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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31:40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17 編輯

第一十一章 誅心惑神幻真偽(下)

韓岡的句句質問如一道道滔天巨浪,不斷地衝擊兩名庫兵心中的堤防。就算在微弱的月光和燈光下,仍能很清楚看見王五和王九的臉色一點點地蒼白下去。

王五和王九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成了!”兩人的表情,韓岡都看在眼裡。趁著兩人被嚇得面如土色,也不等他們回過神來想明白,他的話兜兜一轉,又道:“不過呢,若劉三他們是翻牆而入,你二人也不過擔個失察的罪名。而且三人現在又已授首,火也沒點起來,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翻牆而入?”兩名庫兵被韓岡的話所吸引,在無窮無盡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扇光明的大門被打開。

不遠處的大街上一陣嘈嚷,韓岡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哈,援兵已經來了!”轉過頭來,對兩人催促道,“喂,快點想想,這三個賊子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啊……?”兩人心中仍舊有些畏懼陳舉的勢力,想開口說,卻還顧忌著。

“到底怎麼進來的!?”韓岡卻不等他們,聲色俱厲,步步緊逼,而外面的嘈嚷聲也越來越近,就像催魂的喪鐘,一聲聲讓兩名門兵膽戰心驚。

王九還猶豫著,難以決斷,王五年紀輕,顧忌反而少,忙忙叫道:“是翻牆進來的……”

只有一個人說話,韓岡並不滿意,眼睛盯著王九,提高聲調,重複再問:“是怎麼進來的?!”

這一次王九看了看王五,一咬牙跟著兩人一起喊,“……是翻牆進來的!”

“怎麼進來的?!”

“翻牆進來的!”

“怎麼進來的?!”

“翻牆!翻牆!”

韓岡一步緊一步地重複逼問,就像後世的傳銷或是邪教,通過不斷重複的問話和回答,進行條件反射式地洗腦。時間雖短,可是在緊急情況下,反而更容易讓人陷進去,而難以掙脫。韓岡對這等手段熟極而流,借助形勢,幾句話的工夫,就讓王五、王九徹底站到他這一邊來。

軍器庫外的橫巷中已經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韓岡最後再一指三具屍身:“這幾個賊子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王五和王九異口同聲:“俺們兩個只是看著門,絕沒放一人進來。想來劉三他們定是翻牆而入,謀圖不軌!該死!該死!實在是該死!”

“說得沒錯!此事跟兩位毫無瓜葛,縱有罪名也賴不到兩位頭上。”韓岡雙手一拍,擊節贊道。可是他轉而又是一歎,“只可惜沒有功勞啊……”

韓岡這麼一說,王九眼睛便是一亮。他行事老辣,聞弦歌而知雅意,自知當下該如何去做。嗆啷一聲,抬手拔出腰刀。一腳踩在劉三的屍身上,刀光連閃,刷刷刷地便在劉三的要害上剁了三五下。

王五看著先是一愣,但轉眼也明白過來。便學著王九的樣,一刀搠進了躺在另一邊的衙役肚腹,又橫裡一拖,劃出了個大口子。

兩人的這幾刀,有個名目,喚作投名狀。刀子都沾了血,跟韓岡便算是一夥了,下面再想反口可就遲了。

一切剛剛抵定,幾乎就在同時,大門處轟然作響,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撞門聲。聽到警號趕來援救的隊伍,終於抵達了德賢坊軍械庫的門外。

王五、王九忙提著帶血的腰刀小跑著過去,移開堵門石,打算開門放外面的人進來。韓岡追在後面,急著叫道:“且等一等!”

兩名庫兵現在以韓岡馬首是瞻,立即停下了手。韓岡幾步走到大門後,沖著外面大聲喊道:“是誰人撞門?!”

一個粗豪沙啞的聲音在外回應道:“是巡城!快開門!”

“可有憑證?!”

“……要個鳥憑證!快給灑家開門!”門外一怔之後,緊跟著一聲虎吼,順帶著大門又不知是什麼被什麼東西一下重擊,震得門頭上的石灰撲簌簌的直往下落。

王五和王九有些遲疑回頭看著韓岡。韓岡搖了搖頭,不到開的時候,他隔著門繼續喊話道:“軍庫重地,非許勿入。無有憑證,如何能開?!”

“給爺爺撞開!”門外的吼聲更怒,當真是在命令手下開始撞門。

王五、王九有些慌了,而韓岡仍不為所動,“不能開!”

“等等!”另一人清亮斯文的聲音適時自門外傳來:“本官可不可以做個憑證?”

王九聽聲連忙湊到門縫處,向外一張望,緊張地回過頭來對韓岡道,“是州中的吳節判!”

“州裡的節判?”聽著來人並不隸屬成紀縣,韓岡這下方才點頭,“開門罷!”

吱呀一聲,德賢坊軍器庫的大門剛剛移開門閂,打開一條縫,便被人從外猛然一下用腳踹開。躲避不及的王五被撞成了滾地葫蘆,一隊士兵隨即一擁而入,各持刀槍,將三人團團圍住。

“是誰夜吹警號?”一名身穿公服的中年文官跨過門檻,問著韓岡三人,聽聲音,正是剛剛說過話的吳節判。

宋代的重要州府,大抵都有三個名號——州名、郡名以及節度軍額。比如秦州,州名為秦,郡名為天水,節度軍額則是雄武軍。州名是屬於地方行政區劃用名,最為常用。郡名則是古名,大率是爵封之用,比如天水郡公、天水郡君等。而節度軍額,則是承繼自晚唐五代,節度使自太祖杯酒釋兵權後已無實際意義,只是高品武臣的官名,但節度使司的幕僚官們,依然是節度州中執掌政務重要的官員。

吳衍便是隸屬于秦州的雄武軍節度判官,與成紀縣兩不相干,不過占了個近字,故而當先趕了過來。作為節度判官,有執掌州中兵事的資格。

如今西夏人主力正攻打秦州隔鄰、屬於涇原路的原州,而偏師則在攻擊甘穀城,雖然只是按照慣例一年一度的打秋風。但今年年初的時候,秦州剛剛被十萬西夏軍全力攻打,幾個寨堡被攻破,廝殺得極為慘烈,原任秦州知州因此罷職——韓岡的兩位兄長也是死于此役——故而今次也無人敢疏忽。秦州知州、秦鳳路經略李師中已遣一軍前往扼守秦鳳、涇原之間要道的籠竿城【今隆德縣】,以便能夠直接支援涇原路,而自己又去了秦州轉運樞紐的隴城縣【今天水市麥積區】,去檢查當地的城防和糧道安全。

李師中不在城內,本是知州副手的通判又剛剛調任,所以吳衍便代掌其職,主管兵事。吳衍做事兢兢業業,也知道如今知州不在,權力三分,實是一點差錯都出不得的。每日晚間他跟節度推官和錄事參軍三人,再加上司戶、司理兩參軍一起,輪流在州衙中值守。

今夜正好是吳衍值夜,當聽到警號響起,便立刻出了州衙帶著一隊巡城甲騎急急趕來。半路上,他心中一直都是忐忑不安,胡思亂想著,只擔心軍器庫出了大事。可當他進了軍器庫大門,卻見也沒有什麼反常,心中卻是微有怒意,只想找出吹響警號之人好好敲打一番。

韓岡不知吳衍所想,正要上前稟報。這時,已經沖到院子深處進行搜查的士兵,突然在後面大叫道,“節判!這裡有人死了!”

吳衍循聲望去,借助火炬之光,他終於看到了在三十步外的庭院地上,正躺著三具屍身。急急改口問道,“究竟出了何事?”

這次甚至不用韓岡出頭,王九丟下手中的帶血的長刀,上前將串通好的謊言極有條理稟報給吳衍,“啟稟節判,今夜有三名賊子,謀圖不軌,翻牆偷入軍庫。幸虧韓三秀才警覺,他們才沒得逞!……”

韓岡低下頭,將表情隱在燈火不及的陰暗處,暗自竊笑。千年的時光,進步的不僅僅是自然科學,同時還有社會科學……就不知惡性洗腦算是自然科學呢,還是社會科學?

王九提到了韓岡的名字,吳衍從他那裡瞭解到事情的大概經過後,當即開口問道:“韓三秀才何在!?”問是如此在問,但他的視線已經落到了韓岡的身上。身材雖是高大得像個武人,但身著士子才穿的襴衫,眉宇間又有著濃濃書卷氣,讀書人的相貌和氣度,跟普通士兵截然不同,沒什麼人會錯認。

韓岡上前,作揖行禮:“啟稟節判。韓岡在此!”

韓岡走到近前,借著火光,吳衍更仔細地上下看了兩眼。眼前的年輕人,看起來骨架很大,卻有些病弱態的瘦削,眉眼稍嫌銳利,可說起話來斯斯文文,的確是秀才做派,讓他心生好感:“你是何人?現任何職?”

“啟稟節判,學生韓岡,今忝為成紀監庫。”

“你是個讀書人?”吳衍明知故問。

韓岡恭聲回道:“學生的確讀過幾年書。”

吳衍皺眉:“既是讀書人,怎麼接了如此賤職,豈不是有辱斯文?!”

韓岡歎道:“縣中有招,乃是衙前之役。家嚴已近半百,為人子者怎能讓老父操此苦事。”

吳衍點了點頭,看著韓岡的目光也柔和了一點,百善孝為先,孝子通常都是與忠臣並立。韓岡出頭應役,讓老父得閒,的確是孝順:“倒是有孝心的!方才吹警號者可是你?”

“正是學生。”

“你再將今夜之事原原本本地說給本官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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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32:22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20 編輯

第一十二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上)

咚的一聲悶響,伴隨著竭力壓低的慘叫,下一刻,清脆的碎裂聲從陳舉的書房中傳了出來。

黃德用拿手捂著頭,從指縫處露出的額頭皮膚上烏青一片。只要一放手,就可以看見他額頭上剛剛長出的瘤子跟脖子上一般大小。在他的腳底下,是一地的石頭碎片。石頭碎片只看那色作青紫的溫潤,還有其中一塊碎片上那枚圓滑的鳳眼,就可知這石頭碎片的前身,定是難得一見的上品端硯。如今在地上粉身碎骨,看著著實讓人可惜。

被人用端硯砸了腦袋,一向氣焰甚高的黃班頭卻連叫痛也不敢。只按著痛處,老老實實地站著。不過他腦門上挨著的那一記實在夠重,雖然沒見血,但眼前閃爍著金星,腦袋嗡嗡直響,卻像是千百隻閃著光的蒼蠅圍著自己打轉。

拿價值千金的端硯丟向著黃德用腦門的那一位,看著黃德用痛得站不穩的樣子,走近了很關切地噓寒問暖了一句:“黃班頭,很疼嗎?”

被那人在耳邊一說,黃德用渾身一顫,忙放下手,低著頭肅然而立,兩個瘤子一上一下交相輝映。只是看他齜牙咧嘴的樣子,肯定是痛得厲害。能讓黃大瘤老老實實的人物,秦州城中並不少,但能讓他發自內心恐懼的,卻也只有陳舉一人。

年近五十的陳舉外表並不起眼,中等的個頭,長得黑黑瘦瘦。可勝在相貌忠朴敦厚,長得慈眉順眼,臉上總是帶著一點謙卑的笑意。對於年輕人來說,他是個可親的長者,對於長官來說,他是個可信的手下。這樣的一個實誠人,第一眼就能博得上司的好感,如果再能辦事得力,哪個長官會不信重?

也就是這個貌似慈祥的中年人,讓幾任知縣含恨而走,多少官員無可奈何。陳舉的勢力,不僅僅局限在成紀縣,在軍中,陳舉有人,在蕃部,陳舉有人,在京城,陳舉照樣有人。曾經有一個進士身份的主簿,想挑戰陳舉的地位。但最後的結果,是主簿被貶去瓊崖孤島,而主簿的妻女則一起給陳舉收入房中。陳舉三十年把持著成紀縣的內外事務,而越發的根深葉茂。

陳舉又瞥了黃德用一眼,眼底的憎厭一閃而逝。黃德用此人勝在聽話好用,所以就算有點貪色,他也從沒放在心上。哪裡會想到為了一個才十二歲的小丫頭,竟然鬧出了那麼大的亂子。

想到這裡,陳舉心中更恨:“十六歲就敢孤身出外遊學,遠行千里,這樣的人豈是好相與的?!而且還是橫渠先生的弟子,也不想想他的同學裡有多少家衙內!他的老師又有多少好友!”

還有自作聰明的劉顯,陳舉也是恨鐵不成鋼。韓岡一個毫無憑籍的措大,敢在大街上與黃大瘤直接翻臉,分明是個膽大包天的光棍脾氣。這樣的人竟然還把他放在德賢坊軍器庫的位置上,只想著能一舉兩得,就沒考慮過什麼叫雞飛蛋打?他陳舉只收了八十貫,就把監軍器庫的位置給了那個膽小怕事的周鳳,到底是為了什麼?!

踩著硯臺的碎片,陳舉在廳中重重地踱著步。這硯臺是他最喜歡的一方端硯,而且還是老坑出來的石頭。是他從一家破落的官宦人家費了不少心力才弄來的,若拿到外面去賣,少說也要上千貫。但現在卻在他腳底下發出嘎吱嘎吱的悲鳴。

陳舉用鞋底碾著硯臺碎片,恨不得這些石子是韓岡的臉,能狠狠地踩在腳底下!

這是陳舉的書房,除了黃德用外,其實還有七八個人高高低低站著一旁。他們都是陳舉的親信,當軍器庫事發後,便被陳舉緊急召喚過來。他們看著一硯臺砸在黃大瘤的腦門上,皆是噤若寒蟬,生怕陳舉將怒氣轉移到他們頭上。

他們都在等著,等著有人將進一步的消息送回來。

更鼓咚咚咚地敲響,聽著鼓點,剛剛交了三更。警號傳遍秦州城時是二更天,到此時才過去了一個時辰,天上的半輪上弦月甚至還沒有升到天頂。

秦州城畢竟有宵禁,巡城、更夫、潛火鋪鋪兵,還有在高聳的城牆上來回巡視的守城軍卒。一整套嚴密的監察體系,讓夜中秦州城的大街小巷舉步難行。陳舉能在德賢坊軍器庫事發後,不到一刻鐘便收到消息,再過了半個多時辰的時間,就把手下從全城的各個角落給找出來,他的勢力之大也可見一斑。

終於,當更鼓敲在三更一點的時候,一名親信下人進來稟報:“押司,劉二爺回來了!”

書房中的眾人精神一振。陳舉忙道:“還不快請二爺進來!”

劉顯聽到傳報,拖著沈重的雙腳走進陳舉的書房。他今夜是將功贖罪,賣足了氣力去打探消息。自家瞎了眼,把一條五步倒當成了菜花蛇抓了起來,如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就算死了也只能怪自己不長眼睛。

“現在人在何處?”看著劉顯進來,陳舉急急問著。

“現下都在州衙裡。韓三,王五和王九都是。”劉顯說著搖了搖頭,“都沒有下獄!”

此時的規矩就是這樣,管你有罪無罪,在定罪之前,定是要在獄中走一遭。而韓岡和王五、王九三人手上都沾了血,按律條,當時就要下獄的。而節判吳衍沒有依律行事,分明已經將罪名認定給劉三和他背後的人物了。在場的眾人都是老於吏事,怎麼會想不明白?神色也是更為不安。

“不用擔心,小事而已。”陳舉溫言安撫手下,他不信區區一個窮措大真能翻了天去。但韓岡的狠辣果決,讓陳舉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他不禁有些感慨,江湖越老,膽子越小,也只有年輕人才能這麼毫不顧忌後患。

劉顯給陳舉出著主意:“韓岡其實可以暫時放到一邊,最重要的還是軍器庫。只要軍器庫裡的窟窿不給查出來,劉三的事怎麼都能推掉。”

“也不過萬來貫的虧空,填上就是了,錢從俺這裡拿。”陳舉說的輕描淡寫,但隨隨便便就能拿出萬貫家財,就算在東京城裡也不多見,“除了錢以外,兵器上虧空今早之前查清數目,差多少就跟趙彬借多少,李相公再怎麼查也不會查到都作院【注1】去的,就算查到了,讓工匠們隨便造些抵數的也不費多少工夫。”

陳舉其實他心中也後悔,如果早知有這一檔子事,他提前幾個月改改帳冊,就能將虧空填上了;又或者不吝嗇一兩萬貫錢鈔,直接把窟窿補上也沒現在的事了。

“但現在德賢坊被州裡的人盯著,錢物就算拿來了,怕是也送不進去!”一名親信提醒道。

劉顯嗤笑一聲:“放在縣衙裡不就行了。只要數目合上,再在帳目上加個轉庫,誰還能說不是?”

陳舉點了點頭,這麼做就算想挑刺也挑不出來。輕輕鬆松地解決了最大的問題,剩下要面對的便是韓岡帶給他們的困難局面。而陳舉此時也有了腹案,“關鍵還是在王五和王九身上。他們是給韓岡嚇住了,也怨不得他們。”

只要王五和王九肯改口,光憑韓岡一張嘴,連口吐沫也吐不到他陳舉身上。陳舉轉身對著站在書房角落裡的一名高壯青年,道,“小七,你找個機會跟他們倆見一面,就說是俺陳舉親口說的,前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

“押司!”劉顯突然出言打斷了陳舉的話,歎道:“押司有所不知。劉三他們身上皆有刀傷,而且都是砍在要害上!……是王五和王九的佩刀。”

陳舉的話說不下去了,韓岡做事竟然滴水不漏,哪裡像十八歲,根本是條八十歲的老狐狸。半天後,他方才恨恨吐出幾個字,“好個韓岡!”

書房中的眾人面面相覷,而黃大瘤的臉色越發的難看。他們都知道,既然作為當事人的王五和王九已經拉不回來,那解決劉三一事的辦法就只剩一個。劉顯欲言又止,陳舉則是猶豫了片刻,最終搖了搖頭,長歎了一口氣,對黃德用道:“黃兄弟……你先回去吧。”

黃大瘤呆住了,他如何不明白陳舉讓他先回去究竟是什麼用意。他驚叫道:“……押司!”

劉顯走到黃德用身邊,扶著他的肩頭,柔聲道:“黃家老哥,你先回去歇息一下,今天夠你累的。”

黃大瘤的臉色白得如石灰粉過一般,瘤子泛著鐵青色。一天前的此時,他還躺在淨慧庵妙心尼的床上,摟著美貌的光頭尼姑,惦記著韓家的小養娘,可十二個時辰之後,他已是面臨絕境。白天在普修寺門前時,黃大瘤怎麼也沒想到,一日之間,風水輪轉,竟然是他看不起的窮酸措大把絞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絕望地看看陳舉,又看看劉顯,黃大瘤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抓著陳舉的靴子,哭喊道:“押司,你看在俺往日的情分上,留俺一條活路罷!”

“德用你這是作甚,你是俺的兄弟,俺怎麼會不留你活路?!”陳舉面無表情地說著,退後了一步,用眼神示意站在門口處的另外兩名親信:“還不將黃兄弟好生扶將出去!”

兩人會意點頭,這是讓他們監視住黃德用,以防他在絕望中做出什麼事來。他們一手捂住黃大瘤的嘴,一邊從兩邊將他架起,硬夾著不斷掙扎的黃班頭,出了書房。

“二弟,待會兒你去追上黃德用,跟他說,俺保他的妻兒安安穩穩一輩子,讓他放心去罷!”陳舉難得地收斂了臉上偽飾的笑容,臉色陰沈得可怕。

劉顯點了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陳舉轉過身,透過半開的窗戶,直直望去州衙的方向。沒人看見他的表情,只是半天後才聽見他從牙縫中迸出的兩個字:“韓岡!”

注1:地方州縣中,負責制造兵器弓弩的機構,一般只有邊疆的州郡才有設置。



引言 使用道具
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33:02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21 編輯

第一十二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中)

吳衍和韓岡此時正在州衙之中。

秦州的州衙就是普通的院落,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占地大,屋舍多罷了。唯一有點特別的,就是周圍的圍牆高達一丈還多,形制如同城牆,有女牆,有雉堞,寬達五六尺。這是為了在城破後,能繼續展開巷戰而設計出的式樣。

大堂,二堂等處於中軸線上的建築,屬於州衙的正主,也就是秦州知州。至於吳衍這位節度判官,則是擁有西側的一間院落作為自己的公廳。但吳衍並沒有帶著韓岡去節判廳,而是帶著他去找隔鄰的節度推官。

如今北面戰事正烈,經略相公李師中尚未回返。作為署理兵事的節度判官,壓在吳衍身上的事情並不少。但作為第一責任人,他有義務在移交本案時,將事情詳細向主管刑名的節度推官說明。不過此時推官廳中卻沒人值守,吳衍歎了口氣,又把韓岡帶回了自己的公廳。

“坐罷!”吳衍先喚了一名值夜的老兵,命他端茶上來。再指著下首的一張交椅,示意韓岡坐下說話。他對韓岡的印象很好,說話便甚為溫和。

韓岡沒有坐,反倒對吳衍跪倒行禮道:“學生有事要向節判請罪。”

吳衍納悶,這算是什麼話。他欠身問道:“你有何罪?”

“私開軍庫,取用器械之罪。”

吳衍失笑:“這算得什麼事……”他話聲突然一停,像是想起了什麼,“為什麼韓秀才你能確定劉三三人今夜會來?”

韓岡道:“因為學生今日說要清點庫房以便交接時,帶著學生來此的李留哥神情有異。朝廷下令清點州中財計,府君縱火焚燒帳簿的事,學生也曾聽過。若真有此事,給他們得手後,學生將百口莫辯,百死莫贖。所以多留了一個心,做了點準備。本以為只是有備無患,沒想到他們竟然那般心急。”

韓岡說得並無漏洞,吳衍輕輕頷首表示同意,韓岡說的他都明白,這本也不是什麼奇事。

韓岡就是被挑選出來的替死鬼。失火的罪魁死在了火裡,守門的王五、王九判個流放,如果為了保險,在獄中滅口報個瘐死也行。至於軍器庫直屬上司——兵曹和縣尉擔個領導責任,落職待審,如今的知縣則是直接罷任。而押司陳舉,則可以安安心心地跟戶曹書辦劉顯坐在一起喝茶,黃德用也得到了他想要的小美人,李癩子幾十年的夙願得償,一切都安逸了。

只可恨呐,韓岡這個反角為什麼不按編好的劇本去演?一場好戲徹底給砸掉了!

韓岡心知陳舉絕對是這麼在想。而他在吳衍面前說出這番話,真正要對付的已經不是黃大瘤,而正是黃大瘤身後的陳舉。當他射死了劉三,逼得王五王九獻上了投名狀,黃大瘤就已經是個死老虎了。但黃大瘤身後,還有傳說中在成紀縣一手遮天的陳舉。

秦州州治便是成紀縣。州衙和縣衙都是在一座城中,陳舉號稱一手遮天,但正如韓岡前日對他父母所說,在秦州城中的一眾文武官員面前,小小的押司根本算不上號人物。他的遮天,不過是像雲翳一般,將百姓和官員分割開來,若真有人能衝破雲層的遮擋,回頭看看,其實也不過是層稀薄的水汽罷了。

陳舉不似黃大瘤、李癩子,在城中的名聲並不惡。壞事都讓手下親信做了,自己便能得個好名聲。可是在組成了以自己為中心的利益集團的同時,卻少不得會侵害到其他勢力的利益。陳舉在成紀縣中三十年,得罪的人必然不在少數,只是畏他勢力龐大,投鼠忌器而已。如果能從他在秦州布下的關係網上撕破一個口子,動搖到他的地位,在陰暗處湧動的潛流,足以把陳舉的勢力給劈成碎片。

韓岡已經做了個開頭,沒有理由不繼續下去。也心知此時不得不搏上一搏。為了日後的安全起見,必須將陳舉一棍子打死。

“是陳舉嗎?”吳衍的問題,如天外一劍,讓韓岡猛然心驚。吳衍並非蠢人,在秦州任職也有兩年。對陳舉的瞭解,比韓岡還要清楚。之所以將韓岡三人帶回州衙,而不是移交成紀縣,也正是為了防著陳舉。

吳衍不是不想對付陳舉,但若是因此惹來一身騷,卻又不值當了。陳舉不是小人物,他的垂死掙扎,足以咬進一名從八品京官的骨頭裡。

雖然欣賞韓岡,但吳衍不會去冒險!

做官一任三年,但吏職可是能做一輩子。陳舉從他祖父輩起就是在成紀縣衙裡做事,那時真宗才剛剛即位沒多久。如今幾十年過去,陳舉本人都已經做了三十年的吏員,升到縣級吏職中等級最高的押司,而且還有幾個散官職,有個名目喚作銀酒監武——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兼監察禦史、武騎尉【注1】。

雖然這幾個名號都是給吏員的虛銜,審官院查無其人,官告院亦不錄其名,僅是唐末五代時官制敗壞後濫封官爵的產物,但能得到這等散官的,一個州近千胥吏中也沒有幾人。

同時此時還有個說法,叫官無封建,而吏有封建。如陳舉這樣祖孫幾代在一間衙門裡做事,所在多有,但官員任職不過是走馬觀花,往往一任未滿便調往他任——有的時候,知州知縣的位置上,一年能換個五六個官員——交椅還未坐熱,就要趕著換崗,這樣如何是下面這些人精的對手?

官員被胥吏瞞騙,弄到丟官去職的例子太多了,好一點,也是灰頭土臉,就連包拯包孝肅,也照樣被開封府的胥吏誆騙過。能壓著胥吏好好做人的,泰半皆為名臣,他們整治胥吏的事蹟,都能在正史傳記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天下胥吏皆可殺,這句話裡含著多少官員的斑斑血淚!

看在橫渠先生的面上,助韓岡一臂之力可以,但吳衍絕對不會赤膊上陣,拿自己去冒險!

……

昨日兒子獨自入城,回家後韓千六在床上翻來覆去地一夜也沒能合眼。第二天早上起來,渾家和養娘跟自己一樣都是熬紅了眼,一宿未睡。對於孤身留在城中,幾乎是身處敵境的韓岡,家裡沒一個能放得下心去。韓阿李趕急趕忙地熱了兩塊炊餅,韓千六拿在手上啃著就往渡頭奔去。

大清早,陰風勁吹,天色陰陰,渡船上的空氣也是陰鬱的。韓千六坐在船頭,雙眼死死盯著坐在渡船另一頭的李癩子。韓千六是個老實人,作奸犯科的事從來也不敢想過,甚至很少跟人鬥過氣,可他如今都恨不得將李癩子一腳踹進藉水裡去。

李癩子在船尾坐得輕鬆自在,有個小廝跟在身邊,他根本不怕老實做人的韓千六能做出什麼。如果韓阿李在旁邊那就不同了,現在不帶上三五個家丁,李癩子絕不敢跟韓阿李打照面。

“韓老哥,是去城裡看你家的三哥兒罷?”

李癩子沒話找話,根本是懷著惡意地挑起話頭。韓千六扭頭看著河水,不去理會。可他這樣反應正是李癩子所喜歡看到的,臉上的笑容更加得意。他親家既然已經拍了胸脯保證了,那塊河灣菜田,幾天後就改姓為李,不再是抱養的,而是親生的了。今天李癩子去城裡,也是去探探消息的,去路上能碰到韓千六,不失一個打發時間的樂事。

藉水太窄,韓千六和李癩子都是還沒坐熱屁股底下的船底板,就只感覺著船身輕輕一震,渡船已經到了對岸。下了船,韓千六腳步匆匆,想把李癩子給甩掉。可李癩子帶著小廝就是緊緊跟在後面,韓千六越是失態,他看著越是開心。為了河灣邊的三畝菜園,他跟韓家爭了二十年。如今終於即將如願,李癩子的心情好得一路上哼著小曲,故意噁心著韓千六。

一路疾行,韓千六和李癩子一前一後走到城門下,就見著那裡亂哄哄的,多少人被堵在城門口,要排著隊才能入城,幾個士兵反手拖著條杆棒,在城門外呼呼喝喝,整頓著佇列秩序。入城的佇列前進速度很慢,能看到每一個出入城門的行人和車輛,都是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的搜查一遍才被放行。

李癩子扯住一個出來整頓秩序的士兵,塞了兩文錢,沖著城門努努嘴,問道:“城裡出了什麼事?”

“好像昨天夜裡有個姓韓的衙前殺了人,據說是燒軍器庫被發現了,可能是西賊的奸細。現在進城出城,都得搜一遍身。”

昨夜事發,到現在才幾個時辰,除了相關人等,真實內情還沒多少人知道。從衙門裡傳出來的資訊都是支離破碎,都得靠著猜測和臆斷來補全。

韓千六就在旁邊,話聲入耳就如五雷轟頂,就像陷入了一場恐怖的噩夢中一般,“不會的,三哥兒不會做這等事!”

李癩子也有些難以置信,但韓岡的硬脾氣他是有所瞭解的。幸災樂禍的笑容從他的臉上冒了出來,只恨不得狂笑一番來宣洩自己心中的快意。“韓老哥,你家三哥……”

“我怎麼了?”一道很熟悉的聲音突兀地在兩人身邊響起。扭頭一看,李癩子驚得像只兔子一樣蹦得老遠。他剛剛提到的那人,不知何時竟然走到了身邊。

注1:晚唐五代,官職氾濫。如銀青光祿大夫,算是高品貴官,但小小的吏員也被封了此等官職。而宋朝建立後,除了將五代的苛捐雜稅一併繼承下來外,連胥吏帶職的傳統也有所繼承。只不過胥吏的憲職,不通過審官院審核,不經過官告院錄名,看起來再誇張,也只是好聽罷了。像銀酒監武這樣的虛銜,宋廷一次就能封出一百多。而遼國也有著這虛頭散官,用來安撫納粟官(花錢買官)和匠作。只不過避遼太宗耶律德光諱,將銀青光祿大夫改為銀青崇祿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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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33:53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23 編輯

第一十二章 大廈將頹急遣行(下)

韓岡本打算趁大清早回家報個信,然後再趕回來。沒想到一出城門,就看到了自家老子【注1】和李癩子。

韓千六又驚又喜,一把抓著兒子的雙臂,上上下下來回打量了好一陣,像是古董收藏家將珍藏的瓷器不小心磕著碰著後,上下檢查有無損壞的那樣緊張:“三哥兒,你沒事吧?”

韓岡笑著反問:“孩兒像有事的樣子?”

“你沒殺人?!”

“這事啊……”韓岡輕輕笑了起來,橫著瞥了李癩子一眼,在韓千六眼中,兒子現在的眼神就跟方才李癩子的沒兩樣,“孩兒的確殺了人……”

韓岡的話在這裡頓了一下,韓千六的臉蒼白了起來,李癩子則仿佛被金塊砸到了腦袋,又高興卻又疑惑。而韓岡立馬為他解惑:“劉三、張克定、肖十來。這幾位元,裡正應該都認識罷?”

現在輪到李癩子臉色蒼白了,雙腳軟綿綿地毫無力氣,親家的小跟班他怎麼會不認識:“他……他們……”

“昨夜孩兒接了看守軍器庫的職司,沒成想半夜裡這三個賊子竟然偷偷闖進來意欲縱火,便給孩兒殺了。”韓岡快意地看著李癩子的臉色由白變青,因與陳舉結下死仇的一點擔憂,在看到李癩子這番表情後也輕鬆了不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己能做翻了李癩子和黃大瘤,照樣能掀翻陳舉!

“劉三三人都是裡正姻親的跟班,他們去軍器庫放火,貴姻親怕是也逃不過罪責。我出來前正好模模糊糊的聽一句,黃德用……”韓岡的聲音很輕,細微的話聲卻如同晴天霹靂在李癩子耳邊炸響,“已經畏罪自盡!”

……

時間過得飛快,而州中對軍器庫案的審理也是速度飛快。

十天前的那一聲警號,已經從秦州百姓的家常閒談中消失。劉三等人的死所造成的影響也漸漸沈寂。罪魁黃大瘤畏罪自殺,一切罪責都擔到了他的身上,家產盡數沒入官中,而他的妻女也被充入教坊司,而兩個兒子則莫名失蹤。州衙只發出了兩張海捕文書,為兩個兒子定下了五貫的賞格,便宣告一切結案。

陳舉曾經拍著胸脯,要保著黃德用的妻兒——他做到了。他保著黃德用的兒子改名換姓遠走高飛,而黃大瘤的幾個妻女,剛進教坊司還沒過夜便被高價贖走。為了從州中得到一紙脫籍文書——官妓的從良必須要得到官府同意——陳舉費的錢鈔不在少數。

通過安撫黃德用的身後事,陳舉略略安定了身邊的人心。接下來要對付的,便是害得他損失了三成多身家,又欠下多少人情的外敵。韓岡不死,人心不安。

一個穩定的官僚社會,其各個部門的權利劃分,已經有了常年積累下來的定規。以節度判官的威風,卻也壓不住下一級的地方官。

這些天來,韓岡日日在普修寺苦讀不輟,間中拉弓射箭來調節心情。唯有去吳衍府中與他的閒談,方算得上休息。韓岡如此用功,讓吳衍更加看重。只是他幫韓岡做得身份證明,想求一個單丁戶的認定,成紀縣絲毫不理。而成紀知縣發來的一紙文書,韓岡卻不得不走進縣衙中。

繞過空空當當的大堂,走在通往縣衙二堂的石板路上,韓岡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預感。自縊而死的黃大瘤他曾去看過,臉皮紫得發黑,舌頭吐得老長,頸上的那顆瘤子卻乾癟癟、皺巴巴的如同一個放久了的蘋果。不同於十天來,幾乎天天過河來探視的韓千六,韓岡心裡並沒有勝利的喜悅。因為這只是陳舉為了自保而斷下來的壁虎尾巴。毒蛇尚在身後吐著信子,他夜裡依然是睡不安穩。

一名長得慈眉順眼的老胥吏領著韓岡向裡走,另一名身上披了白麻孝服的青年與他擦肩而過。韓岡記性很好,記得那正是被他頂了位置的周鳳。這幾天來,韓岡一想起周鳳,便不得不感歎他真是好運氣,若不是自家惹來黃大瘤,他少不得落個烈火焚身化焦屍的下場。

領路的胥吏見韓岡回頭望著周鳳,笑道:“這小子也是運氣,他老子前夜上吊了,他家成了單丁戶。今天縣尹開恩,便放了他回家。”

韓岡神色微動,“真巧……”

“這等巧也沒人喜歡,今年就剩兩個月不到,如何不能再忍一忍。”胥吏搖頭歎道,感慨萬千。

韓岡冷笑,“若不是你們這些胥吏貪酷,周鳳之父又何必自了性命,只為了將兒子保回來?”

兩人走到二堂前,老胥吏沒直接進去,而是轉頭對韓岡道,“韓秀才,人死萬事空,黃德用已死,一切過節都該揭過了,那李癩子還請放他一馬,讓他退了你家賣給他的田也就罷了。”

韓岡愣住了,這唱的又是哪一出?這幾天聽每日入城的韓千六講,雖然株連是株不到姻親上,李癩子卻也被提到州衙中好生拷問了一番,過了三天出來後,秋天的蛤蟆變成了春天的蛤蟆,瘦得整整一圈,家產也損失近半。這一番折騰後,他被韓岡的手段嚇得魂飛魄散,天天上門賠罪,還要送回當初強買的田地。若李癩子有陳舉撐腰,又何須如此?

只是疑惑歸疑惑,該說的話還得說:“黃德用既然死了,韓某哪還有仇人?李癩子那是更是小事,賣給他的田地日後我家自會用錢贖回,不會占他一文便宜。”

“好!好!好!秀才果然寬宏大量。”老胥吏笑道,“即是如此,俺就提醒秀才一聲。今天縣尹傳喚,可能是要派秀才你新的差事。你進去後將家裡事稟報縣尹,報稱單丁戶,也可今天跟周鳳一樣逕自回家去。想想李癩子,他現在也沒膽子不幫你具結作保。”

韓岡躬身道謝:“多謝陳押司!”

陳舉神色一凜,再仔細打量韓岡。只見他還是普通的士人裝束,外表上溫文爾雅,其風儀,秦州的士人少有能及。唯其眉眼如刀,在斯文中平添了許多銳氣。但陳舉還記得,當黃大瘤的屍身從家裡抬出去的時候,這一位秀才就站在門外的圍觀人眾中,如同鶴立雞群。當時他淩厲的眼神不是看著黃大瘤,而是盯著自己。雙眉如刀,眼神如劍,陣陣寒意從體內升起,自家的皮膚都被激起了一陣戰慄,心中只念著不愧是名師弟子。若不是已經結下瞭解不開的死仇,他真是不想招惹橫渠先生的學生。

“好說,好說!”陳舉乾笑著打著哈哈,陪同韓岡跨入堂中。

一圈衙役圍在二堂內,明鏡高懸的匾額下,一個三十上下的年輕人端坐著。正是如今的成紀縣知縣。韓岡進來後,他忙著簽書檔,發落子民。只等到半個時辰後,他得空下來喘口氣,一抬頭,便看到了儀容出眾的韓岡。

韓岡穿著青布襴衫,頭戴方巾,一身讀書人的裝束。高大的身材,鼻正眉直,雙眼清亮,一看便氣度不凡。

對上讀書人,成紀知縣不願失禮,溫言問道:“你這秀才,姓甚名誰,來衙中又有何事?”

韓岡恭聲行禮:“學生韓岡。得招來衙中候命。”

“韓岡?”成紀知縣臉刹那間冷了下去,不復方才的溫和。

德賢坊軍器庫的事讓他吃了不少掛落,今年的考績少不得要判個中下,磨勘時間又要延長一年。他從陳舉那裡聽了不少小話,幾乎把韓岡恨到了骨頭裡。什麼事不能縣裡處分,偏偏鬧到州裡去!張載的弟子又如何?張橫渠不知收過多少弟子,只聽過兩次講經也能算是學生!這樣的灌園小兒,又有什麼好後臺!?

“你就是韓岡?!”成紀知縣又追問了一句。

“學生正是韓岡。”韓岡恭恭敬敬地行禮回話。

知縣的臉板著,冷聲道:“韓岡,你既然應了差役,卻只做了一天的監庫。我成紀縣事務繁蕪,也留不得閒人。如今正有一批犒軍的銀絹和酒水要送去甘穀城,就由你來帶隊。”

“要不要繼續擔任衙前?”若是擔任押運,運輸途中的損失都得自己來承擔。但他韓家可沒半點多餘的錢鈔。

對於韓家來說,卸了衙前苦役,是最好的選擇。而一起跟進來的陳舉,則是溫和地笑著,沖韓岡投過來鼓勵的眼神。韓岡心底卻在冷笑:“若真的有心,現在就該幫我說話了。”

這肯定是陷阱!

單看現在這種情況,周圍衙役都是虎視眈眈,而且也不知陳舉是怎麼在成紀知縣面前編排的自己,那位年輕的進士知縣看過來的眼神也是頗為不善。也許自家只要說個不字,大概就會被掀在地上,碗口粗的殺威棒伺候。不管以他現在的身體條件,還是沒生病前的狀況,都是挨不了幾下,就要一命嗚呼。

陳舉倒是好演技,但群眾演員們的水準就差得多了。韓岡在他們眼中看到的盡是殺機,不是“也許、大概”,而是“肯定”!殺人滅口,順便收拾人心,陳舉的確好算計。

“但若是我答應呢,你還能當下動手?君子不吃眼前虧,就是暫且應下又何妨。當著我的面把周鳳放了回去,想的就是讓我這個單丁戶說個‘不’字罷?如何會讓你如願!”

心念轉動,韓岡便一口應承下來,“既是明府之命,又為得國事,韓岡自當遵從!”

不得不應下押送犒軍的差事,韓岡臉上如同掛著寒霜,只當他看到陳舉的臉色也是一般的難看時,才讓他的心情好上了一點。

出了二堂,他抬頭仰望灰色的天空,自己命運自己不能把握,而是被人操縱著。如果能有個官身,陳舉之輩如何能動他分毫。發自內心的感歎喃喃出口:“還是做官好啊!”

注1:關西人俗稱父為老子。所以有小範老子【范仲淹】,大范老子【範雍】的說法,這是尊兩人為父的意思。而為了讓兒子免去服差役,老子上吊的事,也非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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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34:45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24 編輯

第一十三章 赳赳鐵騎寒賊膽(上)

“從秦州往甘穀城的路可不好走。”普修寺的廂房中,韓千六在燈下搖頭歎氣,“黃大瘤死了,李癩子服軟,本以為再沒事了,怎麼還被攤到這樁差事。唉……”

“誰讓孩兒得罪了縣尹。”韓岡也是苦笑,“自來做官都是瞞上不瞞下,都生怕事情捅到上面,妨了自家升官發財的路。但軍器庫一案被州裡截了去,死的、辦的都是成紀縣中的人。縣尹因此吃了不少排頭,少不得一個失察之罪,當然看孩兒不順眼。”

“這……這……”韓千六給驚到了,已是初冬的天氣,頭臉上卻騰地冒出豆大的冷汗直往下流。黃德用區區一個班頭就害得韓家差點翻不了身。現在黃德用死了,但陳舉還在,卻又得罪了知縣,他舌頭嚇得直打結:“這……這可怎生是好?!”

“爹爹不用擔心。”韓岡安慰著,“孩兒現今與吳節判交好,若有什麼事情,他總會幫忙擔待著。縣尹如今也不過是出口閒氣,不會做得太過。左右就是一趟押運,避是避不過的,先走著看罷。”

韓岡這話是說給韓千六聽的,實際上他面臨的情況要危險得多。成紀知縣不會要他的性命,但陳舉可是要的。他在公堂上沒能如願,後續手段當是一招招的接著殺過來。而從這幾天來跟吳衍的接觸來看,韓岡知道,雄武軍節度判官絕不會正面與陳舉過不去的。

做官的都是怕麻煩,能少一件事就是少一件事。他能為韓岡移文成紀縣,是他看著韓岡順眼,能幫就順便幫一手,但如果幫不了,那也就攤攤手,連句抱歉都不用說的。

不過韓岡本來就不是把希望寄託給別人的性子。他對吳衍的要求也不多,請他隨便找個理由,遣幾個可信之人假借去甘穀城送信的名義與韓岡他同行,算是隨行護衛,應該不成問題。再多的,韓岡自信光憑自己就能解決。

陳舉的勢力在內而不在外,秦州城中他根深蒂固,可出了州城,陳舉能動用的手段就只剩下幾個選擇,要防備起來也容易了許多,就是怕陳舉害他不成,轉去找父母和小丫頭出氣。

“別說這個了。”韓岡不想再在知縣和陳舉的話題上說太多,省得他走後父母和小丫頭擔心,他問韓千六道:“去年楊太尉修甘穀城。爹爹你也是應役的,從秦州到甘谷,哪段路平,哪段路險,應該有個數罷?”

韓岡嘴裡的楊太尉,大名喚作楊文廣,是當年威震雲中的楊業楊無敵的親孫,力克契丹的楊延昭楊六郎的兒子。韓岡不論前生今世,都是對這幾個名字耳熟能詳。

楊文廣為將有勇有謀,不輸父祖之風。如今已年近六旬,仍拼殺在對抗西夏的第一線上。他曾參加過平定儂智高的戰役,當主帥狄青北返後,以邕州知州的身份鎮守廣西邊境。在現如今的大宋諸多武臣中,楊文廣算是碩果僅存的名將。

去年修築甘穀城的時候,楊文廣是秦鳳路兵馬副總管——總管則慣例是由身為文臣的秦州知州、秦鳳路經略安撫使兼任——現在他正擔任涇州知州,抵抗著西夏人的進攻。

當時為了能在西夏人反應過來之前,將處在戰略要地的甘穀城——當時還叫做篳篥城——築好,秦州的六個縣幾乎是全民動員。秦鳳經略司一口氣從秦州調集了七八萬民夫參加,韓岡的大哥去了甘穀城工地夯土,而韓千六也被緊急徵召起來運送糧草。

“去年為了給甘穀城運糧,你爹俺從秦州到甘穀,再從甘谷到秦州,來回跑了整六趟。說起來,那條路真是再熟也不過了。”韓千六歎了口氣,感慨萬千,“那條路啊,可不好走!”

韓岡點了點頭,雖然甘穀城就在秦州州城的西北面,直線距離只有五六十裡,但由於兩城之間隔了一重高聳分水嶺,一個在藉水河谷,一個在渭水河谷。這個時代可沒有什麼隧道或是穿山公路。想從秦州城運輜重去甘穀,必須先向東,沿著藉水走到隴城縣【今天水市麥積區】,那裡是藉水與渭水的合流處。

藉水與渭水雖然都是東西向,不過北面的渭水更近于西北——東南走向,與由正西向正東流淌的藉水有個不大的夾角。韓岡押運的這批軍資便是要在隴城縣由藉水河谷拐個大彎,轉到渭水河谷,再從渭水上溯,改往西北方向去。一路要經過三陽寨、夕陽鎮、伏羌城、安遠寨,最後才能抵達目的地甘穀城。

“根本就是要繞個大圈子,多走上百十裡地。”韓岡對秦州到甘穀的這條路,瞭解得就這麼多,“而且渭水和藉水都不是一條直線,河道在山間曲折多變,看起來近,走起來卻遠得很。”

“所以說不好走啊!山路又長又窄,又是彎彎繞繞,不過隔著一重山,竟是要走上四程路。”韓千六用手指在茶盞中占了點水,直接在桌面上畫起路線圖來,“從州城到隴城,這是第一程……”

一程就是一天行程,韓岡打斷韓千六的話,問道:“不過才三十裡地,秦州到隴城的官道修得又好,怎的這就算是一程了?”

韓千六笑道:“三哥兒你不知道,從隴城往三陽寨【今天水渭南鎮】的第二程這小六十裡地太難走了,都是在山夾縫裡,沒得地歇腳。所以到隴城後須先歇上一夜,第二天四更天不到就得上路,一鼓作氣到臨夜時才能趕到三陽寨。”

韓岡點頭受教,心知這一路陳舉若有什麼安排,應該先出現在第二天,如果第二天沒有出現,那便會出現在第三天。“那第三程就是從三陽寨到夕陽鎮【今天水新陽鄉】嘍?”

“哪得那麼好事?!才二十裡地出頭怎麼歇?還是四更天上路,巳時前能在夕陽上鎮歇個半刻,再急腳趕過裴峽去,大約酉時能入伏羌城【今天水甘穀縣城】歇息。”

韓岡再點頭,又把裴峽兩個字記在了心底。

韓千六看著韓岡老實聽教,興致一下變得極高,更是說得口沫橫飛:“伏羌城那是甘谷水【今散渡河】匯入渭水的地方,這第四程便是沿著甘谷水向北去,三十裡到安遠寨【今安遠鄉】,再三十裡方才到甘穀城。楊太尉在大甘谷口修得這座城,把整個甘穀都括了進來,少說也有數千頃的上等良田。甘穀本是篳篥族世代所居,甘穀城剛修的時候也還叫篳篥城。不過十幾年前他們給黨項人逼走了,換了心波三族來占著。現在甘穀有一半的地是他們的,還有一半他們也想貪掉。聽說如今正鬧著呢,三哥兒你通過甘穀的時候,說不定還會碰到些麻煩。”

對於北上甘穀的路線,韓岡大體上已經瞭解了差不多,現在又從有過親身經歷的韓千六印證了一番,幾個可能有危險的地方他都會做好防備,如果吳衍派來的人得力,保著自己安全抵達甘穀不成問題,即便不得力,他當日就在軍器庫找到了一些有用的東西,足以應對一些危急狀況。等到安然抵達甘穀城,他有的是辦法出頭。

對於情報的搜集,韓岡也許還不如秦州城中慣談著家長里短的婦人,但對相關情報的整理、分析、推斷,這些在後世就算在商業活動上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在此時的情報活動中,依然是塊因少有人涉獵而缺乏系統的空白。

這些天來,韓岡對有關陳舉的情報著力打探了不少,排除掉了一些明顯誇張扭曲的資訊,陳舉所擁有的明面上的實力,韓岡大體上都已經有所瞭解。而既然看到了冰山露出海面的部分,那隱藏在水下的陰影也逃不過明眼人的追根究底。

陳家的田產遍佈秦鳳路的五州一軍,其能動用的人力,至少在秦鳳是個驚人的數字。而秦州城中的幾家市口優良的出售吐蕃特產的商鋪,以及面向蕃部的大型商號,證明陳舉必要時還能動用蕃人的力量。與京中的聯繫,在各處城寨中的人脈,通過對陳舉擺在明處的實力的解析,他所能動用的手段韓岡可以做到心中有數,現在他唯一擔心的,就是父母和韓雲娘的安危。

“爹爹!”燈火在韓岡臉上投下的陰影中滿載著憂心,連一貫銳利的雙眉也變得糾結起來,“孩兒這一去,陳舉必然有花招要使。孩兒倒不懼他的齷齪手段,就是擔心你和娘會有什麼不測。舅舅如今在鳳翔軍中,陳舉手再長也伸不到那裡,不如你和娘帶著雲娘去投舅舅一陣子,等孩兒把這裡的事處理好,你們再回來。”

“三哥兒你孤身一人對付陳舉,可有多少把握?”

韓岡展顏笑道:“爹,你也看到黃大瘤的下場了。陳舉勢力雖大,在孩兒眼裡也並非無懈可擊。只要沒有後顧之憂,孩兒有的是手段應對。”

“好!”韓千六沒多考慮就點頭答應了下來,李癩子和黃大瘤的結局,給了他很大的信心,也知道自己留在秦州只會給兒子添亂,“俺回去跟你娘說一聲,去你舅舅那裡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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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35:40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25 編輯

第一十三章 赳赳鐵騎寒賊膽(中)

三更時分,萬籟俱寂,而書房中仍燃著幽幽燭火。陳舉猶未入眠,正與劉顯隔案對坐。桌上擺著的兩盞尤冒著滾滾熱氣的紫蘇和氣飲,清淡悠然的香藥味隨著蒸汽彌散在書房中。宋人喜飲茶,更喜歡名為飲子的藥湯。陳舉便最喜的便是在入夜後,喝上一盞濃濃的紫蘇飲,視天候的變化增減湯中的輔料,用以滋補養身,近五十的年紀,還能有著一頭黑髮,也都是日常調養得宜之故。

“都安排好了?”陳舉鄭重其事地問著劉顯,慈眉善目的一張臉透著陰狠。上一次他這般謹慎計畫,是六年前要對付一個進士出身的主簿,再上一次,則是十一年前的成紀知縣,如今他要害的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窮措大,但陳舉的表情,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卻比對上兩個進士還要緊張三分。

“押司放心!今次讓薛廿八和董超跟著韓三去。他們兩個都是武藝高強,又對押司你忠心耿耿。一路兩百里,總能找到機會料理了他。”說罷,劉顯謙卑地看著陳舉,“不知押司意下如何?”

陳舉舉著碗喝了一口滾熱的紫蘇飲,挑起眼問道:“沒了?”

劉顯愣了一下,小聲問道:“……難道押司覺得薛廿八和董超兩人對付不了韓三?”

“對付韓三?”陳舉帶著疑問的口氣慢慢說著。臉色猛然突變,甩手用力一砸,哐當一聲,紫蘇飲在空中潑灑開,天青色的薄胎瓷碗在地上碎成了千百片,劉顯從椅上被嚇得跳了起來。

“你還敢小瞧韓岡?!”陳舉眉頭纏繞一股子戾氣,指著劉顯的鼻子厲聲罵道:“看看你前面支的招,那猴崽子上當了沒有?!他比鬼都精!兩人頂個屁用,他能讓王五、王九幫他殺劉三,難道就不能收服薛廿八和董超?!”

劉顯被罵得抬不起頭來。今天白天讓陳舉跟韓岡示好,就是他這個狗腿軍師出的主意。只要韓岡敢為自己申訴,少不了被打上十幾記殺威棒。以剛病癒的那個癆病鬼的身子骨,三五棒也就死了。能把韓岡打死在縣衙中,日後誰還敢捋陳押司的虎須?沒想到韓岡卻一口應承了下來,什麼伎倆都沒用了,總不能這樣還打,韓措大也是有後臺的。

陳舉罵了半天才停,厭憎看著百無一用的戶曹書辦,也不指望他的主意了,道:“末星部那裡派人去知會一聲,讓他們動手。韓岡這一隊才三十多人,末星部應該能對付得了。”

劉顯有些遲疑:“攔道劫路……末星部怕是不敢動官中的財貨!”

“那他們今年冬天就給我凍著。一滴酒、一匹布、一兩棉花都別想從我這裡買到!”陳舉賺錢可不僅僅靠著魚肉鄉里,他家的商號暗地裡掌控了好幾家蕃部的交易權,這才是他隨隨便便就能拿出幾萬貫的主因。他冷哼了一聲:“前年他們能做下,今年難道就不能做了?”

“知道了!”劉顯低聲應下。秦州的蕃部多有靠劫道來賺外快的,雖然很少有部族敢動官貨,但商旅被劫的不在少數,末星部也不例外。但官貨和私貨有時不一定能分得清,就像末星部,他們前年就誤劫了軍資,惹起了好大一通亂子來,是因為沒有留下活口才逃過了追查。只是沒能逃過陳舉的眼睛,成了他捏在手中的把柄。

陳舉屈指叩了叩桌子,凶厲之色在眼中閃過,光是一個末星部他並不覺得有多保險,兔子還有蹬鷹的時候,獅子搏兔也不是十拿九穩:“再送封信去甘谷,跟管庫的齊獨眼說一聲。萬一末星部縮了卵,我們還有後手。”

一般來說,押運糧秣軍資中最讓衙前們頭疼的,不是艱險曲折的道路,而是抵達目的地後,接收點驗押運物資的監庫官吏。如果說從秦州到甘穀在崇山峻嶺中穿梭的四日行程,有如潼關之險、蜀道之難,那甘穀城的監理庫帳的管勾官齊獨眼就如黃泉前的鬼門關一般。

多少衙前押運了糧秣軍資抵達甘穀之後,都要在齊獨眼手中被血淋淋的剝上一層皮去,如果老老實實交錢免災,那也就罷了,若是推三阻四,少不得要吃幾頓殺威棒。陳舉跟齊獨眼交情匪淺,狼狽為奸的事情沒有少做過,請他出手對付韓岡,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齊獨眼太貪了,不大出血根本使喚不動他。”劉顯替陳舉心疼著錢鈔,齊獨眼之貪,名震秦鳳,若不是他買來的後臺牢靠,早就被彈劾下去,要請他出手,不是百來貫就能打發的。“可今次又不是一定要他出手,末星部的那一關韓岡根本過不去,只是為防不測才要勞動到他。”

“這筆錢省不得,寧可到最後成了畫蛇添足,也不能讓韓岡逃出生天去!”

如今的局勢,陳舉不會吝惜家產,雖然他能把韓岡弄去押運軍資,但他的身家、他的弱點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始作俑者的韓岡死了,表面上跟自己毫無瓜葛的死了,才能讓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猛獸們,收回他們的貪婪目光。

韓岡必須死!

……

兩天后,熙寧二年十月廿八,天上鉛雲密佈,空中寒風凜冽,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眼見著就要落下,無論從天氣還是黃曆來說,都是不宜出行的時候。但韓岡卻沒有按照曆書自由行動的權力。

從縣衙拿到通關文書,再查收了押運的銀絹酒水和載貨的車輛,韓岡跟趕來送行的韓千六依依道別。而韓岡的母親韓阿李,已經帶著小丫頭在城外等著,等韓千六送走了兒子後,就一起去投靠韓岡在鳳翔府做都頭的舅舅,過了年後再回來。

韓岡的外公過去也是個都頭,好水川一戰,宋將任福及其麾下全軍覆沒後,他曾被緊急調往籠竿城駐守。與被同時徵發到籠竿城的韓岡祖父結識,最後將女兒許配給韓千六做媳婦。有韓岡的舅舅這位兩代在軍中的老軍頭保護,至少安全上不用擔心。

目送韓千六離城,韓岡開始了自己衙前生涯的第二項差事。

隨行的有三十七名趕著騾車的民夫,他們都是鄉里的三等和四等戶,服的是夫役,與韓岡服的衙前役類型不同,但同樣的辛苦和危險。除此之外,還有兩名跟韓岡一起來押運軍資的長行——軍中的普通士兵都喚作長行——一個姓薛,族中排行二十八,人稱薛廿八,一個大名喚作董超,都是常年在縣衙中跑腿的角色。不過以韓岡看來,這兩名軍漢都是從骨子裡透著陰狠凶戾的人物,絕不是好相與的。

“夜裡睡覺要小心了,要不乾脆先下手為強。”韓岡心裡盤算著,到底哪一種策略更安穩一些。他心中已是喊打喊殺,視線中也不免帶上了一點殺意,如刀一般在兩人的臉上劃著,反倒將薛廿八和董超看得渾身不自在,最後忍無可忍,狠狠地瞪了回來。

“還是殺了吧!”經過了那一夜,韓岡早不把人命放在眼裡。只要覺得有必要,殺殺人放放火也沒什麼不敢做的。而他也不缺暗地裡害人的手段,摸了摸藏在懷中的一個小包,不得不說,軍器庫真是個好地方,什麼東西都有。

繳送甘穀的軍資已經如數捆紮上騾車,銀絹和酒水都不是占地方的東西,這些個騾車運載的數量,足以讓駐紮在甘穀城裡的三四千名官兵快活地過到臘月中。三十七名民夫俯首貼耳地站在車子旁邊。韓岡一頭頭牲畜、一輛輛車子親自檢查過,確認騾子是否健康,車子上的東西是否都紮得足夠結實。吳衍答應派來的人到現在還沒到,韓岡費盡腦汁地想要再拖一些時間。

“韓秀才,該上路了。”董超不耐煩地催促著韓岡,薛廿八在旁拿著水火棍乓乓地搗著地面,也是等不及的樣子。他們知道韓岡是在磨時間,等下去說不定事情會有什麼變局。

可韓岡是一行的頭領,要上路,須得等待他的命令,韓岡不肯動,他們還能架著他走?——在城中,還做不得這等事。當然,若是路上軍資有所折損,罪名也是韓岡擔著,得照數描賠。衙前役最苦的地方其實就在這裡,因此而破家蕩產的數不勝數。

“上你娘的路!”韓岡心中暗罵,沒好氣地回頭看了兩人一眼:“磨刀不誤砍柴工,你們急什麼?”

等一切檢驗完畢,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時辰。韓岡抬頭看了看天色,天上的陰雲越發的厚重起來,再不走,怕是到了半路上就要冒雪前進了。

“韓秀才,這下該走了罷。”

韓岡慢慢地拖時間,董超、薛廿八和一眾民夫早就不耐煩地坐下來等著。見韓岡終於將最後一輛車檢查好,兩人站起身又一次催促著。

“天光甚好,也不用太著急。”韓岡睜著眼睛,說著瞎話。

“好個屁!韓措大你是鳥書看多了,眼珠子發昏……”董超跳起就張口開罵。

韓岡瞥眼過去,眼神鋒銳如刀:“我說天光好,那就是天光好。軍令在我,莫道韓某不敢殺你,以正軍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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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36:28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26 編輯

第一十三章 赳赳鐵騎寒賊膽(下)

“殺你娘!別以為你殺了劉三,爺爺就怕你……”董超捋起袖子,就想給韓岡點顏色看看。韓岡是夠狠,殺了黃大瘤和劉三的手段,他們這些市井中的無賴想都想不出來,但他董超也不是孬種。市井中常年打混的,講究的就是狠字,嘴不能軟,氣不能短,不然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只是他剛上前,胳膊肘便給扯住了。回頭一看,薛廿八正拼命朝他使眼色。董超臉色數變,最後重重哼了一聲,朝地上吐了口吐沫,還是退了回去。薛廿八對韓岡笑了一笑,也跟著退回去坐下。

韓岡見董超和薛廿八縮了頭去,心中凜然,能忍一時之氣,可見他們肯定有什麼算計在後面要施展。不過他順帶激怒兩人的目的也達到了,等吳衍派來的人到了,出了城後,他自有手段對付他們。只是韓岡心中還是有些焦急,如果吳衍派來的人不到,那自己就只能孤身面對董超、薛廿八二人。雖然暗中已有自保手段,但手上只剩一兩張底牌可打,讓他總是有些難以安心。

韓岡低下頭,正想將車子、騾子反過來再檢查一遍,磨一磨時間,卻聽見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重重地從身後壓了過來,聲勢急如奔雷。急回頭循聲望去,只見一名騎兵正直奔輜重隊而來。

“好了。”韓岡終於放下了心頭大石,他們所處的巷子並非要道,不是發送軍資的日子便少有人走,這名騎兵明顯的是沖著車隊來的。他直起腰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仰頭看天,天色依然晦暗:“差不多該上路了。天色看起來不太好啊!”

董超朝韓岡這邊吐了口痰。心道又不是你韓家養得狗,你說走就走,說留就留。他坐在地上就是不動彈。薛廿八則看出了來人氣勢洶洶的,勢頭有些不對。他跳起身,繞過韓岡,對來人喝問道:“是什麼人?!”

“是你爺爺!”那名騎手遠遠地一聲大吼回來,不但耳朵尖,看起來脾氣也不甚好。

吼聲很耳熟,身形也眼熟,韓岡只覺得其人的身份在腦海中呼之欲出,就是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來人轉眼間便越來越近,倒是董超先認出了他的身份,也驚得一下蹦起,叫道:“王舜臣,怎麼會是你?你來這裡作甚?!”

被董超喚做王舜臣的騎手也不多話,等幾步沖到近前,他一勒馬韁,手腕順勢一擺,馬鞭刷的一聲抽了下來。一條血痕頓時出現在董超的臉上:“爺爺的名諱也是你叫的?!”

跳下馬,王舜臣對韓岡直截了當道:“你們是去甘穀城的罷。灑家奉命要送密信去甘穀,跟你們正好順路。算是你們運氣,有灑家保著你們一起走。”

“多謝殿直!”韓岡忙著點頭,他不知王舜臣官位為何,但往高裡說卻是不會有錯。韓岡一邊說著,直盯著王舜臣看,只覺得面熟,卻還是沒能認出來。

董超用手捂著臉,指縫間都往外冒出血來。卻一聲也不叫痛。他算是個市井好漢,一個潑皮光棍,被陳舉抬舉了升入了縣衙。圈養了許久,但潑皮破落戶的脾氣還沒有改變。方才被韓岡逼退,已是怨憤,現在又挨了一鞭子,他更是心中發恨。沖著王舜臣一陣大叫:“王舜臣!你騎馬,俺們走路,你跟俺們又不是一路的!”

“大道朝天,爺爺愛橫走就橫走,愛豎走就豎走,端看爺爺的興致。難道爺爺走路還要向陳舉那廝報備不成?!”

這腔調也是似曾相識。又看了王舜臣幾眼,韓岡突然恍然,他不正是自家死中求活的那一夜,跟著吳衍一起來援救、隔門怒吼的巡城隊官嘛!

吳節判說話算話。前天韓岡請他幫自己安排了個隨行的護衛,他果然將人派來,還是有膽色的強手。

“原來就是他啊……”

在宋代,喚作堯臣、舜臣的特別多,一抓一把。就像後世共和國開國時,起名叫解放、向陽的一樣。這是思慕上古賢君所起的名諱。

王舜臣的名號普通,但相貌卻極有特色。他臉很大,幾乎比常人大一倍,手也很長,雖不比劉備,垂下來離膝蓋也不遠。寬厚如石板的身軀上,長著一張有些醜陋的臉。再加上留了一嘴亂叢叢的絡腮鬍子,眼睛圓圓,一瞪起來,幾乎與傳說中的張飛有五分相像。

只是王舜臣善用的不是丈八蛇矛,而是弓和鐵簡。

就在王舜臣的馬鞍後側左右,各挎了一隻弓袋,裡面裝的角弓尺寸並不算大,可製作之精良,是韓岡生平所僅見。而在馬鞍前側,則是掛了兩支四棱鐵簡,上面泛著油光,顯是保養得很好。弓和簡,便是王舜臣的主要裝備,在宋軍中,也是屬於制式武器。

王舜臣身量不高,大約五尺二三的模樣,雙腿還是羅圈腿,兩腳貼緊時,他的雙腿仍然並不直。但這是常年騎馬的特徵。王舜臣雙臂長而有力,從身體條件來看,他的弓術決然不差。

“王舜臣!別以為身後有了節度判官就能保著你。出了差錯,你擔待不起!”

有董超為鑒,薛廿八不敢放些狠話,只能從利害方面入手,但王舜臣可不吃這一套,立刻反咬一口:“你兩個鳥男女在這鬧個甚,不知道甘穀城正等著這批酒水嗎,還拖個鳥?!莫道灑家不敢殺你兩個鳥貨,軍法立來可不是作擺設的!”

他罵著,馬鞭再一揮,在空中劈啪作響,落到兩名押運的長行身上,抽得他們滿地亂滾。王舜臣在秦州凶名早著,也不怕兩人敢還手。一頓鞭子,讓董超,薛廿八趴在地上直哼哼,衣衫破爛,臉上手上多處血痕。不過王舜臣沒下重手,並未傷到兩人的筋骨,至少在秦州城中,他還不能把兩人給廢掉。

王舜臣將馬鞭收起,猛然回過頭來。擰著眉盯著韓岡,一雙環眼精芒如電,渾身上下殺氣騰騰,惡狠狠地道:“你就是殺了劉三那幾個鳥貨的韓三秀才?!”

“在下正是!”韓岡微笑著點頭行禮,吳衍派來的這位可真是妙人,說下手就下手,又滿嘴跑鳥。但這脾氣,韓岡倒是喜歡。

沒能嚇住韓岡,王舜臣並不意外,手上都攥著三條人命了,哪還會被人瞪瞪眼便給嚇到?韓岡在軍器庫中的殺伐果斷,他是有點佩服的,“你這秀才倒是好膽略,陳舉將了三人翻牆害你,卻沒成想被射死了一對半。三條人命,他陳舉巴掌再大也遮瞞不過去。別看現在縣裡結案,等經略相公回來,照樣能把案翻過來整死他。”

韓岡故作不解:“殿直何有此言,黃德用和劉三等人明明是夏賊在城中的奸細,又與陳押司何干?”

王舜臣啐了一口,“你們這些措大,就是陰在肚子裡,明明白白的事還死咬著不肯鬆口。也算你做得好事。那陳舉仗著自家勢力大,身後又有人,從不把我們這些軍漢放在眼裡,都是呼來喝去。若是在荒郊野地裡給灑家碰上,直剝了皮,囫圇丟進藉水裡去喂王八。”

罵了幾句,見韓岡也不附和,王舜臣自己便停了嘴,又對韓岡道:“韓秀才,俺只是個沒品級的軍將,離殿直什麼的,還有五六級。別這麼叫俺!灑家聽不慣!”

韓岡低頭遜謝。這王舜臣脾氣粗豪,但卻知道分寸,看起來心思也算細密,吳衍倒是好帶契,給他找來一個夠管用的保鏢。這樣一來,韓岡安然抵達甘穀城的信心又多了一點。

王舜臣既然到了,也不用再拖延時間。韓岡一聲令下,大隊當即啟程,連薛廿八和董超也被王舜臣一人一腳踢起來收拾了傷口,恨恨地跟上隊伍。

在城門處驗了關防,一行人徑直出了東門,迤邐向東。三十多輛騾車一架接著一架,在官道上排出一列長隊,而王舜臣騎著馬,就跟在車隊的週邊。

跟著騾車快步前行,韓岡突然心有所感,猛回頭,只見城頭上,一個不算高大的身影正挺立在寒風中。

韓岡的瞳孔一下縮緊:“陳舉!”

“真是陳押司!”一行人議論紛紛。

“他來做什麼?”

“沒看到這次是誰領隊嗎?韓三秀才啊,殺了劉三,逼死了黃大瘤的那個。陳押司能不來?”

聽著隊伍中的低聲議論,韓岡淡然一笑,陳舉來了又能如何?!

他現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想湊近了看看陳舉現在臉上的表情。怕是陳舉自己也沒想過,在韓岡身邊,會突然多了一個保鏢,而且還是脾氣夠壞,但又不乏聰明的王舜臣!

朔風漸漸猛烈起來,韓岡外袍裡面穿的羊皮背心是用雙層皮子對縫而起,帶毛的一面給縫在了裡面。背心是對襟開,帶盤扣,形制有別於此時的服飾。是用了韓岡的建議,韓阿李裁剪,韓雲娘又用了兩天時間一針一針地趕制出來的。今天早上,由韓千六趕著送到韓岡他手中。穿起這一件背心,不但身子暖和,連心裡也暖洋洋的。

盤踞在韓岡心中數日的陰雲,已因王舜臣的到來而煙消雲散,心情變得很輕鬆,直如陽光燦爛。天頂雖是烏雲密佈,但前路卻一片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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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38:09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27 編輯

第一十四章 轆轆塵道犯胡兵(上)

從秦州往隴城縣的官道長三十裡,寬四丈,順著藉水修築,厚厚的黃土夯築得堅硬如石,是秦州向東連接鳳翔府,直通關中的主要通道。如此寬闊的道路,足以容下八匹馬或是四輛車齊頭並行,也能容納每年從關中腹地向秦州運來的三十萬石糧秣通行。但現在,韓岡和他的輜重車隊卻都是站在官道旁的泥地上,等待這條官道重新開放。

一對對旗牌官,各自舉著旗號、官牌贊導喝道,後面則跟著數百名戴盔披甲的騎兵迤邐而行。騎兵分前後兩部,護持著中間的一支三百多人、服色摻雜的隊伍。

這一整條佇列從頭到尾有近一裡長,人數大約七八百。只看其中帶甲騎兵的數目,少說也有一個指揮的兵力。秦州雖是前線,但騎兵始終不多——或者說,整個大宋的騎兵數量都是少得可憐——秦州連著蕃兵、漢軍一起算上,也不過五千上下。而現下在韓岡面前魚貫而過的隊伍,就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

“是李相公回來了!”

“是經略李相公!”

不是一路經略的身份,如何能以數百名騎兵為護衛?的確是李師中回來了。

秦鳳路的經略相公為了就近調配輸送給籠竿城和甘穀城的軍需物資,他在隴城縣上——也就是韓岡去甘穀城這條路的第一站——整整待了半個月之久,直到此時,方才回鎮治所。

李師中位高權重,其人出行自是閒人遠避。雖不像天子出巡要沿途人家擺起香案、山呼叩拜,但遠趨避道,卻是少不了的。

“要是他能早幾天從隴城縣回來就好了。”韓岡心中不無遺憾地想著。

李師中的性格為人,州中多有傳言,那是攏著權力不肯放手的性子,同時為人刻薄,近于酷吏。德賢坊軍器庫之案如是落到他手上,鐵定給他辦成株連數十家上百家的大案,成紀縣連句嘴都別想插上。陳舉也肯定逃不過這一劫。而陳舉垮臺,韓岡現在就應該已經回到藉水對面的家中,讓小蘿莉為自己暖被窩了。

“回來得實在太晚了!”

“好威風……”看著李師中的佇列,王舜臣則是另外一種心情。

“這不是當然的?!秦鳳經略相公啊,天下文官武官數以萬計,但在他之上的也沒多少。如果入朝,再升一步便是一任宰執了。”

雖然如此回復,但站在路邊,韓岡看著浩浩蕩蕩地護衛著李師中的騎兵隊伍,心中照樣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半是羨慕,半是渴望。羨慕他的權勢,渴望的也是李師中現在擁有的權勢。

能做秦鳳路經略使,在大宋文官序列內,說起來應該能排進最前面的三五十人之列了。大宋的地方行政區劃,從下到上是鎮(鄉)、縣(羈縻州)、州(府軍監)、路(京)這四級,其中路是最大的區劃單位。

路有轉運使路和經略安撫使路的區別,轉運使路整個大宋才分了十五路,而後才加到十八路,經略安撫使路多一點,也沒超過二十五。而不論是轉運使路還是經略安撫使路,其序列都是北方排在南方之前。而如今西北多戰事,關西四路以及河東一路尤為重要,李師中的地位,在天下二十多個經略安撫使中,其實是排在前五的。

看著身著紫袍的李師中氣勢軒昂的騎在一匹高俊的棗紅色河西良馬上,在眾軍的護持下從眼前穿行而過。韓岡神思突然間有些恍惚,究竟是在什麼時候,漢人的文吏虛弱得連馬背也爬不上去了呢?

在前世,韓岡總是以為文官乘轎,武官騎馬是古代的慣例。但在這個時代,連文官也多是騎馬,少有坐轎乘肩輿的。以人為畜,名聲上殊不好聽。就算是宰相,除非是年老腿腳不便,得到天子特旨賜以肩輿,否則也一樣是騎著馬入宮。

——這還是修文偃武的宋代!而且還是北方的優良養馬地皆盡喪失,戰馬數量不足的宋代!而明清,不缺地,不缺馬,文官們卻都是以人為畜,不坐轎子就走不了路。

這該叫做一代不如一代吧!

班超手上只有三十六人,卻也是敢在敵國殺人放火。王玄策據說單人匹馬就帶領附庸國的軍隊擊敗了一個印度古國。

雖然宋朝的尚武之風遠不如漢唐,但書生至少還是能騎馬,也能拉弓——韓岡自己的箭術就不錯,他在張載門下遊學時,也有過幾次在初春與同學一起射柳【注1】的經驗,而真宗朝的狀元陳堯諮更是以箭術聞名天下,還留下了一段熟能生巧的典故來——但到了明清,多少讀書人好像只能拿扇子,玩兔子了。

李師中的佇列已經走遠,只看著一條塵龍滾滾西去。被逼到路邊的民夫們紛紛把騾車趕上官道,王舜臣來到韓岡身邊,“韓秀才,該走了!”

韓岡回神過來,對王舜臣歉然一笑。

他再回頭,望著滾滾的塵尾。這就是一名經略使的權勢。論才智,他不認為自己會輸人,論刻苦,不論是他還是前身,都是能一心苦讀的人物,論眼光、論學識,韓岡更是自信。只要有機會,不論是去參加科舉,還是得人薦舉,他如何不能在北宋混出頭來?

雖是無緣無故地來到這個時代,但韓岡怎甘心渾渾噩噩地過上一輩子?不論叫野心也好,雄心也好,他的眼界如今放得很高!

總有一天,他會站在比李師中還要高的地方。

總有一天……

……

韓岡帶隊重新上路,不過兩個時辰,一行人便趕到了隴城縣中。照著慣例,他們被安排著在縣城外的一座舊軍營中歇了下來。王舜臣雖然跟韓岡帶的輜重隊不是一家,董超又與營門守衛咬了半天耳朵,想堵著不讓王舜臣入內。但王舜臣拿著吳衍開出來的關文令紮——但更有用的還是他的那根馬鞭——也大搖大擺的一起入了營。

此時還未交申時,但冬天天色黑的早,日頭已然西垂,半幅天穹都泛著血紅。

安排著吃了飯,四十多人便占了兩間營房,一邊二十人擠在兩張大通鋪上。韓岡用著看管民夫的名義,把薛廿八和董超兩個分開來各安頓在一間房中,他自己和王舜臣則分睡在兩座營房外間的軍官專用廂房內。

“記住了,這是軍營,不是惠民橋後的私窠子【注2】,沒得讓你們進進出出!入夜後無令不得出房,要是給灑家捉到,老大軍棍伺候,別以為灑家不敢打斷你們這些猴崽子的腿!”

王舜臣板著臉站在營房中,他威風凜凜地教訓著一眾民夫,三十多人老老實實地站成兩排低頭聽教。按理說輜重隊的領隊是韓岡,而王舜臣不過是順路同行的外人,就算教訓,也該韓岡出頭。可韓岡就在旁邊站著看著,而董超和薛廿八被逼著跟民夫們站在一起,只冷著臉,什麼都沒說。

韓岡瞧著兩人的神色,有一半好似因為王舜臣背在身後的雙手正用力捏著他的那柄馬鞭,但更多的應該是想著後面把場子找回來,而在忍著一時之氣。

王舜臣的條令並不是他私編出來。夜間私出軍帳、營房,按照軍法都是要打軍棍。莫說到帳外透透氣,就是想方便,也是要先得命令;沒得命令,那就直接解在褲襠裡。

韓岡對此軍規倒是瞭解不深,但能幫著困住薛董二人,自不會有二話——如果薛廿八和董超敢犯軍條,他絕對會乘機廢掉兩人的腿——何況這條令也不是用來約束他。先去檢查了一下車輛,還有牲畜的食水,讓值守的民夫好生地看管。而後韓岡又去了軍營外。

附近的百姓都是慣會做生意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軍營,那就做著裡面過往軍隊的買賣。為了多謝王舜臣相助,韓岡在外面買了酒肉回來,吃飯聊天順便拉拉關係——也多虧韓千六在臨出發時,塞了一貫多一點的大小錢給他,不然也沒錢做這些。

王舜臣的房間就在營房中隔出來的廂房中,這也是為了讓軍官和士兵不至於離得太遠,也能監視到士兵們的進出。韓岡拎著酒肉過來,他也是高興。不多說二話,兩人在桌邊坐下,便吃喝起來。

酒過三巡,韓岡抹了抹嘴上的油腥,正容向王舜臣謝道:“今日之事,真是多謝王軍將了。”

韓岡真的很感激王舜臣,若不是有他在,今夜說不得自己就要先下手為強了,否則明天到了山道上,保不住會出什麼麽蛾子來。吳節判做事也是妥當,讓他直接出頭他是絕對不幹,可請他調一個可信的軍官,他找來的王舜臣卻不僅僅是可信,而且可靠。

注1:射柳,中國古代傳統的春季遊戲活動。不論漢人和胡人,到了春天柳樹發芽,都有在校場上插柳枝,比賽射術的傳統。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射居第三。

注2:私窠子,就是私娼妓院,與教坊司官妓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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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38:53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29 編輯

第一十四章 轆轆塵道犯胡兵(中)

“也就是灑家,換個別人也不會這般賣力。”王舜臣從嘴裡扒出根雞骨頭,看了兩眼,又丟回嘴裡嘎嘣嘎嘣地嚼起來,“日他鳥的。灑家看陳舉不順已經很久了,韓秀才你讓他吃了個大虧,灑家看著煞是痛快。軍器庫一案,有沒有人告訴秀才你,陳舉為了趕在經略相公回來之前結案花了多少錢嗎?”

韓岡點了點頭,“八千多貫!”頓了一頓,又強調道:“銅錢!”

北宋銅錢不足,銅價又貴,而且多產于東南。萬里迢迢運送到陝西、蜀中十分不便,所以許多時候,兩地都是通用鐵錢。鐵錢的價值遠遠小於銅錢,官價有時是一比二,更黑一點的則是十比十二,但在民間,多是三四枚鐵錢才能換一枚等大的銅錢。

“八千貫銅錢!”王舜臣搖頭歎著,“陳舉那廝,單是收買州中官員就用了八千多貫銅錢,補充軍器庫虧空又費了萬多貫,還有安頓黃大瘤的家眷又是一大筆。韓秀才你在德賢坊射出的三箭,讓陳舉不是出血,而是大塊大塊地割肉啊……”

韓岡苦笑著點了點頭,這也是為什麼陳舉將他視為死敵的緣故,而他也因此絕不會奢望能與陳舉達成諒解和妥協。不過陳舉一次過拿出了兩三萬貫錢鈔,將自己的家底攤在了陽光下,連王舜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秦州這麼多官員,韓岡不信沒人會對此動心。只不過他們近期內很難有動作,韓岡也等不及陳舉在秦州被人連根剷除的那一天。

不想再提陳舉之事,韓岡轉而問道:“不知軍將是哪裡人氏?”

王舜臣回得爽快:“灑家是延州人。世代都是吃兵糧的,不比你們讀書人光彩。”

韓岡奇道:“既然軍將出身延州,不在當地投軍,怎麼到秦鳳來的?”

王舜臣沈默下去,神色在跳動的火光中變幻不定,最後猛然仰脖灌下一口酒,將酒氣化作憾然一歎:“若不是犯了事,灑家現在應該在綏德城啊……”

綏德……

韓岡還記得陝北有句俗話叫做“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清澗的石板瓦窯的炭”。可在此時,瓦窯堡此時尚未修築,米脂在西夏人手中,青澗城被宋人控制。而綏德,一直都是黨項人的控制區,直到三年前西軍名將種諤用計逼降了當地的守將嵬名山,方才佔據了綏德。

位於無定河邊,橫山深處的綏德城,是控制無定河流域以及附近百里橫山蕃部的核心所在。種鄂奪占綏德就如將一枚釘子釘進了橫山,讓宋軍的控制區向著西夏的腹地拓展了一大步。

“若不是犯了事,灑家何必避到秦州來?若有五郎照拂,過兩年也該升做殿侍,等再立些功勞,升做三班何在話下【注1】?……灑家的老子曾在種老太尉帳下行走,守過青澗寨,築過細腰城,倒是灑家生得晚,沒能得見老太尉的威儀。”王舜臣說起他父親曾經跟隨過的種老太尉,在面上閃過的憧憬和仰慕的神色,在他身上實是難得一見。

“軍將說的種老太尉可是種公世衡?”

“這天底下哪還有第二個種太尉?!如今打下綏德的五郎也當不起太尉二字。”

韓岡至此方是恍然:“原來是鄜延種家的人,難怪氣魄如此。”

王舜臣說的老種太尉,就是十幾年前去世的關西名將種世衡。也是如今鄜延將門種家的前任家主。種世衡是真宗朝著名隱士種放的侄子——既然是著名,那所謂的隱居其實也便不過是做做樣子,終南捷徑這句成語不僅是韓岡,此時的人們也都耳熟能詳,在終南山做隱士只可能是為了做官——不過當其時,世稱隱君的種放深得真宗皇帝的寵信,名位頗高。

等種放去世之後,由於其無子,便由種世衡這個侄兒受了恩蔭,入了軍中。種世衡在關西為將數十載,戰功卓著,范仲淹向朝中推薦陝西將官時,將種世衡列在第二位,而第一位便是狄青。歐陽修也曾上書說,“臣伏見兵興以來,所得邊將,惟狄青、種世衡二人”,都是把種世衡和狄青狄武襄視作同一等級的將領。

只是種世衡的官運遠不如最後當上了樞密使的狄青。他名聲雖響,可名位卻不甚高。雖是關西人稱種老太尉,但終其身也不過一個正七品的東染院使,離橫班這等高階將領還有七八級,離真正的太尉之銜更是十萬八千里。稱橫班是太尉,那是世間的習俗,就像將民間將經略使稱為經略相公。楊文廣能稱太尉,因為他曾為秦鳳路兵馬副都總管,而種世衡無論從品級還是差遣上都是遠遠不夠資格。

韓岡前身是士人,對名位高低而帶來的不同稱呼有著天然的敏銳,在他的記憶裡,從沒有以太尉之名來稱呼種世衡,一聲世衡公已經是很恭敬了。但現在是跟崇拜種世衡到五體投地的王舜臣說話,稱呼一聲“太尉”也是理所當然。

“後來老種太尉故了,大郎去京中告禦狀又犯了事,灑家的老爹就跟著五郎,不過前兩年病死了。灑家是自小跟著五郎的兒子十七哥兒,只是今年年初酒後惡了個鳥官的衙內,逼得灑家在延州站不住腳,不得不到秦州避避風頭。吳節判曾在延州監酒稅,跟五郎交好,灑家便投到了他門下。”

韓岡並不清楚種家內部的排行,但王舜臣既然說種五郎現在正駐守在綏德城,那定然是種世衡諸子中,最為有名的種諤。王舜臣與種家因緣不淺,若能拉好關係,日後也多一條出路。至少韓岡可以確定,直到北宋末年,種家在關西依然是武臣名門之一——因為有留名千古的種師道。

韓岡為王舜臣將酒斟滿:“令尊既久隨老種太尉,功績當不在少數,難道沒能給軍將留下個蔭補?”

王舜臣又一口將酒灌下,憤憤道:“鳥蔭補,輪也輪不到指使的兒子頭上,灑家的爹又是死在床上的,哪有那個命!”

一個指揮使,如果是禁軍中的上四軍——天武、捧日、龍衛、神衛——指揮使,好歹一個從八品的大使臣。但若是駐泊禁軍的指揮使,恐怕連品級都不會有。但要想蔭子為官,上四軍指揮使都不夠資格,請先升到從六品!當然,還有另外一條路,那就是戰死在沙場上,作為撫恤,朝廷也會錄用一兩個兒子。王舜臣的老子兩樣都沒有,當然蔭補不了。

韓岡笑著勸道:“算了,以軍將之才,入官也是遲早的事。”

王舜臣哼了一聲,“你們措大就是會說好聽的。一點實誠都沒有。”

韓岡笑了笑,絲毫不以為忤。只是他心中有些奇怪,種世衡死在二十四年前的仁宗慶曆五年【西元1045】,王舜臣說他那時還沒出生。難道他現在才二十出頭?韓岡有些吃驚地看著王舜臣的側臉,那一張毛茸茸的大鬍子臉,橫看豎看也有三四十了!

王舜臣低頭搖著酒水,突然歎道:“還是找個好根腳有用。秀才你跟著橫渠先生,怎麼著都能考個進士,不比俺們廝殺漢,拼死拼活也不定能混到一個官身。”

“說是弟子,韓某投到先生門下也不過區區兩年,難得先生教誨。”韓岡也歎著:“真要說起根腳,韓某不過是灌園出身。若非如此,怎麼會被陳舉、黃大瘤之輩所欺?”

王舜臣抓了抓頭,“管他時日短長,學了一天也是學。不是有說法叫朝什麼死的……”

韓岡笑道:“可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對!對!就是這句。十九哥說過幾次灑家都沒能記住。”王舜臣今天不知歎了多少次,“當年老尚書的文章連真宗皇帝看著都喜歡,到了老太尉時,便弱了許多,現在傳到第四代,也就七郎家的十九哥算是有文有武。灑家跟著的十七哥在文事上還差一點。”

老尚書說的是隱君種放,他死後追封的官位是工部尚書。他算是第一代,種世衡第二代,如今關西軍中有名的三種——種詁、種諤、種診,也就是王舜臣方才說的大郎、五郎還有個沒提及的種二郎,是第三代;而現在王舜臣說的十七哥和十九哥則是第四代。但種師道是第幾代?也許是第五代吧,韓岡猜測著,若是能打聽到這位日後的名將的下落,有機會自當多親近親近。

“不知軍將說的十九哥大名為何?若是上承隱君之才,日後一個進士當是探囊取物。”韓岡問道。

“咦,秀才你不認識嗎?十九哥正是投在橫渠先生門下,與秀才你應是同學的!”王舜臣因酒水而變得有些恍惚的眼神突然銳利起來,“韓秀才你既然也是橫渠先生的弟子,應該不會不認識罷?!”

韓岡的呼吸有那麼一瞬間停滯,這王舜臣真是不簡單,心思細密得與外表完全相反。一番話彎彎繞繞,竟然是在探他的底子……幸好他還是繼承了前主的記憶,而那一個韓岡的的確確正是橫渠先生張載的弟子。

“也是在先生門下嗎?種……種……”韓岡輕輕念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從幽深的記憶中跳出水面,他眼睛一亮,“種建中!軍將說的十九哥可是種建中種彜叔?!”

注1:軍將、殿侍和三班都是指得宋代武臣的階級,相當於現代的軍銜。這些軍銜都是屬於沒有品級的低階武官。從高到低為:三班借職,三班差使,殿侍,大將,正名軍將,守闕軍將。王舜臣現在的階級為正名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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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39:56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30 編輯

第一十四章 轆轆塵道犯胡兵(下)

“原來真的是十九哥的同學!……”這下輪到王舜臣吃驚了,他本以為韓岡自稱是橫渠弟子不過是吹噓,要不然早就開始拉關係了。卻沒想到韓岡竟然一口報出種十九的名和字,真的是十九哥種建中的同窗學友。

韓岡笑了,王舜臣先前的懷疑和現在的驚訝,他都看在了眼裡,“說是同學,其實也不怎麼親近,先生的弟子眾多,我和彜叔話也沒說過兩句。韓某是個書呆子,白天受教,夜裡回去抄書,論起親近的同窗,還真是不多。”

“那也是同學啊……”王舜臣豪爽地拍了拍胸脯,“秀才你放心,既然你是十九哥的同學,那就不是外人。別的灑家不敢說,只是外面的那兩個鳥貨,灑家保管他們這一路上別想鬧出什麼花樣來。”

韓岡低頭稱謝,王舜臣如此保證,那這幾天就可以安心了。

有了種建中這層關係,兩人自感親近許多。舉杯跟王舜臣對飲了三杯,韓岡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問道:“對了,軍將。有件事想要問一下,如今種家裡,有沒有大名喚作師道的?”

王舜臣想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

“確定沒有?”

“當然,除了這兩年新出生的,種家的其他人灑家都清楚,肯定沒有一個叫種師道的。倒是七郎家的二十三,也就是十九哥的同胞兄弟,名叫師中。名字有點像,但年紀才十三……【注1】”

……

在隴城縣歇了一夜,第二天剛交三更二鼓,韓岡等人便起身。隨便吃了點東西,再次啟程,轉向西北而行。黎明前的黑暗中,幾支火炬照著前路。在身側滾滾而流的,也不再是藉水,而是更加洶湧渾濁的渭水。這一天是沿著渭河走的一程,山道狹促,極是難行。不過有一點值得慶倖,就是天上看著要下雪,但最後卻沒有下下來,反而放晴了。

這一天,韓岡提著心思,隨時準備解決薛廿八和董超兩人,在他看來,從秦州到甘穀的四天路程中,第一天是通衢大道,而第四天行走在守衛嚴密的甘穀中,都不會有危險。可能會出問題的只有第二程和第三程。但一路上什麼事也沒發生,順順當當地抵達了目的地三陽寨。兩天來,薛、董二人很老實跟著隊伍在走,韓岡故意和王舜臣幾次聯手整治他們,可兩人都是忍了下去。

看著兩人的反應,韓岡越發的確定,危險的確是越來越近。有王舜臣在側護翼,自己又是有著幾條人命在手,董超和薛廿八卻還是很有自信的樣子,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還有外援存在。

等到了啟程後的第三天,又是三更多便啟程,從三陽寨出發,用了幾個時辰穿過峽谷山道,在中午時抵達夕陽上鎮【今天水新陽鄉】。一行人在鎮子邊找了個日頭好的地方,停下來歇息。

夕陽上鎮位於群山圍繞的一塊盆地中,是渭河這一段河道中難得的平壩,有不少商旅經過此處時順便歇腳,形成了一個繁榮的市鎮。而在其西北五裡,還有個夕陽下鎮,那裡駐紮了一個指揮的禁軍,權作防護。

王舜臣大馬金刀地坐在騾車上,揉著腳腕。他雖然是騎兵,但戰馬難得,也捨不得多騎耗費馬力,他的這一路來,反倒是走路的時候居多。他揉著腳,一邊道:“到了夕陽鎮,今天的這一程就已經過半。歇息個兩刻,快一點過了裴峽,到了伏羌城就可以好好歇歇腳了。”

韓岡卻是站著的,他遙遙望著西面的裴峽峽口,眉頭緊皺:“要說險要,我們這一路幾個峽谷是以裴峽最險,如果有什麼賊人想劫道,也只會在裴峽裡。”

“韓秀才,你在說什麼呢?”王舜臣大笑道,“劫道?誰敢!”

韓岡側頭看了一下躲在二十多步外的薛廿八和董超兩人,“韓某殺了劉三三人,又逼得黃大瘤自盡,為了儘快結案,陳舉花了幾萬貫。他是恨我入骨,不可能讓我韓岡安安穩穩地將這批軍資運到甘穀城……”

王舜臣並不在意:“怕什麼。若薛廿八和董超兩人想做鬼,灑家幫秀才你找個藉口弄死就是了!正好裴峽河窄水急,報個失足也就是了。反倒到了甘穀城後,秀才你該小心點。”

韓岡當然知道甘穀城裡不會沒有陳舉的人,但到了甘穀城內,陳舉不可能不會擔心韓岡也許會有的後手。幾次交鋒,陳舉還沒能在韓岡身上占到什麼便宜,若他以為能動用一下甘穀城裡的自己人,就能解決韓三秀才,未免就太自大了。再怎麼說,韓岡都是得世人敬重的讀書人,而不會顧忌這一點的,只有愚昧無知的蕃人。

二中選一,挑選出一個方案解決韓三秀才這個心腹之患,陳舉也許還要考慮一二。但一個是雙管齊下,一個則是只靠甘穀城裡的盟友,那就不必多想了。多一個手段,多一份保險,一直都在暗中盯著薛廿八和董超的韓岡,他現在有九成把握能肯定裴峽中有埋伏。

“陳舉手下可不只薛廿八和董超,聽說他還能驅使蕃人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韓岡自從與陳舉結下死仇,很是費了一番心力去打探陳舉的情報,“陳家的店鋪跟秦州西面山上的幾個蕃落生意做得可不小,私鹽、私茶從來不少的。”

秦州西面的山地,其實就是藉水和渭水之間的分水嶺。若沒有這重分水嶺,那秦州與夕陽鎮的直線距離,就只有三十多裡,根本不需要繞上兩天的路。所以與陳舉常年買賣的蕃落所處的位置,應該就是裴峽正南方的山上。

王舜臣嘿嘿笑了兩聲:“秀才你想太多了。傳說而已,誰也沒見過!”他再一指周圍,“何況軍資又不是好劫,就算那些蕃賊有這個膽子,也沒那個能耐。”

從秦州到甘穀,除了一些盤山道外,都是三丈五尺的軍用馳道,不到兩百里地,沿途大的城寨就有五個,小的堡子、烽火臺隨便在哪裡抬抬眼就能看見幾座,各處寨堡駐紮的軍隊加起來足有三四萬人。這是一條以一連串寨堡組成的防線,擁有多達百里的縱深,其防禦力並不比長城稍差,而攻擊性則更高。這條寨堡防線,綿延兩千里,宋人用了一百多年也沒能修築完成,但已經足以讓西夏的鐵鷂子望關中腹地而興歎。

“總得小心為是……我們出城時,陳舉正在城樓上看著。有軍將你庇護,這一路韓某不需要再擔心薛廿八和董超。陳舉若想殺我,等我入了甘穀城可就遲了。韓某不信他能看著軍將你跟我一起上路,還能把寶押在薛董二人身上……很有可能陳舉會通知他慣熟的蕃落,在路上劫個道。沿途寨堡防住西夏一點問題也沒有,但說起蕃人,軍將你也知道,這條路上平日裡有多少蕃人在走?!別的不說,經略相公前段日子坐鎮隴城縣,為的什麼?還不因為有四千石的糧秣,在往籠竿城的道上被蕃人給劫了!”

“真來了那更好!”王舜臣眼眉挑起,摩拳擦掌,興奮得不罵上兩句就感覺表達不出自己的心情,“日他娘的,陳舉那鳥貨要是能給灑家送些功勞,灑家可不會客氣!”

……

在渭水沿岸,所謂的峽谷,就是被水流切割出來的黃土溝,一條大溝兩側有無數條如肋骨一般排列的小溝,而小溝兩側又有許多毛細溝。好好的一片黃土高原,被沖刷得千丘萬壑,許多地方寸草不生。不過此時的裴峽兩側,樹木卻不在少數,叢叢密密,從東側峽口一直延伸到西側峽口。

裴峽並不算長,只有不到二十裡,但順著河岸邊的山道趕著車子,少說也要近兩個時辰。走在佇列中央,韓岡提著一張六七鬥力道的獵弓——臨行前,韓千六交給他的不僅僅是錢鈔,還將那張舊弓保養了一次換了弦後送來——他不時抬頭看著谷地兩側的溝壑和密林,那裡都是能藏人的地方。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走快一點。這裡可是有蕃賊出沒!”韓岡催促著手下的民夫。王舜臣自信得過了頭,但韓岡卻是小心謹慎,若真來了劫道的,就算只打碎了壇酒,到了甘穀也是樁麻煩的事。

沒人敢說韓岡不是,但民夫們都是暗暗搖頭,只覺得韓秀才太過杯弓蛇影。可世事從來都是沒有最糟,只有更糟,事情總是會往更壞的情況發展。

“有賊人!”不知是誰人在前面叫了一聲。下一刻,前方道路一側的林木中,便突然間殺出了一群手持弓箭長刀的蕃人來。這些蕃人行動極快,幾步沖出林子,跳上官道,直接殺奔過來。

民夫們戰戰兢兢,看著韓岡的眼神也自不同,心中皆是抱怨:“這秀才是鹽醬口,一說蕃賊,蕃賊就來了。”

“怕是有四五十人。”韓岡的臉色鄭重無比,陳舉的影響力超過他的想像。四五十人聽起來不多,但這個數量的賊人出現在前線要道上,甚至能驚動到李師中。如果賊人身份洩露,他們的部落恐怕都被視為謀反而被官軍蕩清,這不是沒有先例。當年曹瑋曹太尉守邊的時候,用這個罪名滅了不知多少蕃部。不知陳舉許給了他們什麼願,竟然如此不顧後果?!

韓岡一瞥身側看不出什麼驚慌神色的薛廿八和董超二人,一支白羽箭隨即搭上了弓弦,“攘外必先安內!”

“鳥蕃賊!”王舜臣則大喝一聲,提弓在手,喜上眉梢,“送功勞的來了也!”

注1:種建中就是種師道。他之所以會改名,是因為他要避徽宗年號建中靖國的諱。在徽宗登基之前,並不存在種師道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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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00:43:02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31 編輯

第一十五章 三箭出奇絕後患(上)

“應該就是今天了吧?”

“就是今天!”

淡淡的檀香纏繞在鼻端,不過空氣中彌漫的則更多的是滿桌佳餚的香氣。只是坐在廂房中的兩人啞謎般的對話並不應景,每個字中都透著濃烈的殺機。

秦州城中素齋做得最好的天寧寺的香火,雖比不上妙勝院【今南廓寺】這樣在鴻臚寺左右街僧錄司【注1】掛上名的大叢林,但勝在清雅,有鬧中取靜的味道,又擁有一座名氣甚大的菊園,每逢入秋,秦州城的達官貴人們多喜來此處賞菊喝酒。

不僅如今已經入冬,素齋在西北的冬天並不受歡迎,來到天寧院的官人們幾乎絕跡,只有喜歡口腹之欲的陳舉常常來光顧,施捨的香油錢亦不在少數。

陳舉用勺子舀了塊釀豆腐吞入口中,半眯著眼享受起在嘴裡擴散開來的滑膩細軟的美味。天寧寺的豆腐細嫩的異乎尋常,還沒有平常豆腐犯苦的鹵水味,這是天寧寺的獨門秘方,沒人知道究竟是怎麼做出來的,是讓陳舉百吃不厭的一道菜肴。

劉顯坐在陳舉對面,他的碗筷都還沒有動過:“按著行程,如果沒有拖延的話,韓岡現在應該已經出了夕陽鎮,往裴峽谷去了。”

“不知末星部能不能成功……”

劉顯輕鬆地笑道:“去埋伏的都是十裡挑一的精銳,韓岡手下不過三十多民夫,又有薛廿八和董超做內應。就算王舜臣是個能打的,被幾倍的精兵一圍,他一人又能抵得多少事?”

以末星部的實力,八九百兵也勉強能動員得出來。但這麼多人一起出動動靜太大,為了防止走漏風聲,百人便是極限。從近千人中精挑細選出來的百名精銳,怎麼可能會輸給不到半數的民夫?!

“也得防著萬一啊……”與蕃人打得交道越多,陳舉就越是明白他們不能深信,怎麼都要防著一手。

“有齊獨眼在,就算能到甘谷,韓岡也絕逃不過一死。算時間,今天小七也該到了甘穀,有他知會著齊獨眼,押司何須憂心。”

陳舉慢慢地點了點頭,對於自己安排的記記殺招,他相信韓岡不可能都躲過去,只要中了一個,他必死無疑,唯一擔心的就是他半路跑掉,“韓岡的父母逃到了鳳翔府去,說不定他也會逃。”

陳舉說著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劉顯見了忙提起酒壺給陳舉滿上,笑道:“四郎也是在鳳翔呢……如果韓岡潛逃,他的父母肯定要下獄,四郎正好可以插上一把手。”

“他把官做好就夠了。斬草除根我自會安排人去做!”

陳舉是個吏員,祖孫三代在成紀縣衙中作威作福。如此權勢,陳舉當然想傳給兒子。他總共生了八個兒子,但活下來的就只有三個——在此時,無論民間還是皇家,幼兒夭折率都是超過一半,很少有韓家那樣三個兒子有養到成年。

陳舉的麽子今年剛滿八歲,而老二、老四則都已成年。他的次子陳緝如今也在成紀縣衙之中做事,前些時候領了差事往京兆府辦事去了。至於四子陳絡,陳舉很早就決定不讓他留在成紀縣中與長子打擂臺,而是花錢為他捐了一個官身,如今是在鳳翔府下面的縣裡做著監酒稅的小官。

陳舉為兒子買來的官身稱為進納官。雖然進納官在官場上多受人鄙視,很難升得上去,可有了一個官身,能減了稅賦,免了差役,行事也方便一些。就如陳舉已經病死了的二弟,也曾經捐過一個官,幫著家裡減去賦稅。

“只要韓岡死了,只要他一家死絕,諒也沒人再敢來捋押司你的虎須。”

陳舉一仰脖,將水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眯起的眼中殺氣騰騰,攥緊右手的力道幾乎要將酒杯捏碎。

自從軍器庫一案之後,他在成紀縣中的威信大落。他過去使人辦事,從來不會有二話;但如今,有許多都是被拖著的。

這是誰害的?

是韓岡!

為了填窟窿、彌補後患,他幾萬貫花了出去,家中現錢一下全沒了,商號差點周轉不過來,接連賣了幾片好地和宅院才彌補了虧空。

這是誰害的?

是韓岡!

財不露白,但多少官吏看著眼紅,每天晚上他都是輾轉反側到三更天后,才朦朦朧朧地睡過去,往往還在噩夢中一身冷汗地醒來。

這是誰害得?

還是韓岡!

韓岡不死,如何心安?

“只要韓岡死了!”陳舉惡狠狠地說著。

是的,只要韓岡死了……

……

“要本官幫你家押司殺了成紀縣來的衙前?……這韓岡是哪裡來的人物?究竟是怎麼得罪了陳舉?”

甘穀城的公廳中,一名身著青袍的中年官員帶著一絲玩味的語氣出言問著。齊獨眼——這是中年官員的綽號,齊雋才是他的本名。齊雋兩隻眼睛都睜著,左右雙眼分不出孰真孰假,只是在他左眼中還能找到一點慈悲,而右眼裡就只剩下冷漠和無情【注2】。

甘穀城監理庫房大小事務的管勾官——扒皮抽筋齊獨眼,在秦州也是鼎鼎大名。落到他手上的衙前從沒有一個能安安生生地回家覆命,都是傾家蕩產,才能喂飽這頭磨牙吮血的獨眼惡狼。看他不順眼的人很多,據說秦鳳兵馬都監兼甘穀知城的張守約也一樣,但齊雋只跟衙前過不去,從不在軍資上動手腳,本身又屬於文官,張守約也沒理由找他麻煩。

在齊雋面前,一個風塵僕僕的高壯青年低頭回著話:“回官人,押司今次讓小的來甘穀拜會官人,就只讓小的帶了這麼一句話。”

齊雋眯起眼睛,聲音冷了下去,“黎清,這是你家押司求人的態度?”

“押司說了,官人與他是兄弟一般的至親,要小的在官人面前小心伺候著。只是押司沒吩咐的事,小的也不敢亂說。”黎清的態度恭恭敬敬,卻拒絕得毫無餘地。

齊雋冷哼一聲,知道在黎清嘴裡問不出什麼來。能讓陳舉派出來,肯定深得信重,黎清這等幹僕必定都是家生子,至少從父母開始就是在陳家做事,這樣的身份,當然不會隨隨便便洩露主子的隱秘。

他信手拿起黎清送到自己案頭上的一個沈甸甸的盒子,打開了一條縫瞟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地扯動了一下,右眼中的冷漠當即褪去了不少,聲音也和氣了起來:“如今甘穀情勢不妙,虧你也能進得城來。”

“為了押司奔走,一點小事算不得什麼。”黎清低頭輕聲說著。

“小事?!”齊雋哈哈笑了兩聲,笑聲很幹,很快就收止。看起來有些憂心的樣子,“已經不小了……”

“管勾……”一名胥吏突然出現在門外。

“怎麼了?”齊雋問道。

“啟稟管勾,上個月隴城縣來的那名衙前死了,從傷病營抬了回來,還請管勾先查驗了,好拿去燒掉。”

“才死啊,還真是能拖……”齊雋搖著頭,似是不滿的樣子。他說著就走到門外,黎清也跟了上去。

就在院子中,攤著一具青年男子的屍體,一張蘆席就鋪在下面,顯是就是用著蘆席裹著進來的。也許是因為冬天的緣故,屍體並沒有腐爛,但莫名而來的濃濃屍臭卻傳遍整個院子。透過裹在屍身上的破碎淩亂的布料,能看到下面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或青紅、或紫黑,觸目驚心,甚為可怖。

屍體的面部如鼻子、耳朵還有面頰上,缺了不少皮肉,甚至能看到下面的骨頭,黎清猜著可能是給老鼠啃了去,而且看這些缺口處都有血漬凝成的紫黑色,甚至應是人還活著的時候就被老鼠咬的。

“喏,這就是上個月從隴城來甘穀的衙前。”齊雋用著一塊熏香後的手巾捂著口鼻,一手還指著向黎清介紹著屍體的身份,“這個給臉不要臉的醃臢潑皮,押運路上弄了多少虧空下來。讓他彌縫上,他卻死咬著不肯答應。本官也懶怠與他廢話,先敲斷了腿,直接丟到傷病營中去。”

他抬腳踢了踢屍體,把屍身兩條腿上的傷口露了出來。那裡已經被老鼠啃了個乾淨,白森森的骨頭只掛了點血絲在上面,“若是在夏天,傷口生了蛆幾天就能咽氣,不過如今入了冬,竟讓他拖了半個月去,害本官等了那麼長時間。”

齊雋的口氣平淡得如同弄死了一隻雞、一條狗,渾沒把人命放在眼裡,黎清聽著心生寒氣。他也是在陳舉手下老做事的,兇悍狠戾的人物見過不少,但齊雋這般身體力行著眾生平等的性子,他畢生也只在陳舉身上見過。

齊雋揮揮手,示意下面的人將屍體抬出去,回過身對黎清道:“如今甘穀城出去也難,你且在這裡等兩天,只要韓岡到了,那就是煮熟的鴨子,別想跑出鍋去!”

黎清木訥的臉上多了點笑意,跪倒磕頭,大禮致謝:“多謝齊官人!”

注1:鴻臚寺屬於三省六部九寺中的九寺之一,是古代國家中樞部門。歸於其下的左右街僧錄司則是統管天下寺院僧尼的機構。

注2:據《南村輟耕錄》所載,宋時“杭州張存,幼患一目,時稱張瞎子,忽遇巧匠,為之安一磁眼障蔽於上,人皆不能辨其偽。”由此可見,在宋時已經出現了瓷質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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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10:16:34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32 編輯

第一十五章 三箭出奇絕後患(中)

韓岡並不知道這個時候秦州和甘穀都有人意圖殺他而後快,即便知道也無力去顧及,因為他眼前,就有一群人手拿刀劍想要他的性命去。

“數……數目好多!”一名年輕的民夫被嚇得結結巴巴。而他能說出話來,已經算是好的,其他的民夫都是瞠目結舌,面如土色,直如雷驚的蛤蟆,連句話也說不出。他們都跟韓岡一樣,隨身帶著弓箭,但此時賊寇來襲,卻都忘了將長弓舉起。

“‘樹木’多了又如何?樹多了就砍!樹少了就栽!”王舜臣悠悠然開著玩笑。長弓提於手中,下馬獨自上前。

前行二十步,王舜臣雙腳一前一後站定,以弓掛臂,大喝道:“只是爺爺不會栽樹砍樹,只會插花!”

韓岡終於知道了,王舜臣的自信從何而來,也知道了王舜臣為什麼沒有要他人一起上前。韓岡從來沒想過,一個人、一張弓,竟然能射出一瀑箭雨!

在山林間沖出來的蕃賊接近五十人,沖在最前面七人看起來最為精悍。王舜臣的目標正是他們。

開弓搭箭,箭矢離弦。

第一支箭,射入第一個賊人的左眼,第二支箭,在第二名賊人的臉上開出一朵血花,第三支箭穿喉而過,第四支箭,則將第四人的心口洞穿,而此時第一個賊人才剛剛栽倒在地。其後三人見狀,反身就逃。王舜臣又是連珠三箭,直貫其背,將他們一一射倒。

套在拇指上的銅扳指前後閃動,小指粗細的絲麻弓弦幻成一抹虛影。長箭破空的尖嘯連綿不絕。弦聲鳴動,演奏出陣陣殺伐之音。萬人敵那是虛言誇大,但一人敵百,王舜臣卻做得如吃飯喝水般輕鬆自在。

王舜臣所用的長弓並非強弓,力道也許只有一石二三,儘管禁軍中的上四軍招收士兵的最低標準是開九鬥弓、兩石七鬥的弩,但武將用弓不到一石五鬥力,射不穿敵軍的鎧甲,出門都沒臉對人說。可王舜臣掌中的那張一石出頭的戰弓,也許射不穿黨項人身上的精鐵瘊子甲,但精準異常的落點,讓長箭的箭頭完全不需要與堅實的甲葉對抗。

哀鳴聲遍地響起,箭落處非死即傷。一支支白羽箭在蕃賊身上輕輕搖晃,正如被插上了一朵朵隨風起伏的白色鳶尾花。

好一個插花!

王舜臣一人一弓就將蕃賊射得不能前進一步,可他畢竟只有一人,賊人的反擊隨之而來。只聽得後方一名蕃賊大喝了幾聲,十幾名蕃賊同時立住陣腳,向王舜臣射出利箭。十余支長箭齊齊攢射而來,逼著王舜臣橫著退到了路邊一棵樹後,肩膀上還中了一箭。

躲在樹後,聽著身前的樹木被射得噗噗作響,看著在肩膀上晃動的箭矢,王舜臣痛得齜牙咧嘴,暗悔沒有穿著盔甲出來。若是有盔甲在身,他就可以硬抗一下賊人的弓箭,多射死幾個,定能讓賊人徹底喪失戰意,可現在卻是他被蕃賊壓制得探不出頭來。

“日他鳥的!”王舜臣恨得直磨牙,“這麼多戰功啊……”

……

王舜臣戰局不利,民夫們開始慌亂起來。見勢不妙,韓岡揮手指前,對著薛廿八和董超道:“獨木難支,你二人速去相助軍將!否則我等今日皆是難逃一死!”

不出意料的,韓岡在薛廿八和董超臉上看到了濃濃的嘲笑。董超摸著臉上被王舜臣鞭出的傷痕,獰笑道:“韓秀才,賊人勢大,趁王軍將堵著賊人,我們還是先逃罷!”

他的聲音透著得意,而韓岡的回答更是乾脆。雙眉一軒,雙手一抬,便嗖的一箭射出。射自五步外的出其不意的一箭,董超根本連反應的時間也沒有,腹部刹那間便被長箭貫穿。

“亂我軍心者死!”韓岡一聲大喝,伴著董超的慘叫同時響起。

民夫們目瞪口呆,薛廿八也是目瞪口呆,“你……”

韓岡再無二話,又拉開了手中長弓。內部火拼總是先下手為強,他只占了個“奇”字,本身並不是薛廿八和董超中任何一人的對手。第二箭閃電般射出,穿透了薛廿八並不粗壯的頸項,帶血的箭頭出現在他的脖頸後,薛廿八頓時捂著喉間翻倒在地。

他這時方才知道,為什麼劉三三個人去殺這位癆病秀才,卻一個也沒能活:

“這措大下手好快!”這是薛廿八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念頭。

“亂我軍心者死!!”

韓岡再次厲聲大喝,有薛廿八的性命為韓岡的命令做證,民夫們不敢再有妄動。可董超卻在這時候忍著腹內的劇痛爬起,面容扭曲著拔出腰刀,死命向韓岡一刀劈來。

韓岡慌忙側身,有些狼狽地讓過呼嘯而來的刀鋒,但他的右手順利地抽出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第三次拉開戰弓。弓弦震盪,長箭電閃,直奔董超而去。可這一箭沒能讓韓岡如願以償,董超適時地揮動彎刀,將箭矢用力格開。

臨死前的反撲最為恐怖,董超怒吼一聲,如風一般猛衝了過來,韓岡再沒時間從身後抽箭,丟下戰弓,反沖上去,一手架住董超持刀的右腕,另一隻手攥住插在他肚皮上的箭杆,不顧董超的左手已經扼住了自己的脖子,用盡力氣狠命的一攪。

與董超面對著面,只隔著半尺不到,彼此呼吸可聞。韓岡清楚看見陳舉的這名手下瞳孔放大,眼神漸漸渙散,而緊扣在脖子上的手掌也漸次鬆開。渾身的氣力都隨著體內傳來的劇痛消失,董超最終軟軟地癱倒在地上。

一場火拼如兔起鶻落,轉眼間便是分出了結果。韓岡從地上撿起董超的腰刀,又戳了兩人要害幾刀,確認了他們的死信,才一腳踩住屍體,血淋淋的刀尖下指,寒聲道:“誰再敢不聽號令,他們就是榜樣!”

三十七名民夫無人敢直視韓岡,低下頭去,老實聽命。

韓岡松了一口氣。這是個機會,他很清楚兩人的身份,以及他們跟著一起向甘穀城運輜重的用意。以陳舉的老到,不會只有一套計畫,半路劫殺是一個方案,恐怕到了甘穀城還有人來對付他韓岡。

但已經死了黃大瘤和劉三,現在薛廿八和董超又被自己所殺。如果再加上鼓動蕃人部族劫道的行動又告失敗,陳舉他的那個小集團,還能保持多少向心力,那實在是個問題。就算甘穀城還有點麻煩——費了一番氣力去搜集情報的韓岡也清楚究竟是誰會來找麻煩——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自己有的是手段去應對。

內部一安,韓岡便把注意力放回到前方。王舜臣還在與蕃賊對峙,韓岡這裡發生的一切,他根本沒有發現。蕃賊畏懼王舜臣的神箭,不敢沖得過快。但還是有十幾個人在射箭壓制王舜臣,剩下的七八人在箭雨的掩護下開始向王舜臣靠近。

局勢不妙!

“把車橫過來!快點橫過來!”韓岡急促下令道。“快把來路堵上!再把靠山的這邊堵上!”

民夫們都有些茫然不解,也不願自斷退路,但韓岡剛剛殺了兩人,威勢正盛,誰也不敢出頭反對。聽著韓岡的話,慌慌張張地將一輛輛騾車並排著堵死了後方的道路,同時又把靠山的一面堵上,不敢有絲毫拖遝。

韓岡不停地催促著,指揮民夫將他們所在的這段道路圍成一座車陣。

蕃人雖然不比漢人聰慧,但奸猾狡詐並不或缺。劫殺軍需輜重,這樣的罪名,秦州的任何一個蕃落都承擔不起。再怎麼想,韓岡他們一行人都是必須被滅口的,只要逃出一個,便有可能給整個部族帶來滅頂之災。

但如果能順利將韓岡他們全數殲滅,在得到足以讓部族過個肥年的物資的同時,還可以順便佈置佈置,陷害一下敵對的部族——秦州的蕃部絕不團結,尤其是比鄰而居的部族,往往由於水源、田地、牧場的歸屬而爭鬥不已——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料,那身後必然還有賊人埋伏在退路上,等待他們逃跑時動手,因為這樣才能保證全殲而不讓一個活口逃出。

就像趕著驗證韓岡的猜測,剛剛有了雛形的車陣尚在調整中,韓岡等人的身後來路處,還有身側的山坡上,同時響起了喊殺聲。

埋伏在韓岡後方的蕃人,本是想著趁輜重隊與攔路的分隊廝殺正酣時,再攻出來前後夾擊。聯絡他們的漢人說過,輜重隊中早早就安排了兩名內應。能讓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奪財滅口,所以他們一直在等著內應發出信號。

可遠遠地看著輜重隊中只亂了眨眼的工夫,就恢復了平靜,而且還有開始準備組成車陣的跡象,沒有其他的選擇,他們便不得不提前殺奔出來。

“不用驚慌!”韓岡胸有成竹的對民夫們喊道,“賊人只是虛張聲勢,人數絕對不會多!否則他們就應該與前面的賊人一起沖出來,而不是躲在後面等我們的破綻!我們就在車陣裡,他們一時半會兒攻不進來!”

韓岡僅僅是在信口胡謅,對於蕃人的計畫,他並沒有多少認識。不過他帶的民夫都是關西漢子,許多都是被徵發起來上過戰場的,手背和臉上刺了字占了三分之一還多,射術沒一個會輸人。只要他們能冷靜下來,擊敗只有自己一兩倍數目的蕃賊,簡直是輕而易舉。而他們現在需要的也不是事實,而是領導者毫不動搖的信心,以及準確有效的命令。

這一切,韓岡都能給他們:“拿起你們的弓,把箭給我搭上!聽著我的口令!……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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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10:20:14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34 編輯

第一十五章 三箭出奇絕後患(下)

再一次沐浴在箭雨中,無法再承受更大的傷亡,劫道的蕃賊不得不撤離戰場。這些蕃賊雖是勇武,但架不住關西男兒更為犀利的強弓勁弩。

“賊人前後出戰,總計超過八十,而丟下來的屍首二十七具,有十一人是王軍將的戰果。至於俘虜,則有四名。”

戰後,韓岡很快的計點出戰果,點出幾個看起來有些膽量的民夫,讓他們去割下賊人的首級,以便過後請功。經此一戰,韓岡在民夫眼中,已是讓人又敬又畏的秀才公。

雖然韓岡曾說埋伏在身後的蕃賊人數不多,但最後沖出來的卻不在前方來敵之下,根本是句安撫人心的謊言。但靠著他的強硬和支撐,民夫們僅用七人受傷,其中一人傷重的代價,便獲得了如此大的戰果。

可沒人注意到,韓岡的背後衣襟早已濕透,第一次面臨戰陣,又要作為全軍主心骨來指揮,他久病初愈、沈屙剛痊的身體差點就要虛脫。

“幸好有個王舜臣。”韓岡為自己慶倖,若不是王舜臣獨自在前方奮戰,若不是王舜臣箭術出神入化。有內憂,有外患,這一仗他多半小命不保。

但韓岡的作用並不比王舜臣稍差,儘管在戰鬥過程中他完全沒有進行任何具體戰術的指派,但有他站在身後,民夫們表現出來的戰力,卻遠勝過這群蓄勢已久的蕃賊。

這全是靠著韓岡的冷靜,帶給所有人的士氣。士氣,韓岡現在才體會到,在古代戰爭中,士氣究竟有多麼關鍵和重要。

王舜臣坐在騾車上,處理著自己肩頭的箭瘡,臉上的神色則有些不甘心。雖然他一人對抗數十倍的敵人,表現最為亮眼。但最終扭轉戰局的,還是靠了民夫們的努力,以及韓岡的指揮。

當時王舜臣甚至已經被攻上來的蕃賊逼得站不住腳,但一陣適時而來的箭雨,將賊人盡數射散。不過三五輪齊射,分作前後兩波來襲的蕃賊,丟下了近半的自家人,向樹木深處退去。

看著同樣坐在騾車上休息的韓岡,王舜臣的眼中也多了幾分敬重。不僅僅是因為被韓岡可圈可點的戰時指揮所救,同時也被韓岡的狠辣和果決所折服。

“這兩個鳥貨也真揹運,碰上了韓秀才你。”雖然心中多了敬重,但王舜臣還是改不了滿口跑鳥的習慣,口氣也不甚好,“被一箭射死,連個喊冤的地方也沒有。”

“不聽號令,亂我軍心。只能拿他們倆殺雞儆猴!”

“不知嚇得哪家的猴子?”王舜臣失笑。他看似粗豪,心思卻也不笨。

韓岡呵呵笑了兩聲,也不作答,起身走到河邊,將懷中的一個小包丟進渭水。薛廿八和董超死了,從軍器庫中帶出的東西也便用不上,留在身上,保不準什麼時候就反害了自己。

從河邊轉回,他卻道:“今次來的賊人卻也不好惹,死了三成才退,加上受傷後還能動的,傷亡都過半了!”

“都是在關西廝殺了幾百年,能耐差點的,早就被滅族了。又是劫道,留不得活口,不得不拼命,有什麼好奇怪的?”王舜臣一邊說著,一邊用匕首挑著嵌入肩膀皮肉中的箭頭,突然倒抽一口冷氣,“日他鳥的,這一箭夠狠!”

韓岡連忙上去檢查王舜臣的傷口。長箭被拔出來後,血水直往外冒,還好這一箭並沒傷到筋骨,僅是貌似嚴重的皮外傷。用濃鹽水清洗傷口並止血,縫合起來再包紮好應該就沒事了。只是韓岡只有理論知識,卻毫無操作經驗,而且這裡是荒郊野地,沒有煮沸消毒,如何進行外科手術?

但韓岡再看看王舜臣的傷口,因為剔出箭頭的動作過大,使得傷口外翻得厲害,還在向外滲著血。現在王舜臣看著還有精神,但等會兒就不見得了。如今這等情形,只能先急就章的草草處理一下,幸虧現在是冬天,應該不會容易感染。

“有誰會做針線活的?”韓岡大聲問道。他連紐扣都不會縫,想在活人身上繡花,會繡出人命來的。但這麼些民夫中,挑出個會做針線活的人來,肯定不難。

此時的布匹品質普遍不高,尤其是民間下層常用來做衣服的紬絹和麻布,從來都不是以結實耐用而著稱。要不然,軍中也不可能一年給士兵們發下四匹、六匹、八匹的紬絹裁衣服。棉布倒是結實,但北宋的棉花才剛剛推廣種植,紡出來的棉布稱為吉貝布,價格跟蜀錦差不多,沒個幾千幾萬貫的身家誰穿得起?

平常百姓只能穿著容易損壞的紬絹和麻布衣服。常壞的衣服當然要常補,有分教:白天走四方,夜中補褲襠。常年在外,身邊沒個女人的男人,不會針線活的還真不多。

正如韓岡所料,一個四十上下的矮個民夫出來自薦道:“小的十幾歲時曾在裁縫鋪做過學徒,雖然沒能出師,但針線活還是能來上幾手。”

韓岡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針腳縫得細細密密,“衣服是自家做的?還是渾家做的?”

“自家。俺還沒娶渾家。”

在一個茶壺能合理合法的佔據幾十個茶杯的年代,下層百姓中的光棍為數實在不少。韓岡也不驚奇:“好,就讓朱中你來縫。”

不僅僅是朱中,其他民夫的姓名韓岡都能一口報出來。多認識一個人,就是多了一份資源。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民夫,可誰也說不準,他們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

韓岡對朱中附耳低語了幾句,王舜臣便看見他領著朱中,捏了一根折彎了的縫衣針走過來。“你這是作甚?”

“把你的傷口縫起來!”韓岡解釋道。

“縫個鳥!”王舜臣驚叫,膽魄過人的王軍將難得有驚慌失措的時候,“沒聽說皮肉能用針線縫的。”

“三國時,名醫華佗可是把人的肚子剖開,割下瘤子又縫起來的。只縫個小傷口不算什麼!”韓岡看著王舜臣的驚惶甚至覺得有些有趣,“堂堂一個軍將,刀砍都不怕,害怕一根細針?傳揚出去,可不是多光彩。”

“……那你先拿別人練練手,再來給灑家治。”

韓岡考慮了一下,點了點頭,的確這樣才妥當。在一名被射中了大腿的傷患身邊,第一次上陣的朱中,小心翼翼地用針線將傷口縫合。幾個人死死按著傷患,讓他不得動彈,嘴裡也塞進了手巾,讓他不會咬到舌頭。傷口中箭頭早被取出,又化了些鹽水來清洗,只再用針線縫起來,包紮好,一切手續便告結束。

朱中應是第一次上陣,但看起來他飛針走線的手段甚為嫺熟,幾下子又幫著一名傷患縫合了傷口。韓岡看著生奇,再一細問,才知朱中的縫合技術是在被砍了腦袋的死囚的脖子上練出來的,半吊子的裁縫工作不好找,將死囚的腦袋縫回脖子上,也算是一筆養家糊口的外快。

“該灑家了,快點動手。”王舜臣催促道,看了一陣,也不覺得有多可怕了,而且在眾人面前,他也不肯露怯。

示意朱中換上一根新針,韓岡囑咐王舜臣道:“應該會有點痛,但再痛也不能亂動。若是有麻沸散就好了,一包藥喝下去,只要藥性未退,天塌了也醒不過來。”

“世上哪有這等藥!?”王舜臣絕不相信。

水滸傳裡就有!韓岡笑了笑,道:“如今是沒有,你且忍一忍罷。”

“儘管縫便是了,爺爺若叫一聲痛,往後就不是爺爺,是婆婆!”

朱中已將從一塊乾淨的布匹上拆下來的一根麻線穿入針鼻,正等著韓岡的命令。韓岡對著他點了點頭,朱中也不猶豫,當即下手。只是鋼針剛落,王舜臣便是猛地全身一顫。

“痛不痛?!”

“痛?!”王舜臣齜牙咧嘴得痛出一身冷汗,但依然不鬆口,“是痛快啊!日死他鳥的,好痛快!!”

不僅僅是朱中一人之力,在另外一邊,韓岡也指揮著幾個伶俐一點的民夫,一起動手處理傷情。

把最後一名傷患的傷口處理好,韓岡已是滿頭大汗。他並非醫生,連一點醫術都不通,但止血,清洗傷口和包紮這幾項,他還是會做一點點。

王舜臣的左臂傷口已經給縫合好,並沒有縫死,按照韓岡的意見,留了個口子好排膿。由於沒傷到主血管,流出的血也不算多。

傷口剛處理好,王舜臣便生龍活虎起來。他右手拎著鐵簡,走到了四名俘虜面前:“說,你們是那個部族的,又是誰人通得消息。說明白了爺爺就不殺你。”秦州的蕃人都是跟漢人混居了幾百年,也不愁他們聽不懂漢話。

被問話的俘虜,脾氣看起來甚硬,扭過頭去,絲毫不加理會。

王舜臣可能是學了韓岡的行事,也不多話,揮起鐵簡便照頭掄去,噗的一聲悶響,打了個滿地桃花開。他若無其事地甩了甩粘在鐵簡上紅白相間的汁水,又指著第二人。

那人只見鋥亮的鐵簡帶著腥風一下指在眼前,腦漿和鮮血一滴滴在鼻子上,直嚇得渾身直顫,嘴唇哆嗦著,想說卻說不出話來。

王舜臣脾氣騰起,眼一瞪,抬手又是一鐵簡敲癟了那人天靈蓋,兩顆眼珠子噗噗迸了出來,連著血淋淋的筋肉,掛在臉上晃晃悠悠。王舜臣雙眼再一瞥,在第三個人身上上下一掃,從黃臉被嚇成白臉的漢子,不敢有任何耽擱,忙要開口。只是韓岡不知何時走過來,一腳踢在了他的下巴上。

“韓秀才?!”王舜臣又驚又怒。

韓岡搖了搖頭:“沒必要問了。”

“不把他們背後的陳舉挖出來,還等什麼時候?!”

“不,他們是聽了西賊的蠱惑,入境劫掠,騷擾甘穀後方的賊人!”

王舜臣眨了眨眼,忽然明白過來,大贊道:“好秀才!”明白了韓岡的用意,他便抬手又是兩鐵簡,正正敲在最後兩名俘虜的太陽穴上。

目送又是兩人踏上黃泉路,韓岡冷笑道:“直接往陳舉身上安罪名根本安不了,誰會信我的話?一旦今天的這些個蕃賊被確認是被西夏收買的奸細,那他們身後的部族也肯定會被揪出來。到那時,陳舉與他們之間秘密交易,自然會暴露。”他沖王舜臣擠擠眼,“而且把這些人當成西夏奸細,好歹功勞也能大一點。”

王舜臣有些擔心道:“那事情可就要鬧大了。”

韓岡輕聲而笑:“我只恐事情鬧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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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10:22:06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35 編輯

第一十六章 千里拒人亦揚名(上)

冬天天黑得早,不過申時【三點到五點】中,天色便已經黯淡了下去。

“怎麼還不換班!?”

趙隆守在伏羌城東門城樓上,百無聊賴地打著哈欠。城門下麵,嘈雜聲不絕於耳。位於群山間一個小盆地中央的伏羌城,守著官道水路,一天倒有千百人進出往返。而城門上頭,趙隆卻困得只想睡覺。

又一隊騾車漸漸從遠處的官道上走來,趙隆懶洋洋地趴在城牆上,看著他們越來越近。如今時近歲末,一隊隊載著軍資往西北各寨堡的騾車、驢車、獨輪車還有挑夫的隊伍絡繹不絕。現在過來的,已是今天的第四隊了。

趙隆沒精打采地看著來人,這一隊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就是人懶了點,怎麼有幾個閒人坐在車子上。趙隆奇怪地看了抵達城門下的車隊,突然瞪大了眼睛。扶著雉堞,他探出頭去,驚異地向下喚道:“王舜臣?!這不是延州的王四嗎?”

在坐在騾車上,靠著一堆軟綿綿的綢緞,半眯著眼休息的王舜臣聞言抬頭。也是一下坐直身子,奇道:“趙大,怎麼是你?!”

“怎麼不能是俺!?”

王舜臣隔著兩丈高的城牆,對趙隆喊道:“趙大你不是應了敢勇嗎?怎麼到伏羌城來守城門了!?”

趙隆的臉色有些難看,反詰道:“俺一個敢勇守城門也沒什麼,倒是堂堂正名軍將,怎麼做了押運的長行?!”

王舜臣連嘴仗也不肯輸,“押運好啊!至少能順路混點軍功,總比天天坐在城門口,磨得屁股生繭要強!”

趙隆被堵得沒話說,撇了撇嘴,把頭縮了回去。

韓岡正等著監門官查驗過路關防,聽見王舜臣跟城樓上的守兵鬥嘴,微微一笑。聽著兩人的對話,彼此間也是有點交情的。能與伏羌城的人搭上關係,在城裡將軍功和敵情報上時,至少能得到一些指點,不會兩眼一抹黑,找錯了人。

監門官看起來也是累了,只看了看關防,並沒下去查驗車輛,對躺在車上、看起來受了傷的幾個民夫,也只是看了兩眼,並沒有細問,直接揮手將車隊放行。

趙隆這時已從城牆上下來,正在城門內等著。他的身量跟韓岡差不多高,相貌則與王舜臣差不多醜,年歲大約二十上下,渾身上下的肌肉將外袍高高撐起,壯實得像頭牛。論起武藝,趙隆能被招入敢勇,至少不會太差,但他的運氣,卻是相當的糟糕。

韓岡知道什麼是敢勇。對於官位、軍功,地方上的豪傑沒有一個不喜歡的。但一旦從軍便要在臉上手上刺字,這對好漢們來說,算是個極大的侮辱。所以宋廷特意設立了不需刺字的敢勇制度,讓那些顧惜身體髮膚的好漢們,能有機會參軍求功。以敢勇的堪戰,一般只要稍稍立些功勞,便能入官帶兵。敢勇都是善戰的精銳,往往為將帥所倚重,如趙隆這般落到城門守兵地步的,卻也難得出一個。

騾車一輛輛的駛入城中,趙隆跟監門官打了個招呼,便施施然走了過來。

趁著這片刻,韓岡從王舜臣這裡打聽到了一點關於趙隆的情報。趙隆是成紀縣人,自幼橫行鄉里,與來秦州避禍的刺頭王舜臣不打不相識,時常酒肉往來,不過幾個月的時間就混出了不淺的交情。他是在今年八月,黨項兵犯秦州後應募敢勇的。但不知犯了什麼事,才兩個月的工夫,竟被發配來守城門。不過看趙隆找個由頭就能走,監門官也不敢攔的樣子,他在城門隊裡混得倒也不差。

“伏羌城內不能亂走,俺來給你們帶路!”

走到車隊邊,趙隆也不理其他人,更是看都不看站在車邊的韓岡。只自來熟地說了一句,自己就跳上車,給輜重隊指了指方向,便學著王舜臣的樣,舒舒服服地躺下來。轉過頭,一眼瞟見了王舜臣肩膀上包紮過的傷處,笑問道:“是不是在惠民橋私窠子裡嫖了沒付帳,給婊子咬的?”

“沒錯!”王舜臣一口承認,大言誇口,“爺爺大發神威,夜戰十五,日戰十八,幹得幾十個蕃族的婊子唉唉直叫。那些個婊子被幹得痛快不過,才咬得爺爺一口。”

趙隆突然半抬起身子,望向後面裝著蕃賊首級的車子。儘管首級都被蓋住了,但此時風一起,血腥味還是透了出來。掩不去臉上的訝色,他驚問道:“裝了半車子,怕是快三十了罷?”

被趙隆騷到癢處,王舜臣得意地揚起下巴,自傲道:“來了小一百,留下三十一!”

“……長能耐了啊!”王舜臣能痛痛快快地殺敵立功,自己只能苦守著城門,趙隆的神色分不清是羨慕還是嫉妒。

王舜臣哈哈大笑了幾聲,坐起來正想再吹噓一下,但剛張開口就看到走在前面的韓岡,話便被堵在了肚子裡。乾咳了兩下,自家也覺得不好意思,便改口道:“這都是韓秀才的功勞!灑家只是……俺只是占了一點光。”

韓岡笑著回頭:“軍將太自謙了,一張弓便射死十一個,如此勇武,放哪裡都是件值得誇耀的!哪是韓某的功勞。”

“韓秀才?!”趙隆吃驚地扭頭看著韓岡,一個走在前面的民夫,突然間就變成了秀才。

“韓秀才才是今次帶隊的,俺是……順路,順路!”王舜臣有些尷尬地為韓岡解釋。

方才的一戰後,韓岡讓受傷的民夫和王舜臣坐在了騾車上,自己則下車走路,幾天沒更衣、洗澡,一身上下都被塵土籠罩,哪有半分讀書人的模樣。

“見過趙敢勇!”韓岡沖趙隆拱了拱手,趙隆也急忙跳下車來,向韓岡回禮。

大宋開國日久,右文左武已深入人心,對於有些能耐的讀書人,武夫們都是有幾分敬畏的。如果沒有王舜臣提醒,趙隆也許還不會注意,但現在仔細一看,韓岡的確與其他民夫差別甚遠。不但神情舉止不類凡庸,就是身材、相貌皆是過人一等。尤其那對如長刀刀刃一般的雙眉微微挑起,幽暗難測的雙瞳看過來的時候,甚至讓趙隆心中莫名生寒。

在趙隆的帶領下,韓岡一行橫穿伏羌城中,向今夜歇息的地方走去。

如果拿秦州城相比,伏羌城並不算大,但在軍事城寨中,算是個大號城池。按照國中築城立寨的慣例。城寨周長達到九百步的,稱為城;九百到五百步的,稱為寨;而五百步以下,就僅僅是堡;至於不到兩百步的,勉強算個烽火臺。

城、寨、堡各有定規形制,裡面的建築、倉儲、衙門以及兵力佈置,都不盡相同。作為軍城,普通的是九百步城,千步城,最大也只有一千兩百步,換算成裡,也就三裡出頭,四裡不到的樣子。

位於甘谷水和渭水的匯合處,以兩河交夾護翼的伏羌城,正是最大的千兩百步軍城,駐有四千官兵和他們的家人。城中也有坊市,酒店,除了軍營多些,倉庫多些,甲馬多些,與普通的縣城並無什麼區別。

已是黃昏,按理說都是該回營、回家吃飯的時候,可城中現在卻都是人來人往,總有點兵荒馬亂的感覺。韓岡看著有些不對勁,王舜臣也覺得奇怪,問趙隆道:“城裡有些亂啊,究竟出了什麼事?”

趙隆神色鄭重起來。他壓低了聲音,只讓韓岡、王舜臣兩人聽見:

“今天午時才傳來的消息,甘穀對面的西賊突然多了一萬,其實這本也沒什麼,憑甘穀城足以抵擋。但偏偏前天守甘谷的張老都監卻正好帶了兩千人出去巡邊,據說是迎頭撞上了,到現在還無半點音信回來。甘谷裡都在傳張都監已經全軍覆沒了。甘穀城內如今只剩不到兩千老弱,若是西賊攻來,根本抵擋不住,恐怕連穀內的心波三族都有些不安穩了。你們看著吧,如果張老都監再沒個消息,到夜裡烽火就要點起來了。”

“那秦州豈不是要大亂?”韓岡知道點燃烽火的意義,非是十萬火急的緊急軍情,不會有狼煙升起。反過來說,一旦烽火被點燃,狼煙騰起于天際,秦鳳路的兵備都要全數動員起來,甚至還要發急腳遞,速報京城。

“少了張老都監鎮守,甘穀城多半會破,能不亂嗎?”

秦鳳路駐泊都監、甘谷知城張守約是關西一位赫赫有名的宿將,曾是楊文廣的副手,參與修築了硤石堡、甘穀城兩座要塞。這兩座城寨都是在黨項人的眼皮底下修起,期間還遭到了幾次攻擊,卻是安安穩穩地修築成功。也因此,帶兵防衛的張守約得了主帥楊文廣之下的第一功。

他可以說是甘穀城中的定海神針,有他在,西夏的馬步禁軍——鐵鷂子、步跋子來個三五萬,都是不在話下,連援軍都不用。但若是他不在,那就是眼前的這般情況,從北面的甘穀城,到中段的安遠寨,再到韓岡現在身處的伏羌城,綿延六十多裡長的甘穀全都亂了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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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10:23:34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36 編輯

第一十六章 千里拒人亦揚名(中)

“劉城主呢?”韓岡問的是伏羌知城——世間俗稱知城、知寨為城主、寨主——伏羌城內亂成這樣,再怎麼說他也該出來彈壓一下。

“今天一早,劉城主就帶了兩個指揮去了安遠寨,好歹把穀內的蕃人給鎮住。”

“那副城主呢?”

趙隆不屑地鼻中一哼:“溜鬚拍馬上來的,他的話誰會理?”

韓岡搖頭暗歎,難怪城門口檢查的那麼鬆懈,城中連個主心骨都沒了,誰還會認真值守?人才果真是難得,能作為定海神針的將領,秦州也不多。少個張守約,固守秦州西北邊防的甘穀城、連同周圍一片防線全都人心惶惶。少了劉安,伏羌城也是亂了套。不過人才越少,自己出頭便越是容易,鶴立雞群,如何不顯眼?不醒目?

韓岡一邊想著,這時車隊前方的街道中突然亂了起來,十幾匹滿載著貨物的馱馬突然從橫街沖出,將前面的行人趕得雞飛狗走,把車隊前行的道路也順便堵上了。

看著一片混亂的前路,趙隆罵道:“直娘賊,真的亂了,連去達隆堡回易的商隊都逃回來了。”

回易就是走私,雖然在西北邊境,除了幾個官辦榷場外,宋廷嚴禁宋人與黨項人有貿易往來。但實際上,來往宋夏之間的商旅數不勝數,尤其以販私鹽最為多見。西夏擁有西北最為優良的鹽產地,青白鹽池出產的細鹽,沒有鹵水的苦味,口感猶在解州鹽池的解鹽之上,價格又因為沒有官府從中盤剝而十分低廉,所以極受西北百姓的歡迎。

能在敵對兩國之間遊走交易,雖然這些商人們看起來都是普普通通,但各自的背景都不可小覷。在邊境走私的商隊,沒有點勢力早給人吃得連骨頭也不剩了。不過,如眼前這只馬隊這般囂張的,卻也不多見。

走私商隊中的一位三十上下、瘦得如一根蔫黃瓜的中年人,正頤氣使指地指揮下面的僕役驅趕擋在馬隊前的行人。他穿著普通的綢緞衣服,又走在馱馬邊上,應該一樣也是個僕役,不過是等級高點罷了。只是宰相門前七品官,看瘦子狂妄的模樣,也許已經能抵得上八九品了。

“趙敢勇,你知道他們是哪一家的?”韓岡問道。

趙隆冷笑一聲:“都鈐轄家的人,每月來往個三五趟,怎麼會不認識!?”

“都鈐轄?向寶?”韓岡再問。

“還能有誰?”趙隆沒好氣地答道:“秦鳳就這麼一個都鈐轄!”

“難怪!”韓岡、王舜臣異口同聲。

兵馬都鈐轄向寶,按序列是秦鳳路軍中的第三號人物。一個經略安撫路,地位最高的是經略安撫使,因為他同時還兼任一路兵馬都總管,也就是軍政和軍令一把抓,基本上都是由文臣擔任。而他之下,便是實際領兵的副都總管,而副都總管之下,便是兵馬鈐轄——若是鈐轄資歷老,前面便可綴個“都”字,正如向寶。再往下,還有路都監——知甘穀城的張守約,便是秦鳳路兵馬都監。

除了經略安撫使外,下面三個都是武臣,互相之間級別有高低,但卻無隸屬關係,各自領兵駐紮於不同地點。可以分庭抗禮,大小相制,同聽命于文臣經略。真要評判他們哪個說話更管用,還是要看他們的威望和功績。

前任秦鳳路副都總管楊文廣剛剛調任,繼任的副都總管是個沒什麼本事和戰功,不過是在京營禁軍中靠熬資歷熬到點,韓岡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恐怕秦州中知道他名字的也沒幾個——現在論起秦州軍中真正說話管用的,還屬都鈐轄向寶。

前面亂了一陣,向家的回易馬隊改往韓岡他們這邊過來。王舜臣忙提醒韓岡道:“惹不起的,權讓一讓吧!”

韓岡點了點頭,也不想節外生枝,便下令讓民夫們將騾車趕到一邊去,讓他們一讓。

向家馬隊走過韓岡一眾身邊,那個瘦子突然停下腳步。問著靠在車上的王舜臣,“你們是哪一家的?”

趙隆在旁代答道:“是奉命由成紀往甘穀運軍需的。”

瘦子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這麼多人押送一點酒水,也不嫌麻煩,都能讓人躺在車上躲懶了。”

王舜臣臉色數變,有一瞬間韓岡還擔心他會出手給瘦子一下,但到最後,他硬是咽下了這口氣,從車上下來,老實站好。除了一位重傷患,其他受了傷的民夫也依次下來,排隊站好。一位正名軍將,一個民夫,除非想自殺,如何敢去得罪已能被尊稱太尉的向寶?就算是種諤來了也保不住他們。

瘦子見王舜臣等人從車上下來,倨傲地橫了一眼,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他的視線從眾人身上掃過,來回幾遍,最終一指韓岡,“就你了!”轉過頭,又對跟在身後的幾個伴當道:“你們從這裡拖三輛騾車走,趕緊去西門把剩下的貨都裝起來,九老爺正在那裡等著。”

瘦子仗著有向寶做後臺,也不信會被拒絕,頤氣使指,完全視韓岡、王舜臣為無物。等幾個伴當應了,才又轉回來,對王舜臣道:“如果甘穀城有人問起,就說是向太尉家借了人車去,到了秦州就放還。若還有問,去向府找俺向榮貴。俺給他個交代!”

冷眼看著向榮貴自說自話,現在又看到幾個向家的僕役要把車上裝的綢緞往地上丟,韓岡終於忍不住了:

“等等!”

“怎麼?!”向榮貴一眼瞪了過來。他到現在為止,仍把王舜臣視作眾人的頭領,跟方才趙隆一樣,將韓岡當成了趕車的民夫。

“你要,總要給韓某一個交代罷!”韓岡聲音比眼神更冷,他一個向府的僕役憑什麼能給人一個交代?到了甘穀城,不見了人,不見了貨,有一百個理由讓韓岡他生不如死,向榮貴會為他說半句話?扯什麼蛋呐!

“這可是要送到甘穀城的軍資!”韓岡強調道。

“向爺也沒動你軍資,只要你的車子而已!”向榮貴臉上怒意漸顯,他只是覺得韓岡看著比那些民夫順眼,才挑了他出來,“你這狗才,別不識抬舉!若不是臨時短了人手,向爺也不會當街拉人!”

王舜臣一把扯住似要發作的韓岡,今日一場廝殺,戰後又得救治,他對韓岡已是敬重有加,如何願看到韓秀才自蹈死路?卻強扭著自己的暴躁脾氣,向向榮貴卑顏笑道:“這廝脾氣不好,官人換一個罷!”

“換什麼換?!向爺說是他,那就是他!”向榮貴指著韓岡,瞪起他的那對白多黑少的小眼睛,狠狠道:“莫廢話,跟著向爺走。別不識好歹,這也是救你的命。看著你個子高大,抗肩輿正合適!”

“給我滾!”韓岡一聲大喝,中氣十足,震得整條街都響起回聲。不知何時,他已氣得臉色泛青,雙唇都在發抖,一副怒髮衝冠的模樣,“不過一個在鈐轄府中奔走爭競的走狗,也敢奴事士子?!就算你家主子向寶過來,他也不敢!”

街市上,韓岡這一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論是王舜臣還是趙隆,又或是向榮貴,都被韓岡這突如其來的吼聲給鎮住了。

死死盯著向榮貴,韓岡甚至覺得光憑語言無法表達出他的怒火,翻手摘下強弓,彎弓搭箭,一箭便向他射過去。

“秀才不可!”王舜臣在旁看得大驚失色,連忙搶上去要攔著。只是韓岡手腳太快,讓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支長箭射飛了戴在向榮貴頭上的氊帽。

王舜臣驚魂初定,暗自慶倖韓岡的箭術並不算好,隔著兩三步都沒能把人射中。要是真給他鬧出人命,肯定要抵命。只是他一見韓岡手再次伸向了身後的箭囊,心臟又猛地大跳了幾下,差點從喉嚨口蹦出來,一步沖前,和趙隆兩人一起將韓岡死死抱住,在韓岡耳邊大叫道:

“韓秀才,你瘋了?!射死了他你也要沒命啊!”

“士可殺!不可辱!”韓岡拼命掙扎,咬牙切齒,看起來只想再給向榮貴一箭,“他這廝辱我太甚,竟欲以士子為畜!某為橫渠弟子,受此之辱,日後又何面目去見師長同窗!”

趙隆給嚇得不住地念佛,直念叨著:“阿彌陀佛,真的瘋了!阿彌陀佛,真的瘋了!”

王舜臣則蒼白著臉,一邊抱定韓岡不敢絲毫放鬆,一邊對嚇呆了的向榮貴吼道,“還不快走!”

“你給俺等著!”被嚇得魂飛魄散的向榮貴丟下一句話,把馬隊丟下,連滾帶爬地跑了。

向榮貴一走,韓岡立刻停止了掙扎,神色也突然間平和下來。掙脫開王舜臣和趙隆的雙手,很淡定的整理起衣服。

王舜臣與趙隆面面相覷,周圍看客指指點點,韓岡則是神色自若。

“秀才!”趙隆算是怕了韓岡這個瘋子,說話也是小心翼翼,“你們還是快走罷!連夜去甘穀……”

“往甘谷夜路怎麼走?”韓岡搖頭,“今天是月末,夜裡連月亮都沒有,怎麼走夜路?”

“可向榮貴馬上要帶人來了!”王舜臣也在旁幫忙勸著。

“他不是要韓某等著嗎?我就在這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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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10:25:03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37 編輯

第一十六章 千里拒人亦揚名(下)

王舜臣急得冒汗,趙隆看著韓岡的眼神中則明明白白寫著瘋子二字。但韓岡一點也沒瘋,他也不怕得罪向寶。因為這裡不是秦鳳路兵馬都鈐轄官廳,不是秦州州衙,不是向府,而是伏羌城!是處在軍機要道、來往官員軍馬無數的伏羌城!

他那一箭,是故意沒有射中——不然區區三五步距離,箭術退步再多也不至於失手——但既然射了出去,肯定會就在短時間內傳遍整個秦州!在他們周圍,究竟有多少雙眼睛看見了剛才的那一幕,根本算不清楚,只能看見周圍的觀眾聚得越來越多。當韓岡一說出要在這裡等,周圍便轟然叫好!

看客們的喝彩聲韓岡充耳不聞,王舜臣和趙隆的勸誡也是不加理會,只背負著手,仰頭看天。心中卻是在默默地盤算著利害得失。

韓岡也是被逼無奈,若是讓向榮貴把車拉走,自己也被拉去抗肩輿,陳舉會怎麼做,根本就不用想。想讓向榮貴為他說話,那更是個笑話!攔截軍需,罪名可大可小,若是沒爆出來,什麼事都沒有——看向榮貴肆無忌憚的樣子,以前並沒有少做——可一旦鬧出來,連向寶都不肯往身上攬,向榮貴一個鈐轄家的家奴能擔待得起?如此局面,他韓岡若是不拼命,那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但把事情換個方向去想,既然攔截軍需是個罪名,那向寶就不敢將之公開——就算他拉得是地方上的人和車,而不是運送到前方的軍需輜重,被揪出來後,也照樣少不了要吃點苦頭——鬧得越大,他韓岡就越安全。只要站得正,行得穩,向寶對韓岡也無可奈何。

因為韓岡是士子,而向寶是武臣!

在大宋,文武殊途。韓岡方才說得做得,王舜臣便說不得做不得。一個是士人,一個是武夫,官僚對他們容忍度是截然不同的。

韓琦韓相公對犯事的從官能一笑而過,卻可以隨便拿著一點小錯,去殺一個久曆邊事、戰功累累的將領。只為了給將領的上司狄青一個下馬威。狄青為他的手下焦用去叫屈,並稱焦用是立過功的好男兒的時候,韓琦卻說:“東華門外戴花遊街【注1】才是好男兒!”如焦用這等武夫,不過是殺雞給猴看的雞罷了。雞被殺了,狄青這只猴子,也的確被嚇得不敢再說話。

向寶縱然身份顯貴,還有一個帶禦器械【注2】的加銜,卻也別想對一名有跟腳的士子想打就打,想殺就殺。暗地裡也許沒問題,但攤開在陽光下,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

事情既然已經鬧大了,若是向寶還敢為今天之事跟他韓岡過不去,不知會招來多少彈劾!想表現出氣節的文官,天底下太多太多,連李師中聽說後,都要為此事上書,否則監察禦史那裡少不得會反過來給李師中參上一本。

文官會官官相護,但遇到武臣……是乘機賣好還是踩上兩腳,端得看心情!看時機!

何況這件事上,向寶他完全不占理。向寶派過來主事如果夠聰明,那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在下向安,見過韓秀才!”正如韓岡所料,沒等多久,一名看起來有些身份的小老頭子來到韓岡面前,向榮貴就跟在他的身後。只是向榮貴一去一回,一張瘦臉已變胖了不少,雙頰腫得如同發起的炊餅,紅得發亮。

向安回手指著臉被打腫的向榮貴,“方才家奴無知,竟然開罪了秀才。在下已經教訓過了他,若秀才仍覺得不夠解氣,在下便當著秀才的面,再給他一頓家法便是!”

韓岡還了一禮,容色依然冷淡,“官人有心了,韓某方才之氣,為的是國法,並非為己。韓某奉命押送軍資,如何能改為私家奔走。都鈐轄私事又豈能淩於國事之上。若以為韓某只會糾結於私怨,就未免太小瞧我了!”

“秀才果然寬宏大量。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罪,有罪!”向安躬身一禮,看上去真心誠意。

韓岡眉梢一跳,暗罵道:“老狐狸!”殺了黃大瘤,陰了陳押司,誑了吳節判,嚇了向榮貴,今次,還是他第一次遇到滑不溜手的對手。

“話雖如此,但秀才畢竟是讀書人,如何能服這賤役。不如跟小老兒回秦州,成紀知縣當不會駁小老兒的面子。”向安誠誠懇懇的勸道。

只要韓岡低了頭,跟著回了秦州,這件事上,便沒了向寶的錯。再有人拿此說事,有錯的只會是前後反復的韓岡。可他不愁韓岡不點頭,衙前是什麼樣差事,天下誰人不知,甘穀城裡的那位專會在衙前身上剝皮抽筋的管庫,更是名聲顯赫。能脫離差役之苦,就算丟臉又會有誰不幹?

韓岡退後一步,一揖到地。如果剛才韓岡留給眾人的印象是剛直嚴正,現在的表現卻與方才截然相反,一轉眼就變得卑躬屈膝。

“終究還是露了原型!”向安眯起眼,雖是如己所願,卻仍忍不住心生不屑。周圍的不少人也與他一般想法,韓岡的前後表現實在差得太遠:“這也是讀書人啊!”

直起腰後,韓岡卻對向安道:“君之美意,韓某心領。只是人無信而不立,韓某既已受命,自當全始全終,哪有中道而廢的道理?”

韓岡的回答,完全出乎向安的意料。剛才那一弓腰,難道只是為了謝絕他的好意?!

周圍的觀眾也是一片譁然:“能脫離苦海卻還死賴著不走,這秀才瘋了不成?”

“不識好歹!”向榮貴捂著腫得越發得高起的腮幫子,嘟嘟囔囔地罵了一句。

韓岡理也不理,最有效的鄙視就是漠視,何況向榮貴回去後,怕是只有死路一條。

他打斷想開口再勸的向安,道:“國法不可妄違。釋某衙前之役,縣尹可,府君可,而君不可。韓某承蒙不棄,欲救某於苦海,實是銘感五內。可既承君之盛情,便不能陷君於不義。這悖國法、逆軍規之事,韓某怎能讓向君來做?!此違聖人之教,韓某又豈可為之?”

咬文嚼字的一番話後,韓岡又一揖到地,把禮節做足,不待向安回應,轉身便走。順勢對著王舜臣、趙隆等人擺了擺手:“沒事了。我們去營裡!”

王舜臣正在震驚中,趙隆的嘴巴到現在也沒能合上,聽到韓岡說話,便糊裡糊塗地跟著他往前走。走了幾步兩人才反應過來,“俺怎麼成跟班了?”

一眾民夫也都懵懵懂懂地趕起騾車跟在後面,把臉色陰晴不定的向安拋在腦後。不經意間,韓岡的領導地位已經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

王舜臣本是自負其能的人物,會接下吳衍的任務,也是只是欣賞韓岡在軍器庫中的手段和膽量,順便讓陳舉難過一下。只是他現在看著走在前面的韓岡,卻多了幾分敬服之色。裴峽谷中的戰鬥姑且不談,單是方才對上向榮貴和向安時的表現,已足以讓王舜臣折服。

趙隆也是又驚又歎盯著韓岡的背影。他絕非怯弱之人,若是孤身面對百十個西賊,他照樣敢鬥上一鬥。但如果他遇上的是自家的軍官,就算只是一名巡檢,他便不敢稍有違逆,更別提一路都鈐轄——無他,怕累及家人。

可一個毫無憑藉的窮措大,卻義正辭嚴地拒絕誘惑和威脅,將一路都鈐轄的親信家人駁得啞口無言。讀過幾年書,還有個名為“子漸”的表字的趙隆,心中突然冒出了孟子說的幾句話:“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是為大丈夫也。”

韓岡昂首闊步獨自走在前面,他走到哪裡,哪裡的人群就自動為他分開一條道路。神色莊嚴肅穆,但心中已笑開了花。他還記得前世曾聽過的一句話——推銷員推銷商品在本質上其實是在推銷自己。韓岡如今身份已變,但他依然知道,該如何推銷自己!老天爺送上門來的機會,他如何不去把握住!?

得罪了押司,得罪了知縣,得罪了都鈐轄,韓岡如今是債多不愁身,因為他的情況不可能再壞,也因為他有底氣。對於一名沒有官身、缺乏背景的貧寒士子來說,聲望就是一切。有了名望,他的地位便穩如泰山,權勢不能侵,富貴不能欺。

韓岡追求的就是名望!他前日挑戰陳舉,名聲已經遍及州城內外,他現在挑戰向寶,名聲難道還傳不到秦鳳路中嗎?等他不懼權勢、盡忠國事的名聲打響之後,又有誰能動他?陳舉?還是向寶?

軍器庫一案,裴峽谷一戰,還有方才的一箭,等這三樁事傳揚開去,在秦州道上,他韓岡不大不小也該是個人物了!

注1:指中進士。在北宋,每科科舉結束後,進士們便會騎著馬帶花遊街。從東華門一直走到城西的金明池,參加瓊林宴。

注2:顧名思義,就是在天子身側可以攜帶武器的護衛。在宋初,屬於實職,在天子身邊輪班宿衛,定額為六人。但到了後來,漸漸演變成了賜給近臣、功臣的榮譽加銜。再打個比方,如果此時真有禦貓展昭,那他官職的真正名號就不是什麼四品帶刀護衛,而是帶禦器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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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12:37:13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38 編輯

第一十七章 夜顧茅廬訪遺賢(上)

演員們已紛紛退場,但在剛剛結束了一出鬧劇的戲臺附近,卻有兩人正若有所思地看著韓岡遠去的背影。兩人身邊,圍著一隊騎兵,各自下馬候著,看他們的身形氣度,都是精兵無疑。能有如此精銳護衛,兩人自非等閒之輩。

“有風骨!”兩人中的年輕人忍不住贊道。

“好聰明!”大約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也不禁贊了一句。

對同一人、同一事的評價截然不同,年輕人詫異地問道:“大人這話如何說的?那韓秀才氣節風骨那是沒話說,但聰明可談不上!一個服衙前役的鄉秀才,得罪了一路的都鈐轄,哪會有好結果?沒聽過向寶心胸有多廣……”

“你還太年輕!”中年人搖搖頭,“不過那韓秀才看上去跟二哥兒你也差不多大小,可人家的心機可比你深多了……”

“……怎麼可能……”年輕人眨了眨眼睛,想明白了父親說的意思,卻不肯相信,“韓秀才又不能未卜先知,怎麼知道向安會過來賠禮,而不是帶著一隊家丁來。”

“所以說他心機深啊!”中年人歎著,這樣的年輕人當真是不多見,自己年輕時也是差得老遠,“才智狠辣都不缺,還敢拼命,真是難得!”

年輕人左右晃著腦袋,韓岡的年紀與自己差不多,他怎麼也不信韓岡的才智出色到能把向安的反應都算計進來。

知子莫若父,中年人呵呵笑了笑,道:“韓秀才到底人物如何,二哥兒你去跟他一談便知。”

“大人要孩兒去跟他談談?”年輕人眼睛一亮。

中年人微微點頭,道:“今晚你就去跟他聊聊罷,看看他的學問如何。如果真的是張子厚的學生,能幫一手就幫一手,任讀書人服賤役,總之有辱斯文。若是看著他吃虧不理,日後到了蔡經略面前,也不好意思去見張子厚。”

“那孩兒直接過去好了。大人你先去歇息吧。”年輕人神色跳脫,巴不得甩開自己的老子。

“那二哥兒你就去罷。我畢竟老了,比不上你們年輕人有精神。”

中年人歎了口氣,眉宇間有著深深的疲憊。韓岡與向榮貴鬧得正歡的時候,他剛好進城,卻被堵著了,正好看著一場好戲。中年人長得黑黑瘦瘦,不僅是因為這幾個月來奔波勞碌,他本來也不是身強體壯之輩,今天一天他都在馬上,到此時也支撐不住要去睡了。

一眾士兵跟在中年人身後去了城中央的知城衙門,那裡有專供來往官員們休息的寅賓館,只有兩名士兵留了下來,看他們的動作,像是要護衛年輕人的樣子。年輕人輕輕搖頭,示意兩人不要跟來。整了整自己的衣服,當真如其父所說,去拜訪韓岡。

……

韓岡、王舜臣一行在趙隆的帶領下在城北的一座營寨中歇了下來。往日還算空曠的營寨中,此時卻擠滿了商人和他們載貨用的車馬。這片營地,論道理就是成紀縣往北方各城寨運送糧餉和犒軍物資的車隊規定的駐紮場地。可這些個商人鳩占鵲巢,竟把營房都占了去。趙隆領著輜重隊在營內繞了一圈,硬是沒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

趙隆看著不耐煩,卷起袖子,就要上前攆人。韓岡一把攔住他,笑道:“用不著動手。讓我和軍將來試試。”

“給爺爺讓兩間房出來!否則有你們好看!”這是拿著馬鞭唱黑臉的王舜臣在表演。

“不知兄台能否讓貴屬擠上一擠。我等只住今夜,明天一早便上路。”韓岡則唱著紅臉。

韓岡和王舜臣一軟一硬,逼著佔據了最大的兩間營房的一名商人趕快滾蛋。兩人心中都在盤算,若這位商人還敢推三阻四,就直接把尚存在車鬥裡的人頭丟到屋裡去,看他讓還是不讓!

“想叫俺讓房,也不看看俺是為哪家官人奔走!?”商人正要發作,卻被一人拉過去咬了一陣耳朵。等他再回來的時候,肥肥圓圓的一張臉上,已經堆滿了職業性的笑容,看向韓岡的眼神也自不同。

“讓!讓!俺立刻就把營房讓出來!”他點頭哈腰,連聲價地說道。

才就一眨眼的工夫,兩間包括軍官偏廂的營房就給騰了出來。民夫們一擁而入。有膽略,有能耐,會體恤人,又夠威風,對韓岡,他們愈發地崇拜。

“秀才公,王大哥,你們先歇著。俺去弄點酒菜,馬上就回來。”幫著眾人在房中安頓下來,趙隆忙不叠地說道。他殷勤無比,差不多跟民夫們一樣,都對敢落都鈐轄面子的韓岡心生崇拜。

“多謝敢勇。”韓岡拱手謝過。越是在細微的地方,他越是小心在意,半點禮節也不疏忽。

趙隆出去沒一會兒,半刻鐘都不要,就帶著一個提著食盒和酒罈的小二回來了。韓岡正在安頓受傷的民夫們休息,又安排了其他民夫去吃晚飯。見趙隆回來,韓岡搶先會了鈔,自己沒動,卻把這些酒菜送到了民夫那裡,還讓小二再送一些好酒好肉過來——反正董超、薛廿八身上帶的錢不少,已全給韓岡他笑納了。

“這……”趙隆發起呆,民夫們也有些猶疑。

韓岡笑道:“今日在裴峽谷中,人人奮命,沒有一人臨陣退避的,若非如此,這裡的各位,包括我韓岡都沒一個能活!在軍中,一場戰後,總要弄些好酒好菜犒軍,我們也不能例外……等今天的事報上去,肯定還有賞賜下來,諸位放心,韓某絕不會貪墨一文。”

“多謝秀才公!多謝秀才公!”民夫們感激涕零,連聲道謝。

韓岡則回過來對趙隆道:“趙敢勇,我們還要先去城衙,把裴峽一事報上去。裴峽中的蕃部開始聽命於西賊的指使,這不是一件小事,必須趕緊通報上去。”

……

一個時辰後,三人圍坐在廂房中的桌邊。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王舜臣怒色難掩,趙隆皺眉不屑,而韓岡看似平靜,心底也是在破口大駡。

“你那個鳥副城,為了招待個鳥官,連軍情大事都不理……難怪他說話沒人聽!”王舜臣砰砰地拍著桌子,滿肚子火卻無處撒氣。

“副城跟俺有什麼鳥關係?!”趙隆憤憤不平,“那個鳥貨伏羌城上下看不過眼已經很久了。若上了陣,有機會哪個不想射他一個背上開花?!”

韓岡搖著頭,不想說話,將沒什麼味道的淡酒一口喝下。他和王舜臣、趙隆三人去城衙通報軍情,本以為留守伏羌的副城,聽說連接秦州的要道——裴峽——出了賊人,會立刻接見。不曾想裡面傳出話來,副城有上官要招待,沒時間理這等小事。“才百八十個賊人也叫事?甘穀那邊八千還要翻番!”直接就把三人給趕出來了。

趙隆又歎道:“也不知方才過來拜訪秀才的小官人是哪裡的,我們白跑一趟,卻把秀才的事給耽誤了,真是可惜。”

韓岡不介意地笑道:“若是有心,自當再來。若是無意,那也就罷了。”

“說得痛快!”王舜臣拍案叫了一聲,便端起碗,“當痛飲一碗。”

韓岡連忙按住王舜臣,不讓他喝酒:“軍將你受了傷,不能喝酒!”

王舜臣不快,抱怨道:“光吃菜,不喝酒,那還有個鳥滋味!”

韓岡想了想,還是放了手。此間的酒水都是只見水少見酒,又不是蒸餾過的高度酒,喝一點真沒什麼關係。

大碗的粟米酒,大塊的燒羊肉,味道算不上多好,但吃起來確實痛快。酒過三巡,雖然醉意不多,但氣氛也熱鬧了起來。

趙隆指著王舜臣,說起了兩人相識的經歷:“這潑皮本是鄜延路的,不知犯了什麼事,就是今年年初的時候,慌慌張張地到了秦州。到了秦州也不安生,一根馬鞭鬧得城中雞犬不寧。俺找上門去評理。可這潑皮明明比俺還小,卻死硬著不肯低頭。最後在城外狠打一架,卻是不打不相識,一來一往倒有了些交情。”

趙隆和王舜臣方才與韓岡說的大同小異,不過有一點讓韓岡驚訝,王舜臣竟然比趙隆還小一點!他吃驚地問著趙隆:“不知敢勇如今年齒?”

“十九!”

韓岡呆了一呆,反過來對王舜臣問道:“軍將你還不到十九?”

王舜臣乾咳了兩聲,摸著臉上的絡腮鬍子,“灑家……那個……俺其實是壬辰年【西元1052,仁宗皇佑四年】生的,屬龍。”

“你比我還小一歲?!”韓岡當日推算王舜臣的年紀不到二十四,本就有些難以置信,但現在當真是驚呆了。

王舜臣惱羞成怒:“俺是長得有點老……”

“有點?”韓岡強忍著沒把心裡話說出來,但他的眼神還是暴露了他的心思。都說古人早熟,但早熟到王舜臣這分上,還是讓他嚇了一跳。

“但俺的確才十七!”王舜臣悲憤得大叫。

“好罷,好罷!”趙隆安慰地拍拍王舜臣的肩膀,嘿嘿壞笑:“就為十七歲的王軍將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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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12:38:47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40 編輯

第一十七章 夜顧茅廬訪遺賢(下)

“請問韓秀才可在?在下德安王厚,夜來拜會,還望不吝一面!”

一聲突如其來的喚門聲,打斷了廂房中正喝得熱火朝天的氣氛。王舜臣使勁晃了晃有點發沈的腦袋,只覺得從門外傳入耳中的聲音有些奇怪:“是不是方才來找秀才的小官人?怎麼是南方的口音?德安是在南面的哪個路?”

“德安?是江西罷?”韓岡前世跑過長江南北,也去過廬山,九江、德安都熟悉。二十一世紀的德安屬於江西省,卻不知道北宋的德安是不是也歸於江南西路。

“江西人?!”趙隆本被一下驚醒,聽說是江西人後,卻放鬆下來:“那就不是了。”

“什麼不是?”王舜臣問道。

趙隆笑道:“伏羌城少見南人,本還以為是這些天在伏羌城附近跑進跑出的王機宜家的人。不過王機宜出身江州,那是江東的地兒。”

“江州?!”韓岡醉意全無。九江古稱就是江州,看過水滸的他如何會不知道?!“德安就在江州!”

趙隆喝進肚子裡的酒都化作汗水冒出來了:“真的是王機宜?!”

“王機宜?”韓岡急問道,他還沒有沒聽說過什麼王機宜,跟節判吳衍的交談中,也沒從他嘴裡聽到過“王機宜”三個字。

“就是上書天子要併吞青唐,拓邊河湟的那位王機宜!”剛到秦州不過半年多的王舜臣,比土生土長的韓岡對秦州內外更為熟悉:“他得了官家的賞識,被派到秦州來,名為帥司【經略安撫司簡稱】的管勾機宜文字,管得卻是所有與蕃部有關的事情。那攤子事本該是經略相公和鈐轄府一起管,現今給王機宜奪了去,兩家都不高興。”

韓岡將腦中的兩份記憶互做對比,很快確定了青唐的位置。那大概是後世的青海湖東部地區。而河湟,則是河州和湟水,位於甘肅青海交界的臨夏、和政一帶。在唐朝時,處於與吐蕃王國交鋒的第一線。唐玄宗後,逐步被吐蕃佔據。而在吐蕃王國分裂後,仍被吐蕃殘部所控制。在此時,則是泛指了青海東北、甘肅東南的一大片被吐蕃控制的地區,也稱之為熙河——即以熙州、河州為主的區域。

那位王機宜既然有心為大宋開拓邊疆,自然是求賢若渴,若能得到他的賞識,受薦舉而得官,也是不在話下。如此良機,韓岡不會白白放過。

“王機宜叫什麼名字?”韓岡又急急追問。

“王韶!”

“王韶?”韓岡覺得有些耳熟,卻記不起究竟是因為兩個記憶中的哪一個而覺得耳熟。

“請問韓秀才可在?!”從門外傳進來的聲音高了幾分,顯是王厚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來了!”韓岡起身,理了理皺成一團的衣服,上前開門,一名二十上下,英俊瘦削的年輕人便出現在他的眼前。

“韓秀才?”王厚瞪大了眼睛。若不是同樣的一副高大身材,他便完全無法將眼前這位滿身酒氣的破落戶,與傍晚通衢上義正辭嚴的韓秀才聯繫在一起。就連讓王厚印象深刻的挺眉秀眼,也因酒意而變得渙散無神。

“正是韓岡!”韓岡卻半眯起眼,因酒意而渙散的眼神重又銳利起來,他先拱手行禮道:“官人既是有事找韓某,不如先進屋說話!”

王厚向屋中張望了兩眼,猶豫著不肯進屋。他連跑兩趟,又在門外等了許久,本是用漢昭烈三顧茅廬的舊事來安慰自己。現在只見偏廂中烏煙瘴氣,桌面上杯盤狼藉,兩名軍漢面紅耳赤,哪裡願意進屋去說話,連帶著對韓岡也是失望已極。

“兄台可能喝酒?”看出王厚的猶豫,韓岡突如其來地問道。

王厚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心想怕是要請自己喝酒。如此醃臢汙穢的地方,王厚哪肯幹,只想找個由頭推脫掉。

韓岡笑道:“秦州的水雖不如江南水甘甜,但釀出的酒卻別有一番滋味。風土不同,人情不同,水酒的滋味也自不同,不親歷一番,也說不出孰高孰低。王官人你說是也不是?”

韓岡的一番話聽在王厚耳中,似是別有深意。他猶豫再三,還是勉強跨入門裡。

王舜臣和趙隆這時已經將桌子收拾乾淨,見王厚進來,便要告辭離開。

韓岡攔住他們,讓他們坐下繼續喝酒:“哪有來一個客人,卻趕走兩個客人的道理。王軍將和趙敢勇還是坐下來說話,想來王官人也不會介意。”

韓岡率性而為,也不問王厚願意不願意。王舜臣和趙隆現在都以韓岡馬首是瞻,也知道韓岡不會害他們,也不多話,徑直坐了下來。

王厚在屋中站著,進退兩難,最後一咬牙也拉過一張交椅坐下。心想:既然進來了,坐一坐也無妨。頂多話不投機,提前告辭便是。至少現在,韓岡特立獨行的款待,讓王厚覺得韓秀才還是有點能耐,否則也不會有這樣的脾氣。

王厚坐下了,韓岡也跟著坐下,心中得意而笑。根據他過去的經驗,把人騙來是最難的,而把人留下卻很簡單。

韓岡是故意慢待王厚,與其畢恭畢敬,還不如簡傲一點,至少讓王厚不敢輕慢,也多一點敬畏。依照世間的認識,越是有才之輩,越是盛氣淩人,王厚他應該能習慣。反正看王官人見到自己後的神色,對自家的評價應是落到了穀底,已經低得不能再低,只要表現得出色點,升上去一點便是淨賺。

也不問王厚來此的目的,韓岡直接找過一隻乾淨的酒碗,為王厚滿上,又說道:“廬山險秀,又近著江州,王兄德安人氏,真是好福氣。‘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銀河落九天。’李青蓮妙筆生花,每次一讀此詩,便讓人對廬山神往不已。”

韓岡頓了一頓,王厚正想要開口插話。不成想韓岡又搶先一步,繼續道:“德安與廬山近在咫尺,又與千里彭蠡【今鄱陽湖】比鄰而居,萬里長江也在附近奔流不息。湖映山色,江水滔滔,如此勝地,世所罕有。若有機緣,還真是想去上一次。”

“江南是比關西要富庶。”王舜臣隨口帶了一句,他酒意上湧,也不顧王厚的身份了,“江州水土養人,據說那裡的小娘子也比關西的水靈。”

“江南水鄉出美女嘛!”韓岡隨著身邊醉漢的口氣笑說了一句,話鋒又是一變,“不過……江州是人間勝地,卻不是建功立業的地方!”

被韓岡帶起了心思,王厚重重地點了點頭,又想說話,不想王舜臣已被韓岡的最後一句說得豪氣頓起:“秀才說得正是!要想立功,還要看我關西!”

韓岡卻搖頭,“治軍必先足食,足食必先養民。關西水土已遠不如漢唐時的富庶,一場大戰便能讓各路的糧儲耗光。沒糧沒餉,光靠關外輸送,空耗民力,朝中也難支持。”

“秀才說得是。”王舜臣立馬介面道,“俺還在延州的時候,吃過關東運來的麥子,也吃過蜀中的稻米,不過還是關中的穀子【注1】好吃。”

一番對話幾乎變成了韓岡和王舜臣的一搭一唱,王厚幾次要開口,都沒找到機會。

韓岡又道:“所以只有一個辦法能解決這個問題!”

“什麼?”王、趙二人問道。

“屯……田……!”

“還有市易!”王厚終於能插上話了,他急急地說著話,仿佛要從嘴裡迸出來,“在渭源開辦榷場【注2】,不但能抽取稅入,還能順便收些租佃,不用勞煩國中轉運。更能讓青唐諸多蕃部親附大宋,實是一舉多得。”

聽到這話,韓岡心中一喜:“終於套出底了。”

一直故意不讓人開口說話的機會,讓他壓著悶著,等到瞅準時機再稍稍放鬆,便會如王厚這般不由自主地將心底所想都暴露出來。韓岡他化用了一些自己所知的常識,又融入了一點不算出奇的見解,只通過話語的組織,把準了王厚的脈,就輕而易舉地套出了王韶的計畫。

渭源就是渭水的源頭,猶在伏羌城上遊近三百里,已經深入被青唐吐蕃竊據的土地。看起來,在渭源開辦供蕃漢交易的榷場,便是王韶收服青唐、開拓河湟的第一步計畫。

既然已經瞭解了一點對方的底細,再因勢利導,或反駁,或贊同,把對話的主導權掌握在手中,騙過眼前的毛頭小子,太容易不過!

“沒錯!王兄說得正是!有錢有糧,方可出兵打仗。”韓岡先附和了王厚一句,卻又言辭懇切地說道:“不過兩件事都是要大費周折。須得緩緩而行,不可希圖一蹴而就。”

“是啊!”趙隆忙點著頭,“來往邊境有多少家回易商隊,還有他們身後的官人們,都是不想開榷場,會妨礙到他們賺錢。”

注1:南方的穀子是稻,而北方的穀子通常指的是小米,也就是粟。

注2:榷場,就是市場、集市。通常特指邊境地帶,與外人交易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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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12:4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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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八章 秉燭待旦已忘眠(上)

趙隆無心的插話正說到點子上,韓岡得他提醒,精神陡然一震:“攘外必先安內!若身後掣肘太多,如何能成就功業?開榷場,行市易,不為不美。唯秦州官吏、世家多有回易之事,若遽然而興市易,斷人財路,必惹眾怒。當彈章交加而上,又有誰能安心開拓河湟?”

韓岡正正說到王厚的心結上,他雙眉微皺,有些無奈。看了看韓岡,他欠起身虛心問道:“所以先要屯田?”

“比起市易一事,屯田便不算困難,秦州沿邊地廣人稀,只要見縫插針,在屯墾處築堡而守,兩三年內便有小成。通過屯田兵來震懾周邊蕃部,打擊悖逆之輩,再公平處斷蕃漢糾紛,賜親我漢家之蕃酋以官職,以收人心。使其為我用,而不為西夏所用。日後攻打西賊,他們也便是助力!”

韓岡說的安定邊疆的方法,從古到今,一脈相承,也算不得什麼獨創的見解。但王厚已被韓岡前面的話所打動,不住地點頭,只覺得眼前的韓秀才實是有大學問,大見識。

韓岡不再說屯田市易之事,能說的都說了,再深入說下去自己就要露底,話頭一轉,輕輕歎道:“不過關西早非勝地,出產已遠不及漢唐,否則也不需辛辛苦苦地去屯田。多少上好的田地,都被黃河的流水沖掉了,而黃河也因此變成了黃色。這可不是好事!不僅關中良田盡喪,連天下都遭其患。”

韓岡說得鄭重,王厚身子前傾,用心聆聽。

“如黃河,一碗水,半碗沙,沙土皆是從關中而來。若是在潼關之前,黃河水流湍急,泥沙隨水而流,但出了潼關之後,河水頓緩,其中所帶泥沙便會沈積下來。”韓岡向王厚舉起酒碗,沒有過篩的濁酒中,許多酒糟隨著酒碗的晃動而載浮載沈,“綠蟻新醅酒”說得正是這種沒有濾過的酒漿,“聽說汴河便因黃河水而泥沙淤積,必須年年清理河道,可即便如此,也是趕不上河底抬高的速度。”

王厚點頭稱是,他去過東京汴梁,也知道在汴河連接黃河的河口附近,堤內的綱船甚至比堤外房頂還高,都是因為黃河泥沙倒灌的緣故,為了疏浚汴河河道,每到冬天就要驅動大批民夫和廂軍。汴河兩岸的百姓,為此苦不堪言。

韓岡把酒碗放下,碗內的濁酒漸漸定下,而酒糟便沈到了碗底:“你看,只要水流輕緩起來,水中的沙土自然便沈澱下去了。欲治黃河水,先治黃河沙。欲治黃河沙,則得先從沙土來源著手。否則任憑你堆高河堤,掘深河底,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的應急手段,決堤改道也是或遲或早的事情。”

“韓兄說的正是。”聽得韓岡說得通透,王厚不自覺地喝了口寡淡無味的濁酒,歎道,“慶曆八年【西元1048年】六月,黃河在澶州商胡埽【今濮陽縣】決口,改往北流,直入渤海。朝堂的相公們為了是填塞決口,還是順勢將河水導往北流,鬧了幾年也沒見分曉,後來勉強行事,也沒成功。到了嘉祐五年【西元1060年】,大名府魏縣第六埽決堤,分出一條支流,由篤馬河向東入海。黃河經由東流與原來的北流同時入海,號為二股河。黃河一分為二,是堵是疏,還是任其流淌,從仁宗朝吵到了現在。富、韓、文幾位相公,沒少在廷上爭辯過。還有梁山泊!八百里水面又由何而來?還不是後晉開元元年【西元944年】黃河在滑州決口,水淹曹、單、濮、鄆諸州,洪水積蓄在巨野,巨野澤才變成了梁山泊。”

“聽說幾個月前,黃河好像又改道了?”趙隆插話問道。

“沒錯。就在八月,北流填塞失敗,許家港河決。水泛大名、恩、德、滄、永靜五軍州。淹死軍民數以萬計。”王厚長長歎了一聲,“為了這條河,不知費了多少錢,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但終究無法根治。”

韓岡低頭抿了一口酒。只看王厚這一段議論,絕對是在河防上下了苦功。韓岡自知在黃河水利等細節上,他是肯定不如深有研究的王厚。不能再往細處談,韓岡把話題拉回到自己擅長的水土流失上:“這就是泥沙過多的危害所在,南方雨水十倍於北方,而長江水勢自是遠過黃河,為何長江少有決堤?還不是長江沙少,黃河沙多的緣故。砍了太多樹木,山上沒有草木固土,雨水一來便會泥沙俱下。看看涇水之清,再比一比渭水之濁,是何故方有涇渭分明之語?”

“涇原樹多,可以固土,而渭河自伏羌往上,全是光山。”王舜臣搶答道,韓岡說得深入淺出,他也能聽得懂,想得透。

“說得好!”王厚抬手敬了王舜臣一碗酒。王舜臣哈哈一笑,很灑脫地接下了飲了。

“王軍將雖然年輕,卻在關西走得多了,各地地理瞭解得不少!武藝也是過人一等,連珠箭術更是一絕。”韓岡拍著王舜臣的肩膀,向王厚介紹了一下,幾句話便讓王舜臣感激涕零。

屋中三人越聽越是入神,此時少有人能把黃河水患從根源處說得如此明白。韓岡說得一時興起,一把掃開桌面的雜物,用手指蘸著酒水,就在光桌上點畫起來。先一筆劃出了一個尾部上拖的“幾”字形。韓岡指著道:“這就是黃河!”

穿越千年,真正有用的是什麼?是對江山地理的認識!——至少對韓岡現在來說,的確如此。

一本千年後只值十幾塊錢的地圖冊,放到千年之前,莫說千金,萬金亦可換。那可是動員了千百萬人次的測繪工程和各種先進儀器所繪製出來的地圖,不是等閒可比。

韓岡歷史並不好,對日後的歷史細節發展懵然無知,但他對於地理學上的認識卻十分的出色。加上他的口才,就算千年的時間,導致對地名的瞭解有所偏差,可要蒙過王厚這毛頭小子,卻是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

單是這一筆“幾”字,就已經讓王厚更加佩服韓岡。不看過大量的地學書籍,並仔細推演過江山地理,這世上有幾個知道大江黃河流向的?世所流傳的《水經注》上,可從沒天下輿圖這一頁。王厚能瞭解到黃河、長江的大致走向,還是沾了父親王韶的光,從渭州知州兼涇原路經略使的蔡挺那裡,見識過複製自崇政殿中張掛的天下輿圖。

“黃河是這個樣子?”王舜臣和趙隆也都好奇地看著桌面,他們雖然都看過黃河,也天天喝著黃河支流的水。但讓他們將黃河說出個一二三來,絕對是兩眼一抹黑,支吾半天也不定能迸出個字來。

“對!正是如此!”王厚幫韓岡證明,他在“幾”字的右下方點了一點,“這裡就是東京。”

“這裡就是東京啊……”王舜臣和趙隆專心地點著頭,卻不知他們到底有沒有聽懂。

有了千年之隔,具體的地理名詞有許多都發生了變化。韓岡說不定在地名上還不如王厚,但大的區域韓岡憑著前身的記憶,互相印證過後,卻也熟悉了下來。他指著“幾”字右邊一豎的右側空處,“這是河東【今山西】。因為位於黃河東側,所以有河東之名!”

手指再從河東往上推,停在“幾”字頭上一橫處,王厚立刻道:“是契丹的西京道。”

韓岡又蘸了點酒水,橫著一拖,把“幾”字下麵的開口幾乎封起,“這是渭水。而我們現在就在……”

話聲輕輕一頓,王厚便聰明的在代表渭河的一橫下點了一下,沈聲道:“伏羌城。”

“而西賊就在這裡。”韓岡指著被渭河和黃河括起的一片土地,“這一片地,被黃河三面環繞,形如布套。故而我稱之為河套!”

“河套!?”王厚重複著。他在嘴裡喃喃念了幾聲,仿佛在咀嚼著詞義。最後他才重重地點頭,“起得好,起得好,的確像個口袋,正是套子的樣子。”

韓岡直起腰,雙臂誇張地張開,放聲道:“黃河百害,唯利一套。黨項人占著此處,興靈【注1】一帶水網交織,直如一塞上江南,不論耕種還是放牧,都是遠勝他地。而興靈之外,又有瀚海阻隔,使外敵難侵,此天險尤甚長江,廣如淵海。要想直搗西人老巢,先要考慮如何穿過七百里瀚海,還要考慮如何保證糧道暢通,否則便有全軍覆沒的危險。”

王厚介面道,“從河東、鄜延、環慶幾路往攻西賊,必定要受阻於瀚海。若從秦鳳、涇原向北仰攻,又有天都山和兜嶺阻隔。就算諸路同時出擊,只要憑藉天險,西賊將兵力分散亦能防守得住。但若是在更西一側,比如蘭州,放上一支奇兵,卻能讓西賊首尾難顧。”

“蘭州?那是西賊占著的罷?”趙隆問道。

注1:興慶府,靈州,即現在的銀川、吳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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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en260669
公爵 | 2019-10-6 12:41:20

本篇最後由 Ben260669 於 2019-10-11 17:42 編輯

第一十八章 秉燭待旦已忘眠(下)

“占著又如何,奪回來就是!”韓岡叉腰揮手,說得豪氣干雲,王厚、王舜臣在一邊鼓掌叫好。

“蘭州要隘,向西可通西域,向南壓制青唐,向東則遮罩秦州,向北便能直搗黨項軟肋!此兵家必爭之地。一旦據有此處,西賊不放上三五萬人來戍守,梁太后怕是連覺也睡不好!但西賊總共才多少兵?”韓岡說到這裡,卻又不將話題接下去說,轉而一臉神往之色,道:“蘭州就在黃河之濱,那一段河道跌宕起伏,峽谷幽深連綿不斷,據說其景壯麗處不在壺口、龍門之下,幾與三峽媲美。”

王厚連連點頭,任憑韓岡把話題飛來蕩去。他的心思盡陷在韓岡的話裡,全都忘了來此的目的。不停口地贊著韓岡:“秀才果然是博學多聞。”

韓岡笑道:“書生不出門,能知天下事。知一曉二,舉一反三,這也是要靠讀書得來。韓某不是死讀書的,某少小離家求學,從秦州走到京兆府,為了追隨橫渠先生,又走回渭州。別的地方不能自誇,至少關西韓某還是了若指掌。”

王厚正色改容,恭敬道:“不愧是橫渠門下。”

韓岡鄭重點頭:“若無子厚先生悉心教導,便無今日韓岡。”

韓岡此言,真心誠意,發自肺腑。他繼承自舊主的滿肚子的經書和文章,以及熟極而流的兵書、地理,都是來自張載的教導。

橫渠門下,學得不僅僅是儒家經典,還包括天文地理,兵法水利——若以為宋儒都只知“之乎者也”,那就大錯特錯——尤其是兵法和地理,更是張載講學的重點。

張載年輕時,曾經上書范仲淹,願與鄉中豪傑一起去收復青唐舊地,後為范仲淹所勸,方才棄武從文。十幾年後,張載考上了進士,同時開始授徒講學。可即便如此,張載對軍事上的認識仍然得到了涇原路經略安撫使、知渭州事【注1】蔡挺的看重——

韓岡想到這裡,突然靈光一閃,終於想起了究竟在哪裡聽說過王韶的名字!

張載曾任渭州軍事判官,最為蔡挺器重。他在渭州,一邊教導學生,一邊幫助蔡挺整頓軍隊編制,清查空額。就在去年,還聽說張載正幫著蔡挺修改規範范仲淹創立的將兵法。而韓岡回來前,又聽聞如今蔡相公推行將兵法的效果很好,得到了朝廷的重視,尤其是想要富國強兵的年輕官家以及一力輔佐他中興大宋的王相公,都很看好這一整編地方軍隊,提高戰力和指揮效率的新規條。

而當時在蔡挺身邊,還有一名門客深得看重。他也是進士出身,而且與張載同為嘉祐二年丁酉科【西元1057年】——也就是俗稱的同年——不過與張載不同,他因參加比進士科舉還要高一級的制舉考試落榜,便放棄了官職,轉而跟隨蔡挺來到陝西,並遊歷關西各州,還與張載討論過當年他收復青唐的計畫。張載曾對學生們說其有班馬之志,欲效班定遠【班超】、馬伏波【馬援】,遠行萬里,揚漢家天威。他的姓名——正是王韶!

與王厚言談甚歡,韓岡自覺到了探底的時間,便問道:“不知經略司的王機宜……”

韓岡話還沒有說完,王厚就道:“正是家嚴!”

臉上浮出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韓岡道,“據聞令尊意欲吞併青唐,開邊河湟,說起來,此正是吾輩之願,也是家師畢生夙願。令尊若真能成事,不但功業不讓班、馬專美於前,可為國朝平定北漢之後第一功;只秦州數十萬百姓,亦要深感令尊之恩德。”

“西賊虎視眈眈,吐蕃悖逆雄強,不得豪傑智士相助,卻難以成事……韓兄天縱奇才,眼界見識遠勝凡庸,不知能否助家嚴一臂之力,以解鄉里之苦。日後博個封妻蔭子,亦可不再受小人之欺。”王厚目光灼灼地盯著韓岡,只等他回應。

韓岡笑而不答,也不想答。他當然願意,可王厚只是衙內,並不是王韶本人,他的邀請不得王韶認同就毫無意義。韓岡希望得到的是王韶的禮聘,而不是他兒子的邀請。

王厚愣了一下,正想再勸,但看著韓岡臉上淺淺的笑容,突地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這話應該由他父親來說才是。他改口道:“若明日韓兄有閑,可否往城衙一行,王厚必翹首以待。”

“城衙?”韓岡搖頭笑道,“今天已經去過一次了,明天再去,不知會不會給趕出來。”

“難道是要求見家父?!”

“不,是韓某有緊急軍情要上報,不過就是沒人搭理。”韓岡說完輕歎,似是痛心不已的模樣。

“什麼軍情?”王厚問道。

“韓某奉命押送軍資自秦州往甘穀。今日午後,在裴峽中,遭逢近百蕃賊攔截。雖被我等殺散,但通往秦州的要道上出現了蕃賊攔路。可不是什麼好兆頭!”韓岡指了指王舜臣在衣袍下微微隆起的左側肩膀,“王軍將的肩上就是中了一箭,但即便中了一箭,王軍將可是照樣一張弓就射死了十一人,門外車上的三十一顆首級,有三分之一是王軍將的戰果。”

“射殺十一人?”王厚驚異看了王舜臣一眼,沒想到他勇悍如此。又急急追問:“斬首總計三十一,那繳獲呢?!”

“三十四張弓,刀槍四十一件,盔甲一領。”韓岡如數家珍,要想取信於人,細節問題是半點也不能差的。

有繳獲、有斬首,韓岡之言自是千真萬確無疑。“百名賊人戰死了三成才敗退,果然是場惡戰。”王厚點著頭,有著王韶這個父親,王厚對戰事還是有所瞭解,清楚一場戰鬥的傷亡率是多少,他又問道:“不知韓兄這邊傷亡如何?”

“連上在下和王軍將,總計四十一人。八人受傷,無人戰死。”

“啊……”王厚驚歎,“竟無損一人!”

韓岡搖搖頭:“還是損了兩個!”他對王厚解釋道:“這兩人意欲臨陣脫逃,又出言動搖軍心,給韓某親手殺了,當算不得戰死。”

王厚這下比方才還要震驚,能親手殺人的書生可不多見,韓岡還說得如吃飯喝水一般輕鬆。但聯想起韓岡在街市上箭射向榮貴的事,卻也不會有假。

王厚正少年,韓岡的作為正對了他的脾性,看向韓岡的眼神充滿崇拜,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站起身,王厚雙手舉碗,敬向韓岡:“韓兄果然是關西男兒!當浮一大白!”

韓岡豪爽地與他對飲而盡,放下碗,對視一笑。濁酒亦能醉人,一股豪氣自王厚心中油然而生,只覺得今夜結識的這位韓秀才,真是當世英豪。

韓岡這時拍著王舜臣的肩頭:“說起來,這一仗最大的功勞還是王軍將!韓某只是安內,王軍將可是攘外。當時我等被賊人兩面夾擊,正是王軍將獨當一面,箭無虛發,將迎面而來的賊軍射得魂飛魄散!如非王軍將,韓某今夜也無法安坐在此!”

王厚再仔仔細細的把王舜臣上下一打量,連聲贊道:“果然是一員梟將。”抬手又敬了王舜臣一碗。

王舜臣得意得鬍子根根翹起,忙端起酒碗回應,嘴裡則裝模作樣地謙虛道:“過獎!過獎!哪裡!哪裡!”

敬過了王舜臣,王厚又斟滿一碗酒,轉過來對趙隆道:“趙敢勇的斬獲亦當不少,也當滿飲一碗!”

趙隆這下子臊得臉皮通紅,低聲囁嚅道:“不……俺只是一個守城的。”

韓岡幫趙隆化解尷尬,道:“趙敢勇論武藝,也不讓王軍將。只是運氣不好,得罪了上官。方才被罰守城。明珠蒙塵,實在可惜。”

趙隆感動至極,眼眶都紅了,幾乎要哭了出來,直把才認識了不到半天的韓岡,當作平生最大的知己。

王厚則暗暗點頭,逼著趙隆喝了酒,又把他的名字給記了下來。

眾人重新坐下,韓岡又道:“裴峽是要道,就在伏羌城邊。現在出了賊寇,卻無人放在心上。韓某想求見副城,卻被告知須接待上官……”

王厚一聽,卻是牽連到了自家老子頭上,忙賠笑著解釋道:“若是劉城主在,也不會有這事。只是李副城求進心切,擺了宴席去請家嚴。被家嚴拒了,正生著悶氣,當然不想理事。”

“軍國大事啊……”韓岡搖頭歎著,“若關西將佐盡如此輩,何時才能掃平西賊。”

“不說這些煩心事,先喝酒!喝酒!”王舜臣舉杯邀飲,三人轟然應諾,一起開懷對飲。

借著酒興,韓岡與王厚繼續談天說地,縱論古今,而王舜臣和趙隆在旁邊搭著話,也不覺煩悶。

四人一番醉飲,不知屋外鬥轉星移,直到雄雞三唱,天色發白。

注1:涇原路經略安撫司治所位於渭州,而不是處於前線的涇州、原州。所以兼任涇原路經略使的是渭州知州。這一點,與治所秦州的秦鳳路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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