而賀方至少看過金瓶梅,也並不是很驚訝這些。

韓岡在病榻上半昏半醒的這些日子,主要都是由韓雲娘照顧著。才十二歲的少女將病人服侍得妥妥帖帖,連後世大型醫院都很難完全避免的褥瘡

也沒生一處。韓岡習以為常,但奪舍轉生的賀方卻知道這有多難得。心懷感激,賀方勉力抬起手,打算理理韓雲娘鋪散在被褥上的秀髮。很輕微

的動作,卻惹得少女從睡夢中驚醒。

“三哥哥?……”

少女猶在半睡半醒間,眼睛迷迷糊糊,聲音也是軟綿綿的,帶著些稚氣的口齒不清。只是她一抬頭,賀方便陡然覺得眼前一亮。在韓岡留下來的

記憶中,他兩年多前離家遊學時,韓雲娘只是一個還沒長開的黃毛丫頭。但如今在賀方眼裡,十二歲的少女卻著實讓他驚豔。

可能是在床邊趴了太久的緣故,象徵少女身份的雙丫髻已散了半邊,半幅秀髮飛瀑般墜了下來,暈黃的燈火映在髮絲上,一如最上品的綢緞般閃

亮。俏靨被秀髮半掩,給稚氣未脫的瓜子小臉平添了幾分嫵媚。

紅潤的小嘴微張,小巧的鼻樑挺直,雙眉彎彎如月,眼廓則略略有些下凹。可能是帶了一點點西域血統——回鶻商隊在秦州常來常往,蕃人又

不如漢人那般講究貞潔,所以在秦州有西域血統的蕃人卻也並不算少——五官深刻明晰的相貌並不符合此時的審美觀念,但韓雲娘若是走在千

年後的大街上,不知會惹來多少憧憬的目光。

從睡夢中驚醒,韓雲娘困頓地揉著眼睛。等她放下手,正正與賀方滿是驚豔讚歎的視線對上。

“三哥哥!……”小丫頭捂著小嘴瞪大眼睛的吃驚樣子惹人憐愛。前日她看見她的三哥哥在昏睡了許久之後終於有清醒的跡象,這幾天她得空便

趴在床邊,與韓母交替看護著,盼著韓岡再次醒來。

這半個月來,每位從秦州城裡重金請來問診的大夫,在診斷的最後都搖頭歎氣說她的三哥哥沒救了——好幾個大夫都說過從沒有人能重病臥床

四個月,最後昏迷不醒半月有餘,還能再救回來的——但韓雲娘小小的心裡仍抱著一絲希望不肯放棄,每日都盡心盡力的為韓岡換衣擦洗,得

空便向天上的四方神靈祝禱。

小丫頭的心思很單純,她既是韓家的養娘,當然要盡心盡力。何況在韓家,待她最好的便也是韓岡。天可憐見,多少天的辛苦終於沒有白費,想

到這,韓雲娘鼻子一陣發酸,晶瑩的淚珠一滴滴地滑下臉頰。

扶在床邊,韓雲娘抽抽噎噎地哭個不停,幾個月來的疲累和不安都隨著淚水湧了出來,她緊緊攥著被角,“三哥哥,你可醒過來了……”

淚滴閃著燈火,仿佛一顆顆水晶珠子從小丫頭的雙頰落下,賀方有些心疼伸出手,想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小丫頭被賀方的動作驚了一下,卻沒避

讓,任由賀方有些笨拙地幫她拭去淚水。這時她也不哭了,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塊汗巾,擦擦眼淚,小丫頭便要站起,“對了,我去喚爹爹娘娘起

來。”

“讓爹娘睡著罷,他們也累了。”賀方探手過去攥住韓雲娘的手,把她拉近了。感受著掌心處的膩滑如脂,纖細的手腕似乎輕輕用力就會折斷。

看著她清減了許多的小臉,賀方柔聲說著:“這些日子辛苦你了。看看,瘦了這麼多……”

小手被緊緊攥住,彼此呼吸相聞,韓雲娘只覺得臉熱得發燙,如果換做是白天,沒有搖曳的火光映照,她臉上的羞澀紅暈一下就會被發現。她不

知道三哥哥為何不像過去那般謹嚴守禮,讓自己手腳都不知放在哪裡是好。

扭捏了一陣,韓雲娘突然掩著小嘴輕呼了一聲,“呀,忘了把燈熄了,費了這麼多油!”說著就又撐著賀方的身體想站身起來。

“不用急。讓燈點著就是了,燒完了自己會滅。”小丫頭的花樣,老于世故的賀方哪能看不出。他促狹地將手握緊,不讓她順勢抽走。

韓雲娘輕輕地又扯了幾下,見賀方不肯鬆手,也就不動彈了,靜靜地坐在床邊,秀麗纖巧宛如夜曇綻放。只是被賀方目光灼灼地盯著,小丫頭頭

越垂越低。沒被握住的右手在下面輕撚著腰間絲帶,盯著什麼紋路都沒有的被面,像是想看出一朵花出來。

廂房中的兩人一坐一臥,視線雖不相交,雙手卻是緊緊相連。燈花時不時地劈啪一聲作響,卻更增添了一份靜謐。燈下看美人,使人不覺沈醉。

握著少女纖細的小手,看著她嬌羞動人的模樣,賀方只覺得心中平安喜樂。雖然已經無房無田,但有個小蘿莉做伴,他突然間覺得如果能來到宋

代,倒也不錯……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17:47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6:50 編輯

第三章 陋室豈減書劍意(上)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

日頭一點點地升起,驅散了秋日清晨的寒意。已經到了秋後翻耕麥田的時節,自麥收後修養了一陣的下龍灣村的村民們便又扛起鋤頭,出村下田。村口的土路上村民絡繹不絕,而朗朗的讀書聲此時正從村口邊不遠處的一間破舊草廬中傳了出來。路過的人們紛紛停步驚訝地循聲望去,雖然屋舍已經不同,可熟悉的讀書聲,仍讓他們覺得仿佛一下回到了幾年前,韓家三子日夜用功苦讀的時候。

“韓家的三秀才病好了?!”

“應是大好了!這幾天晌午後都看見他家的養娘扶著出來走動。”

“俺昨天也看到了,是能下地了,就是瘦脫了形。嘖,原來多壯實的一個後生啊,跟他家大哥、二哥一個模子出來的,牛一般啊……現在風吹吹就會倒。”

“怎麼三秀才比過去還要用功了點?病才好啊!”

“他一病大半年,現在肯定是想將功課補回來。”

“真該讓俺家的兩個小子來看看,這才是能中進士的樣子。韓家三哥在外面兩年,不是白饒……”

“好像三秀才也比以前和氣了,昨天還跟俺笑著打招呼來著。”

“沒錯,沒錯!的確是和氣了不少。”

韓家老三在小村中的地位不低,此時的讀書人都是很受人尊敬。記憶中的韓岡都是埋頭於詩書,是個很淡漠的性子,對村人禮數周到,但笑容就欠奉了。不過賀方這兩天本著敦親睦鄰的心思,要改變村民心中自己前身留下的惡劣印象,不想竟讓他們受寵若驚。

“也幸虧大好了。韓菜園這半年為了兒子,家產都敗光了。如果再不好也沒得錢來買藥……”

“一頃多地如今一點不剩,兩進的宅子也賣了。韓菜園夫妻兩個還得沒日沒夜地去山裡挖山菜,也不顧大蟲、花熊。這年歲啊,真的生不起病!”

“倒讓李癩子那廝撿了大便宜,他想韓家的三畝菜園多少年了,現在終於讓他完了願……”

“哪裡完願了?他哭還差不多。那三畝菜園是典賣,不是斷賣【注1】,能贖回來的。菜園子才典過去,三秀才病就好了,李癩子現在怕是鎮日都要擔心韓菜園將田贖回去。”

還帶著一點橘紅色的旭日光輝,從支起的窗櫺縫隙投射進來,映在夯土築起的牆壁上,而窗外村民的話也隨著陽光一起透了進來。站在村口議論韓家的都是些鄉里鄉親,多有幾分替韓家慶倖。可他們的議論傳入入耳,賀方的讀書聲卻是低沈了下去,甚至有些不易覺察的哽咽。

這個時代的秦嶺可比後世荒涼得多,老虎滿山亂竄,在韓岡留下來的記憶中,還有老虎夜裡沖進村中叼了羊走的例子。賀方沒想到父母為了給他籌集醫藥費,竟然連性命都不顧了。還有河灣邊的三畝菜田,那是從祖父輩留下來的,只看韓岡的父親都是人稱韓菜園,便可知那塊菜田實是韓家的命根子。

韓岡就算已經魂飛魄散,仍能影響著賀方佔據的身體,去反對賣出這塊田地。可惜他到底還是遲了一步,等他意識清醒,菜田已經被咬著牙典了出去。幸好還能贖回,不然韓家真的成了徹徹底底的無產者——以此時的說法,叫做客戶【注2】。

“韓家這兩年也不知遭了什麼災,惡了哪路神靈。今次兵災,一下沒了老大老二,好不容易養大的三個兒子,兩個拔了短籌,就剩個措大【注3】老麽!”

“是不是前兩年祭李將軍,韓菜園那次碰跌了香爐,遭了祟?不然怎麼連丟了兩個兒子,韓三秀才也是一病小半年,差點又丟了命。韓菜園和阿李嫂前日去了廟裡許願,就一下就好起來了!”

“去,小心夜裡李將軍老大箭來射你個對穿!李將軍可是個會作祟的?!”

“……俺也只是說說罷了!”

“韓三秀才得病是受了風寒又趕了緊路,關李將軍何事?現下病能好,這才是李將軍福佑。”

耳中不斷被聒噪著,心中也躁得厲害,賀方沒心思繼續再讀下去。咬人耳朵背後議論人的事,無論時代和地點,都是少不了的。但自己成了他人嘴裡咀嚼的談資,賀方總覺得心中有些不舒服。

賀方住了聲,輕輕合上了捧在手上的《論語》,放到了書桌上。論語一卷完全由人手抄寫而成。紙面上的列列小楷,方正光潔,一絲不苟,近於歐體,工整得如同鉛字印刷出來一般。這是從歐體字脫胎而來的館閣體,賀方早年曾經被他的祖父逼著習字,學得也是歐陽詢,看著韓岡一筆一畫盡著心力抄寫出來的方正小楷,只覺得十分的親切。

不過館閣體是滿清時代的說法,在賀方如今身處的這個時代則是稱作三館楷書——所謂三館,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院的統稱,也稱崇文院。其地位在朝堂諸多館閣中最為尊崇,此時的宰相都是兼著三館大學士的館職【注4】——只是不論是何等稱謂,要想進學參加舉試,寫在試卷上的字體最好是這一種,否則讓負責謄抄試卷、以防考生考官串通作弊的書吏錯認了幾個字,那可就真是欲哭無淚了。

書卷中的文字雖是工整,但所用的紙頁卻甚為粗糙,書頁邊緣裁剪得也不平齊。很明顯韓岡制書的手藝並不過關。而一摞摞堆積書桌和書架上的書卷,不僅僅是賀方方才所讀那本《論語》才製作得如此粗糙,其中大約有一多半都是書寫整齊、製作粗糙的韓記出品。

賀方並不懷疑這些手抄本的出處,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離家遠行,寄寓在城外的破敗廟觀中。白天入城求學,夜中則就著殘燭月光,奮筆抄寫從同窗學友處借來的珍貴書籍,無分寒暑,不知節慶。這一幕幕的辛苦筆耕的記憶仍清晰至今存留在韓岡的腦海內,而為賀方所繼承。

韓岡的毅力和耐性,賀方有點驚訝,但算不上佩服。大概跟自己高中時的努力程度差不多。都是夏練三伏,冬練三九,沒有一日輟筆。

“十年寒窗已過,可惜沒能等到金榜題名的時候……但就算苦讀十年,能中進士的機會,也不過像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比還沒擴招的大學還難考千百倍,這筆投資還真的不合算。”

承平了百多年,擁有兩千余萬戶口,賀方估計差不多應該有一億子民的大國,如今是每三年才錄取三百余名進士,平均一年只有一百。

而且進士科取士向來是東南多,西北少。福建、兩浙的軍州,一科出十幾個進士都不稀奇,甚至一個世家大族,一科出了五六個進士的事也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

而陝西一路二十多軍州,哪一科進士加起來能超過五個,都算是大豐收。連續十幾科都沒一個進士出頭,在西北的軍州更是常見。至少在韓岡留給賀方的記憶中,好像從沒有聽說這二三十年來秦州有哪位士子得中進士【注5】。

五六百萬人口的陝西路,每科進士都是個位數,平均到一年中,不到百萬分之一的比例讓人想想就感到絕望。

讀書、進學、參科舉、中進士,是賀方的這具軀殼原主人十年來的唯一追求。但希望如此渺茫,投入回報如此之低,讓賀方對科舉完全沒有任何興趣。他現在心中都在轉著該怎麼利用自己擁有的知識——就像造烈酒、肥皂、玻璃之類——在這個世界攫取地位和財富的念頭。

注1:宋代的田宅買賣分為兩種形式,一種稱為典賣,即田宅賣出後,賣主有贖回的權力,而買家無權拒絕,相當於使用權同時轉移的抵押貸款。一種是斷賣,也稱絕賣,賣家無權贖回。理所當然的,典賣的價格和斷賣的價格有不小的差距。

注2:宋代的主客戶與唐時不同。不再是按照本地土著和外來移民來區分,而是根據有無常產,也就是田地和房宅來劃分。家有田宅者是主戶,沒有的便是客戶。

注3:措大,古代對讀書人的貶稱,也有稱窮措大,村措大。

注4:北宋前期——也即是宋神宗元豐改制之前——但凡宰相都會兼任三館大學士。一般來說,宰相班次滿員為三人,首相為昭文館大學士,次相為監修國史,而末相為集賢院大學士。通稱為昭文相、史館相和集賢相。

注5:北宋一朝一百六十餘年,平均每年的進士數量大約不足一百,總體計算一萬五六千有餘。其中開封、兩浙、福建和江東諸路的州府就占到了八成以上,如福建建州八百多,福州五百五,常州近五百。而北方幾路則是寥寥無幾,常常是個位數。如文中所說的秦州,據地方誌記載,北宋時期中進士的只有兩人,而秦鳳路近十個軍州,加起來也僅有十一人——以上資料皆出自賈志揚的《宋代科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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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22:07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6:52 編輯

第三章 陋室豈減書劍意(下)

只是初來乍到,賀方很清楚表面文章是肯定要做一做。至少不能讓韓岡的家人,看破他與韓岡的不同。每天讀書,習字,過去韓岡如何做的功課,如今賀方也照樣去做一遍。每天早上起來刷牙洗臉後便是讀書,也幸好這具身體十八年來的記憶基本上都保留了下來,賀方依樣畫葫蘆並不算為難。

日復一日讀著經書,賀方不免有些氣悶。九經三傳韓岡早已背得滾瓜爛熟,只要看了第一句,全篇都能背下來,甚至連比經書還多數倍的注疏都能背個八九不離十。這些記憶,賀方很順利地繼承了下來,一般只要提個頭,自家就可以很順利地背誦下去。不過賀方還是著意日日誦讀,即便再深刻的記憶,如果不去時時溫習,還是照樣會消磨褪去。

放下書後,賀方時常在想,若他能帶著韓岡的記憶回到千年之後,憑著自己人話鬼話說得都順溜的口才,在百家講壇混個露臉應該不成問題。

“只可惜啊……”賀方輕輕歎著,韓岡的才學若是留在此時卻也不過是尋常。韓岡留下來的不僅僅是記憶和書卷,還有他過去做過的文章和寫過的詩詞。文章倒也罷了,以賀方的水準無從評判,最多覺得有些地方缺乏邏輯,結論和論據對不上號。但做得詩詞,賀方隨手翻了翻,都覺得看不下去。

大宋本土已經承平百年,文風濃郁,才子輩出,流傳千古的詞句俯仰皆是。說塞上風光,有“長煙落日孤城閉”,說送別,有“對長亭晚,驟雨初歇”,說閨情,有“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在賀方想來,韓岡的詩詞水準縱然不能跟這些名家相提並論,也該有個一二成的水準,想不到卻都些讓賀方也覺得慘不忍睹的作品,韓岡竟然還用這些應該一把火燒掉的東西與他的同學們互相唱和!——韓岡在文集中記錄下來同學作品,也是一般無二的水準。

“這叫什麼詩?!難怪關西出不了進士!”

若陝西士子的詩詞歌賦都是這等水準,被江南的舉子們殺個落花流水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將鋪在桌上的韓岡和一群無聊文人唱和的七八卷詩集往書架上一丟,砸得書架一陣搖晃。

醒來不過十數日,韓岡的記憶賀方已經漸漸熟悉,但韓岡的身份賀方還是覺得陌生,總是以協力廠商的目光來看待前身,包括他的詩文。看到韓岡的大作,賀方也不去指望能作為借助。如果讓賀方代替韓岡來考,莫說考進士,恐怕連通過州裡的發解試都有難度。

賀方從韓岡的記憶中得知,通過解試後的士子,稱為貢生,也可稱為舉人。但與後世的舉人不同,這不是一種終身通用的資歷,而是一次性的資格。這次通過解試,去京中考進士不中,那三年後如若想再考進士,還得先參加解試並通過,否則照樣沒有貢生資格。

而且今科解試在自己躺在病床上的時候已經過去,州中的貢生都已經選出,準備明年去東京城考進士。自家要想考,也得等三年後。

三年後才能買的獎券,中獎的幾率又小得可憐。賀方完全沒興趣去測試自己的運氣。除非朝廷能將進士科的考題,改為他更容易熟悉且對文藝天賦要求不高的經義策問,否則他便無望一個進士!

“難度太高了!”賀方搖著頭,幸好做官發財的途徑不止這一條。比如考明經——這是比進士科難度稍低的一門科舉考試;比如投到一些高官門下,立些功勞等待推薦;又或是直接花錢買官——此時稱為“進納”。

“買官?”賀方環視房中,哈的一聲苦笑。至少在眼下,比中進士還有難度。

韓家已是窮困潦倒,安身的草廬還是租來的。而過去雖是在村中還能排在前面,但看看自己房中的這些從舊家中帶出來的傢俱,寒酸之氣也自透了出來。一張床榻、一面書案、一架書櫥,兩個木墩,僅此而已。

這幾樣傢俱的形制都很簡陋,就是幾根楊木橫平豎直的拼接起來。沒有打磨過,顯得很粗糙。上面沒有用一顆釘子,只用上了榫鉚。尤其是書架,榫頭鑿得有些寬鬆,碰一下便搖搖晃晃、吱呀作響。書架上的幾個格子疊放著百八十卷書,泰半是韓岡一筆筆親手抄寫下,再辛辛苦苦從求學的地方背回來的,有九經三傳以及一些經傳的注疏,甚至還有十餘卷史記斷章。

而另外的二十多卷,卻是貨真價實的宋版書,但皆是福建版,而不是國子監或是杭州的出品,更不是私家刻印的版本——論天下書籍印數之多,流傳之廣,福建版居第一,而私家版本最少。但論起品質來說,福建印坊賣的書籍卻是最差的。而韓岡,也只能買得起福建出品的書籍。

桌上的文房四寶也是透著貧寒。兩條都磨得只剩半截的殘墨,一塊沒有經過仔細打磨的石硯臺,半疊略顯粗糙的黃紙,一具掛了四五隻毛筆的筆架旁邊又放著一個半尺高的竹節筆筒,裡面裝了七八支半新不舊的毛筆。這便是韓岡所擁有的所有的文具。

“真是名副其實的窮措大。”

半個月下來,賀方漸漸將身體舊主的記憶融會貫通了小半,已經能活用此時的詞彙,也能明白唯一有點來歷的竹節筆筒上的幾行行楷究竟是什麼意思。

“青玉半枝,其理勁直。宜記其心,宜體其節。以贈玉昆。”

賀方將竹節筆筒拿在手中,輕輕地讀出聲來。很漂亮的書法,字如行雲流水,又有一分端莊大氣,不是俗手可比。就在筆筒上的銘字左下方,還用更小一號的字體寫上了——“大樑張載”——四個字。這是贈送者的名號,也是這具身體原主人的老師。

張載這個名字賀方依稀耳熟,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卻又記不起來。他對宋代歷史瞭解得很少,學校的歷史課睡覺的時候居多,能讓他依稀耳熟的宋人名號,在這個時代多少也應該是個名人。而在身體原主人的記憶中,他的這位老師也是被世人恭稱為橫渠先生而不名,在關中士林名望甚高。

一想起韓岡的老師,賀方的腦海中便閃過一個場景。一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中等上下的身材,平凡普通的相貌,可舉止氣度卻是非同一般,處處透著剛正嚴毅。正在一間還算寬敞的土屋中為十幾二十名學生講經說文:“有不知,則有知;無不知,則無知。故曰:聖人未嘗有知,由問乃有知也。夫子問道于老聃,問樂於師曠……”

老師在上面解釋儒家經典,一群書呆在下面奮筆疾書。如果不論教室的結構,和師生的裝束,這樣的場景賀方其實很熟悉。

“不,不能叫書呆……”

賀方搖搖頭。韓岡跟隨張載,除了學習儒家經典以外,還有著兵法、水利、天文、地理、射箭、音樂的課程,張載絕不是只會教學生死讀書的老師,而學習儒家經典也不是全是解說空洞的大道理,其中需要用到的天文地理上的常識也很多,箭術更是先聖都要學生多練的課程。

正如韓岡房內的牆壁上掛著的一張三尺長的反曲弓,是黃樺弓身,有絲麻絞弦,製作得不算精緻,但更有一分粗獷之美。賀方將弓取下,拉了拉弓弦,卻紋絲不動。感覺很硬,大病初愈後沒有多少氣力的雙臂根本拉不開。

按照記憶中的資料,這是一張一石三鬥的強弓,也就是要一百三十斤氣力才能拉動,是出門遊學時自家二哥的贈禮,比起普通五六鬥的獵弓強出了許多。韓岡靠著這一張弓,在上百名同學同時參加的射賽中,屢次殺進前五。其箭術決然不弱,這一點也可以從他指腹處還沒有消退的老繭可以看出。

翻來覆去看著自己一雙骨節凸出的大手,賀方想著等身體稍好一點,就要加強練習箭術。原本身體所擁有的能力,經過半年多的空白期,又經歷了換主的風波,已經漸漸模糊。賀方是個慳吝的性子,不會任其白白流失,不但是讀書,還有射箭,都要重新習練起來。藝多不壓身,多一項本事,日後就能多一種選擇,來自前世父親的教誨,賀方記得很牢。

射是君子六藝,古時儒生無不是文武皆備,一手拿書,一手執箭。韓岡的老師張載講究的也是以六藝為本。在韓岡的記憶中,他曾隨侍師長,見識過許多名家,甚至還有傳說中的理學始祖程顥、程頤,而他們恰好是張載的表侄。

二程與張載都是儒學宗師,聚在一起便開始討論著什麼“天地本無心,而人為其心”的問題……

“天地無心!?”

賀方突然怔住了,差點失聲叫起,他怎麼到現在才想起張載是誰!?橫渠張載留下的名句可是掛在中學教室的牆上,自己看了整整三年,而在穿越前,又因被人引用,而在電視和報紙上看見了多次——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才是儒士該有的氣度!

雖然在韓岡的記憶裡,此時橫渠書院尚未建立,四句銘傳千古的豪言也未出現,但回想起留在韓岡的記憶中那一段深刻印記,也只有學兼文武、目縱古今、心系天下的張載才有如此氣魄!

“為天地立心!

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

為萬世開太平!”

賀方一字一字的吟哦出聲來,一股豪情壯志在心底湧起。穿越後他還是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與歷史有了最直接的接觸,恍惚間自己的意識已與韓岡難分彼此,“原來這就是我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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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23:04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6:56 編輯

第四章 異世緣從天地成

“三哥哥。”熟悉的甜糯聲音從廂房外響起,打斷了賀方的回憶。平和的笑意隨即出現在他臉上,“是雲娘罷!你自進來好了!”

韓雲娘應聲倚著門倒退著進房,手上捧著個食盤,上面擺了一口小砂鍋,還沒開蓋,羊肉小米粥的香氣便已經冒了出來。

“不是剛吃過嗎,怎麼又端來了?”賀方問道。

“都已經過午了。”小丫頭輕笑著,粉色的雙唇中微微露出的一排皓齒如同編貝一般整齊雪白,很難想像光靠柳樹枝就能把牙刷得這麼白。她輕手輕腳地將食盤放在書桌上,順手便收拾起被散放在桌案和書架上的書冊。

“過得這麼快?”賀方覺得自己只不過讀了讀書,又陷在回憶中一陣子,怎麼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中午。

“三哥哥你讀書入了迷,當然不覺得。”韓雲娘手腳麻利的得很,三兩下的工夫,淩亂的桌面便被收拾得整整齊齊。就在書桌上打開鍋蓋,又把木勺放進鍋中,小丫頭轉過頭來扶著韓岡坐下來吃飯。

賀方坐在桌前,低頭看著眼前熱騰騰冒著香氣的小米肉粥,前世在社會上摸爬滾打而被鍛煉出來的一顆堅如鐵石的心臟,竟然有些抽緊。

此時農家的習慣都是一日兩餐,早一頓,晚一頓,閒時吃稀,忙時吃幹,每日都是勉強填飽肚子。但賀方剛剛佔據的這具身體久病虛弱,現在便是一天三頓的將養著。每天三四個雞蛋,一斤煨得爛熟的羊肉,還有濃濃的小米菜粥,父母不惜家財,養得賀方一日比一日康健。不過他現在是知道了,每天吃得這一日三餐,究竟是怎麼換回來的。難怪家中一點田地都不剩,每天父母仍要一起出去,而後很晚才一身疲憊的回來。

“怎麼了,三哥哥?快點吃啊,冷了就不好了。”韓雲娘看著賀方坐著不動,小聲催促著。

賀方搖搖頭,放下心事,現在他的這副身板操什麼心都沒有用。他對站在一旁準備服侍自己吃飯的小丫頭笑道:“過來一起吃罷。我一頓也吃不了這許多。”

韓雲娘白皙的小臉噌地一下紅了起來,受到驚嚇一般地向後退了小半步。她不知何為司馬昭之心,但她的三哥哥的心思卻是清楚明白。自從病癒之後,三哥哥就一改過去的嚴肅,常常輕薄於她。跟三哥哥更加親近,小丫頭的心裡自然是千肯萬肯。但耳鬢廝磨的親昵,已經漸知人事的韓雲娘總是羞澀不已。

她秀麗雙眸盯著腳上的繡花鞋,不敢看著韓岡,聲音細如蚊子哼:“還是三哥哥你多吃點,才能早日好起來。”

賀方看著那一抹豔麗緋紅,少女瞬間綻放出來的嬌羞讓他目眩神迷,原本沈重的心情不由輕鬆了許多。抽空就調戲一下溫柔體貼的小蘿莉,對他的精神健康很有好處。

賀方欠起腰,把韓雲娘一把扯了過來,“我在吃你在看,這樣也沒滋味,兩人一起吃才香甜。”他手上用力,卻想把小丫頭拉著坐在懷裡。

父母在外吃苦勞累,自己卻在家中摟著小女孩兒吃飯。這倒不是賀方沒心沒肺,而是他很清楚,回報父母的最好辦法,就是儘快恢復健康,不論身體還是心情。如果硬是要跟父母一起吃苦,拖延了康復的時間,只會讓他們的辛苦操勞失去了意義,那反而是不孝。賀方並不是矯情的人,既然覺得做得對,就不會再考慮其他。

被賀方強拉著手,韓雲娘小臉越發的殷紅如血,用力掙扎著,怎麼也不肯坐下。看著不能得逞,賀方半帶調笑的湊在小丫頭晶瑩如玉的小耳朵邊低聲說著,“爹娘都出去了,家裡就我們兩個。”

滾熱的呼吸透入耳中,小丫頭連耳根都熱得通紅,掙扎也不由軟了下來。但還是不好意思坐在賀方懷裡,只側著身子坐在了賀方的身邊,被他一手摟住了纖腰。

燈下觀美,自有一番風情,而到了白天,小丫頭的嬌俏可愛更是遮掩不住。尤其是一雙眸子,黝黑深亮,羞澀時,眼皮低垂,長長的睫毛掩住雙眼,如同深潭般幽深,開心時又會閃亮起來,配上無邪的笑容,編貝般的皓齒,幾乎能把人的魂魄都陷進去。她身上穿著的粗布襦裙半新不舊,雖無損她的容色,只是讓賀方看得有些心疼。

按照此時的習慣,婢女稱為養娘。而在韓家,小丫頭不僅僅是做養娘,其實還有一重童養媳的身份在。也不一定是賀方身體的舊主,一開始韓家父母的打算,就是韓家三兄弟如果日後有哪個娶不上媳婦,就讓小丫頭配給他——其實,這也是關西鄉村裡慣常的做法,單是下龍灣村中就有十幾家裡養著童養媳——等韓家老大娶親,韓家老二從軍之後,就指給了韓岡,只是現在則全便宜了賀方。

韓雲娘本人自是知道韓家父母的打算,現在卻也是把三哥哥當作自家的良人看待。賀方病癒後對她的親昵,她半是羞澀,卻也有幾分歡喜。

賀方摟著小丫頭溫軟纖細的身子,你一勺我一勺,兩人花了半個時辰方分著把一鍋羊肉小米粥吃完。

吃過飯溫存了一陣,小丫頭跳起來收拾碗筷,賀方則整了整衣冠,徐步踏出門去。他的身子漸漸恢復,已經不需人扶,也可自行出門散步。每天出外走走,雖是感覺著有些累,不過賀方還是堅持著一天比一天多走上一段路。唯有加強鍛煉,才能早日恢復健康。在沒有抗生素的時代,要對抗疾病主要還是得靠自己。這幾天他都是到河邊走上一陣再回家,以培養體力。

行走在村中的土路上,賀方借助散步重新熟悉著周圍的環境,順便尋找可以發家致富的道路,讓父母不至於那麼辛苦。

從小就表現出讀書天分的韓家三哥,在小村中很受敬重。在路上遇到,村民們都是先上來噓寒問暖一陣,讓賀方感受到了一絲暖意,而賀方親切有禮的回應,也讓村民們感到驚喜,都道韓家三哥越來越有讀書人的氣度了。

一路上,他不停與相熟的鄰里打聲招呼,雖然從鄰人驚訝的神情中,賀方進一步體會到過去的韓岡的確不是親切待人的性子。不過韓家老三到底是在外遊學了兩年,回來就病倒,還沒來得及與村人打上交道。賀方與前身的不同完全可以推到兩年的時間上去,並不至於會讓人疑惑。

走了一陣,已經能聽到嘩嘩的流水聲,飽含著水意的空氣也撲面而來。下龍灣是個不大的村莊,位於兩山夾穀之中,村北遠山其色蒼莽,村南山色蒼翠,嘩嘩的河水水流聲則從村子北面傳來。那條河名叫藉水,河對岸便是秦州州城。藉水向東流淌,過了百里之後便匯入渭水——也即是渭河。如果沒有黨項人的威脅,這裡其實是一個很宜居的村落,但既然其位於邊塞,便也免不了要日夜擔驚受怕。

“畢竟是北宋啊……”賀方暗歎著。若是後世,陝西那是中國腹地,根本不需要擔心外患的地方。在那個時代,自家只要安安分分的做事便也不會有什麼危險,戰亂是個陌生得只能在新聞和書本看到的名詞。但在此時,卻是他實實在在要面對的問題。

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土地,以及陌生的時代……賀方的心情忽然有些低落,不意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腳步一個踉蹌,差點便要栽倒。但一雙小手將將好從後伸來,將他給扶住。

“三哥哥,小心一點。看著腳底下……”

“嗯……”賀方應了一聲,回頭看看,韓雲娘不知什麼時候跟了上來。一雙會說話的眸子正擔心地看著他。

對了!至少還有家人。賀方側頭看著小心翼翼攙扶著自己的小丫頭。在這個時代,還有應該陌生,心中卻懷著一份情誼的家人。

“也罷……既來之,則安之……”賀方心中說不清到底是無奈,還是認命。一越千年。天意如此,縱使不甘,又有何能為?

“既來之,則安之!”站在潺潺的藉水邊,扶著少女的肩膀,遠眺著對岸的城池,賀方再次重複著。深秋的熏風沿著河面拂來,不知從何處帶了一絲甜甜的桂花香氣。寬大的青布襴衫隨風飄動,消瘦的身子卻穩穩地站著,沒有一絲動搖。

儘管賀方很想重生在一個富貴家庭,但能再活一次已是天大的機緣,憑空多出來的一條性命更值得珍惜。何況還有關心自己的家人,貪求太多恐怕要天打雷劈了。賀方很看得開,可以說是豁達,既然莫名來到這個時代,也無從得知該如何回到二十一世紀,他現在所能做的也只是讓自己和這裡的家人過上更好一點的生活。而第一步,便是拋棄舊日的自己,接受新的身份:

“……我是韓岡……我是韓玉昆……”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24:20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6:58 編輯

第五章 心念親恩思全孝(上)

在河岸邊徘徊了一陣,下定決心的韓岡要回到家中繼續讀書,韓雲娘也要跟著回去收拾家務,她便扶著韓岡向村中走去。

兩人剛剛走到村口,這時從下遊的渡口處過來一人,看到他,韓岡的腳步不由得停住,小丫頭則不知為何忽然膽怯地躲到了他的身後。

那人臉皮上盡是疙瘩,雙眼外鼓,大嘴前凸,褐色隱花的綢布直裰蓋不住高高挺起的肚腩。乍一看去,活脫脫一隻秋後將要冬眠的胖蛤蟆。人能長出這副模樣也是難得。韓岡通過前身的記憶認得他,正是不斷攛掇著韓家賣田的李癩子。

李癩子是村裡排第一的大戶,臉上疙疙瘩瘩如同翻轉過來的石榴皮,像個癩蛤蟆一般,所以有了這個雅號,多少年叫下來,連本名都沒幾人知道了。其人在村裡名聲並不好,卻跟縣衙裡的班頭——外號黃大瘤的黃德用結了親家,又通過黃德用結識了在成紀縣衙中、祖孫相繼傳承了三代的押司陳舉!

這陳舉可是關西江湖上有名的奢遮人物,有著仗義疏財的美名——儘管他疏的財全是從成紀縣百姓身上盤剝得來。

陳舉繼承父祖之業,把持成紀縣衙政事三十年,曾經讓兩任知縣、七八個主簿、縣尉灰頭土臉的從成紀縣因罪罷任,其中一個背時的知縣,還被奪了官身,“追毀出身以來文字”——也就是說,這位倒楣知縣身上的官皮給剝了,從官誥院和審官院被除了名,這比奪官去職還讓官員們畏懼,畢竟奪官還有起複的機會。另一個更倒運的主簿,則參加了瓊州【今海南海口】終生遊,再也沒能渡海而回。

自此之後,後任的知縣、主簿等成紀縣官員再沒一個敢招惹陳舉的。而陳舉也識作,只要頭上的官人老老實實,他便不會太過欺淩上官,如此兩下相安。

李癩子攀上了陳舉這尊大神,從四年前開始便當上了下龍灣村裡的裡正。他依仗了陳舉和親家,將許多差役賦稅都轉嫁到別人的頭上,禍害了村中不少人家。不過若不是因為韓家老三重病急需錢,以韓家的家底,本也不會被李癩子欺。

也許是受到身體原主的影響,也許還有這幾天來瞭解到內情的原因,韓岡對李癩子全無半點好感。為了一塊土地,恨不得殺人放火,不論前生後世的哪一個時代,總是有這樣的人。如果不是落到自己頭上,韓岡對此本不會在意。可李癩子通過近乎於詐欺的手段,將韓家的田宅一點點地搜刮到自己手中。韓岡已經在心底立誓,日後肯定是要一報還一報的。

在仇人面前,韓岡卻更加斯文有禮,他沖李癩子拱了拱手,行禮問好:“李裡正,多日不見,一向可好?”

“韓……韓家三哥啊!好,好,都好。”李癩子有些狼狽地應答道。他的聲音如公鴨一般沙啞難聽,投過來的眼神不知為何卻甚是怨毒。

李癩子的表情,韓岡看在眼底。他有些納悶,李癩子已經如願以償將家裡的田宅都刮了去,自家恨他理所當然,但他恨自己,卻是從何說起?……難道真的是因為擔心他家將田地贖回?

韓岡沖著李癩子又正正經經地一拱手,擺出一副真心誠意的模樣:“小侄一病半年,其間家中多蒙裡正照拂。等他日有閑,必擺酒致謝。還望屆時裡正不要推辭。”

“好說,好說!”李癩子眉頭一皺,韓家的老三原本就是個能文能武的英才,只是有些傲氣,不太愛搭理人。沒想到在外遊學兩載,現在卻變得伶牙俐齒起來。

在他眼中,韓家老三有著久病後的消瘦,一襲青色素布、圓領大袖的襴衫下空空蕩蕩,弱不勝衣。但其寬大的骨架子仍在,六尺高的個頭仍給李癩子很大的壓抑感。膚色是久未見光的蒼白,臉頰幾乎都被病痛消磨盡了,凸出的顴骨在臉頰上投下極深的陰影,唯獨一雙凹陷下去的眼睛被濃黑如墨、修長如刀的雙眉襯著,愈發顯得幽深難測,讓李癩子渾身都不自在。

李癩子不耐煩的樣子韓岡看得分明,能讓仇家不痛快的事他一向很樂意去做,而且還有件事他也想要弄清楚。

“裡正,河灣上的那塊菜田……”韓岡開門見山的剛提了個頭,就看到李癩子眼中的凶光頓時狠了三分,他心裡有了數,分明是戳到了癥結上。

“這個過幾日再說!”下龍灣的裡正爆發般地吼了一句,扭過頭,轉身就往村中走去。他心中暗恨,這措大病好得這麼快作甚?再病個半月,讓韓家把典地的錢花光,他哪還會需要擔心什麼。

盯著李癩子遠去的背影,韓岡冷哼一聲,李癩子眼中的凶光他也看見了,但自己已經病好,不論李癩子能玩出什麼花樣,他都有能力去應對。

……

到了傍晚,韓岡的父母韓千六和韓阿李【注1】也挑著空籮筐一身疲憊地回來了。韓千六手上提著個罎子,聞著有酒味,但裡面裝的卻是酒糟;韓阿李的籮筐裡則放著半截羊腿,用荷葉包著,進門後就遞給了迎上來的小丫頭下廚料理。聽著從兒子房內穿出來的琅琅書聲,夫妻兩人相視一笑,都覺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韓雲娘晚飯準備得很快,很麻利地處理好羊腿,肉切下來熬粥,骨頭剔出來熬湯。把碗筷一擺,進去叫了韓岡出來,一家人便圍坐到桌邊。

韓千六和韓阿李都是四十多歲的年紀。可能是常年勞作的緣故,兩人看著都有些蒼老,比實際年齡要大上一些。韓千六跟韓岡身高差不多,都是有著六尺上下,在關西也算是高個,相貌輪廓也很是相似,濃眉大眼,方臉剛勁,稱得上相貌堂堂。

相對于韓千六的高大,韓岡的母親就矮了些,相貌並不出眾,不過裡裡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也是韓家的主心骨。因為韓岡的外公曾經做到都頭,他的舅舅如今在百多裡外的鳳翔府也做著都頭,斬過幾十個賊人的大斧常年在家中牆上掛著,武家出身的韓阿李的脾氣,遠比總是笑呵呵的韓千六要硬上許多。她將手中的擀麵杖一舉,下龍灣村沒人敢大喘氣。

韓千六東頭坐著,韓阿李坐對面,韓岡位子在下首,而小丫頭就只能站在一邊服侍,等到大家都吃完後再去廚房填飽肚子。韓家雖是寒門,但一樣守世間的規矩,若是有外人來做客,連韓阿李都得躲到廚房去吃飯。

三人圍坐在大桌旁,顯得空空落落,冷冷清清。本來連著韓岡的大嫂,這是一個是七口之家。在韓岡沒有出外遊學,而他二哥也還在家裡的時候。韓家三子連同父母總共五人擠在一張桌邊,大嫂和韓雲娘則在旁服侍著,一頓飯吃得倒也熱熱鬧鬧。

但自韓岡的大哥、二哥同時戰歿之後,僅僅過了三個月,他的大嫂就被娘家叫了回去,還一起帶走了二十畝的嫁妝田【注2】。依禮制,夫死後當有三年孝期,可在西北邊陲也沒那麼多臭規矩。韓岡只從雲娘那裡聽說,原任大嫂過了年就要再嫁人了。

如果沒有融入原主的記憶,韓岡也許會對此很驚訝,但既然已經把記憶融會貫通,他便只覺得理所當然。理學如今還是提不上檯面的學派,世間更沒有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說法。丈夫死後,還在生育年齡的寡婦再嫁極為常見,就算本人不願,娘家也會逼著走。

若是哪位寡婦能帶著大筆家財出嫁,那追求者甚至能踏破門檻。真宗朝曾有張賢齊和向敏中兩位宰相,為了爭娶一個有十萬貫嫁資的寡婦,將官司打到了天子面前,鬧得朝堂雞飛狗跳。世風如此,矢志守節那是沒影的事。

韓岡拿起筷子,低頭吃著自己的病號餐,一如往日的羊肉粥和小菜。每天早中晚三餐,花樣都是不變,韓岡也沒有怨言。他知道父母的辛苦,更知道這些來得有多麼不容易。

韓千六、韓阿李吃得比兒子簡單得多。與這個時代的普通農民們一樣,韓家平日裡的菜譜很是樸素單調,滿滿一碗看不到幾滴油腥的素湯餅——其實就是麵條,只不過宋時凡是跟麵食有關的食物都要綴個“餅”字——再加上幾個炊餅。

注1:中國古代的習俗,正經人家的婦人閨名向不公開,外人相稱多是用娘家姓。前面加個阿,或是後面跟個氏,出嫁後再冠上夫姓。一般來說民家用前一種稱呼,而官戶人家則是用後一種。如文中韓岡之母,娘家姓李,夫家姓韓,便喚作韓阿李,等韓岡有了官職,可以封贈父母的時候,就成了韓李氏。再如八仙傳說中的何仙姑,正是北宋時人。當時有一道奏章曾提到她,其中便稱她為“永州民女阿何”。

注2:在宋代,婦女的財產權受到法律保護,出嫁的嫁妝在離開夫家的時候也能隨身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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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25:17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00 編輯

第五章 心念親恩思全孝(下)

這炊餅便是武大郎賣的那種,原來喚作蒸餅,幾十年前為了避仁宗趙禎的諱,改為炊餅。其實呢,也就是後世的饅頭。至於此時的饅頭,其中夾有肉餡,乃是後世的肉包子;菜包則喚作素饅頭。

作為下飯的配菜,是幾碟各色醃菜——韓家自家種出來的新鮮蔬菜自己都捨不得吃,皆是賣到城裡的大戶中去換錢。

做湯餅和炊餅的麵粉都是一鬥麥子磨出九升半的粗面,連殼子都磨在裡面,而不是那種把麥子磨得只剩一半的白細面。這樣的一餐能填飽肚子,卻也沒什麼滋味可言,何況還是一日兩餐,每日總有半天時間肚子咕咕在叫。

此時的普通人家,也都是跟韓家一般無二。原本韓家還算殷實,至少每隔十天半月,入城賣了菜之後,都能買些酒肉犒勞下自己。但如今家裡驟窮,肉就算買來也是給韓岡補身子的,韓千六想打個一角酒來過過幹癮,也是捨不得費那份錢。

而是在慣熟的酒坊那裡討了些不要錢的酒糟回來,用開水灌進只老酒壺中,咂吧咂吧味道,解解酒饞。不過自己吃得雖都是粗食,可看著韓岡很有精神的大口大口地吃飯,夫妻兩個卻都是眉開眼笑。

韓千六、韓阿李也許有些不清楚,但擁有在外遊學兩年記憶的韓岡卻是知道,他的兩個哥哥戰死,肯定是有撫恤的,錢和絹都該有個五六貫、七八匹。可這撫恤在衙門裡就像流水過沙漠,轉了幾道手,也就無影無蹤了。如果這些撫恤都能足數發下,韓家的家用肯定能再寬裕一些,贖回一畝半畝的菜田也是沒有任何問題。

韓阿李吃得很快,韓千六卻是舉著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抿著兌過水的酒糟。韓岡的眼睛沒有因為常年苦讀而變得近視,能看清刺在韓千六左手手背上的兩行小字。小字因皺紋多了給模糊掉了許多,韓岡勉強能分辨出“弓……手……四”這幾個零零碎碎的幾個字。

韓岡對此有所瞭解。這是韓千六所屬的秦州鄉兵組織的番號,弓箭手第四指揮。由於身屬軍額最下等、在陝西是三丁抽一的沿邊弓箭手,所以只刺了手背。如若是禁軍廂軍那肯定是要刺面的——韓岡那位戰死的二哥便是在臉上刺了字——而鄉兵中的保毅、強人弓手等上位軍額,也是要在面頰上刺字。

一日兩餐,勉強飽肚,時時還得從軍上陣,死後連個撫恤都到不了手,這便是宋代陝西的普通人家。

韓千六啜著酒糟水,不知想到了什麼,放下碗唉聲歎氣起來:“唉,人若是貪起來,連臉皮都不要了。三哥兒病都好了,正打算把田贖回來呢。李癩子倒好,竟然還想著要把典賣改成斷賣!”

“呸!想瘋了他的心!”韓阿李啪的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虎著臉,“要錢救命時他還價,還盡介紹些庸醫,害得家裡錢用得像流水一樣。現在俺們又不缺錢。讓他做夢去!等三哥兒病大好了就上門去,把典給李癩子的地都給贖回來。有一畝的錢就贖一畝,有兩畝錢就贖兩畝!”

“俺今天不也是跟李癩子這麼說了嗎?河灣菜田俺是肯定要贖回來的。”

“屁!今天李癩子還是老娘罵走的,你就會在旁邊幹看著!他就是看著你是個鋸嘴葫蘆,才敢欺上門來!換做是老娘,早一扁擔打息了他的心!他親家黃大瘤也是一路貨色,前次在渡口見到雲娘,口水差點都流出來了。老娘當時擀麵杖不在手,不然就在他腦門上再敲個更大的瘤子出來!”

韓岡這時才知道,在碰見自己之前,李癩子已經跟父母打過照面,談過菜田的事了。難怪他見到自己提起就立刻翻臉。想來因是午後父母在南面山中采到了足夠的山貨,準備北去州城的時候,在渡口跟李癩子碰上的。

韓岡停了筷子,低下頭:“都是孩兒不好……害爹娘要受李癩子的欺。”

“胡說什麼!”韓阿李回頭又是一聲斷喝,“治病救命,再多錢都該花的!”

“說得是啊,救命用再多錢也得花。斷了香火,下去了也沒臉見韓家的祖宗。”韓千六舉碗一飲而盡,用手背抹了一下掛在鬍鬚上的殘酒,“三哥你也別多想。當年你爺爺從京東密州老家到關西販貨,折了本錢,那是分文沒有,連隨身的衣物當得也只剩一件,家都回不了,只能在秦州定了居。可你爺爺從給人租佃,到他走的時候,就已經給你爹俺置辦下了那塊三畝二角一十五步【注1】的菜田。俺花了二十年,又置辦下了一百一十畝地。現在就算都沒了,不過是回到你爺爺剛來關西的時候。再過二十年,你爹照樣能把田攢回來,也照樣能喝酒吃肉。這世上的人啊,不怕窮,只怕懶。只要勤快,做什麼都能成事。三哥兒你是讀書人,聖賢書裝了滿肚皮,爹也沒什麼可以教你的,也只有送你勤快二字,讀書要勤,做事要勤,日後做了官也是一樣要勤。”

“爹爹說得是。”韓岡低頭受教,韓千六雖大字識不得一籮筐,可見識卻不差。他抬頭又笑道:“聖人亦曾言‘敏於事而慎於言’,即是多做少說。爹爹的話已經有聖人的一半道理了。”

“不愧是聖人!”韓千六被兒子拍得開心得很,一仰脖子,一碗渾濁的酒糟水便灌了下去。咂了咂嘴,拿起酒壺搖了搖,又歎道:“跟官坊裡的酒也沒個兩樣嘛。官坊裡的酒啊,一年淡似一年。賣得是酒價格,出的是水味道。一鬥糧下去,出的幾升酒那是三倍五倍的兌水。”

“那你過去還喝得那麼歡?!”韓阿李又是一聲斷喝,韓千六自感沒趣,自顧自地去咂那壺酒糟水。自家的婆娘潑辣厲害,韓菜園那是能讓則讓。

韓岡笑道:“要能自家釀就好了,給自己喝怎麼也不會兌水的。”

韓千六搖搖頭,歎了口氣:“誰說不是呢。可這秦州哪個敢私釀?!從秦州再往外三千里就不知刺配到哪裡去了!”

韓岡一愣,一段未被觸動的記憶一下跳了出來——對了,大宋的酒水可是官府專賣的。

自從大宋開國以來,為補國用不足,便沿襲了五代時的舊規,各路酒坊泰半是官營,要麼直接是官釀,要麼是承包出去,而且還是公開招標——這一招此時喚作“買撲”。不僅僅是酒,鹽和鐵也皆是官營。而茶、礬、香藥,官府都要過一手。

若有人想從官府手中搶食,如若是官戶,看情況也許會輕輕放過;但若是民戶,最輕的也是刺配,重的直接就是掉腦袋了。尤其是秦州,有多少人栽在了這上面。秦州是邊境,大小寨堡百十,臨著蕃部的寨子都有開官造酒坊,專門做蕃人的生意,那些寨子還一一派了監酒稅的小官,只為了讓官府獨吞酒利。

“看來開個蒸餾酒坊來賺錢是不成了!可是要掉腦袋的。”韓岡暗自搖了搖頭,私開酒坊,鐵定的斬首或流放,就算能承包到一個官酒坊,只要進行一點改進,生意好起來後,不是被官府收回就是給眼紅的傢夥給奪了去,這樣的路不用想都知道肯定走不通。

韓千六不知韓岡心中所想,他始終盼著兒子能有個出息。他一邊喝酒,一邊歎著:“三哥兒你能做官就好了。有了官身,自家釀酒也沒人管。今天去給城裡惠徳樓送菜,正見著安撫相公家裡奔走的老兵從樓後酒坊拿了酒藥回去,說是府中要自釀……”

“喝你的酒糟去,扯那麼多作甚?!”韓阿李又沖了韓千六兩句,回過頭來對韓岡道,“當日三哥兒你病重的時候,俺和你爹到李將軍廟裡許了願,捐了二十斤香油。自那天之後,你便一日好過一日。這是李將軍的福佑。俺和你爹商量過,再過二十天是個吉日子。到時候,村裡各家的麥都種了下去,左右也沒什麼事了。正好到李將軍廟裡辦個幾席,一是酬神,二是給你洗洗晦氣……”

韓岡笑著點頭。韓千六、韓阿李都是好父母,自家捨不得吃的給兒子吃,自家捨不得用的給兒子用。能遇到這樣體貼的雙親,在韓岡的心中,莫名的將他們與留在另一個時空的父母的形象重疊起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韓岡為自己感到慶倖,重生後還能有為雙親盡孝的機會,彌補心中遺憾之萬一。不過種菜卻不是什麼好營生,他並不願像韓千六那樣每天一股糞水味的從田頭回來。

韓岡現在想得並不多,要讓父母脫離勞作之苦,要讓自己活的輕鬆自在,這些都必須自己去拼搏。不過錢財不足為憑,只有權力才是保證。不論從什麼角度,韓岡都有理由為自己尋個官身。

注1:畝、角、步,中國舊式土地面積計算單位。一畝合四角,一角合六十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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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26:14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01 編輯

第六章 氣貫文武與世爭(上)

旭日初升,紅霞燦爛如錦。秋風蕭瑟,黃葉漫山如席。

下龍灣的秋日清晨,由濃濃的紅黃兩色交織,天光山色,如同畫裡。村外藉水川流不息,水聲中添了幾許寒意。

在藉水邊的一塊空地上,只聽得嗡得一聲弦響。一支長箭離弦而出,正中二十步外稻草紮成的靶心。在一尺大小的圓形箭靶上,還高高低低插了六支長箭,都是圍著靶心,沒有偏離太多。

一輪射罷,箭箭中的,韓岡專心致志的臉上,也便帶出了一點微笑。垂下持弓的雙手,連喘了幾口大氣。站在一旁的韓雲娘連忙跑過來,拿著條蔥綠色汗巾,踮起腳抬著手,擦去韓岡額頭上的汗漬。

襦裙袖口寬鬆,小丫頭手一抬,便褪到了肘後,半截瑩潤如玉的皓腕就在韓岡眼前晃著,淡淡的暖香從袖中飄出。她身子只及韓岡的胸口,整整矮了一個頭還多,抬手擦著韓岡頭上的汗,整個身子都不得不貼上來。隔著幾層薄薄的衣裳,感受著貼入懷中的酥軟溫香,韓岡心底忍不住有些燥熱,更有著一份促狹之心,雙臂一合,韓雲娘呀的一聲可愛的驚叫,被他摟在懷裡。

“三哥哥不要……”

韓雲娘嬌羞不勝,雙臂無力推拒著。纖柔綿軟的嬌軀在懷中扭動,韓岡心火一時大盛,正想進一步動作,一陣人聲卻遠遠傳來。小丫頭似迎還拒的掙扎突地變得劇烈起來,身在屋外,韓岡不敢用強,手一松,韓雲娘忙跳到一邊,嘟起嘴,扭頭看向另一面,不肯再過來。

小丫頭氣呼呼的,臉色殷紅如旭日映照,耳朵熱得發燙。韓岡輕笑了兩聲,又抬起掌中長弓,不敢再去撩她。

韓岡現在所用的長弓,並不是舊時自用、由嫡親二哥所贈的一石三鬥的硬弓,而是他老子韓千六舊年收藏的七鬥獵弓。而且由於收藏日久,保養不當,這獵弓的力道大約只剩四五鬥的樣子。以他如今的氣力,也能輕易拉開。

這段時間以來,每天清晨,韓岡便開始拉弓射箭。不僅僅是因為要仿效前身的行事,以防自己的身份敗露,更是為了要早日恢復健康的身體,而在加強鍛煉。

這個時代沒有抗生素、沒有現代醫療,一點病症就能要人命。韓岡劫後重生,對自家性命看得更重了幾分。好不容易得來的第二條命,他一門心思要加強鍛煉,雖不可能百病不侵,但至少也要多活幾年。

走上前摘下插在靶上的長箭,韓岡又站回射擊的位置上。弓弦有節奏地振顫著,一支支長箭準確地飛向靶中。這些天的練習並沒有白費,命中率比一開始時大大增加。烙在身體上的記憶正在慢慢恢復,不論是射箭的姿勢,還是拉弦用力的指法,韓岡都比起初強了許多。

日上三竿,韓岡已是汗透重衣。起床梳洗後就開始的鍛煉,也差不多到了結束的時候。用力射出最後一箭,在靶心又留下一個深凹,他和小丫頭一起收拾好弓矢,沿著河堤向家中走去。

在藉水岸邊舉目遠眺,秦州城在北面重重山巒的映襯下,是微不足道的渺小,但實際上,秦州城牆的厚重巍峨,是為西北邊陲之冠。自來到這個時代之後,韓岡還沒有去過咫尺之外的城池,但他對秦州的瞭解比天天去城中的父母可多得多。

秦州隸屬于秦鳳路。其路因秦州和鳳州而得名。韓岡前世的地理學得還算不錯,又走南闖北多年,全國各地的重要城市可算是門兒清,但對宋代的地理名詞卻還是摸不著頭腦。秦州、鳳州都是很陌生的名詞——他只依稀記得陝西有個鳳翔縣,卻與位於秦州東南的鳳翔府同名——不過秦州又名天水郡,而且治下還有一個天水縣,這個地名看多了三國的韓岡卻是如雷貫耳。

以韓岡的地理常識來看周圍地形,秦州州城一帶,包括小小的下龍灣村都是處於藉水河谷中。至於南北兩邊的山巒,北面喚作長山的應是屬於六盤山,南面便是千百年來從未改換名號的秦嶺。而賀方熟悉的天水縣則還在秦嶺之南,位於嘉陵江的源頭上。可以說千年間的地理完全變了,因為二十一世紀的天水應是在秦嶺北麓的,也許正是在如今秦州城的位置上——韓岡雖是猜測,但事實也正是如此。

天水在後世屬於甘肅,但如今的秦州卻是屬於秦鳳路。而秦州也不僅僅隸屬于秦鳳,同時也是治所位於京兆府【即長安】的陝西路的轄區。看似讓人頭暈,但實際上坐在秦州城中的是秦鳳路經略安撫使,而在京兆府內的,則是陝西路轉運使。雖然都是名為路,其實一個是經略安撫使路,一個是轉運使路,按著後世的說法,這是軍區和省的差別。

東西走向的橫山和天都山是宋夏兩國的分界線。而陝西延邊地帶,又被從橫山和天都山向兩側延伸出來的南北走向的餘脈所分割。被分割出來的各塊地區之間由於山勢阻隔,難以互相支援,並統一指揮。為了更好地對抗西夏的黨項鐵騎,宋廷便以南北走向的分水嶺作為邊界,將陝西從東到西分成了鄜延、涇原、環慶、秦鳳四個經略安撫使路,以獨立處理軍事。但代表地方政事轄區的陝西轉運使路儘管一直有動議要將其一分為二,以利監察地方政務、並安排糧餉轉運,卻至今未有變動。

回到家中,韓千六今日有事先進了城去,韓阿李則燒好了一鍋熱水候著。韓岡鍛煉了回來,渾身是汗。為防風邪侵體【即感冒】,他每天都要在鍛煉後用熱水擦洗一番。病癒後近一個月的修養,韓岡的身體雖未恢復舊觀,可脫掉外袍後,也不再是骨瘦如柴的模樣。

身在家裡,小丫頭也不再羞怯——主要還是習慣了的緣故——不需韓岡自己動手,她便主動上前拿著熱毛巾幫忙擦洗。揩幹後,最後還幫著換了身乾爽的衣服,把韓岡服侍得妥妥帖帖。只是正因為身在家中,顧忌著父母,這時候反過來倒是韓岡不敢有所動作。

運動之後,用熱水擦洗一番,韓岡一身舒暢。靠坐在書桌邊的交椅上,看著韓雲娘在房中忙來忙去,心中不禁湧起一番溫情。韓岡可以說是愛上了如今這種腐敗的生活。千年之後,就算是國中的達官顯貴,怕是也很難得到一個可愛的少女如此全心全意的照顧。

半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韓岡每日裡讀書射箭,重生後,原本一些模糊淡忘掉的學問重新被回憶鞏固,而下一步該如何進行,他也有了初步的計畫。

韓岡鋪開書冊,打算按著計畫開始今天的功課。韓阿李這時端著碗羊肉湯和塊炊餅走了進來,韓千六大清早就出去了,韓阿李獨身一人也不能去山中采山貨,就留在了家中等韓千六回來再去。

將韓岡今天的早飯放在桌上,看著鋪滿在桌面上的書卷,韓阿李有些覺得奇怪,自家的三兒子往日最喜歡吟詩作詞,才十五六歲就積了上百首下來。怎麼現在病好了這麼些日子,就只顧著讀書?

“三哥兒,怎麼這些日子只見你讀書練箭,卻不作詩了?”

韓岡愣了一下,馬上又笑了起來:“當年學問不精,所以也不覺得自己詩詞寫得差。但孩兒自投到橫渠先生門下後,才知道什麼是井底之蛙。比起諸多同窗學友,論詩才,孩兒是遠遠不如。”

“哦……”韓阿李的聲音中透著些許失望。三哥兒一向是她最疼愛的兒子,從來都是可以向鄰里親友誇耀的驕傲,直指望他能光宗耀祖。沒想到去了外面遊學了兩年,回來卻說自己遠不如人。

韓岡見狀,忙向母親解釋道:“不過論起經義大道,孩兒還是不錯的,先生也多次誇獎孩兒。經義是最正經的學問,詩詞歌賦都比不過的。”

聽兒子這麼一說,韓阿李頓時喜上眉梢:“張先生是天上的星宿,他說的不會有錯!三哥兒你要聽張先生的,好好讀書,日後考上進士,也可光宗耀祖。”

韓岡稱是受教,目送韓阿李笑著出房。這也是父母之心,聽著孩子自稱自贊的話,只會為之高興,都不會懷疑半分。不過韓阿李所說的,也是他身體的原主十幾年來的心願。前任一門心思都放在讀書做官上,連帶著自己可能受了影響,不過,更有可能是如今的韓岡,對權勢對富貴的那種發自內心地渴望。繼承了這個時代流行的學術常識,又擁有千年後的知識,韓岡比起前任更有自信,也更有野心。

可韓岡縱然有兩個時代的學識,想考個進士一樣還是水中撈月。進士科考的主要是詩詞歌賦,兼及一點策問經義。韓岡很有自知之明,他前身的詩才本已是慘不忍睹,自家繼承後更是尤差三分,想去考個進士完全不現實,恐怕連通過州裡的發解試都有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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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26:54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02 編輯

第六章 氣貫文武與世爭(下)

而且據韓岡所知,通過解試後的士子,稱為貢生,也可稱為舉人。但與後世的舉人不同,這不是一種終身通用的資歷,而是一次性的資格。這次通過解試,去京中考進士不中,那三年後如若想再考進士,還得先參加解試並通過,否則照樣沒有貢生資格,去不了京中。

除非朝廷能改詩賦取士為經義策問取士,否則韓岡便無望一個進士。儘管如此,韓岡也從沒有動過抄襲後世詩詞的打算。沒有底蘊就別騙人,你可以欺騙一時,卻不可能欺騙一世。詩詞歌賦是統稱,不是抄兩句歪詩就夠的。

就算靠兩首詩詞換了點名聲,到時有人請去赴宴,去還是不去?此時的宴席都要作詩助興,一個剽竊者能在酒席上就做出應景的詩句?

這個時代文人的社交活動主要就是參加詩會。韓岡的記憶中就有七八次的經歷。詩會上作詩,要分韻限韻,指物為詩。詩還要合情合景,不能海闊天空地亂來。韓岡不認為自己能達到被限定了韻腳,看著風景、器物,就能謅出一首好詩的水準。還有幾人聯句,押著韻腳,你一句我一句,將一首長詩敷演出來。這樣的聯句詩,不但韓岡的記憶中有,在紅樓夢等古代小說中,也多有提及。

只有一兩首上品,其餘詩作皆是平平,在詩會上的表現甚至讓人難以入目,差距如此反而會惹人疑竇。若本來就是八十多分的水準,一下考個滿分,還能說是進步了。但本來只有二三十分的水準,得個一百分,哪個會相信?!

韓岡的前生留下的記憶中有諸多名家文集——雖然細節寥寥,但目錄還是有的——其中詩詞只占了小部分,除此之外,有表、有章、有傳、有記、有論,還有賦、狀、書等文體,不是局限於詩詞兩事。真要冒充個文學大家,各種文體都得涉獵。總不能只會謅兩句詩詞,賦不會寫,表不會寫,傳記也不會寫罷?

你可以找個藉口說不再作詩,但日後找你寫行狀,寫墓誌銘,寫事記的總不會少,外人可以不理,親朋好友難道還能推嗎?這時又該怎麼矇騙過去?事實上,沒有點真材實料誰能蒙混上幾十年?!

人心險惡,而文人尤甚。江淹僅是文字稍稍退步,就被嘲笑成江郎才盡。如果詩才忽高忽低,只有幾首好詩出場,有可能不被人說成剽竊嗎?

而且會做詩不代表會做官,歷代重臣,有文名的極少極少。李白、杜甫都是一輩子潦倒,何必跑上去添個自己的名字。而且要當官,也不只進士一條路。陝西的進士一向不多,但當官的並不少,並不是非要考進士不可。

除了進士科外,朝廷還設有明經科等科目的舉試,以選拔人才。韓岡的經義水準不錯,明經科的難度又不高,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說法——三十歲考上明經已經算老了,五十歲考上進士卻還算年輕。前身留下的底子還在,韓岡自問只要辛苦幾年,拿一個明經下來肯定要比進士容易得多。

即便不想參加考試,韓岡還有受人舉薦而得官一途,這也是他信心的來源。西北戰事頻頻,對人才的渴求遠高於其他的地區。韓岡如今習練箭術,也是為了博個功名。只要比武夫有文才,比文人有武力,再憑藉自己的頭腦口才,混個出身真的不算難。

二十多年前,李元昊舉起叛宋大旗,黨項騎兵在西北縱橫無忌。當時的北宋,已經三十餘年不聞金鼓,朝中無人可用。范仲淹、韓琦等名臣,陸續從朝中來到西北,將陝西局勢安定下來。這期間,多少關西英才都借勢得薦,入朝為官。又有多少軍中小卒趁勢而起,一躍登天。

韓岡的老師張載,本也可能是其中的一分子。張載當時曾上書范仲淹,打算收復青唐吐蕃,作為攻打黨項人的偏師。後來因范仲淹的勸告,張載才棄武從文去考了進士,並開始授徒講學。可他自始至終都沒忘了教授弟子兵法戰策的學問,在如今大宋的各個儒家學派中,張載的關中學派【簡稱關學】是最為重視兵法的一脈。

張載三年前在京兆府的郡學中講學,兩年前為簽書渭州軍事判官,輔佐環慶路經略安撫使蔡挺處置軍事,閒暇時也為諸徒授業,去歲又應邀在武功縣綠野亭聚徒講學。也許在中原橫渠先生名氣尚不算大,但在關西他卻是德高望重,關西士子對其聞風景從。

韓岡忽然自嘲而笑,說來說去,還是要靠自己的老師。曾拜張載為師,的確是自家的運氣。不論哪個時代,出身名師,又有同窗守望相助,博取名望自當比其他的人要容易許多。張載這位老師是他此時最大的依仗,理所當然的韓岡必須去更深入地瞭解張載的理論。也就是基於這個理由,最近這段時間韓岡有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整理溫習當初在張載身邊聽講時留下的筆記上。

“虛空即氣。”“氣之為物,散入無形,適得吾體。聚為有象,不失吾常”“太虛不能無氣,氣不能不聚為萬物,萬物不能不散為太虛”。

這張載對天地自然的看法,世界以氣為核心,天地萬物皆由氣而生。把“氣”替換成物質,“太虛”替換成宇宙,可以看出張載的理論根源是唯物的,“氣塊然太虛,升降飛揚,未嘗止息。”

此是“運動絕對性”的另一種表達方法。

“聚亦吾體,散亦吾體,知死而不亡者,可與言性矣。”

好罷,這一句根本就是物質不滅論——死也罷,活也罷,肉體不會隨著死去而消失——所以叫做“死而不亡”。

除了這些之外,韓岡還從筆記上一些張載所說的殘章斷句中看到了量變轉向質變的理論,雖然張載將之稱為“漸化”和“著變”。還有與對立統一有關的辯證法的雛形——“一物兩體……此天之所參。”

雖然張載的言論可謂是佶屈聱牙,不似後世說得那般簡單明晰,可韓岡並不會因此而輕忽視之。因為張載的氣學理論,跟韓岡所秉持的哲學理論有許多共通之處。只要換個說法,甚至可以把原子論、元素論、辯證法等後世的自然科學理論改頭換面的融合進去。而且這些屬於自然哲學範疇的理論,是經過千百年無數人的驗證,其嚴謹性遠高於氣學理論,又能通過實驗加以驗證——也即是符合儒家格物致知的教導。

將後世的自然科學理論打包成氣學,是個很有趣的想法,韓岡覺得其中很有成功的可能。一旦成功,不但張載留名青史的不將僅僅是簡單的四句豪言,他的氣學理論同樣將會流傳後世。而韓岡夢寐已久的權力和地位也將會隨之而來。

韓岡這幾天閒暇之餘便是設定計劃表,給自己劃定了時限,打算花上半年時間,將這一包容在氣學中的新理論編寫出來。對於創造一個新理論來說,這個時間不算長,可以說是很短,但對韓岡已經足夠。因為他的打算並不是創造一門學術取代氣學,而是用自己已經明瞭的理論去彌補氣學的不足。同時還要留著進步的空間,以供日後逐漸改進。

超前時代半步是天才,超前一步,那就是瘋子。韓岡沒有挑戰整個社會的狂妄,他不是堂吉訶德。他的目標是能保護自己和家人的權位,僅此而已,並不貪心。唯有這一點,他不會為任何事所動搖。

一個能自圓其說的系統,要按步驟慢慢來,不可能一蹴而就。同時,這也是給自己逐步提升名望的機會。同時逐漸提升的名望,便能給自己帶來自己想要的權位。權位的提升又能反過來推動學說的推廣。學術和權位,兩者是互相促進。沒有權勢的輔助,一門學說想要散佈開去,都是要幾十年上百年的工夫。

韓岡對歷史不甚瞭解,但也知道理學在歷史上的地位。作為理學始祖的程顥、程頤,卻正是自己老師的表侄——去年自家還見過程頤一面,那是個用嚴肅死板包裝起來的讓人生厭的中年人,挑剔苛刻的目光,讓每一個張載的學生都戰戰兢兢,唯恐哪處失禮丟了老師的顏面——可就算到了南宋的朱熹那裡,理學也沒能一家獨大,甚至還因政治原因被禁止過。

只恨自己當年在火車上閑來無事翻看朱熹的傳記,並沒有深入的去瞭解其中的細節,見到關於理學的章節便跳過去,反而對朱熹收尼姑、扒兒媳的八卦關注甚多。這就叫有錢難買早知道,韓岡現在可謂是悔不當初。

靜下心來,韓岡埋首伏案,細心鑽研。等到他稍有成果,書信往來也好,直接去見面也好,新的理論只要能引起張載的興趣。自己在關中士林的名望,也便奠定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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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27:42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04 編輯

第七章 飛將廟中風波起(上)

就在韓岡埋首於案牘,勤練於刀弓的時候,金秋九月忽忽而過。一眨眼的工夫,就已到了將軍廟酬神的日子。

十月戊子,已是深秋。天上一片雲也無,瓦藍色的天空高遠澄淨,正是秋高氣爽,草滿羊肥的時候。可從北方刮來的寒流已經漸漸犀利起來,冬天的腳步也越發的近了。

韓千六同著十幾個被邀來喝酒的鄉鄰們,一起往村西不遠處的李將軍廟走去。李將軍廟祭祀的是西漢飛將軍李廣。廟後就李廣的墳墓,墳前墓碑上“漢將軍李廣之墓”幾個大字還是當年時任秦州知州的韓琦韓相公親筆撰寫。

由於李廣在史記中備受稱讚,在關西一帶名聲也很高,尤其是他家鄉的這座飛將廟,向來香火不斷。不但有附近的善男信女,還有各地慕李廣之名而來的騷人墨客,更有官府遣人照料,四時八節都有祭祀。李將軍廟就在下龍灣村村外一裡處,逢年過節,村民們也都會來此祭拜,若有個病災,更是會到廟中,上炷香,許個願,借李將軍的神力禳解一番。

當日韓岡重病不起,已是無計可施的韓千六和韓阿李來到廟中捐了二十斤香油,又許了幾個空頭願。此舉雖是無稽,但卻很有效驗,韓岡的病自此之後很快便好了。這也是韓千六為什麼要來還願的緣故——人能欺,鬼神卻欺不得。

韓岡比他的父親先來了一步,比他更早的是韓阿李和小丫頭,她們一大清早,天色才濛濛亮的時候,便帶著大包小包的食材趕去了廟中,準備酬神後的宴席。

走在通向飛將廟的道路,韓岡步履矯健。多日的修養和鍛煉讓他精神煥發,身子雖仍消瘦,可當日因病而深深凹陷下去的臉頰,已一點點地紅潤豐滿起來,走起路來也漸漸有了足下生風的感覺。

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韓岡每天讀書筆耕不輟,這樣的辛苦換來了他對儒家學術以及張載的氣學理論更進一步的瞭解。如果持續下去,韓岡相信,最多半年,他理論研究的工作就能有個小成。

除了讀書研究,韓岡每日晨起後,還有固定的射箭練習。他現在已經可以拿起掛在自己廂房牆壁上的一石三鬥的硬弓,而不是繼續使用軟綿綿的舊獵弓。那張硬弓他天天都要拉上百十下,權當鍛煉身體,漸漸地已能拉開到一多半的程度,以這個速度,到明年正月,應該就能完全恢復健康。

到了將軍廟,韓岡先是去廚中看了看韓阿李和韓雲娘準備得怎麼樣了,卻馬上被趕了出來——君子遠庖廚,這句話就連女人都知道。閑來無事,他便在廟中遊逛起來。他前生曾經來過天水,也曾進過李廣廟中。從自己經歷的時間上算,不過是兩年前,但從外在的時間上看,卻是千年的時光。

千年前後,李將軍廟變了許多。樓臺殿宇,樹木草石,都不一樣了。李廣的墓身、墓碑,也自完全不同。不過最大的區別,還是殿堂四壁上遊人的題字。此時不是後世,有閒暇有雅興四處遊覽的泰半是士人,所以留在牆壁上的簽名不是“到此一遊”的俗筆,而是一章章或是讚頌飛將之功、或是悲歎李廣難封的詩篇。

可韓岡隨意看了看,只覺得這些大詩人能把自家的作品公諸於眾,還是很有些膽量的——無論詩還是字,就算以韓岡本人現在的水準,在裡面也都是能排個中上。

“唉……”韓岡瞧著滿牆的墨蹟,搖了搖頭。其實還不如直接寫個“某某到此一遊”呢。倒是題在西壁上的那兩首贊李廣的“將軍夜引弓”“不叫胡馬渡陰山”,與廟額和墓碑一樣,同樣出自韓琦,這些字卻能算是一流的書法。

自古以來,能流傳千古的,多半是名篇傑作,而那些沒有流傳下來的劣作,實際上肯定是百倍於此。大李、老杜的詩篇留傳到北宋的也不過各自千餘首,但詩仙、詩聖一生所作,又豈止千數,萬首也不止啊——想想後世那位臉皮老厚的十全老人,仗著皇帝的身份可是留下了十萬首詩詞!——以李杜的絕頂詩才,也不過十分之一的傑作,何況遠遜於兩位的閒雜人等。任何時代,佳作的比例就像是河裡淘金,總是砂石多,真金少。

廟中正殿上點了幾盞長明燈,滿滿的好幾缸香油。為了保佑韓岡能病癒,韓家夫婦也捐了二十斤。不過誰也說不清其中有多少點了燈。韓岡只看殿內昏暗的燈光連殿上的李廣神像都照不分明,再看守廟的老兵【注1】卻是滿面油光,肥頭大耳,心知其中少說也有一半是給這只油耗子給幹沒了。

老兵在將軍廟中值守多年,也是韓家的熟人,看到韓岡,忙上來打招呼。其實他早早就看到了韓岡在殿中閒逛,可原本韓岡長得牛高馬大,提起弓來,倒像是軍漢。現在瘦下來,再穿了讓人舉止舒緩的寬袍大袖,反而更多了點文人的逸氣。韓岡形象大變讓他一時沒能認出,直到走得近了,方才瞧清這是韓家的老三。

“是韓家的三秀才罷?兩年沒見都快認不出來了。”

“嘖嘖,個頭都趕上你爹了,長得也越發的俊俏。走到街上,不知能引來多少家的小娘子看顧。日後肯定能結下門好親。”

“就是還有些瘦,病還沒大好啊,要多養養。前日聽說你生了病,俺是擔心得不得了。韓大哥和阿李嫂來供香油,俺還多添了兩斤油。”

“聽說這些日子,三秀才你日日讀書,比以往還要用功得多。再過兩年,肯定能考個進士回來,也讓我們這個村子沾沾文曲星的光。”

老兵劈裡啪啦說了一通,韓岡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還被硬扯著袖子,脫不開身。幸好廟外一片人聲傳來,他方得空告了個罪,逃了出廟。

韓千六帶著請來的客人到了,韓岡站在門口,將他們一一迎了進來。眾人寒暄了一陣,也便到了開席的時候。

將軍廟的正殿不是韓家能用,便只向廟中借了偏殿。幾張桌子在殿中擺開,一群人圍坐著。幾個大盆菜,葷菜豬羊魚,素菜藕菘韭,再一桌配上一壇酒,這樣的宴席其實跟後世也沒什麼差別。當然,世上還有一人或是兩人一個獨桌的宴會,但那等宴席可不是寒門素戶能置辦得起。

酒菜很快便擺滿了桌子,韓千六舉起酒碗,正想謝謝諸位鄰里這些日子的人情。但就在此時,一人走進偏殿殿門,卻是裡正李癩子。

李癩子不請自到,偏殿內的氣氛頓時便冷了下來。在座的都知道,李癩子與韓家並不親近,最近因為田地的事好像還結了怨,他貿貿然跑來,總不會有好事。

韓岡心中也感覺著有些不對勁。自己重病臥床的時候,李癩子天天攛掇著家中賣田賣地,連最後僅剩一塊菜田也不放過。但自從自己病好後,前日挨了韓阿李的一頓罵,這李癩子便偃旗息鼓了好一陣。現在突然蹦出來,卻不像是想要重新與自家修好的樣子。聽說裡正老爺這些日子盡往城裡跑,不知與他的親家暗地裡在謀劃著什麼。

韓岡倒不是擔心他能弄出什麼妖蛾子來,關西田價低廉,普通的上等田一畝不過兩三貫,差一點的就僅值幾百文甚至百來文,韓家在河灣上的三畝兩角的菜園由於肥力充足地勢優良的緣故,在上等田也能算是頂兒尖的,韓家典賣給李癩子收了十貫半,實際價值大約是在二十貫的樣子。

不過要勞動到陳舉,這點錢甚至還不夠讓他張一張嘴,以他的勢力,少說也要五六十貫才能買動他說上一句話。為了二十貫,花上五十貫,沒人會這麼蠢。如果李癩子只能請動他的親家,身為士子的韓岡可不會把區區一個縣衙班頭放在眼裡。他安安穩穩地坐著,看著李癩子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雖是惡客臨門,但主人也要以禮相待。韓千六站起身,迎上前去:“原來是裡正來了,俺忘性大,倒是忘了請你。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虧得還沒開席,先坐下說話。”說著便讓人再搬一張凳子過來。

“不用麻煩了,俺說句話就走!”李癩子擺擺手笑道,“俺今天不請自到,一來呢,是來賀韓兄弟你家的三哥身體康健。二來呢,則是有件要事須跟韓兄弟你說一聲。俺剛剛接到縣裡的行文,最近縣中衙前不足,要各鄉各村安排著人手。俺看了名單呐……”李癩子搖著頭嘖嘖兩聲,“正好有韓兄弟你的名字啊!”

注1:北宋的士兵,他們的工作並不局限於打仗。尤其是廂軍,更是從事各行各業的都有,唯獨上陣少見,比如跑堂的,有酒店務,比如砍柴的,有樵采指揮,比如拉纖的,有廣濟軍,比如疏浚河道,有清塘軍……等等等等。而看守官方祭祀的廟宇,為官員家中打雜,也都是用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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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28:26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05 編輯

第七章 飛將廟中風波起(下)

仿佛有極北冰原上的寒流從殿中刮過,殿中的一切動作都被瞬間凍結。

“什麼?……衙前?!”

所謂衙前,就是在衙門中奔走的吏員。只是這樣的吏員有兩種,一是長名衙前,他們長期把持吏職,能借著官威上下其手,是人人搶著幹的好活計。但衙前差役便是另一回事,這是專門針對一等戶的苦役,也是收割肥羊的用意,但凡攤上的富戶,運氣差的家破人亡,運氣好的也要損失大半家財。

衙門裡庶務繁蕪,有些事都是大耗錢財,故而都想著法子轉嫁到衙前身上,押運讓衙前去做,看管庫房也讓衙前去做,只要中間有個虧空或是損耗,就要照數目描賠。這還是小的,衙前甚至還成了衙門裡貪官汙吏詐錢的對象,若是知情識趣,老老實實獻上銀錢,便能得個美差。若是少給了幾文,好罷,韓岡曾聽說有攤到千里迢迢向京中解銀的差事,最後在東京城內待了整三年的倒楣鬼——而他所押解的銀錢還不到一兩【注1】!

只是衙前役一任便是一年,都是從年初當到年尾,除非衙門裡突然事情多了,才臨時發文攤派。現今也沒聽說有什麼大事,最多是西夏人照往年規矩來打個秋風。沒頭沒腦的,韓家如何會攤上這等破家的苦役?!殿中眾人皆知其中必有情弊,保不準就是李癩子做的手腳。

韓千六想得明白,一拍桌案,怒道,“李癩子,你是想滅俺韓家的門不是?!用這等絕戶手段!你不就是貪著俺家在的河灣邊那塊菜園子嗎?不想讓俺贖回去,占全了俺家的那塊地,你家在河灣的地就能連一片了!”

“韓千六,俺這可真是冤枉了!”李癩子苦笑著搖頭,說得七情上面,仿佛真是被人誤會一般,“這幾年,衙前役你韓家可一次都沒輪到,也該到你家裡。本來縣中早兩個月就要來提人,還是俺看在前面你家小子正病著,實在脫不開身,托了在縣衙中做班頭的親家幫你分說了一番,拖累兩個月。”

“你也少裝模作樣!”韓千六冷笑:“衙前役都是一等戶充的。三哥兒一病,俺家早沒了餘財,田地只剩一畝半,當個四等戶都是勉強,更別提三哥兒今年才十八歲,要到二十才成丁【注2】。俺家現在就俺韓千六一個丁壯,實打實的單丁戶【注3】。衙前也罷,夫役也罷,哪個都攤不上俺家!”

“韓菜園,難道你不知道只逢得閏年才重造五等丁產簿,還有兩個月才重造。現下在縣裡,你家還是有兩丁的一等戶!”

韓千六冷哼一聲:“只要俺到衙門裡報個備,不信還能硬押著俺這個單丁戶充衙前?”

李癩子倒沒想到韓千六這個悶葫蘆竟然一切門清,愣了一陣,冷笑起來:“那也要俺這個裡正為你具結作保才成!”

“你……你……”韓千六倒沒想到李癩子竟然如此無恥。氣憤填膺,指著李癩子的手抖個不停,說不出半句話來。他一輩子的好好先生。難得跟人紅次臉,現在卻被李癩子氣得差點就要腦溢血。

“李癩子,都是鄉里鄉親,何苦把人往絕處逼?”第一個跳起來的是韓千六的酒友劉久,他家中院子內有著一棵極高峻的古槐,鄉里人稱劉槐樹,跟韓千六有著幾十年的交情。

“唷,是劉槐樹啊,你倒是會出來抱不平!”李癩子陰陽怪氣地說道,“想代韓菜園說話,行呵,誰去不是去?!縣中只是要人,也沒說定是誰。今次縣裡的衙前,就由你劉槐樹家出人好了。”

劉久愣了半天,以他家的身家,服一年衙前役家破人亡都是板上釘釘的,哪裡敢應承。歎了口氣,轉頭對上韓千六,“韓老哥,對不住了。”愧疚地低頭坐了下去。

“還有誰想代韓家去服衙前的?”李癩子得意洋洋,視線掃過,偏殿中人人低頭,竟沒一個敢跟他對上眼的。

李癩子這下更為得意,“韓老哥啊,你也聽俺一句勸,還是趁早把你家菜田斷賣給俺,還有你家的養娘,也是個招人愛的。拿了錢到縣裡上下打點一下,辛苦兩個月也就沒事了。”

只是當他轉到韓家人的那邊時,卻見到韓岡冷冷地一眼瞥了過來,眼神森寒如冰,激得李癩子全身四萬八千根寒毛一下都豎了起。

韓岡雙眉又濃又密,卻並不粗重,濃黑得像是制墨聖手李廷珪親造的珪墨描出,卻沒有臥蠶眉的粗厚,也不似過於挺直一端收尖的劍眉,而是勻稱窄長,直如一對打造得既薄且利的關西快刀。有了這對如刀雙眉,韓岡原本略嫌樸實的臉就立刻生動起來,只將兩眼剔起,雙眉飛挑,就像兩把快刀捅將上去。

李癩子少年曾在山中被大蟲盯過,憑著一點運氣逃得性命。韓岡這一眼給他的感覺,卻如虎視一般。被韓岡一瞪,李癩子的氣焰便登時莫名其妙地低下去了七八分。這時候,廚房裡的韓阿李、韓雲娘正好得了消息,一起趕了出來。

“李癩子,你好膽!”一聲震得殿頂天花承塵上灰土直落的暴喝,很難相信是出自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之口。韓阿李喝聲未落,手臂一揮,一條虛影呼嘯而出,帶著滔天的殺意直奔李癩子而去。

韓岡的外祖曾經在一場戰鬥中,用三支投槍穿透了七名黨項步跋子的身體,就此穩穩地坐上了都頭的位子,在涇原路軍中也是小有名氣。韓阿李投出的東西也仿佛投槍,快如流星,只是以些微的差距擦過李癩子的耳垂,猛然撞在朝內開的廟門上。轟然一聲暴起,震得眾人耳中嗡嗡直響。虛影砰的落於地面,卻是韓阿李從家中帶來的擀麵杖。

韓阿李氣勢洶洶的殺奔出來,李癩子被一根擀麵杖嚇得最後一點氣焰也消失無蹤,連忙乾咳了一聲:“韓菜園,阿李嫂,別道俺沒說。兩天后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入城做衙前罷,要是不應役,你的板子少不了,你家三哥的前程怕是也要泡湯!”

李癩子拋下句話,轉身就跑著走了,韓阿李直追出門外,大罵著追著李癩子跑遠,才恨恨而回。偏殿一片寂靜,參加宴席的眾人皆面面相覷,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韓千六垂著腦袋唉聲歎氣,韓阿李冷著臉,緊緊攥著撿回來的擀麵杖。韓雲娘泫然欲泣,楚楚可憐,李癩子讓韓家賣了自己的話,正好給她聽見,心中頓如落進了冰海裡,渾身都在發抖。她不由自主地靠近韓岡,幾乎要貼到他身上,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驅散心中的寒意。

韓家四人中,一人愁,一人怒,一人憂,只有韓岡若無其事,坐得四平八穩。握了握小丫頭變得冰冷的小手,安慰了一下,輕聲說道:“別擔心,又不是多大的事!你三哥哥解決得了。”

安撫了小丫頭,韓岡拿著酒杯站起來,燦爛的笑容中充滿自信,“怎麼了,宴席才開始啊……別讓李癩子這蠢物敗了大夥兒的興致!”

“……三哥兒……”劉槐樹茫然地看著韓岡,剛才沒能幫上韓家的忙,讓他很是愧疚,“可那李癩子的親家……”

“黃大瘤又如何?”韓岡哈哈大笑,笑聲中有著掩不住的殺機,“李癩子仗勢欺人,魚肉鄉里,視國法於無物。日後自有王法處置他,到時諸位叔伯在旁做個見證也就夠了。”

韓岡說得狂妄,但滿是豪情壯志的氣魄讓眾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他。他們仰頭看著韓岡,就像第一次認識韓家的三哥兒。對了,他畢竟是個秀才,走到縣裡,縣尹都要和和氣氣跟他說話的。黃大瘤雖是陳舉的親信,但也不能跟一個讀書人比吧!

韓岡將酒杯舉起,灑脫自如的姿態使得席上各人不敢怠慢。來客紛紛舉杯,雖然不比開始時熱烈,但一場酬神還願的宴席終究還是順順利利地進行了下去。

韓阿李和雲娘從廚房中跑進跑出,端上來一盆盆熱菜,韓千六不住向賓客勸酒,至少在表面上已經看不出韓家將要面對的危局。

韓岡低著頭,在他面前,篩過的酒水清澈透亮,在杯中輕輕搖晃,散著寒氣的眼眸倒影扭曲不定,隱隱透著陰戾,一如韓岡的心。他輕聲低吟:

“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仰頭舉杯一飲而盡,抬起頭來的韓岡,他臉上綻出的笑容如同春風吹拂,眼底的凶戾斂藏無蹤,“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注1:此是史實。宋神宗和王安石之所以要改革役法,也是因為這差役太過殘民。

注2:北宋丁壯的年紀劃分以二十歲為底線,六十歲為上限。

注3:按照北宋前期役法,單丁戶,無丁戶,女戶,都是不需要服徭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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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29:01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06 編輯

第八章 破釜沈舟自專橫(上)

李癩子離開李將軍廟後,逕自回到家中。李癩子家的宅子是有著四進六院的大宅,他回來後沒有往後院走,而是去了接待親朋好友的內廳。

內廳中,一名身穿皂色公服的衙役正坐著品茶。不是別人,正是李癩子的親家,八娘的舅翁【注1】,在成紀縣衙中做班頭的黃德用黃大瘤。自來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起錯的綽號,黃大瘤人如其名,脖子上正有個雞蛋大的肉瘤子,上面青筋外露,頭一動就是一陣搖晃,看著讓人作嘔。

“親家回來了?”見著李癩子進來,黃德用放下手中的粗瓷茶盞,仍大剌剌地坐著,一副反客為主的模樣,他問道:“李將軍廟裡的那頓酒喝得如何?”

兩人雖是親家,但李癩子只是個土財主,而黃大瘤在縣中卻是陳押司的親信。黃德用的無禮,李癩子也只能視而不見,拱了拱手,笑道:“還得多謝親家的計策,韓菜園連臉都青了。”

坐下來,等下人奉上茶湯,李癩子歎了口氣,道:“不過如今一來,俺可是把韓菜園給得罪狠了。”

黃德用哼了一聲,對李癩子的擔憂不屑一顧:“其實本不需如此,但韓菜園既然不識好歹,也顧不得什麼了。反正韓菜園又不是陝西鄉里,不過是個外來戶,沒個親族支持,怕他作甚?!”

“韓家的三哥在宴席上都是冷著眼在看,連句話都沒開口。他在外遊學兩年,也許認識了幾個奢遮人物。就怕他會壞事啊……”李癩子眉頭皺著。韓阿李的擀麵杖躲遠點便沒事了,但韓岡方才在宴席上的眼神和表情,讓他心中著實有些發毛。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無法安下心來。

“十幾歲的毛孩子,能認識什麼人物?再奢遮能奢遮得過陳押司?”黃德用毫不為意地冷笑著,“親家你操個什麼心,你想想這麼多年了,秦州可曾出過一個進士?”

李癩子搖了搖頭,這還真沒聽說過。他嘿嘿笑道:“……破落的措大倒是見得多了。”

“中不了進士,進不了學,那一輩子就是個村措大。運氣好的,從現在考到四五十歲,讓官家看著可憐,弄個特奏名。在哪裡當個文學、助教什麼的。那等寒酸措大,不需勞煩陳押司,俺一根手指便碾死了。”黃大瘤口氣狂到了天上,仿佛自家不是區區一個縣衙班頭,而是手握數萬強兵的大將。

李癩子也算是有些見識,知道什麼是特奏名。也就是那些入京履考不中的舉人,年齡至少要在四十歲以上,地方上特別奏其名入朝中,由天子特下恩旨,聚集起來進行一次遠比進士試要簡單的考試,再給合格的一個不入流的小官做做。

特奏名進士以陝西為多,也是怕他們投了西夏。當年在殿試上被黜落的張元還有屢考不中的吳昊,領著李元昊把陝西鬧了個天翻地覆。就是現如今,西夏的朝堂上也還有不少從陝西跑過去的漢人臣僚。那些個怨氣深重的讀書人最是危險不過,自得給塊骨頭安撫安撫。

“抬頭看天,秦州這裡看不到文曲星。韓三最多也只能熬出個特奏名來。想中進士,除非他家祖墳上冒青煙!”黃德用搖頭晃瘤給韓岡判了命,確定他是一輩子的窮措大。

李癩子笑道:“聽親家你一說,俺的心也就定了。那就還按著前日商議的,把韓菜園弄到縣裡去,給個虧空多的差事,逼得他把田給斷賣了。”

黃德用拍著胸脯:“親家你放心。一切且交給俺黃德用。只要那韓菜園到了縣中,包管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李癩子心願得償,笑容也變得得意起來,“韓菜園種田是把好手,有他指點,村裡的莊稼長得硬是比隔鄰的幾個村子好個那麼一兩成。要不他的那塊菜園子把俺家的河灣田分成兩半,賣了之後還打著贖回的主意,俺何必做個惡人。”

“一畝麥田一季只要一車糞。但種上一畝菜園,少說也要三車糞肥。韓家料理那塊地快三十年了,施下去的肥料能把三畝地給埋起一人多高。怕是比江南的上等田還要肥許多……”黃德用意味深長地說著。

“親家你放心。”這次是李癩子對黃大瘤說放心,“北山的那片地就算是我家八娘的脂粉田【注2】,過兩日就把田契給你那兒送去。”

“嗯……”黃德用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還是並不滿意的樣子。北山的田可比不上河灣田,出息和田價都差得遠了。

“……還有韓家的那個養娘。等韓菜園逼到急處肯定也會賣掉,到時便送到親家府上服侍。”

黃德用終於笑了,脖子下的瘤子抖得厲害,“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親家但凡有事托俺,俺黃德用什麼時候沒盡心盡力去辦過?北山那塊田是給新婦【注3】的,俺豈會貪你的?韓家的養娘俺也只是看著她伶俐罷了……”

李癩子聽著黃大瘤假撇清,心中都覺得噁心,忙舉起酒杯笑道,“親家說得是!說得是!來……喝酒!喝酒!”

兩人舉杯痛飲,提前慶賀自己心願將成。觥籌交錯,喝到三更方休。一個癩子,一個瘤子,倒也是好搭配。

……

李癩子和黃大瘤正算計著韓家。而將軍廟中的宴席已經結束,韓家四人聚在正屋裡,也在商討著應對的策略。

“李癩子先說是縣中剛剛行文,上面有俺的名字,後又說看在三哥兒的病上,幫俺拖了兩個月,等到跟劉槐樹說的時候,又變成了縣中沒有定下要誰去應差役,哪個代俺去都可以。幾句話的工夫,連變了三種說道,根本就是睜眼扯瞎話!”

韓家的正廂中,韓千六氣哼哼地說著。李癩子方才在李將軍廟中,說謊也不待眨眼,明明白白的要奪他韓家的地,連臉皮都不要了。

“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李癩子在將軍廟裡胡扯的時候,你怎麼不一凳子砸死他!照老娘說,抄起刀子,去他家拼個你死我活!”韓阿李的脾氣比爆竹還火暴三分,點著就著的那種。粗重得跟支鐵簡也差不離的擀麵杖還緊緊攥在手中,一邊說話一邊揮舞,只恨方才李癩子跑得太快,沒來得及給他一記狠的。

“胡說個什麼!那要吃官司的!”韓千六搖著頭,韓阿李婦道人家說個氣話沒什麼,他可不能跟著昏頭,“三哥兒的前程要緊。”

韓岡沈默著。在將軍廟裡,他笑語盈盈,充滿自信,從廟中回來,也是一派安穩,氣息寧定。將心中的熊熊怒火藏得無人看出,只有收在袖中的拳頭握得死緊,如刀雙眉微不可察地顫著,似是要出鞘斬人。韓岡如今殺了李癩子全家的心都有了,李癩子打他家菜園的主意不提,如今又把手伸到雲娘身上,用得還是如此惡毒的手段,直欲逼著韓家家破人亡,這事他如何能忍?!

不過,這也是韓家沒有權勢的緣故,如果他是相州韓家的子嗣,誰人敢小覷他一眼?如果他現在已經名動關中,又豈是李癩子之輩所能欺辱?

“不會永遠如此的!”韓岡惡狠狠地想著。如今的情況下,不論用什麼辦法,總要為自己弄到一張官皮來護身。只恨李癩子逼得太急,卻也不是整理理論的時候了。

但即便沒有了慢慢做學問的時間,韓岡也照樣無所畏懼。這個時代畢竟是文人當家,秦州城裡官員百十,有多少文官在!自己有學問、有才能,外形又不算差,還有個名氣夠大的老師,豈是李癩子能動得了?韓岡本想著走穩一點,但有事臨頭,那就稍快兩步也無妨。總得讓人知道,惹到他韓岡,究竟會有個什麼結果!

韓岡突然開口,對韓阿李道:“娘娘,只捅上李癩子幾刀那樣太不解氣,還要把自家搭進去。照孩兒看,莫名其妙多了一份要衙前的文書,這一切的根源肯定就在城裡,李癩子也不過是借了黃大瘤和陳舉的虎皮罷了。不如先以應役的名義去城中走一遭,總有辦法可想,留在村裡只能是坐困愁城!”

若是這話讓韓千六說,韓阿李肯定要發火,但由最心疼的小兒子說來,她卻能聽得進去。猶豫了半天,方不情願地道:“難道真要讓李癩子得意不成?……也罷,你爹在城裡也認識幾個人!”

韓岡笑著搖頭:“爹爹年紀大了,還是讓孩兒去城裡走一遭罷!”

“那怎麼行!?”韓阿李和韓千六臉色大變,就這麼一個兒子了,再出點意外日後誰給他們送終?韓千六忙道:“三哥兒你病還沒好利索,又才十八歲,怎麼去得了?!”

韓岡仍然堅持己見,現在這種情況下,留在村裡毫無機會。只有走出去才能殺出一條路來,不論是整治李癩子以及他身後的黃大瘤和陳舉之輩,還是為自己博一個功名,都必須走出去。許多村人不敢離開鄉土,任憑縣裡的胥吏和本村的裡正欺辱。

這等賊子就是靠著隔絕上官和百姓,從而內外漁利。但韓岡不同,士人周遊天下,是從祖師爺那裡傳下來的傳統,他又來自後世,更是把離鄉背井視作等閒。出村進城,為自己討個說法,就像吃飯喝水一般簡單,根本不算什麼。

注1:中國古代,大約是元明之前,媳婦稱呼夫家父母不是公公婆婆,而舅、姑。所謂“待曉堂前拜舅姑”,便說的是洞房花燭後出外拜見公婆。

注2:宋代嫁妝田的另一種說法,以助出嫁女兒脂粉花用的名義,讓女兒帶一塊田地出嫁。

注3:宋代的新婦大略是媳婦的意思,與新婚與否無關。嫁人十幾年只要沒熬成婆婆,照樣是新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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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29:43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08 編輯

第八章 破釜沈舟自專橫(下)

“爹爹,娘娘,還是讓孩兒去罷。爹爹你去了縣裡又能如何?認識的人中又有幾個官紳?總不會有人為了菜蔬,就跟陳舉、黃大瘤放對罷?……沒得求人的門路,河灣上的那塊地遲早還要賣出去的!”

“三哥兒你去就能成?”

“爹爹,娘娘,真當孩兒在外兩年遊學是閒逛不成?!”韓岡站起身,抬手指著東方:“孩兒師從橫渠先生,同窗學友多有官宦子弟,甚至還有一些有官位的棄了職來聆聽子厚先生教誨。李癩子縱然是縣裡黃大瘤的姻親,兩人在陳押司面前又說得上話,可陳舉本人也不過是個吏戶,黃陳之輩又並無官身,孩兒哪會怕他們!”

“可那陳押司在縣中說一不二,甚至連知縣都得讓他三分。惡了他,整個秦州都沒一處地方可待。”韓千六愁眉依然不解,陳舉的名聲實在太大,那是連縣尹也不敢輕易得罪的主兒。在他看來,兒子是初生牛犢,日後前途自然不小,可真對上陳舉,也只有被吃得份。

“那又如何?!陳舉在成紀縣衙二十餘載,再往上父子傳承三代近百年,縣衙中的公人都是對他唯命是從,說是在縣衙內一手遮天是不錯,更別提他在軍中還有奧援。但成紀縣衙拐彎過去便是州衙,莫說小小一個押司,就算是成紀知縣在秦州城中又能排上第幾把交椅?真鬧得家中破產,以孩兒士子身份,逕自去州衙門前敲鼓,經略相公還能打孩兒板子不成?!”

韓岡心中已經有了定計,接著對父母道:“李癩子即做了初一,也莫怪我做十五。大哥二哥戰死沙場,孩兒又重病剛愈,現在李癩子明著欺我,這正是喊冤的時候……李癩子想讓我家家破人亡,若不能讓他自食其果,我也枉為人子了!”

韓千六、韓阿李低頭去考慮韓岡的說辭。韓岡感覺有人在背後扯著他的衣裳。回頭一看,卻見是韓雲娘用著兩支白如蔥管的纖指,撚起韓岡的一片衣角,輕輕地扯著。小丫頭的瓜子小臉仰起,寶石般的黑眸眨巴眨巴地看著韓岡,看起來像只可憐兮兮的小狗,有些怯生生的,讓韓岡心中憐意大起。其實不必她提醒,韓岡自己都會提出來,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兒,他可捨不得有半點損傷。

“爹爹,娘娘,孩兒還有件事要說!”韓氏夫婦聞聲抬頭,韓剛起身跪下來對他們正色道:“雲娘這些日子來辛辛苦苦照料孩兒,苦活累活也都做了,也虧得她小小年紀能耐住這般辛苦。知恩當圖報。孩兒也不能負了她。”

韓雲娘年紀還小了一點,真正要收房大約還要再過兩三年。不過韓岡也怕他去了秦州城後,會出什麼意外。對於此時的人們,除了髮妻外,其餘的侍婢妾侍都不過是個值錢的物件,說賣也就賣了。韓岡可不想去城裡走了一遭後,自家的田保住了,但回到家中卻發現小丫頭已經給賣掉了。

“三哥兒,娘也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韓阿李一眼看透了韓岡和韓雲娘兩人心中的隱憂,精明厲害得不像一個農婦,“雲娘在家裡待了也有四五年了,平常都是小心勤快。這麼多年,雲娘早就是韓家的女兒了。賣兒賣女那是畜生都不做的事,三哥兒你也別多擔心。雲娘,為娘的會給你好好地留著,斷不會舍了,韓家就算賣地賣房都不會賣女兒的!”

韓阿李的一番話擲地有聲,讓韓岡喜出望外,而韓雲娘更是感動得哭了個雨帶梨花,“娘……”

韓阿李將小丫頭輕輕抱在懷裡,抬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髮,“傻孩子,哭什麼!娘不說難道你自個兒就不清楚嗎?……”

……

第二天。

韓岡雙眉照舊鋒利秀挺,神情依然從容不迫。仍舊是一襲青布襴衫,將一個裝滿書的小包裹背在身後,在擺渡處辭別依依不捨的父母和小丫頭,獨自登船渡河。

韓千六本想送著韓岡一直到城中,但還是給韓岡勸阻了。而把調韓千六應差役的縣中行文送到韓家,又一邊剔著牙哼著小曲,遠遠地跟著韓家人一直到渡口邊的李癩子,看到是韓岡跳上船,而不是韓千六去支應差役,卻是大吃一驚,臉色數變。渡口附近看見韓岡上船的村民們,沒去將軍廟的詫異莫名,去了將軍廟的則是不出意料的神情:

“怎麼是韓家的三秀才去了城裡?難道是他去服衙前?!”

“怎麼可能,他可是讀書人啊。”

“莫不是去告狀?……那不是正落到黃大瘤手上嗎?”

“成紀縣衙在秦州城的衙門裡能排第幾?韓三秀才可是有大才的人,州衙也是想去就去。黃大瘤能堵著州衙的門?”

“我看韓家三哥不簡單,這兩年在外遊學,回來後說話做人都不一樣了。李癩子把他得罪狠了,肯定有苦頭吃。”

“可不僅僅是苦頭啊……”

藉水泱泱,韓岡坐在船頭聽著嘩啦嘩啦的流水聲,心底甚至還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暗中滋長。可回頭一想,就算入城後,離家也不過四裡多地,這算是哪門子的荊軻?但臨別前,小丫頭哭得紅腫的雙眼,讓韓岡心中波瀾橫生,而父母的殷殷囑咐,也是讓他心情微沈。

畢竟韓岡擁有的只有自信,而陳舉和黃大瘤有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勢力。三名至親憂心五內,也是理所當然。只是韓岡坐在船板上,伸手入河,眯著眼感受著初冬的寒水冰徹入骨,卻並不把黃大瘤和李癩子放在心頭。真正能礙著他的,是黃大瘤身後的陳舉。

作為黃河支流的支流,藉水並不寬闊,而在少雨的秋後,低落的河水也十分平靜。坐在渡船上,也不過小半刻,便結束了行程。下了船,回頭望望。還能看見站在對岸渡頭上的家人正隔河而望。舉起右手用力揮了一揮,韓岡轉回身,毫不猶豫地向著五裡外的秦州城走去。

作為大宋西北邊陲的戰略要地,一路重心,從地理位置上也是佔據著溝通東西南北的河谷要道。秦州城中南來北往的各族商人為數眾多。跟李將軍廟一樣,秦州城也是二十多年前韓琦韓相公知秦州時主持擴建。當其時,東西城外的草市【注4】興盛,倚城而居的民家幾近萬戶。

秦州的富庶名傳西北,而城外的市場民家又全然不設防,每每遭到西夏人的攻擊,有鑑於此,韓琦便招攬民夫擴建城牆,耗時數月,將城市東西兩側的民家店鋪一起包入城中,城民感其恩德,故號為韓公城。

也因此,秦州城是東西寬南北窄,是長方形的結構。而從南北兩面來看,城牆是兩段新牆夾著一堵舊牆。

隨著那段半新半舊、高達三丈半的城牆在視野中越來越大,韓岡行走的官道兩邊也越發的熱鬧起來。難以計數的商販擁堵在官道周圍,將四丈多寬的官道占去了半邊還多。

道路兩邊的行商有挑擔子的,也有背背簍的,更多的則是趕著大群的牲畜,駝馬用來載貨,羊群則直接是拿來賣。這些行商如果要入城,都要照規矩繳納兩厘也就是百分之二的過稅,到了城內販貨時,還要繳納百分之三的駐稅。商人賺錢也不容易,自是能省一分就是一分,幾乎都是聚在城外做著生意,形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草市。

韓岡一路走來,四周叫賣聲不絕於耳,道路兩邊的茶肆酒鋪也是鱗次櫛比。在草市內做著生意的不僅僅是漢人,還有許多蕃族商人由於身份所礙進不了城,便在草市邊緣擺起了地攤。

如果在草市內逛一逛,說不定能掏到不少有趣的東西。只是韓岡無心駐足遊逛。走到秦州南門外,忠於職守的城門守兵正一個個搜檢打算入城人們。每一個被檢查到的人,都要他們自己拍拍身子,示意自己並沒有夾帶貨物,耽擱上半日才能進城。

綿長的隊伍慢慢前進,直輪到韓岡。站在門洞下,城門守兵只上下看了韓岡幾眼,連包裹都不動,只一揮手,就放著韓岡進了城去。

“怎麼連查都不查一下,就放他過去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兵奇怪地問著。

“那是個讀書人啊!搜檢全身,不是有辱斯文?”城門衛為自己辯解道。

韓岡雖然沒有表露身份,眉眼又稍顯銳利,但當他負手而立,一縷清風捲動他的衣角,幾乎是隨身而來的文翰之氣,卻是遮掩不住,豈是西賊奸細能有的氣度。

穿過陰暗的門洞,眼前豁然開朗。大小道路縱橫如阡陌,店鋪宅院以千百計。行人絡繹不絕,雖遠比不上後世的城市,但與韓岡記憶中的京兆府比起來,卻也不遑多讓。唯一有別於京兆的,便是街巷之中,有鐵騎巡道,城牆之上,有弓手護持。只要看到他們,就能明白秦州還是一座防衛森嚴的要塞,再如何繁盛的商業活動也是沖不去蘊藉城中的肅殺之氣。

商業繁榮,軍威肅重,這便是西北雄城——秦州!

注1:民間自發形成的市場叫草市。北宋商業發達,各地草市墟市為數眾多。有許多草市最後還被升格為鎮,當地衙門在其中收取的商稅往往還在城池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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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5 23:30:31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09 編輯

第九章 鬧市紛紛人不寧(上)

正在吃飯的時候,一條令黃德用驚訝不已的消息,讓他放下了手上碗筷:“不是韓千六來,反是他兒子到了?!”

站在黃德用面前通風報信的人個頭只及五尺,瘦得像根竹竿,臉頰上看不到肉,倒顯得兩隻眼睛如牛眼一般老大,像只餓久了的猴子多過像人,乃是黃班頭手下的衙役,姓劉行三。劉三他腿腳利索,又是個包打聽,是黃德用手下第一個慣得使喚的。韓岡入城不到半日,劉三便已經把韓岡的行動打聽得清清楚楚:

“的確是韓三秀才,而不是韓千六。韓三入城後就徑直到了縣衙,在戶曹劉書辦那裡繳了文書,已經把名登了。現在是往東門口的普修寺去了,許是想借間廂房住下來。小的看著他進了普修寺的門,便趕著回來報信!”

“代父應役?這措大倒是有孝心!”黃德用贊了一句。世風日下,如今有孝心的小子倒也不多見了,自家的兩個小子還不如他。

“韓三一入城就直奔縣衙,俺以為會是去敲冤鼓呢。哪想到他會服軟,老老實實地去戶曹繳了文書。俺們兄弟幾個倒是白在鳴冤鼓下面守了一天。”

“肯服軟就好。”黃德用笑了起來。韓家若不服,雖是早有定計,卻總歸有些麻煩。現在這麼一服軟,也省了他許多事。

韓岡即已入彀,韓家的田和人肯定是要換主了——衙前兩個月,沒個三五十貫別想有好日子過——河灣的菜田歸親家李癩子,但人可是就要送進黃德用的房裡了。

一想起韓家的小養娘,黃德用的心頭、胯下便是兩團熱火在燒著,那相貌,那身段,他做夢都在想。前次去下龍灣村探親家,看到擦身而過的韓雲娘,黃德用差點就走不動路。這等帶著胡人風情的小美人,實在太合他的口味。

伸出舌頭舔了舔被燒得發幹的嘴唇,黃德用興奮地站起來,“走。去見見韓三秀才去!”

……

普修寺中,韓岡此時已經把自己的房間收拾整齊,連隨身攜帶的書卷,也在床頭處穩妥的收好。就算不在家中,若有空餘時間,他還是照樣想多讀讀書。要想在此時混出個名堂,肚子裡沒貨,根本難以實現。

普修寺是秦州城中的一個小廟,只有三個和尚,兩重院落,供著佛祖的大殿還沒有兩丈高,香火當然也不旺盛。大的寺院,自家就有田,可以雇佃農來種糧種菜。如普修寺這等小廟,便只能靠著香火錢來買了吃。

和尚要守戒不吃葷,菜可是要吃的。普修寺的蔬菜供應有三成是韓家負責。韓千六信佛,不敢多賺寺廟裡的錢,每次賣菜給普修寺,總會把價錢算得便宜一點。多少年下來,普修寺的幾個和尚也算是跟韓家有些交情,跟韓岡也很熟。當韓岡今天說是要借個空廂房落腳,住持和尚道安沒二話就借給了他。

韓岡不是沒考慮過去州衙擊鼓鳴冤。但前世留給他的經驗,讓他明白貿然上訪從來不會有好結果,被攔著還是小事,若是給人乘機找個藉口弄進大獄裡吃牢飯那就慘了。韓岡從不信什麼青天大老爺,儘管按他的盤算的確是要借助秦州官員的力量去對付成紀縣的胥吏,但他絕不會把希望寄託在那些官員的人品上。

“韓檀越,縣裡的黃班頭來了,要你快點出去拜見!”

道安老和尚在外一聲喚,韓岡在內聽到聲音,心底殺意頓起,快刀一般的雙眉一挑,直欲飛起斬人。

韓岡早已想通了李癩子大費周章的原因。李癩子不想讓韓家贖回河灣菜田,只有兩條路可選。一個辦法是對存放在縣衙裡的田契做手腳,讓韓家贖無可贖。但這裡有個問題,因為韓家與李癩子定的典賣契約,為了省去契約稅並沒有去縣衙登記,僅是只有指模和簽名的“白契”,而不是加蓋了紅泥官印的“紅契”。此種避稅方式雖是世所常見,但最後使得存放在縣衙架閣庫中的田契上,還是韓千六的名字。這種情況下要改動契約,不是十幾貫就能解決的問題。

另一個辦法,就是設法讓韓家把手上的一點錢都用掉,無法再贖回田地。這世上還有什麼比支應差役還要費錢的差事?只要請黃大瘤說動戶曹的吏員,發一張徵調衙前的公文,幾天工夫就足以讓韓家淪入赤貧境地。而黃大瘤……韓岡突然冷笑,前幾日韓阿李不是說過了嗎,黃大瘤可是對小丫頭垂涎三尺。借用韓家的錢和人來讓韓家萬劫不復,李癩子……不!應該是他背後的黃大瘤當真是用得好計!區區一個李癩子,還想不出借用衙前害人的計策。

韓岡恨透了趁火打劫的黃德用,他自行送上門,韓岡求之不得。他準備的幾套劇本中正有這麼一段。只是黃大瘤來得太急,這裡還沒安頓好,就已經殺了過來,當真是步步緊逼。

“也好,先把事情鬧起來再說!”

韓岡眉目生寒,大步出了廂房門。從院落外轉過去,就見著三個隨從如眾星捧月圍著黃德用站在正殿中央。黃大瘤的一張圓臉揚得高,瘤子挺得更高,仿佛一枚倒轉的葫蘆,得意洋洋地正等著韓家的三秀才低頭叩首。

“韓三還不過來拜見黃班頭!”作為跟班,劉三幫主子催促著。他一見到韓岡,便心中生厭。高大的身材讓劉三嫉妒不已,而讀書人自有的風儀,也是混跡下流的劉三遠遠難以企及。一身寬袍大袖的韓岡從殿后轉出,步履從容、舉止自若的姿態,猴子怎麼也學不來。

“韓岡見過黃班頭。”韓岡走過去,只對著黃德用隨意地拱了拱手,連腰也不彎一下,“韓某還要到街上置辦點什物,順便再去縣衙裡問問安排給韓某的究竟是什麼差事。黃班頭若有事差遣韓某,還請邊走邊說!”

說完,也沒等黃德用有何反應,便自顧自地往廟門外走。韓岡此舉根本就沒把人放在眼裡,可謂是無禮之極。成紀縣的黃班頭臉上霎時烏雲密佈,瘤子漲得血紅,這幾年除了頭頂上面的那些個官人、衙內,還有誰敢如此落他面子?

“韓岡!你站著!”一見主子發怒,劉三忙追著韓岡一聲大喝。

韓岡充耳不聞,只快步走到普修寺門外,方停下來轉身回頭。黃德用虎著臉帶著三人跟了出來。韓岡臉上似笑非笑。黃大瘤四人怒容滿面。幾人對峙在普修寺門前,頓時引起了街上眾人的注意。

韓岡久病,身子骨弱了許多,可讀書人的氣度還在,青色的襴衫穿在他身上,更是透著遮掩不住的文翰之氣。他笑得沖和恬淡,連原本給人感覺顯得太過銳利,仿佛要被刺傷的如刀眉眼也在笑容下柔和了許多。而跟韓岡比起,黃大瘤四人形象各異,卻沒一個好的,倒顯得是妖魔鬼怪一般。

“韓岡,你好膽!”劉三直指韓岡的鼻子叫駡,只是五尺出頭瘦如麻稈的他,在身高六尺的韓岡面前,明顯氣勢不夠,就是一隻氣急敗壞的瘦皮猴子。

韓岡無視掉吱吱亂叫的瘦猴子,對上黃德用,冷然問道:“不知黃班頭有何指教?!”

黃德用上下打量了韓岡一陣,陰險的眼神似是盯上了獵物的毒蛇,他慢吞吞地道:“……韓秀才,你倒是有膽色。”

“韓某自幼受聖人學,多讀詩書,胸中自有天地浩然之氣,縱有些魑魅魍魎擾人清淨,某又豈會懼之?”

“你就儘管耍嘴皮子好了。”黃德用湊上前,在韓岡耳邊陰惻惻的低聲說道:“看你這張利嘴能不能保住你家的養娘!”

韓岡聞言,雙眼眯起,眼神一下轉利,“原來真的是你。”

猜測終於得到證實,找到了想打自家女子主意的禍首,韓岡突的溫文爾雅地笑起來。他退了半步彎腰拱手,語重心長地規勸道:“韓某觀黃班頭項上贅疣多生,體內氣血必虧,若不戒絕女色,怕是難過耳順之齡。韓某一番肺腑之言,還望班頭深思之!”

韓岡的刻薄話說得文縐縐的,黃大瘤愣了一陣,方才反應過來。而圍觀的眾人中早有不少聽明白的,頓時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黃大瘤臉色鐵青,瘤子血紅,他幾乎一輩子都沒受過這樣的羞辱,瞪著韓岡咬牙切齒,“你好膽!”

韓岡如願激怒了黃大瘤,臉色便是一變,聲音突然大了起來:“不如班頭膽子大!你為了圖謀我家的田地,篡改了官府文書逼著我這單丁戶出衙前差役。不過為國不敢惜身,此事韓某我認了!現在你又得寸進尺,將主意打到韓某家人身上!有膽量的,把我韓家趕盡殺絕,看韓某敢不敢殺到州衙裡去,呈血書敲冤鼓!韓某在橫渠門下數載,同窗好友甚多,若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別以為沒有為韓某抱冤雪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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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29:12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11 編輯

第九章 鬧市紛紛人不寧(下)

韓岡義正辭嚴,聲音也大得足以讓整條街都聽見。當著街上百多人的面,被人揭了老底,黃德用的那顆大瘤由紅變青,又由青變紅。發狠了半天,終究還是不敢讓跟班上前把站在眼前大放厥詞的村措大打個臭死。身為縣衙班頭,當街毆打士子,這等橫行霸道之舉,其實是犯忌諱的。光天化日之下,這等干犯律條的事黃德用卻也是不敢做。除非能找到一個說得過去的藉口,那時才是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好!好!好!算你韓三有膽色!……就看你能硬到什麼時候!”

黃德用也不知道橫渠為何物,只是被韓岡激得怒極反笑,也不再多說,一把推開圍觀的眾人,轉身便走。

“黃班頭好走,韓某不送了!”韓岡對著黃德用的背影,遙遙的把話送了過去。

劉三見主子走了,也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走時還不忘丟下一句狠話:“韓三,你記著!”

韓岡哈哈大笑:“韓某記性雖好,但小嘍囉我可記不住!”

韓岡俏皮話伴著劉三狼狽而走,引得四周觀眾又是一陣哄堂大笑。在秦州城中,黃大瘤的人緣顯然不好,看到他和他的跟班受窘,開心的占了絕大多數,卻沒一個出來為他們說話的。

聽見身後的笑聲,黃德用面色越發地猙獰。他本打算先困住韓家來應付差役,讓韓千六不得不賣兒賣地,最終將人和田產自個兒獻上來,而不是下死手去硬搶。畢竟用這等絕戶計去謀奪他人田產家眷,也不是什麼光彩事。韓岡好歹也是個讀書人,若是真的鬧到衙門大堂上去,強壓下去雖然不難,但少不得要麻煩到陳舉陳押司。

不管怎麼說,黃德用是不想驚動到陳舉這尊大神的。今天聽說韓岡老老實實地來服役,本以為幾句話把沒見過世面的少年人給嚇住,不鬧出大動靜就把人和田弄到手。但現下給韓岡在街頭上一陣耍鬧,陳舉又怎麼可能不知道。黃班頭脖子上的大瘤紅得發紫,顯是氣急敗壞。他面目獰惡,發狠道:“區區一個村措大也敢在俺面前抬著頭說話,也不看看俺黃德用是什麼人物!到了這秦州城裡,是條龍得給我盤著,是只虎也得給我臥著!”

目送著黃德用一班人走遠,韓岡向著周圍叫好聲不絕的閒人們拱拱手,轉過身進了普修寺中。

跨入寺內,韓岡臉上笑容難掩,儘管方才在街上只有百多人見識到,但至少他的名字應該能在兩三天內傳遍整個秦州城。

只是普修寺的住持和尚卻一臉憂心,“韓檀越,你怎麼硬頂那黃大瘤。”道安和尚快七十了,乃是膽小怕事的性子,“他是陳押司的親信。陳押司在秦州城可是一手遮天的,任誰也開罪不起!”

“驚擾師傅了。”韓岡沖道安作了個揖,道:“只是這等小人須讓他不得。否則他得寸進尺,卻是更為難制!”

老和尚搖頭歎氣,韓家老三別的都好,就是性子太烈了。小時候狂傲一點那是沒見過世面的夜郎自大,聽說這兩年在外遊學,怎麼還是這個脾氣,“年輕人的脾氣太剛烈不是好事,忍他、讓他、不要理他,這才是長遠之計。如今鬧起來,事情怕是會難以收拾啊。”

韓岡低頭唯唯遜謝,心下冷笑:“我只怕事情鬧不大!”

他當著街上近百人的面跟黃大瘤撕破臉皮,此事怕是到了今夜就能傳遍城中。而他韓岡身為橫渠弟子的消息,也同樣會傳入有心人的耳中。黃大瘤見識少,不清楚韓岡口中的橫渠先生究竟為何方神聖,但秦州城中總會有人知道的。

韓岡師從張載兩年,見過的官宦子弟為數眾多,很清楚他的老師在關西擁有什麼樣的人望。與張載弟子比起,黃大瘤又算得上什麼東西!?韓岡方才其實根本不需要刻意激怒黃大瘤,只要設法把他自己的身份傳出去,多半就會有一兩個官員看在張載的面上,幫他脫離現在的困境。

可最大的問題還是在這個“多半”上!韓岡最不喜歡的就是將希望寄託在他人身上。萬一沒人幫忙怎麼辦?萬一幫忙的人出手遲了一步,韓家已經被逼得賣地賣女又怎麼辦?所以韓岡只能選擇把事情鬧大。聲勢鬧得越猛,他橫渠弟子的身份傳播得也就越快、越廣。黃大瘤畢竟只是小人物,事情真的鬧大了,怕是他自己都要退縮。說不定他背後的陳舉也會投鼠忌器,反過來整治黃大瘤和李癩子。

想到這裡,韓岡不禁暗歎,也就是在舉目無依的秦州,若是在長安,根本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哪個士子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同學受小人之辱?就算關係生疏,但同窗就是同窗!且少年人容易激動,只要幾句話就能挑撥起來打抱不平,對付起黃大瘤、李癩子之輩,實在太容易不過。

又轉回廂房中,韓岡有些疲累地躺了下來。前面已經把事情做了,就等著看看效果究竟如何。

……

“想不到這書呆子倒是硬氣。照我說,不如把他安排到德賢坊的軍器庫裡去好了。”

“劉顯!監德賢坊軍器庫是什麼樣的差事,給了韓三那措大?你是幫俺還是氣俺?!”

成紀縣衙的一間偏院中,本是兩人相對而坐。只是黃德用現在大怒跳起,幾乎要指著對面的戶曹書辦劉顯破口大駡。劉顯也不理他,只端起茶盞慢慢喝茶,韓岡早間去戶曹繳還徵發文書時,是一副只知道之乎者也的書呆子模樣,黃大瘤竟然對這等窮措大氣急敗壞,讓劉顯覺得很好笑。

見劉顯氣定神閑,黃德用慢慢冷靜下來。他眼前的這位四十出頭的清臒書生可是陳押司的謀主,不動聲色便能致人於死地,不然自家也不會找他來商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劉顯放下茶盞,湊了過去,壓低的聲音透著詭秘:“你可知道,經略司的王機宜提議要重新檢查秦鳳路各軍州軍備的事?”

“王機宜?李相公不可能會答應吧?”黃德用並不知道越俎代庖四個字怎麼寫,但他能看得出王機宜如此提議,可是有著侵犯經略使權力範圍的嫌疑。

“不,李相公已經點頭同意了。”

黃德用聞言一奇,問道:“不是聽說李相公跟王機宜合不來嗎,怎麼又同意了王機宜的提議?”

劉顯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李相公來了秦州已有半年,這也是應有之理。何況李相公是秦州知州,有機會對另外的四州一軍指手畫腳,他怎會不願意?再說了,就算有怨聲,也是王機宜的提議,須怨不到李相公的頭上。”

秦州知州按慣例是兼任著秦鳳路經略安撫使一職,在軍事上有權對秦鳳路轄下包括鳳州在內的幾個軍州進行指揮,所以秦州知州的本官品級往往比普通知州要高上幾級,也時常被人尊稱為經略相公——相公一詞在宋代最為貴重,官場上的正式場合,只有宰相才能如此稱呼,但在地方上,路一級的最高長官有時也能享受到——不過平日裡,秦鳳路下面的另外那四州一軍,對秦州知州李師中的話,卻是愛答不理。能有機會找幾個不聽話的同僚的麻煩,李師中豈會不願?

劉顯繼續道:“既然是李相公下令,秦州自是要排第一個。再過幾天,等李相公從東面回來,州裡各縣各寨便都要開始檢查,你以為成紀縣會排在第幾個?”

黃德用遽然站起,神色甚至有些張惶。他先探頭出去看看門外,而後才返身回來,壓低聲音問道:“還是用七年前的那一招?”

劉顯笑得風輕雲淡,低頭啜了口茶湯,方慢悠悠地點頭道:“這樣最是乾淨俐落。押司也是這般想的。”

黃德用有些擔心:“縣中不會有事,但州裡會不會查下去?李相公可是個精細人。”

劉顯笑著搖頭,道:“經略相公去了隴城縣,陳通判也剛剛罷任,其闕無人補。現在州衙裡是節判【節度判官】掌兵事,節推【節度推官】掌刑名,知錄【知錄事參軍】掌大小庶務,其權三分,你說他們哪個能管到成紀縣中來?等到李相公回來,該死的死了,該燒的燒了,人證物證又早已備齊,他能做的,也只剩定案了!”

說完,劉顯端起茶盞又啜了一口,一舉一動都擺足了士大夫的派頭。輕易地完成了陳舉交給他的任務,順帶又能從黃大瘤這裡撈上一筆,劉顯心情很放鬆。只是他得意之餘,卻忘了再細問一下黃德用在普救寺前,韓岡到底說了些什麼。如果讓他知道韓岡的老師是橫渠先生張載,恐怕就笑不出來了。

“好!”黃德用啪的一聲重重拍了下大腿,獰笑著:“今晚俺就讓劉三帶上兩個人去德賢坊,幫押司把事辦了。順便給韓三點教訓。看他明日是殺到州衙裡,還是到州衙裡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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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2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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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章 霹靂弦動夙夜驚(上)

“看管軍器庫!?”

韓岡沒想到他的第一個任務竟然這麼快就到了。早上才跟黃大瘤鬥過,到了午後便被派了差役,若說其中沒有關聯,也只有三歲小兒才會相信。

秦州是邊境重地,城中分屬不同衙門的軍器庫有十餘處之多。其中以秦鳳路經略司和秦州州府擁有的庫房存儲兵械最多,諸多城防用具也盡屬兩庫。至於成紀縣轄下的兩個小軍器庫,一座位於縣衙中,主要用來存放隸屬於縣中的弓手、衙役所使用的刀劍弓弩,而韓岡要去的則是放置備用武器的倉庫,位置不在縣衙中,反倒在城內偏僻角落處的德賢坊。

領著韓岡往德賢坊軍器庫走的差人大約有三十多歲,方才被戶曹的劉書辦喚作李留哥。見李留哥身上穿的並不是皂色的公服,韓岡猜測著應該跟他一樣也是服衙前差役的鄉戶,而不是長名衙前——即衙役。

差事來得莫名其妙,用腳趾想也知道軍器庫中肯定暗藏著陷阱。韓岡正組織著話語,想從李留哥嘴裡掏出點什麼。沒想到李留哥反倒先開口說話:“監軍器庫可是縣中衙前能得到的最快活的幾個差事。不知韓三秀才你花了多少錢鈔?”

“錢鈔!?”韓岡微微一愣,隨即搖搖頭,“韓某剛剛生了場重病,家中驟貧,哪有錢弄個好差事!”

李留哥皺了皺眉,道:“不想說就算了。”

“韓某向來不喜說謊。”韓岡道。李留哥的語氣不像是作偽,但衙門中一向消息最為靈通,要說他沒聽說黃大瘤當街與自己起衝突的消息,韓岡是決計不信的。

“等到了軍器庫,你去問問現在守庫的周鳳費了多少錢鈔才買到這個差事。”李留哥看起來半點不信韓岡的辯解,邊走邊道:“為了能留在戶曹下面奔走,俺整整用了六十四貫!”

“這麼多?!”韓岡當真吃了一驚。

衙前差役都是由鄉里的一等戶充當,而一等戶的標準雖然因為全國各地貧富不一,而各不相同,但最少最少也要百貫以上。韓岡重病前,韓家尚擁有一頃多地,一頭牛和一間院落,當時給算了一百五十餘貫,比一般一等戶多上一點。但李留哥如今只從縣衙中買一個跑腿的差事,竟然就用了六十四貫!相當於秦州一等戶平均家產的二分之一!再聽他的口氣,買一個監軍器庫的差事,費得錢要更多!

一年衙前破全家,當真不是虛言。

李留哥回頭瞥了韓岡一眼,“等秀才你攤到押送糧餉和犒軍的銀絹茶酒的差事,就知道這錢花得有多值了。”

李留哥領著韓岡轉過一道街角,出現在眼前的巷子正通向兩人要去的軍器庫。軍器庫的庫牆有近一丈高,也是用黃土夯築而成。夯土的建築聽起來不怎麼樣,但實際上卻極是堅固耐用。秦漢的長城到了兩千多年後仍能屹立荒野中,大宋北方的建築基本上也都是用黃土夯築。韓岡走過去時,用指甲試了一下,只劃出了一道白印,指尖還磨得生疼。

守著軍器庫大門的是兩名士兵,他們帶帽檐的范陽氊帽上的紅纓掉得只剩一半,穿著的花錦袍也是皺皺巴巴,只腰間挎著的黑鞘彎刀還算入眼。韓岡和李留哥過來時,兩人正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就像兩隻疲遝的老狗,在深秋的陽光下打著哈欠。看著韓、李兩人走近,兩名庫兵站了起來。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有須一無須,對比強烈的兩人並肩而立,只顯得錯落搭配得煞是有致。

“王九哥,王五哥。”李留哥沖著兩人行了一禮,韓岡也隨之拱了拱手。

兩個士兵同姓王,卻不是一族的,年長排行第九,年幼的排行第五,所以名字喚起來,反倒是年紀小、個頭矮、膚色白、沒鬍鬚的王五的排行在前面。

“是李大啊……”年長的黑鬍子王九跟李留哥搭著話,“你一來從沒好事!帶著的這人是誰?”

就在王九和李留哥說話的同時,王五站在韓岡面前,上下打量了幾眼,眼前這位身穿青布襴衫,貌似病弱的秀才傳言多多,讓他很是好奇。問道:“你就是韓三……”可只問了半句,卻突然斷了音。

韓岡眼角餘光一瞥,卻見是王五腰上給王九的手指暗地裡戳了一記。

被領著進了軍器庫,兩個庫兵甚至都沒再多看韓岡半眼,方才李留哥還問了韓岡花了多少錢買個差事,但兩個兵卻問都不問。很明顯黃大瘤打過了招呼,知會過兩名守衛。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小人報仇,從早到晚。”韓岡暗自歎著,“老話果然永遠都是有道理的。”

黃大瘤剛剛在街市上受辱,轉眼便報復回來。縣衙裡動手太危險,普修寺中和尚嘴雜也不好下手,但這座軍器庫多半連守庫的兵士都跟黃大瘤親近。韓岡進了庫來,只要把門一鎖,那便是關門打狗,他的小命已經有一半攥在黃大瘤手中,只要軍器庫中出了些亂子,很容易的便能栽在韓岡的頭上……再說了,陸虞侯為陷害林沖敢燒草料場,黃大瘤縱然沒有高俅那等奢遮的後臺,怕是也敢在軍器庫裡燒點不算重要的東西。

李留哥領著韓岡進了軍器庫院子,身後的大門隨之關閉,王五留在外面,王九跟著一起進來。

“真是個好地方。關門打狗的……好地方!”韓岡環視周圍,下意識地握緊了藏在袖中的匕首。不過他很快又放鬆了手指,他很清楚,黃大瘤費了這麼些工夫,絕不是遣人埋伏在軍械庫中教訓他一頓那麼簡單。韓岡尚記得,黃大瘤臨走時的那個眼神,可著實不善,那是起了殺心的神情。

李留哥領在身前,王九走在身邊。身處絕地,韓岡心中反而愈加沈靜。每臨大事要靜氣,他偏有這等能耐。在過去,不論考試和麵試,他總是能有超水準的發揮。再回想起讓他來到這個時代的空難,他在飛機失事前,也是冷靜到淡漠的地步。

成紀縣的備用軍器庫,大約只有兩三畝地那麼大,其中修了五間東西並排的長條狀庫房。每間庫房的兩側屋簷下,都排了六個近五尺高、盛滿水的大水缸。這種水缸裝滿水後大得能淹死人,說不定跟司馬光小時候砸壞的那件是同一號。看水缸中的擠滿浮萍的臭水,顯而易見,這個軍器庫的安全係數並不算低。不像縣衙,二十多年來已經被火燒過了三次。

就在東頭庫房的一角,有一間靠著庫房牆壁修起的小屋。李留哥領著韓岡走到小屋外,沖著屋內喊了一聲:“周鳳!你出來!”

一個中等個頭的樸實青年從屋中走了出來,他大約只有二十三四,看見李留哥和韓岡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口,神情便有些瑟縮。再看到兩人身後的王九,更是渾身一顫,“是李家哥哥啊,怎麼?有什麼事要吩咐小弟?”

李留哥指了指身邊的韓岡,道:“你的差事從今天起就由韓三秀才頂了,你快點收拾收拾,俺還要回去覆命。”

周鳳愣住了,眼睛一下瞪得老大,“這……這……這怎麼可能!俺不換,俺可是花了八十貫!八十貫呐!能在京兆府買間好宅院啊!”

周鳳賣力地用雙手在韓岡三人眼前比畫著,很努力地想表示出八十貫究竟是多麼大的一個數字。王九不耐煩,上前踹了周鳳一腳:“叫你走,你就走,哪那麼多廢話!”

周鳳被一腳踹倒,二十多歲的漢子也不爬起來,就這麼癱在地上大聲哭喊:“俺家的家當都花了一半去啊,俺家家當已經花了一多半去啊……”

“嚎什麼喪!?”王九怒道。他再一步上前,抬腳用更大的氣力再給了周鳳一下。周鳳的哭喊聲被王九一腳踹進了肚子裡,隨即被連拖帶拽拖出了門外去。

韓岡看著周鳳臉皮蹭著地被拖走,心裡免不得有些發寒,當真是不把人當人看。

李留哥視若無睹,轉過頭對韓岡道:“韓秀才,你真真好運氣。劉書辦看你是個讀書人,才抬舉你。莫要辜負了劉書辦的一片心意。”

韓岡略略定神,拱手謝道:“劉書辦的恩德韓某自不會忘,定當用心酬謝!”再回頭看了看庫房,“不知監庫該如何交接?庫房裡的軍器也該在交接時點算一下罷?”

李留哥滿不在意地一揮手:“這些等明天再說!”

“萬一庫中有個什麼短少,又該如何?”韓岡單刀直入地追問。

“就算這只是縣中的軍器庫,也沒人敢從中偷盜。盜取軍器,輕的也要三千里流,重的便是黃泉路上走。誰有這膽子?!”李留哥也許是怕韓岡再追問下去,轉身便要走,“今夜先在這裡歇一夜。等明日辦交接時再清點。”

“是!是!韓某知道了!”韓岡沖著李留哥的背影連連點頭。心中的仇敵名單上又添上了劉書辦和李留哥的名字。少說也要八十貫的位置,竟然隨隨便便就讓給了沒有送錢的窮措大,而這位窮措大還剛剛往死裡得罪了一個有實力的同僚……可能會是好心?!也只能騙騙呆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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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30:28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14 編輯

第一十章 霹靂弦動夙夜驚(下)

“也太蠢了吧,這不明擺著這兩天就要對付我嗎?”衙前差役中的好缺都是拿來賣的,一個八十貫的差事,不是劉書辦、黃大瘤能獨吞得下,向來是見者有份,都是要內部分攤。韓岡不會懷疑自己的判斷,人性千年不變,官僚們的德性也照樣能上溯千年。現在黃大瘤為了三畝菜田和一個十二歲的小丫頭就要動大家的乳酪,他還不夠資格,更沒那個權力。

收了周鳳的錢,又把他趕走,受其財而毀其諾,信用的損失就更大了。就算是不合法的買賣,也要講究個信用,作為勢力首腦的陳舉也肯定容不得黃大瘤這樣糟蹋他的名聲。大概過幾天,就得這監軍器庫的位置還給周鳳,黃大瘤最多也只能兩三天時間,甚至很可能是今夜便動手。

資訊的不足從而導致了判斷的偏差,不過通過對人性的理解照樣能推算出正確的結果。韓岡哼著小曲,在被他撬開的庫房中尋找自己需要的東西。既然已知敵人的計畫,要做出應對當然容易了許多。

“儘管放馬過來好了,我正巴不得事情鬧大!”

……

半輪冷月漸漸升起於東方,給庫房的庭院地面上鍍了一層銀光。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可月明星稀時,卻照樣可以殺人放火。就在三十步外,軍器庫的大門處,王五、王九兩名庫兵正住在門口的門房內。兩賊近在咫尺,性命攸關,今晚韓岡也不敢睡覺。

用細繩在小屋周圍圈了一圈,上面拴了幾十個掛滿銅綠的青銅弩機,權當是報警的信號線。除此之外,他還搬出了八具重弩,一捆六寸長的用窄木片製成箭尾的三棱點鋼破甲短矢。韓岡在佈設警報陷阱時,嘴角都是在翹著,不愧是軍械庫,裡面什麼雜物都有。當然,這些雜物想要派上用場,並不方便。

為了給八具重弩上弦,韓岡連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他從庫中翻出來的弩弓力道大約有三四石,算不得強弩,可純用臂力照樣沒人能拉開,韓岡是坐在地上,用腳蹬著弩臂,手臂、雙腳、腰背一起用力,才把弓弦卡在了牙發弩機上。蹶張弩,腰開弩,給弩弓起的名號明明白白的就是在說,想把弩張開,請把腳和腰都用上。

韓岡坐在地上氣喘籲籲,汗流浹背。他剛剛病癒,身體還虛著。費了幾把子氣力,著實累得他不輕。韓岡心裡琢磨著,是不是請工匠造個上弦器,複雜的滑輪組結構雖然不現實,但使用一點杠杆原理,卻也難不住學過初中物理的韓岡。

奪的一聲響。弩矢銳利的鋒刃深深地嵌入木桌的桌腿中。隔著六七步勁射而出的六寸弩矢,竟然將茶盞粗細的桌腿射個對穿。

韓岡放下已經射空的弩弓,看著從上到下釘在桌腿上的三支弩矢。看起來只要不計入費力的上弦工作,比起弓箭,弩弓要可靠得多。就算以他現在的射擊技術,也能輕易地將勁矢送入人體內。

“今天,明天,後天。”

將重新上好弦的八具重弩放在容易取用的門邊窗下,韓岡吹熄了油燈。在背對著月光的黑暗小屋中,他屈起手指計算著。黃大瘤要想動手,機會也就在這三天。躺在床上,韓岡倒盼著黃大瘤早點前來,省得耽誤他三天的學習。

大門開啟的吱呀聲,隨風從門縫中鑽入小屋,登時打斷了韓岡推算。他一骨碌爬起,從身邊提起了已經上好弦、放上箭的重弩。透過寬敞的門縫,只見三條人影正從軍器庫大門處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從身材看,並不是兩名庫兵,最前面瘦得跟猴子似的身影,分明就是劉三,而跟他一起來的,多半便是黃大瘤的另外兩個跟班。

“想不到送死也這般心急?也罷,就早點送你們上路好了!”韓岡緊握著重弩,用微不可聞地自言自語化解著心中的緊張。才走幾步路時間,手心已被汗水濕透,黏糊糊的好不難受。

“韓三秀才!開門,俺來找你喝……”隔了十幾步,劉三得意地叫著韓岡的門。可話方說到一半,便轉為一聲尖叫,伴隨著弩機叮叮噹當的清脆撞擊,便是砰的一下結結實實的摔倒聲。

韓岡在屋中撲哧一笑,一點緊張也因劉三的出醜不翼而飛。

劉三正得意時,給韓岡方才拉的警戒線絆了一跤,跌得七葷八素,手上還被帶著銅銹的弩機劃開了一道血口子。被身後兩人扶著爬起身,劉三拾起被他絆斷的繩索,尖叫道:“這是什麼!?”

“夜深人靜,擾人清夢。劉三,有你這般做賊的嗎?”

吱呀一聲,守庫小屋的房門朝內打開,被劉三恨得咬牙切齒的韓岡,正背著手站在門內。還是一身秀才文士才穿的圓領寬袖的青布襴衫,與軍器庫絕不相稱。淺淺的笑意從韓岡嘴角流露出來,在月色下,卻像是對劉三深刻透骨的諷刺。

劉三恨恨地盯著韓岡的笑臉,面上的怒意亦漸漸轉為嘲笑,“死到臨頭還敢笑!上!給他吃頓飽的,撐不死他!”

劉三一聲令下,跟著他一起來的兩名衙役隨即沖向韓岡。兩個跟班今天白天跟著黃德用一起被嘲笑,都對這個村措大懷了一肚子的火,對於教訓韓岡的任務兩人是爭先恐後。

“小心點,別打死他,只打斷他的手腳就行。俺要看著他活活的……”

劉三的話再次被韓岡堵了一半回去,只聽得繒的一聲弦響,還帶著一點嗡嗡的尾音,沖在最前面的那名衙役便突然間仰天栽倒,而另一個衙役則傻傻地停住腳不敢動彈。

劉三震驚地看著倒在地上後就一動不動的同伴,完全看不出他有什麼地方不對,但再看向韓岡從背後伸到身前的雙手中,分明舉著一具剛剛發射過的重弩。

“韓三你……你……”劉三指著韓岡,張口結舌。

“我怎麼了?”

韓岡溫和地笑著,越是到了緊張的時候,他的神色便越是溫潤恬淡,本因黃大瘤的奸謀而不由自主擰起的如刀雙眉終於舒展開來。在一矢中的的興奮中,心臟劇烈地跳動,身子也熱得發燙。幾天來,不斷在心底累積的怨氣和恨意,隨著這一箭一下沸騰到了最高潮。

前面上弦後他只試射過三次,練了練手,雖是有了些自信,心中還有點發虛。可他方才是一箭射中賊人眼窩,讓半尺多一點的勁矢透進腦顱裡。現在看看,憑藉弩機的精度,在十步以內的距離,再怎麼也不會射失。

劉三“你”了半天,最後猛然回過神來,拔出腰間短刀,又大喊著提醒幾步前的另一名衙役:“他手上沒箭了!”

“是嗎?”韓岡大笑著一甩手,將空弩砸向再次沖過來的衙役,略略退後半步,腰瞬間彎下又直起。雙手一抬,出現在他手中的,又是一把上好弦的重弩。

“那你看這是什麼?!”點了鋼的三棱箭頭對準臉色變得慘白的衙役,韓岡更不多話,手指一扳,又是一箭射出,正中心口之上。用三石多力的弩弓怒射出的箭矢,毒蛇一般地沒入人體,轉眼就從背後鑽出來,箭矢在人體內顫動,把沿途的心肺攪成了雜燴。

“第二個。”韓岡很得意地沖著劉三揚了揚發射過的弩弓,數著他的斬獲。傳言說初次殺人多半要作嘔想吐,但韓岡卻半點不適也無,只覺得念頭通達,心懷大暢。想來那些傳言也是胡謅出來的。

“你……”劉三徹底地呆住,仿佛陷入夢魘之中。這本應是個不費吹灰之力的輕鬆任務啊,怎麼變成了現在這般田地?

“你……你……”劉三現在聲音尖得像個女人,“你竟敢殺官造反!你等著被株連九族!”

“官?你也配稱官?”韓岡又換上了一把上好弦的弩弓,反射著冷月光芒的精鐵箭頭對著劉三的嘴:“你試試聲音再高一點,看看韓某的手指會不會抖上一抖!”

剛剛升上屋簷的半月正從韓岡背後照來,劉三隻看見眼前人的面目盡陷入黑暗中,唯有指著自己鼻尖的重弩上,一支六寸長的木羽短矢正閃爍著月光。韓岡六尺高的身軀投下巨大的黑影,將瘦小的劉三完全籠罩。在劉三的眼中,宛如魔神降臨。弩矢正對著鼻尖,劉三隻嚇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想要說話,牙齒卻不聽使喚地格格作響。他怎麼也沒想到,一個癆病秀才,竟然辣手如此!

韓岡居高臨下,瞪著劉三:“是黃大瘤還是陳舉?”

“是陳……”

劉三才開口,韓岡手指一動,微笑著扣下了牙發。弩身猛然一震,弓弦嗡的一聲鳴,重弩極近距離射擊的威力,比之手槍也不遑多讓。箭矢從劉三的鼻根貫入,在下頜處冒出一個角,硬生生地將他臨死前的慘叫釘在了喉間。劉三在地上翻騰了幾下,不再動彈。他死不瞑目,兩隻眼睛瞪得老大。上一刻韓岡還在追問著幕後主使,誰想到他下一刻便翻臉動手。

“第三個!”

抬腳踢了踢劉三的屍身,確認了他的死亡。韓岡放下空了弦的弩弓,微微有些喘息。操縱他人性命的感覺,讓他很是興奮。低頭看著三具屍體,仍然是半點不適也沒有。

半刻之間,三人血濺庭院。就算是秦州,人命案子也絕不是小事,這下事情當真是鬧大了。韓岡默默地看著散佈在院中的三具屍身片刻,又抬頭盯著三十步外的門房,最終化為冷然一笑,“我只怕事情鬧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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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31:03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15 編輯

第一十一章 誅心惑神幻真偽(上)

丟下三具屍體,韓岡回到屋中,換上了另一架上好弦的弩弓,又從桌上拿起一個小布包,快步小屋中出來。他看了看大門處,仍沒有什麼動靜,看起來王五、王九兩人還未被驚動的樣子。

韓岡方才射殺的三人,都是沒能發出一聲慘叫便告斃命。這可以說是韓岡的運氣,但也是兩名守兵的運氣,不然他們同樣是劉三等人的下場。殺三人是殺,殺五人也是殺,性命攸關,韓岡絕不會手下留情。

韓岡從容不迫的回到三人的屍身旁,先打開小布包,從裡面掏了兩下,掏出一套引火的火刀火石和火絨來。他看著手掌上的三個小器物,笑得越發的陰冷。韓岡蹲了下來,將手探進劉三的懷裡。突然臉色一變,手上一頓,再抽出來時,掌心中卻多了一個火摺子!

火摺子是用白薯藤特製,點燃後吹滅,但火星依然在其中陰燃,要用時只需迎風一晃就能再次燃起。這等特製的引火物能把火種保持一天之久。為什麼劉三要隨身帶著引火的東西,火摺子的價格可不便宜!韓岡心中有些覺得不對勁了,連忙搜查了另外兩名衙役的懷裡。果然,又給他摸出了兩個火摺子。

此時月色如水,清輝灑滿地面,庭院中亮堂堂的,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劉三三人腰間都系了個大葫蘆。韓岡探手摸了一摸,手上滑膩膩的,像是還未幹的血。但他再湊鼻一嗅,卻是菜油的味道。

懷中藏火,腰間藏油,劉三三人想做何事不問可知。

“該不會是英雄所見略同罷!”

韓岡只覺得今天遇上了天下間最為荒謬的一樁事,只想狂笑出來。都是想栽贓,卻沒想到想栽給對方的,竟然是同樣的罪名。有什麼罪名能比得上火燒軍器庫?!他和黃大瘤想的都是一般無二!

“不,不可能是黃德用黃大瘤。”韓岡突然搖頭。

黃大瘤絕沒有這等魄力,也沒有這個需要。他有理由殺自己,但絕沒能力用上這等過火的手段。如果是燒一點不重要的東西來陷害,用個火摺子就夠了;三葫蘆的油足足有四五斤,用來引火,整間軍器庫都要燒通了頂。也不可能是陳舉想殺自己,以陳舉的勢力,哪裡需要用一間軍庫為一個窮酸措大陪葬?一句話就能讓韓岡死得不明不白。

那劉三死前說的“陳”又是什麼意思?除了陳舉還能是誰?

韓岡的腦筋飛速轉動,很快一點靈光閃現——如果真正的目標不是他呢?

主使者必是陳舉無疑,這點完全可以確定,他人絕沒這等膽量和能力。但對付他韓岡應該只是附帶,陳舉的目標肯定是這座軍器庫。要燒庫房,理由韓岡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這樣的例子,故事中、現實中,還有在他的記憶中,絕不算少。何況,近三十年來,成紀縣衙不是燒過三次嗎?

縱火焚燒官衙府庫,這並非什麼駭人聽聞的奇事。莫說胥吏放火滅罪證,據韓岡所知,幾十年前就連知州放火都是有過的!

知州放火燒去帳冊毀滅罪證,韓岡都知道的事,在關西也不是秘密。其主角是便是岳陽樓的建造者,範文正公【范仲淹】的好友滕宗亮滕子京。範文正的《岳陽樓記》傳之千古,大大的有名。而下令建造岳陽樓的滕子京,在關西也是大大的有名。他在涇州知州的任上,耗用公使錢無數。當事情被揭發,朝中派出監察禦史要檢查他的公使錢帳冊的時候,他也不廢話,一把火把帳冊燒了精光。

“你不是要帳冊嗎?諾,那堆灰就是。”

尚幸國朝一向優待士大夫,而仁宗皇帝尤甚。做出了這等事,滕宗亮不但保住了性命,還能繼續擔任知州,只不過地方換成了嶽州罷了。一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之所以能出現在歷史中,也正是因為他的一把火的緣故。

除了滕宗亮這位知州放火外,還有一樁鬧得更大的。真宗朝時,八大王趙元儼——也就是民間傳說中的八賢王——的侍婢韓氏因為偷了幾兩金器,為防敗露,一把火燒了榮王府不說,火勢蔓延,連帶著把左藏庫、朝元門、崇文院、密閣一起付之一炬。

王府倒也罷了,但崇文院和密閣中,可是珍藏著從唐朝、五代開始,直到宋代的各色孤本珍本的書籍,以及歷代詔書、奏疏等重要歷史資料,可以說是皇家圖書館兼檔案館。還有左藏庫,那是直屬于天子的內庫,裡面是太祖、太宗兩代的積蓄,足有數千萬貫之多。可就因為幾兩金子,便一股腦成了灰燼。

至於胥吏放火,那就更多了,不勝枚舉。為了掩飾罪行,把證據一把火燒掉的事,在此時常見得算不上話題。宋代的建築九成九以上都是土木結構,只要一把火,那就是白茫茫的大地真乾淨,最多事先要找個替死鬼頂罪就成了。

如此一想,一切都說通了。作為預定中的替死鬼,韓岡忍不住低低罵了一句:“娘的,真是趕巧了。”

想通了一切,韓岡心如電轉,轉眼便有了定計。返身回屋,從牆上取下一支號角——這是庫房出事時才可吹響的警號——仍舊提著重弩出了門去。只是他剛出門,便止步立定不動。

在韓岡眼前,一盞燈籠從大門處飄了過來,燈籠後面的,正是守門的庫兵王五、王九。

王五和王九本是要給放火的劉三幾人望風。按照戶曹劉書辦的說法,縱然軍器庫遭焚,陳舉照樣能保住他們。只要把罪名推給倒楣的韓秀才,最多在獄中待上半月,而酬勞足以讓他們過上兩三年的快活日子。兩人的心中都有些不情不願,可陳舉的話他們也不敢不聽。今夜王五、王九只得依命行事,但劉三進去了半天,卻再也沒有動靜。兩人心中慌得厲害,都覺得有些不對,才打著燈籠過來查看。

可這一看,只嚇得兩人魂飛魄散。燈籠和明月一起照著地上的三具屍身。劉三等人臉上殘留著的驚恐,莫名的傳到了王九、王五的心中。而明顯是兇手的韓岡,正站在小屋門口從容地看著他們。

韓岡高大的身材如勁松一般挺直,依然是白天時的平和淡定,但站在三具屍身旁邊,如何還能是同樣的神情?!

“韓三,你做了什麼?!”王九縱是大叫著,也驅不散纏繞在心頭的寒意。而王五執著燈籠的手,更是不斷在抖著。

韓岡冷笑不答,只把號角湊在了唇邊。在兩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他使足了氣力,將警號用力吹響。不同於內地的城市,每日城內暮鼓敲響後,秦州城的街巷上便開始宵禁。寂靜的城市夜晚,一聲淒厲的警號擊碎了人們的睡夢,許多人紛紛從床上爬起,巡城的甲騎也收韁停步,衙門裡值夜的官吏則從房中沖出,多少人豎起耳朵靜靜聆聽,以判斷警號聲的來處。

號角聲一連響了三聲,方才緩緩收止,只留著嫋嫋餘音回蕩在深秋的寒夜之中。

王九不住地發抖,渾身的熱量都給那幾聲號角吹散,幾乎語不成聲:“韓三,你知道你做了什麼!?”

“看不出來嗎?此三人夜入軍庫,謀圖縱火,給我……殺了!”短短的一句話,韓岡卻拖得很慢,最後兩字又用重音用力吐出。一支上好弦的重弩拿在手中,為他的話助陣。兩名庫兵只覺得濃濃殺氣從韓岡處撲面而來,陰寒刺骨,如墜冰窟。

“胡說,他們……他們……”王五“他們”了半天,終於想起劉三進來前的說笑:“他們是來請你喝酒的!”

韓岡一聲冷笑,連駁斥都不屑:“無故夜入人家者,殺之勿論。何況無故夜入軍庫?!此三人入庫有軍令否?!有號牌否?!又身攜火種和油水,不知是意欲何為?!”他笑容越發的陰冷,“只可惜了兩位王兄弟,倒要為他們一起陪葬!”

“這……這與我們何干?!”王九結結巴巴地說著。

“劉三他們從大門進來,你二人肯定是逃不了同謀之嫌。結夥入軍庫,不是偷盜,便是放火。而他們人人身攜火種火油,除了放火還能作甚?”

韓岡輕輕踏前,落地無聲,卻如重鼓一擊,嚇得兩人連退數步。韓岡也不看他們,自顧自地繞著劉三三人的屍身踱起步,竟還是讀書人特有的方規矩步,自如的仿佛在苦吟詩句。但從他口中出來的,不是吟風贊月的詩詞,而是一句句如劍如刀的質問:

“你們想想,若是庫中失火,你等庫兵真能逃得過罪責?

我肯定是一死百了,但你們呢?

陳舉再大,也大不過國法,憑他一個小小的縣中押司,能保下你們倆?!

也許他事先跟你二人說過,最多挨上幾下軍棍,在獄中關上兩月就沒事了。但他的話真的能信嗎?恐怕你們只要住上一晚,恐怕就要被病死了!

殺人滅口,陳舉是做不出?!還是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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