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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深愛的男人原來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兇手之子──
這麼戲劇性的事,應該只發生在電視裡,
偏偏,命運就是對她開了一個如此難堪的玩笑;
她的愛情因此死得狠辣痛快,沒有起死回生的餘地,
但這男人就是不死心、不放手,她堅持他們已經分手,
他卻完全沒有自己已經成為「前任」的自覺,
好似身上還掛著現任男友的頭銜,
有時很無賴,有時逆來順受,使盡手段把她留在身邊;
她應該堅決地恨他,卻放任對他的依戀腐蝕自己的意志,
讓他偷渡感情到心裡,她還能繼續堅持、冷硬下去嗎……
第一章
寒流來襲的早晨,羅妙靖包得密不透風,大口罩遮掩她秀氣的口鼻,毛線帽壓住她蓬鬆的短髮,再加上圍巾、手套、夾克、特厚長褲,她全身露在外頭的只剩一雙又大又圓的醇黑眼眸,這雙眼睛為她在朋友間博得「貓頭鷹」的外號。
她全副武裝地出門上班,一下公交車還是冷得打哆嗦,她揣緊裝滿熱湯的保溫瓶,急步衝進路邊計算機商場「合鑫」的側門。
「合鑫」是一位T大資工系畢業生的構想,但在正式營業前夕,他卻落海失蹤,他的家人不願放棄希望,仍照原定計劃開幕,由當時還在念物理系的弟弟接手,成為現任的老闆。
這位老闆對計算機一竅不通,卻富有識人眼光,每年回T大招攬資工系應屆畢業生,兩年前,他挖到一位「優秀人才」,「合鑫」的業績因此突飛猛進,除了軟硬件銷售,業務還拓展到計算機課程教學。
而那位「優秀人才」華疆臣,正是她的前男友這就是物理系畢業的羅妙靖在「合鑫」工作的原因。他希望他們待在同一個職場,出盡磨功求了她半個月,她仍不肯,最後他放棄了。
「好,我去拒絕學長,說我不進『合鑫』了。你說過想考公職,我跟你去考,你在哪裡工作,我就在哪裡。」淡淡的語氣,隱藏鋼鐵般的決心,在學長允諾的百萬年薪與她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她。
她知道他說到做到,當真會纏著她到任何公司去,幸好她對計算機硬件頗有瞭解,也懶得費事準備公職考試,向「合鑫」遞履歷,獲得錄用。而他一進「合鑫」就當店長,當然招來閒話,他花了半個月進入狀況,第一年的獲利就比往年的增加一半,從此再也沒有人質疑他。
一晃眼,他們已共事兩年,他仍是店長,她是維修部的小工程師。在八成員工畢業於同一所學校的情況下,大家都知道他們曾經交往過,卻沒有人知道分手的原因。
羅妙靖進入品工辦公室,同事們紛紛向她打招呼。「早啊,鷹鷹。」
「大家早。」她環顧室內。「兔子還沒來?」她問的是一個新進員工,今年剛畢業的女孩,這個綽號來自她那對可愛的門牙。
「還沒。店長給的期限是今天,不知道她連絡到人沒有?」
「要是連絡不到,她麻煩就大了。」羅妙靖瞥了角落的店長辦公室一眼,藍色門扉緊閉,她知道裡頭有人,那位工作狂永遠是最早到公司的。
「小兔也真倒霉,交到這種朋友,自己又太天真,竟然讓人家下單組十二台計算機,也不按規定先收一半訂金,只收了五千,人家現在賴皮不買了,她自己要怎麼消化?
「那些計算機應該是可以放在店裡賣,可是免不了被店長削一頓。
「她只是太信任朋友,又不是什麼大錯。」一名工程師為她抱不平,立刻得到幾位男同事附和。美女犯了錯,是男人都會同情。
「你去跟店長說啊,我們哪個人沒被他念過幾句呢,除了鷹鷹。」
「幹麼扯到我?」剛拿起一迭維修單的羅妙靖很無辜。「我沒被他罵過,是因為我沒有犯過錯。」
「哪沒有?上禮拜四你把咖啡倒在上萬元的事務機上面,他只忙著檢查你有沒有燙到,罵都沒罵一句。」當時,撲克臉店長在跟客人介紹計算機課程,下一秒便如火箭般衝過去看燙傷的員工,那一幕已成公司的經典畫面。
「那是我幫老闆泡咖啡,老闆接過去的時候打翻,店長就算生氣也不該罵我。」
「但他急著帶你到隔壁診所搽藥,不管事務機報銷、不管老闆也被燙到,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最重要,嘖嘖……」同事擠眉弄眼的。「他真關心你啊。」
羅妙靖噗嗤笑了。「沒那麼誇張好不好?店長只是提醒我隔壁有診所,他也有提醒老闆啊,難道他要拖著老闆直接衝進診所才算關心嗎?」
「店長真的拖著老闆出去的話,那就曖昧了。」
「老闆沒結婚,沒女朋友,店長也沒對象,噯,該不會他們兩個其實……」菜鳥工程師陳志旭瞥了羅妙靖一眼。「不對啊,店長交過女朋友。」
「很難說,時間會改變很多事。」羅妙靖眼眸閃爍。
「靠!你是說店長和老闆真的……」陳志旭驚詫地望向藍色門扉。
她搖頭示意他不宜張揚。「當初店長其實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可是他接受老闆的聘請,那時候我只是詫異,沒有想太多,直到某天早上我來上班——」她皺眉的模樣像發現重大線索的偵探。「看到他們兩個一起睡在辦公室裡。」
陳志旭張大的嘴足以塞進一顆棒球,直到一陣哄堂笑聲打斷他。
「別當真,每個新人進來都被她用這一招唬過。」
「騙我的」陳志旭錯愕,看著羅妙靖那張似笑非笑的蒼白臉蛋,揉合了羸弱和純真的氣質,好像根本不懂說謊二字怎麼寫。
羅妙靖憋笑,一副無辜樣。「當然是真的,我才不會騙人。」
「你只是省略了幾個字。那次是品工在公司裡辦告別單身派對,一群人玩到快天亮,店長和老闆乾脆不回家,在辦公室過夜。」有人模仿老闆湯紹禮溫和悅耳的男中音。「高材生羅妙妙小姐,你一再破壞我和店長的名聲,這個月扣薪一半,以敞傚尤。」
「所以老闆和店長一切正常?」陳志旭小聲問,看著被逗得格格笑的羅妙靖。她瞥他一眼,害他耳根發熱。她的笑聲有種爛漫的孩子氣,他一進入「合鑫」就對她有好感,現在已經不只是好感了。
「廢話,店長如果是Gay,兔子追他是追心酸的喔?」
「對喔!」陳志旭恍然,早就聽說過這個八卦,他怎麼忽然忘了?他哀怨地瞥向羅妙靖,她笑著拿起他的保溫茶杯。
「開個玩笑嘛,為了表示歉意,我幫你泡茶。」
「我還有茶葉,請你喝。」陳志旭討好地取出茶葉罐。
「謝謝,不必了。」羅妙靖搖頭。
自從六歲以後,她滴水不沾,茶類、咖啡、果汁等飲料沒有其它食物搭配,也一概不碰,因為這是她六歲時遭遇家庭劇變,在心上留下的疤痕。
朋友們知道她身體不好,從不飲用水,也不直接喝任何飲料,但她總找得到理由矇混過去,無人深究原因。
陳志旭正想再問她要不要喝咖啡,一個急衝進辦公室的女孩險些撞倒羅妙靖。
「對不起鷹鷹,我跑太快了。」綽號「兔子」的杜思穎趕緊扶她。「有沒有怎樣?」
羅妙靖笑著搖頭。
「上班時間還早,你這麼急幹麼?」同事問杜思穎。
「因為問題解決了!」杜思穎快樂地宣佈。「我說服我朋友把十二台計算機都搬回去了!而且他要開網咖,以後想委託我們維修機器,還要跟我們買事務機。」
忽然,藍色門扉後一道低沈的男人嗓音打斷她。「兔子,進來說。」門裡的人顯然在留意外頭動靜,聽到關鍵詞立即插口。
杜思穎對同事們吐吐舌頭,眉飛色舞地閃進店長辦公室。
見陳志旭遞來咖啡包,羅妙靖依然婉拒。「謝謝,我不喝。」拿起他的茶杯和一迭文件,她走向開飲機。
開飲機放在店長辦公室門畔,旁邊是一台複印機。羅妙靖先為杯子添滿熱水,然後影印文件,薄薄的藍色門板擋不住聲音,她聽見低沉的男聲在詢問,女聲亢奮地報告她為公司爭取到的生意。
「……請我們維修他網咖的計算機?我們對外的業務沒有包含這個。」
「他是想開網咖,可是對計算機懂得不多,他的意思是委託我們全權處理,我說要先和你報備再來討論。」
「兔子。」男聲說了兩字,便靜下來。羅妙靖知道這代表他有嚴肅的事要說,便以沉默取得對方的全副注意,他有這種令人肅然的領袖魅力。
「是。」
她知道杜思穎此刻一定是屏息等待,美眸流轉著愛慕的光彩。
「我們這裡大家都熟,內部什麼事都好商量,但是對外,該按規定做的還是要按規定。我們規定訂單金額多少,就要收取一半的訂金,你只收五千,甚至連訂單都沒填。」
「所以我很積極去說服我朋友。」
「但萬一你沒辦法說服他呢?我要扣你薪水,要你扛下那十二台計算機的責任,想必你都有覺悟了?」
「對不起……」
杜思穎道歉的嗓音很難堪,羅妙靖同情她,她面對的是「合鑫」最嚴酷的男人,他對怪獸和美女一視同仁。
「我知道你很努力、求表現,但規定就是規定,規定是為了保護整個公司和員工,包括你自這次沒事了,以後不要再犯。」男聲轉為溫和,有點不自然。「謝謝你昨天送的餅乾,味道不錯。」
羅妙靖挑眉。他幾時收了杜思穎的餅乾?
「很好吃吧?我對自己的手藝還挺有自信的,明天再烤別的口味送你。」男人的讚美讓杜思穎重拾活力。「今天下班後大家要去唱歌,你要不要來?」
「我要工作。至於幫網咖維修這事我再評估看看,你先去忙吧。」
片刻後杜思穎走出店長辦公室,裡頭的男人跟著出來,羅妙靖假裝忙碌。
華疆臣站在辦公室門口,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幾乎填滿門框,他戴了副細茶框眼鏡,膚色黝黑,五官深刻立體,墨濃的眉、炯亮的眸,直挺的鼻樑下,唇線緊抿,瘦長結實的身材,蓄著毫無書卷氣的利落短髮,氣質如盤石般粗獷而強硬。
他掃視辦公室的眼光像國王環顧領土,聊天閒扯的分貝馬上敬畏地降低。他是「合鑫」員工公認最man的男人,寡言、脾氣硬、做的比說的多,在工作上嚴格得六親不認,讓大家又敬又怕,男性員工崇拜他,女性員工對他的擔當和他英俊的臉龐同樣欣賞,但他似乎是感情的絕緣體,從來不鬧桃花。
她很清楚,他絕不是感情的絕緣體。
大四那年,她遇上他,他們迅速墜入熱戀,感情甜蜜,就在幾乎論及婚嫁時,她突然發現一個秘密——他就是造成自己家庭劇變的兇手的獨生子。
她父親替朋友——華疆臣的父親作保,華父經商失敗,欠了銀行千萬債務,向地下錢莊借錢仍周轉不過來,便逃得不見蹤影。銀行與黑道轉向羅家催討,一家人被逼到山窮水盡,父母捨不得從小多病的她留著受折磨,決定帶她一起走。
求生意志堅強的她活了下來,但這場變故讓她的健康更形惡劣。後來,一位遠房親戚收養了她和姐姐,替她們辦理拋棄繼承,讓父親的龐大債務不致落到她們身上。至於父親的那位朋友,據說他丟下妻小,逃往國外……
得知真相的感覺就像墜機,從高空狠狠摔落地面,摔個稀爛,而她還活著,清醒地躺在骨肉糜爛的劇痛裡。
這麼戲劇性的事只該發生在電視裡。
華疆臣發現門邊的羅妙靖,她對他一笑,接過他手裡的茶杯。
「店長要裝開水是吧?我幫你。」
「謝謝。」每當她露出這種微笑,華疆臣就知道自己有麻煩了。
他原本就有話要對她說,便以唯有他們聽見的音量低語:「錢已經匯到你戶頭了。」
「嗯。」她的微笑烙深。「餅乾是什麼口味的?」
「咖啡的。」華疆臣順口回答,眉頭隨即詫異一皺。
「門板很薄。」她無謂地聳肩。「好吃嗎?」
他深深凝視她。「你想吃的話,我下班以後去買。」
「不要,買的又不是兔子做的。整個公司就只有你收到,她對你真好。」
華疆臣覺得自己像實驗動物,剛挨了一針,注射者正密切觀察他的反應。他不想繼續這話題。
「今晚到我家來。」
「你每天都待到店關門才走人,我在你家又沒事做。」
「我要你來。」他加重語氣。
羅妙靖唇線彎起甜美但冰冷的弧度。「是你要我去,不是我自願去的。」
「對,是我要你來。」
兩年來,他已習慣她這種施捨的態度,以及各種冷漠的言語,將他剛強急躁的脾氣越磨越平。
當年,他以贖罪的心情和無賴的手段強留住她,他順她的意,假裝他們已分手,但在他心底,他們不曾真正分離,他們的感情並沒有出問題,他的身份讓她無法接受,可他相信自己能用誠意克服。她的憤怒,他逆來順受,而父親那筆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債務,他每個月匯五萬元給她作為補償,就算她從不動用,他照匯不誤,一切只求她仍在身邊,讓他能彌補父親的錯誤,讓他偷渡感情到她心裡,滲透她、軟化她……
在他心底,即使增加了濃濃的愧疚,對她的感情不曾褪色,她仍是他唯一想看她睡顏到天明的女孩,她眨眼或癟嘴的模樣仍讓他悸動不已。
瞥見杜思穎過來,他拿回茶杯,又強調一次。「今晚來我家。」才轉身回辦公室。
「鷹鷹,晚上要不要去唱歌?」杜思穎失望地望著店長辦公室的門。
羅妙靖揶揄道:「是不是又約不動店長,才來約我?」
「本來就要約你嘛!不要說得像我見色忘友似的。」杜思穎嘟嘴。「店長真的很難約耶,找他下班去玩都沒空,找他假日去玩還是沒空,而且他每天都最早來又最晚走,哪來那麼多工作可以忙?他學生時代也這麼拚嗎?」
她每次試圖接近華疆臣都碰釘子,只好轉向和他關係匪淺的學姐打聽,但她總覺得他們的互動有點微妙,並不單純是分手情侶。
「他很上進,平常上課唸書,假日會做些兼差打工。」
「那以前不就忙得沒時間陪你?店長事業心很強,也很強勢,不過應該也有溫柔的一面。」
杜思穎眨眨眼。「否則你當初不會和他在一起。」
「還好,他某些地方是很溫柔體貼。」羅妙靖忍住嗆人的話:追男人請靠自己本事,少跟前女友旁敲側擊。
她不想和人分享有關他的任何事,尤其是一個對他有意思的女人。杜思穎的行為讓她不快,她更厭惡這份不快,華疆臣是她心上一片除不掉的蜘蛛網,一碰就牽動感情的傷口,刺痛她每根神經。
她裝完茶水,端起托盤。「我晚上跟人有約,不和你們去唱歌了。」
***
下班後,羅妙靖先回家吃晚餐。她和姐姐及小外甥女同住,離過婚的姐姐最近和前姐夫重修舊好,感情越來越甜蜜,再結連理的那天顯然不遠了。
聽妹妹說要去朋友家過夜,坐在沙發上的羅百粵皺眉。「又去純恩那邊?」
羅妙靖舀著果泥吃。「她說她裝了新音響,找我去看片子,試試聲光效果。」
辛純恩是她大學學姐,也是唯一知道她和華疆臣關係的人,每次她要去他家,就用學姐當煙幕。她姐姐始終不知道華疆臣的存在,她也盡量不提工作的事。
「你還是少去吧,她那邊是夜店,出入份子雜,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
「不會啦,我每次去就在包廂或辦公室裡等她,不會跟一般客人接觸,而且,我越來越不喜歡待在家裡了。」
羅百粵一怔。「為什麼?」
「姐夫幾乎天天來家裡,你們兩個卿卿我我,害我眼睛不知道看哪。」
羅百粵微微臉紅。「哪有卿卿我我,我們只是聊天。」
「你們的對話是沒怎樣,可是眼神交會那瞬間,那種天雷勾動地火、乾柴遇到烈火、媲美電線走火的情況……天啊!」羅妙靖捧心哀歎。「這對一個單身女生是多大的刺激,你明白嗎?」
「別亂用譬喻好不好?」羅百粵被逗笑,捏了妹妹臉頰一把。「那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交男朋友?你公司一堆單身工程師,總該有中意的吧?」
「沒有耶,我太挑剔,說不定一輩子嫁不出去。」
「話別說得太早,你只是還沒遇到喜歡的對象。」
半小時後,羅妙靖離家前往華疆臣住處,一路上想著相依為命的姐姐即將有好歸宿,她衷心為她歡喜,想起當年她們一度陷入絕境,恍如隔世。
剛到他家門口,她手機響了,號碼顯示是他。她接聽。「我剛到。」
「冰箱裡有湯,我早上出門前煮的,你可以熱來喝,還有麵包……等等。」他似乎轉頭和誰說話,杜思穎清脆的笑聲跟著從話筒裡傳來。她在玄關踢掉鞋,鞋子命中茶色鞋櫃,留下一記鞋印。她撇嘴,在他嗓音重新響起時打斷他。「和兔子聊得很開心嗎?」
「她在問工作的事,今天廠商兩次送錯貨,她覺得……」
「不必解釋,我說過我們現在都是單身,有對象就該把握。全公司的人都知道兔子在追你,她找話題跟你聊不是真的在意那個話題,你別弄錯了。」
沉默。她知道他厭惡她說這種話,她就愛踩這個痛點,惹他惱怒,他越惱,越能麻痺她心裡痙攣的痛。
「我要回去忙了。」他驟寒的嗓音含著火氣,說完便掛斷。
羅妙靖對手機做個鬼臉,坐在沙發上。他住的地方是中古公寓,傢俱數量以應付生活基本需求為準,從搬家到裝潢全部是他自己動手。他很少提起過去,她只知道當年他父親逃往國外後,他和母親為了躲避黑道,藏進偏僻山區,他的一雙巧手是從那時培養出來的。
收養她和姐姐的親戚對她們視如己出,比起他和他母親心驚膽戰地躲藏,算是幸運了一點……
但那又怎樣?她咬牙,迅速將一絲軟化的憐憫逐出腦海。她和姐姐被害得家破人亡,錢不能贖回死去的親人,也不能抵消她內心糾纏的夢魘。
她只是困惑,就算他每個月匯給她五萬,他的家也不該佈置得這麼貧乏,他的百萬年薪究竟花到哪去了?
她開電視,看新聞,用聲音填滿屋子的沉默。但機器的聲音只讓屋裡更顯冷清,讓她越感孤寂,她不喜歡一個人在他的家裡等待,孤獨讓她不斷想起過去。
放棄一段正濃熾的感情,就像硬生生將他從她心上剜去,讓她痛不欲生。她無法純粹當他是父親朋友的兒子然後痛快地恨,也不能承認她曾暗自祈禱這一切只是惡夢,醒來他們仍是那對熱戀的情人。
他看透了這一點,所以不肯死心,她要分手,他不答應,軟硬兼施地將她拖來「合鑫」,他說不強求她立即接納他,只求她給他機會,讓他們暫時像普通朋友那般相處,讓他陪伴她度過這段時間。
矛盾的軟化讓愛與恨在她心裡打仗,她總是賭氣宣佈他們之間已到死路,為了聽他反駁她並堅持不懈。她一再推開他,又不要他真的離去,她一再激怒他,看他早已疲於應付她的喜怒無常,還是咬牙忍耐。他的百般容忍讓她心酸,究竟是深愛她到什麼樣的地步,才能如此盲目無悔?
她脆弱地蒙住臉,拒絕再想。愛情絕對是個陷阱,陷入容易,脫身難。
****
華疆臣放下話筒。他得做幾個深呼吸,才能忍住將話機往牆上砸的衝動。
明知她故意激他,他還是動怒了,被唯一鍾情的女人當作隨意轉送的物品,就算是聖人也會沉不住氣。
他將注意力轉回工作上。他每天待到下班才走,但大多數業務已在白天處理完,夜晚是他的私人時間。他和湯紹禮有協議,只要「合鑫」業績維持一定水平,他可以向外另接case,所以他目前在幫一些小商家寫進出貨、賬目管理之類的程序賺外快。湯紹禮付他的薪水不少,但他需要更多。
他打電話,連絡自己的客戶,完成兩筆交易,途中杜思穎利用員工廚房煮了杏仁茶送進來,他忙餓了,一口氣喝掉大半杯,杜思穎以為他喜歡,將保溫瓶裝得滿滿的讓他帶回去。
他欣然接受時,心中想的是家中酷愛杏仁的貓頭鷹小姐。她無法直接飲用飲料,他得買點什麼回去讓她配茶喝。
於是回家路上,他買了些吐司,一進家門就見電視開著,羅妙靖在沙發上睡著了。他關掉電視,抱她回臥室,將她放上雙人床時,她醒來,矇矓地眨眼。
「疆臣?」
他幾乎因這聲沙啞柔軟的呢喃融化。「下次想睡要回房間來,小心著涼。」
「我沒著涼。」
「還說沒有?你自己聽,都有鼻音了。」
她咕噥著類似她很好之類的字眼,溫馴地任他拿毯子蓋住她。她剛睡醒時總會惺忪幾分鐘,這是他們最親近和平的時刻,她慵困煽動的睫毛好像搔著他胸口,他輕觸她臉龐,她泛涼的頰主動偎入他溫熱掌心,激起熱流,刷過他小腹。
他抑住愛撫她柔膩肌膚的慾望。「我帶了杏仁茶回來,兔子晚上煮的,還熱著,喝一點吧。」
那眨動的睫毛忽一頓,睡意全消。「她沒烤餅乾?」
他懊惱,沒打算提杜思穎,還是說溜了嘴。「我去洗澡。」他留下保溫瓶,進浴室。
羅妙靖瞪著保溫瓶,拎起它進廚房,將杏仁茶都倒進水槽,洗淨保溫瓶後又拎回臥室。
幾分鐘後華疆臣回到臥室,看到的就是空空如也的保溫瓶立在床頭,床上的小女人眼色挑釁。
「我喝完了。」她說:「你要我喝,我就喝。」
「喝完就好。」吐司一片也沒少,華疆臣猜得出發生什麼事,也不點破,坐在床沿擦乾濕發。
她卻瞇眸。「你笑什麼?」
「我沒笑。」他立即抿住揚起的嘴角。他不在乎她怎麼處理杏仁茶,也許倒掉比喝掉更好,他喜歡她流露醋意,讓他感覺自己在她心底仍有份量。
「你笑了。」
「我沒有。如果有,那也是因為你今天氣色比較好,我為你高興,看來上個月我帶你去看中醫抓藥調養,效果不錯。」
「我的氣色和那些藥無關,因為我根本沒吃,全扔了。」
他錯愕。「為什麼不吃?」
「為什麼要吃?你想讓我養好身體,減低你的罪惡感嗎?」
「不管怎樣,養好身體是對你自己好,你該吃藥。」他惱怒又心疼,不怨自己成為她發洩的目標,只氣她不愛惜自身健康。他低語:「就算我想減低罪惡感,也沒什麼不對。」
「當然沒什麼不對,就算你消除了罪惡感,那是你求得心安,不是我。」她郁黑的眸子像冰,凍結他的靈魂。「我不會原諒你們姓華的。」
她總是把話說得如此決絕,但他已摸索出應對之道。倘若她真的如此痛恨他,不會來他家裡,這讓他始終存著一絲希望,相信他們之間還有可能。
「所以你更應該吃藥。我健康又強壯,你需要大量的體力,才能痛罵我,或者用意志力讓我下地獄。」
羅妙靖瞠目。「你喜歡被我罵?」她想挑起戰火,對手卻樂意挨捧?
「當然不喜歡,但既然你對我有很多不滿,我想讓你有管道發洩比較好。所以我才要你過來,白天我們都要工作,晚上你可以罵個夠。」
「你——」她氣結,一向的伶牙俐齒無法發作,被他拉著躺下,他溫熱結實的身軀強烈襲擊她的所有感官。
「像這樣蓋著毯子,全身溫暖,身邊的人乖乖聽你罵,不是很舒服嗎?」華疆臣哄她,抱住她僵硬腰身,俊顏埋入她頸間,滿足地歎息。他實在克制不住,有什麼享受,比忙碌一天後抱著心愛的女孩入眠更美妙?
「放開我!」羅妙靖氣憤。這哪裡是罵人?根本是情人間的打情罵俏。他習於勞動的身體佈滿強壯的肌肉,沉重卻也……充滿安全感,一種違背她意志的興奮戰慄竄過她皮膚,她咬牙。「你不要耍賴,華疆臣。」
「至少讓我抱你,好嗎?」她的掙扎在挑逗他的身體,但他寧可壓抑,因為他太清楚付諸行動的後果。
「我不要。」他們之間任何一點溫馨和平,都像在她心上扎滿尖針。
「我只是想抱著你入睡,我保證什麼都不做。」
「是嗎?」
她的掙扎忽然靜止,讓他每個細胞都警戒起來。她嘲諷的眼光從枕上望向他。「你每個月匯給我五萬,只為了晚上抱著我睡覺?」
她的手臂開始在毯下移動,他剛察覺她扯起上衣,擱在她腰間的手就被她拉過去,他粗糙的掌心被按上她胸口左邊的柔軟,他的呼吸瞬間中斷。
「肯定還有別的目的吧?」她的微笑魅惑又鄙夷,他寬大的掌暖得像炭火,灼燒她心臟,燥熱從她心口迅速竄透全身。
他喉頭發乾,用盡全身力量才能阻止自己握住那漸漸急促的柔滑心跳。「絕對沒有。」
「沒有嗎?我說過不會原諒你,但你很聰明,不會傻得想用錢讓我改變心意,所以你想要的肯定是別的。」她的唇貼上他頸間,皎白的毒牙輕咬他皮膚。「被你爸害得家庭破碎的女人,收你的錢陪你上床,感覺如何?」
「我只是想盡一點心意,沒有……這種意思。」她一雙小手滑入他衣下,他竭力把持,渾身肌肉發燙緊繃。
他渴望被她納入情人的位置,她不但拒絕,還殘酷地將他們之間墮落到純粹慾望的層次。這惡性循環已反覆太多次,事後她只會痛苦,他不能屈服。
「在我看來就是這樣。老實說,和你做愛很快樂,還有錢拿,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她挑開棉質長褲的繫帶,柔細指尖沿著他平坦的腹部下探。
她迷惘地看他,他臉色冷硬,眉頭整得死緊的模樣像在受刑,她試著解讀那雙黝暗的眸。他在想什麼?想她為何這麼可惡地折磨他,或者在想杜思穎?
她跨上他,與他結合。
華疆臣倒抽口氣。她忘了保護措施……
她駕馭他,像一朵妖嬈顫動的白玫瑰,她吻他頸項、肩頭、胸膛,就是不碰他的嘴,濕熱細碎的吻讓他發狂。
「你的表情好像不太高興,可是你不介意我在上面,不是嗎?」她眼底的幽寒和肢體的熱情截然相反。「你不喜歡這樣?」
他不能否認他的身體很喜歡。她說他們之間是「做愛」,但做愛的本質是愛,不是欲。慾望可以單方面發洩,而她想從他身上得到的是愛,唯有情人的細語和撫觸才能填滿,但她不會承認。她要他的感情又不願給他同樣的東西,不願與他如情人般相擁而眠,這讓他心痛難言。
他消極地抵抗,她不吻他,他也不抱她。他凝視她,在她看似放縱的笑顏裡,他只感到無盡哀傷。
「算了,不管你喜不喜歡……」反正你都離不開我。她恍惚地微笑,充滿佔有慾地撫摸他健壯赤裸的軀體,他的反應和以往同樣熱情,雙手卻始終抓著床單,她令他愉悅地顫抖,令他熱烈地喘息,令他臣服在她身下,卻無法令他擁抱她,無論她如何妖媚、放蕩地誘惑他,他不為所動。
最後,她筋疲力竭地跌在他褐色胸膛上,強烈的不安崩潰為恐懼。
「為什麼不抱我……」她急切地摸索他。她需要他擁抱她,一種比慾望更深沉的渴望,令她難受得嗚咽。
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定力,在血脈沸騰的此時竟仍然不動,直到她濕軟的唇吻住他,焦急渴求的深吻終於讓他大手滑到她腰後,他翻身將她壓陷在床裡,繼續親吻她,剛硬的身軀強悍而溫柔,充滿感情的熾熱節奏貫穿她,她柔弱的身體滿足地弓起,破碎地哭泣。
「疆臣、疆臣……」她喃喃呼喚他,不斷溢出的淚沾濕他臉,不明白自己想要什麼,不明白為什麼他懂。
「我在,我一直都在。」他輕聲說。褪去放浪形骸的偽裝,他終於引出她的感情,炙熱而迷失的她,如此迫切無助地渴求他。
「我愛你。」他低語,感覺她在發顫。他的唇沒有一秒離開她,摩擎並擁抱她每一寸火燙肌膚,引導她,一起進行愛的儀式,極盡溫柔地寵愛她,撫慰她,毫不保留……
達到最美妙的高點後,立刻墜落,那速度快得像自由落體,瞬間將她由天堂拖到罪惡感的深淵。
華疆臣汗濕的胸口貼著她背脊,他們劇烈的呼吸都還未平復,他已感到她的激情迅速消退,嬌軀變得疲勞冷淡。
「說不要,還不是做了……」聽似對他的指責,有一半在撻伐她自己。
華疆臣默默下床,去浴室擰了條熱毛巾回來,為她揩淨每寸肌膚。她任他清理,空洞而淒涼的眼光始終腔開他。
早知會變成這樣,仍讓他心絞成一團。兩年來,這樣的事重複無數次,每一次意識到可能失去他,她便想要他證明他的承諾不變似的和他上床,無論他怎樣抗拒,她總有辦法讓他屈服。但肌膚相親帶來的安慰感過後,她便陷入自我厭惡,不能接受自己再次投入他懷裡,接下來就是數天逃避式的冷戰。
他不怕冷戰,只怕她陷在黑暗的情緒裡反覆自戕,而他全然無法為她分擔。
這回,他們又要冷戰多久?
第二章
在遇到華疆臣之前,羅妙靖過著平淡的日子,心如止水。大概是曾遭逢劇變的緣故,她物慾低落,只求身邊人——尤其是她姐姐——幸福平安。
她從小成績名列前茅,教過她的老師都建議她深造,但唸書要錢,撫養她的親戚家境並不好,姐姐為了照顧她甚至放棄升學,因此她打算大學一畢業就去找工作,最好是公職,一個福利完整、足以養她到老死的鐵飯碗,讓她就算單身一輩子也能衣食無虞。
不是沒有異性追求她,但男孩紅著臉對她告白說愛,她通常只覺為難,感覺不到愛在哪裡,勉強交往過幾個,都是很快就分手,就算碰到互有好感的對象,最後都因為她隨和的個性變成哥兒們。
感情事,她漸漸看淡了。她的人生格言是:活著就好,其它隨緣。
大學時她考上物理系,繽紛熱鬧的大學生活總算給她的人生帶來色彩,她參加好幾個社團,還曾擔任圍棋社的社長。
大四剛開學的某一天,圍棋社的學弟打電話到她宿舍,說有個新生很囂張,打敗所有學長姐就跩起來了,要她過去教訓一下,給他見識前任社長「妙妙本『鷹』坊」的實力。這綽號逗得她哈哈笑,答應過去。
當時已近中午,她撐起陽傘出門,走不了幾分鐘就開始冒汗,手腳卻依然冰冷。
她經過大運動場旁邊種滿大樹的緩坡時,場上有人在打球,場邊學生圍觀鼓噪,她瞄一眼,愕然緩下腳步。場上是三對三斗牛,六個大男生脫得只剩四角褲,傳球、奔跑、吆喝,年輕的身體佈滿汗水,一片燦亮亮的風景。
場邊學生熱烈討論。「靠,籃球隊對外行人也這麼拚呢。」
「聽說籃球隊老師覺得他們最近很散漫,就找幾個上過他課的學生來刺激他們,本來好好在練習,籃球隊有人先挑釁,就這樣比塞起來了。」
原來如此,羅妙靖暗忖,其中一個理著平頭的背影攫住她視線,不只因為他比其它五個人高大,在五隻缺乏日曬的白斬雞之間,他是一身均勻漂亮的褐色肌肉,肩寬腰窄,肌理光滑,被灰色四角褲包裹的線條挺翹緊實。她猜想,那底下應該也是同樣的健康膚色。
「一開始只說輸的要跑操場十圈,後來又加碼,說輸一球就脫一件,才會脫到變這樣。」
「誰提出來的啊?」這麼讓人大飽眼福的好條件,嘖。
「是資工所的學長,個子最高那個。」
是他?羅妙靖微哂。可真瘋狂哪。
他球風強悍,動作大、速度快,橫衝直撞的態勢彷彿場上就他一人,球一到他手上,場邊女學生就亢奮尖叫——他對此無動於衷——激得對手更暴躁,滿場雄性賽洛蒙野蠻衝撞,越鬥越兇猛,他引起全場沸騰,行動卻始終沉著。縱橫球場的他,是一幅狂野又自製的矛盾風景。
羅妙靖駐足,貪看那副健美軀體。他始終背對她,她好奇著,這位充滿男人味的彪悍學長,會有怎樣的一張臉?
彷彿感應到她的期待,他總算轉身,一張英俊臉龐映入她眼簾。他輪廓冷峻,沒有半道柔和線條,褐色肌膚讓他顯得野性難馴,日光在他堅毅的眼眸底閃耀,好似即使大山倒在他面前,他也會一腳踹開它,繼續前進。
他的銳利眼光直望進她眼底,她驀地一陣心悸,輕微眩暈,有點燥熱,彷彿暑氣鑽進身體裡,大概是買氣太熱吧……
對方的視線沒在她身上多停留,兩個對手覷他不防,過來抄球,他一個假動作,傳球給無人防守的隊友,隊友跳投得分,比賽結束。
場邊學生蜂擁到場中,那個學長卻往場邊走,撿起球架旁的衣物。剛才投進的球已落地,往場邊滾,正好往羅妙靖的方向滾來。
他跟著球走,一面套回牛仔褲,穿上襯衫,無視身邊一群亦步亦趨的女學生。他臉色不耐,顯然想盡快結束這一切,見球越滾越靠近羅妙靖,揚聲道:「麻煩一下。」他向羅妙靖招手,示意她把球扔還給他。
他剛才就注意到她,樹陰下一堆人,唯有她撐傘,突兀地杵在那兒。他沒看清她的臉,是從那支傘判斷出她的性別。肯定是個怕曬黑的愛美女生吧!
羅妙靖走下坡去撿球。她撐傘又拎著袋子,雙手捧起球使勁丟,球以歪斜無力的拋物線被扔出去,慢吞吞地滾到華疆臣腳邊。
她沒吃飽飯嗎?華疆臣蔑然想著,長腿一伸踩住球,摸出口袋裡的眼鏡戴上,這才看清了對方。
那對眼眸先吸引住他,夜似的幽深色澤,病態的蒼白容顏,秀氣的鼻和嘴,如果她不是這麼瘦氣色不是這麼壞,會是個漂亮女孩。
方弱風吹動她豐厚的蓬鬆短髮,像一球飄飄的蒲公英。他凝視她坦率而略帶淘氣的微笑,她對他揮揮手,那只白色小手好像拂過他的臉,深刻的涼意印在他臉上。
「不好意思,我不太會丟球。」羅妙靖揚聲道。
他望著她怔忡了幾秒,才彎身撿球,看他單手就抓起整顆球,她暗暗咋舌。
「球打得很好!」她對他豎起大拇指,又打量了那副強健體魄一眼,轉頭走開。
如果今年校刊的風雲人物照有他,她會想買,不論他穿的衣服多寡。
***
她沒想到,三天後又在圍棋社遇到他。
當時她正在圍棋社裡和學弟妹們排棋譜,見他進入社團教室時,她心一跳,看著現任社長立刻迎上去。
他自我介紹叫華疆臣,想加入圍棋社。
父親那個忘恩負義的朋友就姓華。
羅妙靖收拾棋盤,默默打量這位華學長。她的求學路上共碰過二位姓華的同學,她不會神經兮兮地以為他們和父親的朋友有關,只是這姓氏的男子在她的人生造成太深刻的傷,她難免多留意一點。
不過,她實在很難想像這位縱橫球場的學長坐在棋盤前。他和社員們交談,說學過一年棋,社長說要測他棋力,他看著她說:「好,就請你指教一局。」
學妹好心提醒他,她是社團老師認為足以進入職業棋壇的高手,他說:「那更好,我喜歡和高手過招。」他取了一副棋盤和棋子,就在她身邊坐下。
羅妙靖心中馬上浮現「狂妄自大」的評語,但並不適合他,他黑耀石般的眼珠和英偉體格充滿力量,他不狂妄,只是天生具有足以懾服敵手的強勢自信,像隨時準備迎接挑戰,而此刻他的眼神明顯是衝著她來。
意識到這一點讓她胃部一緊,每個細胞的情緒高昂起來。
他們猜子決定先後時,她說:「我以為你比較擅長打球。」
「的確。我很多年沒碰圍棋了。」他嗓音低沉像飽滿澄澈的弦音,她皮膚上起了共鳴儀的疙瘩。「你常來這裡?」
「平常不一定,今天是禮拜五,我下午沒課,會過來看看。」她不會以為他追著她這個蒼白失溫的幽靈到圍棋社來,除非他是道士,想捉兔。她為這自我調侃而抿唇淺笑。「怎麼突然想加入圍棋社?」
他炯亮黑眸注視她,直到無禮的瞪視讓她微微臉紅。「只是想找個社團。」
他其實並不想加入,但這幾天在校園裡,老覺得眼角瞥見一球蒲公英,他轉頭尋找總是落空。
今天他只是路過圍棋社,一看見她,腳步就自動拐進來,就這麼說出他想加入。
她好像在他心底放了一子。他想應子。
猜子結果是羅妙靖先。她下了一枚黑子,他持白子。
棋局不到一半,羅妙靖已經知道他的實力和她差很多,她沒有窮追猛打,但他臉色愈來愈沉,最後認輸。她安慰他:「你只下過一年棋,這樣算不錯了。」
「我不介意輸。」他坦然聳肩。「以前我念山區學校,學生最多二十人,考上都市高中以後,發現我落後同學很多,但後來大學考上第一志願,研究所也是。一開始輸不要緊,只要我想追,是追得上的。」他只是鬱悶,他不想在她面前落敗,尤其是輸給她。
「你想追上我?」程度差這麼多耶。
「你要我贏你?」
他眼神挑釁,她瞇眸,暑氣好像又侵入皮膚。「隨時候教。」
之後,只要她週五來圍棋社,他一定在。他們切磋棋藝,他不多話,卻和她很談得來,她才知道他和她同樣父母雙亡,她還有姐姐,他卻孑然一身,從學賽到生活賽全得自己籌措。
他們都喜歡狗,喜歡散步,她喜歡杏仁,他的最愛卻是炒蝸牛,聽得她驚嚇不已。他說起在山區唸書時的迷你班級,種種趣事逗得她發笑,她貢獻自己從小跑醫院的心得,他起先聽得津津有味,越聽越是皺眉,為她心疼。
「你還能這麼開朗,很難得。」他的眼神彷彿看著一朵竭力對抗暴雨的花兒,溫柔得讓她悸動。她早已學會堅強面對病痛,他卻喚起她脆弱的情緒,那一刻,她幾乎想向他撒嬌。
圍棋社人少,消息傳得快,沒多久學妹就曖昧兮兮地告訴她,華疆臣只在她出現的時間出現。
「大概他也是這時間才有空吧!」她一笑置之,臉卻發燙,因為她上周剛問出他在圖書館打工的時段,之後就天天報到,假裝她突然發願看完學校的藏書。
走在路上,她總希望和他不期而遇,和他相處總覺時光飛逝太快,對他的感覺比朋友再多一點,她還厘不清,已甜甜地沈醉。
他真正拿手的是象棋,教會了從來接觸過的她,半個月之後她第一次贏他,那時他神色複雜,打趣道:「你這麼聰明,會把想追你的男生嚇跑。」
「我早就嚇跑過不少人了。」很多男孩因為她表現優異而自動退卻。「我最近看電視節目坊間男性觀眾,外貌和內涵兩者擇一,男人寧可選擇美女。」
「因為男人交個比自己聰明能幹的女友,只會被朋友嘲笑,一個花瓶女友不但不會損害他的自尊和成就,還可以拿來在同伴間炫耀。說穿了,這種人沒有自信成為優秀女性的伴侶。」
「你也是這樣嗎?」羅妙靖試探地問,強烈地起了「不如糊塗」的念頭,可是她沒有美貌,放棄內在也只剩個空架子。
「我可不是這種膽小的傢伙。一個優秀聰明的女孩願意選擇我,就表示她肯定我的價值,我何必對自己失去信心?就算她下棋總是贏我,我還是有辦法讓她在其它方面需要我。」
「自大。」她小聲嘀咕,引來他的笑聲。這是他們之間的感情最露骨的一次,她佯裝鎮定地收棋子,沒想到他補上一句,害她耳根瞬間紅透。
「我很欣賞你,你很美,是兼具外在和內涵的女孩。」
她難得羞怯慌張的模樣讓華疆臣怦然,幾乎想傾身吻她。
他喜歡她,從她蒼白的兩頰到敏捷的應對都喜歡,他不曾為了女孩如此心動,他沒有任何人可倚靠,需要加倍奮鬥,忙碌的視線從來只朝向學業和人生規劃,她是驚鴻一瞥的風景,他順著直覺前來,便流連忘返。
他很篤定,羅妙靖卻苦惱,向戀愛經驗豐富的學姐辛純恩求助。
「聽起來他喜歡你嘛,主動跟他告白吧!」
「我常生病,又不漂亮,為什麼他會喜歡我?」這問題她自問無數次,他很出色,她受他吸引是理所當然,他又為什麼喜歡她?會不會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的幻想?
「不漂亮就沒資格談戀愛嗎?」辛純恩風情萬種地微笑。「何況你只是氣色不好,病美人一樣是美人。至於他喜歡你哪一點,這問題只有他能回答。」
她當然沒敢問他,獨自苦惱。她前幾段戀情都很愉快,華疆臣卻令她煩惱彷徨,而他們之間甚至還沒有正式開始。
她不禁想,也許從前她並來真正投入感情,只是將友誼冠上愛情之名,唯有華疆臣觸動了真正的關鍵,而她卻困惑了他愛她哪一點?為什麼是他?他究竟是愛上她,或只是喜歡她?
她肯定自己喜歡他,至於愛,想到它讓她五內糾結,怪異扭曲的感覺讓她想掉頭逃走。
在一個秋季夜晚,圍棋社員相邀去看電影,她和華疆臣也去了。大家表決結果,要看她最害怕的恐怖片,她不想掃興,硬著頭皮跟進去看。
自從學妹將華疆臣永遠和她同時出現的事廣為宣傳,大家便很有默契地把握機會將他們湊在一起,於是她的座位被安排在他左側,學弟還調侃了她幾句,但無人敢消遣嚴肅的華學長。
坐下後,華疆臣注意到她臉色古怪。「你不舒服?」
「沒,只是……不太喜歡看恐怖片。」
「需要抱個什麼壯膽嗎?」他手臂靠在扶手上,暗示他的臂膀願意出借。
她橫他一眼。「很需要,可以請你去外面拔根電線桿進來嗎?」
他險些大笑,撇開頭忍住,同時間燈光轉暗,電影開演。
羅妙靖頸背寒毛跟著豎起。那年從旅館中死裡逃生之後,她一直不太喜歡陰暗空間,幸好身邊都是認識的人,讓她稍感安慰。
但是當電影裡出現旅館,她呼吸開始短促。主角在旅館房間裡逃竄,殺人狂緊追在後,鬼魂佈滿屏幕的特效讓她頭暈腦脹,狂冒冷汗,她低頭不看,主角尖銳的聲音在她耳邊叫喊。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強烈的反胃感湧上來,她癱在座椅上,感覺冷汗濕透了衣服,腦子裡有閃光和聲音嗡嗡交錯,五臟六腑扭絞在一起。她想出去呼吸新鮮空氣,右手摸索座椅扶把,意外握住華疆臣的手。
他立即回握住她。他溫暖的掌心讓她察覺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他傾身向她,反映微光的眼眸像柔和的黑珍珠,泛著擔憂。「你還好嗎?」
「有點不舒服。」
「靠著休息一下。」他將她的頭帶到他肩上枕著,拿外套披在她身上,一手握住她手,另一手穿過她與座椅之間,摟住她肩頭。
她沒反抗,他的體溫充滿生命力和安全感,鎮住她的噁心,卻鎮不住她的心跳如鼓。她分不清是因為電影,還是因為他,朋友們戲稱她是貓頭鷹,她彷彿飛過陰森的漫漫黑夜,棲息在他這棵挺拔堅韌的大樹上,黑暗第一次讓她感到安心,因為有他。
電影散場後,華疆臣依然沒有放開她。他牽著她走出電影院,聽社員們討論要去哪邊吃宵夜,有學妹發現他們牽著手,對她擠眉弄眼,她有點慌,試圖抽回手,被他握得更緊。
「你要我放開?」他低聲道。
「當然,被看到很尷尬啊!」名不正言不順的……
「我倒不介意被看到。」
「為什麼?」她愣了半晌,忽然領悟。「咦,你該不會打算讓大家看到我們牽手,他們就會認為我們在交往,我們就這麼順理成章地成為情侶?」
「你懂我的意思就好,幹麼講出來?」他臉龐起了可疑的赭紅。
「不說出來怎麼確定我沒想錯?」她啼笑皆非。「你應該先問過我這個當事人的意見才對,哪有靠觀眾逼主角就範的?」她搖頭。「你都這樣追女孩子嗎?真遜……」掌心被他狼狽地一捏,她噗嗤笑出聲。
就這樣,他們算是交往了。沒跟大家去吃宵夜,他送她回宿舍。
那天夜色很美,他們牽手漫步在校園內,羅妙靖問道:「為什麼你會認為牽個手,我就會明白你的意思?」
「不都是這樣嗎?」他和前兩任女友都是這樣在一起的。
「當然不是,應該要正式地跟我說:『妙妙,你願意和我交往嗎』,我答應了,這樣才算數。」她的前三任男朋友都是這樣開始交往的。
「那是告白,我們之間不需要告白。」
「為什麼不需要?」
「我們之前的相處就是在鋪陳告白。我們觀察彼此,仔細體會對彼此的感覺,讓它醞釀培養,直到彼此都認定了對方,決定進一步交往,牽手就像一個越過朋友界線的象徵。」
「結果沒想到我這麼不解風情,打破砂鍋問到底。」她自嘲。
「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是啊,我真呆,有沒有讓你的男性自信突然間大幅增加?」
華疆臣朗笑出聲,她也笑,柔軟的唇被夜染成惑人的玫瑰色,他想吻她,但他不願再添唐突,與她沿著宿舍外的花籬散步。
月輝柔和,洗亮了夜,籠下薄薄銀紗,樹木與花朵彷彿發光,池裡荷花靜靜沉眠。她握著他結實的大手,她臉頰時時擦過他肩頭,他溫暖的氣息刷過她鼻端,她每個細胞都填滿來自他的愉悅,一切美得像夢境,是她飽滿的喜悅,令夜色無比浪漫。
到達女宿門口時,她捨不得道晚安,他也意猶未盡,但還是得道別。
「早點睡吧。你身體不好,不能熬夜。」
「可是我一點都不累。」她眼眸熠亮。
他低笑。「你的表情像剛得到新玩具的小孩。」他大手撫觸她臉頰,她屏息,感覺他的呼吸拂上她,羞怯的熱度攀上她肌膚,期待將要發生的事——
他忽地頓住,瞪著她的額頭,久到她幾乎以為自己額頭上是不是突然爆出一顆大痘子,他才粗啞道:「我可以吻你嗎?」
「嘎?」
「我可以吻你嗎?」他加重語氣,臉上又泛起暗紅。
羅妙靖傻眼。「你要我怎麼回答?」
「可以或不可以?」
「這……這我怎麼說得出口?」她瞪他,忽然爆笑出來。「拜託,這種時候吻就是了,幹麼停下來問?」
他尷尬得想死。「因為你對牽手很有意見,我怕這件事又惹你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對牽手這件事也只是和你的認知不太一樣而已,你就因為這樣戰戰兢兢……該說你是老實,還是純情?」她笑到彎腰,最後才掩嘴勉強忍住,賞他一個妖媚的白眼。「好吧,答案是不行,不能吻我。」
「好吧。」華疆臣顏面無光,只能看著她轉身往宿舍走。「那你早點睡,晚安。」
他的唇忽然被回身的她堵住,微涼的唇還帶著笑意,他還來不及感受她的柔軟,她已退開,留下淡淡藥氣在他唇上。
「晚安。」她低頭,掩飾瞬間燒紅的兩腮,帶著盈盈笑意快步往宿舍大門走,右手卻被他自後捉住,他輕而易舉將她拉回懷裡,熱烈地密密吻住她,不許她應付了事。
他們相識不到兩個月,陷入熱戀。如這一吻的濃鬱熱情,羅妙靖栽入不曾經歷過的甜蜜兩人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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