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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2 01:33:39

第七十九夜  半根針

  可能是臺風的緣故,原本火熱的八月也涼爽起來,只是想到即將到來的七月半,忽然覺得這天氣又十分應景了。不知道紀顏和李多已經走到哪�了,隨手打開郵箱,卻發現居然多了封紀顏的來信。

  這家夥相比知道七月半將至,居然發了封問候信,只是看著多少有點別扭。

  “又快到七月半了,前些日子我和李多為了尋找當地的傳說故事,要渡過壹條河,據說河對面的村落發生過非常奇怪的事情,我急於過去,只是河面沒有橋,水卻又漲的厲害,所以搭了個老人的船過去,沒想到居然有意外的收獲,時至鬼節將近,或許這個故事妳可能用的著。”我看了看前面的話,忽然來了精神,早上起來的困意壹掃而空,繼續看了下來。

  “這�荒涼的很,四處望去只有無邊無際的石灘和雜草。原本狹窄的河面忽然湍急起來,就像揉散了的面團,水浪都是壹塊壹塊地湧動著,我和李多找了許久,卻沒有看見過河的橋,天色漸漸暗淡起來,剛剛結束的大雨似乎又有回頭的意思,河面的鵝卵石被雨水沖刷的光亮異常,正著急,卻看到在水天壹色的角落�居然停靠著壹葉扁舟,不仔細看,仿佛被融進去了壹樣。

  我走過去,壹位帶著灰白色草帽,披著件陳舊藍色工作服外套,下身套著灰色短褲的擺渡人,悶著頭在抽著水煙。我走過去,問了聲。

  “請問開船麽?”

  他擡起頭,臉猶如壹個幹癟放置很久的老面饅頭,帶著萎黃,又像個縮嚴重的蘋果,眉毛幾近脫落了幹凈,眼睛和臉頰都鋪滿了深入溝壑的皺紋。嘴巴含著煙嘴,帶著漠然的眼神望著我們。卷至手肘處的袖子下面是布滿了如蚯蚓粗細的長長的血管,壹根根凸立出來——常年接觸水的人都會這樣,皮膚黃而幹燥,上面站著壹層層還未完全脫落下來的灰黑色的死皮,終於,在註視了我們幾秒後,他的嘴巴離開了水煙筒。

  “當然開,不過妳們姓什麽?”他操著濃重的地方口音問道。

  我奇怪他的問題,不過還是告訴了他,李多也有些不悅,性急的催促著。

  他看上去似乎年紀很大了,卻不知道為何還在擺渡,而且這�似乎很少有人來,或許不是我們,他壹天也接不到壹個客人。

  老人的身體去很健碩,站立起來後面如鐵板壹樣整齊直立,他將水煙筒收拾起來,順手結果我們的行李,船體不大,卻也勉強容的下四人,我和李多對面而坐,老人則站在船頭,將船撐離了河岸。

  船緩緩的駛向河心,水流似乎也小了些,河邊還有很多聳立的怪石。

  “七八月山洪來的兇,這�的水也漲的厲害,所以必須看那些石洞,如果河水過了石頭,就是在高的錢,也是不能出船的。”老人的聲音很沙啞,卻非常清晰,他可能看我盯著石頭看,於是解釋了下。

  “您剛才為什麽要問我們的姓?”李多好奇地問老人。老人遲疑了下,忽然朝天高亢的唱了起來,歌聲從四周的山壁反射回來,在耳朵邊上環繞開。

  “過河人喲,莫著急,待我將妳姓名問喲,不怕惡浪與險灘喲,船工壹身都是膽羅,出船寧帶壹根針,回家不載陳姓人喲。”老人唱完了,這才低頭對我們說。

  “我是住在河對面的船工,這壹帶有規矩,出船定帶壹根針,回船不載陳姓人。”

  “哦?不載陳姓人是因為陳沈諧音吧,可是為什麽要帶壹根針呢?”我好奇地問。

  “讓我給妳講個故事吧,告訴妳為什麽要帶壹根針。”老者擡起頭望望淫靡的天空。

  “這壹帶地勢不好,加上非常荒涼,所以也就沒去修橋,自然就多了我這樣的擺渡人,以前河對面的村子還算熱鬧,大家要出去趕集看戲采買貨物都得靠我們船工雙手搖過去,有些人世世代代都是吃河面飯,河邊生,河邊長,即便死了,也要讓家人葬在河岸邊上,這是我們的命,雖然辛苦,卻也活的下去。

  出船的人水性都好,這是當然的,可是只要是第壹次單獨出船,老人們總交代,身邊帶好壹根針。我問為什麽,他們總是嘆氣搖頭不語。

  我第壹次單獨出去,也很歡喜,只是對這根針有些看不大起,可是既然長輩說了,自然點頭稱是,便將針別在褲腰帶�,時間長了,自然也就忘卻了。

  直到有壹天,也是這樣的日子,七八月間,暴雨連這幾日,大家都出不了船,沒了收入,坐在家�發呆,好不容易雨停了半晌,我趕緊推船出河,等著人來。

  果然,那天生意旺的很,中午出去的,到了天擦黑的時候已經過了十幾躺了,我幾乎沒歇過,雖然累,卻心中高興,壹來有了生計,二來覺得自己的本事幫了人。

  我剛準備回去,卻被壹個年輕人叫住了。

  他身材高大,不過天色已經灰暗,我看不清他容貌,壹身讀書人打扮,手上還提著壹口皮箱子,腳踩黑皮鞋,我瞧他眼生,更斷定他不可能是本地人。

  “帶我過去吧。”年輕人在身上摸了摸,掏出錢,我瞅了下,已經超過了雙倍的船錢,剛想接過來,忽然想起來還未問他。

  年輕人居然姓陳,我有點懊惱,擺擺手說不渡了。

  “妳要是不渡,這天已然黑了下來,這十�八地的壹個人也沒有,難不成我還要走回去不成?姓陳又怎了?難不成姓陳的都壹輩子不要渡河麽?為什麽這個年代還有妳這樣封建迷信的人啊。”他有些生氣,大聲斥責著我,接著又在身上掏了掏。

  “拿去!”他居然又多拿了些,我猶豫了下,那時候人年輕,天不怕地不怕,那�管得了這麽多,只是想著總是要回家的,多帶壹個人有何不可,壹手接過錢,就讓那人上了船。

  我載著他,朝對岸劃去,可是心�多少有點不安,原本熟悉的水路居然有些陌生起來,只恨不得能來壹陣大風,將我壹下吹到對岸,早些回家了事。

  船到河心,兩人攀談了下,原來這個陳姓年輕人居然還是個讀過大學的秀才,而且是來這�采集民風民俗的,並且帶了壹箱子書來教化這�的孩子,聽了他這話,我也忍不住對他敬佩起來。

  可是沒想到,離岸還有幾�的時候,真的開始下雨了。

  雨勢來的非常大,不消片刻,我的船�也灌滿水了,風也吹得厲害,只是不把我朝岸邊吹,而是往河心吹,我頓時慌了手腳,年紀輕,還從來沒遇見過這種事情。

  “船家,現在怎麽辦啊?”年輕人大聲喊道,可是口齒不清,含含糊糊的,估計是雨水沖進了嘴巴�。

  “妳抓牢住船,我想辦法!”我叮囑他,心中卻忍不住恐懼起來,雖然撐船時間不長,但知道這樣的風雨下,壹旦船撞到凸起的石洞,我們必定要落河,別說是這秀才,就是我也不見得能遊的出來。

  果然,還沒等我說完,船就翻了過來,我和年輕人都落進水�,水流重重地拍在我身上,肉痛的厲害,嘴巴,鼻孔都灌滿了水。

  不過還好,我勉強遊出了水面,只是不見了那個讀書人,旁邊都是黑乎乎的河水,雨聲混雜著雷聲,把我呼喊的聲音淹沒了。

  “許是已經沈到底了吧,唉,這姓還真邪門。”我感嘆了下,立即朝對岸遊過去。

  忽然,腳底下壹沈,仿佛被人拉扯了壹般,接著腰上也有被抱住的感覺,我整個人迅速往水下翻過去。

  壹個閃電打過來,我看到那個年輕人死死地環抱著我的腰,他的雙手拼命摳住我的褲腰帶。

  “放手!不然我們會壹起死的!”我大聲叫喊著,可是他仿佛已經沒了知覺般,呆呆地抓著我,拼命搖頭。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曉得我氣力壹盡,明天就要等我家人來為我撈屍了,水上的人都知道,就是水性再多好的人,壹旦被這種求生欲望極強的人抱住,都沒辦法生還。這種人如同秤砣壹般,就是沒有這風雨,帶著他都很難遊過去。

  我忽然想了起來,想起來臨走前帶的壹根針。

  那時候我沒有多想,從褲腰�翻出那根針,朝著年輕人的手背狠狠紮了下去。

  他大叫了壹聲,帶著憤怒和怨毒望著我。

  “別怪我!否則大家會壹起死的!”我閉著眼睛,將針拔了出來,又再次紮下去。

  腰間的氣力果然小了,我馬上掙脫了他的手,只是用力過大,拔出的針斷掉了,枕頭留在了那年輕人的手背上。

  我鼓足了吃奶的勁,等我摸到河岸的石頭,掙紮著爬上去,雨水立即小了起來。

  我見沒了危險,就暈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家�了,家人說我命大,這種天氣,十個有八個難回來,村�人都說那晚上的雨這輩子都沒見過,下的那麽大那麽急。

  他們還說,般我回來的時候,手心�死死地纂著半根針。

  那以後,我大病了壹場,閉上眼就看見那年輕人濕漉漉地站在我面前向我索命。而我也終於明白,老人們為什麽叮囑我要帶壹根針,而又壹再不願意說明原因。

  那半根針我藏了起來,這件事沒告訴過別人,只是向我父親說了說,當年父親聽完大驚,他之所以驚訝不是因為出了這檔子事。

  “妳沒有把針完整拿回來?而是斷了壹截在那人手�?”他失色地問道,我則回答說是。

  “這是大忌!除非我們可以找到那人的屍首,否則就,”父親說了壹半,卻打住了,接著嘆氣著搖搖頭,即便我追問,他也不再告訴我。

  隨後,大家找了幾個水性好的沿河搜索,可是卻沒有找到那人的屍體,這讓我著實擔驚受怕了好壹陣子,不過接連十幾年沒有事情發生,我也就漸漸淡忘了。

  直到我也結婚生子,直到我的女兒慢慢長大。雖然我的父親在憂慮中去世,甚至臨終時壹直握著那半根針。可是我卻沒有過多介意,或許是從小就不信鬼神的原因吧,而且那以後我也很註意天氣,絕對不再強行帶人渡河了。

  去年的八月初,我接到女兒的信——這�唯壹能夠和外界聯絡的郵局也離村子有幾十�遠,我隔段時間就會去那�替全村的人取信,她在信�告訴我,會帶男朋友來這�。這麽多年,女兒只要在外面,她都靠寄信過來,只是最近壹段時間信卻有些異樣。

  那些信仿佛被霧氣打過壹樣,濕漉漉的,我以為是郵遞的時候著了水,可是其他的信都沒什麽。我曾經回過信詢問她,女兒只說是不小心沾了水,或者是每次都是剛洗完衣物碗筷才開始寫的。

  那點水經過這麽長時間還沒幹麽?我狐疑起來。

  不過我並沒有過多介意,只是急著回去把這消息告訴孩子他娘。

  我們倆沈浸在快樂之中,自從女兒去外省讀大學後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上壹次已經是半年多以前了。

  這壹代帶人渡河的已經越來越少,為了怕他們來的匆忙找不到人渡河,接下來的日子我天天都在河邊等待,而且不載被人,只為等他們——畢竟靠女兒寄來的錢就足夠維持家用。

  接連等了十幾天,壹直到七月半那天晚上,那天我本不願意出去,行船的人忌諱鬼節,尤其是河底冤魂多。於是剛到天擦黑,我便打算撐船回去。剛起身,卻看見遠處走來兩個人。

  壹個年輕女的和壹位個子高高的男人,兩個人的手緊緊的牽在壹起。

  那女的自然是我女兒,可是當我看到那男人卻嚇了壹跳。

  我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了幾十年的那個書生樣子的年輕人,除非了衣服發型不同,甚至連手�提著的箱子都是壹樣的。可是就是臉卻依舊覺得模糊,似像又似不像。我暗自咬了咬舌尖,告訴自己天底下哪有如此怪異之事,全當是自己老眼昏花所致。

  未來女婿對我很是尊重,女兒也熱情的向我介紹。原來這個男的是女兒大學同學,比女兒高上壹屆,女兒的工作也是他幫忙介紹的。我自然對這個女婿非常歡喜,看著天色已晚,便不再多聊,讓兩人上了船。”老船工壹邊搖著槳,壹邊說著,船已然接近河心,他卻忽然停住了,帶著怪異的眼神,瞇起眼睛望著我和李多。

  “就像妳們兩個壹樣,都是相對而坐,很高興的望著對方,可是當時我覺得有些怪異,但始終沒有覺察出來,這事本來對在船上討了二十多年生計的人來說應該很容易想到,可能是當時過於高興,卻忽視了。”他長嘆壹口氣,將草帽壓低了下,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了。

  “那天還有個壹同撐船的同村人,他的船也載了兩個姑娘,是村子�的,說是到河邊燒紙錢剛回來,他的船經過我的旁邊的時候,忽然望了望,然後奇怪地說了句話。

  “好淺啊。”然後就劃開了。我沒在意,只當時壹句玩笑話。

  回到村子�,我婆娘都等急了,早就做好了壹桌子菜,都是時令的河鮮,水上人家,大都魚蝦為主,我怕女婿吃不慣,畏腥,還特地做了些豬肉和蔬菜。男人隨著女兒壹起叫爸爸媽媽,我們聽著相當高興,我也幹脆直接把他當女婿看待。

  那天晚上吃的很愉快,雖然在燈光下我壹直看著女婿的左手。

  我當時斷掉的半根針就遺留在那年輕人的左手�,雖然自己壹再罵自己多心,可是眼睛卻不自覺的瞟過去。

  即便吃飯,女兒的手依然牽扯著那男人的左手,我看不到什麽。

  吃過晚飯,我為女婿騰出了壹間房,女兒有些不高興,我可不管,雖然我們家貧賤,但這女孩子家的清譽還是要的。

  但是,河畔的村子,晚上風中帶水氣,吹壹夜就能傷了骨頭,別說我壹把年紀,就是年輕人也吹不起,而家�就兩間睡房。

  女兒自然跟著他娘。

  我只能跟女婿睡。

  可是當時我望著女婿的眼睛,他似乎很樂意,又仿佛是河邊捕魚人拿著魚叉死死地盯著活魚般。

  “睡吧!”我咬咬牙,熄了燈,和衣躺下。

  那邊房�娘倆多些時日沒見,自然少不了悄悄話,不過到了後半夜,自然也平靜了,只有細小的鼾聲。

  我則混混沈沈睡去,盡做夢,夢見那個掉進河�被我用針紮手的年輕人。

  沒過多久,我就感到臉頰上冰涼的,睜開眼睛,發現女婿渾身濕透地站在我面前,盯著我看,他頭發壹縷壹縷地,正朝下滴水。光著上身,穿著壹條短褲。

  他的樣子和那個掉水的年輕人幾乎壹摸壹樣,仿佛剛從我夢中的河底爬出來壹樣,我猛的壹激靈,跳了起來,抓起床邊的撐衣棍。

  他似乎有些驚訝,然後看了看自己,接著笑了笑。

  “不好意思,爸,嚇著您了,我睡不著,所以出去遊了下,因為身體弱,從小就被送到遊泳隊學,這不,反而慣了身臭毛病,壹天不遊反而渾身不舒坦。”他又低頭道歉,然後進去了。

  我這才放下東西,再次躺下來。

  可是又那個人喜歡七月半晚上去遊泳?而且只要不和女兒握著手,他的左手要麽藏在身後要麽緊緊攥著。

  如果不看看他的手,恐怕我是不會安心的。帶著這種想法,我又昏睡過去。

  女兒告訴我們,她會和準女婿在這�留壹個禮拜。

  “爸,壹個禮拜我們就要趕回去了,時間不多,等以後我們還會常回家看望二老。”女兒笑了笑說,女大不中留,這點我知道,何況這�窮鄉僻壤,總不能讓自己女兒走自己的老路吧?可是想起來鼻子卻又壹陣酸楚,仿佛被人從鼻孔倒進了姜水壹般,又苦又辣。

  這個女婿不愛說話,卻畢恭畢敬,我則壹天到晚把眼睛掛他身上,終於,我想到壹個看他左手的機會。

  “妳喜歡遊泳,今天天氣不錯,河水也暖,要不我們爺倆去遊個痛快?還可以比試下麽,遊不過我,我可不答應我閨女嫁給妳。”我開玩笑打趣道,女婿爽快地答應了。

  “我壹定會贏妳。”他半瞇起眼睛,笑嘻嘻地說。

  正午河水最不傷人,我帶著他來到河邊,壹個人也沒有,這壹帶是半山環繞,加上雜草多,太陽照不進來,溫度要低很多。

  我迅速脫光衣服,然後看著他。

  女婿也慢慢拖掉衣服,我終於看見他的左手,不知道該說失望還是高興,他的手上什麽也沒有,光滑的很,白白嫩嫩,壹看就是拿紙筆的讀書人壹般。

  “遊吧。”他撲的壹聲跳進河�。我也緊隨著下了河,心�石頭落了地,自然沒什麽牽掛,遊起來也格外暢快。

  我和他都是話不多的人悶葫蘆,可能因為這點女兒才喜歡他,兩個人互相聊了下,就默不作聲。

  河水有些混濁,揚起的泥沙弄得我什麽都看不見,想想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猶如壹塊疤壹樣焊在我心�,我盡力朝前遊過去,望見女婿正在前面壹個身位的地方,可能自己確實老了,便想做鼓氣超過他。

  可是當我低頭的時候,自己的那股氣壹下就沒了。

  我的身體下面浮起壹件東西,壹件人形狀的東西。

  我起初以為是陽光下自己在河底的影子,可是伴隨著卷起的泥沙漸漸退去,那居然是具屍體。

  頭發差不多掉落個幹凈,臉猶如泡發的香菇,帶著紫黑色的細小血管密布整張氣球般的臉龐,嘴�鼓鼓囔囔的,不知道含了什麽東西,四肢也無力的漂浮著,他慢慢浮上來,幾乎快要碰到我的臉了。

  雖然樣子變化極大,但我從他的衣著壹下就認出來了,那是二十多年前沒找到的屍首,只是那個皮箱子也看不到了,想是被沖走了。

  我平素膽子極大,但這下也嚇的著實不輕,壹口氣沒接上,嗆進胸膛�,而且腿又抽筋了。

  而且我看見眼白鼓出的屍體望著我微微笑了下,他左邊的袖子漂浮起來,擋住了我的眼睛。

  我的咽喉處開始有了勒緊的感覺,漸漸覺得喘氣不過來,眼睛壹片黑暗,最後聽到的是女婿的呼喊聲。

  醒過來的時候,周圍圍了很多人,我已經躺在自家床上,原來女婿把我抗了回來。

  “屍首!那屍首!”肺�似乎還有積水,我又大聲喊起來,所以距離的咳嗽,我婆娘輕輕拍著我的背。

  “撈起來了。”旁邊的村民告訴我。

  “二十多年的屍體為什麽浮不上來?而且還沒爛掉?”我大聲問道,不知道是問自己,還是問別人,因為我想知道答案,否則我會瘋掉。

  “爛沒爛不知道,不過浮不上來那是自然的了。”女婿忽然冷冷說道,“他的肚子�面,全是鵝卵石,剛才他們搬上來的時候咕嚕咕嚕作響,跟工地的水泥攪拌機壹樣,肚皮上凹凸不平的,壹個人吞了那麽多石頭,自然是起不來了。”

  “難怪,我看見那屍體嘴巴鼓鼓的。”我這才安靜下來。

  “而且,那屍體沒了左手,好像被什麽啃掉了壹樣。”旁邊的壹個人囁囁地說。

  我沈默了下,揮了揮手,示意大家散去,然後不理家人的詢問,埋起腦袋睡覺。

  其實我那�睡得著。那個帶著半根針的左手究竟在那�,找不到那半根針,我遲早會像我爹壹樣郁郁而終,死都不安心。

  日子逐漸過去,女兒也告訴我很快他們就要離開了。好在身體沒過多久就康復了,只是心病無法醫治,村�的人知道幾十年的事情的不多,我在村子�有壹定威望,於是讓大家出點錢把那人屍體好生安葬了。

  女兒牽著女婿的手,面帶愁容地看著新墳。

  “好可憐,連名字都沒有。”

  “為什麽沒有,說不定和我同名。”女婿忽然冒出壹句,我用眼睛瞪了他壹下,這才收聲。

  七天的時間很快過去了,女兒居然哭了起來,可能是非常不舍得,但又沒辦法。

  “壹定要照顧好自己啊。”孩子娘抹著眼淚抓著女兒的另外只手,“妳看手這麽涼,以後懷了娃娃壹定要註意。”

  “嗯,他會照顧好我的。”女兒笑了笑,望著女婿,女婿也點了點頭。

  我提出送他們過河,被拒絕了,理由是我身體剛好,不適合,還是多臥床休息。

  “爸媽我們走了。”女婿朝我們鞠了個躬,接著忽然松開握著女兒的左手,朝我伸過來。我楞了下,心想可能這是他們的道別方式,也伸出手過去,兩人握在壹起。

  那時候,我感覺到手心壹陣微微的刺痛。

  女兒和女婿消失在門外,我把手轉過來,手心�是半根生�的針頭,那時候的我猶如當頭棒喝,張了張嘴,想叫女兒回來,但我知道無濟於事,孩子娘還以為我舍不得,安慰我說;“女兒還會回來的,難過什麽。”

  “回,回不來了。”我哭喪著說,不再理會她,只是沖進內屋,翻出壹個小鐵盒子,打開來,�面是另外半根針。

  兩下�壹重疊,正好在壹起,壹根完整的針,就是二十年前我帶出去的那根。

  我無力的把盒子放回去,吃力的撐起眼皮,忽然看到�角�的皮箱子。

  那個女婿第壹天來帶來的皮箱子。

  那個和二十年年輕人手�提著的壹摸壹樣的皮箱子。

  只不過,前幾天它還好好的,可是現在那箱子在往外冒水,壹股股的水流從箱子縫隙出流出來,濕了好大壹塊地方。

  我爬過去——因為腳已經完全使不上氣力了,強忍著打開了箱子,�面並沒有我以為的東西,那只失蹤的斷手。

  �面只有很多信,都被水泡著的信。

  每壹封,都是我們曾經收到過的,都是女兒曾經寄過來的。那些信大都字跡泡的十分模糊了。我發瘋似的把信和箱子全部扔到屋子外面,老婆怕極了我,她後來說我仿佛如餓鬼壹樣。

  幾天後,我再次去郵局,那�果然有我的壹封信。

  可惜不是我女兒寫的,那是她單位寄來的。當我打開信,雖然已經有了準備,卻還是差點昏過去。

  信上面說,女兒兩星期前獨自去遊河,遇到風浪遭到不測,結果女兒的屍體過很久才被打撈上來了,而且最蹊蹺的是,女兒被打撈上來的屍體,手�緊緊的纂著壹個斷手,壹個斷掉的男人的左手,在場的人都說那手看起來仿佛被浸泡了很多年壹樣。而這封信也不知道為何許久才到這�。

  拿著信,在郵局呆坐了好半天,我才撐船回家,甚至不知道如何告訴家�的那位,所以我決定隱瞞起來,只說是女兒出國了,總之瞞多久是多久。

  回來的時候我又遇見了那個夥計,這時候我才明白,他那天說的太淺了,其實是好奇為什麽我的船上壹個大男人卻還沒有壹個女孩子吃水深。

  我苦笑了下,那當然,當時船上的只是壹只斷手罷了。”船夫終於說完了,船也已經到岸。我把船錢給他,他卻搖搖手。

  “不用了,妳們能聽我的故事,我就很高興了。”他樸實地笑笑。

  “那A村往哪�走您能告訴我們麽?”李多笑著問他,船夫點了點走,走下船,對著地圖詳細的指點我們,接著才上船離開。

  望著他漸漸消失在河面的身影,我也才想起,他剛才上下船的時候,船身動都沒動。

  誰知道呢?或許是他常年在船上穩定性好吧。

  還沒到村子,就聽到了這樣壹個故事,不免有些抑郁,可是誰又曉得那村子�還有更奇異的事情呢?只是時間不夠,我只能先說到這�了,過幾天我再告訴妳吧。

  壹切安好,也祝妳和落蕾身體健康。”

  信的內容結束了,看來紀顏是離開了村子以後為我寫的信吧,當然,我更著急幾天後他的故事,那個奇特的村子又有些什麽呢,不過既然他能告訴我,相比定然是沒有什麽危險,只要壹切安全,作為朋友的我來說自然是無比歡喜了,不過,想想如果我是船工的話,恐怕也會毫不猶豫的拿起針紮下去了?或許每個人都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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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2 01:39:46

第八十夜  羊吃人

  這並非是個鬼怪力神的故事,但卻說明其實人比鬼怪更可怕,更殘忍,即便是羊這樣溫順的動物,在人的作用下也可能變成狼。

  就如同托馬斯.莫爾在壹本叫作《烏托邦》的書中寫道:“綿羊本來是很馴服的,所欲無多,現在它們卻變得很貪婪和兇狠,甚至要把人吃掉,它們要踏平我們的田野、住宅和城市”。

  事情的起源來自於我得到了個久違的壹星期假期,收拾好行李和必備物品,和同事做了簡短的告別便離開了所在的城市——壹直向往如同紀顏壹樣無拘無束四處旅行的我,終於得到了壹個短暫的改變自己生活的機會,自然十分高興,當然,可惜的是落蕾並無法同我隨行,作為專欄的負責人,她是無法離開的。不過她依舊叮囑我,七月十五將近,出門還是小心點為妙。

  不過當我猶豫改如何揮霍這本來是最普通卻對城市人最為珍貴的時間財富的時候,壹個大學時期的同學忽然邀請我去他所在的農村。他是壹個從村子�出來的普通學生,並不如普通愛情小說�那樣十分的優秀,也沒有認識壹個欣賞他才華的富家女,更不會有事沒事摟著人家的肩膀大吼妳愛不愛我,我壹無所有。當然,他更不可能上演壹段轟轟烈烈的愛情,總之可能令大家失望了,他只是壹位普通的鄉村老師。

  其實他可以不用回去,而且他也不十分願意,可是這是壹個承諾——全村人湊份子供他上了大學,可能妳會說不是有助學貸款麽?但是生長在城市�的我們有怎能明白不肯要嗟來之食的自尊和在前途與尊嚴之間的無奈,壹旦接受了錢,無疑在自己身上打上了烙印,聯系次數多了說貪財,生疏了則說忘義,更何況那些微薄的錢財還只是為了家境最貧寒或者考入名牌大學的學子們準備的,我的同學既沒到家徒四壁也沒有考的非常優秀,所以相比之下,他寧願接受了鄉親們的捐助,或者說是壹筆交易更恰當。最後他答應壹定回來好好教育那幫睜著大眼睛拖著鼻涕的孩子們,雖然大學生活多少改變了他,可是找工作的時候他依舊做出了回去的決定。

  “男人的承諾不能亂給,既然給了,就要履行到底,除非我死了。”當我詢問他原因的時候,同學微笑著如此回答。

  壹晃過了三年,既然他主動邀請我,看來他起碼過的不壞了,我向來厭倦了去那些所謂的人為景觀的遊覽,但凡是經過加工的東西,都喪失了靈魂,按照壹些人的說法,物非活物,景非活景,如同那制作精良幾可亂真的標本,它始終是標本。

  他的村子�這�並不十分遙遠,這也是我願意去的原因之壹,畢竟壹星期的假期有限,我要好好分配統籌優化壹下。在經過六個小時的高速列車和兩個多小時的顛簸的客車旅途,我帶著疲憊在夜色中看到了那個村子。

  與其說是村子,倒不如說是壹個巨大的綠色草原,我幾乎以為自己到了廣闊無垠的內蒙,四處搭建的羊圈和片片的草場讓我覺得十分詫異,難道這�也可以適應養羊麽?

  當我困惑的時候,壹個身材高大的穿著樸素的漢子從不遠處走過來,身後的影子拉的很長,如同壹根黑色的劍,插進了村子。

  直到走到跟前,我才認出他來,絕非因為天色的黯淡,因為實在他的相貌改變過甚了。

  大學的時候他非常瘦弱,雖然個字很高,卻經常拘僂著身體,猶如壹只大蝦壹樣,深陷的眼窩總是帶著難以名狀的悲傷和苦悶,仿佛壹團無法化開的濃墨,而現在他則充滿了自信和驕傲,或者說句不好聽的,頗有些暴發戶的感覺,我忽然很好奇,三年�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歐陽,我在村口等妳很久了。”他大跨步走過來,壹手接過我的行囊,不過不知道為什麽,我拒絕了,壹來東西不是很重,二來我向來沒有讓別人提包的習慣。他也不介意,依舊非常高興的拉著我往前面走去。

  他的手用力很大,幾乎掐著我長期打字而導致肌肉幾乎萎縮的臂膀生疼。走進去,我只聞到了草場清香和羊的膻味混合的猶如肥皂般的味道。這�的人似乎很少,我覺得有些奇怪,不過他們看上去遠比其他村民要富裕的多,我不經意的幾下望去,家家都住著如同城市�樓房別墅的住宅,而院落�停靠的不再是自行車或者拖拉機,取而代之的則是摩托和轎車。

  我忽然想起這個村子不是個相對貧困的地方麽,三年內可以改變這麽多?

  “這壹切都要歸功於這些可愛的羊。”朋友拉著我,來到壹處建築比其他村民住房要正規而且宏偉的多的地方,我擡頭壹看,原來居然是當地的村委會,驚詫之余,疑問更多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壹邊隨著他走進去,壹邊問道。

  “我先帶妳去件村長。”他沒有回答我,只是高興的拉我進去。

  �面更加寬敞,甚至裝修的奢華超過了我所在的報社,大可以與城市機關攀比下了。在樓層的拐角處,我看到了同學介紹的當地村長,壹位長著園胖腦袋,卻短矮身材的中年男人,光禿的腦門上在燈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嘴角叼著壹根香煙,雙手背在身後。正在和另外壹個人聊天,村長穿著壹套西服,卻並不十分得體,拖長的衣角和堆疊的褲筒讓人覺得他猶如壹個滑稽演員。敞開的西服�面並非是得體襯衣和領帶,讓我啼笑皆非的是,那居然是壹件無袖的白小夾襖。那情景不亞於看見壹個人在用刀叉吃米飯壹般。

  和村長交談的人帶著壹副金邊眼睛,白多黑少的眼球鼓鼓的,狹長的臉和尖尖光滑的沒有壹根胡須的下巴不停的如同小雞啄米般的點著,他的腋下夾著壹個深黑色的公文包,兩人似乎在商量或者說在達成什麽協議。

  “那就這麽說定了,價錢可不能再退讓了,吳總我們也是窮村子,大家夥都指望著這些畜生吃飯過日子呢。”村長的話雖然非常帶著謙恭,但音調反到是上級訓斥下級壹樣,那個被稱呼吳總的也只是嗯嗯啊啊的答應著,見我們來了,他知趣的立即告辭,出去的時候他看了看我,遲疑了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忽然高昂起頭,從牙簽般細長的鼻梁�哼了壹聲,擦肩出去了。我正覺得這人不可理喻,同學把我拉到村長面前。

  “這是我大學最要好的同學,他就是我經常提到的在城�做記者的那個。”同學高興的介紹到,我處於禮節的伸出手,村長也伸出手,不過他只是去彈煙灰。

  “哦,原來是大記者啊,小梁經常向我提起妳,這次妳來壹定要好好報道下我們村子,作作宣傳嘛。”接著,他又說了幾句客套話,同學則領我出去了。

  “妳們村子靠養羊致富的?”我想起同學在大學的時候雖然學的是計算機,卻偏愛去圖書館看生物農作物養殖業的書籍,而且頗有研究。

  “是,又不全是,我馬上就帶妳去看看。”他的臉上帶著神秘,我也猜不透是什麽。

  來到樓下,看見壹輛轎車開出了村子,看來這是那個什麽吳總的車子了。

  同學帶著我來到壹個巨大的羊舍旁邊,上面是斜拉式樣的三角屋頂,利於散熱,地面也很光滑,沒有什麽裂縫或者坑窪,而且多有平斜,想必是為了羊群排泄糞便聚集之用,羊舍呈倒三角形,兩邊各有容納壹人半寬的舍道,羊舍圍欄有10到15厘米粗細,我摸了下,是混凝土和磚石砌成,磚石是灰磚,遠勝與現在城市的紅磚,冬暖夏涼,看來羊倒是比我們生活的更舒適。

  “羊圈建築是否合理,對羊生長發育關系很大。長期以來,我們這壹帶農產養羊均是放養,地圈墊草積肥,有的羊牛同圈,圈舍潮濕,陽光不足,羊經常發病,出現春夏發展,秋肥冬死的情況,所以羊圈的設計合理是非常重要的,羊舍的基本要求是通風幹燥,衛生清潔,夏涼冬暖,而且多選在草場的中心,這樣放養利便,羊群不容易感染疾病。”他滔滔不絕地說著。

  “我雖然不懂養殖,但恐怕這些也只是養羊最基本的規則吧,這如何說明妳們這�偏偏羊賣的如此之好?”我想起剛才的那個吳總,忽然覺得有幾分眼熟。

  “妳看到的那個人是城�的商人,轉麽批發肥羊肉,量大的很,不只他,全國很多人都來我們這�,三年�,這個村子的壹下成了遠近聞名的富裕村,很多人都把耕地變成了草場,祖上世世代代背朝黃土臉靠地的農民都扔掉了鋤頭養起了羊,周圍的人也紛紛效仿,可惜,他們的羊卻無法養的和我的壹樣好。”他不屑的攤開雙手——這是他在大學的壹個習慣動作,每當十分高興或者勝利的時候他都愛這樣。

  “妳的羊?”我奇怪地問道。

  “是的,我的羊。”他的臉換了副表情,緊緊咬著牙齒,仿佛懷揣著仇恨,似乎我們提及的不是羊,而是他的兒子,或者幹脆是身體的壹部分。

  “我的羊不僅僅肉質鮮美,吃過這�羊肉的人都贊不絕口,而且與其他羊肉相比簡直優差立見。甚至繁殖和生長能力都比普通的羊要優秀的多。壹般成年羊六十天就可以育肥出欄,而我養的只需要四十天就可以了。”同學繼續緩緩說著,可是夜晚的風讓我忽然覺得渾身發涼,自從進村子開始,我似乎總覺得有壹雙眼睛在盯著我。而且,眼睛的主人似乎並非是人。

  “知道我叫妳來的目的麽?如同村長說的,我還需要更多的人知道這�,妳就是活的廣告牌,我調查過,妳們報紙的影響不錯,只要妳多幫我下,在報紙做壹篇關於這�養殖業的報道,我和村子絕對不會虧待妳,甚至可以讓妳在這�擁有壹片草地和羊群。”他聽起來是央求,實際卻口氣強硬,毋庸推諾。

  我心算了下,這樣壹群羊少說有百八十只,甚至還有壹片上好的草地,聽上去倒是十分誘人。

  “我更想知道妳究竟是怎樣養羊的?而且妳不是要做壹名老師麽?那些本該圍繞著妳如同精靈般的孩子呢?那些求知若渴的學生去哪�了?”我大聲問道,小梁楞了下,忽然高聲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羊舍和草地�回蕩開來。

  “問得好,我可以告訴妳,如果他們真的和妳所說的壹樣,我和他們,包括我的祖輩父輩,甚至我的子孫都和著羊圈�待宰的羔羊沒有區別了。”我對他話十分不解,而梁似乎也看出來了,他壹屁股做在羊圈旁邊,靠在羊舍的圍�上,我也坐了下來。

  “最開始的那年,我的確回來想好好教書,希望他們可以和我壹樣,讀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甚至可以飛出國門,去國外留洋。但是很快,我發現我錯了,即便是我這樣所謂的跨越龍門的天之驕子,其實在村子的作用還比不過壹頭種羊。

  我的壹名學生家�就是養羊的,那時候村子�養羊和養雞鴨壹樣,單純是為了溫飽而已,而且這�窮山惡水,草食枯黃,加上養殖技術缺乏科學管理,所以這�的羊壹只只都長的瘦弱幹柴,毛質低劣,學生被他父親叫回去放養,沒有在讀書,我忿忿不平地跑到他家,質問他為什麽不讓孩子繼續學習,結果反到被他臭罵壹頓。”他忽然苦笑道,轉頭問我,“妳知道他說什麽麽?”我自然是搖頭。

  “妳算什麽東西?我讓我兒子放羊,好歹學壹門營生,就算再不濟,他也可以去做羊倌,妳呢?花了村子這麽多錢,讀個破大學,還不是混成這樣?村子又沾妳什麽光麽?我聽完後自然和他理論,他說不過,就把孩子從房間拉了出來,讓他自己選擇。

  那孩子低垂著腦袋,將手別在身後,我幾乎將自己前半身所有的抱負都寄托在他的身上,我自己所堅持的原則和犧牲都希望有所回報,而結果是,孩子親口說了句讀書無望,老師您還是放我回來吧。

  我不知道當時是如何在那孩子父親的謾罵和嘲笑聲中走出那間房子,又是如何如幽靈樣飄回自己的房間,那晚上我想了很多,幾乎覺得自己活著還不如壹頭羊,不過,後來我想通了,與其慢慢地等著那些孩子成長,再回來建設這�,倒不如靠自己使這個村子富裕起來。”梁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妳要知道養人和養孩子不壹樣,要很多年以後才看得到。”我駁斥他道。

  “我自然曉得,可是與其把希望寄托人家身上,倒不如靠自己。”梁繼續說著,接著點燃了壹根煙,在煙霧的環繞下,我忽然發現身後的羊居然走到我們旁邊,閉著眼睛嗅著煙氣,仿佛十分享受的叫了幾聲,而且其他的羊雖然啃著草料,卻吃的非常慢,仿佛難以下咽壹般。

  “於是我開始養羊,可是我發現即便按照我從書本學來的知識,也無法在改變村子積弱已久的窮困弊病,而且真正動手和書本的平面文字相差甚遠,再我苦惱的時候,我想起自己在大學無意想起的壹個故事,不,與其說故事,倒不如說是傳說更恰當。”他忽然裂開嘴巴笑了下,長長的下巴上的那尖尖的胡須,在月色下他的確張的如羊壹般的臉龐,而且我這才發現,他的脖子處有壹道淺淺的紫色肉芽傷口,傷口不是十分鋒利狹長,看來並非刀傷,可是為什麽會在脖子那�。

  “妳知道明天是什麽日子麽?”他忽然叉開話題,轉頭問我。

  我看了月亮,非常圓。

  “不是初壹就是十五吧。”我隨口答道,不明白他問這個做什麽。

  “妳知道畜神麽?畜神的生日就是七月十五。”他神秘地說到,關於羊神我倒是略有耳聞,據說世間所有的牲畜都有同壹個祖先,那就是畜神,所以七月十五就是畜神的生日。

  “得到畜神的人,無論養殖什麽動物,都會壹帆風順,遠勝與其他人。”梁再次說著。

  “妳得到了畜神?”我驚訝地喊道。梁點點頭,但又搖搖頭。

  “到底怎麽回事?”我繼續問道。

  “與其說我得到了畜神,倒不如說是它讓我知道如何去養好羊。”梁得意的笑道。

  “我按照傳說�的指引,在三年前的七月十五在野外獨坐,據說只有那天,是不可以殺畜的,而且必須好生對待,而且在那天晚上,據說畜神會來到農戶家�看看他們養的牲畜長的如何,農戶又沒有虐殺它們,如若畜神高興,那這戶人家自然興旺發達,反之,則發生瘟疫,災禍不斷。

  我則希望能在那天見到畜神,因為我要知道如何才能把羊養的比壹般人要好。

  可是快三更的時候,我忽然莫名其妙的睡過去了,因為是靠著羊圈等畜神,所以自然腦袋歪到�面去了。開始怕睡著,還特意拿了本書看,結果書蓋在臉上就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半夜的時候,我做了個夢,夢見了畜神,我問他如何才能讓羊養的與眾不同,它卻回答說夢醒了自然知道。

  結果我被脖子處的壹陣疼痛弄醒了。

  醒過來摸了摸,發現脖子上全是血,原來壹只羊看見了紙張,便立即吃了過來,結果無意咬傷了我脖子。

  我當然覺得十分晦氣,只好回去養傷,至於畜神的事情也就淡忘了。

  可是不久,我發現那只咬傷我的羊忽然長的遠要比其他羊肥壯的多,而且毛色純亮,相當有精神。

  終於,我意識到了,或許以肉餵養,可以使羊長的更好。”梁繼續說著。

  “妳瘋了。”我吃驚的望著眼前的人。

  “對,我是瘋了,如果妳和我壹樣的遭遇,在歧視和貧困中成長,妳可能也會發瘋。我這麽做也是為了大家,在我的推廣下,這�的人很快全部從事了養羊,沒人再去辛苦勞作而到了來年還巴望著沒有天災人禍卻只能得到可憐的千八百塊錢來維持壹家人的溫飽,大家都富裕了,所有的農田都被征集做了草場,不願意養羊的人就讓他們走好了,草場需要大量土地,我和村長壹起向村民攤牌,很多人不願意養羊,我就只好靠村長的權利逼走他們,低價買進他們的土地。”梁的臉上是我未曾看過的冷酷。

  “妳們和十六世紀的圈地運動有什麽分別?”我站了起來,梁也站了起來。

  “當然不壹樣,他們是為了貴族的利益,而我是為了整個村民的生計。”他也不服的反擊。

  “算了,我不想談了,妳還是找張床讓我躺壹晚,天亮我就走。”

  “那關於報道的事情?”梁還不死心的問我,我看著他,搖搖頭。他也嘆了口氣,忽然輕松起來。

  “我就知道妳不會答應,那也好,起碼我了解到至少還有壹個人遵循著他做人的原則沒有改變,明天早上吃過飯再走吧,這�的羊肉還是很鮮美的,接的大學的時候妳經常請我吃涮羊肉。”他的樣子仿佛又回到了幾年前,我不忍再回絕,只好答應了。

  躺在床上,梁已經走出了房間,可是即便是這�,我仿佛也能嗅到羊特有的膻味聽到羊羊的羊叫喚,無法入睡的我只好又再次爬了起來,結果在門口忽然發現了梁的身影。他的匆匆的走過去,手�似乎還提著什麽東西,閃閃發亮。

  我緊跟了我過去,他卻飛快地走到壹個遠離村口的地方,壹處和村�高樓不相稱的低矮平方,破舊非常,仿佛壹陣狂風都能吹走它。

  梁走進了房間,我也跟了過去隔著窗戶的縫隙看過去。

  我看見梁走向壹只什麽東西的旁邊,那似乎是壹只羊,卻有仿佛不是,因為趴在地面的那東西遠比羊要大得多,而且那雙眼睛透著無生氣的亮光,直直地望著小梁。

  梁走過去,雙手合十,深深的鞠了壹躬,嘴�不知道說些什麽,接著他居然舉起手,原來那是把尖刀。

  他朝著那東西緩緩地割了下去,那東西似乎沒有痛覺壹般,動都不動壹下。

  梁的動作就如同那些從北京烤鴨上慢慢割下壹片薄薄鴨肉的服務生壹眼,不多久,他手�提著壹片像皮似的肉片,接著繼續雙手合十,退了出來,消失在夜色�。

  等他走遠,我進入了房子。

  原來,那是壹頭黑色的羊,而且體型很大,只是羊的後退已經被割的只剩下骨頭了,但沒流壹點血,而且這羊動都不動。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我忍不住問道。

  “它是畜神。”梁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猛回過頭,發現他左手提著刀,右手拿著那片肉。

  “我其實知道妳在外面,只是割肉的時候需要非常虔誠,所以我也就當不知道。”

  “妳說這是畜神?神怎麽會這個樣子?”我吃驚的問。

  “那妳覺得神什麽樣子?我所知道的就是這樣罷了,它其實只能算畜神的壹部分,或者說是我和畜神達成的買賣,換句話,它是商品。

  我告訴過妳,三年前我知道要用血肉來餵養羊,可是光是那樣羊也僅僅比普通人養的稍好壹點,可是我不滿足,於是我又繼續追查畜神的事,終於我明白,想要將羊養成現在這樣,必須餵畜神的肉給它們吃,混合在草料�面。

  可能心誠則靈,我遇見了壹位瞎眼的高人,他指點我如何與畜神溝通,終於,我得到了這只黑羊,妳也看到了,它不知道疼痛,也不會流血,每次只要割下壹小片肉就可以餵養幾千只羊,而結果妳也看到了,這�壹下就富的流油,就如同羊身上取之不盡的羊毛壹樣。”梁繼續說著。

  “既然是買賣,那妳付出什麽?”我問他。

  “付出?不知道,畜神只是說事無過盡,不可做的太絕。管他呢,或許本身天下間養殖畜牧的人越多,對他就越有好處啊。”梁回答。

  “瞎眼的高人?是不是高高瘦瘦,身上帶著壹股子死氣?”我忍不住問他,因為我忽然想起了壹個人。

  “哦?妳認識?雖然是盲人,但他行動自如,根本就不像,要不是我看了他眼睛,真的很懷疑。”梁微笑著說,可是提刀的手卻靠近了我。

  “那現在妳打算如何處置我?難道也要如這黑羊壹樣,切碎了拌進草料餵羊麽?”我問道,梁停止了動作,遲疑了起來,嘴角開始不停的抽動。當我們僵持的時候,忽然遠處想起了高聲的喊叫。

  “著火了!草場著火了!”

  梁和我都不假思索沖出房子,果然,不遠處火光沖天。

  “羊!我的羊!”梁仿佛瘋了壹樣沖過去,完全不理會我。我則跟在他後面趕去救火,可是當我跑到村子的時候,草場幾乎燒盡了,羊舍�的羊也全被燒死了,空氣�彌漫著嗆人的肉被燒焦的炭味。

  所有人猶如丟了魂魄壹般,顧不得治療自己的燒傷和臉上的煙灰,沮喪地坐在地上。他們仿佛喪失了壹切感官功能,什麽也聽不到了。

  忽然,我聽到了壹陣汽車行駛的聲音,雖然微弱,但還能分辨出來,倒是梁和那些村民,都沒有反應。

  壹輛紅色的轎車,向那間關著黑羊的房子開過去。

  那車好生熟悉,我終於想起,就是那個吳總的車。

  我立即叫起梁,朝房子趕過去,果然,黑羊不見了。

  “沒了,全沒了。”梁靠著房子癱倒在地上,我知道此刻說什麽也沒用了。

  天亮後,我告別了梁,他還沒有從打擊中恢復過來。

  “還會去求畜神再給妳們壹只黑羊麽?”我問他。

  “不了,所有的草場都燒掉了,不過那土地好像肥沃了很多,也許更適合種糧食,我會去好好學習,慢慢來。”梁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羊吃人不可怕,別讓人心也給吃掉了。”我笑著拍拍他肩膀,他也笑了笑,回敬了我壹拳。

  出村的時候,我才想起來,壹年前我寫了篇關於無量肉販子倒賣變質羊肉的報道,而那個幕後的肉販子就是叫吳德的家夥。

  再後來,聽說這個人再壹個荒村壹個人養了好大壹批羊,可惜不久後發生了事故,傳說所有人都不見了,羊群也不翼而飛,只有好事者說草場被啃食過盡,還找到了幾具粘連肉末的白骨。
引言 使用道具
405378790
騎士 | 2009-10-3 00:41:58

第八十壹夜  面具

  當我終於來到壹個可以上網的小城市,已經花去了為數不多的假期壹半的時間,原本是為了逃離都市的現代化的電腦生活,結果卻發現只是幾天不接觸整個人如同丟了魂壹般,看來想要如那個男人壹樣放野四方,我還要多磨練下。

  郵箱�居然有壹封他的郵件,非常興奮的打開,居然是個關於面具的故事。

  “面具是什麽,說穿了就像衣服,都是用來遮掩的,不同的是有人喜歡給臉帶上面具,有的人喜歡給心帶上面具。

  我不經意居然走進了自古以來中國最為古老而又帶著原始氣息的地方,這�的空氣都是那樣的野性,即便在這個時代,我卻依舊覺得身處在上古,看不見鋼筋水泥,也看不到筆直的公路,什麽事情都要身體力行,雖然辛苦,卻有壹種釋放感。

  當然,在這個地方自然也有著許多在當地人看來都覺得非產稀奇古怪的傳聞,比如,壹個無論何時何地都帶著面具的人。

  那是怎樣壹種生活啊,厚實的面具遮蓋了臉部與空氣的接觸,而且在這常年潮熱陰濕的地方,最主要的,帶上著面具,妳就如同路易國王的兄弟壹樣,壹輩子都將自己打入了和別人不壹樣的空間,沒有壹個人會把妳當作正常人。

  可是,我的朋友,妳知道我就是這樣壹個人,如果是正常的人和事,我到反而懶的去管了,於是我收拾好東西,帶著雖然喊累卻依舊緊跟著我的小丫頭,去尋找那個戴面具的人。

  當地人聽說我要尋找那個帶面具的男人,都流露出壹種非常怪異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揚,仿佛在笑,可是眉頭卻又緊緊皺了起來,他們紛紛勸阻我不要去,因為起先就有壹夥人,也是聽聞了面具人的傳說,進山尋找,卻壹個也沒有出來。

  我聽了自然哈哈大笑,因為我自認為是壹個可以應付任何情況的人,對於他們善意的忠告,我只好點頭答應,不過轉身還是朝山�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穿過了厚實如同�壁壹樣的巨大的原始森林,並來到了先前我尋找的村落。

  這�的人們非常的友善,嘴角總是掛著不變的笑容,人人如此,我想可能是遠離的城市喧囂,雖然過得清苦,卻也是件樂事,大家的好客讓我和李多有些頗為不適應,不過寒暄後,還是提起了關於面具人的事。

  不過原本笑容滿面的他們對這個常年帶著面具的人總是壹種嫌棄和唾罵的感覺,雖然對我他們非常好客,可是對於這個面具人,總是不屑與談論,好不容易我找到壹位面貌和善,笑起來如同彌勒佛壹樣胖實的中年男人,在他的肥厚的嘴巴右下角還有壹顆米粒大的紅痣,也許他執拗不過我,加上我給他壹些便宜卻好看的小玩意,他拿起來瞇起眼睛看著,終於答應了

  “這個家夥總是喜歡和大家夥做的不壹樣,有什麽好處呢?村子�任何活動都不允許參加,大家只是給他僅僅維持生計的吃食,村�的老人勸了他老幾回了,可他倒有理,像野象壹樣蠻橫,哼,要不是妳求我帶妳們去,我幾乎都快忘記還有這麽個人了。”即便是友善如他這樣的男人,提起面具也是壹肚子怨言。

  這是個怎樣的人啊,我不禁起了興趣,壹個人要做到被周遭環境孤立在外,卻也不是件容易忍耐的事情。

  這個村子本就是十分荒敗,雜草已然長到大腿左右,每走壹步都要忍受著帶著異味的野草氣息,尤其是越接近那人的住處環境就越糟糕。

  “瞧,他就蹲在哪�劈柴,我就不過去了,省的心煩,過段時間我來接妳們,村子�為妳們準備飯食。”胖男人對我和李多晦澀地笑了笑,忽然帶著壹種異樣,尤其是他看著李多的眼神。

  我順著胖男人細細的手指頭望去,果然,壹個拘僂著的人影似乎正在努力地舉著斧子劈柴。他背對著我們,自然看不到那個傳說的面具是如何樣子。我讓李多在原地呆著,自己小心地靠了過去。

  他看起來沒有察覺。

  不過當我離那人幾米遠的時候,提著�跡斑斑的鐵斧子的他猛的轉身,朝我跨前壹步。

  那是怎樣壹張面具啊。

  我們是個擁有悠久戲劇歷史的國家,多種多樣的臉譜比西方的莎翁戲劇早上數百年,可是妳遍尋所有,恐怕也沒看過這樣的面具。

  橢圓形,上面略寬,整個面具在擁擠進層層疊章厚實樹葉縫隙的陽光照射下泛著奇妙青色的光澤,猶如壹個巨大沒有成熟的橄欖,又像是油漆刷過壹般,在寬闊額頭下稍微凸起的兩條小指頭粗細類似眉骨的東西下有兩個扁平的窟窿,我看不清除他的眼球,但我可以感覺到,他在註視著我。眼睛中間隆起了高高的壹截,下面則如刀割開般的壹條裂縫。

  身後響起了壹聲驚叫,不用看也知道是誰的,也難怪她會驚呼,的確,猛地壹看這個面具,的確會嚇壹跳。

  “您好。”我努力使自己的聲音穩定下來,並且伸出手,可是這個看上去身材瘦弱的人絲毫不理會,只是對望著,當然,我時刻關註著他手�的斧子。

  他忽然搖頭,接著指了指面具上相當與嘴的位置,接著沮喪的搖頭。

  難怪,原來他無法說話。

  “能聽的到我說話麽?”我只好收回手,再次問道,這次他反應很快,努力地點著頭,再我看來,這人並不十分討厭,起碼沒有那些村民描述的。

  李多也適應了過來,朝他擠出些笑容,我則拿出張紙,希望他能寫下些字,不過很失望,他好像練筆都沒見過。我只好通過他點頭搖頭來判斷他的回答。

  不過面具人很熱情的拉扯著我走進他的住處——壹間低矮潮濕由圓木搭造地木屋,這壹帶壹人腰粗,幾米長的上好喬木隨處可見,這�的人幾乎都是靠它來做房子,反正處於亞熱帶,沒有臺風之類的東西,堅固的木屋足夠抗風遮雨了。

  房子�面很簡單,但也更加難聞,李多忍受不了只好站了出去,而我也盤腿坐在壹張幾乎臟成黑色的竹席上,面前則擺放了張低矮木卓,上面的紅漆都掉得差不多了。

  他給我壹個木杯,還算幹凈,我用袖口擦拭了下,接過他倒來的茶水。這種茶水略帶紅色,是由當地的壹種根莖植物曬幹再經過大火煸炒而成,喝的時候則拿出放在長長的空心竹筒�——當然,他們也用這個裝飯。茶水開始喝著非常苦澀,可是下肚後卻覺得豁然開朗,開始的悶熱煩躁壹掃而空,接著自然是口腔內壁壹種滑膩甜香的感覺。據說森林�瘴熱之氣非產傷人,加上氣候炎熱,大家都是赤裸身體,所以時間長了容易中毒,自然要喝能夠適應這�氣候的植物泡制地茶水來抵禦了,所以喝茶並非只是為了茶道,更不僅僅用來裝高雅用的。

  壹杯茶下肚,面前的男人似乎有些高興,搖晃起腦袋,看得出,他很久沒和人接觸了。

  “為什麽,妳要帶著面具呢?拿到面具不好麽,和大家壹樣生活,他們也會接受妳的。”我看他高興,也就順口說道。

  面具人忽然猛的站了起來,雙手抱著頭,非常痛苦的搖晃著,接著拉起我,走出房子,然後指著遠方,不停的蹦跳著。

  我順著他的方向看去,那根本是和村落相反的方向。

  接著,面具男人又做了個跑的動作。

  “妳叫我趕快離開這�?”我奇怪地問,可是我還想多住幾天,了解下這�的風土人情。

  面具人拼命地點頭,接著他看著我背後,忽然驚恐地退後著,我從他裸露在外的眼球能看到壹種本能的畏懼。

  忽然聽到壹陣嘰�瓜啦的話語,語速非常快,不過我聽不懂,朝後望去,果然,先前的那個胖子過來了,他換了套傳統的服裝,背著手頭上帶著高高的海藍色布帽走過來。

  面具人趕快逃進房子,還沒等我反應,他就把門關上了。

  我和李多沒有辦法,只好跟隨著胖男人回村子去了,走遠後,我還回了回頭,面具人依舊沒出來,只有那件木屋孤零零矗立在那�。

  晚上的飯菜相當豐富,都是寫好吃卻從來沒看過也沒聽過的東西,什麽豬拱菌啊,碎末山螃蟹啊,水菇菜烤魚,雞肉稀飯,總之都是些好吃的佳肴,李多吃的滿臉通紅,卻還是壹個勁往嘴巴�塞,我提醒她註意身材,她卻只當沒聽到了。從那胖子的嘴�得知,這些食物都是促進消化的,非常有營養。

  現場還有傳統的歌舞,,中間點燃著篝火,大家身穿著傳統民俗服裝,非常艷麗多彩,那些女孩們搖晃著蓬松的長發,雖然看不出個所以然,但他們非產開心,如同過節壹般,我自然也跟著壹起高聲歌唱,快樂果然是會傳染,只是壹些當地的女孩在壹邊對著我李多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又低聲笑著,那笑容不像高興的笑,反到有幾分嘲笑的味道,弄的我有些奇怪,卻又不便多問。

  宴會結束後晚上我們睡在竹子編制的竹床上,下面則是用壹種特殊的香料烘烤著,村民反到都集合在在外面,壹個都不進來。我們兩個頗為不好意思,這�只有那個胖男人的漢語稍微好些。

  “它是名貴的香料,只有最尊貴的客人或者村子�的舉行祭祀的祭司才有資格使用,這種香料可以使人的毛孔打開,去除汙垢,讓皮膚變得光滑,而且還帶有奇香。”胖子友好而帶著些許殷勤地說。

  這�的人大都能聽懂漢語,不過說卻不十分流利,所以我只好和胖子多交流下。

  “妳們在這�好好住著,過幾天再帶妳多看看。”胖子又望了望我和李多,最後目光停留在李多裸露在外的白皙胳膊上,李多被看的有點發毛,躲到我身後去了,胖子似乎也發覺自己的失態,只好賠笑著退出去了。晚上李多說還是趕緊離開比較好,而我則覺得始終有些事情沒有搞清楚,而長期帶著疑問,是我最無法忍受的。

  於是我又想到那個面具人,我決定再去見見他。

  第二天照例是豐盛的飯菜,而且大多數都是我和李多吃了,丫頭雖然說著要趕快離開,不過美食送上來,昨天晚上的擔憂又拋之腦後了,而我則只吃了壹點,饑餓感可以使腦袋反應更快,也更清醒。

  吃完飯,我變說要上廁所,這�沒有公測,大家方便都是隨意隨地,所以胖子沒有太註意,只是朝我指了指外面,我便溜了出來。

  還好我的記憶不錯,很快,變找到了那個木屋。

  那個面具人照例在外面劈柴,他發現我過來的時候,不安的四處望了望。

  接著又指了了指我旁邊的空位,並雙手做了個長條的動作。

  “妳說昨天那個女孩?”我問他,面具人點點頭。

  “還在村子�,吃飯。”我回答,面具人飛快地搖搖頭,接著低頭在思考什麽,忽然他拉起我的手,這時候我才註意到他的手,上次光線黯淡,加上他壹直把手籠在袖子�,所以沒有仔細去看。

  這時,我看到那手居然也是如面具壹樣的青色,並且粗糙不堪。

  莫非我忽略了壹些事情,或者是人的壹貫的思考錯誤?不及我細想,面具人拉著我朝房子後面走去。

  在房後有壹顆樹,壹人多高,面具人使勁在樹下挖掘者,忽然挖出壹個鐵盒子。

  壹個深黑色的鐵盒,還上著鎖。

  面具人顫抖著雙手打開盒子,從�面拿出壹個紅色綢緞包裹的東西。

  在這壹帶,如此精細的綢緞是很罕見的,而且我看上去更覺得像是只有中原壹代才有的衣飾。

  他忽然把綢緞打開,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猛的將�面的東西往面具上壹扣。

  我仿佛看到什麽東西壹閃,接著,眼前站著另外壹個人。

  端正的五官,白皙的皮膚,要不是和面具人完全相同的衣服和頭發,我絕對以為忽然間被人使了魔法,壹個大變活人的魔法。

  接著,面前的這個人毫無表情,擡起青色的左手在臉上壹抹,雖然只是壹瞬,但我發現先前的臉猶如蛇蛻皮壹樣軟塌塌的褶皺起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馬上又壹張臉變換出來,這次是個皮膚松垮,皺紋橫溝般的老者形象,透著樹木在炎熱陽光下烘烤出來的木香,然後又是壹張年輕女孩的臉,就這樣我傻子般的看著眼前的人壹張張的變換著不同的臉。

  而最後,出現在我面前的還是最初那張面具。

  不,或許我該說那才是最真實的臉,而我卻愚蠢地以為那是面具。

  “這麽說,戴面具的,是那些人?”我顫抖著聲音問,男人艱難而緩慢地點頭。

  當周圍的人都帶著面具的時候,不帶面具的人反而會被認為帶著面具,這就是我們的邏輯,雖然荒唐,卻往往十分準確。

  我以為自己很聰明,卻依舊跳不出這個圈子。

  眼前的這個男人非常悲傷的將人皮面具從腦後取出來,原來所有的面具通過壹跟細如發絲的鐵絲控制著,通過手頭的操縱,從額頭上拉過去拉過來,而面具本身也非常的細致,充滿彈性,摸上去很滑,半透明的。,我拿起來嗅了嗅,聞到陣熟悉的香味。

  “這種香料可以使人的毛孔打開,去除汙垢,讓皮膚變得光滑,而且還帶有奇香。”耳朵邊回蕩起那胖男人的話,以及想起他壹直看這�李多的眼神,還有篝火會上眾人那看起來根本不像是歡迎遠道客人喜悅,反而像是收獲獵物的慶祝。

  “糟糕。”我大喊壹聲,顧不得手�的面具,朝村子跑去,而青色臉孔的男人卻壹把拉住我,並把盒子交到我手中。他指了指盒子,又指了向遠方。我接過盒子,來不及去看,而是直接跑回村子。

  宴會已經結束,我卻沒有找到李多,胖子有些奇怪我去了這麽長時間,我則強作笑容,說食物太豐盛,吃撐了,他也別有用心的笑了笑。

  “吃的多才好,這樣膚質才緊繃起來。”胖子勸慰到,我看著他,忽然想到那張面具下究竟應該是怎樣壹張臉。

  還好,我在壹堆女孩中間找到了她。

  那些身著著黑色布衣,面容姣好,卻非常黯淡的姑娘,貪婪地用雙手撫摸著李多的手和臉,並拿著很多頭飾給她戴上,女孩們的眼睛�射出攫取的光,我賠笑著將李多從她們中間拉出來。

  “幹什麽啊,她們在幫我試首飾和衣服呢?”她到不十分情願了。我來不及多解釋,只是說要趕緊離開。

  不過現在不行,因為外面全是人,而且如那胖子壹樣,所有男人的腰間都挎著明晃晃的彎刀。

  天色已經漸晚,我耐著性子,等待剛剛入夜的瞬間,因為那時候人的視野最狹窄,無法完全適應從光亮到黑暗。

  果然,那些人開始有些揉眼睛了,我從房間�找到了兩套衣服,那是昨天晚上胖子叫我們換上的,我不太想穿,就打算留起來帶走,不過現在有用處了。

  我和李多換好衣服,並拿出盒子�的面具,各選了張戴起來。李多雖然願意,但還是戴上了。

  看來,那個男人早就知道盒子�的面具我用得著了。

  果然,我們穿著衣服,帶著面具從外面小心走了出去,守衛們沒有註意到我們兩個。

  只是戴著面具的感覺難以名狀,仿佛塗了層厚厚的蠟油壹樣,整張臉都覺得很重,很奇怪明明是非常輕薄的面具壹戴上就覺得很艱難,呼吸也有些不舒服。

  從住的地方到村口完全脫離村民的視野,有好長壹段路,我們盡量低著頭走在路邊,偶爾過去的幾個村婦沒有在意我們,只當是壹對年輕人,正當我以為即將逃離這�的時候,忽然那個胖子從前面閃了出來。

  他依舊帶著古怪的笑容,上下打量著我們,不過手�的刀已經拔了出來。

  “尊貴的客人,為什麽要走啊,莫非山寨的飲食不合您的胃口?”他笑著說。

  “為什麽。”我低聲問。胖子楞了下,接著收起笑容。

  “沒什麽為什麽,這是我們的生活生存方式,即便妳們不送上門,我們也需要出外獵食,妳無法理解我們的痛苦,在沒有面具前,所有人都把我們當作怪物,任何壹個人都可以稱呼我們為賤民,我們的生死甚至抵不過壹頭豬!而這僅僅是因為我們的村子�世世代代的都無法改變的膚色和容貌而已!”胖子聲嘶力竭地喊著,手中的刀也抖動起來,反射的月光如同白色的魚,在我腳邊遊弋。

  “可我沒這麽想,而且那個男人也沒有帶啊。”我繼續說著,但卻緊握著口袋�的匕首,隨時做好搏鬥的準備。

  “那是他的事情,我們沒有殺他,但又怕他亂說話,只是稍微動了點刑法,因為族�除非犯下大罪,否則我們沒權利處死任何壹個族人,這點,我們可不像您們漢人,專喜歡窩�鬥,自相殘殺。”胖子帶著譏諷語氣說道。

  “不過我倒要感謝妳們,要不是我們無意知道了變臉的訣竅和人皮面具的制作辦法,恐怕還要壹輩子活在痛苦�,包括我們的子孫,而我的漢語,也是向那個人學的。”胖子繼續說著。

  “誰?”我問道,居然還有壹個懂得制作這種古老面具的人。

  “反正妳也快死了,我就告訴妳吧,他也是個面貌恐怖古怪的男人,正是知道他也帶著面具,所以我才像他討教,因為不僅僅是為我自己,也為了我的小女兒,當她第壹次看見自己的容貌就精神失常了。當我告訴他原因後,他很樂意的教會了我,不過當我問起他的來歷,他只是冷冷地說了句,我只是壹只逃出蜂房的工蜂罷了,接著便不說話了。”胖子說道自己的女兒時候,忽然流露出壹絲悲傷。

  “所以,妳們安心吧,我會剝下妳們的皮,做成最好的面具,尤其是那個女孩,我會把妳的臉留給我女兒,經過藥物的處理,妳的臉永遠都不會變化,能夠永遠保持容貌不正是妳們女人最期待的事情麽?”胖子冷笑著,操著刀逼近。

  正當我準備壹搏時,壹個人從後面竄出來,舉起了根棍子,悄無聲息地靠近了胖子,壹下把他砸暈了。鐵棒砸在胖子的左臉,粗糙的木桿刮花了他的臉,借著不多的昏黃光線,我看見胖男人壹半的臉露出了青褐色的面容,那只眼睛圓圓的鼓脹出來,我真的無法分辨,到底那邊是他的臉,那邊才是面具。

  擡起頭,原來來者就是是住在木屋的男人,他又壹次救了我們。

  月光下他的臉愈發駭人,但眼神卻非常柔和,他努力笑了笑,兩變的顴骨縮緊了下,但嘴唇卻沒有變化。

  原來,他的嘴巴早就被人用鐵絲縫緊了。

  我苦澀地笑了笑,走過去伸出手,他則奇怪地望了望我,也不安地伸出手來。

  我們緊緊地握了下。

  在他的帶領下,我和李多終於走出了那村子,接著仍然不放心,連趕壹夜路,等認為完全走出了那山脈,我們才找了件小旅館住下。雖然我很擔心他回去後的處境,我也邀請他離開那個制造人皮面具的村子,但他堅定地搖頭,我怕村子�的人追來,只好作罷,或許真如那個胖子所說,他們是從來不會殺自己的族人。

  躺了整整壹天,我才爬了起來,李多似乎非常疲倦,我沒有叫醒他,自己打開那個盒子看起來。

  原來盒子�還有幾張發黃的稿紙,�面記載著壹些文字,不過更像是從日記本上撕扯下來的幾頁。

  通過那幾頁紙,我知道原來幾年前就有壹直探險隊伍來到過那村子,在被村民當牲口壹樣養了壹陣子後,全部被活活剝皮了,這幾張紙是壹個僥幸逃走的人記錄的,他顫抖潦草的筆跡讓人感覺到了他的恐懼,不過很可惜,看來日記並沒有寫完,最後壹張紙上已經黯淡如黑的血跡標明他應該也遇害了。日記可能是那個唯壹不肯帶面具的男人收集起來的。

  最後,盒子�是張殘破被血跡模糊的證件,證件上的照片,是壹個笑嘻嘻的胖男人,嘴巴右下有顆紅痣,米粒大小。

  李多嚇的不輕,我們只好在小鎮上多住幾天,找到機會,我才把故事寫給妳,現在我只是想查查那個會制作人皮面具的男人的下落,因為我隱約覺得那人似乎和父親生前追查的使用魘術壹族有些關系。”紀顏的信到此為止,看看日期,已經是壹天前的。

  我無法幫助他,只能默默為他祈禱祝福了,只是走出網吧,我看著周圍的陌生人,真的有些迷糊了,到底是我看著他們像帶著面具,還是他們看我像帶著面具。

  或者,我們都帶著。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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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3 00:42:24

第八十二夜  懷夢草

  在古代,很多成功人士總喜歡標榜自己的不同,形容最多的就是自己出身前就已經被上天安排好了要去做什麽,這些傳說表現的直接的就是自己的母親再懷自己前總能做些千奇百怪的夢,例如舜的母親夢見吃下土巨人的泥土而懷舜,漢武帝劉彘未曾降生,他母親王夫人也說自己夢見擁日入懷。孫堅的妻子懷上孫策孫權兄弟的時候,也分別夢見月日入懷,當然,我小時候自然也會去好奇得問母親懷我的時候夢見了什麽,可是答案非常失望,母親思考良久,只是回答經常夢見吃紅燒豬腳。

  也難怪,那個年代母親在懷孕的時候連雞蛋都吃不到幾個。

  可是夢的確是非常神奇的東西,最出名的當然是要屬周公解夢了,周代還有專門的占夢官。《周禮?春官?占夢》雲:“占夢掌其歲時,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月星辰占六夢之吉兇。關於夢的形成,民間多認為是靈魂離開了軀體的遊蕩,是靈魂的經歷,而死亡,則是靈魂永久的離開身體。

  何謂六夢?《周禮》中將夢分為正夢、噩夢、思夢、寤夢、喜夢、懼夢等。

  做夢頗有禁忌,據說古人睡覺很有講究,如枕頭要高點,是為“高枕無憂。”最好側身而睡,忌諱開口仰面“屍臥”睡覺地點忌寒,忌風,忌近煙。春臥南首、秋臥西首、冬臥北首。睡前最好清心寡欲,少思少想,自然不會做夢,而且佛教認為夢代表著人的欲望,夢多則意心雜,對於修行者不利,他們往往采用詠頌多遍經文來禁夢,或者幹脆不讓自己熟睡,徹夜閱讀經書。

  而我所要說的,則是關於壹個占夢官的故事。

  占夢官屬禮部,最高為太蔔,下面則是占夢官員,多為解決皇室的夢境或者星相變化。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項古老的工作已經幾近消亡,就如同伴隨著紫禁城的炮聲,宮廷的禦膳房流落到民間壹般,養尊處優的占夢官也要為自己的生計著想了,而我居然探究到,這個城市就有壹位靠占夢為生的人。

  這種人往往和市井騙子沒有太大的區別,而事實正是如此,真理與謊言,荒謬和現實總是壹線之隔,如果都那麽好區分,也就沒那麽多煩惱事了,所謂大智若愚大奸若忠,大師和騙子自然我等凡人肉眼是分辨不出來的。

  當然,在我去見他的路上,仍然對這種事抱著懷疑態度。

  這個奇異的男人居住在壹片貧民窟內,我們對算命先生最喜歡諷刺的壹句話就是:“既然妳這麽準,為什麽不把自己的命算好點呢?”而我自然也萌生出這種想法,但既然來了,見壹見也不會損失什麽。

  四處追打著的臟著小臉的少年,看見陌生人就害羞的躲藏在�角,猶如受驚的小兔子壹樣探著腦袋睜著大眼睛望著我,收破爛的老人,和靠著壹輛拖車的移動早餐店,壹切仿佛都很熟悉,我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兒時居住的地方,只是二十年後,這些地方仿佛從未曾變化過壹樣。

  這個被大家喚作老葉的占夢者在這壹帶非常出名,隨便問個人他都能講出壹堆關於老葉的故事。

  只是大家聽說我現在要去找他,都搖頭說不要,他們說要找老葉,最好入夜以後再去。

  我當然更加的好奇,不顧大家的勸阻來到老葉的住處——壹個在這壹帶少見的帶有庭院的磚瓦房,青磚白瓦,潔凈如洗,和周遭的木棚低矮如柴房的的房屋形成很強烈的反差,庭院�右邊擺放著壹些盆栽,只是相當奇怪,陶盆�只有黑色的泥土,什麽都沒有種,想必主人還沒有決定好,另外還有壹直半咪著眼睛毛色黑白相間的貓咪趴在門口打盹。

  我小心地走過去,拉開了圍欄的木門,伴隨著咯吱壹聲,似被驚醒的貓警覺地擡起頭,但身體依舊保持著躺的姿勢,它圓睜著雙眼望著我。

  當我逐漸走進由貓把手的大門時候,這只貓忽然弓著腰向後伸去,接著猛地跳了起來,全身的毛都豎了起來猶如壹直豪豬,體型也大了,它彎起腰,對著我,咽喉發出的聲音讓我想起了準備攻擊獵物前的響尾蛇。而且它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奇怪,我卻壹直說不上來。

  我只好呆在原地不動,對著門喊了句。不多久,大門打開,壹個人影走了出來,四十來歲,滿臉絡腮胡子,寬額劍眉,隆鼻闊嘴,四方國字臉,身材雖然不十分高大,卻相當健壯魁梧,他蹲下來,壹把拎起那很不友好的貓咪的脖子,猶如提著壹塊毛被子壹樣,貓忽然也老實很多。

  “別鬧了。”中年男人朝貓屁股輕輕壹拍,便不再搭理它,貓也知趣的走到壹邊繼續睡覺了。

  “進來吧。”男人看都不看我,低頭拍了拍自己的衣袖——滿是油膩,幾乎已經結成了半透明的油殼子,自顧自地走進了屋子,我當然也跟了進去。

  房間�有壹股淡淡的茶香和木頭的清新味道,所有的家具似乎都未曾上色,保留著原始的明黃色的色調,�壁雪白壹片,猶如剛刷過壹樣,我拿過壹張木凳,居然還是打了蠟的,握在手�光滑如琉璃。坐在茶幾旁,老葉很快端來兩杯清茶。靠�擺放著壹張很大的木床,大概壹米多高。床上鋪者白色毛巾被,前面高高隆起,想是枕頭壹類的東西。

  老葉招待我喝茶坐下後站了起來說占蔔這種事情要沐浴更衣,妳就算了,不過也要燒柱香,以示虔誠,說完從床下掏出壹根香遞給我,燒罷後自己就走進�屋,沒多久,聽見�面又水聲傳來,再等片刻,老葉走了出來。

  這次卻和先前大不相同,面龐幹凈,挺胸直背,穿著壹套類似道袍但有是白顏的長衫,上面只在胸前印著壹副八卦。

  “夢為天機,解夢者不吉,所以幹我們這行的越來越少,而我也看夢而言,普通無關痛癢的我可以告訴,但事關生死興亡,我便不再說話,希望您能見諒。”老葉忽然對我鞠了躬,說罷,站在我面前。

  “其實我不想解夢,更不想知道關於未來什麽的,不過倒是想聽聽葉先生在解過那麽多夢,有沒有什麽不同尋常的事發生過。”我盡量措辭謹慎些。

  老葉眼珠子往上翻動了幾下。

  “當然是有,只是怕妳不信。”

  “未曾細說,何來不信。”我笑談。

  “既然這樣,那我告訴妳吧。”老葉知道我不是來解夢的,反倒有些輕松,脫去鞋盤起雙腿端正地坐在木床上。

  “解夢和占夢並不相同,解夢是幫人釋夢,而占夢不壹樣,那是來人問我們問題,我們靠自己做夢了來得出結果,就如同算卦者靠抽簽或者是龜殼銅錢壹個道理所以,解夢並沒什麽了不起的,占夢卻不是那麽容易的。

  就在幾年前,壹個生意人模樣的年輕人來到我這�,他面容憔悴黑著眼圈,我壹看就知道為夢所擾,果然,他告訴我自己壹直做噩夢,但壹醒卻又記不起自己夢見了什麽,所以到現在都不敢睡覺了,而長期這樣,生意也沒法做下去了,自然從朋友那�找到了我,希望我可以幫幫他。

  我讓他邊吸著檀香,邊睡在我床上,然後坐在壹邊看他,果然,沒多久他睡著以後開始流汗,接著抓著自己胸口衣物不放,臉色蒼白,這個時候斷不可驚嚇他,將他喊醒,只能輕微搖動其身體,或者以指甲按其人中或擠壓他的大拇指讓能讓他神智恢復。

  這人醒後告訴我他又做了噩夢,但依舊記不得夢見些什麽。不知道自己夢些什麽,這叫我如何解夢,我幫人解了這麽多次還頭次遇見這種事情。不過我卻早有準備。”老葉說到這�,忽然停住神秘地笑笑,用手掌拍了拍自己身下的木床,接著將床被掀了起來。

  出乎我意料之外,原來這木床實在是非常奇特,就如同轉為人體設計壹般,隆起的部分並非是壹個枕頭,而是床體自身凸起了壹塊,整個床渾然壹體,側面看像壹個倒扣的勺子壹樣,好生怪異。而且床頭也放著壹個埋慢土的陶盆,和院子�的壹摸壹樣。

  “這叫夢床,是用非常稀有的木有制成,所有躺在床上的人,他們做的夢都會被記錄下來。而我在躺上去,就能重復看到先前那人所做的夢了。所以我不對它上漆,而且這個是祖傳的,占夢世家才有的好寶貝。”

  我哦了壹聲,想不到居然又如此神奇的東西。

  “不過,要是我知道後來發生的事情,我是斷不會躺下去的。”老葉語帶顫抖,似有難言之隱,他端起茶杯喝了壹口才繼續說下去。

  “妳可能知道,夢主反向,所謂平夢主兇,夢兇得吉。當我睡下去的時候壹閉上眼睛,就看到壹片白色,然後是壹團棉花壹樣的東西如同滾雪球壹般越來越大,整個地方很快被它塞滿了,而我也逐漸喘不上氣,還好我神智尚在,趕快從床上跳起來。做夢有兩種,壹種是深睡之夢,就是俗話說的睡的很死,另外種是神未定之夢,也就是碰巧打個盹做的夢,後者很容易醒,但做的夢也不可靠,所以占夢有規矩,所謂五不占,就是五種夢是不占蔔的,神未定之夢就是其中之壹,而我躺在床上所看見的,就是這種,所以我也能很快醒過來。

  既然看到了年輕人做的夢,似乎就很好解決了,但還是非常奇怪,我只好暗地�去查查那個年輕人——有些人,他們來求我解夢占夢卻不實話實說隱瞞內情,因為占夢解夢又規矩,他們怕觸犯所以多有忌諱,這樣我就必須了解清楚才行。

  果然,那年輕人雖然年紀不大,卻公司開的十分火鬧,想必多是來路不當,但我也查不出個所以然,我只好告訴他多寧神安息,不要思慮過多而傷神,年輕人不滿而去,我原以為事情結束,可沒想到最後弄到自己身上來了,所謂打鷹的讓鷹啄了眼啊。”老葉說到這�,似乎有所感觸。

  “那之後我開始和年輕人壹樣,不停的做夢,而且醒來後滿身大汗,卻記不起夢見了什麽,而且開始日漸消瘦神氣不足。我只好反過去找那個年輕人,結果被告知這人居然發瘋了。我去看他,也是滿嘴胡言亂語,當我沮喪著要回頭的時候,年輕人似乎認出了我,抓住我的衣袖大喊起來。

  “來了,來了,妳也快了,妳遲早是醒不過來的!”說完,又自己壹邊瘋去了。

  我開始意識到不妙,卻沒有破解的方法,看來這東西如同傳染病壹樣,居然把我也拖下來了。接下來的幾天我遍尋古書都沒有辦法,而壹些我的行內師傅也不敢為我圓夢,而我忽然也發現,自己睡眠做夢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睡的越來越死。

  還好天無絕人之路,我再自己父親遺留的壹本幾乎被我賣掉的手記上看到了壹段話。

  “夢者,魂行也,夢不得醒,則魂不歸,觀似醒而實為夢中是為懷夢,夢無實形,然聚之則奪人魂,終不得脫。”

  家父的留言提醒了我,原來夢就如同袋子�的水,人的魂魄如同那個袋子。每天做夢就如同往袋子裝水,普通人睡覺醒來,夢也就散了,但如果做的夢不能釋放掉堆積再壹起如同懷孕壹樣越來越大,終究會讓本來無形的夢成為實體,將魂魄奪取,而這人個就永遠醒不過來,自己的生活就會被夢所代替了,所謂看上去是清醒的,實際上仍然在夢中,也就是像年輕人壹樣瘋掉了。

  雖然知道了結果,但還是不知道起因,根本於事無補,幾天後我照樣會變成瘋子,永遠醒不了。

  剩下的幾天我關門謝客,決心找到那瘋掉的年輕人到底做了些什麽,果然,雖然他生意方面沒有查到什麽,我卻知道他的家庭狀況。

  他本來是個普通的白領員工,靠著於老板的女兒的婚姻才平步青雲,而且不知道該說幸還是不幸,他的老丈人在婚後不久就心臟病突發死亡,年輕人接管了自己嶽父的所有產業,所以難怪生意做的那麽大,而他的妻子也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藥物過敏導致癱瘓不起,成了植物人。年輕人瘋掉後,她也依舊收到良好的護理——那是她父親留下來壹筆專門給女兒的錢,所以這個可憐的女人仍然活在醫院�。

  我以朋友的身份前去探望,剛進去就覺得病房似曾相識,雪白的�壁和白色的天花板、床單,床被。

  黑瘦的女人平躺在床上,渾身插滿了導管,她的手臂滿是長期不曾活動堆滿的黑色淤血塊,臉部則削瘦的嚇人,幾乎是壹個蒙了層人皮的骷髏頭。只是深陷的眼窩�殘留著壹雙凸起的眼珠。

  我開始覺得年輕人和我的病與她有關了。

  因為我看見這個女人的眼球居然在飛快地轉動。

  難道說從她癱瘓消失意識到現在壹直在做夢?其實她只是壹直處於深度睡眠中?

  原來不是我和年輕人的夢無法釋放,而是這個女人的夢進到了我們身體�,並且積聚起來,壹個人的夢尚且會多到令人郁結難以釋放,何況是兩個人的,那個年輕人終究是突破了臨界點,猶如個裝滿了水的氣球,還壹直加的話當然會爆裂開來,夢已經超出了他現實生活的部分,所以他瘋了。

  這個女人就像壹個造夢的機器,將源源不斷的噩夢輸到我們腦袋�思想中,然而我現在又該做什麽。

  難道說關掉這個機器?我只要動壹動手指頭,壹切就結束了。

  當然我不會這麽做,先別說良心的責備,整個病房都是由攝像頭監控著。

  既然找到了源頭,我自然有世代為占夢官的解決辦法。”老葉又笑了笑,指了指床頭的陶盆。

  “妳可能以為這�什麽都沒種吧,其實妳錯了,這個叫懷夢草,它白天是不會出來的,只有到夜晚才會鉆出來,像蒲公英壹樣,不過顏色鮮紅,揣著它睡覺可以占蔔夢的吉兇,非常靈驗。”

  “嗯,這個我知道。”我點點頭。

  “不過又壹點妳就不曉得了,懷夢草是不靠水或者肥料生長的。它靠的是吸取人的夢,睡覺前將它擺在床邊,壹覺醒來便發現妳什麽夢也不做了。所以,我把這個在那個女人和我這�都擺放了壹盆。”老葉將陶盆放到地上,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麽特別之處。

  “後來我便沒有再做那樣的夢了,不過更奇怪的事,那女人居然醒了過來,而且她康復之後居然找到了我。

  她說在夢中見過我,並且感激我治好了她的病。她還說自己是被她丈夫害的,誤食了本不能吃的藥物,現在她取回了遺產的繼承權,而且想嫁給我,這可能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正好也沒有娶妻,兩人就自然走到壹起了。”老葉又爽朗地笑笑。

  “不錯啊。”我也很高興。

  “既然妳來了,證明大家有緣,我送妳壹盆懷夢草吧。”說完,老葉回到院子�,我也跟了出來。

  先前的貓咪繞著老葉的腳跟直叫喚,似乎相當的不友好,老葉卻摸摸它鬧地喃喃自語說:“人家是好人,有緣人,別小氣了。”

  我結果那盆神奇的草,拜謝之後離開了那屋子。

  臨走前老葉還握著我的手,壹再要求多來看他,說完,抱著貓咪進去了。

  臨進去前那貓看了看我,我發現原來那貓只有壹只眼睛,另外壹只壹只是圓睜著的,動都不動,仿佛玻璃珠子般的假眼壹點生氣也沒有。

  我抱著懷夢草走在回去的路上,突然想起有些不對,既然那富有的女人嫁給了老葉,為什麽他還住在這�?

  或許是有錢也無法改變老葉的多年養成的生活習慣吧?

  走出那片貧民區的時候,壹個看上去就長舌的老婦人拉住我的手,神秘兮兮地對我說是不是從老葉那�來,我當然回答是。

  “妳是不知道,他發瘋了,瘋了很多年了,好像是揀到壹只貓之後,而且瘋的很奇怪,白天總告訴別人自己娶了個有錢的寡婦,大家看他可憐,經常來照顧他,也絕口不提他瘋了的事情,但更奇怪的是,老葉晚上又回恢復正常了,白天的事情壹點都不記得了,所以我們只有晚上才去找他解夢,他也不多說,只是每人發壹片葉子,叫我們揣著睡覺,就可以推算兇吉了,別說,還真是靈驗。”老婦人的話讓我吃了壹驚,望了望手中的盆栽,連聲說道謝,然後趕緊回了報社。

  我急於回去並非是害怕,而是想查些東西。

  果然,幾年前有則新聞,是說壹個年輕富有商人的妻子在服藥後產生過敏反應摔倒後被桌角紮瞎了右眼,並且陷入深度昏迷,而這個年輕商人不久也發了瘋。

  我按照地址又找到了那個女人,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了。

  她瞎著右眼躺在病床上,和老葉形容的壹樣,不,其實更加瘦,就如同壹副根雕壹樣,所有的紫黑色血管像蛆蟲壹般爬滿了她裸露在外的身體部分。

  雪白的病號服穿在她已經血液不暢而導致皮膚黝黑的身上,猶如壹只黑白相間的貓。

  病床前擺放著壹株盆栽,那陶盆好生熟悉。

  盆�開放著壹株特殊的植物,鮮紅如血,形狀似蒲,正對著那女人。

  我看到女人剩下的眼球在飛快的轉動著。

  忽然間,我有種沖動,我知道這個重癥監護室有錄像監控,但我還是不自覺的走了過去。

  我離開那女人越來越近了,眼球也轉動的越發厲害。

  顫抖的手伸了過去,我也不明白自己在幹什麽,因為我忽然有種奇特的想法,究竟那轉動的眼睛到底是什麽樣子的。

  手指離粗糙褶皺的眼皮很近了,當我將要觸及它的時候,居然停電了,我驚恐了壹下之後鎮定下來,想拿出手機照。

  但是我發現正前方多了個光源,不,與其說是光源,不如說是壹只綠幽幽的眼睛,那瞳孔很大,像貓的。

  但只有壹只。

  然後是壹陣刺耳的貓叫,那絕不是貓發春的聲音,因為那聲音參雜著壹種女性特有的高音和尖細。

  長而不間斷的叫聲過後,電力恢復了,我滿頭大汗,發現女人依舊好好地躺在病床上,那只眼睛依舊的飛轉著。

  走出病房,我又想起老葉,或許他也正抱著那只花貓,躺在夢床上。

  究竟什麽是夢,什麽是現實我也說不清楚了。

  不過我會回家去看看,看是否抱著那顆植物睡覺真的會睡個好覺,壹夜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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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3 00:42:43

第八十三夜  種子

  “種瓜的瓜,種豆得豆。”這句古語不知道傳承了多少年,似乎壹切都是有因才有果麽?或許該說什麽樣的種子,發什麽樣的芽。

  若不是站在眼前的這個頹廢男人,我恐怕不會知道這個故事。即便是隔著老遠,我也聞見他身上混合著酒臭味和多日不曾清洗的酸味。他隨意的將壹件皺巴巴地西服套在已經變色的“白襯衣”外,皮鞋已經完全失去了光亮,只有高聳的鼻梁上架著的那副金絲眼鏡和後面的那雙雖然低垂卻依然犀利的眼神仿佛還能提醒我這個男人以前還是過著非常有著優越而高高在上的生活的。

  “我出身在壹個令人羨慕的家庭。”他使勁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我倒了杯水給他,喝完後,他開始談起那個關於種子的故事。

  “雖然是名門望族,卻有著外人無法了解的痛苦,無論我們家如何風光,如何顯赫,但始終都是單傳。

  每代下來,都只有壹個兒子,每次家�的長輩總是戰戰兢兢地撫養這個孩子,即使是以前可以有三妻四妾,但始終只有壹個能繼承香火的,再要生,要不就夭折流產,要不就是女孩。

  人丁興旺關系到家族興亡,這是幾千來以家族形成個體的中國社會不變的法則,我們家雖然竭盡所能到處尋找辦法,似乎也只是徒勞無功,後來想開了,也就算了。

  我的父親是壹名富裕的儒商,下海前是大學教授,做生意則壹帆風順,而且又贏得了極好的名聲,我從小就在錢和墨水中長大,不過在他的教導下,我沒有成為書呆子也沒變成尖酸刻薄唯利是圖的商人,我似乎平穩地按照家�的為我設計好的路走下去,成為壹名外人仰慕的成功者。

  但路有時候也會出現岔口。

  我娶了壹位我非常愛的女人為妻,但結婚六年都沒有任何生育的跡象。表面看上去和諧的家庭卻始終蒙著壹層陰影,在我看來沒有孩子多少有些痛苦,但卻不影響我的生活,而雙親則急的滿頭白發,而這個年代又不必以前可以討妾,借腹生子我們家更是幹不出來。

  妻子經常會在睡夢中流淚,我明白她的痛苦,這也令我更加煩惱,我和她早去過醫院檢查,可兩人都沒問題,妻也壹度提出離婚,但被我嚴厲的拒絕了,如果是為這個事拋棄她,那我就真不是人了。

  我的母親,也是我父親的大學同學,也是在四十歲的時候才生下我,當時她也是冒著極大的風險,而那之後她的身體也每況愈下,經常腿疼,可是無論什麽天氣,每個早上她都起的很早。

  終於有壹次,幼年的我悄悄爬起來跟著看她做什麽,我望見她居然在寒冷的清晨披著單衣,走到客廳,手�不知道從哪�拿出壹個長形的木制品。

  似乎,是壹個靈位。

  母親將牌位放在正對客廳的窗口,居然跪了下來。

  我剛要過去攙扶其她,但好奇心居然讓我躲在壹旁看了起來。

  母親居然哭了起來,那聲音非常的悲涼。我壹時沒了沒了註意,哭了片刻,母親站起來,收起牌位回到自己臥室。

  幾十年來,母親天天如此,我始終想知道那牌位是誰的,或許是母親的好朋友?父親說母親年輕的時候交友很廣,頗有女中豪傑的味道,而且又是重情重意,如果這樣想,只是憑吊壹位故友到也說得過去了。

  日子在家中窒息的環境下過去,我極力想化解父母對妻子的矛盾,可是三人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直到有壹次,父親居然外出許久,問起母親,她只是說去了老家為我討要生孩子的秘方。

  父親回來的時候非常高興,仿佛人都年輕幾歲,而老兩口對妻的態度忽然轉變了,反而讓我們兩人覺得頗為不適應,我以為維持幾年的堅冰或許真的打碎了,然後事實證明我錯了。

  父親不是壹個人來的,他並沒有帶來什麽秘方,兒時帶來壹個即將臨盆的孕婦,父親說她是鄉下的友人,由於家�已經超生,不敢在村子生,所以父親順便帶她過來,讓她在城�生娃,也算幫鄉�人做點好事,而且農村認為就不添丁的家�來個孕婦也可以討個好彩頭,我自然沒有懷疑,因為父親經常幫著家鄉人的忙,什麽工作調動,資助貧困生之類。

  當然我認為這次也不例外,不過這個有著黑紅健康臉孔的女人死死地盯著我看,仿佛看怪物壹般,接著又看了看妻。她忽然撫摸著自己園滾如西瓜般的肚皮笑起來,那笑容卻比哭難看。

  我走過去幫她接過行李,但那女人忽然低頭摸著肚子對著我小聲說著。

  “娃啊,記住他。”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她又重復壹遍,我不禁有些納悶,但看到父親熱情地招待著這個婦人,似乎又和以前對待家鄉來的人的態度有些異樣,但家�向來是父親做主,只要父親不願說,我從來多問。

  兩個禮拜後,那婦人生了,是個小男孩,很可愛,不過右手有六指,父親說沒什麽大礙。我和妻去醫院看她,但她似乎根本沒有為人母的開心,卻反而是壹種非常痛苦的表情,那女人摸著孩子嫩嫩的小臉,又對著我和妻子小聲滴咕著。

  “娃啊,記住他們。”

  我開始討厭這個女人了,是的,當時我的確心生厭惡,甚至懷疑這個女人不會把孩子交給我們家�照顧吧,父親壹直都是好人,對他們的要求從來不會拒絕。

  但我多想了,沒幾天,那女人和那孩子都消失了,仿佛從來來過,而父親忽然勸我和妻去散散心,出去好好旅遊。

  家�呆的郁悶,我也正想如此,臨走前,父親興奮地和我告別。

  我和妻子去了以前就很想去的地方,這次長期的旅遊猶如再次回到蜜月的時候壹樣,當旅行結束回到家�,我發現居然已經過了壹年了。果然玩起來時間過的飛快。

  但我沒想到奇跡居然出現了,回來壹段時間後妻子出現了強烈的妊娠反應,去醫院壹看居然懷孕了。或許真的是那名孕婦給家�帶來了好運,檢查後醫生還說是雙胞胎,當我高興的將這個好消息告訴父親的時候,正在沙發上看報紙的他猛的站了起來。

  雙胞胎?父親顫抖著聲音問我。我覺得他非常奇怪,但沒有多想,以為他是開心的有些失態。

  父親低著頭,不停地都囔著,我隱約聽到他在說什麽怎麽會這樣壹類的話。很快,他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馬上堆起笑容,說好事好事,接著失神地走到臥室去了,壹邊走還壹邊嘆氣。由於我也沈浸在即將做父親的幸福中,居然沒有太過在意父親的變化。

  妻的肚子隨著時間漸漸隆起,很快就要臨產了。

  醫生告訴我們,妻就會在這幾天生了,父親擔心我身體,於是叫我回去睡下,我已經向單位告假,在醫院照顧妻很久了,的確有些疲憊,於是,那天夜�我獨自壹人回家休息,而父母則在醫院,有消息就隨時通知我。

  本來是四個人的家忽然只有我壹個人,當然有少許不適應,我並非是個膽小的人,只是那天心�惦記妻,所以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

  躺在床上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腦子�不知道怎麽總是浮現出幼年時候看見母親對這那牌位祭拜的影子。

  好奇心壹旦湧起,就如同決堤的洪水。

  我開始在家�翻找,終於,在母親床下的木板隔層�找到了那個用厚厚油紙包起來的靈牌。

  當我拆開壹看,感到壹陣不解。

  牌位上赫然寫著的,居然是我的名字。當我正在奇怪這牌位的時候,空曠的客廳外忽然傳來壹陣銀鈴般的小孩笑聲。

  我把牌位重新包起放好,走到客廳�。

  笑聲依然如遠處飄來的霧氣壹般彌漫在冰冷黑暗的客廳�面——出來的時候我發現房子停電了,而這種事情在我家是極少發生的。

  跟隨著那笑聲,我走出了房子,外面比客廳�更冷,北風刮的嗚嗚的,可還是可以清晰地聽到那孩子的笑聲。

  當我走到屋子外面的庭院角落的時候,笑聲開始微弱了,漸漸變成了啼哭的聲音,我被這聲音搞的無心煩躁,於是想幹脆不管了,既然睡不著,不如去醫院陪陪妻子。

  我正要轉身,卻感覺到腳底有什麽東西在慢慢隆起,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土�蠕動著。

  我移腳,慢慢蹲下來,開始用手慢慢地刨開腳底的土。

  這個庭院種植了壹塊草坪,向來是父親打理的,草長的異常豐茂好看,旁人看的羨慕不已,經常像父親討教,但父親總是閉口不答,不過我發現我腳底的這塊土非常的松軟,似乎剛翻新不久。

  我的手指觸及到了什麽軟膩的東西,如同擱置久了的肥肉,又像豆腐,我急著打開了手機照了過去。

  伴隨著手機幽暗的燈光,我看到的是壹截蒼白的手,準確的說是小手,嬰孩的小手。

  那手有六指。

  我已經沒有勇氣在挖下去了,但是但我要努力支撐起身體離開的時候,我發現那孩子的手緊緊握了起來。

  旁邊的土開始出現更大的動作,抖動個不停。手機的光也暗淡下來,無論我怎樣去按也不再顯示。

  黑暗�我聞到壹股腥臭味,那是土壤中夾雜著腐敗肉質的味道,那味道非常熟悉,兒時的我幫父親翻新土地的時候,經常會找到壹些被動物藏匿在土�的吃剩下來的殘屍。

  有東西順著我的腳踝慢慢地爬了上來,我的身體如同被繩子綁住了壹樣,那不知名的家夥居然壹直爬到我的耳朵邊上,細細地說了壹句,那句話雖然微弱,壹下就淹沒在呼嘯的冷風中,但我依然聽到了。

  “我認識妳。”猶如呀呀學語的孩子說出來的話壹樣,卻根本沒讓人覺得可愛,話語中沒有夾雜任何的生命力。

  手記忽然響了起來,我慌忙的接了電話,身邊的壹切又消失了,只有腳下的土依舊松軟。

  電話父親焦急的告訴我,妻子已經發動了,我胡亂應了聲,連忙趕到醫院。

  焦急地等待幾個小時後,當天已經蒙蒙發亮,壹名神情疲憊的醫生走出了手術室。

  “母子平安。”他勉強地笑了笑。接著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朝更衣室走去。

  可是當把孩子抱出來的時候我發現只有壹個。

  不是雙胞胎麽?我抓住剛才那個醫生問道,他奇怪地告訴我,只生了壹個,並且說這種事進場發生,有很多產婦做的檢查都偶爾有失誤,雙胞胎變壹個,壹個變雙胞胎都是可能的。

  既然醫生這麽說,我也不好在拖著人家,只是看了看孩子。

  但是我忽然發現孩子的右手居然是六指。

  父親過來安慰我,說沒什麽大礙,不影響什麽。而我則將孩子交給父親,自己進去看妻,她很虛弱,不過看得出非常開心,但我卻笑不出來,因為我覺得那絕對不是我的孩子。

  孩子的六指很快切去了,傷口也好的很快,日子回到了普通而幸福中,當然,除了我,他們三人對那孩子都很喜歡,而孩子也的確十分可愛,我不得不擠出笑容強作開心的照顧那孩子,但那天晚上的事情卻如烙印壹般讓我難以忘記。

  在兩代人的照顧下,這孩子成長的很快,他繼承了家族的有點,漂亮聰明,但他還是多少有些怪異,他從來不肯叫我爸爸,這讓我更加厭惡他,父母和妻經常安慰我,但我卻對那孩子更加冷淡起來,聰明的他也知道,從來都是粘著那三個人。

  終於,我忍不住了,我把妻子支開,讓她帶著孩子出去散步,而自己則把父母叫到客廳。

  前年那個村�來的孕婦現在怎樣了?我直接問父親,他壹聽這話猶如遭到電擊,身體抖動了壹下,我看見他蒼老的臉孔和白發,忽然覺得有些不忍,或許我正在觸及這個老人心�最脆弱的地方,但壹想到那個古怪的孩子,我又硬下心來。

  妳壹定要知道?父親沒有擡頭望著我,我嗯了壹聲。

  我不會告訴妳的,或者說,只有到我死的那天才會告訴妳,那樣就算妳如何怪我,我也不會知道了。父親幽幽地說了句,接著拉著同樣神情默然的母親走出了臥室,留下我壹個人傻傻地站著。

  父母的態度更加讓我懷疑,但我表面還是做出壹副放棄追查的樣子,父親也仿佛以為我真的不想過多探究。但是很快,我借口出差,來到了老家,雖然說是故土,但其實我根本沒來過,只是從父親那�得知有這麽壹個村子。

  當我來到的時候才發現的確是個普通的在普通的地方,同中國成千上萬個村落壹樣普通,那�的人也壹樣勤勞樸實,我忽然想到,如果那個婦人根本不是這�的人,我不是白跑了。

  不過很幸運,父親的確來過這�,而且還住在當地壹個遠方親戚家�,這個老實的村�人告訴我,他的確知道那個孕婦的下落,並且帶我找到了她。

  這個女人仿佛知道我會來找她,平和地招待了我,她的家比普通人看過去要豪華的多,已經接近城市的標準了,而且三大件也齊全。

  當我把心中疑問告訴她的時候,並且希望看看當年的那個孩子的時候,女人冷笑了下。

  妳不該問我,孩子的下落應該去問妳父親,當年我只是負責把孩子賣給他罷了,別的我壹概不知道,他告訴我妳們夫婦沒孩子,所以要收養個,我們家窮,什麽都沒,唯壹就是孩子多,壹年壹個娃,送人的送人,賣的賣,我和我男人根本養不起,有妳爸爸這樣的富人出的起高價我當然開心了。她如連珠炮壹般說著。

  可是我沒看到那個孩子,我連忙說道,婦人忽然又冷笑了下。

  呵呵,想不到他看上去慈眉善目居然也做這個勾當,看來我猜的沒錯,壹個孩子值當不了那麽多票子,可憐我的娃,居然做了種子。她的臉上閃爍過壹陣嘲諷和悲戚之色,但也只是壹瞬間,很快又回到那副冷漠的臉孔。

  我不明白地望著她,她見我真的不懂,就繼續說道。

  生不出娃的家�就是少種子,種什麽,得什麽,妳父親把我的娃買去做了種子,好讓妳和妳婆娘能生個出來。說完,她站了起來,轉過身不再理會我,我還想問什麽,卻被她回絕了。

  離開的時候,我聽到房間�響起嗚嗚的哭聲,撕心裂肺。

  回家的路上,我想到了關於埋小鬼的說法——東南亞的賭場之中經常會買來剛出聲的嬰兒,然後讓壹些有道行的修士禁錮他們的亡魂,鎮壓在賭場之中,為賭場招財進寶,未能生有子嗣的家庭也會偷偷將小孩的屍骸埋在家外�角,為家�做招財招子的看門小鬼。難不成父親真的做了那事?我不敢在想下去,只能趕快回家,火車上我壹閉上眼睛就能看見房子外面角落的草坪下有壹堆新土,猶如壹個墳。

  難怪回來的時候草地長的更加茂盛了。我忽然想起有人說過,死人是最好的肥料,如果壹塊地上的花草長的很好,那下面壹定埋了人。

  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又是個懶洋洋的秋日下午,快到家的時候,我看到那孩子壹個人站在庭院�玩耍。

  他真是我兒子麽?或者還是那個種子結出來的果子?我的腦子亂得很。

  我猛的生出壹種想過去抱他的沖動。陽光照在那孩子光滑如緞般的臉上紅撲撲的很好看,他揮舞著像藕節樣的手,仿佛在跳舞壹樣。

  當我慢慢走過去,卻看到高高伸展的手上,在陽光下顯的有些異樣。

  我清晰看到原本被切去的六指好好的長在那傷口上,仿佛在嘲笑我的愚蠢壹般。

  孩子背對著我,他迎著太陽落下的常常黑影正好疊加在那個土堆上,土堆又開始聳動起來。我站的地方離孩子只有十米遠,卻宛如相隔天涯。

  土堆中伸出的小手抓著孩子的腳踝,但孩子仿佛什麽也感覺不到,那雙手也是六指,卻已經腐爛接近白骨。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那就是我兒子,我不允許任何東西搶走他,我扔下衣服和行李,沖過去抱起他,親著他的小臉。
  
  “我認識妳。”懷中的孩子忽然說道,話語和那天晚上聽到的壹模壹樣,他不安分地從我手�掙脫出來,冷冷地望著我。

  “我認識妳,而且我把妳的孩子吃掉了。”他哈哈地笑了起來,那笑容分外熟悉。

  就像那個村子�的女人。孩子笑完後就暈了過去,我抱著他,看了看那手,又成了正常的五根手指。

  父母和妻嚇壞了,還好孩子很快又醒了過來,只不過依然躲著我。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在也無法人獸了,於是我拿出翻新草地的工具跑到外面。父親仿佛知道我要做什麽,猛的朝我沖了過來。

  不要啊,他老淚縱橫的拉著我的手臂,曾幾何時這雙手是那麽強壯有力,但現在卻如此軟弱,我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力量。

  “爸。我壹定要解決這事。”說完,我將外套脫掉,大步走到外面對這那土堆挖起來。

  父親癱倒在地板上,而母親也尖叫著跑過來想阻止我。

  “妳會後悔的!壹定會!”母親如瘋子般詛咒著我,披頭散發的樣子非常可怕,我瞟了眼妻,她流著淚抱著孩子,她從來不不會阻攔我任何事情,在她眼�,我是永遠  是對的,絕對不會犯錯的,就像父親在母親心目中壹樣。

  只有那孩子,卻咬著指頭帶著嘲笑和好奇的眼神望著我。

  隨著工具的翻動,草坪支離破碎的翻開了,果然,我找到了那個深埋的嬰孩,雖然四肢開始腐爛,但臉部依然清晰可見,我小心的把那孩子的屍體拿出來。

  結束了,壹切都結束了。我扶著那孩子的腦袋,喃喃自語到。

  當我將屍體緩緩脫離泥土的時候,忽然發現似乎被什麽扯到了,低頭壹看,原來嬰孩的腳踝處居然還有壹只手,壹只只剩下骨頭的手掌死死的抓著屍體的腳踝。

  居然有兩具屍體?我回望母親,她面無表情地望著我。

  接著拂去面上的泥土,腐敗之氣更加嚴重。那下面是壹具稍微小點的屍骸,似乎已經掩埋很久了。

  我講兩具屍體都拿出來,用白布蓋著放在草地上,陽光冷了下來,妻中小家夥壹直盯著那屍體。

  回到屋子�,妻和我坐壹邊,父母坐對面,在燈光下他們仿佛壹下蒼老了幾十歲。

  “第二具屍體是誰?”我問他們。

  “妳的孿生哥哥。”母親低聲說,我忽然震驚了,我何時有個哥哥?

  “我們家族向來只能有壹個傳接香火的後代,而不管如何,我們的家族都是生雙胞胎,而其中壹個就要作為鎮宅和保護家族的興亡而必須要活埋在家�的後院,絕不能有兩個男丁同時存在,而且埋下去就不能再開啟出來,否則家必敗,妳以為這些財富地位是怎麽來的?那是妳的兄弟,我的兄弟,妳爺爺妳祖爺爺的兄弟的命換來的,或者說,這本省就是壹筆交易罷了。”父親忽然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妳壹直沒有後代,我非常著急,所以從那個婦人處買了個孩子,我想妳壹定也知道了,同樣,我把那孩子活生生埋了下去,造孽啊,多好的孩子,我只是希望作為種子可以讓我們家開枝散葉,或許可以改變這該死的命運,但沒想到還是雙胞胎,但生出來卻又只是壹個,我實在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每壹個活下來的男丁,都會沿用死去的兄弟的名字,表示已死壹次,不會在被世間的命格所牽絆,當然可以做任何事情都壹帆風順。”父親地垂著頭,我很難相信壹向被外人稱道善良富有愛心的父親居然會殺死壹個繈褓之中的嬰兒。

  而這壹切卻又都是為了我。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母親要去祭拜那個牌位,為什麽那個牌位上的名字和我的名字壹樣。

  我到底是誰,只是壹個借著已經死去的兄長的名字活下去的人麽?

  “家敗了,家壹定敗了,罷了罷了,這樣或者本身就太累了。”父親忽然站了起來,搖擺著身體走了出去。

  母親壹言不發,只是轉身回到臥室,出來的時候拿著那個牌位。

  那天晚上,我們把那兩具屍骸和牌位都燒掉了,火光中我兒子的樣子變的非常痛苦,並且大病了壹場,病好後父親的生意也開始壹落千丈,我的工作也丟了,上個月,兩人先後過世,相隔不到壹個星期,僅存的財產也用於為他們操辦後事了。

  現在的我只能靠著妻子微薄的收入支撐家用,當然,我還在壹直找工作。”男人忽然開心起來,我很難想象壹個人從高出跌落到谷底,經歷這些事情還能笑出來。

  “不過我很高興,因為我兒子終於開口叫我爸爸了,有了他,做任何事情都有動力,我會壹直努力下去的。”說完,他這才拿出自己的資料。

  忘記說了,他是來報社招聘的。我有好的接過來,並告訴他最好收拾壹下,下午再來見社長。他興奮地走出去,臨走前還熱情的給了我個擁抱。望著他的背影我覺得對他來說,得到的遠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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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3 00:43:18

第八十四夜  魍魎

  有些辦公室�很少辦公事,就像老板的或者營銷部的,只不過前者指揮別人去外面辦公後者被別人指揮,我在的地方不過十幾平方米,除去打印機書桌電腦外所剩空間壹目了然,還好大家很少同時呆在壹起——除了周五的統壹排版印小樣之外。

  也正是如此,我幾乎和老黃是壹個禮拜才見壹次。

  老黃並不老,也不姓黃。他是專門負責娛樂板塊的,此人相當八卦,不過想想是職責所在,也就不覺得討厭了。

  但他老是喜歡講黃段子,編輯部女職員多,久而久之就叫他老黃了,不過這人貴在講究尺寸,不會太過,但凡高手都知道點到即止,老黃顯然明白,所以只要別人臉上露出少許不耐煩或者厭惡就立即停下來,再加上平日�經常對人和善,愛幫忙,偶爾壹些笑話倒也無傷大雅。

  今天早上就我和他老的早,於是他只好拉著我說。

  “知道我們記者的老祖宗是誰麽?”老黃除了喜歡講笑話,還喜歡問壹些不著四六的問題。

  我搖頭。

  老黃自然得意地告訴我說是張良。

  這下我搖頭都不會了,妳瞎說,我馬上回應道,但老黃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想當初霸王被困垓下不是唱歌麽?老黃笑道。是啊,我忽然覺得自己有些被他忽悠了,不過既然無聊,就聽他說吧。

  他不是念著虞姬虞姬奈若何麽?老黃說,是啊,我說,可那不是他怕自己女朋友落到有流氓之稱的劉邦手�麽?

  妳錯了,人家其實念的是娛記,娛記奈若何,就是娛樂記者啊娛樂記者啊我拿妳有什麽辦法。妳想想,當時最有名的兩個男藝人是誰?是項羽和劉邦吧,最有名的女藝人是誰?虞姬吧?所以張良就是對項羽的子弟兵報道說項羽和劉邦哪�是爭天下,其實是爭女人才打仗,這緋聞壹夜之間就傳開了,八千子弟兵當然那覺得不爽,於是都不願意做這種沒意義的炮灰,所以說張良是我們記者,準確說是娛樂記者的祖師爺啊。

  我不禁啞然失笑,忽然仔細看起老黃來,斑禿的頭頂,猶如壹個足球壹樣,為掉光的頭發毛絨絨的壹塊塊掛在閃閃發亮的頭皮上,雖然才小四十,人卻憔悴的厲害,如同壹截子曝曬多日的腌蘿蔔幹,幹巴巴的翻起褶皺的黃皮,也難他們比我們辛苦,而且經常被像鴨子壹樣趕來趕去,加上熬夜早起風吹日曬,還真以為摸點X寶就沒事了潔白幹凈了可以當老白臉而不是老白幹了那完全是自欺欺人了。

  不過最近看見他卻發現不僅僅是臉,仿佛整個人都有點奇怪。

  他沒結婚,準確地說是剛離婚,他們那個部門離婚是家常便飯,換老婆比換底片勤快,有時候摟著相機的時間比摟著女人長,這恐怕除非對方能長成相機壹樣否則都不會開心的。

  可是我最近每次聽見他接電話總能傳出壹陣陣的嬰兒的聲音,有時候是哭聲有時候卻是笑聲。

  我曾經問過他是不是用了那種小孩聲音的鈴聲,但他卻說沒有,而且還奇怪地說他壓根沒聽見。

  最有意思的是,老黃似乎越來越高興,他的運氣很好,有幾則大新聞都被他獨家捕捉了,最誇張的壹次壹個小有名氣的男明星深夜上街急著如廁,壹時沒找到就隨意躲�角解決了,結果這也被他拍到了。簡直是神了,後來這男明星要告他,老黃不在乎,官司打下來兩人的都紅了,男明星被找去拍疏通尿路的利尿藥物廣告,據說廣告詞是斟酌了許久,有說是我的地盤尿我的,也有提議是尿壹尿十年少,最後反倒是老黃的那句喝了某某腎寶,尿到天荒地老被采用了。兩人後來還成了好友,只是那明星央求老黃拍拍小便也就罷了,其他事情給留點臉面,於是老黃也壹夜之間成為報社的臺柱,報紙發行量猛增。壹個多月來幾乎所有重大事情發生他都在場,不過大家問起來他都只是說運氣而已。

  想想他上個月還因為壹篇報道失實,闖了大禍,還好社�念他資格老才抹平了過去,其實是事主沒什麽背景罷了,這世道就是如此,富人的汗比窮人的血要值錢。據說苦主出事前還打了個電話給老黃,老黃接都懶的接。

  也可能黴運走到頭了吧,所以現在壹路風光。

  看著老黃接過電話又火急火燎地出去了,我不禁笑了笑。

  老黃出門不久,他抽屜居然又傳來了手機的聲音。我只好翻出來趕快追下樓,但老黃已經不見人影了。

  當我只好自己接了電話。

  話筒�面只有壹個嬰兒的哭聲,非常刺耳,我餵了半天,哭聲卻越來越大。

  我是對這聽筒的,但哭聲卻感覺從後面,或者說從四面八方傳過來,將我包圍起來。

  我覺得有些不對,立即合上了電話。

  這時,自己的電話居然響了起來,剛接居然是老黃,可他不是沒帶手機麽。

  “歐陽啊,和老總說下,晚點出大樣,我又拍到好東西了,就這樣,我不多說了。”說完,電話就掛了。

  這麽說我手�的電話不是老黃的。

  但那個手機顯示的卻正是老黃家�的電話。想想現在沒事,忽然有種惡作劇的感覺——難不成老黃偷偷的金屋藏嬌,還多了個娃娃,估計剛才是那女人打的,聽著是我聲音就不敢說話了吧。

  想到這�到也解釋的通了,老黃家我也認識,很久沒去,幹脆去拜訪下。而且要在老黃回家之前到,壹想到到時候老黃驚愕尷尬的表情我就想笑。

  周末只是例行的三校,工作不多,我招呼壹下就往他家趕了。

  老黃住在報社新蓋的職工樓,他資格老,正好趕上最後壹班自費集資,房子不貴,但也不實惠。

  典型的小兩室壹廳,他搬家我去幫過手,不過以後就沒去過了,那時候他還沒離婚,不過從兩人關系來看也不遠了。

  老黃不愧是娛樂記者,除了口才好外經常打官司也讓他最後離婚上法庭遊刃有余,結果房子被他爭取到了,前妻則憤憤不平的揚言要報復,老黃不以為然,說要報復他得排隊買票,有這功夫還是去搞張奧運門票實在點。

  說話間我就來他家了,按了按門鈴,畢竟好是要見新黃嫂,我稍微提了些水果和蛋糕,可是門卻不見開。

  我又按了下,不過這次時間比較長,站在厚厚門外的我幾乎都能聽到�面的音樂聲了。

  樓道�壹個人也沒有,我像木頭壹樣杵在�面。

  當我以為�面沒人的時候,門卻又打開了。

  擺好例行的笑容,低著頭剛想把提的手酸的食品袋子交接過去,冷不丁卻發現眼前壹個人也沒有。

  但門卻是開的。

  這下輪到我尷尬了,只好喊了句我能進來麽?喊過數句覺得有些不耐煩,心想和老黃蠻熟,怎麽他找了個這麽不懂規矩的女人。

  還好房子布局和那次見沒多大變化,我找到雙拖鞋,提溜著走進去,講禮物放在壹張鋪著玻璃的四方木桌上。

  我原以為開門的人可能躲在門口,可當我帶上門卻依然沒人。

  整個房子不大,幾乎可以壹目了然。但我始終感覺不到有人在,我又喊了幾句,回應我的只是自己的聲音。

  “或許新嫂子耳背吧,但那孩子不可能也睡的如此死吧?”我納悶起來,於是踮著腳走進內房。

  房間壹個是空的,放著壹些雜物和舊家具。

  另外壹間只是壹個單人床,那床我認識,還是我上次幫他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床旁邊只有壹張書桌和擺放在上面的電腦。我沒有看到半點關於女人或者是小孩的衣物。

  當我抓身想要去廚房看看時,忽然聽到身後壹陣悉悉索索和吞咽咀嚼食物的聲音。

  回頭壹看卻只發現滿桌子的食物渣滓,蛋糕和水果都沒了。

  即便是吃東西比賽,這也太快了,或許說,人,是不能吃那麽快的。

  現在這房子只有廚房和廁所沒看過了。那東西只能躲在這兩個地方。

  廁所不大,�面什麽也沒有,廚房也只是幾平米,不過早臺下有很多大櫃子。

  我壹個個櫃子打開,無非是鍋碗瓢盆和暫時不用擱置起來的廚具。不過最後壹個櫃子旁邊卻散落著壹些黃色的猶如小米壹樣的蛋糕屑。

  我將手慢慢伸過去,剛想打開櫃子,大門卻響動起來。

  老黃來了。我只好趕緊過去。

  妳在這�做什麽?老黃吃驚地望著我,他壹頭的汗,臉上還有被煙熏的烏黑,手�小心的握著相機。

  這不妳把手機落辦公室了,我也很久沒來了,所以順便送過來,不過有人幫我開門,但進來後卻什麽都看見啊。我故意把啊字拖的很長,老黃臉色有些不妥。

  誰叫妳進來的?說不定是我自己門沒鎖好,還好是妳,要是賊就玩了,看來我雖然壹無所有,家中還是要養條狗。

  老黃,妳家�到底養了什麽?我猛地追問壹句。

  沒,沒什麽。老黃有些慌張,我看見他手�好像提了帶什麽,趁他沒註意我壹把拉過來。

  讓我看看妳買了些什麽,中午我就不走了,在妳這�混口飯吃,我的飯字還未出口,袋子�壹股腥臭變撲鼻而來,我急忙對光壹看,�面居然都是血淋淋的內臟。

  “妳買這個做什麽?我記得妳說過最討厭吃下水的。”我將袋子扔給他。

  “不關妳的事!”老黃有些生氣,壹下把我推到大門口,還指著桌子上的垃圾罵我。

  “妳這哪�像來做客的,把我家弄得亂七八糟,快走快走,我收拾完還要趕下午的文字稿。”接著不由分說就把我掃地出門了。

  我都囔著回了報社,不過可以肯定的是,老黃壹定瞞著我什麽,而且應該和他最近出色的表現有關,或許他怕我知道和他競爭。

  但那天後,老黃照例是壹個星期來我這�拿小樣,但不再和我說話更不再和其他人說話,接手記時候的嬰孩苦笑聲音居然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仿佛聽見兩個老黃在說話,猶如雙聲道或者回聲壹樣,不同的是壹個蒼老些壹個卻異常稚嫩。

  老黃依舊是到處抓新聞,或者說新聞到處抓他,他幾乎搶了報社所有欄目的攝影記者的飯碗,他到蠻不在乎,每月領取豐厚的報酬。

  只不過,他臉色越來越難看了,原本頭上還殘存的幾塊綠洲也全面雕零了。眼圈黑黑的,皮膚也由黃變的攪拌了水泥的砂粒色了。

  終於有壹天,他拉住了正要出門的我。

  來,來我家好麽,就晚上,我有事情告訴妳。

  我早預料到這結果,但沒想到這麽快。

  下午下班後,我買了點鹵菜,再次和老黃壹起回家。路上我特意沒讓他坐車。

  到底怎麽回事?想讓我幫忙就最好別隱瞞。我問老黃,老黃壹副欲言又止的神態,最終才硬著嗓子慢慢說起來。

  “我開始還以為揀到個寶貝,可是現在看來它已經緊緊粘上了。”老黃的聲音帶著哭腔。

  “那次事後我差點丟了工作,老總和同事也壓根不拿正眼瞧我,加上年紀大反應慢,跑新聞也跑不過那些年輕人了,於是天天酗酒,壹次我酒醒後卻發現壹件怪事。

  我去背包掏手機,卻發現有兩個。

  都很像,我分辨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因為另外壹個外殼又壹點被碰掉的痕跡,正當我納悶的時候,手記忽然響了,�面是個女人的哭聲,她的聲音斷斷續續,我根本聽不清楚,但主要意思還是明白了,她要我照顧她孩子。

  我聽的莫名其妙,就把手機掛了,可是沒多久我聽到壹陣小孩的哭聲,非常淒慘,當時是深夜,我壹個人躺在床上,到處找聲音的來源,最後居然是在背包中。

  我把背包所有的東西都抖落出來,最後有壹個黑色的手掌大小的家夥壹出來就嗖壹下不見了,我嚇了壹跳,還以為是老鼠,趕緊拿來本書想追趕。

  房間的光線不亮,我發現那東西在高速地運動,而且還在不停的哭泣著,聲音越來越大,心中郁悶非常,於是我大吼壹聲別嚎了!

  那家夥居然停了下來,這時候我才看清楚它。

  整個身體是黑色的,就像塗了煤渣壹樣,長而尖細的耳朵高高豎起,樣子猶如小孩子,但卻小的多,最令我不舒服的是它的眼睛像充血壹樣詭異的跳動著紅色。手腳四肢如同壁虎的壹樣,牢牢吸附在天花板上,扭過頭盯著我看。

  而接下來讓我更驚訝的是,我居然聽見了剛才自己的那壹聲吼叫。

  別嚎了!

  和我的聲音壹摸壹樣,就如同錄音機回放壹般,不過仔細停還是帶點稚嫩,那小家夥仿佛很高興,不過似乎只是會這壹句,接著又開始發出嬰兒的哭喊聲。當我手足無措的時候,那電話又響了。

  “妳看到我孩子了麽。好好餵養它,它會幫助妳的,記住,別讓它輕易說話,因為它說出來的都會成為現實。”說完,電話就掛了。

  為了讓那個家夥閉嘴,我也沒多想,隨便找了點吃的——比如我吃剩下的面包或者餅幹。小東西壹見我手�的吃的,馬上跳了下來,趴在我手�狼吞虎咽,吃完後就不動了,仿佛睡著壹樣。

  我猜想估計是壹種有錢人的寵物吧,這年頭錢多了燒包,那些貴婦人都喜歡與眾不同,養些阿貓阿狗都無法滿足她們了,不是這樣說麽,不走性感就要走性格路線,於是蛇啊壁虎啊螞蟥蚯蚓之類的什麽都來了,眼前的估摸著也是壹種會模仿人聲的不知名動物罷了,既然這麽想,我就讓它睡壹夜,然後明天再去找它的主人。

  但我想錯了。

  半夜的時候它忽然叫了起來:“樓下有人被車撞了!”它不停的重復這句,可當時還是淩晨兩點不到,我被它吵的煩躁,於是想下樓去超市買瓶啤酒,結果居然發現超市老板出來倒垃圾的時候真的被車子撞了,於是我稀�糊塗成了他救命恩人——這壹帶的人很早就睡,他被斷了的肋骨刺進肺部,根本喊不出來,要不是我下來,他必死無疑。

  這件事後我開始相信那女人說的話了。果然,所有還未發生的新聞它都能預先知道,我只需要那好相機在制定地方等待便是,下面的事情妳也知道了,我靠著所謂的預言,壹下成了社�的名記,而那小東西胃口也越來越大,口味也越來越怪,最喜歡生吃那些動物的內臟。它說的每壹件事情都毫無例外的發生,有時候,我還真怕它冷不丁說壹句我快玩完了之類。

  而最令我不安的則是最近這段日子。

  它居然會長大,由壹個嬰孩逐漸長大了!”老黃說到這�,幾乎全身都再發抖,他添了添嘴唇,喉結壹上壹下的滾動。

  “長大?”我奇怪地問。

  “是的,它甚至開始慢慢變成壹個成人,而相貌卻,算了,我說不出來,妳和我回家就知道了。”老黃忽然加緊了腳步,我擡頭望了望,已經到了那棟樓前了。

  開門的時候老黃手都在抖,好不容易打開,�面卻壹股子臭味。

  外面的燈光還沒消散,我感覺到臭味來自客廳的壹個角落。

  壹個黑乎乎的人影蹲在那�,不停的往嘴巴�塞些什麽。

  它似乎發覺了,猛的跳起來,像猴子壹樣敏捷,但又如老黃所說,如同壁虎壹樣趴在對面的�壁上,伸出黑色的舌頭,警惕地望著我。

  我驚奇的發現,除了那對長耳朵和鮮紅的眼睛,這個怪物居然長的和老黃壹摸壹樣。

  我回頭望了望老黃,有些無語。老黃則搖頭苦笑。

  無論如何,我得走近點看看,抱著這種想法,我向前探了壹步。

  “妳會摔倒。”那家夥居然說話了,而且儼然是老黃平日慣用的強調口吻。

  還沒等我反應,果然腳底壹滑,啪地摔在地上,我顧不得揉屁股,看了看地面,沒有任何東西,我居然是莫名地摔了壹跤。

  �壁上的“老黃”咧開嘴笑了笑,緩慢的爬行到我身邊。

  到了近處,我更覺得它嘴巴�的臭味非常濃。

  “它天天倒要吃這些生的內臟,還最喜歡等腐爛以後再吃。”老黃強忍著走過去,提起�角被血浸透的塑料袋。

  “我真的快發瘋了,每天對這壹個酷似自己的人。”老黃壹邊說,忽然壹只手伸進袋子,他幾乎是下意識的在做壹樣。

  我吃驚地望著他用手拿起壹片破碎的豬肝,毫不猶豫就的往嘴巴�塞。我連忙大喊壹聲,沖過去打掉了他手�的東西,這時候老黃才如夢初醒似地望著我。

  “我,我到底他媽的在幹什麽?”老黃看見滿手的血汙痛苦地喊道。

  “妳在餵養我,妳吃就等於我吃”那家夥居然笑嘻嘻地回答。這次他沒在爬行,而是跳下來,如正常人壹樣走到我們面前。

  “妳看,妳就是我,我就是妳。”像極了老黃的家夥壹邊說著,壹邊揉搓著自己的臉。

  它的臉在劇烈的老化仿佛是在水中揉搓著的壹塊爛布。

  而老黃的臉居然也在慢慢的變化,眼角的皺紋慢慢的延伸出來,就像壹只無形的手緩慢的割過去似的,而老黃的呼吸也漸漸沈重起來。

  “我要死了。妳也要死了。我就是以後的妳,我所看見的聽見的就是妳以後看見的,聽見的。”它依舊是用著老黃的聲音,但無比的蒼老。老黃忽然暫時清醒了過來,發瘋似的痛哭起來,接著又沖進了廚房。

  他的手�提著把菜刀。

  我來不及阻止,因為菜刀明顯不是砍向我,這種情況下老黃的眼睛看不到壹個人。

  因為我發現他的眼睛也變成紅色了,和那個怪物壹樣。

  手起刀落,仿佛拆卸零件壹樣,“老黃”被老黃剁碎了。第壹刀就砍掉了腦袋,以後的每剁壹刀,那怪物都在呵呵地笑著,地上滾動的頭顱卻依舊說著話,猶如背誦經文。

  “妳殺了我,就是殺了自己。我的樣子就是妳以後的樣子。”重復多遍後,頭顱最終還是不轉動了,伴隨著黑色如同粉末狀東西灑遍了整個房間,那些斷裂的殘肢都融化掉了。我打開客廳的窗戶,風灌滿了這�,沒多久,客廳�又恢復了幹凈,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壹樣。

  “沒事了?”老黃好像得救了,雖然他看上去更老了。

  可是他口袋�的手機又響了起來,老黃猶豫地接了,但接完後臉色更難看。

  我聽見手機傳出壹個女人的哭聲,老黃把手機遞給我,在我耳朵邊聽到的只有壹句話。

  “妳殺了我,又殺了我兒子麽?”翻來覆去的就只有這麽壹句。即便是隔著那麽遠,我也聽得異常清楚。

  “妳走吧,讓我壹個人安靜下。”老黃不再出聲,我安慰他幾句,只好回去了。臨走前,我不放心,拿走了他的刀,而他猶如個木頭人壹眼,靠著�坐著,抱著頭低聲哭泣。

  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報社,還好這時候依舊有人值班,我調出了總社的以前的存檔。

  關於老黃上次社內處分的存檔。

  原來那次老黃報道了壹位未婚懷孕的少女,而她原本是希望借老黃老求助社會來向社會求救,並希望讓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悔悟,但老黃擅自把她的照片登了出來,並將女孩寫成了富商的情婦,按照老黃平日的邏輯說,既然有照片就要上照片,要不臉白拍了,這樣才顯的真實。結果很顯然,女孩是外地打工者求訴無門後跳樓自殺,死了人,多少鬧大了,不過還好在這個城市連個熟人都沒有,老黃的責任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據說那天女孩是半夜跳的樓,臨死前她打了個電話給老黃,不過老黃根本沒去接。

  而且屍檢的時候,肚子�的孩子不見了,只是在屍體雙腿下面有壹道延伸很遠的血跡,就如同爬行過壹般,而那個手機也不見了。

  女孩有照片,就是老黃照的,同時還有另外壹張,不過是屍檢官拍的,老黃的那張清秀可憐,而死去的那張也沒多大變化。

  只是眼睛通紅而已。

  我關上電腦,不知道明天老黃能否還能來上班。或許,即便他還能來,也不過是個軀殼而已,魂早沒了。

  至於是什麽時候,到底是今天,還是女孩臨死的那夜,我說不上來。不過即便是娛樂記者似乎卻也在經常制造悲劇,究竟是娛樂了那些讀報紙的人,還是娛樂了自己,那就不知道了。

  註:魍魎,木石之怪,亦有說為山川之精。狀如三歲小孩,紅眼長耳,赤黑色,喜歡模仿人聲用以迷惑人。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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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3 00:44:19

第八十五夜  狼凝

  十月初四,忌行葬動土,宜遠行。

  久未曾接到那個男人的消息了,像風壹樣的人總是讓人難以捉摸,猛然間失去了那些刺激的事情過著普通的生活,讓人覺得如同缺鹽少料的菜肴壹樣淡而無味。不過最近我收到了壹個郵包,不大,只有兩個煙盒大小。

  郵包還夾帶著壹封信,這次沒有用電子郵件呢,我拿著信有些莫名的興奮,向來覺得摸在手上有著光滑木香質感的紙張才是真的信,那些1和0代號組成的東西,已經悄然把我們傳統的文化吞噬了。

  紀顏的字很漂亮,不過他的信和他的人壹樣,向來是略去那些無關緊要的枝節,直奔主題。

  (下面是信的內容。)

  原諒我許久未曾聯系妳了,因為我對那個神秘的制作臉譜的人越來越感興趣,雖然我只是大體知道他的去向,但我相信,只要沿著這個方向,總能遇見壹些奇怪的事。

  壹直沿著北走,我來到了壹座生長著茂密樹林的大山,這�的山路不像南方那樣崎嶇坎坷,北方的山比南方的大氣許多,只是非常陡峭。不過,當我路過壹片樹林的時候,卻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我並非第壹次爬山,更不是初次看見樹林,但卻發現這�和其他地方不同,樹很多,卻很稀疏,而且都是樺樹,壹片片的白樺林很漂亮,但總覺得有些異樣,於是我和李多停下來看著那些樹,腳底下踩著厚實的落葉。

  偌大的林子�非常安靜,連風聲都沒有。我發現,似乎每棵白樺樹的皮都被剝過,俗話說人怕傷心樹怕剝皮,既然種了樹,何必去剝皮呢。而且這些樹大都有十余米高,少說都是種了好些年了,灰白色的樹幹和幾乎光禿禿的枝杈讓我覺得有些荒敗。

  可是當我仔細查看時,發現那些枝杈並非光禿禿的。

  向外延伸的枝杈上掛著壹個個灰布袋子,有新有舊,但大小都差不多,而且幾乎每棵樹上都有,整個樹林猶如結滿了“果實”壹樣。

  我和李多當然十分好奇,想知道那些袋子�究竟掛了些什麽。袋子似乎很沈,幾乎把樹枝壓彎,但白樺樹質堅硬富有彈性,就像本來就是用來掛重物的。

  這“果實”究竟是什麽?好奇心讓我們在這壹帶停留了下來,既然想知道真相,自然要詢問當地的人。

  在這�過活的人以獵戶為主,北方山林�的活物不少,手藝好的獵人多半是餓不著的。

  不過人煙到底稀少了點,我們走了很久才看見少許炊煙。

  壹座有些簡陋的普通木房外面,站著壹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他半披著壹件花斑獸夾襖,�面套著壹件灰色粗棉襖,正在整理房子外面曬的幹肉條和玉米棒子。他長著粗黑的絡腮胡子,大嘴時不時地朝外吐著白霧,壹雙薄扇大的手非常靈活地整理著雜物。我在他身後喊了聲大哥,他壹激靈轉過身來,帶著疑惑的眼神望著我們。

  高大的北方漢子看見我有些驚訝,可能很少看見我們這樣穿著的人,突如其來的客人讓他很高興,卻也有些慌亂,這反而讓我和李多不好意思了。

  “很久,很久沒和外人嘮了,瞧我舌頭都有點不利索了。前些日子冷得忒邪乎,我和孩子娘就在房子�窩了起來,反正前些日子打的獐子和風幹的鹿肉還很多,這不妳們來巧了,我爐子上正燉著山蘑菇湯呢,喝了暖暖身子吧。”他很高興,興許的確是很少與人接觸了,顯得非常熱情,我和李多推辭不過,只好喝了些。這個山�的獵人自稱順子,順子的老婆剛下山去取那些過冬的衣物。

  “我們是過路人,想找個地方休息壹下。”我向順子解釋道。順子望了望我和李多,忽然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您知道這壹帶的樹上為什麽都掛著壹個個袋子麽?”我將湯放下,笑著問道。

  順子的臉色變了變——雖然他的皮膚被山風吹得如同凍裂的柿子,但我仍然覺察到了壹絲不快浮現在他臉上。

  “這是我們族的規矩,我雖然跟您不熟,但看您的樣子也是個敞亮人,您既然到這地界了,遇見我,算是我倆的緣分,有緣份就是哥們兒,您既然問到這事了,我也不和您打啞謎。攤開了說,那些袋子�裝的都是娃,都是未滿三歲就走了的娃娃。”順子的話讓我很吃驚。

  “那為什麽不埋了他們,則是吊在樹上?”李多奇怪地問。順子搖搖頭,抖了抖身子,狠狠地吸溜了壹口濃濃的蘑菇湯,長吐出壹口熱氣。

  “這您就不懂了吧。我們老祖宗都是滿人,赫哲族,未長大的孩子死得早,是不能埋土�的,大家壹般用樺樹皮把孩子的屍首包起來,然後放在袋子�持在白樺樹的高杈上。因為孩子魂嫩,鉆不出土來,埋了的話以後就生不出來了,掛高高的,是好讓孩子的魂早點散開,去別家投生去。”順子壹邊說著,壹邊黑著臉甕聲低頭念刀著,越到後面聲音越小,猶如即將熄滅的蠟燭。

  這時候我才明白過來,為什麽我看著那白樺林覺得不樹,那蒼涼的感覺不像樹林,倒像是壹座座墳堆,壹株株堅硬的白樺,仿佛是那些早夭孩子的墓碑壹般。

  “山�就您壹個人?這都冬天了,不冷麽?而且好像也沒什麽動物活動啊。”我問順子。

  “我不是在打獵,我是在等人。”順子忽然冷了聲,板起臉站了起來。我見他不再說話,只好閉嘴。
  
  山�日頭沈得快,尤其是冬天,仿佛白天的時間只有壹下子。很快,入夜後寒氣更加溢出來。順子出外看了看,建議我們留下來,雖然衣物不夠,但是好歹可以生火驅寒,否則這種天氣下山,壹定會凍出事。雖然順子的表情老大不情願,但他實在不放心我和李多這樣下山,還是讓我們留宿。

  我和李多同意了。

  當最後壹抹光從天邊擦去,我望了望那遠處的壹片片白樺林,枝頭的袋子依然醒目。

  我們三人圍著熱騰騰的火爐,喝著蘑菇湯,聊著天。順子告訴我們可能他妻子沒那麽快回來,要等到明天早晨。

  順子的木屋擺設很整齊,並不大,最多不過十幾平方米,東西很少,只是在地上鋪了層厚厚的由獸皮和棉被混凝土拼的床墊子,在�壁上還掛著獵槍,角落�有壹些鐵質的陷阱,像鐵夾子,倒蹄刺,還有個中間凹陷的四方炭爐。雖然簡陋,卻也壹應俱全。

  順子告訴我們,這大山更像是他的家,或者說是他父親。順子的爹也是個獵人,順子的祖父也是,世世代代都是,他們向大山索取,但更敬畏大山,對山神和狩獵之神總是敬畏有加。他們堅信所有的大型動物像狗熊、老虎都是有靈性的,所以不能直呼它們的名字,而用其他詞代替,像狗熊叫“大爺”、“爺子”,考慮則到“大蟲”,順子說,很久沒打到過大的家夥了,上個月只是打了只野豬。

  “山�的生氣越來越少了,采菇的、摸參的、捕蛇的,壹汪汪的,壹到開春就呼呼啦啦來壹片,山�都糟蹋得不成樣子。”順子氣鼓鼓地抱怨。或許對他來說,城�人和他本就屬於兩個不同的種族,他當然無法理解為什麽那些人要不遠千�跑到山�來破壞他安寧的生活。

  我們聊到深夜,順子似乎越來越焦躁,終於,當聽到門外傳來壹陣特別的鈴鐺聲時,他才露出釋懷的樣子。

  順子直起身,縮了縮脖子,打開了木門。

  門外閃進壹個人影,壹個比順子矮上半頭的男人走進了屋子。

  他戴著壹頂大大的皮帽子,身上穿著和我們類似的羽絨服,背著壹個書包大小的口袋。

  “怎麽,還有人在?”那男人望了望我和李多,口氣頗為不滿,順子立即賠笑向他解釋說我們是過路的旅者。

  “過路的?該不是也是來惦記這山�的東西吧。”那男人冷笑了壹下。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依稀瞧見嘴邊濃密的八字胡。

  順子見他的語氣不好,連忙把那人推搡出去,兩人似乎在寒風�滴咕著什麽,沒多久,順子走了進來。

  “妳們早點睡吧,那人是我壹親戚,他昨兒個就在跟壹“老爺子”了,我這就和他去,如果走運,明天妳們能吃上熊肉了。”順子從�上摘下槍,又不知道從哪�翻出壹盒子彈,套上皮毛皮衣,頂著風跟那人出去了。

  想想覺得好笑,他居然讓我這樣壹個剛認識半天的陌生人獨自守著他的家,這在像妳我這樣的城市�的人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可是我又能偷走什麽呢?

  或許擁有得越多,就越怕失去。

  我老老實實地照顧著爐火,李多睡著很香,讓我很放心。

  想起順子的話,總覺得這種時候,兩個人壹把槍去獵殺狗熊,實在不可理解。門外呼呼的風聲中偶爾夾雜著幾聲悠長尖銳的狼嚎,壹聲聲直讓人起雞皮疙瘩。

  或許,順子只是在敷衍我。但是我又不能離開,別說山�野獸多,就是爐火也要好生看著,萬壹熄滅非凍死不可;而我也不能帶著李多壹起去,更何況要在黑夜追蹤壹個當地的獵人,無疑在說笑。

  可是,整整壹夜,順子都沒回來。

  天剛亮,我就和睡醒的李多壹起,決定去找順子。

  清晨的山風稍微柔和了些,不知道為什麽,找著找著,我們又來到了那片白樺林。

  樹枝上的袋子依舊沈甸甸地掛著,我很難想象�面裝的居然是壹個個小孩。

  那些布袋,從外面根本看不清�面東西的形狀,我忽然想到,難道真有這麽多孩子早夭麽?

  白樺最高每年長壹米,五十年就要進入衰老期限,這壹帶原本沒有密集的人口,也沒發生過什麽重大的災荒兵亂,怎麽可能同時死去這麽多孩子?可是那袋子裝的究竟又是什麽?我看著頭頂高懸的布袋,忍不住爬上了壹棵最矮的白樺。

  李多在樹下有些擔心,壹個勁兒勸我下來,而我也知道,萬壹真的是孩子的屍體,我這麽做,被人發現是要犯眾怒的。

  可我還是解開了其中壹個袋子。

  袋子很奇特,是那種縮口袋,壹邊牢牢地固定在樹杈上,而只要將袋子提起,口子就自動展開,放下去又勒緊了。袋口有著數排深淺不壹的凹槽,有點像裝訂機訂過的樣子,但我更覺得像是牙印。看上去已經掛了幾年了,有點沈,我使勁提了起來,往外扒拉下來壹截子,露出壹段東西來。

  �面裝的不是孩子。

  那是我無法分辨的壹種東西,黑糊糊的,有些類似醬過的牛肉,但又帶著壹股子特殊的腐敗氣味。我把布袋全部褪下,這才覺得似乎很像人體的某個部位。

  應該是除去了手腕的斷臂,只是放置時間過長,已經完全風幹了,緊繃在骨頭上的皮膚布滿了壹道道的肉縫,並且脫水蜷曲了起來。我將斷手放回袋子,按照剛才的樣子又重新放好。

  李多小聲問我袋子�是否是孩子,我搖搖頭,但又不想明說。回頭望了望整座樹林,難道說上面掛著的不僅有孩子,還有被肢解後的人體麽?或許順子沒有說清楚?

  我聽說過天葬水葬,還沒有聽說過樹葬。

  當我和李多滿腹狐疑地回到小木屋的時候,卻發現順子站在門外,他眼睛�全是血絲,像壹頭猛獸壹樣盯著我們。

  “妳們去哪�了?”順子劈頭就問,我笑著回答說只是四處溜達壹下。

  “溜達沒關系,只是要小心,這附近狼多,尤其是孤狼。”順子嘆了口氣,滴咕了壹句。

  “孤狼?”我問道。

  “就是被狼群驅愛出來的雄狼,多半是威脅到了狼頭地位的那種剛成年的狼,或者是已經沒有捕獵能力的狼。說是孤狼,但其實都是兩只兩只的,壹般是沒什麽經驗的搭配壹只老狼,就如同師徒壹樣。這種狼很兇,妳們最好小心。”順子轉身進了屋,我們也隨他壹起進去。

  壹進屋子,我忽然看見什麽熟悉的東西,原來是屋子角落的陷阱上多了個包,那包的樣子好像在哪�見過,最後我想起來,昨天晚上來找順子的那個八字胡就是背著這包。

  順子見我盯著包,笑了笑。

  “沒跟到,估計是那家夥眼拙了,他執意要去追,所以暫時把包擱這兒了。本來讓妳們吃頓山�的燒熊肉是我們的規矩,不過天冷得厲害,我這樣的老獵戶也抓了瞎。下次,下次妳們來,我壹準給妳們備好。”我笑著答應,並感謝他的熱情。順子的解釋很合理,但我卻發現包上有血跡,擦拭過的血跡。

  順子執意留我們再住幾天,說在山上做個伴,也好等他老婆來,不過我們還是拒絕了。

  順子送了我們壹程,直到看不見木屋了,他才開始回走。但我並沒有繼續走,而是囑咐李多去山下的小鎮上等我。

  因為我必須再回那白樺林壹趟。

  即便是中午,壹踏入那片林地就覺得光線暗淡了,或許是高聳的白樺枝葉遮蔽的緣故,那壹個個飽滿而低垂的布袋子高懸在我頭頂,壹想到�面都是人體的殘肢,我不由得壹陣惡心。

  古有紂王建酒池肉林,但那還都是掛著烤熟的肉而己。

  果然,我在地上堆積的幾乎腐敗的樹葉上,發現了幾滴不易察覺的血跡,血的顏色很新鮮,我跟隨著血跡來到了壹棵高達近六米的白樺樹下。

  在半樹腰掛著幾只布袋。雖然我的爬樹技藝不算高超,但還是勉強上去了。

  我打開了離我最近的壹個袋子,那壹下我幾乎失手摔下來。

  �面是壹顆人頭,壹顆血液凝固的人頭,還有那撇八字胡。

  但是讓我驚詫的不是這個人頭,而是同時在袋子�啃食人頭的東西,那顆頭的左臉幾乎被吃光了,露出灰白如瓦磚的骨頭。

  壹只半個手掌大小,裹著灰白堅硬短毛的幼狼對我拿走它的食物頗為不滿,嗷嗷地叫喚起來。

  我將袋子放回去,正準備下來,卻發現樹下多了壹只狼。

  壹只體型非常龐大的狼,高聳而尖銳的耳朵興奮地抖動著,在我看來,殘酷的冬季是不可能有如此強壯的狼的,缺少食物是冬天的特征。

  不過,它真的缺少食物麽?我回望了壹下滿樹林的肉袋。

  狼半蹲在樹下,昂起頭望著我,不時地伸出舌頭舔舔嘴巴。當我註視著狼眼的時候,忽然感覺身體壹陣僵硬。

  它的眼睛猶如墨綠色的寶石壹般迷人,中間閃爍著奇怪的光芒。

  “別看它的眼睛!”我聽到順子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但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

  就算我不被狼咬死,三米的高度也會把我摔得夠戧。

  還好地面厚厚的落葉救了我,再加上落地姿勢不錯,我沒有大礙。

  大狼看了看順子,朝天低吼了壹聲,轉身走了。

  驚魂未定的我看著順子走過來,他的手�沒有獵槍。

  “妳壹走我就想興許能到這兒尋到妳。還好,它對妳沒什麽胃口。”順子似乎也嚇得不輕。

  “妳能告訴我這到底怎麽回事麽?”我喘著氣,扶靠著樹幹爬起來。

  “先回我家再說吧。”順子嘆了口氣。

  在屋子�我喝了口熱茶,舒服了很多,剛才出的汗幾乎又瞬間結成了冰淩,後背紮得生疼。

  “他們死有余辜!”未等我問,順子忽然狠狠地將撥火棍摔了壹下。

  “我曾經有個閨女,別提多水靈了,長得像極了孩子娘,但她壹歲的時候被狼咬死了。”順子咬著嘴唇說道。我沒吭聲,他過了好久才又繼續說下去。

  “我們和這�的狼世世代代都有著看不見的規矩,我們從來不獵殺在群的狼,只捕殺那些老狼或者孤狼。狼群連熊瞎子都不懼,我們雖然是獵戶,但其實還不及它們捕獵技術的壹半。”

  “可是這些年,壹群群不知道哪�來的東西,居然上山挖參殺狼,而且專殺幼狼,他們剝下幼狼的皮和眼睛去賣錢,卻將屍首留在狼窩�。狼失去幼仔後像瘋了壹樣,於是它們報復我的閨女,孩子娘抱孩子上山的時候,狼群圍住了她們,孩子就那樣在她面前被咬死,於是她也瘋了,現在還在山下待著。”

  “我也去拼命地殺狼,但換來的是這附近更多的孩子被咬死,還有大人們,於是我忽然想到了,禍根不是狼,而是那些上山來的人。”順子忽然擡起頭看著我。

  “於是昨天的八字胡……”我試探著問他。

  “哼,他是來捕幼狼的,我不過是帶他去了狼窩罷了,這�的狼喜歡把沒吃完的屍體咬斷,然後在冬天,和幼仔壹起放在那袋子�。”

  原來那樹林也是狼的儲藏室,我暗想。

  “這�的狼會爬樹?”我驚訝地問順子。

  “如果我告訴妳它們還聽得懂我們的話,妳是不是覺得更不靠譜?”順子冷笑著說。

  “妳要知道,我們不過在這山�待了壹百多年,而它們打有這山開始就在了,而且,剛才那情況妳不能看它的眼睛,這�的山狼在捕食獵物前,會看著獵物的眼睛,那時候獵物會血液凝固而導致動彈不得。獵人捕狼,哪怕打死以後都先將狼眼用布包起來,這個就叫狼凝。”順子說。

  “而那特別的眼睛,也正是那夥家夥追尋的最主要的目標,幼狼的眼睛比紅石頭都貴。”我聽完後默然地點點頭。

  “其實,妳在白樺林看見的那些布袋,是很早就有人掛人去的,那天我沒說完,大家覺得,早夭的孩子讓狼吃掉,可以使狼的家庭興旺,同時我們也是。所以剛才那狼壹來是吃飽了,二來,它也不會吃我。”順子咧開嘴笑了笑,露出壹口雪白的牙齒。

  這次,我是真的離開了,我真的很希望不要再有人去打擾順子的平靜生活,包括那個狼群。

  順子在我臨走的時候送了我壹件禮物,那是他從偷獵者的遺物上拿來了,他從來不去貪那些人的東西,因為當地人覺得死人的東西很不吉利,不過這個,他留下了。

  所以我將它轉送給妳,希望妳會喜歡。
  
  我讀完信,看了看那盒子。

  盒子�是壹顆圓形的東西,玻璃珠大小,半透明的,我將它拿了起來,對著早上初升的太陽望過去,我似乎看見了壹些東西,是壹座大山,或者還是壹片林立的白樺樹。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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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3 00:44:41

第八十六夜  插班生

  最近的信好像特別多,我又收到了壹封,不過這次是初中同學的聚會邀請。其實幾天前我就在報紙上看到了,和以前的聚會不同,這次組織者力求做得轟轟烈烈,路人皆知。

  將近十年未曾提起的日子忽然像倒垃圾壹樣被翻找出來,我努力回憶他們的相貌,避免壹下子見面的尷尬。

  即便如此,我還是有很多人叫不出名字,我相信他們也和我壹樣,因為大家能記得的只有少數印象深刻的風雲人物,像我這樣默默無名的人,實在不值得占用大腦的存儲空間。這種情況下,大家都會非常有默契地長長地哦壹聲,然後大笑著擁抱,接著說妳不就是那誰誰誰麽,對,就是誰誰誰。

  雖然我對這個班級沒有半點好感,留有印象的人也屈指可數,但依然抱著好奇的想法去了。

  當然,有些人,比如我前面說的風雲人物,大家還是記得的。

  宋易就是其中壹位,他當時是班長、學生會主席,成績優異的他還是運動健將,這樣的人很難讓人忘記。如果當時年級�某個男同學傻了吧唧地站在壹堆女生中間說宋易這小子是誰啊,馬上會幸福地死在千手觀音掌下。

  壹如眾人的預料,宋易也是混得最好的,據說由於條件優秀,加上他家厚實的政治背景,他已經是市委最年輕的機關秘書了,這就是所謂的前途不可限量的人。不過宋易也是個非常謙和的人,他熱情地同大家擁抱,甚至可以準確地叫出每個人的名字,這讓大家受寵若驚。他的相貌相比以前更加成熟、大氣,直看得女生們依舊是眼帶桃花,而我等也只好搖頭,感嘆原來這世界還是有完美事物存在的。

  “歐陽,哈哈,好久沒見,現在都是大記者了吧?”我不是太習慣擁抱,當他撲過來的時候我伸出了左手。

  “不錯啊,妳還記得我是左撇子嘛。”宋易熱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寒暄幾句後我入了席。我回頭望去,身材修長的宋易站在門口多少顯得有些落寞,他左顧右盼,似乎在等什麽人。

  同學會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吃,所以我免去了前面的煩惱,幾乎是踏著點來。席間大家吃得很盡興,但更多的則是詢問各自的狀況,相互發著名片。坐在我斜對面的是當年班�的刺頭,雖說我們是重點班,但其實也就比其他班要重點罷了——別的班五十多人,我們七十多人,人多基數大,自然考得好的也多。所以班級�也不乏害群之馬。

  劉霍凱就是其中壹個,當然,大家叫得更多的名字是“禍害”,不過也就是小孩子頑皮。他身上沾惹到壹些地方痞子的習氣,在班上沒人不怕他,幾下沒說好就飽以老拳,只是對宋易非常尊敬,不敢造次。他現在倒混得不錯,據說還是公務員,也真難為他單位,還能供得起他這尊佛。此君脾氣十年不改,依舊是大大咧咧的,只是整個人肥了壹圈,頭上也禿了不少,想必長期飯局不斷,嘴唇帶著暗紫色,臉頰也像發好的兩片香菇,耷拉在嘴邊。宋易似乎對他很禮貌,開席前還特地給了他壹玻璃杯酸奶,說是常年喝酒對身體不好,開席先暖暖胃。劉霍凱有些不情願,不過還是喝下去了。

  菜壹道道端上來,直到端來壹盤海帶絲,海帶切得很細,細到讓人很不舒服,也很嫩。劉霍凱起初還好好的,忽然臉色壹變,盯著那盤海帶發呆。

  “吃啊,老劉。”旁邊坐的人見他發呆,推搡了壹把,沒料到劉霍凱嗯了壹聲,還是不動筷子。

  “妳們不覺得那海帶絲很古怪麽?”劉霍凱忽然說道,他的聲音很低,壹下便淹沒在了高聲笑談中。我聽見了,笑著問他為什麽。

  “不覺得那盤海帶絲像壹堆死人的頭發麽?”劉霍凱依舊低聲說著,似乎想躲避什麽,又像是怕被誰聽見。

  我望了望那盤海帶絲,黑糊糊的壹片,的確很像是頭發,我仿佛還可以透過那些頭發看到�面埋藏著壹只死盯著我的眼睛,或許是刀工過於精細了,也可能是心理作用,我頓時吃不下了,胃口大倒,心�相當後悔聽了禍害的屁話。

  “逗妳哪,歐陽,沒想到妳還和以前壹樣那麽天真,真他媽容易上當。”劉霍凱忽然擡起頭高聲笑著,接著挑起壹大筷子海帶絲塞進嘴巴�。

  大家跟著笑了起來,我無奈地搖搖頭,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宋易忽然瞪了劉霍凱壹眼,劉霍凱尷尬地笑了笑,低頭猛吃。只是我再也沒有了胃口,只吃了幾片烤鴨。

  酒席剛到壹半,劉霍凱站起來去小解,但是他沒邁開幾步,忽然臉色大變,雙手按住自己的喉嚨,似乎被什麽東西卡住了,接著跪在地上劇烈地咳嗽。

  我走過去想扶起他,可是劉霍凱的身體很重,仿佛粘在地上壹樣,他的呼吸越來越沈重,臉色也變得悶紅起來。

  大家紛紛圍過來,有的說估計噎住了,也有的說可能是犯病了,但劉霍凱自己卻壹句也說不出來。他只是看著宋易。宋易鐵沈著臉,壹邊吩咐人去打120,壹邊望著劉霍凱。

  宋易的眼神冰沈如鐵,或許,從政的人都是如此吧。

  劉霍凱開始劇烈而又痛苦地掙紮起來,他四處張望著,忽然撲向餐桌,誰也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只見他拿起切烤鴨的小刀,猶豫了壹下,但是很快便切向了自己的喉嚨。

  那刀雖然小,卻極其鋒利,只壹下,便割開了喉管,鮮血如註般噴灑出來,大家下意識地退開,生怕血飛濺到自己身上。

  所有人如同看戲壹般把劉霍凱圍成了壹個圈子,120雖然打了,但還要等上壹段時間,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麽,於是去拿餐布想按住劉霍凱的傷口。當我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拿著東西沖到劉霍凱身旁打算為他包紮的時候,卻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劉霍凱把手指頭伸進自己的傷口,往外拼命地摳著什麽,他的呼吸聲越來越重,但又非常沈悶,如同破了的鼓風機,發出呼呼的聲音。

  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麽,在場的人完全驚呆了,即便是在電影�,大家也沒見過這種情形。

  劉霍凱從自己的喉嚨�掏出了壹堆黑色的絲狀物,我知道是剛才的海帶絲,但我覺得更像頭發。

  鮮血浸透了地毯,可地毯是紅色的,也看不出來什麽,只有等血幹了,才能看到壹片黑色。

  醫生來的時候都大吃壹驚,雖然把他擡上了車,但還是搖頭。我也知道,即便是按住被割開的喉管,也最多只能活半小時,而剛才劉霍凱流出的血就足夠致命了。

  宋易壹言不發,但是我看見他低垂在身體兩側的手在發抖。

  劉霍凱就這麽死了,他本就圓胖的腦袋似乎憋得更加腫大,眼睛翻了出來,像極了死掉的胖頭魚。好好的同學聚會被搞成這樣,實在晦氣,雖然說禍害活千年,但劉霍凱才三十不到就去了,看來古語也未必準確。

  劉霍凱的暴斃讓酒店嚇了壹跳,至於後面的事情那就是他的家人與酒店的糾葛了,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酒席不歡而散,大家都敗興而歸。有幾個女孩子多愁善感地哭了,不過很快就轉頭談論化妝品去了。

  事實就是如此,妳很難解釋劉霍凱在大家心�到底是什麽位置,或許家養的寵物暴斃,都會比他的死更加讓人傷心吧。

  但是我回去之後,意外地接到了壹個女人的電話。

  作為班花,胡悅的確很難讓人忘記,記得整個初中我只和她說過幾句話而已。她為人並不高傲,甚至可以說非常溫和,只是成績並不佳,或許美貌與智慧難以兼得並不是說漂亮的女孩就壹定沒腦子,而是她們為漂亮所累,花在其上的時間太多了。大家智商都差不多,妳花的時間少,成績自然好不了。在宴會上我看見她沈默地坐在壹邊,並沒過多地招搖說話,所以也不曾註意了。

  不過她能給我電話,倒讓我非常驚訝。

  因為我和她接觸並不多,我初中換了三個班級,胡悅這個班實際上我只待了小兩年,算長的了。

  “能出來壹下麽,我有話想對妳說。”胡悅的聲音很好聽,但是卻帶著戰栗,似乎很冷,或許說應該是很害怕。

  我晚上沒事,能去見見美女也無所謂,不過我忽然想起,在酒席上胡悅看見劉霍凱總是躲躲閃閃的。當劉霍凱死去的時候,他只看著兩個人,壹個是宋易,壹個就是胡悅。

  我依稀覺得這兩人似乎和劉霍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甚至懷疑以劉霍凱的能力,根本無法做公務員,或許,他可能抓著了宋易的某些把柄。但是宋易依舊單身,何來把柄之有。

  胡悅把我叫到了離她家不遠的公園。冬天依然非常寒冷,南方的濕氣即便穿了盔甲也能慢慢滲進妳的骨頭,我只有加快步伐,好讓自己暖和壹點。

  胡悅身著黑色大衣,穿著皮靴,背著包站在燈下,和十年前相比,顯得更加成熟了。

  “妳找我是為了死去的劉霍凱還是宋易?”職業的習慣讓我開門見山地問她。

  胡悅笑得很勉強,臉色蒼白,在路燈下我看著覺得非常不真實。

  “劉霍凱死了,那不是偶然。”胡悅小聲說著,如果不是四周寂靜,我幾乎只能看到她薄薄的嘴唇扇動了幾下而已。

  “我之所以找妳,是因為只有妳是可以信任的。”胡悅擡起頭,帶著祈求的表情望著我。

  “我不明白,如果需要我幫忙我會的,但為什麽說只有我是可以信任的?”胡悅的話讓我很詫異。

  “因為,我要妳陪我去趟母校,就是現在。”胡悅思考了壹下,終於說道。

  我沒有拒絕,雖然我覺得這個要求很荒唐,但我認為表面看去即便是最怪異最荒謬的事情,絕對有它的理由和合理性,不必去強行追究,真相永遠會在海水落潮時浮出來。

  很久未曾來到母校了,雖然白天的時候有人提起去看看,但想想學校還在上課就作罷了。其實我覺得大可不必來了,因為十年前的建築物幾乎壹樣都沒留下來,我們所希望的作為心底留念的東西已然不在了。

  但胡悅依舊在尋找什麽。

  她把我帶到了壹片空地前,我依稀記得這片地就是我們曾經的校舍,只不過已經變成運動場了。

  夜晚的校園很安靜。

  我不懼怕走在安靜的山間小路上。

  但是我懼怕待在這種反差極大的地方——白天非常喧鬧,但夜晚卻空無壹人,本來就冷落的地方不會讓人恐懼,但曾經有人的地方會,因為妳會在心底去對比。

  或許我們害怕的不是黑夜,而是人。

  “妳到底想告訴我什麽?”空曠的操場很冷,我跺了跺腳。胡悅低著頭,看著月亮。

  “妳是初二轉來的,所以,妳不認識那個人。”胡悅的聲音猶如月光壹樣散開,灑落在銀白色的地面上。

  “有些人生來就是給人尊敬和羨慕的,像宋易,有些人生來讓人厭惡和懼怕,如劉霍凱,可是還有壹些人,或者說這種人更少,生來就是被人欺辱和發泄的。”胡悅斜靠在操場的塑料欄桿上,雙手提著包放於身前。

  (下面是胡悅的口吻。)

  妳可能無法想象,整個班的人都去欺負壹個人是什麽滋味。我們所謂的重點班在外人眼�是那麽風光,可其實承受著更大的壓力,壓力不可怕,但可怕的是如何去釋放和發泄。

  繁重的功課和家長的期盼讓那些孩子有些變了,當他們發現欺負同齡人比玩遊戲、打籃球、大吼大叫更能發泄自己的情緒時,就會壹而再、再而三地去做,而這種事情,是會上癮的。
 
  開始,我們只是壹些惡作劇,是的,班�的女孩子也參與了,其實無非是撕掉他的書,偷走他的筆或者別的什麽,選擇那人作為對象,也不過是因為他看上去如此的懦弱和膽怯。

  如果,如果當時他生氣或者反抗了,或許事情不會演變到那個地步。

  但是他默默忍受了,甚至對我們還施以痛苦的微笑,這縱容了我們,幾乎所有人都知道,無論對他幹什麽,他都不會生氣,不會告訴老師。

  事情越來越過分:在水�放粉筆,在他的盒飯�放沙子,圓規紮手,辱罵,毆打。我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可能都是孩子,可能有時候邪惡和天真只是壹線之隔。

  劉霍凱做得最過分,有壹次他拿著偷來的電動理發刀,強行當著全班的面把那孩子的頭發全部理幹凈,而且,還強迫他把頭發吞了下去。

  (胡悅的聲音有些顫抖。“頭發?吞了下去?”我吃驚地望著胡悅,很難想象這些所謂的優秀的幹部或者富家子弟居然會做這種事,他們壹面殘忍地折磨著自己的同學,壹邊又在家�扮演著乖乖仔、乖乖女的角色。)

  他終於憤怒了,但已經晚了,雖然只是簡單的壹句怒吼,但絲毫沒有讓大家住手,反而引起了變本加厲的報復。

  日子壹天天過去,只有在考試的那幾天,大家忙於復習,他才可以稍微舒服壹些,而考試壹結束,他又淪為大家放松的玩具。

  可是我們忘記了,那時候我們畢竟是孩子,我們不知道玩具也會壞的。

  (胡悅的聲音開始混亂而可怕,聲線忽高忽低,我難以相信她那美麗的紅色嘴唇還會說出什麽。她稍微平靜了壹下心情,繼續說下去。)

  期末考試後,我和宋易還有劉霍凱的幾個兄弟非常無聊,於是劉霍凱提議把那個人喊出來玩。

  於是由我來打電話,把他叫了出來。

  果然,他來了,他看著劉霍凱後有些畏懼,不過看到我和宋易也在,又稍稍放心了些。

  在班�,只有我和宋易沒有過多地欺負人,只是經常在旁邊看笑話,偶爾太過分了也會阻止壹下。

  因為宋易不屑,而我則不忍。

  他很小心地說著話迎合我們,但還是說到了宋易。

  宋易的母親,其實是未婚生子的,這點知道的人不多,宋易很忌諱這個,據說他的生父是壹位高官,而母親則是宋易父親的保健醫生。

  於是幾個人開始打他,打完之後卻還是不解恨。

  那時劉霍凱問有什麽新奇的辦法來玩玩,宋易推了推眼鏡,望著躺在地上的那個人。

  “活埋看看。”宋易笑了笑說。

  我壹開始嚇壞了,後來才知道只是把整個人的身體埋進土�——那段時間學校在維修校舍路面,土被翻動過了,那幾天要過節,所以工程隊也撤了,不過即便如此,我們還是累得壹身大汗。

  他無助地懇求我們不要這麽做,但大家只是笑嘻嘻的,仿佛在做遊戲壹樣。

  (“那當然,對妳們而言,玩具沒有發言權。”我冷冷地說,胡悅楞了壹下,嘆了口氣。)

  我們只是讓他的頭露在外面,這樣,遠遠看去仿佛壹個人頭擺在那�壹樣,大家還找來壹些石子壘在他面前,裝作祭拜的樣子,接著哈哈大笑起來。

  誰知道天開始下雨了,冬天的雨很冷,我們忘記了埋在土�的他,壹哄而散跑回家了,可他還雨�大喊,叫著“別離開我”。

  等到我們想起來趕回去的時候,他已經沒有反應了,臉凍得通紅,歪著腦袋望著天空。

  這次大家真的嚇壞了,甚至平日�和小霸王壹樣的劉霍凱也跟傻子壹樣沒了言語,只是宋易依舊低頭不語。

  宋易說,既然是放假,學校�又在施工期,應該沒人看到,幹脆將他埋進土�。

  這個提議得到了響應,我們把他挖了出來,又重新埋進去,而且盡量將坑挖深些,並且遠離了本來要施工的地方。

  我永遠記得那個傍晚,低矮的校舍旁邊,幾個少年滿頭大汗地挖著壹個大坑,旁邊躺著壹具早已經凍僵的屍體。

  就這樣,那人消失了,班�沒有發生任何異樣,大家只是稍微有些不舒服,覺得沒有欺侮的對象了,壓力更大了。再後來,他的父母來鬧過,但也不了了之。

  再後來,妳轉來了,大家以為妳會是第二個他,不過沒想到妳卻和他不壹樣。

  (胡悅說到這�,忽然看了看我,我沒有說話,只是望向別處,她嘆了口氣,繼續說。)

  雖然初中、高中甚至大學畢業,十多年過去了,那個夢魘卻壹直糾纏著我們。我和宋易交往過壹段,但後來分手了,因為他要娶市委辦公廳主任的女兒,但他警告我,不準把那事情抖摟出去,還為劉霍凱和他幾個哥們想辦法安排了工作。可是就在上個月,也就是埋下那孩子的日子,我們都收到壹封奇怪的信。

  信上說,他活得很好,那天他並沒有死,只是身體暫時假斃過去了,不過醒來後他不願意再回來,壹個人去了遠方生活,現在他過得很好,並希望宋易開個同學會,大家好好聚聚,因為他說要不是那次的經歷,他也不會改變了,反倒是要感謝我們幾個,再說,都是孩子時幹的荒唐事情,自然不必追究。

  所以宋易搞了這個同學會,並且力求每個人都到,但他卻沒有來。後來的事情妳知道了,劉霍凱死了,同學會結束後,我越來越害怕,我知道很快會輪到我了,我對宋易這麽說,但他不相信,並且說今天晚上他會親自來翻找屍體,如果不在,自然沒那麽多事情。
  
  胡悅終於說完了,接著,看了看表。

  “我不明白,既然有宋易,為什麽還叫我來?”我奇怪地問她。

  胡悅望著我,緩緩地說:“因為今天我看到,只有妳,真的想去救劉霍凱。”

  我望了望胡悅,笑著說:“希望妳沒找錯人,其實,我很膽小。”胡悅也笑了笑。

  我們等了半小時,依然不見宋易。

  但胡悅收到壹則短信息。

  短信幾有幾個字——救我,在教室!

  胡悅嚇呆了,我和胡悅立即跑向教學樓。

  壹間間找過去,卻不見宋易,最後胡悅說,不如去和以前班壹樣的教室看看。

  果然,看見壹個人躺在課桌上,胡悅馬上沖了進去,我也跟了進去。

  胡悅剛剛靠近那人,卻馬上倒了下去。我想過去看看究竟,但感覺手臂壹陣刺痛。

  課桌上的人爬了起來,手�握著壹根筒狀物。

  “還好,還好多帶了些。”這是我聽到的最後壹句話。

  強烈的燈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原來我還在教室,但手已經被反綁了。

  眼睛還有些迷糊,但可以分辨出前面站著壹個人。

  是宋易,他依然滿臉驕傲地望著我。

  “幸虧我做事從來都留壹手,所以我從我母親那�多帶了兩支針劑。妳放心,只是普通的七氟烷混了些中草藥罷了,最多讓妳暫時麻痹壹下身體,我沒料到胡悅居然帶了妳來,看樣子她似乎預感到了什麽。”宋易冷笑了壹聲,從地上把綁住的胡悅拉起來。

  “妳知道麽,校舍的翻修工作是我進行的,我以保留學校那棵百年古樹的理由沒讓他們去動那塊地方。我經常夢見他,不放心就去看了看,結果屍體還在,而且居然栩栩如生,甚至他還在生長!生長知道麽?那已經不是人了。劉霍凱已經死了,他幾個哥們也死了。我知道楊起死了,當年就死了,他死了十幾年了,可屍體根本沒腐爛,連頭發指甲都在生長。我把屍體挖出來了,就在這�。”宋易擡起胡悅的頭,我順著宋易的眼神望過去。

  在我左邊的�角坐著壹個人,仿佛睡著了壹樣,頭發和指甲很長,看不清楚相貌。但是我看到那人的右臂上,被割去了壹塊肉,傷口還沒完全好,繼續滲著血。只是他的體型很小,別說是與宋易相比,就是嬌小的胡悅也比他大壹號。宋易開口道:

  “我不想死,更不想失去現在的壹切,下個禮拜我要結婚了,我不想讓妳再糾纏我,包括那個該死的不停敲詐我的劉霍凱。”

  “於是我忽然壹閃念想到了個辦法,壹個借楊起來除掉妳們的辦法。”

  “妳知道麽,我祖上學醫,知道像楊起這樣死而不腐的屍體有多麽神奇,只要吃下他的皮肉,遠比那些所謂的下蠱要管用得多,而且關鍵是什麽都不會留下,沒有證據,壹點都不會有。”

  “所以開席前我給了劉霍凱壹杯酸奶,混合著楊起血肉的酸奶。當時我還要裝著期盼楊起能來的樣子,真是可笑。還好那個笨蛋想都不想就喝了下去。本來想讓妳也喝了,不過想想如果酒席上同時死兩個人,還如此詭異,多少有些不妥,所以,我就把妳叫到這�。”

  “我沒想到,當劉霍凱發作的時候我有點害怕,但更多的是興奮,原來這東西真的有效,楊起的仇恨讓劉霍凱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有了這個,我想除掉誰就能除掉誰,壹點痕跡不留,誰也不會再敢說我是沒爸爸的野孩子,再也不會有哪個無能的廢物騎在我脖子上對我頤指氣使了!”

  宋易英俊的臉變得猙獰起來,我完全不認識他了,或許說,我壓根沒認識過他。

  “來,親愛的,不會有痛苦的,喝下去就沒事了,就當是我對妳最後的愛。”宋易拿起壹杯水強行灌進胡悅的嘴巴�,後者竭盡全力反抗,卻沒有用。

  那水杯的底部,沈澱著壹縷縷如同絲狀物的皮肉,水泛著渾濁的暗褐色。

  我的腳還是麻木的,但還是想挪過去。

  但我沒有動,因為我發現有人先動了。

  坐在我旁邊的那個楊起,或者說楊起的屍體,踉蹌著爬了起來,走向宋易。

  宋易沒有看到,他背對著楊起,只是想把水灌進胡悅的嘴�。

  但他從胡悅更加恐慌的眼神�覺察到了什麽,他的手抖了壹下,水倒進了胡悅的嘴巴和鼻子�,嗆得她劇烈地咳嗽。

  宋易放開了捆綁著的胡悅,呆滯地望著楊起。

  楊起撕下手臂傷口的肉,塞進了宋易的嘴巴�,並讓他吞了下去,然後就癱軟在地上,屍體迅速腐爛了,只剩下壹具骸骨。

  宋易拼命地往外嘔吐,但壹點用也沒有。

  他的雙手按在課桌上,忽然劇烈抖動了壹下。手指頭開始冒出壹滴滴血珠,在燈光下晶瑩發亮。

  從他的每根指頭�都突出了壹根針,那種圓規上的針頭。

  宋易就這樣被固定在了課桌上。

  接著,他大張著嘴,對著我,還在努力向外嘔吐。這次,他的確吐出了壹些東西。

  壹只骨瘦如柴的細長的手指頭漸漸從宋易的嘴巴�伸出來,接著是整個手臂。

  蜿蜒柔軟如同壹條黑蛇。

  那只手臂上還殘留著傷口,很多被針紮過的密密麻麻的傷口和淤紫的傷痕。

  手臂伸向了擺在宋易旁邊的教學用具,它拿起了壹只巨大的圓規,並且將有針的部位對準了宋易的喉嚨深處。

  宋易看著,驚恐地喊了起來,雖然聽不清楚,但可以勉強聽出是在喊胡悅和我救他。

  胡悅已經縮到�角不會動了,而我的麻醉效果仍然沒有退去。

  圓規緩緩地伸進了宋易的喉嚨。

  鮮血開始壹束束地從宋易的嘴�噴出去,他的身體開始劇烈地抽搐,手指頭上的針也被弄歪了。

  當圓規紮進去三分之二的時候,宋易不會動了。

  當腳開始有些許知覺的時候,我過去解開了胡悅的繩子。

  “我,我也會死麽,和宋易壹樣?不,不要,我不要死。”胡悅驚恐地望著我。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隨意安慰了幾句。

  事情如此結束,讓很多同學非常感慨,他們未曾說什麽,只是暗自擔心,擔心得對吃喝相當註意了。許久不見,都日益苗條起來。

  胡悅也漸漸從那次的驚嚇中恢復過來,只是好像變了個人,少言寡語。我偶爾會和她通通電話,她有些失神,總是說著同壹句話。

  “為什麽,為什麽我會沒事呢?楊起不會這麽簡單放過我的。”

  我無法回答。有段時間很忙,就無暇顧及,待緩過來的時候,胡悅消失了,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

  終於,在紀顏父親的筆記中,我偶然看到壹段關於不腐屍的記錄。

  “人死而不腐,非常理,有異格,脫六道而無法轉生,唯有婦人食其血肉,體內形成胎兒,方可輪回再生。”

  我終於知道楊起為什麽獨獨放過了胡悅,或許宋易的瘋狂舉動,都是楊起安排好的。

  只是,我不知道胡悅會有壹個怎樣的結果,筆記沒有再說下去,或許,她在某個角落,等著把楊起生下來,或者說是楊起等著自己再次回到這世上,只不過是以另外壹個身份罷了。

  十二年前的那些天真的孩子,無法知道和理解那時的無心舉動會對壹個人產生怎樣的傷害,而楊起如果能反抗,能堅強起來,或許那天的同學會我會看見壹個和大家壹樣性情開朗的年輕人。

  我將筆記放回書櫃,自己手臂上的針眼依稀在目,卻又已然看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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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3 00:45:02

第八十七夜  露白

  紀顏幾乎保持著每星期壹封信的習慣,我也逐漸開始適應了,每次拿到信,我都知道又會看到壹個奇怪而有趣的故事。

  (下面是紀顏的信。)

  從北方南下,我壹路上都在查找那個怪人的消息,當然,更重要的是見識那些異事,這個世界即便是我,也有太多無法理解的東西。

  天氣驟冷,不過由於到了長江以南,與北方相比還是要暖和壹些,只是李多沒適應,反而感冒了,我們不得不在壹個小鎮上停留下來。

  這是壹個典型的南方小縣城,彎彎曲曲、高低不平的狹窄小巷子,兩邊是宅門高聳的人家,水墨色是這�特有的標準色,墨綠色的房門、黑瓦、青磚與江南的雨很好地映襯在壹起,宛如畫境壹般。每天早上白色半透明的霧氣與炊煙相互纏繞交疊,還有空氣中彌漫著的江南特有的水氣讓我感覺非常愜意。

  鎮上的人雖然不及北方大漢熱情豪爽,總與人保持著壹份若有若無的距離,但他們都很友好,過著自己的生活。

  當地有好些個上了年紀卻依舊精神矍鑠的老人,他們弓著腰,拐杖輕輕地撞擊著被多年的雨水沖刷得已經光滑的石板路,雖然滿臉皺紋,卻猶如樹的年輪壹樣代表著他們的長壽,嘴中雖已無牙,卻可以吐出許多千奇百怪的故事。

  黃阿婆就是其中壹個。

  黃阿婆已經七十多歲了,是大家最尊敬的人,因為她的醫術不錯,頭痛、發燒、小病小痛的她都能治,所有人提到黃阿婆都是豎起大拇指誇贊不已,但黃阿婆聽了只是瞇著眼睛咧嘴笑笑。正好李多感冒,於是找到她看病,阿婆很和藹地告訴我們,李多只是身體受了江南的濕寒之氣,於是給她按摩了壹番,之後她還熱情地邀請我們去她家住下。我和李多正愁這小鎮沒有旅社,自然高興地答應了。

  黃阿婆壹個人住在鎮上小路的東頭。房子很大,據說阿婆年輕的時候是鎮上有錢人家的小姐,這座與眾不同的房子就是她父親留下來的。

  但是從外面狹窄破舊的房門看,妳很難想象�面的寬敞與華麗。院子中間有壹口天井,是五邊形的,非常舊了,看來很久沒有用過了,井繩也老舊不堪。進門兩邊是兩層的木制閣樓,每層閣樓各有兩個房間,正中間是四米多高的正堂,穿過天井進去,可以發現所有的頂柱和房梁都是上好的紅木,至今未曾掉色。從正堂到閣樓還要穿過壹條走廊,兩壁還有壁畫,大都是四大名著�的人物工筆畫,雖然由於江南的潮氣褪色許多,但色彩依舊艷麗,可以清楚地看出畫中的精細之處。房屋的地板很結實,人走在上面腳下很柔軟,而院子�都是用非常光滑的石板鋪地。

  正堂擺放著會客的桌椅,整個布局與老家差不多,不過更多了份高雅的書香之氣。兩邊則分別是連接內屋的門。

  只是偌大的房子,�有黃阿婆壹個人住。正因此,她熱情地邀請我們兩個住進來。

  下雨的時候,雨水如串起的珠子壹般壹條條地掛在屋檐下,宛如掛了片玻璃簾子,煞是好看。這個時候,黃阿婆壹般會拿著茶壺坐在太師椅上,給我們講她所經歷的奇異故事。

  這個小鎮並不出名,只是在抗日的時候發生過壹場戰役,其實戰場離小鎮還有段距離,這個幾乎被所有人遺忘的地方並沒有遭到太多的破壞。

  黃阿婆壹家似乎是為了躲避什麽才來到這�,也就是說她不是這�的原住民。她的父親攜著巨款,駕著車,帶著壹大堆行李,在當地建了這樣壹座豪宅。據說當時有村民說,黃老爺不僅帶來滿車的錢財,還有個巨大的箱子。

  黃阿婆說,從小未曾見過母親,父親也經常唉聲嘆氣,半夜還會突然驚醒。她十六歲生日的那個夜晚,父親說出去買點東西,結果再也沒回來。

  (下面是黃阿婆的口吻。)

  那個晚上他很恐慌,總是坐臥不寧,就像有人在催促他壹樣。父親告訴我家�的錢財放在何處,並留下壹本醫書,交代要好生保管,然後就急匆匆地出門去了。就這樣,我生命�最重要的壹個男人消失了。

  兩年後的壹個夜晚,壹個年輕人來到了鎮�。他和其他人完全不同,高大英俊,滿臉書生氣,在那個年代,西裝和皮鞋是稀罕物,鎮上的人誰也不認識他。年輕人提著壹口皮箱,拿著壹張紙找到了我這�。

  雖然,我第壹眼就看上他了,但是當年輕人告訴我他是我的未婚夫時,我驚訝萬分。可是更讓人驚訝的是,他拿出壹封信。

  信是由我父親署名,也是父親的筆跡。信�父親告訴我,年輕人是他的世侄,婚事是他在外面和他的雙親談好的,所以叫他來這�迎娶我。信上還告訴我,年輕人留過洋,學過西醫,叫馮孝。

  或許妳們年輕人會覺得無法理解,但我的確相信了那封信,並且遵從了父親的安排,和馮孝結婚了。

  婚事很簡單,只是請大家來家�吃了壹頓。馮孝的表情始終非常嚴肅,仿佛從來不會笑壹樣,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敬酒,卻從來不喝。我後來問他,他就以喝不慣白酒為理由。

  婚後的生活很簡單,但我也很幸福。雖然馮孝經常看書,並不和我多說話,但我依然覺得有這樣壹個丈夫很幸運,也覺得父親的選擇沒有錯。

  可是,每到晚上,我都發現馮孝喜歡在房間�翻找什麽。我不想問,因為我知道問也無用,他找不到,遲早會來問我。

  終於,他忍不住了。

  “東西,妳爹有沒有藏起什麽東西?”他甕著聲音問我,雖然他對我不是很熱情,但壹直禮數有加,從來不曾用這種態度。

  我只能回答說不知道,我忽然發現原來自己根本不了解這個男人。馮孝聽完,開始冷笑。

  “妳們父女倆都是壹路貨色。”

  我生氣了,我可以容忍他說我,卻不允許他辱罵我的父親。那天晚上他動手打了我,並搬到閣樓去住。

  第二天,馮孝忽然問我父親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給我,我只好把那本普通的記載著壹些簡單醫理的書給他,他拿了去,天天躲在房子�讀,壹連好幾天都不出來,飯也是我送進去的。他只是開了壹條縫,吃完後又放在門外。那些日子他丟了魂壹樣,樣子邋遢極了,滿眼血絲。

  終於,當我發現放在門口的飯菜沒有人動的時候,才知道他也消失了。就這樣,我的丈夫也奇怪地離開了這所宅子。

  我在他的桌子上看到了那本醫書,只好無奈地將書收起來,重新放在我房間�。

  在書桌上,我看到他寫了很多字,壹張張散落在地,都是壹些中藥名。還有壹些很潦草的,大都寫著“我的”、“都是我的”之類。

  就這樣,我依舊過著壹個人的獨居生活。

  十年後,我仍然沒有收到這兩個男人的任何消息,我也逐漸將他們忘記,於是我開始研究起這所宅子來。

  這是我父親設計並親自督工建造的,那些日子他很忙碌,幾乎都不同我說話,所以我想熟悉這房子的每壹個地方,就如同熟悉我的父親壹樣。

  在父親的書房,我偶然發現他的書櫃有壹道焊口。

  我請人來撬開了木�,發現�面有個不大的暗室。我不想父親的秘密公之於眾,還好請來的都是外鄉人,我把工錢付給他們後,就把他們打發走了。

  那天傍晚,我壹個人拿著蠟燭走進了那密室。

  密室�什麽都沒有,只有壹口棺材。漆黑的棺木在燭光下閃著油黑的光。

  我小心地挪開棺木蓋子。

  我將蠟燭移過去。卻發現壹張我熟悉的臉。

  是馮孝的,當時我差點嚇暈過去,可是等我鎮靜下來仔細壹看,那人卻不是馮孝。

  雖然很相像,但不是馮孝,棺木�的人年紀比馮孝大,而且穿的服飾還是民國初年的馬褂,手上戴著壹個巨大的綠色扳指,衣著看起來非常華麗。屍體的脖子處還有壹道深紫近乎黑色的淤痕。

  可是這人究竟是誰,父親又怎麽會將這人的屍體藏在密室�?

  密室應該是建宅子的時候做的,屍體最少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為何這麽長時間不腐爛,這更讓我不解。

  這只好將棺木重新蓋好,退了出來。

  我要麽找到父親,要麽找到馮孝,否則永遠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麽。

  於是我決定去尋找父親,並且拿了馮孝留下來的唯壹的照片。如果棺材�的人父親認識的話,那馮孝的樣子應該對找到他有幫助。

  尋找東西很辛苦,尋找人更加辛苦,何況我是個女孩子,不過我還是找到了父親當年的壹些朋友。

  他們提及父親卻總是壹臉的不屑,並告訴我,長得和馮孝像的那個人或者說那具屍體叫馮奉,是父親的好朋友,也是壹同學醫的師兄弟。

  其實,我父親只是壹位普通的郎中,卻擁有壹大筆財產,我對此也壹直困惑不解。當我漸漸了解了父親和馮奉的關系後,壹個非常令我難過而恐懼的想法逐漸形成,猶如壹幅慢慢畫好的圖畫壹樣顯現出來。

  當年父親和馮奉師從壹個師傅學習中醫,兩人家境迥異,馮奉家是當地首富,而馮奉又是獨子,為人豪爽而且有學醫的天分,他對我父親很好,資助他衣食和學習,父親也非常感謝他。

  他們二人有壹次跟隨師傅去外地治病,結果馮奉家中突變,他必須回去繼承遺產,於是我父親陪著他壹道回去。

  但是馮奉的家人告訴我,馮奉壹回家就仿佛變了個人,天天和我父親在壹起,不久,他就將所有財產交與我父親,然後就消失了。

  消失,又是消失。

  而家中馮奉的屍體告訴我,父親壹定做了什麽。他對馮奉做了什麽?我不敢想下去,無法接受自己的父親居然還有如此的壹面。

  在回去的路上父親究竟對馮奉做了什麽?我始終想不出來,可是我在馮孝帶來的行李夾層�居然發現了壹些東西。

  那都是壹些散碎的記錄。

  都是關於引路人的。

  “人將死,而存氣於喉,以藥泡之,固氣,可半月不腐,面如常人,談吐吃食無異,然需引路歸家,會家人,訴遺命,方立死。”

  而且還有壹些引路人的樣貌。

  黃袍,高冠,白布紮頭,手持幡,腳踩七星,容貌不可辨,須以石灰混以茶米覆之。

  幡是引魂幡,七星,是七星黑色布鞋,傳說引路人不可被死者看到容貌,所以以石灰塗抹到臉上辟邪,而茶米就是糯米。

  我這才想起,父親曾經跟我提及家中有壹門世代相傳的古術。在他的書房�我也看到過黃色的道袍。

  原來,馮奉到家前已經死去,父親靠著引路的古術將他帶回家,並控制屍體讓馮家的財產全部變成他的。

  難怪,他宛如躲避什麽壹樣,逃到這樣壹個人煙稀疏的古鎮。

  當我情緒低落到極點時,父親卻又出現了。

  只是他老了很多,幾乎快讓我認不出來了。

  那個夜晚,如同他離開家壹樣,他又再次回到這�,帶著壹身的酒氣和疾病。

  他沒活幾天,我明白,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想死在老宅�。

  那幾天我沒有問他關於馮家的壹切,不過他除了看著我不說話,就是不停地流淚。

  彌留的那天晚上,月亮很圓。

  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是我害死了馮奉兄,我對不起馮家。可我真的窮怕了。家傳祖訓,做過引路人,人丁不旺財不進門。我和他待得越久,他對我越好,我就越恨,我恨為什麽他比我幸運這麽多,他資助我,在外人看來是為子師兄弟情義,而其實在背地�他經常對我頤指氣使,動不動就嘲笑我。學徒的時候他讓我做這做那,我每天都要到深夜才能靜下心來學習白天師傅教授的東西。這樣長久以往,自然不及地,外人看來我們感情很好,其實恰巧相反。那天晚上,也是這樣壹個晚上,我隨著他壹起回家趕路,壹路上,他急著回家,出手極為闊綽,白花花的銀子拿出來也不要人家找。”

  “出門在外,貨不離客,財不露白,什麽是露白?銀子就是白色的,也就是不要過於招搖,我提醒過他,可他根本不聽,還羞辱我。”

  “果然,壹群賊人盯上了我們,他們將馮奉洗劫壹空,並將我倆吊在樹上,我比他身體靈活,等賊人走後沒多久便解開繩子翻了下來,可馮奉嬌生慣養,繩子本來綁在身上,掙紮壹番後居然退到脖子上卡住了。”

  “他拼命掙紮,高聲叫我去救他,那壹刻我猶豫了。”

  “救我下來,回去我賞妳些,賞妳些銀子,妳不就是缺銀子麽?快啊,妳平日看著銀子不都傻子壹樣麽?”馮奉說話有些不清楚,但我卻清楚地聽到耳朵�。”

  “我不知道當時幹了些什麽,只是走過去,拉緊了系在他脖子上的繩索。不消半刻,馮奉就不會動了。”

  “那時我開始驚恐了,但很快發現這個山野荒地,根本沒人知道,後來我又想到屍體剛死,可以利用自己的家傳古術,將他引回馮府,接著,我就將馮家的財產據為己有。”

  “拿到錢我很怕,因為我幾乎天天看到馮奉吐著舌頭來找我,於是我將他好好安葬在宅子�。這宅子其實是可以鎮魂的,壹來希望他早日超生,二來也是讓他別再來糾纏我。”

  “可是我發現根本沒用,幾乎每天都能聽到馮奉在我耳邊喊“還我的銀子,還我的銀子”。我幾乎快瘋了,於是逃了出來。”

  “可是我遇見了馮奉的兒子,他似乎知道了什麽,並壹再問我將馮家的銀子拿到哪�去了,於是我幹脆告訴他,只要和我女兒結婚,並好生對妳,自然會把銀子給他。這個小子也壓根兒不想知道自己的爹是如何死的,他居然說就算是我殺的,他報了父仇,也沒錢,還要償命,根本不值當。這個時候我才想起,馮奉有個老早送到外地讀書的兒子。”

  “我不知道馮孝對妳怎樣,我只是覺得有那筆銀子吊著他,應該會對妳好點,這些年在外地,馮奉壹直追著我,所以我只好又逃了回來。”

  “其實,馮孝找的銀子我全部鑄成了大的銀錠,就藏在,藏在……”

  我妳親說到這�,忽然睜大眼睛不說話了,手顫抖著指著我身後。

  “馮兄,妳來接我了?”父親忽然大笑起來。

  我驚恐地轉過頭,身後什麽也沒有。可是當我回過頭,父親的脖子上忽然多了壹雙手按住的痕跡,而且還有個清晰的扳指印記。

  父親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說話也開始打結。

  “我不會告訴妳銀子在哪�,哈哈,永遠不會,那筆銀子我只會留給我女兒,妳和妳兒子都找不到!”

  脖子上的手痕越來越重,父親的笑聲也越來越小了。

  終於,他咽氣了。

  我將父親和馮奉的屍體壹起火化了。只是當天,馮奉的屍體就開始臭不可聞。我希望這樣可以化解他們之間的怨恨。

  可是,那些讓人爭鬥的銀子,那些不吉利的銀子究竟被父親藏在哪�?我想到了那本醫書。於是我開始仔細尋找起來。我突然發現,最後壹頁有被撕開的痕跡。這應該是馮孝撕的,我馬上打開,發現夾層�有幾行字。

  但讓我失望的是�面只有四種植物的名稱:黃天竹、南酸棗、香葉子、六月幹。

  看上去根本沒什麽,不過我發現它們的中藥名卻有著聯系。十大功勞、五眼果、月桂、夏枯草。

  開頭的四個字合起來便是十五月下(夏)。於是我在宅子�待著,耐心地等著那個月的十五月圓之日。

  那天的月亮壹如往昔,原來我壹直沒註意,十五的時候月亮恰巧有壹半投射在天井�。

  那壹半白色的月亮就如同壹錠銀兩壹樣白得誘人。

  我不禁壹陣苦笑,可是我無法壹個人下井尋找,於是趕緊叫來壹些人,打算下井。

  第壹個下井的人高聲尖叫起來,他興奮地告訴大家,原來水下的井壁居然都封了很多銀子,大家的眼睛都直了。

  可是馬上第二聲尖叫起來,這聲卻充滿了恐懼。

  馮孝的屍體被找到了,他背著壹口大袋子,�面裝滿了從井壁摳出來的銀子。

  那天晚上他壹定找到了書�的秘密,於是壹個人下井,但是銀子過重,結果被壓在井水�,那時候還是冬天,他不敢喊我,自己又爬不上來,活活凍死了。

  難怪,難怪我覺得井水的味道忽然變了,馮孝的屍體沒有腐爛多少,這�氣候偏冷,加上井水涼,反而起了防腐的作用。

  我看著他有些悲涼,並非為了他的死,因為我早當他死了,而是為他臨死前都死死地握著壹錠白花花的銀子。

  那銀子在月亮的照射下顯得更加可愛誘人,散發著溫柔卻冰冷的白光。

  打撈銀子的人表情都有些呆滯,他們壹輩子都未曾見過這麽多銀兩。

  我只好高聲宣布,這些銀子早就上報給國家了,如果亂動,政府會抓人的,他們聽了只好作罷,這�畢竟還是民風淳樸。

  其實國家哪�知道,那個時候還忙著內戰,不過我不是將這筆錢捐了出去,壹部分給了馮家的遺孤後人,這本該是他們的,壹部分修葺了這個鎮子,剩下來的我拿去系統地學習了醫術和購買藥品。

  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為父親贖罪。
  
  黃阿婆喝下壹口清茶,雨停了,故事也講完了。

  只是黃阿婆看著那口黑糊糊的深井不說話。許久,她望了望我們,眼角滲出壹股渾濁的眼淚。

  “財不露白啊,怕丟的不是銀子,而是人心。”黃阿婆用黑色的袖角摸了摸眼睛,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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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3 00:45:30

第八十八夜  盜目

  我做了個噩夢,夢見了很多只眼睛,毫無生氣的眼睛,壹直註視著我。醒來後覺得手腕壹陣疼痛。

  “我會回來的,回來取妳的眼睛。”那家夥的話仍在我耳邊回蕩。由於是冬天,沒人知道我的手腕上長著壹只眼睛,但是,我忽然發現壹直閉著的眼睛居然睜開了,而且似乎在盯著我,我發現它猶如有生命般地會轉動,而且居然會對光線強弱有反應。我想用針去刺它,但它馬上閉合起來,我刺到的只是自己的皮膚而己。

  而且我覺得,每天回家的路上總有個人影,卻猶如鬼魅壹般無法看見,再這樣下去,我真的會瘋掉。

  或許,宗木正在某個角落�,他回來取我的眼睛了。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肌肉由於緊張而痙攣起來。

  工作可以使我暫時緩解,我只能讓自己忙碌起來,好忘記這些事情。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仿佛和我息息相關。

  幾乎每隔壹個禮拜,在郊外都能發現壹具年輕人的屍體,沒有明顯的死亡特征,但是他們的眼球都不見了。

  受害者之間沒有任何的共通點,即便警方四處追查,兇手卻猶如失蹤了壹般。警察們焦頭爛額,雖然壹再隱瞞案情,但實在影響過大,不得不示助於媒體。而挖去死者眼球的變態做法,很自然地讓人聯想到那位收集眼球的狂人宗木。

  所以,作為最後壹個接觸宗木而活著的人,我自然被警察傳訊了。當然,他們也為我派出了壹名名義上的助手,其實是保鏢,壹位身材矮小笑容可掬的年輕幹警。

  他的額頭光潔得猶如鏡子,我很少看見在這城市�三十歲以後沒有擡頭紋的人,尤其是男人。而他細小的眼睛則讓我永遠也看不透他的眼神,更無法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只有握手時感覺到他的食指厚實如鋼鐵般的老繭,我才能稍微相信這個人是警隊的王牌警官。他說話有點結巴,他笑稱自己天生是大舌頭。

  我起初對這位叫嚴武軍的警官很不放心,因為我以為他可能連我也打不過,不過很快我便慶幸自己保住了自己賴以吃飯的家什——手腕。

  壹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流氓和我們在街上撞上了,結果嚴警官在談笑聲中便將其中兩個人的手腕弄脫臼了。
  
  還好家�空房多,我便安排他住在旁邊,開始我還擔心自己不習慣和人同住,但很快發現他非常整潔,而且極少說話,只是開始的時候詢問了些關於我和宗木的案情。當然,關於手上的眼睛,我誰也沒有告訴,我可不想沒被宗木挖去眼睛,卻被送到實驗室讓教授們活體解剖。

  時間過得很快,但宗木似乎沒有出現的意思,而且似乎也不再犯案了,嚴警官頗有些失望。警方認為宗木對我失去了興趣,所以決定第二天就讓嚴警官回去。

  雖然我每天還是覺得被跟蹤,但警方是不會相信沒有證據的想法的,他們只是壹味地告訴我要鎮靜不要驚慌,在他們看來這只是我神經緊張造成的幻覺罷了。我只能無奈地回家,看來只有靠自己保護自己了。

  所以這天晚上,我買了些熟食和酒,決定好好喝壹頓,這麽多天,嚴警官也很累了,分別前也算交個朋友。

  可是回到家�,我卻發現嚴武軍並不在。我將手�還冒著香氣的菜倒進盤子�放在了桌子上,然後身子癱軟地坐在沙發上。

  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我壹看是個陌生人的。

  “是歐陽記者吧?”聲音也很陌生。

  我嗯了壹聲,每天都會接到很多陌生電話,人也各種各樣,推銷的,舉報的,報告新聞的,或者申訴的,都說記者是無冕之王,我覺得是無眠之王才對——報社�的同事沒幾個睡眠好的,頂著熊貓眼來上班是家常便飯。

  “妳現在正坐在家�的沙發上,手�還握著剛剛開門的鑰匙吧?”陌生人的話讓我很奇怪。

  我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四下望了望,心想或許警察給我裝了監視器?這或許是嚴警官的朋友的惡作劇。

  我打算走到桌前拿壹只雞腿。

  “妳正打算去拿壹只雞腿吧?”電話�的聲音又響起來,頗有嘲諷的味道。

  我放下雞腿。

  “妳到底是誰?如果是玩笑,就開得太沒趣味過於低級了。”我冷冷地說。

  “妳真的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了?我說過,要回來取妳的眼睛。”

  是宗木,可是他聲音卻變了。

  “知道我為什麽要去拿新的眼睛麽?我說過,我需要的只是妳的眼睛,適合我的身體的眼睛,不會腐爛,也不會失去生命,所以我需要不停地找新的眼睛,而我拿到眼睛就會擁有原來主人所有的東西,下次見面,妳不會知道我是誰。呵呵,妳放心,不會有痛苦,成為我的眼睛,會是妳的自豪的。”說完,電話掛了。

  我本來想去追查電話的來歷,但又想到宗木絕對不會做那麽愚蠢的事情。看來如果我不把眼睛的事情告訴嚴警官,真的性命不保了。

  嚴武軍回來了,壹臉疲憊,我和他邊吃邊聊,並且告訴了他所有的事情,還將那只眼睛給他看了。

  嚴武軍掩飾不住地壹臉驚訝。

  “原來我們追捕的根本就不是人,難怪呢。”嚴武軍狠狠地抽了壹口煙,煙嘴被嘬得吱吱地叫了起來,火苗更加明亮。

  “我們該怎麽辦?他說他可以變化成任何人。”我低頭說道。

  “沒關系,我會把所有受害者的照片都拿來,先認識,他也只能在這幾個人中變化吧?”嚴武軍將半截煙鬥擰滅,掐在煙灰缸�。

  我嘆了口氣,說也只能如此了。

  這是個浩大的工程,我和嚴武軍需這麽壹找,才發現全國各地的受害者非常多,有很多案子都是積案死案,宗木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在其他地方做過這種事情了,可是由於捉不到兇手,事情不了了之,加上他變換容貌,抓住他無疑天方夜譚。所有的案件,都將兇手稱呼為“眼賊”。

  望著摞在我面前布滿灰塵的厚厚的卷宗,我仿佛看到了壹張張沒有眼睛,眼眶�空洞洞的臉,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

  我又想起了最近經常做的那個夢,很多的眼睛,各有不同。

  “這太難了,我根本不可能把所有人的長相都記住啊呀。”我揉了揉眼睛,嚴武軍也嘆了口氣。

  “的確。要不這樣,我把所有人的照片縮小,做成相冊,妳帶在身上或者存到手機�,有陌生人找妳妳就看看,如何?”

  這個提議不錯,我們馬上照辦了。

  嚴武軍需還答應我不會將眼睛的事情告訴上面,而是我們兩個之間的秘密,其實如果說了,他們也會當我們是瘋子的。

  最終嚴武軍還是被召回。臨走前他叮囑我,有事情立即找他。

  我忽然覺得,這個矮個子男人讓人很有安全感,我們的人民警察是可以信任的。

  接下來的日子過得有些滑稽,每次有人找我,我就先和來者保持距離,然後不停地翻著手機圖像,這讓造訪者很惱火,他們經常抱怨我把他們當通緝犯了。老總罵了我好幾次,我也只好點頭以錯,心想得趕快抓住宗木。

  但是他壹直都沒出現,從那個電視以後。

  聖誕節漸漸臨近,我也將宗木逐漸淡忘,要不是嚴警官經常打電話提醒我小心,我幾乎忘記了。

  可事情就是如此,當妳要忘記的時候,他又浮現出來了。

  我穿過平日經常走的小巷,街邊不遠處的聖誕歌曲和路邊飄散的烤玉米的香味慢慢消退,流蕩在我耳邊的只有自己的腳步聲。不多的燈光像打碎的玻璃碎片,灑落在漆黑如墨的路上。我只有打開手機燈壹路照過去。

  路上只有我壹個人,但我依稀聽到了兩個腳步聲音,當我停下來回頭望去時,卻又重新寂靜無聲。

  我只有加快腳步,然後這時我看到燈光下多了壹雙紅色的皮鞋,壹雙破舊不堪的男式皮鞋。

  穿紅色皮鞋的男人很少,真的很少,不過起碼我眼前就有壹個。

  “妳好。”那男人的容貌我看不清楚,但他卻說話了。我沒回答他,只是哈著氣,我背風,哈氣凝結在我眼鏡前,瞬間形成壹道冷霧,卻又很快不見了。

  我將手機對著他的臉照射過去,壹張我從未見過的臉。

  我開始不停地從自己的大腦�篩選著這張臉。

  他笑了笑,露出壹排雪白的牙齒,在昏暗的手機光下泛著銀光。我看過那牙齒,動物世界�食肉動物進食前都會露出壹排雪白的僚牙。他的眼睛通紅,幾乎看不到別的顏色。

  二話不說,我沖過去就是壹拳,啪,完全命中他的左臉,手很疼,看來揍得不輕,我壹邊往家跑去,壹邊打電話給嚴武軍。

  電話�嚴武軍囑我註意保護自己,說馬上就到。

  我可以感覺到身後的腳步聲很急促了。

  “跑有用麽?把眼睛給我吧。”那該死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妳要知道,這個眼睛的主人以前可是長跑健將,當時挖去他眼睛的時候,他的腿居然還在習慣性地跑著,壹直跑了幾十米才倒了下去啊。”宗木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像倒進油鍋的水,在安靜的小巷�沸騰開來。

  “瘋子。”我低聲咒罵道,不過家已經離我很近了。這個時候我才責怪自己應該多早起練練長跑、搏擊、自由體操之類的,當然,我在電腦上經常幹這個。

  終於進了單元樓,當按下電梯的時候我稍稍松了口氣。我著急地掏出鑰匙打開家門。

  鑰匙剛剛伸進去,忽然眼前晃進壹張人臉。

  那家夥居然倒吊在天花板上。

  “我說過,我擁有很多人的力量,我是個超人,我跑樓梯比妳乘電梯快得多,太過於依賴工具的結果就是如此。”我和他的眼睛很近,近到能看到他的瞳孔。

  但他的瞳孔放得很大,而且毫無光澤。

  我的身體往後退了壹步,壹下栽倒在地上,嚴武軍並沒有來。

  果然到最後,還是要靠自己,或許我已經看不到那些朋友了,也無法再聽紀顏講故事了。

  宗木笑嘻嘻地走了過來,如鷹爪般枯瘦的手伸向我的眼球。

  越來越近了,手的指甲已經碰到了我的睫毛,但我卻無法動彈。

  “只是壹下,很快,我們就合二為壹了,有了妳的眼睛,我會替妳好好活下去,沒人知道妳死了。”宗木的話猶如咒語壹般,我仿佛也默許了。

  耳邊忽然傳來壹道破風的尖利聲,接著我看見宗木的食指上插著壹根我熟悉的東西。

  壹根刻著字的桃木長釘。

  “紀顏不在麽?怎麽讓這種低等生物這麽囂張。”那古怪刻薄的聲音再次響起,我欣喜地回頭壹看。

  果然,那家夥壹如既往地壹身白衣銀發,站在樓梯口,手中把玩著幾顆長釘,正歪著腦袋斜視著宗木。

  宗木的臉卻沒有半點意外,他毫不在意地拔出了釘子,扔到地上。“妳終於出現了啊。”宗木大叫起來,接著跳上頂樓,快速地從黎正頭頂爬過去。

  “想逃麽?”黎正擡頭看了看,接著追了出去。我也起身跑出去。

  外面的草坪很寬敞,而且人們都去過聖誕節了,壹個人也沒有。

  “咯咯咯。”宗木像壹只蟑螂壹樣趴在地上,擡起頭看著黎正。

  “我怎麽會逃?”只是�面太狹窄罷了。

  “這是什麽怪物?”黎正轉過頭問我。我還未想好怎麽回答,他卻又擺擺手。

  “算了,不管是什麽,反正幾分鐘後都會變成屍體。”他說完,嘲笑地看著宗木。

  宗木臉上的笑容沒有了。他飛快地沖向黎正,那根本不是人的速度,黎正稍有些驚訝,但很快又笑起來。

  宗木的腳步又變慢了,就像慢鏡頭壹樣,最終停了下來。當他疑惑地低頭看的時候,我發現宗木的腳被壹堆金黃色軟軟如面團般的東西纏繞了起來。

  “死吧,不管妳是什麽,這些釘子會把妳打進輪回,永遠不會回到常世來。”黎正咬著牙齒,從手中拔出六顆釘子,分別射入了宗木的眉心、雙目、人中、太陽穴。

  宗木怪叫起來,聲音淒烈,接著他癱倒在地上,腳底下的東西也漸漸回到黎正肩上,形成壹個巨大的蠕蟲形象。

  “這樣就結束了啊。”黎正輕松地笑笑,走到宗木面前,想拔出那些釘子。當黎正的手觸及釘子的時候,我隱約覺得有哪�不對,事情似乎太順利了。

  果然,釘子還未拔出,宗木忽然活了過來,雙手死死勒住了黎正的脖子。他身上的衣服也漸漸脫落,露出了裸露的上身。

  這種走光我寧願不看,因為和上次壹樣,宗木的身上全是眼睛,睜開的,未睜開的。

  黎正的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這不可能,任何有靈魂的東西中了釘子都應該被送進六道�!”

  “我說過,我擁有壹雙眼睛等於擁有壹次生命,除非妳同時將我所有的眼睛都毀滅,否則我是不會死的。”宗木壹邊笑著壹邊手上開始用力。

  黎正還未說話,宗木的手指已經伸進了他的眼窩。“妳的眼睛,我收下了。”

  我不忍再看,再轉過頭來時,宗木已將黎正放開了,不過後者左眼沒有了。宗木將自己的眼睛挖了出來扔在路旁,而將黎正的眼睛放了進去。

  “現在,妳的能力我也有了,妳又將如何殺我呢?歐陽的眼睛,我要定了!”說完,他再次朝我跑來。我躲閃不及,腹部被他狠狠撞了壹下。我感覺某根肋骨斷了,呼吸開始有些困難,每次呼吸都能讓骨頭刺痛不已。

  宗木站在我旁邊,看著趴在地上的我。“這遠比打斷妳的腿要好得多,肋骨的刺痛讓妳根本無法使力,乖乖把那只封印鏡妖的眼睛給我吧。”

  我很奇怪,為什麽他會知道鏡妖的事情。

  “妳該不會以為這樣就贏了吧?”黎正在宗木身後站著,他的傷眼�沒有流出壹點血,仿佛全然不知道疼痛。

  宗木怪異地望著他,隨即嘲笑起來。

  “原來,妳和我壹樣是怪物啊。”宗木的話音剛落,他再次放下我,沖向黎正。

  “別忙著殺我,看看妳身上的釘子吧。”黎正指了指宗木的臉。

  我艱難地擡起頭,看到宗木臉上的釘子慢慢地滲了進去,最後完全看不到了。

  宗木惶恐地在自己的臉上亂摸著,又在自己的身體上亂摸,仿佛想找到失蹤的釘子。

  黎正雙手合十,盯著宗木說:“謝謝妳剛才告訴我,是什麽來著?好像是要同時毀滅妳身上所有的眼睛吧?”

  宗木開始恐懼了,對著黎正擺手道:“不,不要那樣做!”宗木原本塞在眼眶�的黎正的眼睛也消失不見了。

  “妳身體上鑲嵌的眼睛散發著嚴重的屍臭,那是控屍蟲最喜歡的食物,它們已經在妳體內分裂成釘子,我會引導它們找到那些眼睛的位置。”黎正停頓壹下,“然後,妳就安息吧,沒人會去超度妳的靈魂的。”

  宗木張了張嘴巴,但喊不出來壹個字,接著他的身體如壹個往外膨脹的榴蓮,所有的眼睛開始朝外凸起,最後,飛出了無數顆桃木釘。宗木的身體變成了肉片壹般,分散開來,所有的眼睛也化為了渾濁的屍水。

  黎正將釘子收回來,左眼也慢慢浮現出來。

  “妳還好吧?”黎正扶起我,接著望了望地上,“這樣,那些眼睛的主人也能重新去輪回了。”我點點頭。

  這時遠處跑來壹個人,原來是嚴武軍。他著急地跑過來看著我。我向他介紹了黎正,嚴武軍對著黎正哦了壹聲,後者只是冷冷望著他。我忍著痛向嚴武軍說了剛剛發生的事情,嚴武軍只是壹個勁兒抱歉說被壹些事情耽誤了。

  “我知道這種術,通過在人體內栽植眼球來控制他們,並且可以共享視野。剛才之所以釘子沒有用,是因為那家夥根本不是主體,根本沒有生命或者靈魂。”

  “哦?那又如何?”嚴武軍對黎正笑笑。

  “傀儡身上總有個部位會有眼睛。”黎正看著嚴武軍。

  “難道妳因為我來晚了,就懷疑我麽?那好啊。”嚴武軍賭氣地將身上的衣服都脫光,的確他的身體上沒有任何所謂的眼球。

  “要不要脫褲子?反正也沒女人。”嚴武軍真的在解皮帶了。

  “算了算了,我這個朋友只是比較謹慎些罷了,沒別的意思,嚴警官絕對不是宗木的傀儡,這點我作證,前些日子還壹道去過澡堂子呢,他身上要是有眼睛,不早把人嚇死了。妳們還是先送我去醫院吧。”

  “我認識壹個很好的骨科醫生,妳的肋骨沒什麽事的。”嚴武軍笑著說。

  黎正忽然將我拉了過來。

  “妳怎麽知道他傷在肋骨?”

  嚴武軍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說:“猜的。”

  我不解地望著這兩個人。黎正忽然拔出釘子,朝嚴武軍的虎口插去,不過後者敏捷地閃開了。但他的腳底下又浮現出那只金色的控屍蟲。

  “不要欺騙我了,妳身上的屍臭味瞞不過它的。而且,壹般人是無法看見那蟲的。”黎正望著躲閃著的嚴武軍冷笑。

  嚴武軍朝外跳了出去,與黎正保持了壹段距離。

  “壹直就不敢輕易去找歐陽,因為我知道有人在暗中跟著,本來希望那個傀儡能對付妳,只是沒想到妳如此厲害啊。”嚴武軍低著頭說,接著吐出自己的舌頭。

  那鮮紅如血的舌頭上有著壹顆蠕動的眼球。原來他的眼睛竟然在舌頭上,難怪他說話有些聽不清楚。

  “真是惡心的家夥。”黎正厭惡地說道,同時將手中的釘子朝嚴武軍扔過去。後者的速度很快,輕易躲避了釘子。

  “知己知彼,我不會再讓妳把釘子打進我身體了!”說完,嚴武軍朝我飛奔過來,“我的速度比妳快得多,妳的釘子打中我之前我就可以拿到他的眼球了,那時候即便是妳,也殺不死我的!”

  的確,黎正還在十幾米以外,而嚴武軍已經沖到我面前了,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手指頭快要碰到我的眼睛了。

  腹部的疼痛讓我根本無法動彈,只能下意識地舉起手來遮擋,可是幾秒鐘後,我卻發現嚴武軍的手在離我眼睛幾厘米處停了下來。他的表情也很驚訝,幾乎無法置信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或者說他已經沒有腳了。

  “愚蠢,我發射釘子只是讓妳自己跳進控屍蟲的領地而已,不需要幾秒,它會把妳死去的屍體啃噬得連渣都不剩,這身體壹定是妳殺死以後占有的吧。和妳的木偶不壹樣,這次是妳自己的眼睛,失去了宿主,妳也活不了了。”黎正從後面慢慢走過來。

  嚴武軍仿佛踩進了壹個泥潭似的,身體慢慢下陷,仿佛被分解了壹般,只剩下壹堆衣服和壹顆眼球。

  那眼球充滿了憤怒和哀怨,黎正走到它面前,用釘子朝它刺了過去。

  “要詛咒,就詛咒妳那該死的命運吧,就像我壹樣。”釘子刺穿了宗木唯壹的眼球。

  壹切都結束了,我手腕的眼睛也掉了下來,消失不見了,傷口也很快復合了。在黎正的攙扶下,我去了醫院,經過檢查,傷不是很重,還好肋骨沒有斷裂。

  “妳怎麽會突然趕來救我呢?”我非常好奇。

  “哼,我只是順便回來看看妹妹,結果聽說妳遭到壹個奇怪的家夥威脅,所以暗中看著,還好沒出什麽事情,妳好好養傷,現在暫時沒有什麽危險了。”

  黎正說完,走出了病房。

  我望著他的背影,依舊對他非常陌生,但是有壹點可以肯定,他絕對是壹個可以信任的朋友和夥伴,就和紀顏壹樣。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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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3 00:46:06

第八十九夜  紋身

  黎正的到來讓我感到意外又非常高興,雖然他是個話不多的家夥,卻也有著奇特的經歷。他為我除去了手腕上宗木種下的眼睛。

  “使用鏡妖需要很多的精力,對妳這樣體質的人來說不太適合,還是讓它暫時在妳的眼睛�睡睡吧。”黎正建議道,我也同意了。

  當我問及他這段時間去了哪�時,他卻低頭不語,良久他才回過神來。

  “我去盡了我最後的壹點責任,完成了他的遺願罷了。”他的臉上露出少有的悲涼之色,但只是壹瞬,隨即取代的則是依舊的霜冷。

  “我四處去尋找可以恢復自己原有身體的辦法。我和妳的好朋友不同,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絕對不會插手,不過,這次例外了。在那個我非常熟悉的城市�,居然也發生了奇特的案件,與其說是案件,不如說是壹場場神秘的人口失蹤。失蹤者大都是青少年,其中不乏小混混,由於他們身份的邊緣化,很少得到人們的註意,所以直到失蹤人數開始逐漸變多,才引起警察的關註。”

  “而讓這事情蒙上壹層血腥氣的則是壹個小孩。孩子們喜歡瘋跑,從頭到腳都散發著成人不會有的好奇心,而這好奇心往往是災禍的根源。第壹個受害者的屍體是在壹個廢棄工廠的廁所�發現的,不,與其說是屍體,倒不如說是屍體的壹部分,孩子們喜歡把玩撿來的東西,或者帶回家,如果只是抓來壹些奇異的昆蟲或者小物件,父母自然不會註意。可是如果妳的孩子帶著壹塊人皮回家,妳會如何呢?那孩子的父母起初以為只是塊骯臟的皮革,但仔細壹看,卻是壹塊人皮。”

  “哦?他們怎麽會判斷出是人皮呢?”我好奇地問。

  “妳說豬皮或者牛皮會紋身麽?”黎正反問道貌岸然。我無言以對。

  (下面是黎正的口吻。)

  這塊皮自然被交到了警察手�,壹位細心的警察想起了最近發生的壹系列失蹤事件,於是拿人皮去化驗,結果這塊人皮就是其中壹個男性失蹤者的,根據皮的樣子,估計應該是後腰到脊背的壹塊皮膚。

  這樣壹來,失蹤案件就變成殺人案了。當然,這也引起了我的興趣。我通過控屍蟲的外貌變形,非常容易地拿到了可憐的受害者的資料。

  他外號叫蟲子,大名叫李充,十七歲,初中畢業後沒有繼續讀書,混跡在壹群混混中。父母都去了外地打工,蟲子被交給了年近七十的奶奶撫養。我去過他家——處在貧民窟的低矮民房,老人家至今還不知道孫子已經出事,她只是嘆著氣說孩子經常在外面,很少來這�住,每次來也只是拿錢,或者匆匆吃完飯就走了。

  看來,蟲子的失蹤還不是他親人發現的,於是我只好去找他的那些朋友。

  報案者是壹個叫阿美的女孩,在壹家餐館打工,蟲子和他的壹幫朋友經常光顧這家普通的小飯館,所以和阿美混熟了,阿美也可以說是蟲子的女朋友。

  我看見她正被壹個喝得滿臉通紅的矮胖男人糾纏,這種開在公路邊上的餐館招待過往的司機,當然有很多借酒鬧事的。我不禁產生了興趣,想看看這個女孩會如何對付。

  阿美個子不高,但身材卻非常勻稱。時值冬天,緊裹在腿上的黑色尼龍褲子勾勒出她細長卻飽滿的雙腿,壹樣的紅色制服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適。她不算漂亮,更無氣質可言,但是微微上翹的薄薄嘴唇和壹雙不大卻眼神犀利的丹鳳眼。無疑帶著壹種野性,或許某些男人正喜歡這種調調。

  我預感到,對她動手的男人占不到半點便宜。

  果然,那只毛茸茸的胖手只是伸到阿美胸前,就忽然被針紮似的縮了回來,而且還嘎嘎地怪叫起來。

  原來潑辣的女孩居然隨手拿起旁邊的開水壺澆到了男人大腿上,不大的飯館頓時炸開了鍋。

  很快,阿美的臉上多了五條手指印,我立即過去,拿出壹張證件,對於可以改變容貌的我來說,做壹張可以亂真的警察證易如反掌。

  胖子和他的同伴立即軟了,趕緊付了錢走人,而阿美則捂著紅腫起來的臉蛋憋著眼淚望著我。
 
  五分鐘後,阿美被開除了,出去的時候旁人非常奇怪地望著她,都小聲議論說平日�隨便開玩笑的她怎麽忽然變了壹個人。
  
  我追了出去,想叫住她,結果她如同壹只被激怒的母獅壹樣圓睜著眼睛對我吼道:
  
  “警察了不起啊?妳和那些流氓有什麽分別?以為救了老娘就想和我困覺麽?滾!”說完,她大口喘著氣,吐出壹團團白霧。
  
  我並沒有生氣,而是拉著她去了旁邊的壹家粥店,為她叫了碗白粥,並說明了來意。
  
  “蟲子不會死的,他答應我要和我結婚的。”阿美沒有喝粥,而是忽然低下頭,邊哭邊說道,到後來泣不成聲,我只好等她稍微平復壹下。
  
  半小時後,她揉了揉像水蜜桃壹樣哭紅的雙眼,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她已經將近兩個月沒有見到李充了,在這之前李充曾許諾要和阿美壹起出去旅遊,但很快就音訊全無,阿美沒有辦法,只好在兩星期前去報警。
  
  “妳壹定要幫我找到他啊。我,我不能沒有他,再苦的日子我也不怕的,我有他孩子了啊。”女孩忽然變了壹個人似的,帶著哀求苦苦地看著我,於是我沒有告訴她關於李充人皮的事情,只是安慰她幾句,並要到了和李充來往密切的其他幾個人的資料。
  
  而當我拿到李充其他朋友的名單時,發現上面的兩個名字也在失蹤名單之列,看來,這兩個估計也兇多吉少了。

  而這三人,是同時失蹤的,其他兩人的親友告訴我,他們三個似乎集體去了某處,然後就再也沒了消息。

  線索就這樣斷了。我實在無法知道李充他們究竟做了什麽,而遭到扒皮的厄運。
  
  於是我只好去了最初那孩子發現人皮的地方。
  
  我說過,那是壹個廢棄的工廠,準確地說是壹家閥門制作工廠,工廠破產很久了,壹直閑置在那�,由於雜草叢生,到處都是生�的鐵渣,很適合壹些混混在這�聚會。
  
  看來李充最後就出現在這�,但是工廠也有幾十畝大小,更何況我對這�也不熟悉。

  李充的那塊皮是在靠近廁所的地方發現的。我開始模擬當時的情形,或許三人正在這�互相吹牛,而李充壹時尿急,在去廁所的路上遇害了。
  
  可是為什麽只剩下那塊皮,究竟屍體去了什麽地方?我放出控屍蟲四散開去尋找屍體,但是除了在地上找到壹些血跡之外,沒有任何線索,而那些血顯然是李充的。
  
  於是我只剩下李充唯壹留下的那塊皮了。
  
  要拿到皮不是容易的事情,那東西待在證物房,於是我只有找到那個男人。我與紀顏多少有些相像,既然已經藍天了壹半,無論付出多少代價,我也要知道真相。
  
  他對我的到來壹點也不覺得驚訝,似乎早有準備。他比以前蒼老很多,也難怪,還有幾年就要退休了。
  
  “是來殺我的麽?”他微笑著端起壹杯茶,但手卻在發抖,我有些可憐他。

  我告訴他自己已經將以前的事情都忘記了,這次來只是為了拿證物。他有點失望,不過還是很高興。

  “能破這個案子我也求之不得,不過那塊皮只能借妳壹天,因為明天省�的專案組就要來了,某位領導的公子也離奇失蹤了,他走前說是來了我們市。”他輕聲解釋道。我無心和他多言,只是希望盡早拿到人皮。

  靠著他的地位,我很輕易地拿到了李充留下的那塊皮膚。

  我開始仔細觀察,但是很失望只是非常普通的人皮,而且開始腐敗變質,呈暗紫色,上面的花紋也看不清楚了。

  不過,我讓控屍蟲吃掉了腐爛的部分,還是看到了紋身的內容。

  其實紋身有很多種:第壹種是毛利人流傳下來的,用鯊魚牙齒及動物骨刺捆上木棒蘸上墨水,用小錘敲擊入膚;第二種是將數根針壹起捆在木棒上,手工點刺入膚;第三種是用電機帶動針刺入皮膚。現在大都是用最後壹種。而李充的紋身非常奇怪,並不像是紋上去的,反倒是如同胎記自己長出來的壹樣,而且紋身的圖樣也很奇怪,看上去像某種動物的壹部分,似乎是馬的腿,或許,李充紋了壹匹馬。

  這些東西對我似乎沒胡太大價值,但是,我很快又從阿美的嘴�知道李充和他的夥伴都酷愛紋身,並壹度想學習這門手藝,開壹家自己的紋身店。

  不過這個城市�的紋身店大大小小也有幾十家,我只好壹家家去詢問,終於得知最近有壹家新開壹年不到的小店生意非常好,而李充也提出過去那家店紋身。
  
  這是家普通的紋身小店,類似於筒狀的連接房,第壹間是主人居住的地方,�面則是紋身室。

  不要小看紋身,那無疑是壹次小型的手術,如果隨便亂做,很容易造成皮膚感染。大部分紋身店對自己的器械都要求很嚴格,何況這個在市中心的店面,�面使用的都是不�鋼的手術器械、壹次性的手套和刺針等等。

  老板是壹個瘦高個頭、滿臉微笑的中年人。他穿著時尚,頭上蒙著壹塊紅色頭巾,戴著黑色墨鏡。但是我看著他的笑臉卻非常不舒服,因為那笑容仿佛是用東西吊起兩邊臉頰的肌肉堆疊出來的壹般。

  他以為我是來紋身的,當我向他提及李充和他的朋友是否來這�紋身的時候,老板的笑容雖然還在,但眼神有些異樣。

  “他們紋了,但很快就走了,本來我想叫他們壹星期都要保持幹燥,並且來擦洗壹下,但卻沒了蹤跡。”老板瞇著眼睛說。

  我沒有多問,於是幹脆叫他幫我紋身,老板楞了壹下,馬上答應了。

  他戴好手套,拿出刺針、溫水和腎上腺素,準備為我止血,要開始的時候,他才問我到底要紋什麽圖案。

  “就紋李充紋過的吧。”我頭都不擡地告訴他。

  “好的。”老板低聲答應,開始紋身。

  我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雖然我的身體和常人無異,但我是沒有觸感的,不過我卻註意到,他用來紋身的色料有些怪。

  壹般的紋身色素是經酒精浸泡的液體植物色素,由於植物色素是從天然植物中提取出來的,滲入皮膚時,比較不易受感染。但他卻從�屋取出壹個顏色暗沈的瓶子,從中拿出色素。

  我問起他,老板隨意地告訴我這是他們家傳的色料,非常安全,而且顏色鮮艷不易掉色,並開玩笑地說,如果我實在不放心,可以當場給他自己用壹下。

  圖案紋好後我看了看,果然如我所料,是壹匹馬,而且後腰的位置也是同樣的馬腿,我付過錢後就出去了。老板則依舊堆著笑臉彎腰告別。

  我將人皮還給了那人,獨自回到賓館。

  我洗澡的時候,對著鏡子看那紋身,熱氣慢慢彌散,鏡子�的馬圖案沒有什麽異樣,我失望地轉過身。

  但是那壹剎那,我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因為我感到控屍蟲有些奇怪——它居然沒有我的命令就出現在我腳下。

  我再次轉身看背上的紋身,那紋身真的變化了。原本固定不動的圖案居然開始活動,在白霧繚繞的狹小浴室�,那馬開始劇烈地變形。

  馬的身體開始膨脹,變成了牛的樣子,而馬頭也由雄壯瀟灑而變得猙獰起來,最後居然形成了壹張熟悉的臉孔。

  那是李充的臉,沒錯,雖然模糊,可這張我看了好幾天的臉絕對不會記錯,李充的臉,牛身,馬腿,壹個怪物般的家夥居然紋在我的背上。

  而更令我不解的是,這東西開始隨著我的脊背慢慢蠕動起來,李充大張著嘴,充血的眼睛從鏡子�瞪著我,他的嘴巴開始慢慢向我的頸部靠近。

  雖然我不會感覺到疼痛,但是我從鏡子�看到這個圖案咬住了我的脖子,肌肉開始劇烈地收縮,我感覺自己仿佛被人用繩索勒信了壹樣,呼吸有些困難了。

  李充始終死死咬住不放,我無法和壹個圖案,而且是我自己身體上的圖案作戰,壹時間我完全沒有了主意,控屍蟲就在我腳下,但我總不能命令它將我自己吃掉吧。

  那時候我想到了阿美,於是我大喊起來:“蟲子,妳不想見阿美麽?”

  李充的腦袋似乎疑惑了壹下,但依舊咬著,我只好又喊了壹句:“她可是壹直等著妳,而且還有了妳的孩子了!”

  李充的眼睛開始縮小,咬住我後頸的力氣居然也小了。

  我讓控屍蟲撕下了我背上那張紋著李充腦袋的皮,不過很快又恢復好了。

  皮上的李充望著我,張了張嘴,但很快便閉上了眼睛,整張臉開始迅速變黑,猶如壹張被浸泡的國畫壹般,模糊成黑糊糊壹團,接著從皮上掉了下來,化為烏有了。

  我依舊有些後怕,如果我是自己的身體,或許我已經步了李充的後塵,我開始為自己隨意在老板那�紋身的魯莽行為而後悔。

  而這人面牛身馬蹄的怪物,我也知道是什麽了,接下來,我要再去趟那個老板的紋身店了。

  那天晚上我就趕了過去,我原以為老板早就關門走人,沒想到他居然坐在�面微笑著望著我,仿佛是在等我壹樣。

  “我沒有看錯人,普通的辦法對付不了妳。”他再次站起來,全然沒有先前的謙恭。

  我沒有做聲,只是盤算著該從什麽地方給他致命的壹擊,因為顯然他對我很了解,而我對他則壹無所知。

  老板解開頭上的頭巾,摘下墨鏡。
  
  他沒有頭發,但這不是主要的,關鍵是他的眼睛以上的額頭皮膚的顏色明顯與眼睛下面的不同,仿佛是壹個人從眼睛處切開來又隨意和另外壹個人組合在壹起。

  “不要想著如何擊倒我,我對妳很了解,妳控制的蟲子無法對活人造成直接傷害。”老板微笑著說,但那笑容令我心�發涼。

  “不過妳放心,我也無法殺了妳,本來我想多收集壹些材料再離開這�,不過既然妳來了,我只有趕緊走了。我可以告訴妳,我通過紋在那些人背上的紋身來吃掉他們的肉體,而這些新鮮的血肉是我非常寶貴的材料,至於究竟要做什麽,暫時還是個秘密。”老板伸出左手食指放在嘴邊,仿佛談及的不是人命,而是螻蟻。

  我依舊不語,只是想著該如何拖住他,並叫警察來。

  老板搖搖頭:“不要想著叫幫手,除非妳想這�多死點人,真是的,妳和那孩子壹點都不壹樣啊,如果是紀家的孩子在,壹定會義正詞嚴地問我為什麽要殺那麽多人,為什麽這麽殘忍,並且拼死也要留我下來。”老板依舊帶著挑釁的眼神看著我,我驚訝他居然也知道紀顏,但我壓根兒不知道有他這個人存在。

  我哼了壹聲,的確,了解事情的真相遠比抓到兇手更重要,這的確是我和紀顏的區別。

  “好了,我似乎說得太多了,這�的殘局交給妳了,真可惜,人的皮膚是多好的藝術品啊。”老板哼著曲子從我身邊走過,我沒有任何辦法,因為我知道自己沒能力留住他。

  小店的後面如同壹個血腥的屠宰場,所有失蹤者的屍體都找到了,但他們基本都骨肉分離,猶如遭到啃食壹般,我不知道老板收集如此多的屍體做什麽,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將受害者的鮮血禁錮起來,並摻雜在顏料�刺進下壹個人的皮膚。

  就如同倀和老虎,上壹個死去的人搖身壹變就成了吃人的惡鬼。李充是被自己背上的紋身吃掉的,所以只留下了有部分紋身的那塊皮膚了。

  我將案子的前因後果告訴了那男人,他很高興,這也算是幫他壹個忙,了結最後壹點關系吧。只是可惜阿美,我只胡告訴她,李充和他的朋友去了外地做生意,希望時間可以讓她慢慢接受殘酷的事實。

  說完,黎正站了起來,似乎要離開了。

  “那麽,那種人面牛身馬腿的怪物到底是什麽啊?”我忍不住問道。

  “猰貐啊,壹種嗜愛食人肉的怪物,我也不知道那個老板是如何召喚它的。算了,妳也不懂,我先走了,有事的話就打這個電話找我。”黎正在日歷上寫下壹組號碼就匆匆離去了。

  我無聊地找開電腦,發現了這樣壹則新聞:“黎隊長破獲系列連環殺人案,多名遇害青年冤魂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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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3 00:46:29

第九十夜  窺腦

  人類的大腦僅僅開發了不到百分之十,絕大多數人比這個更少,這是現在科學家所認可的數字,誰也無法知道或者預測,如果人腦開發到百分之百會出現怎樣的情況。無法開發的大腦如同壹個被封印的盒子,妳猜不到找開盒子出來的會是天使還是惡魔。

  記得早在兒時看過壹篇鄭淵潔寫的童話,大體上是說壹個小男孩的大腦被完全開發,成了個超人,真正的是德智體美勞、賺大錢、追美女、打擊社會惡勢力、保衛和諧社會、勇鬥火星人、捍衛地球和平、大叫壹聲我是奧爾曼等等,但童話終究是童話,誰也不知道人腦到底蘊含著多少力量。

  如果有壹天,壹個陌生人告訴妳他能窺視人的腦子,妳會作何感想呢?或許只是將他看做壹個精神病患者?可是我面前的確坐著壹位這樣的男人。

  他三十歲出頭,如刺猬壹樣尖利上翹的短發非常精神,猶如刀斧削砍過的臉頰微微有些向內凹陷,泛著健康的紅潤,鼻子略塌,但很直,唯壹與其他人不壹樣的是飽滿的額頭下的那雙眼睛。
  
  那眼睛我從未見過,就如同畫的壹樣,狹窄而細長,仿佛比壹般人的眼睛多往太陽穴兩側延伸了壹部分,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球,因為他正飛快地轉動著眼珠,樣子有些不安。
  
  “您說您可以窺視到人的想法?”我故意這樣問道。因為這類事情已經不是新聞,很多人都自稱可以看透陌生人的想法,但事實證明都是騙子。

  “不,不是想法,是腦子!”他固執地搖晃著不大卻非常圓的腦袋,如同轉動的地球儀,而且還特意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腦殼。 

  “那怎麽可能呢?”我有些好笑,別說他看不見厚厚腦殼內的大腦,即使看得到又能代表什麽,人腦不都差不多麽。 

  “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兩個人的腦子是壹樣的,就如同馬壹樣。”他得意地微擡起頭。

  瑪瑙麽?我的確聽聞過這類傳說。傳說瑪瑙實為奇石,馬死則扣其腦而視,也就是馬死後形成的石頭,不同的瑪瑙顏色代表了馬生前的能力。

  “其色如血者,則日行千�,能騰飛空虛;腦色黃者,日行千�;腦色青者,嘶聞數百�外;腦色黑者,入水毛鬣不儒,日行五百�;腦色白者,多力而弩。衫辨者克聞馬聲而變其腦色。”男人仿佛背書壹般念了出來,這並不讓我吃驚,吃驚的是這本該是我剛才想的話。
  
  但這也代表不了他能窺視到我的腦子。我搖搖頭:“妳還有別的證據麽?”

  男人有些失望地低垂下眼皮,雙手放到叉開雙腿的膝蓋上,他的腳在抖動,不知道是不安還是興奮。

  終於,他擡起眼睛,充滿了堅定。

  “我知道妳不相信,其實我自己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適應,我的確可以從人的外貌看到人的大腦,如同馬壹樣,大多數昏庸無能的人腦子都是白色或者灰色,只有真正的天才是別的顏色,而且,腦色是會變換的,小時侯不加以引導,即便是天才也會變得平庸,腦色也會變淡。”他的嘴唇如同活塞壹樣煽動著,我真的懷疑自己是否在和壹個瘋子對話。

  或許,所有的先行者在別人看來都是瘋子。

  “可是,妳來找我到底要做什麽?”我無奈地轉動者手�的鋼筆。

  “我需要壹個媒體,壹個可以見證我能力的公證者。”他的雙手死死地抓住褲子,褶皺起了壹大片。

  “好吧,我答應妳,可是妳也要答應我告訴更多信息。”我點了點頭。他非常高興地站了起來,大力地和我握握手離開了報社。送走了他,我發現手�全是汗水,我搖搖頭,不知道他是否還會來找我。

  誰知道下午下班後,我居然在壹樓的拐角處看到了他。

  只有短短幾個小時,他居然老了許多,雙髕斑白了,鼻子兩側也出現了顯而易見的皺紋。他張了張嘴叫我,但力氣不足。

  “怎麽會這樣?”我驚訝地問他。

  “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必須找到妳。”他似乎很虛弱,我攙扶著他——看上去壯實的男人遠比我想象的要輕得多,我攔了壹輛的士,按照他說的地址開去。

  汽車的光線開始暗淡,透過茶色的車窗能看見已經微微發亮的星星和路上著急回家的行人,他們的臉上帶著不同的表情,有喜悅,有疲憊,有興奮。

  車子開得很穩,穿過壹座立交橋的時候,車�猛地壹片灰暗,我的眼睛壹時無法接受,不過很快就開出來了。我下意識地回頭看看那男人是否好點,但他似乎依舊很衰弱,大口地喘氣,我望著他的臉,總覺得哪�不對。

  車子停在了接近郊區的壹個路口,這�已經很冷清了,司機接過錢,在昏暗的燈光下翻來覆去地照了照,滿意地放進口袋。

  我扶者男人下了車,不遠處有壹些燈光,看來他住在那�。

  果然,他用手指了指前面。

  那是壹棟上了念頭的紅磚房,大概四層樓,不遠處有壹座藥廠,可能這�是廠�以前建的職工宿舍吧。

  走進單元樓�時,天幾乎全黑了,樓道很安靜,也沒有樓燈,好在他住在二樓。

  開門的是壹個和他年紀相仿的女人,披肩長發亂蓬蓬地披在腦後,寬闊高聳的額頭有著幾條淺淺的皺紋。她兩邊的臉頰很寬,幾乎看不到顴骨,充滿富態的臉和非常溫柔的眼睛頗有點菩薩的味道。她只是隨意地套了件花邊紫色睡衣,趿拉著拖鞋。

  “又這樣了。”婦人嘴�都嚷者,熟練地從我手�接過自己的丈夫,我這才發現男人瘦弱的身材和這個高大壯實的妻子相比,顯得非常滑稽可笑。她將丈夫幾乎是像貨物壹樣扔在沙發上,這才跑過來拿了雙鞋子給我,並熱情地邀請我進屋。

  出於好奇,我進去了。

  房子很狹小,采光不足,不過卻很幹凈,沒有任何異味。妳會很詭異壹個人的空間能力,有些人明明有很大的房子,但妳走進他的家依然覺得很小。而這個家雖然小,但所有的東西都非常科學地擺放著,井井有條。如果不是我突然進來,這�還是相對比較寬敞的。

  不大的客廳能同時容納三個人,當然開始慢慢暖和起來。我看了看�壁,發現上面有很多獎狀,還有壹些書法和國畫。

  那些字畫很明顯出自孩子之手但是已經略顯老道。獎狀也無非是三好學生啊,小發明家壹類的。

  看來這家的孩子非常優秀。

  “讓您見笑了,我男人非常窩囊,身體又不好,這兒又有問題。”中年女人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前額,顯得非常無奈。

  我很想笑,因為她的姿勢和之前她丈夫的姿勢、如出壹轍。

  但是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這家是兩室壹廳的套房,我聽見客廳左邊的門伴隨著咯吱的嘶啞音緩緩地打開了。

  我想,或許是孩子聽到我們的對話走出來了。

  可是出來的不是我想象的壹個活潑可愛的孩子,而是從門縫伸出壹只細長瘦弱的手臂,對著那女人招了招手。女人像觸電壹樣從剛坐下去的沙發上彈起來,跑進廚房,端了壹些茶點走進去,然後又出來了,臉上有些抽搐。

  “孩子在用功是吧?”我指了指合上的門。女人點點頭,但很快又搖頭。

  這個時候,那個宛如喝醉酒的男人忽然醒過來,坐了起來。

  “他是我的驕傲啊。”男人閉上眼睛,自豪地說,可是話音未落,女人猶如壹頭暴怒的母獅壹樣朝他撲過去。

  女人的氣力遠比她丈夫大得多,加上猝不及防,男人被女人騎馬壹樣壓在身下,女人伸出蒲扇大厚實的肉掌狠狠扇打著男人。

  “妳還好意思當著外人說!孩子都讓妳毀了!”女人壹邊哭著壹邊咬著牙扇自己男人的耳光,最後打不動了,才抽泣著站起來,坐到旁邊。沙發上的男人慢慢爬起來,揉了揉自己高腫起來的臉頰,那臉頰就如同是掛了兩片燒熟的扣肉壹般。

  在昏暗的燈光�,三人沈默了壹會兒。

  “我本來有個很健康可愛的兒子,但是不知道他中了什麽邪,居然說自己可以看見人的腦子!”女人憤憤地說著,我饒有興趣地望著她。

  “孩子三歲的時候,他天天捧著兒子的腦袋看,看得我都發毛,他那眼神像看東西而不是看孩子。”

  “終於有壹天,他忽然將兒子抱了起來,瘋子似的扔上扔下,嚇得孩子大哭,我責問他為什麽,他卻告訴我,我們的兒子是個天才。”女人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

  “我相信了他的話,卻犯下了壹個無法饒恕的錯誤。他叫我出去工作,說自己有壹套訓練孩子成才的辦法,我們本來都是這�藥廠的工人,家境也都不好,我們想這輩子也就這樣混吃等死等了,壹切指望都在這孩子身上,所以我就滿懷希望地讓他帶孩子,自己則去多兼兩份工。”女人依舊低沈著聲音說著,話語�夾雜著些嘶啞的哭音。

  這時候壹旁壹直不說話的男人忽然精神起來。

  “妳知道麽,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真的可以看到人的腦子,或許是長期在藥廠工作的原因,我的眼睛產生了變化。我可以透過人的眼睛看到他們的腦,看到他們哪部分在活躍,看到他們腦的顏色,就像以前的觀馬師壹樣。我辭去了自己的工作,四處做試驗,這種試驗太容易了,大街上什麽最多?當然人最多,我到處看著他們的腦子。知道麽?妳想象壹下,如果妳眼睛�看到的不是壹張張人臉,而是壹個個鮮活的腦子,會有什麽感覺?”他壹邊說,壹邊向我靠了過來。他的臉有些猙獰,和之前又不壹樣,的確,我是無法理解滿街的人腦是什麽樣的畫面。

  “當然,光這樣不夠,我還自學腦醫學,看了很多的標本,這些東西日益完善著我的技術,我開始大膽地去和人交談,而且我發現自己的確可以看穿人家的想法、構思、心情,等等。而與此同時,我的眼睛也開始變化,當看了眾多的腦子後,我忽然想到,為什麽沒有去看自己的腦子?”他的嘴唇起了壹層白色泡沫,像那些從湖�撈起來未死的魚吐著白沫壹般,他的眼睛完全睜開了,布滿血絲,但我並沒發現和我的眼睛有什麽不同。

  “很可異,我對著鏡子看卻看不到,或許鏡子無法反射那些東西。但是我不甘心,光是能了解別人的想法,這已經無法滿足我的好奇心了,所以我又想到如何去分辨天才的腦子和平常人的腦子。

  “我的眼球開始劇烈地疼痛,或許是用眼過度,那很難,不過我沒有放棄,有壹次我摔倒了右腦磕在了門框上,很重的壹下,我當即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眼睛看不見東西了,我以為自己瞎了,但是幾天後又好了起來。”

  “當看見我妻子的時候,我下意識地轉動了壹下眼睛,結果我發現她嚇了壹跳。”他的臉離我越來越近,我想往後退,但他卻死死地抓住我的袖子,我轉過頭望望婦人,希望她來制止她丈夫。

  可是我發現,當我聽得入神的時候,那中年女人早就悄沒聲兒地離開了。

  客廳的吊燈在窗外風的吹動下開始晃動,黃色的投影在男人臉上四散蕩漾起來,然後慢慢停下,停在他的眼睛上。

  “現在,讓我看看妳的腦子吧。”他微笑著望著我,我很想閉上眼睛,卻覺察到身後有人。

  壹雙瘦弱稚嫩的小手從我的腦後環繞過來,我看見那手指漸漸伸近我的眼角,似乎想撐開我極力想閉上的眼睛。

  我開始劇烈掙紮,但壹切都是徒勞,我的身體和雙手被另外壹雙手緊緊箍了起來。

  沙發上的我望著男人漸漸靠近的眼睛,我覺得自己猶如壹只待宰的羔羊。

  男人的眼球開始緩慢地左右搖動,節奏越來越快,忽然,整個眼球翻轉了過去,我看到壹雙沒有瞳孔的紅色眼睛。

  但只是壹瞬間,我還以為自己發生了錯覺。

  身上的手臂猛地壹松,男人也恢復了常態,略帶失望地回到沙發上,我喘著粗氣,冷風將額頭的汗瞬間吹幹了。當我回過頭,女人已經將那孩子送進字房間,合上了門,重新坐在沙發上。

  我壹句話也說不出,先前的事情似乎很短暫,短暫到像從來沒發生過。

  “妳的腦子也很壹般啊呀,和我兒子的根本沒得比。”男人再次自豪地伸展了壹下腰,舒服地斜靠在沙發上。

  女人嘆著氣不說話,任由丈夫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我自人發現兒子的大腦非比尋常後,就決定好好教導他,任何東西即便資質再好,不經調教也會退化啊。我竭盡所能去引導,但孩子他媽卻老說我害了她兒子,好像兒子不是我的壹樣!”男人說話的時候很不滿,但還是老用眼角掃著身旁的妻子。

  “我教他學音樂、書法、國畫、外語、奧數,總之什麽都要學,妳知道麽,我見過那麽多的腦子,沒有壹人能比得過我兒子的!”男人伸出自己的右手,豎起大拇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他是個天才!”男人又補充了句,但話沒說完,旁邊的女人再也按捺不住,壹反手就打在男人的後腦勺上,他立即踉蹌地摔倒在地上。

  女人壹邊罵,壹邊拉起我的手。

  “我現在就帶妳看看我兒子,看完後妳就知道了。”女人咬著厚厚的嘴唇,下了很大的決心說道。

  我忽然很興奮,想看看真正的天才究竟是什麽樣的。

  離門越來越近,我的手開始滲出汗水,我回頭看了看那男人,他爬了起來,繼續揉著摔痛的地方。

  房間的門打開了,�面很暗,只有壹張不大的單人床和壹張老式書桌。床頭的�壁上掛著壹把吉他,壹只小號,房間角落�還有個很高的書架,雖然看不太清楚,但是�面應該放滿了書。

  只是簡單幾樣東西,房間卻已經非常狹窄了,我和那女人走進去,孩子馬上站了起來。

  “為什麽不開燈呢?”我問道。

  “他害怕光,害怕看到別人,也害怕別人看到自己。”可憐的母親顫抖著聲音說著,接著走過去,抱著孩子。

  我忽然隱約發現那孩子有些不同。

  不同在於他的頭,特別的大,那絕對不該是壹個孩子的頭顱大小。像什麽?就像萬聖節頂著南瓜頭的人。

  母親似乎在和兒子低語著,終於談成了什麽,女人走到�壁旁邊,啪的壹聲打開了燈。

  瞬間的光明讓我有些不適應,但是當我適應光線後,又無法接受眼前所見。

  那孩子的頭顱如同ET壹樣腫脹著,頭上稀少幹黃的頭發猶如雜草壹般稀稀朗朗地點綴在腦殼上,他的頭皮幾乎被撐成了半透明狀,長期不接觸陽光讓他的臉色更加慘白,猛看過去,就像壹個被充氣過了頭的塑料娃娃。脆弱纖細的脖子似乎支撐不住過大的頭顱,仿佛隨時都會折斷。而更讓我作嘔的是,我幾乎可以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球連接神經的大腦,布滿著壹根根如絲線般神經的腦體和�面的腦水,他的腦子居然不是白色的,而是紅色的,就像壹塊緋紅的瑪瑙,在燈下泛著赤色的光芒。難道人腦也和瑪瑙壹樣靠顏色而分類?

  “他不能站太久,大多數時候都要躺著。”母親嘆了口氣,讓孩子平躺下來,關上燈,和我退出了房間。

  “怎麽會變成這樣?”我忍不住問道。

  “大概半年前這樣的,開始他老喊頭痛,我以為是學得太累,但慢慢地頭開始腫誌來,帶著去看了好多醫生也不管用。那蠢貨還高喊著說兒子的腦子開始真正地開發了,開發到天才的標準,遠遠超越常人。他還說因為腦子的開發,當然樣子也有所變化。他依舊讓孩子學習各種各樣的東西,甚至比以前更多,結果,孩子變成了這樣,他不敢出去,他怕別人叫他怪物,他只能天天坐在家�看看書,彈彈吉他,而且和我說話也越來越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女人再也忍不住了,號哭起來。

  “哭什麽,這是好事,哪�有光得不出的道理,等我們孩子成了世界第壹人,誰還敢說他醜,說他像妖怪?到時候估計很多人都要找我教育他們孩子了。孩子就是要提早開發啊,否則就像我們壹樣成了廢物了,腦子的顏色也變了,那樣難道就好了?”男人振振有詞地喊道,但明顯忌憚女人出手,站得遠遠的。

  女人用手抹了抹眼淚,不理會她的丈夫,只是拉著我的袖子跪了下來,我沒想到她會這樣,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叫她趕緊起來。

  “他說他去找了記者來,我求求妳,如果妳是,就幫我報道壹下,讓大家來幫忙治好孩子,我不想他活得這麽痛苦啊。”女人和我執拗起來,壹個勁兒地求我,我只好暫時答應她。

  屋子的門再次打開,這次那孩子小心地扶著�走了出來,他猶如受驚嚇的小動物,只是下意識地朝母親走去,或許聽見母親哭泣讓他很難過。

  可是長期不動加上頭的重量,讓他走起來平衡性很差。

  母親意識到了,想過去抱起他,但是晚了,孩子倒下了,雖然他努力維持著自己的身體,但還是摔倒了,他的右腦磕到了地上堅硬的瓷磚上。

  女人像瘋了壹樣從地上彈起來,高喊著孩子的小名撲了過去,縮在壹邊的男人也慌了,壹邊念刀著“造成別磕傷頭啊,千萬別撞成弱智了”,壹邊過去扶起孩子。

  我也不知道該做什麽,只是趕緊拿起電話打120。

  孩子柔弱的腦殼經不住這樣的沖擊,他的頭破了,這是很奇怪的現象,我能看到他大腦的血液壹起湧向那個缺口,仿佛壹個壓抑很久的暗流湧動壹樣,血從傷口漸漸滲透出來,流了壹地。

  而那孩子的腦殼似乎也慢慢模糊開來,漸漸變得看不清楚了。

  母親努力地用手按著傷口,壹邊流淚壹邊抽打著丈夫的臉。

  “都怪妳啊,都怪妳,孩子要是死了我要砍死妳!”

  男人壹邊被抽著壹邊用力辯解,在吵鬧聲中孩子被送進了醫院。

  我離開了那個怪異的家庭。半個月後,我帶著好奇又去拜訪了他們。

  這次開門的是壹個孩子,我差點沒認出來。不過,雖然他的頭上綁著繃帶,我還是想起他是那個長著怪異腦殼的孩子。

  但是他現在好像恢復正常了。

  “是妳來了啊。”那個潑辣的女人風風火火地走了出來,系著黃色泛著閃閃油光的圍裙,雙手挽起袖子朝我走來。

  我朝她笑了笑,拒絕了要我進去的邀請,只是想知道情況。

  原來這孩子在那次以後居然慢慢恢復正常了,只是把以前所學的東西都忘記了,也沒了過人的天賦和記憶,那些獎狀也摘了下來,他完全從天才變成了普通人。

  而那個古怪的可以窺視人腦的男人卻不在家。

  “他出去了。他天天嘆氣說兒子被我毀了,毀了壹個天才。他天天去外面,到處拉著那些帶著小孩的路人,告訴他們兒女腦子的顏色,每天身上都有傷。妳說他這樣,人家能不揍他麽?哎,我也沒辦法,反正兒子好就夠了,我也顧不得他了,隨他去吧。”這個可憐的女人把沾著油沫的手往圍裙上擦拭了幾下,挽起了散開的頭發,低頭不語。

  簡短的聊天後我離開了那戶人家,臨走前那個可愛的孩子朝我用力招著手,我覺得他可能不是壹個天才了,但他卻是個真正的男孩。

  寬闊的人行道上,壹個激動得像瘋子似的男人,攔住壹個個帶著孩子的父母,轉動著眼球問他們:

  “妳們想知道自己孩子的腦色麽,想知道他們是不是天才麽?”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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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4 01:20:25

第九十壹夜  相骨

  人靠骨架支撐,古人多以為從不同的骨頭可以判斷人的不同命運。古人王列舉了範蠡去越、尉繚亡秦的例子,說:“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榮樂。”“秦王為人,隆準長目,鷙膺豺聲,少恩,虎勢狼心……不可與交遊。”可見長頸、鳥嘴、眼細小而狹長都不是什麽好相貌。只是骨相往往和面相混在壹起,不為人註意罷了。

  人的骨頭真的可以反映人的命運?我不得而知,但不僅僅是在中國,在19世紀的法國也流行過骨相學,只不過縣花壹現,而在中國,骨相流傳已久矣。

  見博識廣的紀顏自然不會不了解,很湊巧,他最近正好遇見了壹位不同尋常的相骨者。

  “骨相和面相,歷來都是被用作觀察人的方式,只不過面相更多的是來測試未來吉兇,而骨相則是判斷整個人的個性與內心,所謂相由心生,其實骨頭也可以反映出來。

  “我可以告訴妳壹個關於相骨的故事。”

  (下面是紀顏的口吻)

  在我遇見過的所有的人中,曹伯無疑是最奇怪的壹個,無論是他的相貌、經歷、職業,還是舉止談吐,在我眼�都與其他人格格不入,但是父親卻相當尊敬他,在我兒時就帶我去他家。

  曹伯只比我父親大六歲,但卻蒼老得嚇人。他的腦袋光禿禿的,壹根頭發也沒有,中間高高地凸起,頭發松弛得厲害,就像壹個廢舊的米面口袋罩在頭顱上壹般,拉下來的面皮垂落在兩腮,眼袋大而黯黑,腫脹得很,幾乎從來不睜開眼睛,本身就極長而狹的臉龐又搭配了壹個細窄如膺嘴的鼻子,讓整張臉顯得更加長了,他的嘴唇薄而蒼白,不太開口,每次說幾句話就會下意識地伸出殷紅的舌頭舔壹下上下嘴唇,就像長滿紅�的刀片般的嘴唇被舔得幹裂起皮,壹絲絲如身上死皮樣的東西在上面翻起,那情景像極了動物世界�的蛇,壹下下地吐出自己的信子。

  父親很尊敬他,我和很少見到父親這樣,而曹伯也很疼愛我,幾乎視為己出,他總是顫抖著用蒲扇大的雙手摩挲著我的腦袋,然後猶如挑選西瓜般地曲起自己的手指骨節,在我的腦門上敲打壹下,接著用尖銳如圓錐的聲音厲聲喊起來,每次說的都壹樣。

  “好娃,好骨!”

  兒時我始終不明白他的意思,後來父親告訴我,我生下來的時候家族就擔心我的命運,所以找來曹伯摸骨。曹伯是天瞎,也就是生下來就沒眼睛瞳子,翻開了眼皮�面灰蒙蒙的,所以他從小就聽覺和嗅覺奇佳。而且最令人稱奇的是他的手,較常人大而寬厚,手指白而細,如蔥段壹般。他從不用拐杖,總是靠雙腳和雙手來摸索前進,雖然也曾摔傷撞傷,但他不壹為然,因為他告訴我,如果用拐杖,固然少了些皮肉傷,多了些方便,但如果突然有壹天拐杖沒了,自己又該如何呢?

  “我是個瞎子,自己的眼睛姑且靠不住,還要去靠壹截爛木頭?”曹伯笑道。他壹笑起來嘴巴就緩緩張開,不,與其說張開,到不如說裂開更合適,就像有人慢慢用剪刀從原本沒有嘴巴的臉剪開了壹條齊整的裂縫。

  曹伯八歲的時候,好好地忽然摸到壹位來自己家借宿的遠房親戚的臉上,當時那人正在睡覺,結果被嚇了壹跳,可是曹伯很快就說出了他的年紀和長相,居然八九不離十。這個人未來過,曹伯當然不可能從家�人的話中推測出此人的外貌。曹家人看到壹個瞎子居然有如此本事,都暗自感嘆,總算老天爺為他留了條生路。

  於是,曹伯被送到了壹個非常有名的相骨師傅那�學習相骨。

  這個相骨師很少收人,據說他也是個天瞎,他收徒弟只有兩個條件,壹是要盲人,生下來就是的那種,二就是要摸手,結果曹伯兩個條件都符合,家�人也為他找到個好活而高興。

  這以後曹伯壹直都跟著師傅,直到師傅過世,然後自己接替了師傅的位置,為四�八鄉的人摸骨,可是誰也不曾見過他的師傅出那屋子,直到死後的第二天,曹伯告訴我父親這事,然後草草安葬了他。

  有些事似乎往往是註定好的,曹伯經常告訴我,他從來沒有埋怨老天爺讓他瞎了眼,因為他註定好了是要做這個的,既然是這樣,瞎了眼就沒什麽的了。

  隨著時間推移,不相信的人被曹伯相骨後也相信了,他的名氣越來越大,有的人還專門來測試,前後三次用不同人的手給曹伯,但曹伯很快就識別出來,於是大家都覺得曹伯神了。

  可是曹伯極少笑,他似乎永遠都沒有太多的表情。大家也知道,他沒老婆,而且也找不到傳人,他不想把自己的本事帶進棺材。

  曹伯老早就和家人分開住了,他壹直呆在自己師傅的兩間黑屋�。那屋子如同壹個黑色魔方,小時侯每次父親有事情通知曹伯就叫我去,但我每次進去都找不到他,總覺得�面很大,如同黑色的潘神迷宮般,而且屋子�從來沒有半點光亮,自然,曹伯壓根兒不需要,他早對屋子�的任何物件的擺放都非常清楚,但我卻很麻煩,幾乎每次都要撞到腳。

  或許,黑暗給我們這些習慣光陰的人帶來過多的未知和不確定感,所以會覺得原本不大的空間非常廣闊吧。

  不過曹伯在我十二歲要離開老家的時候突然失蹤了。

  沒有人發覺,只是覺得他好像很久沒出現了,村子�的人總在需要他的時候去找他,當他們覺得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他們在黑屋子外面喊了好久也沒人回話,而平時曹伯總是就會出來應聲。

  沒人敢進那黑屋子,因為曹伯不準任何人進去,除了我。

  那屋子只有曹伯的師傅、曹伯和我進去過,據說曾經有個外地的賊進去偷東西,是東村的阿細半夜解手的時候瞧見的,那賊貓著腰翻了進去,但第二天既沒聽曹伯說家�遭賊,而在門外也只有進去的腳印,沒有出來的,於是人們都很忌諱那屋子。

  進得去,出不來。如黑洞壹般。更有傳言,說還有很多小動物進去也沒見出來,所以他們需要找曹伯摸骨都是遠遠地站在門外喊他出來。

  “八成死了吧?”

  “難說,好像幹這事的都活不了多久。”

  “是啊,泄露天機呢,遭天譴的。”

  “他不是自摸了麽?和多少的啊?”

  村民們說著說著忽然壹起訕笑起來,接著壹哄而散。

  我和父親也在其中,我聽他們說話覺得異常刺耳,擡頭看了看父親,他也緊皺著眉頭,盯著那黑色的屋子不說話。

  人群散去,我隨父親回了家,回頭的時候我仿佛看見那門似乎穩約來了條細縫。

  回到家我問及這事,父親卻不回答我,只說我還小。我記得前些天父親和曹伯在家中還談過話,兩人似乎還爭論了起來,只是我睡意正濃,已然不記得說了些什麽。

  在老家的最後壹天,家�人忙著為我整理行李,而我卻總是心不在焉。奶奶看出來了,叫我出去走走,父親有些不情願,卻不敢違背奶奶的意思。

  不知道為什麽,我走著走著,竟又走到了那黑屋子旁,我叫了幾聲,依舊沒人回答。

  當我轉身準備離去的時候,看到門外有壹只袋子。

  濕漉漉的黑色袋子,昨天好像沒看到,那袋子被扔在不起眼的角落�,我壹走過去就聞到壹股子腐敗的惡臭。

  我的鼻子很靈,從小就是。

  我好奇地用腳踢了壹踢,發現�面有東西,軟軟的,像棉花團。於是我找來壹根斷裂的樹枝,將袋子撥開來。

  都是壹塊塊的血肉,撕裂開來,我無法判斷那是什麽動物的肉,但有壹點可以肯定,�面沒有壹根骨頭。

  我感到壹陣惡心,扔下樹枝就想走,可是仍然很擔心曹伯,我不相信村�人對他的妄加猜測。這時我又聞到了壹陣氣味,很熟悉的氣味,那是曹伯的。很久以來,我壹直都覺得曹伯身上有壹種別人沒有的怪異味道,類似於豆腐乳和銅�混在壹起的味道,還夾雜著壹股子藥味。

  我沒有回頭,因為腦門上多了壹雙手。

  依舊是那樣光滑的感覺,曹伯的手摸過很多東西,石頭,木桌,欄桿,活人的骨頭,死人的骨頭——當初他開始學的時候,據說他的師傅就先讓他摸骨骼標本,去了解哪塊是肩骨,哪塊是脊椎,哪塊又是肋骨。神奇的是,雖然摸過那麽多粗糙的東西,曹伯的手依舊潔白如絹,柔軟似棉,宛若無骨,即便是村子�最好看最年輕的姑娘,也沒有他這樣壹雙好手。

  所以我很喜歡他撫摸著我的腦袋,溫軟而舒服。

  但今天卻不,我覺得壹陣寒冷,那手猶如爪子壹樣在頭上慢慢劃過,周圍安靜得很,那時候剛過完元宵,風吹過頭發,激起壹陣疙瘩,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娃娃,怕什麽?”他笑著問我,我沒回答。

  “好娃,好骨啊,我摸過這麽多人的骨頭,沒有壹個如妳這樣的,三國�諸葛丞相言魏延腦後有反骨,他死後必反,果不其然。所以說,摸骨是應該相信的,妳說對麽?”曹伯的手依舊在我的頭皮和頭發中間穿梭,像十條蚯蚓壹般慢慢蠕動。

  “曹伯,我要走了。”我低著頭,手能夠絞著衣服角說。

  “恩,妳爹告訴過我了。”曹伯的聲音很低沈,就像水桶砸進井�壹樣。

  “曹伯,妳還有什麽話要告訴我麽?”我問他,但他良久不回答,最後他的餓手落早了我的鎖骨上。

  “妳還記得我教妳的東西麽?”曹伯突然問,我恩了聲,開始朗聲背誦,只是風越來越大,我的聲音又稚嫩,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忽明忽暗。大風像冰水壹樣沖進我的嘴�,生疼生疼。

  “妳說說什麽是九骨。”他聽了會兒,又問。

  “天庭骨豐隆飽滿;充實顯露;頂骨平正而突兀;佐串骨像角壹樣斜斜而上,直入發際;太陽骨直線上升;眉骨骨棱顯而不露,隱隱約約像犀角平伏在那�,鼻骨壯如蘆筍竹芽,挺拔而起;顴骨有力有勢,又不陷不露;項骨平伏厚實,又約顯約露。”我壹口氣背下來。

  “很好,妳隨我來。”他的手忽然從肩膀處滑落下來,拉著我往黑屋走去,我不自覺地跟在後面,只能看到他的後背。

  屋子�和外面壹樣,依舊黑,只是著黑更深更濃。

  曹伯咳嗽了壹下,我可以感覺到他在我前面坐了下來。

  “妳知道麽?看相不如看骨,因為人的面相會變,而骨相不會。看頭部的骨相,主要看天庭、枕骨、太陽骨這三處關鍵部位,看面部的骨相,則主要看眉骨、顴骨這兩處關鍵部位。如果以上五種骨相完美無缺,此人壹定是國家的棟梁之材;如果只具備其中的壹種,此人便終生不會貧窮;如果能具備其中的兩種,此人便終生不回卑賤;如果能具備其的三種,此人只要有所作為,就會發達起來;如果能具備其中的四種,此人壹定會顯貴。”他停頓了壹下,又嘆口氣,然後問我記住了麽。

  我連忙點頭,後來又想起他根本看不見,於是高聲說記住了。

  “四娃子啊,妳知道為什麽我和我師傅壹定要天瞎麽?”他從來未曾說過原因,我問過他,卻總是沒有答案。

  “骨相可以看,但最準確的卻是摸,只有瞎子不會被眼前的虛景所迷惑只有他們親手摸出來的結果才是最準確的,但是這個要求太苛刻了,很難傳承下去。而且,其實我壹直都想看見東西壹直想看看妳的樣子,因為,在我的腦海�,所有人的臉都是沒有血肉毛發,都是壹個個骷髏頭罷了。”曹伯的話說得很慢,慢得像深夜漸漸侵襲過來的寒氣,讓我打了個哆嗦,我抱緊身子不自覺地退後壹步,可是我的手肘似乎碰到了什麽東西,發出壹陣咕嚕的聲音。

  “妳旁邊就是壹具骨架,好好摸摸,然後告訴我妳摸到了什麽。”曹伯的話讓我大吃壹驚,但手還是不自覺地摸了上去。

  那是我第壹次摸人的骨頭,恐怕是終生難忘。這是非常奇特的感覺,有點像鋪了層4紙的硬塑料,又感覺像裹了層冰屑子的鐵桿。我順著肋骨往上摸去,這人骨架不大,但肩骨又不算狹窄,我沿著脊椎往上摸,逐漸摸到這具骨骸的頭骨。

  “男子的骨頭重而粗,女子的骨頭輕而細;胖人的骨頭,表面比較光滑,而瘦子的骨頭表面比較粗糙。”曹伯又在旁邊說著,既像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

  我輕聲嗯了壹下,接著繼續摸頭骨。

  牙齒很整齊,顴骨高聳,接著是鼻梁骨,在兩目中間。上部為“鼻梁”,又名“山根”。梁下稱“鼻柱”,是兩鼻孔的分界骨。鼻之末端,名為“準頭”。這人鼻骨高而窄,而且中間壹段還有裂痕,似乎被打斷過,歪在壹邊。額骨平整。最後我摸到顛頂骨,位置在頭部最高處。前面部分稱為“囟骨”,小兒初生未合攏時叫“囟門”,中間叫“頂心”。頂心左右有棱處稱為“山角骨”,俗名“頭角骨”。

  可是我卻感覺到很大壹塊凹陷,圓形的,似乎是鐵錘壹類鈍器砸出來的。

  “曹伯,這人是被砸死的。”我轉過頭對著他的方向說。

  “是的,是我砸死的。”他的話依舊沈穩如秤砣,可我的心卻像秤桿,歪斜得不成樣子。

  “為……為什麽啊?”我開始口吃了。

  “他是我師傅,是我親手砸死他的。”曹伯仿佛在談論別人壹般。這個時候我全身癱軟在地上,忽然想起了父親似乎曾提及曹伯的師傅是壹個歪鼻子——曾經被掉下來的木頭砸斷的。

  “我師傅說,他活著沒意思,他幫人摸了壹輩子的骨頭,有好有壞,有貴有賤,可自己的骨頭他始終摸不透,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於是他告訴我,收了我,就當是有了兒子送終了,還交代我不要把屍體入葬,這年頭完整的骨架,很難搞。”曹伯說。

  “四娃子,我本來也想收妳做徒弟,可妳爸爸不同意,說妳們幻家的後人不能學。我摸了妳的骨,知道妳是好命,是要幹大事的,可我舍不得妳啊,唉。”曹伯嘆了口氣。

  “曹伯妳不是說學這個要天瞎麽?”我打著顫音說道。

  “有什麽關系,現在刺瞎妳還不壹樣。”他說著,忽然壹陣響動,似乎站了起來。

  在這黑暗的屋子�,我這個本來視力正常的人成了瞎子,而他卻對這�了如指掌,所以很快我就被他抓住了。

  “四娃子,不用怕,很快的。曹伯會教妳很多東西,妳不是最喜歡相骨麽?”曹伯的手忽然變得有力起來,像老鷹的爪子壹樣緊緊箍在我手腕上,而另外壹只手摸到我的臉上,漸漸向眼睛摸去。

  我幾乎喊不出聲來,下意識地用手朝前面揮去。

  我觸到了他的臉,但很快就像觸電壹樣收了回去。

  因為我感覺自己碰到的不是血肉,而是裸露在外面的堅硬骨骼。

  “妳,知道了?我知道自己骨相不好,我常告訴妳們這是命,但我偏偏不信,不就是骨頭麽,我可以自己改,改了骨頭,不就改了命麽?”他忽然發瘋似的高聲大笑起來,手也松開了。

  我趁機跳了起來,朝前面撞去,很幸運,那恰巧是門的位置,我跑出了黑屋。

  落在地上的我沒命地往前跑,可還是回頭看了壹眼。

  曹伯站在門口,外面明媚而刺眼的陽光照在他的臉頰上。

  沒有血肉的臉頰,整齊地被削去了的臉頰和磨平了顴骨的半邊臉。綁著繃帶,而且血跡斑斑。

  他又笑了,依舊如同事憑空多出來的壹張嘴巴似的。

  “四娃子,想通了再來找我,我會等妳。”他閃身又將身體埋進了那黑屋子。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漫無目的地跑著,最後直到腿抽筋才壹下子趴倒在地上。

  回家已經是傍晚了,父親和奶奶把我痛罵壹頓,而我卻不敢說話,倒是父親看了出來。當我把所有事情告訴他後,他只是嘆了口氣,並未顯出太多的驚訝。

  第二天,我離開了老家,臨走時父親只對我說了句,叫我原諒曹伯。

  以後,我再也沒了曹伯的消息,和父親說話也像避諱似的不提他,只是零零啐碎地聽到有人說他還在相骨,遇見好的骨頭就殺了人家再拿過來,用在自己身上。也有人說他死了,自己削骨不成功。總之這些我都不相信。而那黑屋子,後來也被拆了,據說翻出了很多骨頭骨架的標本,有動物的,也有人的。

  大家咒罵著,咒罵他是魔鬼,全然忘記他為大家摸骨算命,趨吉避兇。

  這就是個相骨的故事,我只是路經壹個小縣城,居然發現也有人相骨,所以有感而發罷了。

  或許,曹伯想通過削骨改變命運。有的人想通過整容改變命運,但其實都是沒用的,因為改變了骨頭,改變了相貌,似乎可以改變命運了,但那已經不是以前的妳了,改變的,也不是妳的命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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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4 01:20:52

第九十二夜  活墓

  我無意去敘述金庸先生的小說《神雕俠侶》,但這確實是紀顏告訴我的眾多故事中的壹個。
  
  (下面是紀顏的口吻。)

  天氣開始驟冷,我旅行的速度也開始緩慢下來,旅行時我總是避開那些大城市,這壹天我們又來到了壹個村落。

  壹路上的村子,小鎮很多,但是這壹個卻不得不說。

  與其說這是壹個村子,不如說是壹個巨大的陵園,因為在這�嗅不到任何活物的味道,鋪天蓋地映入眼簾的只有壹座座墳墓。村口很寬闊,大片已經幹枯的草地在冬日的陽光�沒有太多的喜色,大都已經如死去脫水了的蟲子般將身體蜷縮起來,腳踏上去還能依稀聽到幹脆破裂的響聲,就像踩在大片大片的刨花上壹樣。

  草地旁有壹條兩人寬的崎嶇小路,路的另外壹邊就是壹座座墳墓。有的是雜草混雜枯樹枝搭建的三角支架,有的是樹立著殘破石碑的墳墓,四周廣闊的視野�,除了壹只低頭啃草的牛外沒有任何東西。

  在這種不像城市�有眾多遮蔽視野的障礙物的地方,我們往往能看得更遠,但我只看到了壹頭牛,整個村子別說人,似乎連房子都沒有。

  耳邊偶爾掠過壹些風聲,陽光更加熱情,但沒有提供半點熱量,站在這種地方,我覺得更冷了。

  終於,我看到了壹個人,壹個老人,壹個蹣跚著向我走過來的老人。

  “大爺,請問這�是什麽地方?”我拉著李多走過去問道。

  老人低著頭,駝著背,穿著壹套幾乎褪色的羊皮夾襖,下身是肥大的黑色棉褲,踩著厚重的圓口布鞋。他將手攏在袖口�,半天才擡起頭,我壹看嚇了壹跳,他的腦袋幾乎幹癟成了壹個破壞皮球,上面嵌著壹雙瞇起來的三角眼,縱橫溝壑的臉上帶著壹種莫名的悲涼表情。他的嘴唇幹得裂開,露出道道血絲,他卻毫不在乎,幹枯卷曲在壹起的頭發很臟,壹片片的黏在壹起。

  “這�叫墓村。”他的聲音含混,仿佛含著壹口水在說話,我也沒有聽出來是什麽地方的口音。

  “墓村?”李多驚訝地問,老人嗯了壹聲算是回答。

  “這�沒有房子,有的只是墳地,活人墓,死人路。”老頭解釋道,慢悠悠地又向前走去。

  那條狹長的路上,陽光投下老人狹長的背影,他幾乎漫無目的地朝前方走去,我隱約看見他的腰帶處懸掛著壹個灰色的布袋。

  “我們再向前走走吧,或許能找到別的人問問。”李多建議說,不過也的確只能如此了。

  即使走出很遠,我也忍不住回頭想看看那老人。

  但是他不見了,那絕不是超出了我的視野,我說過,這個地帶很空曠,而且我的視力是很不錯的,剛分開也沒有多久,老人絕對不會憑空消失了。

  但那條路上的確不曾看見他,半點人影也沒有。

  “活人墓,死人路麽?”我低聲暗自念刀了壹句,似乎想起了什麽,但卻又無法完全記起,人總是這樣,越想想起什麽卻越想不起來。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們看到的仍然只有壹堆堆的墳,但是讓我奇怪的是,這些墳頭並沒有任何的祭品或者有被祭拜過的痕跡。

  “難不成,都是孤墳麽?”李多小聲滴咕著。這個村子很大,但走來走去卻只有我們兩個人,於是我發現了壹個問題,我們該如何留宿?天空開始漸漸浸入墨色,眼睛能看見的光線也越來越少。

  李多忽然啊了壹聲,接著拉了拉我,用手指了指旁邊。

  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那是壹座墳。

  很普通的墳墓,立著壹塊青石碑,後面是圓形的墳冢,不過,比我見過的普通的要大很多。

  但不普通的是從墳冢後伸出了壹只手。女人的手,細長而蒼白,或許並不十分白,只是在這夜色的對比下顯得比較白皙而已。

  而後出來的是壹個毛茸茸的腦袋,我仔細看了看,原來是壹個人頭,她的雙手支撐著上肢,用力壹拉,猶如做俯臥撐壹般,身體雖然瘦弱,卻十分矯健,不消壹會兒,她的整個身體便從墳墓�出來了。

  我忽然覺得壹陣怪異,就如同那女孩是墳墓生出來的壹般。

  然後我看見了光,雖然渾濁昏暗,但我肯定那是蠟燭的光,而非人或者某種動物的瞳孔發出來的。

  果然,那女孩又拉出了壹個人,體型矮胖,而且手�拿著壹個燭臺。

  就像捉迷藏壹般,從那個巨大的墳堆�出來了三個人。

  “啊,有外人。”女孩清脆地喊了起來,聲音非常好聽,像風吹鈴鐺,卻又帶著野性的不羈,就如同山�自己長起來的雜果,甜脆�帶著酸澀。

  “莫咋呼,不要驚了人家。”說話的是壹個沈穩的中年男子,他很高大,雖然看不清楚臉,但覺得整個人如同壹塊厚實的門板。

  終於,蠟燭過來了些,我開始可以看清楚他們了。

  壹個年輕女孩,壹對中年夫婦,看來,他們是壹家人。

  “那馬(母親),他們莫不是被我們嚇到了?”女孩看我們兩個不說話,走過來壹只手摟著中年女人的胳膊,壹只手捂著嘴笑了起來。中年女人的頭發整齊地梳理在後面,雖然身體已經發福,但從臉龐端正的五官來看,年輕時候也肯定如這女孩壹樣秀麗。

  母親笑了笑,有點責怪地對著女孩搖了搖了手,卻不說話。

  “妳們是外鄉人吧,不知道我們的的規矩,驚嚇了妳們,實在不好意思。”中年男人的普通話很不錯,我立即朝他點了點頭。

  “沒什麽,只是有些奇怪罷了。”我笑道。

  於是,這家人請我們進了他們的家——那座很大的墳冢。

  我絕對不會想到自己能活著進到墳墓�,這種感覺是相當怪異的,我甚至有些恍惚,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

  或許都不重要。

  �面比我想象的更加寬闊,有點類似於陜西的窯洞,但卻是圓形的,就如同壹口倒扣著的巨大鐵鍋。墳墓高2.5米左右,長寬各有4米,看來當初挖這個墳的確很費氣力。入口處離�面有將近兩米,雖然有個土堆墊腳,爬上去還是很不容易。四周非常光滑,雖然是泥制的,卻幹燥得很,帶著灰土色,別有壹種味道,只是待在�面空氣沈悶,略覺得壓抑。

  “我知道妳壹定很奇怪,為什麽我們好端端地要住在墳堆�。”女孩爽朗地笑著望著我們說。她搖晃著腦袋,整個身體發出脆脆的聲音,聽她說話,猶如在吃壹個甜脆的蘋果。

  我仔細看了看她,全身裹著深藍色的棉裙,上面帶著很漂亮的花紋,身上還掛著壹些銀器,難怪會有聲響。女孩很漂亮,五官倒還略顯稚嫩,皮膚也很白皙,手腕上戴著壹個銀色的飾物,非常漂亮。只是似乎飾物很重,在她手腕上留下青紫的淤痕。

  “莫要胡鬧。”母親把她拉走了,女孩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走了。

  原來旁邊還有壹個通道,估計是去向�間的路,如果我過去還要低頭,看來那是女孩的房間。

  這個姑且可以稱作家的地方,日常生活物品壹應俱全,桌椅板凳、茶水吃食壹樣不缺。男主人給了我們兩塊火柴盒大小的白色甜點,似乎是糯米做的,非常香甜。

  “這個地方叫墓村,住著很多像我這樣的人家,大家都住在這樣壹堆堆的墳墓�。這幾天大家白天都不會出去,直到晚上才出來活動透透氣,沒想到有外地人,沒有嚇到妳們吧?”

  中年男人闊臉粗眉,高鼻方嘴,壹臉英氣,只是眼神略有些落寂,似乎有什麽心事。

  “白天都不會有人在嗎?”我問道。男人肯定地點點頭。

  我壹下子想起了那個老頭,說話長相古怪的老頭,壹下子消失在那條路上。

  “為什麽會有如此奇怪的規矩?”李多好奇地問。其實我也很想問,但有時候人家可能並不想告訴妳,換句話說,如果人家願意說,不用問也會說。

  果然,他臉上露出難色,似乎有些猶豫。他斜眼看了看旁邊,似乎女孩那邊還在和母親聊天,於是緩緩說道:

  “我們在這個村子已經住了好些年頭了,誰也不知道這規矩是何時定下的。傳說是老早以前漢人想在我們這�征兵,老人們怕青壯的漢子死在戰場上,於是把他們全部藏在活人墳�,只留下氣孔和壹些食物。那些男人白天不敢出來,直到夜晚才能露面,後來這些人活了下來,於是才有了今天的村子。所以每到壹年的這個時候,大家就會躲在早就修建好的墳堆�表示紀念,而且冬天這�也非常暖和,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習慣了,外人不太理解,經常會傳言我們這�是鬼村。”

  我哦了壹聲。他又告訴我,實際上他們壹家有自己的房子,不過離這�還有壹段路程,腳力好的也要壹個多小時。

  我問他,活人墓、死人路什麽意思,男人吃了壹驚,問我怎麽知道,女孩和她母親都出來了。
  
  “我帶妳們壹起去,就知道活人墓、死人路什麽意思了。妳來得很巧,壹年只有這個時候才能看到。”他媛媛地說,接著又再次爬出了墳墓。

  壹出來,外面居然起了三三兩兩的零碎燈火,像螢火蟲壹樣,只是現在是冬天,又身處在墳堆邊,全然沒有了那種詩意。

  火點漸漸聚集起來,我們跟著那中年男人壹起坐過去,大概聚攏了上百人,大都穿著壹樣,雖然單薄,但他們卻不顯得冷。

  只是有壹個老者,低著頭不停地咳嗽著,他和白天見到的老人似乎有幾分相像。

  大家都默不作聲,全環繞在老人四周,緩緩往前移動,他們都走在那條路的兩側,只有老人壹個人走在路中間。

  不知道走了多久,山腳下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窟窿,每個大概0.8米高,1米寬,至於多深則看不清楚,每個窟窿都被石頭堆砌起來封死了。他們走到壹個沒有封上的窟窿旁邊,老人自己走了進去。

  老人沒有說什麽,只是走得非常緩慢。在眾多火把的照耀下黑夜也顯得亮了,而老者的背景卻依舊灰暗。

  他彎腰進去,坐在�面,旁邊有個年輕人將壹瓶水和壹袋子食物放了進去,我還是不明白他們要做什麽。

  很快,所有的人都抱著壹塊石頭堆積到老人面前。

  原來他們要將洞封死,讓他死在�面。當那個老人喝下最後壹口水、啃掉最後壹口幹糧後,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了。我想過去阻止他被活埋,卻被壹只大手拉住。

  回頭壹看,原來是女孩的父親,他的樣子很難看,臉龐像被幾只手揉捏著壹般。他很費力地將我和李多拉了回來,並且叫上妻女壹起往回走。

  路上我質問他究竟是怎麽回事,當我慢慢平息自己的驚訝與憤怒的時候,男人才慢慢解釋給我聽。

  “在村子�,所有的人,只要是快死了,都會被搬到那�,大家留壹些水和食物,把門封死,然後讓他在洞�終結,每個人都是如此,我以後會這樣,我的女兒也會,所以妳無須憤怒和不解。”

  “就在去年的這個時候,我也親手把我的波洛(嶽父)�了進去。”他的聲音很小,隨著喉結的上下蠕動才流出這幾個字,旁邊的女孩和他妻子都默不作聲。

  我實在無法理解他們的習慣,忽然,我想起白天的老人。

  因為我又看到了他,他就在前方不遠處,依舊彎著腰攏著袖子盯著我們,不,應該說盯著那男人。他就站在小路上,剛才那個被埋進石窟的老者剛剛走過的小路。

  中年男人也看到了,女孩和她母親也看到了。

  他們不約而同地楞在原地。老人慢慢地朝這�走來,而那壹家人卻在往後退。

  “阿大!”女孩似乎很激動,高喊著要過去,卻被父母死命拉住。

  老人停住了腳步,站在那�壹動不動。

  “阿姆(嶽父),是我對不起妳,妳不要找孩子。”中年男人忽然擋在妻女前面厲聲說。

  老人依舊不出聲,只是指了指被母親拉住的女孩。他慢慢挪過去,似乎想過抓女孩的手。

  “阿大,阿大!”女孩哭著喊道,也伸出手去,卻被她父母扯遠了。

  我連忙走了過去,那老者見我過來,忽然慢慢退到那條路上,漸漸消失了。

  那壹家人驚魂未定,尤其是女孩哭喊著自己的外公。

  回到墓�,母親好不容易把女孩哄睡了。

  “我們也是沒有辦法啊。”男人痛苦地抓著自己的頭發,他的妻子溫柔地撫摸著丈夫寬厚的脊背,但眼�依然有淚水。

  “家�窮得很,連咪彩(女兒)上學的錢都湊不齊,她喜歡唱歌,山歌唱得很好聽,周圍的孩子都喜歡她,可是我沒有本事送她去上學,她阿大又得了不知道緣由的病,錢像扔進了無底洞,看也看不好。

  “眼見著活不下去,我只好和她壹起跪在老人面前求他,我知道這麽做要遭報應。進活人墳的人是出不來的,除非自己願意進去,沒人可以強迫,被村子�的人知道我們求家�的長輩進活墓,是要被罵死的,而且要被趕出去。我們苗人身來有長少,無尊卑,老人都是村子�極為敬重的,而且孩子她阿大年輕的時候還跑過馬幫,販過金子,為村子流過汗出過血,大家都尊稱他是孜尤,同輩分的人沒有比他更得到村�人敬重的啊。

  “他老了生了病,連話也講不了,卻愛極了這外孫女,喜歡聽她唱歌,我們要不是沒辦法也不會這樣做,當我們求他的時候,他啊啊的說不出話,只是不停地用手指著外孫女。

  “於是我們告訴村�人,說他自己同意進活墓,村�人來問的時候,他也只好艱難的點了頭,不過卻壹直在流眼淚。

  “我親手為他堆的石�,這都壹年了,他不可能還活著啊,我別的不怕,就怕他抓走我的咪彩啊。”男人說到這�泣不成聲,和他妻子相擁在壹起。

  “阿大!”�面忽然傳來女孩尖銳的叫喊,我們趕緊走進去。

  那個老者居然就在這�,他壹只手摸著女孩的頭,壹只手握著女孩的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我非常擔心,甚至想要沖過去救出女孩。李多卻緊緊抓住了我,她壹邊搖頭壹邊指了指女孩。

  女孩流著眼淚望著自己的外公,我忽然覺得老人不會傷害她。

  “不要,不要啊。”女孩的母親跪在地上,男人也跪了下來。

  老人沒有說話,只是褪下了女孩手上的飾物。

  他將飾物放在床沿上,慢慢又走出了墳墓。過了好久,那對夫婦才爬起來,趕緊抱住女兒,生怕她少了什麽。

  我把床沿的飾物拿起來,發現重量不對,拿手壹推,發現居然是可以活動的。

  原來是空心的,�面裝的都是類似沙子樣的東西,準確地說,是金沙。

  夫婦兩個非常吃驚地望著那些金子,又拿下女兒其他的銀飾,這些據說都是老人生前送給外孫女的,結果�面都裝著金沙。

  夫婦倆這才明白老者回來的原因,他們抱著女兒痛苦地哭泣起來。

  每隔壹年,死去的人都會沿著那條小路走回自己的故�,去看自己的家人,所以這個村子的人都會在這時候躲到墳墓�,意喻不在陽世見故去的家人。而且這樣他們也不會因害怕而不敢露面。

  我問李多她為什麽會明白老人的意思,她只是淡淡地說以前黎正看著她的眼神也和那老人壹樣——雖然冷漠,卻帶著不舍。

  第二天,我們離開了那個墓村,那對夫婦則帶個女兒去了埋葬老人的地方,好生祭拜去了。或許對親人來說永遠不會存在所謂的仇恨,有的只是關懷和諒解吧。至於那條路,或許每個人都會走上去,我也會,妳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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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4 01:21:15

第九十三夜  名字

  姓名是什麽?或許妳會說是壹個人的代號,但對於有些人來說卻是性命,名就是命。

  我至今記得那個冬天。為什麽會想起那段令人不快的回憶,全因為這個城市已經很久沒有這麽冷過了,而那個冬天,在我的印象�則是最冷的。冷到什麽地步?在街上,無論穿著多少衣服,只要夾雜著雨氣的風壹吹,妳就仿佛什麽都沒穿壹般,寒氣透過棉衣棉褲,鉆進毛孔,滲入妳的血管�、骨髓中,渾身就像被釘子紮了壹樣。妳要是嘴巴張大點,滿嘴就是冰沫子,嘴唇都是壹條條細細的裂開的血口。待在家�吧,站著就想坐著,坐著就想站著,不消壹會兒,妳的雙腳準覺得麻麻酥酥的,重得要死,仿佛腳底黏了塊鐵疙瘩。這種情況,妳除了咒罵該死的鬼天氣外毫無辦法,滾燙的開水倒出來不到幾分鐘就冰冷了,南方的冬天沒有零下十幾甚至幾十度的那麽誇張,卻透著壹股子陰冷,猶如鈍刀子割肉。

  那年正讀高三,寒假�還要補課,甚至晚上也要去開開小竈。沒有辦法,我是極恨補課的,問題是人家都補妳不補,自然要落下來,到時候高考通知書是不會區分妳是補課了還是沒補課的。

  我的高中是壹所有著近百年校齡的老校了,學校地處幽靜,連過往的汽車都少得很,而且學校的前身是壹所老教堂,全木質結構——每當我踏在上面總學得不踏實,嘎吱嘎吧的聲音就像壹樣上了年紀的老人在咳嗽,似乎隨時都會塌下來。

  寒假補習的最後壹天,學校決定對所有初三和高三畢業班舉行壹次模擬考試,摸清大家的學習程度,為下學期的教學進度做準備。

  舉行考試的教室,就在學校老房�,而且是三樓。當老師宣布的時候,大家都發出了訝異的聲音。

  雖說是三樓,其實是原來教堂的閣樓部分,就是壹個很狹小的房間。以前是作為理化實驗室用,但不知道為什麽,壹直鎖著,據說出過壹些事情,謠言很多,我們平日�做實驗都在新教學樓�。可是所有的教室都在裝修,而且其它教室別的班也已經占了,沒辦法,誰叫我們班人數少不是重點班呢?老師也很無奈,只說是教室小,大家在�面也暖和點。�面相當臟,桌椅也雜亂不堪,還有幾個缺胳膊斷腿的,於是老師叫了幾個住得離學校近些的人留下來收拾,其它同學則提早放學回去了。我就是四個留下來打掃教室的人之壹。

  雖然只有四點半,但外面的天色已經昏暗,加上教室背光,我們只好開著燈打掃。到處都是積灰,又不敢用力,只好先用濕布擦。手冷得要命,幹壹會兒就搓手哈氣,到了五點,其中兩人就先回了,教室�只剩下我和同桌田嘉慧了。

  她似乎始終不太愛說話,只是喜歡低頭做自己的事,同桌幾年,除了必須的回答或者實在有事,她很少出聲,就連其它女孩子也不太愛和她在壹起。但是她成績不錯,是老師重點培養的對象。由於很少看見她的臉,只是大概有個印象,雙眼皮,寬額頭,鵝蛋臉,高鼻梁,皮膚白得有些晃眼。據說她祖上有外國人的血統,我不禁感嘆,難怪人家的外語學得那麽利索,敢情骨子�血脈中流的東西都和咱不壹樣。

  除了老師,估計我也算是她學校�走得最近的壹個了。

  “妳知道麽,這次考試老師說會挑選壹些成績最好的去重點班,下個學期要開始沖刺了,去重點班,進大學的機會就大得多了。”我壹邊擺放好桌椅壹邊對她說。

  田嘉慧似乎面無表情地擦著黑板,我以為她沒聽清楚,結果過了老半天她嗯了壹聲。

  門外聽見的腳步聲越來越少了,老木板被擠壓得嘎吱嘎吱的喘息聲也幾乎聽不見了,所有的人開始漸漸離開這所原本是教堂的老教學樓。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這座樓不像其它的建築,壹旦人走光就變得死氣沈沈,這老樓人越少反而越覺得有生氣。

  “明天要考試,早點回吧。”田嘉慧終於對著我說了句話。我算了算,估計是這學期她對我說的最長的壹句了。

  窗外開始暗淡下來,天色不早了,雖然家近,也想回去復習,我問田嘉慧要壹起走麽,她則搖頭說自己想在這�看看書。

  我沒有吃驚,因為我曾經聽說過她家�環境很不好,父母經常吵架,而沒工作的父親總是理虧,於是就拼命地喝酒,喝完就發酒瘋。對她來說,或許在教室�看書要好些。

  “不過,妳壹個人在這�不怕啊?”我走到門口忽然問她。

  我看到從僅有的昏黃的燈泡發出的柔和的光灑在她光滑如瓷的臉上,她擡了擡眼皮。

  “沒事的,妳先回吧。”接著,她又認真看書了。

  我哦了聲,低頭帶上了門,並且使勁塞緊些,好讓冷風少進去點。
 
  從三樓下來到老樓的出口,要經過壹條黑暗而狹長的樓道,我最討厭這條路,因為腳下都是滿是窟窿和裂縫的老腐木板,而�壁的兩邊則掛滿了人物油畫,大都是科學家、文學家。我不喜歡人像畫,因為總覺得越是昏暗的地方,畫像中人的眼睛就越在盯著妳,平時還有點人氣,現在則更加安靜,我快步走了過去。

  幾乎到出口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兩邊的畫像似乎哪�有些不對,可是我急著回家,就頭也不回去地走出去了。

  到了樓下,我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三樓。

  田嘉慧似乎站在窗戶那�,低著頭望著我,像她又覺得不是她或許是我眼花,我對她招了招手,她似乎也對我招了招手,雖然我覺得無比怪異,但也沒有多想,放心回家了。

  第二天,大家的表情都很嚴肅,畢竟是重要的考試,來到三樓考場的時候,我看見了田嘉慧,不過她壹如既往地不搭理人,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考試。

  考試很快結束了,老師收上去了卷子,大家的表情略顯輕松,不過還有剩下的幾門沒考。田嘉慧交完卷子匆匆出去了,後面有人叫她,想對答案,可她卻頭也不回地走了。這讓我很覺得奇怪,雖然她不太愛說話,但只要妳叫她,還是會很有禮貌地回答,今天卻宛如壹個陌生人。

  幾場考試很快結束,成績要到下學期開學再公布,我自然不抱太大希望,倒是想著田嘉慧壹定會去重點班,於是無聊地猜想自己下學期的同桌會是誰。

  可是讓我非常意外,田嘉慧並沒有考上,準確地說她沒有分數,因為她壓根兒沒有在任何壹張卷子上填寫自己的名字。

  老師奇怪地問她,她則壹臉的茫然無措,我極少見她這樣,想去安慰壹下,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而田嘉慧每次都是最後壹個離開學校,照例不和別人同行,因為考試的緣故,她沒有去重點班,依舊和我壹樣留在班上,並且還是同桌,我則說不清是高興還是為她惋惜。

  高三下學期更加緊張了,大家也不再留意田嘉慧的怪異舉止,仿佛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空間�,想的只有考上大學這件事。以前在壹起的同學,自從進入重點班後也形同路人。

  由於是同桌,自然會被安排壹起值日,其實也是應付壹下,誰還有心情打掃。不過田嘉慧卻依舊認真,每次都是最晚離開。有壹次我已經回去了,結果發現壹本習題集沒有帶來,便又折回教室。

  原本熱鬧的學校幾乎空無壹人,當我跑到教室門口,卻看到田嘉慧伏在課桌上。

  黑色的頭發幾乎將她的腦袋整個包裹起來,教室�很安靜,我清晰地聽到壹陣磨擦聲,她似乎用筆在課桌上寫著什麽。

  我悄悄走過去。

  “妳在幹什麽呢?還不回家?”我問道。但她還是不搭理我,專心地在畫畫。

  當我和她只有壹米多遠的時候,田嘉慧忽然跳了起來,抓起手�的筆朝我的眼睛刺來,我嚇了壹跳,還好閃了過去,結果她自己摔到了地上。

  驚魂未定的我下意識地看了看那課桌。

  是壹幅女人的半身像,很陌生的壹個女人,齊耳短發,小圓臉,眼睛大大的。可是我又覺得似乎在什麽地方看過。

  那壹邊田嘉慧似乎恢復了過來,怪異地看著我。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

  “妳到底怎麽了,變了個人似的。”我把她扶了起來。我忽然發現,她的頭發似乎比以前長了些,已經超過肩膀了,不過女孩子頭發變長也是正常的。

  “妳可能嚇著我了,我在畫畫呢。”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很少看她笑,但這次卻笑得非常苦澀。

  “要不我送妳回去吧,可能最近壓力太大了,妳好好休息壹下吧。”我幫她收拾好東西。

  路上,她居然說了很多話,說自己最近的記憶力總是下降,甚至老是記不住自己的名字了,而且剛做的事情很快就會忘記了。我問她畫的那個女人是誰,她也搖頭說不清楚。

  第二天,學校�就傳說我們考試用的老教學樓三樓教室,不知道為什麽門自己開了,而那門我記得考試結束後上了鎖,如果是小偷,那教室又沒什麽值錢的東西。於是大家紛紛說,以前死在那�的壹個女學生回來了。

  這個故事在學校�傳了很久了,在沒有新教學樓之前,那教室就是理化實驗室,據說壹個剛來學校的女孩子不知道為什麽在�面自殺了,而且是把臉浸到硫酸�,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麽選擇這種自殺方式。當然,也有人說她可能是高考沒考好,導致壓力太大,或者是遭遇了感情問題。總之在那以後做實驗的學生總是受傷,被電擊,被強酸堿灼傷,於是學校只好把它關閉了。

  流言的傳播如同吸水的海綿,將所有人的心變得沈甸甸濕漉漉的。下午,壹些校領導來到了班上。為首的是我們的副校長。

  副校長姓羅,很和藹的中年女性,她沒有什麽架子,對所有學生都輕聲細語。這次她來到各個班級,強調大家要好好學習,不要輕信謠言,所有的事情她會去處理。

  羅副校長穿著灰色的連衣套裙,戴著金絲邊眼鏡,對大家壹壹囑咐,當她走到嘉慧桌子前時,她似乎對桌子上的畫像有些興趣。

  “同學,喜歡畫畫是好事,不過現在是沖刺階段,壹來分心,二來損壞桌椅可不好啊,以後的同學也要使用啊,妳可以等高考結束再好好學習畫畫嘛。”羅副校長摸了摸嘉慧的頭,不過後者依舊沒有太大的反應。

  羅副校長只好搖頭出去了,我發現嘉慧還在課桌上用筆畫著。

  似乎自從那次她單獨留在三樓教室後就變了,難不成真的有鬼魂之說嗎?我不想相信,但卻害怕是真的,人總是如此,越害怕的東西就越逃避。

  我決定去查查那個傳說是否是真的,因為好奇才是人最大的欲望。

  於是我想辦法查找學校以前的檔案,很幸運,我母親就是這所學校的老師,並且和分管檔案的人也很熟悉。我借口說要了解學校的歷史,在壹個周末,母親終於帶我去了檔案室。

  我驚訝地發現,二十多年前在學校的確發生了壹起轟動的自殺案件,遇害的女生把自己的腦袋放進了倒滿硫酸的池子�,現場慘不忍睹,她的頭發全部掉了,屍體的腦袋光禿禿的,燒焦的皮膚滿地都是。而更加讓我覺得畏懼的是,這個女孩子叫田嘉慧。

  壹模壹樣的名字,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檔案上發黃的照片幾乎看不清遇害女學生什麽樣子了,不過應該是很清秀的女孩子,據說是因為高考失敗家境貧寒而壹時想不開自殺了。檔案上還有她的住址,當時她的父母都還健在,並且為女兒收了屍。

  我暗暗抄下了地址,並決定去她家看看。不過嘉慧的狀態越來越不好,每天都是在畫畫,不只是桌子,所有的紙張,包括自己的手臂上,都畫著那個女人。我覺得她畫的好個人並不像照片中遇害的女孩子。而且,嘉慧的頭發更長了。

  很幸運,在路人的指點下,我很快找到了另外壹個嘉慧的依據——她的父母搬家了,不過還好鄰居他們告訴我新的地址,那是壹棟漂亮的居民樓。我來到門前,正不知道是否該敲門的時候,卻看到羅副校長,她認出了我,並奇怪地詢問起來。我有些支支吾吾,於是撒謊說來找親戚,並說自己可能走錯了。羅副校長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歐陽啊,妳很聰明,不過還是要多用在學習上啊,本來妳考重點班是很容易的,要多為父母著想,現在社會妳考不上大學還有什麽用呢?何談前途啊?另外,不要把心思放在關心女同學身上哦。”說完她拍拍我的肩膀,我只好拼命點頭,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日子緩慢過去,我的調查並無太大進展,加上那家人和羅副校長住在壹起,我幾乎沒有機會靠近他們好好詢問二十年前的事情,何況,就算能接近,老人也不見得願意提及自己傷心事。

  嘉慧的樣子還在惡化,老師已經非常厭惡她了,就如同自暴自棄壹般。她的父親來了壹次,除了當眾給她壹個耳光之外就什麽都沒說了。長長的頭發披在肩膀上,如同蓋了壹塊黑色長布壹般,大家看見她,都跟看見怪物壹樣躲開。

  她只是不停地畫著那個女人的頭像,每張都壹樣,但又有點小小的不同。似乎是眼睛,又似乎是頭發和嘴巴,每次畫完,她就把畫紙小心地折疊好,厚厚的壹摞,跟書壹樣放在自己的書包�,還裝訂起來,她已經完全不看任何參考書籍。我真的覺得非常內疚,或許那天我不急著離開那三樓的教室,她可能不會變成這個樣子。

  終於,學校傳出了要拆除老教學樓的說法,據說是明年招生名額大漲,老教學樓怕人多不安全,決定重新建壹個,最後消息由羅副校長證實了。那天嘉慧的神情很怪異,放學後,她又是最後壹個離開。我假裝回去,告訴母親說去同學家有事情,但自己卻借好手電筒,等在老教學樓門外的角落�。

  果然,當人群漸漸散去,嘉慧朝老教學樓走過來。她沒有註意到我,長長的頭發耷拉在兩邊,慢慢地朝樓�走去。

  我跟在她後面,小心自己的步子,因為都是老木板,很容易踩得嘎吱響。越往�面越黑,但嘉慧卻走得很穩當,她穿著白色長襯衣,壹直朝著最�的樓梯走去。

  長長的甬道旁掛滿了畫像,我見她走上樓梯,就也跟了過去,終於我知道那次哪�不對了。

  兩邊的畫像原本是壹邊對應壹個的,可那天我看到的卻是單獨多了壹幅,因為跑得太快而沒留意。

  今天,那畫像又出來了。我扭開手電筒,朝畫像上照過去。

  我原以為會是嘉慧天天畫著的那個女人像,但出乎我的意料,那畫上是另外壹個穿著校服的年輕女人。

  我仔細看去,卻又好生熟悉,當我看到畫像上那女人胸前的學生證時才知道,那居然是羅副校長學生時代的樣子。

  來不及多想,我朝樓梯跑去,嘉慧估計已經去了那個教室了。果然,她走到了上了鎖的門前,那鎖竟自己掉了下來,我站在門外看她想幹什麽。

  嘉慧毫無表情地走到廢棄的洗手池旁邊,扭開了水龍頭,可是我分明記得那個水龍頭早就生�沒用了。

  但是事實是壹種暗黃色的液體從水池口流了出來,油狀,很濃稠,沒多久整個池子就滿是那種東西了。

  嘉慧緩慢地將頭朝池子�放進去,長長的頭發粘到液體立即蜷曲起來,並發出壹陣類似燒焦的臭味。

  我眼前閃過了那個半腦袋塞進硫酸池中的女孩的樣子,忙高喊了壹聲“不要”,便朝嘉慧沖過去。

  可是我卻發現自己的腳動彈不得了,低頭看去,從破舊木板的縫隙中出來了很多頭發,將我的腿纏繞在了壹起。

  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嘉慧將頭放進硫酸池�,手�壹緊,想起自己還有手電筒,於是我擰開手電朝著她的眼睛射去。

  果然,嘉慧像是有了觸動,擡起了頭,出神地望著我,可是沒等她走過來,從池子�伸出壹雙幾乎完全骨肉脫離的手。

  手伸出的速度很快,並且牢牢抓住了嘉慧的頭發,朝硫酸池子�拖,嘉慧似乎清醒了過來,大聲哭喊著“不要”,她和池子�的手互相拉扯僵持起來。

  我趁機掙脫掉了腳腕上的頭發,拉住嘉慧和身體朝外走,可是那手的力氣很大,而我又找不到可以割斷頭發的東西,眼看著我氣力不支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放手吧,不然妳們兩個都要死的。”

  我擡起頭,竟看到羅副校長站在我面前,她臉色很難看,是的,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地方,我依舊可以看到她扭曲得不成樣子的臉,和平日溫柔和藹截然不同。

  羅副校長看了看池子�的手,冷笑了壹下。

  “我拿走了妳的壹切,讓妳這麽不甘心麽?畢業後我主動要求分到這個學校,妳又能拿我怎麽樣呢?”羅副校長縱聲大笑起來。

  “校長妳在說什麽啊?快幫我救救嘉慧啊。”我央求道。

  “歐陽,我告誡過妳,不要管這件事情,但是妳不聽,還跑去檔案寶查找資料,還去了我家。妳不是想知道那個被硫酸燒死的女孩子是怎麽回事麽?我可以行訴妳,她是我同桌同學,還是鄰居,可是她從小到大無論哪壹樣都比我好,漂亮,聰明,家境富裕,大家都以為我們是好朋友,但其實我希望她早點死去,是的,我除了期盼自己能活得比她長之外,沒有任何壹點能勝過她。高考後我落榜了,她卻考上了名牌大學,還假惺惺地叫我來學校告別。那個時候我劃過壹個念頭,如果我變成她該多好。”羅副校長激動地說著,而池子�的雙手似乎也在傾聽著,放松了些,但依舊牢牢抓著嘉慧的腦袋。

  “於是我提議去三樓理化實驗室玩玩,因為那�是當時全校最高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當我走過那條掛滿畫像的甬道的時候,發現多了壹幅,畫像�的人似乎在告訴我,只要我殺了她,我就能取代她。”羅副校長繼續說著,並且朝我走來,我知道她想幹什麽——把我和嘉慧壹起推進硫酸池。

  “可是妳就算殺了那女孩,妳和她長得又不壹樣。”我不解地說。
  
  “妳很快會知道,這個池子的神奇地方了。”羅副校長得意地笑道,忽然抓起嘉慧的頭朝池子�按去。

  但是,抓住嘉慧腦袋的那雙腐蝕殆盡的手臂轉而抓住了羅副校長,羅副校長幾乎邊吭都沒吭壹聲,整個人上半身全部塞進了硫酸池�。

  池子開始冒煙,羅副校長在池子�發出痛苦而含糊不清的尖叫聲,那聲音劃過了學校寂靜,在老教學樓回蕩開來。

  沒多久,她不再動彈了。

  而我也知道了她所說的那池子所謂的神奇是什麽了——她的頭發全部被腐蝕了,而唯有那張臉卻完好的保存了下來,並且如壹張畫紙從池子底浮了出來,飄在上面。

  壹張栩栩如生的臉蛋,幾乎和活著的時候沒有任何變化,依舊和藹如平日�的羅副校長。

  嘉慧完全恢復了過來,只是有些虛弱。

  但我心中依然不解,事情是不是弄虛作假的結束了?看來二十年前被殺的女孩才姓羅,而副校長才叫田嘉慧,這麽多年來她壹直暗暗地以好朋友的身份幫助自己的親生父母,難怪她會住在老人對面。

  嘉慧重新振作起來,投入到復習中。她笑著告訴我,即使自己今年考不上,明年也會繼續復讀。我則鼓勵她壹定可以成功,只是對她新理的發型有些困惑,雖然她說自己完全不記得這段日子所做的事情,但是她的頭發卻和那些天她畫的那個女人壹樣。

  我將她畫滿人像的本子拿過來,她告訴我說沒用了,就當送我做紀念。學校也開始準備推倒老樓重建了。當然,作為百年老校的標誌性建築物,還是要介紹壹下它的歷史。學校放了半天假讓我們回去調整狀態,準備模擬考試,而我則對學校建校歷史有些好奇,於是照例去了檔案室翻看。

  這些老檔案已經積滿灰塵,並且準備燒毀了,還好我早來了壹步。上面說這所原本是教堂的學校是壹位神父捐獻修建的,而在抗日戰爭的時候,則被作為侵華日軍的駐地。

  我繼續翻看下去,卻發現了意想不到的事情。檔案上清楚地記載著,壹位大學畢業來學校教書的年輕漂亮的女教師被日軍充作慰安婦,關在了學校老樓的閣樓�面,最後這個女孩不願意再受折磨,吊死在閣樓窗戶前。而這個女孩就叫田嘉慧,是上海人。

  這個時候我恍然大悟,那個冬天的傍晚我離開的時候,看到嘉慧在窗口對我告別,當時我覺得那麽詫異。因為以她的身高站在三樓的教室窗邊是根本看不到臉的,而那天我卻清楚地看到了她低著頭對我招手。

  我的手碰到了旁邊的畫集,忽然壹陣風吹開了它,隨著書頁的翻動,我看到畫集上清秀女子如活了壹樣,嘴巴壹張壹合。於是我立即拿了過來,壹頁頁迅速翻起來。

  隨著口型的變動,畫像上的女人似乎在說話,我看了好幾遍才勉強猜出來:

  “四月初五,阿拉來找儂。”

  我慌忙看了看日期,果然,那天正是農歷四月初五,也是那個女老師上吊的日子。於是我跑到教室,卻發現嘉慧早就離開了。

  我連忙沖到三樓,教室的門敞開著,果然,嘉慧站在課桌上,頭頂的房梁上懸下來壹條黑色繩狀的東西。

  我把嘉慧抱下來,可是房梁上的“繩子”依舊朝著她的脖子飛去,這個時候我才看清楚,那不是繩子,而是壹條又黑又長的發辮。

  然而緊接著,壹個倒吊著的女人從房梁上漸漸浮現出來,先是頭,再是肩膀,接著是整個身體,黑色的辮子纏繞在她的脖子上,白色無瞳孔的眼睛死死地望著嘉慧。

  “我們,都是嘉慧,來啊,來啊。”她的喉嚨�發出咕咕的聲音,又像水管沒有關死壹樣,辮子依舊朝嘉慧的脖子爬過來。女人赤裸著雙腳站在房頂朝我們走過來。

  “我不叫嘉慧!”嘉慧忽然大聲叫道,辮子在觸及嘉慧脖子地時候停住了。

  “對,她不叫嘉慧,妳找錯人了!”我抱著嘉慧也高聲喊道。倒吊著的女人似乎有所懷疑,卻慢慢朝房頂退去了。當她的臉漸漸淹沒在房屋頂部時,她然後又喃喃自語道:“我去找嘉慧,找嘉慧去。”接著,完全不見了。

  我和嘉慧都嚇得不輕,過了好半天才緩過神,檔案分明寫著那個可憐的女教師因為找不到繩子自殺,於是將自己留得很長的辮子剪下來結成繩索吊死了自己。於是她留下來的最後壹張照片,就是齊耳的短發。

  高考結束了,我出乎意料的考取了,而嘉慧則還需要拼搏壹年。她依舊留著短發,她告訴我自己的確不想再用空上名字了,至於新名字,她說等想好了再告訴我。

  冬天的寒冷猶如錐子壹樣紮進我的皮膚和思想�,學校的老樓早就被推倒了,並且建了壹所更大更新的教學樓,後來再也沒有不好的傳說和謠言,只是聽壹些學弟學妹提起,每當夏天夜晚,總看到壹個赤腳提著黑色辮子的女人攔住壹個晚回的女生問道:

  “妳叫嘉慧麽?”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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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4 01:21:50

第九十四夜  雪人

  冬天的雪,就像春天的雨、夏天的太陽、秋天的風壹樣本應是習以為常的事,可是長期以來的暖冬似乎讓所有人都忘記了冬天的寒冷,當大家還壹如以前壹樣,以為僅僅靠著幾件厚衣服就能度過短暫的寒冷的時候,大自然給了我們當頭壹棒,它如同猛獸壹般將整個城市壹口吞下,我們仿佛生活在冰箱�壹樣,新年的來到絲毫沒有減弱寒冬的淫威。

  大雪將四處的信息都閉塞了,許久不曾得到紀顏的消息,我不禁為他的處境擔憂,不過還好,我終於收到了新年的第壹封來信。

  (下面是紀顏的信。)

  妳不會想象我這�成了什麽樣子,從新聞�知道妳那�也是災區,不過和我現在待的地方比,簡直有天壤之別啊。我本不喜歡用電子郵件,不過想想如果寫信的話,妳恐怕要數星期之後才能收到了,作為最好的朋友,我實在忍不住要和妳分享我的見聞,哪怕多壹天耽擱我都無法忍受啊。妳是做新聞的,應該有和我相同的感覺吧。(看到這�我忍不住笑笑,的確,無論是喜悅還是悲傷,各種各樣的情緒與人分享都是壹件趣事。)

  或許妳和妳周遭的人在咒罵這該死的天氣,而我卻以為這是正常的,只是我們以前常年生活在不正常的環境中罷了,就如同那句話如果旁邊人都在撒謊,那妳壹定也在撒謊。

  我和李多忍受著與北方不同的寒冷,緩慢龜行到了壹處地方,這�帶著濕氣的冷和北方的幹冷截然不同,總是如同浸透到骨髓和血液中壹般,穿著再厚的衣服也不頂用,妳的衣服仿佛剛從水�撈出來又穿在身上似的,為了不被凍傷,我們只好盡量走快些來取暖。

  山�的空氣較之外面更冷,我們原本打算穿過山路去鄰近的縣城住宿,不過沒有想到被凍結的山路比起齊腰的雪路更難走,我們只好互相攙扶著,沿著山壁走,速度比預想的要慢得多。天色幾近擦黑,卻只走了壹半路不到。然而讓我費解的是,以前我曾經來過這�,作為連接前面縣城的必經之路,即使是凍雨,也不應該會造成路面情況這麽惡劣。

  四周沒有別的顏色,全是白茫茫壹片,從雪的完好程度看,這�應該沒有任何活物經過。

  是的,如果按照我們的習慣來講,從雪地經過的生物自然要留下壹星半點印記。

  終於在幾乎完全沈沒進黑暗之前,我依稀找到了壹些足跡。

  腳印很小,應該是女人或都孩子的,我們跟著足跡走,果然看到了壹處偏遠的村落。

  但這村子太小了,遠遠壹看就盡收眼底,不過在這個沒有生氣的地方,能看到人已經讓我心頭壹暖了。

  我鼓勵李多快走幾步,進了村子。村口豎著壹塊四米左右高的木制牌坊,寬兩米多,兩邊各擺著壹只漢白玉石獅。木牌坊被凍雨侵襲得岌岌可危,懸下來的冰柱足有壹只胳膊那麽長,看起來有好些個年頭了。

  看來,這並非普通的農戶村子,倒很像是古代頗有底蘊家世的人隱居在山林�壹般。

  離牌坊最近的壹戶人家的門忽然開了,走出壹位精壯漢子,留著板寸頭,兩耳凍得通紅,不只是耳朵,鼻子,臉頰,下巴全是紅彤彤的,像是抺了層厚厚的番茄醬壹般,但看上去又是硬邦邦的。眼睛半睜著,似乎有些睡眠不足,他疲倦地上下打量著我們,臉上幾乎沒有壹點余肉,我可以很好地看到他臉部的骨骼結構,厚厚的嘴唇上油光發亮,似乎正在吃晚飯。他穿著臃腫的花格夾襖,攏著雙手奇怪地望著我們倆,踏著棉鞋的腳踩在雪地上發出撲赤撲赤的聲音,等走到離我們大概兩米多的地方停住了。

  “我說,妳們從什麽地方來的哦?”他的聲音也仿佛凍結住了壹樣,硬而冰冷地砸過來,落地有聲,沈悶卻又幹脆。

  我簡要地闡明了來間和窘境,希望能借宿壹宿。不料他壹口拒絕了。

  “我做不了主,這�留不留妳得聽劉爺的。”說完他伸出手指了指村子�頭壹棟二層樓高的白磚房。

  “妳最好趕緊著去,劉爺困覺早,他只要上了床,就不開門了。”他壹邊說,壹邊閃身進了門。

  我只好按照那男人的話去找劉爺,心�不明白為什麽這個事情也要請示那個什麽劉爺。

  叫了半天的門,終於開了,不過只開了條門縫,�面招挪出壹個靈巧的小腦袋,眨巴著大眼睛望著我們。

  “天色太晚,我們想在村子�留宿壹夜,希望劉爺允許。”我勉強從凍僵的臉上擠出來笑容。

  �面估計是個孩子,雖然看不太清楚,不過膚色雪白,白得晃眼,只有眼窩�那雙眼睛黑得十分漂亮,宛如倒進去的壹註墨汁,隨時都在晃動壹般。

  也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總之俊俏得緊,他(她)點了點頭,壹溜小跑進了院子。

  過了壹會兒,門徹底打開了,出來壹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雙手背在身後,看上去頗為驕傲,雖然上了年紀,卻看得出保養的很好。

  這�要說壹下,人的保養並不光指生理上,比如良好的生活習慣、飲食、優質的生活環境。最重要的卻是心理,如果壹個人總是憂愁恐慌,即便錦衣玉,也會老得很快。不過眼前的這個男人顯然不是,他看上去只有四十歲上下,精神抖擻,而容涵雅,即便是在寒冷的天氣也不為所動,所以我自然認定他是劉爺了。

  他的身材很高大,南方人高的也有,但很少有這麽寬大的體形,不是胖,而是魁梧。他的長相也頗有些不符,寬而厚實的下巴,高鼻梁,深陷的眼窩,好像略有些疲憊,不過依然精神很好,薄而緊半著的嘴唇終於開口了。

  “我是劉爺,妳想留宿?”他壹口標準的普通話多少讓我有些詫異。

  我點了點頭,可是劉爺伸出蒲扇大的手掌擺了擺。

  “女的可以,妳不行。我們這�絕對不留外面的男人過夜,尤其是冬天。”說完,他又示意我們趕緊走。

  “可是這種天氣�,等走到能休息的地方恐怕我們都要凍死了,您就當救人壹命好麽?”李多苦苦央求道。

  劉爺低頭遲疑了壹下,接著擡起頭爽快地說:“好,留妳們也可以,但必須答應壹個條件。”

  我約對不會猜到,所謂的條件竟是要我答應他絕對不可以睡著。

  房間�放著燃燒的木炭,聞起來無煙,燒起來劈啪作響,火星子像水沫壹樣四濺開來,還好炭爐周圍有鐵片圍著。

  “是上好的烏岡白炭吧?”我問劉爺。他領著我們穿過大院,沿著右邊的石子路走到偏房——大概十幾平方米,�面雖然簡單,卻有床有炭火,還有壹套茶具,以及四張圓木黑漆凳。

  “哦?看來客人倒是識貨啊。”劉爺有些高興。他很講究,而講究的人最高興的是莫過於人家看出他很講究。

  “可是這木炭多產於北方,大老遠運到這�使用?”我忍不住問道。

  “呵呵,我是北方人,聞不慣燒黑炭的味兒,所以用自己運的白炭燒。前幾年天氣暖和倒也用得不多,今年用的都是往年留下來的,有些潮了,不過還是很頂事。”從房子的布局來看,的確不像是南方的住宅,看來劉爺的確是北方挺來的。

  “我不明白,為什麽您答應留宿我們,卻不又不準備我們睡著呢?”李多抖了抖身上的殘雪問道。

  劉爺眼睛帶著暖意,望著李多許久不說話,過了會兒,他又坐到椅子上,盯著炭火壹字壹字地說,雖然聲音輕微,但在這房間�卻聽得真切得很。

  “如果妳睡著,明天就要到外面去撈妳了。”說完,他用火鉗撥弄木炭站了起來。

  “妳們也不必害怕,我去拿點吃的和酒,今天我也不睡了,陪妳們聊聊,人多說話不容易困。”說完,又走了出去。

  劉爺的話讓我很費解,不過既然他警告我別睡覺就依囑而為吧,反正熬上壹夜總比在外面凍著強。

  我看了看表,才七點,但是卻覺得已經很晚了似的。

  吃的東西很簡單,卻很結實,都是入腹就能產生熱量的,肉餡大餃子,厚實的煎餅,還有緩緩的溫酒,喝下去的確暖和多了。

  “別吃太飽,否則容易犯困。告訴妳,別說睡覺,打盹也不行!”劉爺再次嚴厲地警告我們。我和李多餓極了,只好壹邊吃壹邊含糊地答應著。

  忽然房門壹開,那個先前開門的孩子躥了進來,像只小老鼠壹般拉著劉爺的胳膊袖子,仰著頭怯生生地喊道:“爺爺”。說著伸出小手等著劉爺抱,還看著桌子上的東西砸吧著嘴。李多想叫她壹塊過來吃,但劉爺拒絕了。劉爺沒有抱她,只是拉著她的手走過來。

  “這是我外孫女,妳們叫她望春吧。”說完,低頭叫著女孩,“望春,晚飯吃過了啊,那是客人的。”說著,領著她出去了,小女孩則聽話地點點頭。

  大概過了半小時,劉爺進來收拾了壹下,然後三人坐在炭爐邊聊起來。

  從劉爺口�我知道他本是北方人,幼年時隨家人躲避戰亂來到這個小村子。而這個村子倒也不普通,古時出過幾位狀元,這些人走出了山村走進了京城,功成名就的時候又在家鄉修建了村子外面的功德牌坊,這個村子也開始小有名氣。不過當劉爺壹家人逃難到這�的時候,已經大不如前了,但當地人畢竟都是識禮講義之人,所以讓劉爺壹家人在這�生活了下來。

  交談中,劉爺始終不曾提及我的疑問,那就是為什麽他壹個外姓人現在反而是村子�地位最高的人。

  還有開始的那個男人,雖然說劉爺在這�說話最有分量,但那個男人臉上的厭惡之情卻是無法掩飾的。而且談及劉爺的家人時他也總是壹語帶過。

  談話的內容越來越少,最後劉爺出去了。我開始覺得疲倦,看了看李多,似乎已經睡著了。我記得劉爺的話,強打著精神不敢睡過去,可是不知道是否白天走得太累了,我越來越犯困,最後居然真的蒙了過去,打了個瞌睡,我怕自己再睡過頭,於是站了起來,想打開門去雪地上站站,好清醒壹會兒。

  外面黑得很沈,大家都睡了,除了偶爾刮過風聲,就只剩下我自己的腳步聲了。還好外面不算太冷,不過我站了壹會兒,還是打算進屋暖和暖和。

  當我轉身想開門進屋的時候,忽然看到茫茫雪地上站著壹個人影。並不高,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遠處功德牌坊之下。

  我不想大聲喊,怕擾了人家的美夢,心想可以乳是過路人,於是邁著步子走了過去。雪地反射著僅有的壹點點月光,讓周圍產生了壹圈圈如水註般的夢幻景象,當我走到那“人”面前時才看清楚,原來只是壹個雪人。我啞然失笑,或許是哪個頑皮的孩子堆的吧,遠遠看去的確很像真人。

  可我再仔細壹看,卻又覺得不對,哪�有孩子堆雪人如此逼真,五官臉龐服飾都出來了,與其說是雪人,倒不如說是雪的雕塑品。只是這人卻不太熟悉,也從來未見過。

  而雪人的面貌卻分明是我的樣子,在黯淡的月光下,我對著另外壹個雪白的自己發呆。

  忽然我覺得雪人動了起來,我原以為是自己眼花,但的確如此,它猶如滑行著壹般朝外“走”去。

  不知道為什麽,我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於是趕緊回到屋子�,戴好手套、帽子和手電筒走了出去,緊跟著雪人。

  它似乎有意讓我路著,總是保持著不緊不慢的速度,而我卻叫苦不叠,雖然穿上了膠鞋,腳底卻依量打滑得厲害,所以我們之間始終有段距離。

  不知道走了多久,總之回頭已然盾不見那高大的功德牌坊了,我有些猶豫,離天亮尚早,萬壹在這�迷了路就不妙了,可是如果就這樣回去,更加不符合我做事的原則了。

  雪人的身影開始變得模糊起來,最後停在了壹片空曠的雪地上。當我慢慢靠近的時候,卻看到雪人開始慢慢地融化散開,最後和雪地融為壹體了。

  而我也感覺腳下踩到了什麽,似乎是硬石。

  我蹲了下來,哈著氣打開了手電。

  黑糊糊的壹片,我脫卻手套用手摸了壹下,即便已經凍結得光滑如鐵,但我依舊感覺到了,那是人的頭蓋骨。

  我使勁撥開了雪,果然,壹個人頭露了出來,他整個被埋在了雪地下面,兩頰青紫,雙手環繞在胸前,十指彎曲,保持著凍死前的樣子。我又從旁邊的雪地�陸續挖出了幾具屍體。

  他們有著共同的特點,都是凍死的,都是男性。他們的服飾多種多樣,不像當地人。

  我意識到自己似乎進入了壹個設計好的圈套,而我則是獵物。

  當我想轉身回去時,卻發現雙腳已經被牢牢抓住了,壹雙如雪般的手雖然纖細,卻如老虎鉗壹般死死固定住了我。

  腳下的雪地開始慢慢隆起壹個大包,雪塊滑下,壹個留著雪白長發的人形的東西沖了上來,我下意識地將手電筒推到最強,然後對著它射過去。

  我將壹輩子都無法忘記她的眼睛,猶如壹顆黑色瑪瑙,全身雪白,唯有那雙眼睛漆黑如墨。

  她似乎很懼怕強光,壹下子又退進雪�,但是我的雙腳依然無法移動,氣溫開始急速下降,這樣下去,不到兩個小時我壹定會凍死。那東西猶如狼懼怕火焰壹樣躲藏了起來,只要手電筒光源壹斷,她又會再次撲過來。

  而電池也支撐不了太久。

  我必須迅速做出選擇,要麽站在這�等人來,要麽脫去膠鞋,自己走回去。

  要麽靠別人,要麽靠自己,我當然選擇後者。我始終記得有人說過,如果妳打算完全依靠別人,就意味著將後背完全出賣。

  我迅速脫去了鞋子,然後脫掉�面的壹件毛衣,將它撕扯開來,分別包住自己的腳趾,然後沿著自己來時的腳印往回走。

  壹路上我可以感覺到身後那東西還在追著我,腳趾也由開始的冷變為麻木,我知道如果不盡快趕回去,即便能逃脫,腳趾也會凍掉。

  還好,我依稀看到了前面的燈光。

  李多出現在了我面前,而我身後的東西也選擇了退卻。

  李多哭著攙扶著我回到屋�,立即用雪擦腳,萬幸,我的腳保住了。李多想去叫劉爺過來,而我則拒絕了,告訴她不要把這事告訴劉爺。

  第二天日頭剛出來,劉爺走到房間�來,他非常吃驚地望著我,而我也看到他的眼睛黑了壹圈。

  “妳,居然還活著?”我的現狀讓原本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壹向沈穩的劉爺失態,我更加確信了自己的想法,只是還有些事情我必須知道。

  “當然,我自己也覺得僥幸,如果不是李多趕來救我,恐怕就算能逃出來,腳也殘廢了。”我躺在床上,苦笑了壹下。

  劉爺很快恢復了鎮靜,只是依舊疑惑不解。

  “妳在食物�摻了些類似安眠藥之類的東西吧,其實從進村子的時候我就發現妳們的臉色很疲倦,像那種長期睡眠不足或者深度失眠的人壹樣。當然,我也沒在意,只是想到我原本很能熬夜,但昨晚居然會睡著,而妳又不讓望春吃那些東西才明白過來。

  “其實昨晚妳壓根就沒睡,或者說這個村子�的男人都沒睡吧。”我緩緩地說著,其實只是我的猜測罷了。不過劉爺的默認堅定了我的看法。

  “我只是想知道,妳空間想做什麽?昨天晚上的東西又是什麽。”我質問劉爺。

  “我不想說那檔子事,我作孽太多,要不是怕望春還小,我早就了結自己了。”劉爺痛苦地閉起雙眼。

  從劉爺的話中我得知了壹個讓我心寒的事實,那就是村外難走的路原來是人為造成的,劉爺讓人把水壹遍遍澆在路面上,為的就是留住過往的路人,而這樣做只是為了保住他們自己的性命,因為每到雪夜,那東西就會出來覓食,而食物則是睡著的人。

  “所以,其實妳開始只是欲擒故縱罷了。”我冷冷地說,劉爺搖頭。

  “我是真的希望妳們別留在這�,我已經害了很多人。不怕告訴妳,我遇見的怪物就是我的女兒。”劉爺的話讓我更加吃驚。

  “她還未出閣,就莫名其妙大了肚子,我無論如何打罵,她也只是哭著說在壹個雪夜被人躥進房子�糟蹋了。於是我想隱瞞下來,讓她生下孩子後送回老家,結果在即將臨盆的時候不知道怎麽走漏了消息。那時候正好也是如這般幾十年不遇的寒冬,大雪封山,村子無法無法和外界溝通,族長說是我女兒的不貞觸怒了功德牌坊,老祖宗怪罪下來。並且她還逼我們將身懷六甲的孩子趕出去,否則就將我們全家驅逐出去,結果,我女兒在雪夜�自己離開了村子。”劉爺壹邊抺著眼淚,壹邊痛苦地說。

  “壹個月後,我在家門口發現我女兒的衣物,�面裹著壹個嬰兒,就是我現在的孫女,我希望她的到來可以讓春天趕快來,所以取名望春。那之後,只要是每年雪夜,村門口的功德牌坊下就會出現壹個雪人,和雪人長相壹樣的人只要晚上睡著就會被帶走,然後再無音訊。他們說我的女兒變成妖怪,族長幾年前也失蹤了,所以沒人敢繼續等在這�,可是逃出去的人依舊被折磨著,他們最後又回到這�,不過失蹤的都是男人,於是大家建議騙那些外地人來充當替死鬼,我也只好昧著良心這樣做了。”

  劉爺的話音剛落,房門忽然被踹開了,先前在村口遇見的精壯漢子領著壹群老少爺們闖了進來,他們個個手�提著家夥,壹臉兇相。

  “姓劉的,讓妳做村長不是我們怕妳,別不識好歹,妳居然把事都告訴這外人了,以後村子�的人怎麽活?從現在開始,我們壹致推選孫茂當我們村長了,本來嘛,人家就是老族長的兒子。”中間壹個瘦猴似的男人扯著嗓子喊道,諂笑著望著那個叫孫茂的人。

  “劉爺,我敬重妳年紀大,但我們村子世代知書達刊理,祖上還出過狀元,妳女兒傷風敗俗,妳自己盡幹那些缺德事,還連累鄉親們受苦,我勸妳還是別坐這位子了,乖乖養老。我馬上就帶著大家上山,把那害人精給滅了,不就壹個白毛女麽,我還不信她成了妖了!”孫茂冷笑著說。

  劉爺氣得全身發抖,指著他們半天說不出話。

  “明明是妳們要挾我,說我不去騙那些外鄉人上當就對我外孫女下手,現在反而說是我?”劉爺雙眼壹黑,昏死過去。

  孫茂繼續笑著:“我可沒去做那些事,收留那些人的是妳,給人家下迷藥的也是妳,我們壹村人都讀過書,懂仁義,現在我們就去除害!”說完,壹夥人跑出了屋子。

  我很想制止他們,因為劉爺的女兒已經不是人力可以殺死的了,但是我無能為力。

  當人群散去時,李多扶起劉爺,餵了他壹杯水,他這才緩過來。而望春忽然跑了進來,拉著劉爺的手。

  “爺爺,外面好多雪人啊。”她奶聲奶氣地說道。我壹聽心想壞了,趕緊扶著�走出去。

  外面壹個人都沒有,只有那些漢子的婆娘站在門外非常恐懼地望著那些雪人。

  日頭變得分外昏黃,只見幾十個雪人站在功德牌坊下面,我壹壹看去,卻發現沒有孫茂的。

  壹直到下午,我的腳稍微好點,便帶著劉爺和那些女人趕去昨夜的地方。

  我只看見孫茂在,其他人都不見了,他面相癡呆地坐在雪地上,孫茂老婆哭喊著跑過去時搖晃著他的身體,但沒有什麽反應。

  “冷,好冷。”孫茂只是不停地重復這句話。望春看著孫茂,忽然張口喊了起來:“叔叔的背上有個雪人。”

  但是我和其他人什麽都沒看到,而孫茂卻壹個勁兒地彎著腰說冷。

  其他的男人都不見了,空曠的雪地�回蕩著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這個村子完了。”劉爺嘆著氣說。

  大家把孫茂帶回去,劉爺問我有什麽辦法可以救他,我只能搖頭。

  劉爺的女兒對溫暖的渴望使她變成專門竊取人溫度的怪物,或者就像上古中提及的傒囊壹樣,將人引回住所就吸幹他們的精氣,但她卻偏偏放過了孫茂,或者說活著比死相對來說是更重的懲罰。

  李多忽然又盯著望春說:“妳不覺得孫茂和望春很像麽?”她問我。

  這個沒必要回答,望春則在外面不知憂愁地堆著雪人。

  分手前,劉爺說要帶望春回北方,他說望春天生喜歡雪,也不怕冷,所以幹脆帶她去東北,那�有全國最美最厚的雪。

  離開村子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看,功德牌坊似乎更加老舊了,上面堆積的雪花將它壓得喘不過氣來,或許,摧毀只是遲早的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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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4 01:22:22

第九十五夜  荷官

  紀顏的信總是在我最覺無聊的時候到來,我知道那也必然是另壹個有趣的故事。

  (下面是紀顏的信。)

  我是個喜歡四處走的人,朋友也是遍天下,於是在我路過那個比較熟悉的城市時,我自然想起那個比較熟悉的名字。

  我無意去拜訪他。實際上我並沒去過他的家,而我也無法聯系到他,因為他從不用手機。可是我知道如何找到他,因為他這種人生活極其有規律,無論什麽時候,妳都會在特定的地方看到他。

  因為他是壹名荷官。

  這是個讓妳我都會覺得神秘而遙遠的職業,而實際上,它僅僅是壹份職業。對那些耳熟能詳的職業,我們總以為非常了解,可是實際上我們往往對其非常無知。好比娛樂圈,那五彩光鮮的熒屏後究竟藏了幾張照片,誰也不知道。每個人各司其職,好比妳知道報社,醫生了解醫院壹樣,所謂隔行如隔山,也是這個道理。

  荷官只是壹個略有些不同的職業罷了,他接觸賭,卻又十分遠離賭,實際上壹個純粹的荷官是不參與賭博的——我指的是那些迷失心智的賭徒,小小的賭其實可以是壹種娛樂,就像聽歌、泡吧、蹦迪壹樣正常,可是往往有很多荷官卻無法從中脫身。

  我不知道妳是否了解這個職業,其實在澳門和拉斯維加斯這是很普通的職業,但是在內地的地下賭場和賭船上,還是見不得光的。培養壹個荷官也不是壹朝壹夕的事情,雖然在那些有牌照的正規賭場,荷官工資待遇都很高,但如我朋友這樣的,卻無人來保障他們的利益。

  我沿著自己熟悉的路找到了那家賭場,通過了盤查和暗口,�面並非如影視作品�描述的那樣喧鬧、汙穢不堪,充斥著香煙和汗水的混合味道,相反,這�的人都十分有素質,與我兒時所見的村�的聚賭差別太大了。旁邊甚至還有荷槍實彈的警衛,當然,他們隱藏得很好,如果不是如我這樣喜歡四處死命觀察的人,是不會註意到的。

  四處穿梭著去兌換籌碼的人,這些人大都身體瘦弱,長著大大的鷹鉤鼻、尖刻的腦袋與向凸起的嘴。他們壹臉興奮,行動迅速如梭魚壹樣穿行在這些體形富態、面容驕傲的賭客身邊。他們並不是賭徒,而是壹種叫“叠碼仔”的人。他們大都有自己固定的主顧,每當那些大老板來賭博,叠碼仔就幫著端茶遞水,兌換籌碼,仿佛手�的錢就是自己的錢壹樣,不過壹般只有當他們的老板贏錢時,他們才能像禿鷲壹樣從獅子等強大的食肉動物口�得到壹份殘渣,但即便是這份殘渣,也有0.7%,足夠他們生存下去了。另外這�還生發出很多職業,這些人像寄生蟲壹樣聚集在這�。我以前的壹位朋友就是專門用自己的房子招待那些老板們豪賭,據說光是夜宵吃掉的泰國進口水�和那用茶盅裝著的小甲魚都是壹筆不菲的支出,當然,每次他的分紅也有幾十萬之多。

  這就是賭場,其實更像是壹個弱肉強食的大自然,所以我覺得這�更接近真實,而真實往往是殘酷的,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生存方式,而無所謂什麽正義,良知、道德,當然,也包括我的那位荷官朋友。

  我很快穿過壹幫賭徒走到了他面前,那些職業賭徒的表情各異,但有壹點是相同的。

  他們的手,都在顫抖。

  無論是贏還是輸,都在顫抖,有的劇烈,有的輕微,有纖細的玉手,也有粗糙布滿老繭的大手,還有血管如根莖壹樣布滿灰黑色皮膚的幾乎可以叫爪子的手。

  其實,賭徒享受的是決定勝負壹瞬間的快感,贏和輸,只是遊戲後的附帶品罷了。

  他和三年前壹樣,依舊笑容滿面,穿著白色的襯衣,沒有壹點塵埃,他說過他的衣櫥�都是幾十套壹模壹樣的衣服——白色襯衣,黑色制服外套,漂亮的蝴蝶領結。他的手修長有力,臉圓而飽滿,天庭方圓,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在燈光下總是顯得壹片模糊,無法看清楚。他每次說話,兩頰都會現出兩個黃豆大小的酒窩。他的臉龐白晳如同壹個文弱書生,笑起來總是低著頭,露出上面壹排如貝的牙齒,就像壹個生手,實際上很多客人都被他的外貌所欺騙,他雖然年輕,卻是這�技術最好的。每次發牌都是那樣準確,他洗牌的動作比電影�的更加優美嫻熟,仿佛是表演特技壹般,雙手靈活得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沒錯,他的手似乎就是為賭而生,十根手指和撲克夾雜在壹起,仿佛慢慢融合了。

  荷官不僅僅要手快,他用的技術還在於心理的研究,客人的熱情,下註的多少,情緒的掌握,仿佛都信手拈來。他就如同壹個木偶師,站在綠色的賭桌前,操縱著那著賭客,直到他們的籌碼輸光,性性而去。

  他很少輸,甚至有人說他沒輸過,按理說這樣的聲名傳出去是不利的,因為沒有哪個傻瓜會去挑戰壹個不敗的人。來賭場,第壹條就是要贏錢嘛。但是奇怪的是,他就像這個賭場的景點壹樣,來找他賭的人越來越多,大都是慕名而來,當然,都輸得落花流水般幹凈。這就是賭的奇妙之處,是我和妳都無法理解的。

  我靜靜地看著他,他掃了我壹眼,臉上沒有其他的表情,只是點了點頭,這算是打招呼吧。我也點了點頭,然後靠著旁邊的壹個臺子看別人賭牌——實際上我看不懂,我對任何賭具都很陌生,從小家教甚嚴,父親和爺爺絕對不允許紀家人沾惹這些毛病。

  這�是24小時營業的,賭客絡繹不絕,荷官會累得吃不消,但老板對他這棵搖錢樹抓得很緊,往往只是在客流稍少的時候才讓他稍微休息會兒,我是算好了時間去的,所以沒等多久,他便下班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對著門口做了個出去的手勢,我則跟著他,走出了賭場。

  “很久沒見了,妳居然想起來看我。”他對我笑笑,瞇起眼睛,像壹只剛睡醒的貓,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通宵了?”我問他。

  “是的,準確地說從昨天下午四點開始到現在,差不多二十個小時了。”他的語氣輕松,顯然這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沒打算離開麽?妳賺的錢也不少了,這樣下去,身體吃得消?”我終究忍不住問他。他艱難地轉動壹下自己的脖子,依舊帶著笑容。

  “不,我做荷官不是為了錢。至於我的身體,實在不行,我會選擇離開的。”說到這�,他略有些傷感。我看見他的左手還拿著壹副撲克,不停地洗牌分牌。

  “拳不離身,曲不離口麽?”我打趣道。

  他沒說話,臉色有些暗淡,勉強點點頭,又迅速將那只攥著撲克的手插進褲子口袋。

  “去喝壹杯吧,趁我還沒睡著。”他拍拍我的肩頭。我想了想,同意了。

  我們找到壹家普通的看上去還算幹凈的街邊大排檔坐了下來。這是壹個海邊城市,在內陸花錢都吃不到的新鮮的海產品這�比比皆是,便宜得很,可惜我不是太服那股子海腥味,勉強吃了些。

  “妳知道我為什麽會和妳交朋友麽?妳該知道,我除妳之外,沒有什麽朋友。”他吃下壹塊帶魚,又喝下壹大口冰啤。我搖搖腦袋。

  “因為妳贏過我。”他淡淡地說,但是眼睛忽然似劍壹般直視過來,我很少見過那種目光,非常富有侵略與攻擊性。

  “妳是說三年前麽?那是我運氣好罷了,妳也該知道,我壓根兒不會賭博。”我端起酒杯笑了笑,但是我透過玻璃看到他那張模糊而扭曲的臉沒有笑。

  他放下筷子,飛快地從口袋�掏出剛才的撲克。

  “抽壹張,比大小。”他急促地說。我執拗不過他,只好隨便抽了張,他也抽了張。

  他沒有看自己的牌,只是馬上翻了翻我的牌。

  壹張黑桃A,他苦笑了壹下。

  “妳知道那些人明知道賭不過我還要來賭麽?”他收起撲克,雙頰開始慢慢變紅,似乎有些醉了,他的酒量並不大。

  “因為他們相信運氣,因為他們想拿錢來博博看,看是否運氣可以戰勝我這個幾乎是不輸的荷官,當然,也是為了好奇。而實際上運氣這個東西太少了,甚至對我來說簡直如惡魔般可怕。因為妳就是個極好的例子,我永遠無法贏過妳,因為妳的運氣太好。”

  他的最後壹句話我自然受用了,的確,恐怕連妳也是這樣看我吧。

  “而我的運氣,自從三年前遇見妳開始,已經沒有了,所以我必須尋找另外壹樣東西,壹樣可以代替運氣而讓我不會輸的東西。”他的瞳孔慢慢變小,盯著我。

  我則看著他,準確地說是看著他的手。他的手壹旦離開賭具就變得非常普通,但壹旦接觸到撲克壹類的東西,仿佛壹下子閃光起來,就像是被切割開的璞玉壹般閃爍。

  “三年前,我渴望做壹個荷官,並非為錢,而是壹種向往,我渴望與不同的人在壹起賭,享受那種翻牌壹瞬間定勝負的快感,我努力朝著理想走去,或許在碰到妳和那個人之前,我只會是壹個平庸的荷官。”他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顫抖的嘴唇不知道是因為天氣漸漸變涼還是情緒激動。

  他用的左手始終插在口袋�。

  “那個人?”我奇怪地問。三年前我第壹次見到他時,他的確只是壹名普通的荷官,並沒有今天這麽神奇。他和我賭了壹次後成了好朋友,我並不知道他以後還遇見了誰。

  “是的,壹個可怕的人。”他擡頭看著天,仿佛陷入了沈思,仿佛想把自己的靈魂埋到浩瀚的天際�壹樣。

  (下面是荷官的口吻。)

  那時,我只是壹個見習者,只有在人少的時候暫時替代壹下。有壹個下著暴雨的夜晚,賭客很少,而且大都懶懶散散,沒有什麽精神,當然,我們也是。

  和妳分開後我壹直想著該如何走自己的路,因為妳的生活就是我的向往,那就是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我正分神的時候,那個男人走了進來。他幾乎比我高了大半個頭,接近方形的腦袋上短而柔軟的頭發被雨水打濕了,緊緊貼在頭皮上,就像壹層被隨意塗抹的泥巴壹樣可笑,但是當他走到我面前時,我卻笑不出來了。

  有的人行走起來帶著壹種氣勢,這個家夥無疑就是那樣的人。我瞇起眼睛慢慢打量起他來:穿著高筒黑色皮靴,黑色的西褲,過膝的灰色大衣;四方臉,額頭高聳,兩道劍眉朝著太陽穴分射而出,高隆的鷹鉤鼻,厚厚的嘴唇,下巴正正方方的,還在壹下壹下地蠕動。他的大臉上有壹道道的水跡,壹滴滴地落在地毯上,瞬間形成壹個個不規則的黑色圓形水漬。

  他吐出口�的檳榔,沖我咧嘴壹笑,壹排帶著緋紅色的整齊牙齒像壹點點的鮮血晃著我的眼睛。

  他沒有說話,只是伸出雙手,做了個開始的動作。

  我幾乎有些呆滯地發牌、開牌,結果可想而知,我輸得很徹底,當然,我很快在老板的喝斥下被替代了。

  可是我的繼任者如我壹樣倒黴,轉眼間,高個男人面前堆起壹大筆籌碼,我看見領班的額頭開始流水。

  是的,是流水而不是冒汗了,比那男人額頭的水還要多。

  那個晚上是老板的噩夢。那男人幾乎贏走了賭場壹個月的總收入,而且旁邊幾十臺不同角度的攝像機都看不到他有任何出千的動作。

  最後,他將籌碼換成錢,裝在壹口黑色的皮口袋�,吹著口哨離開了。

  我看見老板擦了擦臉,然後找來黑哥耳語了幾句。黑哥很黑,不是我們那種黑,據說他六歲開始就光屁股在海灘上跑了,這壹帶沒有不怕他的,據說他砍西瓜很厲害。

  砍西瓜厲害的人,砍腦袋也應該很厲害。

  老板是這樣想的,我們也是這樣想的,雖然那男人身材高大,但黑哥也不矮小,何況他還有兄弟,他的兄弟帶著幾尺長的西瓜刀。

  我開始擔心大個子了,於是我偷偷走出去跟著黑哥,而黑哥則跟著大個子。

  終於,他們照面了,我以為會出現電影�才有的刀光劍影,可是才幾個照面,黑哥壹行人全部倒在了地上。

  砍西瓜的刀到底還是不那麽容易砍掉人的腦殼,我想下次老板會聰明點選擇些別的保安了,不過我不得而知,因為我決定離開那�了。

  在這�,賭場幾乎是正當產業,大大小小的太多了,所以離開那�也不妨礙我實現成為壹個偉大荷官的夢想。

  實際是這只是第壹步而已。

  因為我決定拜師,拜那個大個子為師。

  當我跪倒在他面前時,他有些哂笑地望著我,接著搖了搖巨大的頭顱。

  他拒絕了。當然我不死心,繼續跟著他,做他的小弟,沒有任何的奢望回報。我吃過很多苦,還受過傷,幫他挨過壹刀,他從來不和我說話,也從來不阻止我做那些事情。我還是堅持著,終於他看我的眼神也漸漸變了,似乎帶著些許溫柔。

  “我如果有兒子,差不多和妳壹般大了。”有壹天,他終於開口對我說了第壹句話。

  我大喜過望,知道機會來了。

  師傅幾乎把所有知道的手法都交給了我,每次和我在壹起,他的手都拿著東西,有時候是牌九,有時候是麻將,有時候是撲克股子,我把那個當作他的愛好,就像有人喜歡手�捏顆核桃,或者握個鋼球壹樣。

  可是我學得雖多,卻發現和別人賭起來還是會輸。

  於是我問他原因,他卻只告訴我,我欠缺了壹些東西,壹些後天無法彌補的東西。

  說到這�,我的荷官朋友忽然停了下來,望著我。

  “妳知道我師傅指的東西是什麽了吧。”他笑了笑,忽然從口袋�又掏出撲克,我又抽了壹張,這次還是我先。

  是個紅桃3,我剛想說我輸了,可是他卻拿了張紅桃2。他似乎很滿意這個結果,繼續說下去。

  (下面依舊是荷官的口吻。)

  我開始抓狂,因為我知道自己離夢想似乎越來越遠了,我壹再央求師傅傳授我別的方法,可是他依舊冷酷地拒絕。我也慢慢淡忘,決定就這樣過壹輩子算了。

  可是我漸漸發現師傅的不尋常之處,他經常隔兩三個月出遠門壹次,回來後就帶著我四處賭博,可是每次贏來的錢又到處亂花,剩下來壹部分全部給了壹些生活窮困的人。開始我還以為他是壹個俠客,劫富濟貧,不過後來證明我太天真了。

  我發現他施舍的那些人家都有壹個共同的特征。發現這件事也是偶然,他有時候爛醉如泥,便讓我去應付那些問他要錢的人,可是我發現,那些來討錢的人的手大都是斷的。

  我有些疑心,然後按照地址去調查那些人家,發現他們家�的男性都斷了手,而且斷手的時間和師傅出去的時間壹致。

  我開始慢慢調查這件事,當師傅下次出門時,我應諾說好好練功,實際上卻跟在他後面。

  他相當小心,不過我更加謹慎,跟在他相當遠的距離後,他走到壹處貧民窟中。天色漸暗,他敲了敲壹個低矮平房的門,他高大的身材和那房子格格不入。

  房門吱呀壹聲打開,�面沒有出來人,卻伸出壹只手。

  壹只攥著麻將牌的手,那手很骯臟,即便旁邊光線稀薄,依舊可以看到手臂上布滿了針眼和壹層層凝固在壹起如黑痣般的汙垢,手腕上下翻滾著,不過指頭倒是挺修長的。

  師傅仿佛看貨物壹樣仔細地看著那只手,接著摸了摸下巴,滿意地點點頭。接著,他從口袋�掏出壹個似乎裝滿液體的瓶子,然後倒在那只手上。

  忽然,他從風衣�掏出壹把刀,我只看到寒光壹閃,那手便掉了下來,落到師傅手�。

  他迅速而動作嫻熟地從另外的口袋掏出壹個保鮮膜,將斷手包起來。但是讓我奇怪的是,被砍斷手的人沒有做出任何動作,也聽不到任何喊叫聲,傷口在流血,可是並不厲害,接著斷手縮了回去,師傅好像對著門縫低語了幾句,接著往地上放了個墨綠色的可樂瓶子,便悄然離開了。

  我沒有走,繼續觀察,師傅走了不久,門便開了,出來壹個瘦得如同骷髏似的人衣不遮體地從門�走出,拿起瓶子,將�面的液體倒在自己斷手的傷口上,接著關口進去了。

  我驚駭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然後迅速跑回去,我要趕在師傅之前回到我們的住所。

  幾天後,我再次見到那個斷手的男人,不過這次我給了他三十萬,他滿意地走了,臨走的時候鼻翼不停地吸著,我覺得壹陣惡心,他卻笑了笑。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懼怕師傅,甚至開始慢慢疏遠他,不過盡量做得隱晦些,但時間長了,我也不管了,覺得師傅這樣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終於,在壹次跟隨著他從賭場大勝而歸,我還陶醉在剛才的刺激中時,他忽然破天荒地提議說壹起去喝酒。

  我很高興,我從小就沒有父親,壹直把師傅當做父親壹樣看待,而他說的那句“我兒子活到現在也和妳壹般大”的話,也讓我深信他也是這樣認為的。

  於是,和今天壹樣,我們也是找了個街邊排檔坐下來痛快喝酒,吹著海風,就著酒,相當痛快。

  不知道喝了多久,只曉得旁邊的人漸漸稀少,老板也不停地用余光掃我們,努力將收拾碗筷的聲音弄得很大,於是我和師傅踉蹌起起來,付了錢,互相攙扶著回去了。

  師傅並沒有醉,我的神誌也很清楚,他的頭發依舊互相交錯著緊緊貼著腦殼,不過這次是出汗導致的,他的壹只手始終插在口袋�,喝酒的時候也是。

  就著酒精的作用,我大著膽子問他,到底他有什麽辦法讓自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而我為什麽不能。

  “其實我和妳壹樣,我也沒有什麽運氣,所以我必須依靠其他東西來彌補。”他的舌頭有些大,不過我還是可以聽得很清楚。

  “妳知道麽,當妳拿到牌,翻開的壹剎那,出現的牌究竟是靠什麽決定的?是妳的手,因為那是妳身體第壹個碰到牌的器官,所以,我們摸牌的手最重要,其次才是妳的技術。至於老千,那只是幼稚的把戲,和魔術壹樣,我們要學,但是不能用,我們學是為了拆穿他們,什麽小搬運法啊,投桃報李啊呀,夾帶之類的,都要了解。”師傅突然說了很多話,讓我有些措手不及,只能低頭稱是。

  “可是壹個人的手很奇妙,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手,其實即便是同壹個人,在不同的時間,他的手也不壹樣。所以我壹直在想,怎樣可以讓我的手做到永遠比別人的要特別。於是我到處去尋找,別人都把我當做瘋子,所謂手氣,紅手,不過是戲稱,而我卻當了真。但是我不甘心,最終當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我終於知道了,如何讓自己賭錢的手隨心所欲地摸到好牌。”他猛地凝視著我,他居高臨下地站在我面前,像壹個門神似的,眼神�帶著壹種窺伺獵物的目光。

  “據說有壹種說法,當妳不斷地用別人的手代替自己的手,妳的運氣會越來越好,這種方法特別適合我和妳這樣沒有運氣的人。於是我到處去尋找合適的手,不是那些走運的人的手,而是那些倒黴的,幾乎窮困潦倒的人,他們的手更加貪婪,比其他人對錢的攫取欲望更甚,而且這些人的手更加廉價。於是我四處去買手,砍下來,再安在我自己手上。”他彎下腰,呼吸幾乎打到我臉上,微笑著說。

  “妳知道怎樣換麽?”他忽然抓住我的手問。

  我的酒全醒了,也知道他想做什麽。

  “師、師傅,妳不是說要那些倒黴的人的麽?”我口齒不清地說道,不知道是冷,還是嚇的。

  “不,那些人的手都不如妳,因為妳比起他們,更想做壹名荷官是吧?妳心�的那種想要與人賭、想要贏的心比我都要強烈,妳的手,才是最適合的,有了妳的手,我也不用再隔幾個月就去換壹次了。”他終於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臉上本來威嚴肅立的表情不見了,在窗外閃電的照射下,變得如厲鬼。

  “您不是壹直當我是您兒子麽?我也壹直當您是我父親啊。”我掙脫不掉他的大手,哭著喊了起來,因為我看到他已經將另外壹只手伸向口袋,透過印痕,我能看出那是壹把刀。

  “呵呵,賭場無父子,何況妳只是我種下的果子,現在到了收成的時候了。妳放心,不會太痛苦,很快就好。我只要妳兩只手而已,妳會得到壹大筆錢。”他猛地抽出刀,朝我被抓住的左手剁過去。

  我不知道從哪�迸發出的力量,忽然用右手抓住了刀刃,疼痛像電流壹樣通便我全身,手指頭壹跳壹跳地疼痛,如果他抽出刀,恐怕我的指頭全要斷了。

  顯然他也沒想到,於是我們開始打鬥起來,雖然我身材比他矮小,但是在酒的作用下和斷手的威脅下我更加拼命,拿去我的雙手比殺了我更加殘忍!兩人在房間�搏鬥了幾分鐘,忽然他摔倒了。

  他踩到了自己掉落出來的那個瓶子,就是那個他放在先前被砍斷手的隱君子家門口的瓶子。

  我搶過掉落在地上的刀,然後拾起瓶子。

  師傅的眼�露出了恐懼,他坐了起來,伸出手,急速地搖擺著說:“不要,不要!”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瓶子,透過玻璃壁,瓶�的液體散發著詭異的黑色光芒。

  我打開瓶塞,朝著他的雙手澆過去,我並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幾乎是下意識的。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師傅痛苦地叫喊起來,我從來沒看過平日威風的他會這樣狼狽,接著我拿起刀,想都沒想,砍下了他的左手。

  他捂著斷手,瘋子似的跑出房間。地上只留下他那只巨大而慘敗的手。

  借著光,我覺得那手有些異樣,等我慢慢蹲下來,才發現那斷手居然成了壹只內無壹物的人皮手套。

  我緩緩地拾起它,接著戴在自己的左手上,仿佛就是為我準備的壹樣,等我想脫下那人皮手套,卻已經找不到開口了,那手套和我的手完美地融合在了壹起。

  第二天,我就去了這�最大的賭場,當然,我壹場都沒輸。然後我找到老板,將所有贏的錢都還給他,並要求留下來做壹名荷官。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我師傅。據說有人看見過壹個斷了手的高個子在外鄉討飯,最後潦倒而死。但我沒有任何感覺,仿佛他只是壹名過客,就如同賭場�的那些賭客壹樣,我永遠不會記住他們的相貌、聲音,不過我會記住他們摸牌的手。

  他終於說完了,接著右手拿起筷子,夾起壹大塊魚塞進嘴巴�。

  我始終看著他插在褲子口袋�的左手。

  “妳知道麽,原來換手的人,他的手總會不由自主地拿著賭具,仿佛那只手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別的東西,仿佛它是獨立於主體之外,另有生命壹樣,就像我,根本抑制不住它,也不想抑制。”他掏出手,那只手依舊在不停地洗著壹副撲克。

  我長嘆了壹口氣,“這真的是妳要的生活麽?”他楞了壹下,堅定地點點頭。

  “妳要知道,人有很多種,總會有像妳我這樣的怪人存在。而且,今天我又輸給妳了,哈哈,真是有意思,我已經很久沒輸過了。”他再次朝我敬酒,我也喝了下去。

  我漸漸覺得有些頭暈,然後頭變得特別的沈重。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走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只看到桌子上有張紙條。

  “知道麽,其實我很想換掉妳的手,不過,我想了想,這個世界上壹定要有個我贏不了的人才有意思嘛,妳說是不是呢?”

  我拿著紙條的手開始顫抖,或許只是他的壹轉念,我下半輩子就連看書都看不了了,當然更不可能寫這封信給妳了。

  我沒有再去找這位荷官朋友,我相信也不會再見到他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否會壹直這樣賭下去,他的左手,是不是還會那樣緊緊握著撲克,永不松開。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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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4 01:24:01

第九十六夜  鎖

  在我家對面,搬來壹個女人。

  壹個在我看來無比奇怪的女人。有兩種女人很吸引人,美麗的和神秘的,恰巧,這個女人集合了上述兩點。

  由於我的工作需要經常和人接觸,所以我所見過的女性遠比其他人多,漂亮的自然不少,可是像她這樣的的確沒有。應該怎麽形容呢?這個女人似乎永遠處於壹種沒有任何雜質的快樂的狀態,還有壹種幾近病態的美麗,就像葬花的黛玉壹般,讓人忍不住想要好好了解她。

  這個叫西桂的女人幾乎是我壹覺醒來就出現在我家對面,就在昨天,那�還是空無壹人的閑置舊房,這讓我不得不問她是何時搬來的。

  我和她的第壹次見面,是在我家門口,我收拾停當準備趕去報社,正好她也在門外清掃垃圾。她穿著壹套黑色的過膝套裙,長發及肩,腳下踩著壹雙很卡通的大頭塑料拖鞋,帶著壹點嬰兒肥的圓臉讓人覺得親切自然,小巧的鼻子和略微上翹的嘴唇都給人壹種小妹妹似的感覺。

  “哦,我是昨天晚上搬來的,沒有吵到妳吧?”她告訴我的時候壹臉歉意,笑容向兩頰撅起,臉上堆滿了紅暈,在還未完全浸透陽光的樓道�,她扇貝似的牙齒仿佛在閃爍發亮。和美女聊天是壹件愉快的事情,我自然又多問了幾句。

  西桂告訴我她的名字,她是壹名外企員工,為了上班方便,租了我對面這套房子,並且只有單身壹人在這個城市。當她知道我的身份後非常高興。

  我經常看妳寫的專欄,都是很有意思的故事呢。”她又笑了笑,這次她的手空了,向我伸了出來。

  “希望相處愉快,記者先生。”她的腦袋歪向壹邊,調皮地微笑著,頭發也隨之如瀑布般流向肩頭。我和她握了握手,就馬上趕去上班了。

  可是,我從未聽說附近有什麽外企。

  管他呢,別人的工作和我有什麽關系,我努力使自己不要去思考關於西桂的事情。

  中午我壹般是不回去的,因為來去匆忙,而且有時候中午精神好還可以處理壹些事情,可是今天我卻冒出了回家的想法。

  走到家門口,卻發現西桂的門開著,我特意放慢了腳步,並且讓踩樓道的聲音很大。

  果然,門�冒出壹個腦袋,她很小心地望著我。她似乎正在更換自己的門鎖,滿額頭的細汗。這�的門鎖向來堅固,幹嗎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呢?我詢問她壹句,西桂只是搪塞說原來的門鎖壞了。

  “妳回來了啊?吃飯了麽?我自己做了飯,要不壹起來吧,就當我向妳這地頭蛇的進貢如何?”她瞇起眼睛,伸出手對著我招了招,像壹只招財貓壹般可愛。

  我摸了摸剛剛吃飽的肚子,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好吧”。

  吃東西是其次,我其實很想看看她的家是什麽樣子。

  西桂告訴我,她今天請假壹天來收拾屋子。女孩子麽,總喜歡幹凈細致到極致,幾乎對潔凈有了壹種嗜好。我的師姐有時候會懶到連下樓買飯都不願意去,但卻會在難得的周末壹個人打掃屋子整整壹天。

  或許,女人的思維對於我來說很難理解。

  西桂的家也很幹凈,幹凈得讓我覺得有點緊張。

  除了必需的家具,幾乎找不到任何壹點多余的東西,好像這家的主人隨時會離開壹樣。而且,我發現幾乎只要是可以打開的東西,她都上了鎖,上鎖的書櫃,被鏈綁住腳的桌椅,所有電器的開關都放在壹個被鎖住的鐵盒子�,而�角還擺放著幾個巨大的木箱子,當然,也上了鎖。

  西桂好像覺察出我的異樣,她解釋說自己以前住的地方老丟東西,所以漸漸養成了什麽都加上鎖的習慣,哪怕是廚房的櫃子、餐桌、電視,都用鎖固定住,至於其他的更別說了。

  “不嫌麻煩麽?”我有點無奈地問。看來美女多少有點怪癖這個說法倒是對的。

  西桂立即擺手,並且捂著嘴笑起來,笑聲清脆悅耳,在房間中回蕩開來。

  我被她的笑聲傳染,也準備咧嘴傻笑,這時,她忽然停了下來,臉上表情轉化之快讓我難以想象,即便是最壹流的演員,恐怕也難以像她這樣做得不留痕跡。

  西桂盯著我,緩步走過來。

  “妳知道麽,每次開鎖解除禁錮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那東西是屬於我的,我才會安下心來。”她的手指頭細白光潔,像五根大頭針壹樣對著我的臉伸過來,我瞇起眼睛。

  可是我卻無法動彈,最後,她的手指頭在我額頭彈了壹下。

  “可以開動了,記者先生。”她轉過身,走向香氣四溢的�間廚房。

  我問她為什麽不叫我名字,她壞壞地搖著頭說我的名字太麻煩了,而記者先生是她給我取的。

  “這樣,我就會覺得只有我壹個人這樣叫妳啊,好像妳只屬於我壹樣。”她說到這�,忽然害羞地低下頭,我無法看到她被漆黑如綢緞似的長發遮蓋起來的臉,只好裝傻拿起她熬的湯喝了起來。

  湯做得壹般,我也無心去品味,這年頭女孩子做出來的食物只要不吃到胃出血就不錯了。

  離開的時候,西桂小心地帶上鐵門,我聽到身後好幾聲金屬摩擦的上鎖聲。

  “這麽沒有安全感麽?”我忍不住小聲滴咕了壹句。

  這樣的日子在我和西桂偶爾見面的談笑聲中迅速過去。令我不解的是,她似乎很少出門,更別說其他的社交活動。她經常晝伏夜出,偶爾出去壹次,也是帶著壹大堆的鎖回來,仿佛她對鎖有著壹種難以抑制的沖動。她曾經告訴過我,只有看見那些鎖和鑰匙,她才能感覺到安全和歸屬感。

  而我也開始漸漸覺得有人在跟蹤自己。

  這類事情已經不是第壹次了,當然,我也察覺出對方只是壹個業余者,很快我略施小計,便在街尾拐角小巷處逮住了他。

  當我看到這個男人時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那是壹種怎樣的面容啊,仿佛全身的靈魂被抽空了壹般,無神的雙眼猶如兩口幹枯的深井,滿臉的落魄,胡子瘋長,面頰黑而深陷,就像上了年紀掉光牙齒的老年人。而我抓在手�的胳膊也若有若無,就像壹根棒球棒似的,毫無肌肉可言。從年齡上來判斷,他已經四十多歲了。

  “是妳,妳和西桂在壹起吧,告訴我,快告訴我,西桂是不是和妳在壹起啊?”還未等我問他,他卻壹下子跪倒在地上,抓著我的衣服痛苦地哀求道。但似乎他的身體過於衰弱,加上情緒激動,竟暈了過去。

  我只好把他攙扶到附近的小餐館,結果證明我是對的,他是餓暈的。

  也不知道多久沒有吃飯了,他表現得如三年饑荒壹般,再有厭食癥的人看著他也會覺得餓了。於是我也要了碗餛飩,坐在他對面慢慢吃起來。

  終於,他似乎吃飽了,也稍微平靜了。

  “我勸妳趕緊離開西桂,在妳還能離開之前。”他的話聽上去像勸告,但是配合他的表情來說更像是警告。

  “我不喜歡聽壹半話,看在我為妳埋單的分上,多少告訴點什麽吧。”我望了望堆成小山狀的滿桌餐具,開始盤算著明天要問同事借多少錢才合適了。

  忽然,他非常痛苦地捂著自己的左腹,豆大的冷汗直冒,我開始懷疑他是否吃得太快而會出事,他休息了壹會兒說沒事了。

  “我知道妳不見得會相信我的話,妳就像以前的我壹樣完全被她迷住了,我就在妳家樓下待著,壹旦她外出,妳就叫上我,我會讓妳知道真相的。”說完,這個男人拍拍屁股走了。

  回到家,西桂居然打開自家的門等我,我忽然覺得心頭壹暖,自從離開父母,已經很久沒嘗過被人等待的滋味了。

  她的懷�抱著壹只可愛的小狗,全身通白。我忍不住伸出手想摸壹下。

  “妳想幹嗎?它是我的!”西桂壹下子變了臉色,將狗猛地扔進客廳�,小狗似乎摔著了,發出尖利的叫聲,我皺了皺眉頭。

  “妳這是幹什麽,我又沒有惡意。”說完,我又想起了先前那個男人的話。西桂似乎很痛苦,她沒有說話,而是走進去重新抱起那只狗。

  過了壹會兒,我似乎聽到幾聲狗叫,但又沒有了。

  我回到自己家�,走到陽臺上,果然,那個家夥就蹲在我家樓下,也不知道他跟蹤我多久了,居然我住哪�也知道。

  門外響起了關門的聲音,這麽晚了,西桂居然出門?

  她似乎只有在夜晚才願意離開那個家。我聽到樓道�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忍不住走到陽臺上,那個男人帶著微笑站在下面,我猶豫了片刻,對他做了個上來的手勢。

  “怎麽樣?那個賤人出去了,是吧?嘿嘿,我就知道她喜歡晚上出門,以前和我在壹起的時候也是這樣的習慣呢,告訴妳,她根本就不是正常人!”那人喋喋不休地站在我身邊說著,我則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打斷了他。

  “妳不是要讓我看真相麽?”我問他,男人楞了楞,隨即詭異地笑了壹下,從褲子口袋�摸出壹串鑰匙。

  “知道麽,她無論搬到哪�,所有的門鎖都要換掉,堅持用自己的,她認為這個世界所有的鎖都不如自己的安全,實際上她並不知道,我以前和她在壹起時偷偷配了鑰匙。”她居然說自己以前和西桂在壹起過,這真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幾下哢嚓的開鎖聲後,鐵門居然真的開了。房間�很黑,我想去摸索著的開燈,結果被他制止了。

  “如果開燈,她上來前就知道我們來了,那就不妙了。妳小心地帶上門,把�面的門閂插好,這樣她就進不來了。”我只好答應,心�卻奇怪自己究竟在幹什麽。

  壹個古怪的鄰居和壹個同樣古怪的路人。

  那個男人似乎正忍受著莫大的痛苦,在半黑暗的客廳�輕聲呻吟著,他用手捂著自己的腹部,看樣子似乎想在這�尋找什麽。

  但是西桂的家�任何可以打開的東西都是上了鎖的。

  不過這個男人居然每個鎖都可以打開。

  “在哪�?在哪�?她究竟把那個放到什麽地方去了?”那個男人瘋狂地翻找著抽屜、書架、櫃子,我不知道他在找什麽,但直覺告訴我,�角的幾個木頭箱子很可疑。

  我指了指那些箱子:“幹嗎不找找那些箱子�?”

  “哼,妳可以找開看看�面是什麽,瞧,好像最邊上的正好沒上鎖。”他冷笑著回答我。

  我沒有還擊他,而是自己走了過去,從窗口漏進來的對面樓層的余光躺在木質的箱子上,當我準備打開的時候,箱子�卻傳來了壹陣小聲的叫喚。

  �面的東西,就是剛才看到的那只小狗。

  不過,我幾乎已經認不出那只狗了,它雪白的身體幾乎被血給浸透了,四肢被細細的鐵絲穿過,固定在了箱子的邊緣,它的上下嘴唇被貫通了,而且也加上了壹把銅鎖。這是何等的殘忍。那只狗睜著漆黑的圓眼帶著恐懼和祈求望著我,而我則感到壹陣惡心,立即合上了蓋子。

  “哈哈,找到了!她居然放在了壹把鎖�,把鑰匙放在空心鎖�面,也只有我和她會這樣做了!”我回頭望去,那個男人的手�拿著壹把鑰匙,壹把形狀古怪的鑰匙。

  大概十厘米左右的半圓柱體,上面還有凹凸不平的齒輪。他興奮地脫去上衣,壹瞬間,我看到了金屬反射的光芒晃過我的眼睛。

  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麽總是捂著自己的腹部了。

  在他壹根根凸起的肋骨上,幾乎每壹根上都掛著壹把鎖,那些鎖泛著冰冷的黃色光芒,他拿起鑰匙,對準孔眼壹把把打開了,原來那些鎖都是壹把鑰匙可以打開的。我看到那些小指粗細的鎖條慢慢地從肌肉的擠壓中被抽出來,伴隨著的是那個男人痛苦的低聲喊叫。

  幾乎每開壹把鎖,男人的臉上就疼得扭曲壹下,然後是釋放後的輕松和愉悅,妳很難想象痛苦和歡樂這兩種最極端的表情同時出現在壹張臉上是什麽樣子,總之當開到最後壹把鎖的時候他終於累了,大口地喘著粗氣,靠著家具壹屁股坐到地上。

  “告訴我,告訴我壹切關於西桂的事情!”我的好奇心再也無法制止了。男人冷冷地望著我,停止了手上的動作——其實他是壹點氣力也沒有了。

  “我和她曾經是壹對戀人。二十年前,就和妳壹樣,她突然出現在我的對面,那樣的可愛美麗而溫柔,我深深地迷上了她。沒多久,我們便住在了壹起,可是我很快發現,她像瘋子壹樣對任何東西都要上鎖,每次上鎖的時候都念念有詞,而且行為越來越古怪。有壹天,我在喝過她煮的湯後就睡著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身上的疼痛所驚醒,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綁得死死的,而她則在我的肋骨上壹個個地鉆孔,把那些鎖壹把把鎖上去,她簡直就是個魔鬼!”男人憤怒地大喊。聽到這�,我忽然想起了西桂端給我的那碗湯,胃�開始劇烈地翻滾起來。

  “妳剛才說二十年前?”我難以置信地問他。

  “感到奇怪麽?那個女人永遠也不會衰老,她曾經告訴我她活了很久了,我原以為是在開玩笑,後來才知道,她可以鎖住自己的身體,讓其無法老化。我已經四十多了,她壹事實上還是保持以前那樣的年輕吧?”男人長長地嘆了口氣。

  “後來呢?”我問他。

  “後來?後來我被她關在房子�,像壹條狗壹般生活著,最後她似乎厭倦我了,才將我遺棄在那�。她壹定沒想到我幸運地被救了,可是身上的鎖卻無法拿下來,他們告訴我如果強行拆除,我壹定會大出血而死,所以我找了她二十年,就是為了找到鑰匙!找到在我身上鎖了二十年的鎖的鑰匙!”男人瘋子般的大吼起來。

  “時間不多,我得在她回來之前打開我身上所有的鎖。”他再次拿起鑰匙,向身上的鎖眼插去,可是門外忽然響起了開門的聲音。

  “誰?誰在�面?”西桂幾乎變形的聲線在門外響起,坐在地上的男人匆忙穿好衣服,踉蹌地站起來打開客廳的燈。

  壹瞬間滿是光亮,我們都無法遁形。

  隔著鐵門,我看到西桂帶著鄙視的眼神望著我。

  “西桂,我終於,終於又看到妳了,妳還是愛我的吧,否則妳不會在我身上留下這些鎖,又保留著鑰匙。妳是在等我,是的,等我打開這最後壹把鎖,我會永遠和妳在壹起的!”那個男人癡癡地望著西桂,非常激動,連握著鑰匙的手都開始打抖,我覺得奇怪,先前那個詛咒西桂的人不是他麽,為什麽壹看見她又變成這個樣子?

  “記者先生,妳知道妳在幹什麽?這個男人曾經從我身邊拿走了所有的東西,包括我的感情,時間、財富,所有的所有,他還折磨我,不準我離開他的身邊。我不過是對他小懲大戒壹下,現在妳卻把他帶到家�來了,我還以為妳和這些男人有什麽不同,原來也是壹丘之貉啊。”西桂冷冷地嘲弄著我。

  我自己也覺得有些羞愧,低下了頭,可是當我看到�角的小木箱時,我不禁大聲質問她為什麽要做如此殘忍的事情。

  “殘忍?我是愛它的啊,只有我愛的東西我才會用鎖鎖住,不讓它從我身邊溜走,我已經不想再失去任何我愛的東西了。”西桂趴在鐵門上大聲地對我呼喊,“快,快把門打開,�面的家夥只要打開了身上所有的鎖,就會把我和妳都殺掉。我之所以這樣隱居著,就是為了躲避他啊,他像瘋子壹樣想得到我,殺了我,我只好趁他睡著的時候給他加上了鎖才逃了出來。快打開門,我們壹起離開這�,只留下他壹人在這兒!”西桂拼命地搖晃著鐵門,我有些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想打開門閂。

  “別聽她的!那個賤人總是這樣迷惑男人,然後趁他們不備就用鎖鎖住,像那只狗壹樣,玩弄致死!妳要是打開門,我和妳都會永遠待在這個房間�的!”那個男人似乎又清醒了,猛地撲過來抱住我。他的身體很虛弱,我只要壹把就可以將他推開,但是我卻使不出力氣。

  因為我在懷疑,究竟我該相信誰?可是我最討厭的就是做選擇題了。

  終於,我走到門口打開了門閂,身體仿佛不受控制似的。

  “謝謝妳,記者先生!本來,我出去就是為妳挑選壹把合適的鎖呢。”西桂的臉依舊那樣可愛生動,她的右手上拿著壹把壹模壹樣大小的銅鎖。

  “不過,看來妳暫時是用不著了。”西桂猶如鰻魚壹樣從我身旁滑進去,並且巧妙地帶上了門。

  身後的男人發出壹聲慘叫。

  “不要,不要啊!”

  “我不會再讓妳從我身邊逃走了,永遠不會了。”在帶上大門的最後壹刻,我聽到西桂的嘴�吐出這樣壹句話。

  我傻瓜似的站在黑暗的樓道口,門已經死死地鎖緊。

  到底,到底西桂和那個人誰說的是對的?或許這已經不再重要了。

  第二天早上,西桂離開了,就像她突然出現在我的對面壹樣,她是半夜搬走的。

  偌大的客廳空蕩蕩的,只留下那幾個木頭箱子,包括昨天我看到的裝著小狗的那壹只。

  不過旁邊又多了壹只上鎖的箱子,要略大壹些,箱子的底部慢慢蠕動著尚未幹透的血跡,深深的黑色,刺痛著我的眼球。

  我沒有勇氣打開那個箱子,究竟箱子�裝的是西桂還是那個男人?

  最先上鎖的,肯定是人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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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士 | 2009-10-4 01:24:22

第九十七夜  過陰

  野老常言:陰牒勾人,往往有生人為之者,謂之過陰。其人言語飲食,了不異人,但就睡則塔焉若喪,呼之不能覺,蓋其過陰時也。榻下雙履,必壹仰壹覆,盡仰其履則死不復返。故每寢必扃其戶。懼為人所弄也。後壹月誰當死者,輒先知之,預見陰牒也。

  ——《耳食錄》

  壹個陌生的男人找到我,他猶如壹只驚弓之鳥,略彎著腰,深黑色的西裝外套胡亂地披在身上,連口袋翻出來了也沒有註意,細長而稀疏的眉毛幾乎可以數出來有幾根,他的臉仿佛是壹個沒有經驗的面點師傅做工和出來的半成品的面團,到處凹凸不平,與縫隙似的眼睛和厚實的嘴唇相比,那顆巨大的酒糟鼻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

  “妳知道過陰麽?”男人的喉嚨�發出了類似砂紙磨擦鋁鍋般沙啞的聲音,我聽得耳朵有些難受。

  我搖頭,擡手看了看手表——主編給我的時間並不多,他似乎也察覺到我經常借著接待來訪者偷懶怠工,所以對我做了硬性規定了。

  這男人的眼珠轉動了壹下,咽了下口水:“請不要著急,我敢打賭您壹定會對我的故事感興趣,而我也不需要任何報酬,只是希望可以找到壹個人傾訴壹下,因為我怕告訴別人會讓人以為我是個神經病,我的身體和精神已經無法承受那種折磨了,再不說出來,我會發瘋的。”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憐,就像壹個失去父母的孤兒般無助地顫動著肩膀,他用巨大的雙手捂著臉,居然差點哭了出來。我雖然很反感男人哭泣,但是由於驚恐而導致的眼淚的確少見。

  這個叫吳若東的男人35歲,但看上去卻如此蒼老,壹來是最近精神緊張所致,二來他的工作是壹名小公司的副總,所以公事繁忙,導致人到中年就兩鬃雪染。他所煩惱的不是別的,正是他的妻子。

  (下面是吳若東的口吻。)

  我只是個普通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本打算在這個城市繼續過著普通人的生活,如果,如果不是遇見那個女人的話。

  吳若東將身體又蜷縮了壹些,像壹只四處尋找殼的蝸牛。

  這幾年忙於事業,所以壹直沒有機會管自己的終身大事。後來偶然的機會認識了我現在的妻子。她是從農村來的,靠著自己考上了師範大學,在學校�教心理學。她的相貌氣質很好,而且我自己也是從壹個小縣城出來的,深深知道我們這些沒有任何背景和後臺的人要在這個城市立足是多久不容易,所以很快我們就在壹起了,而且在認識半年後就結婚了。在別人看來,她會嫁給我有些不太公平,其實那時候追求她的人有很多,後來我問過她為什麽,妻子也只是淡淡地說,覺得我是個好人。

  婚後的生活很快樂,不過很快我又忙於工作,她也安心做壹名家庭主婦。雖然她壹再要求我們生個孩子,但是我公司的事情太多,只好延期,而她也有些不悅,卻沒有多說。可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總有壹些奇怪的人來我們家找她。

  先是壹個穿著打扮非常落魄的中年婦女,手�提著壹個巨大的黑色塑料袋,似乎裝著什麽條狀物的東西。她和我妻子略微交談後,妻子便帶她進了自己的房間——這是她婚前提出的唯壹要求,需要壹間自己單獨的房間做會客室和閱覽室,而且那間屋子的確也沒有什麽不同,只有壹個書架和壹張床。

  我先前並沒有註意,自己上班去了,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她沒如往常壹樣在廚房�做菜。我原以為她出去了,可是她的外套和皮包分明掛在客廳的衣架上。

  房間�安靜極了,我以為她可能學校有事來不及回來,正打算躺在沙發上睡壹會兒,忽然聽到從她房間�傳來壹陣奇怪的聲音。她的房間位於進門後的壹條通道的盡頭,在整個房子的左邊角落,緊緊挨著陽臺。

  由於是小區,所以平時壹點噪間也沒有,雖然利於休息,但是長時間的寂靜也讓人多少有些不適。所以房間�哪怕有壹點雜音,都可以聽得很清楚。我穿著拖鞋,壹步步朝著發出聲音的房間走去。

  陽臺上吹過來的風讓我的腳有點冷。那種聲音低落是壹種咀嚼聲,很慢,但很清晰,壹下壹下,很有規律,就像電視�的貴族進食壹般。

  橘黃色的木門居然沒有關上,留著壹小條縫隙,我忽然覺得有種偷竊的罪惡感,又不知道她到底在�面做什麽。好奇心驅使著我隔著門縫朝�面看去。

  �面的房間不是很大,即便視野狹窄也能看得很清楚,我看到妻子平躺在那張床上,而先前的那個女人則背對著我坐在壹邊。妻子睡著的樣子很奇怪,似乎和平時略有不同,可是當時我也說不出什麽不出來。

  我以為妻子在休息,可是正當我要離開,那個背對我的中年女人忽然轉過頭來。

  她的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嘴角殘留著點點的蠟燭碎屑,手上還拿著半根紅色的蠟燭,上面明顯有著啃咬過的痕跡。房間�的燈光很昏暗,似乎僅有的那點燈光經過紅色的蠟燭將她的臉映襯得如血色壹般。

  我馬上往後挪了壹步,幾乎不敢相信剛才看到的畫面,然後趕緊走進廁所用涼水洗臉。

  我壹直待在廁所,直到聽到門外響起開門聲,還有那中年女人的道謝聲。

  妻子似乎並不知道我看到了壹切,只是關切地問我是否身體不舒服,並說自己在鄉下和赤腳醫生習得幾年醫術,還能對付得了壹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

  可我拒絕了,從那天起我對她就開始漸漸沒有過多的察覺。後來又陸續來了幾個人,妻子依舊是帶到那個房間�,我也沒有再去偷看過,只覺得自己實在太不了解她了。

  我隱約覺得,她除了大學心理教師外,還有另外壹個職業。

  於是我開始旁敲側擊地詢問她,並且特意請假來到她的家鄉,可是依舊查不出什麽,妻子在村子�從小就是惹人喜愛的女孩子,也沒有任何怪異的舉動。

  或許,我只是太多心了,或許我只是被繁重的工作壓迫得些有神經質了,妻子也經常以心理專家的口吻說我有些神經緊張。

  可是,當我逐漸想忘記那些事情的時候,又發生了壹件事情,而那也造成了讓我現在過得惶恐不安的生活。

  我永遠刻去年年末,壹個高大的男人來到我家,他的樣子相當憔悴,而且帶著黑眼圈,他仿佛見到救星似的對著我妻子苦苦央求,而妻子明顯也很痛苦,看得出她很想幫助這個男人,但似乎又有難言之隱。

  “您還是快起來吧,我已經盡力過了,這種事情也不是我可以改變的。”妻子努力想要攙扶起居然跪在地上的男人——即便他跪著,也和妻子差不多高,我也想過去攙起他,可是那男人實在太重了。

  他說什麽也不肯起來,甚至威脅說如果不答應他的請求,就要跪死在我家。妻子長嘆壹口氣,只好告訴我說這個男人是她老鄉,自己要回家壹趟,短則數天,長不過壹星期就可以回來。

  讓自己的妻子和壹個陌生的、而且情緒極為不穩定的高大男人壹起遠途,恐怕哪個丈夫也不會放心,可是當時我的公司處於非常重要的時刻,而妻子也壹再說不許我同行,我只好多叮囑她幾句,然後送她去了車站。

  但是壹星期過去了,妻子沒有回來,又過了幾天,我忙完手上的事情,連忙聯系她家人,可是也沒有任何消息。

  壹陣不祥的感覺像墨汁浸透白紙般蒙上我的心頭,我只覺得胸口發悶。在接下來的日子�我遍尋了她所有的朋友親人,可是壹無所獲,包括那個高大男人,也沒有任何消息。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她仿佛平白無故就這樣消失了。我去公安局報警,可是每年這種失蹤案都多極了,什麽時候能找到她,誰也說不好。”說到這�,吳若東狠狠地抱著自己的頭,痛苦地低聲說著,“我要是那天不讓她去就好了!”

  他的懊惱與悔恨全寫在臉上,而我在聽完後,也覺得吳若東的妻子恐怕的確兇多吉少了。

  “可是,您找到我就是讓我刊登個尋人啟事麽?我個人很想幫助您,但是說老實話,這也沒有太大作用啊。”我愛慕能助地拍了拍吳若東的肩頭,不料他仿佛觸電壹樣猛擡起原本低垂的大腦袋,雙手握著我的肩膀。

  “不是!不是的!請您聽我說完,而且我相信我妻子沒有死,只有您和您的朋友可以幫助我找到她!”吳若東的樣子相當激動,比起先前的頹廢,他仿佛落水者抓著了唯壹壹根救命稻草似的,手上力氣很大,把我的肩膀都攥疼了,還好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再次平靜下來敘說。

  (下面仍是吳若東的口吻。)

  在接下來的日子�,我過著壹個人的獨居生活,那些朋友親戚該勸慰的勸慰幾句也逐漸離開了,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也淡漠了這件事情了。可我不能,家�猛地只剩下我壹個人,讓我非常不習慣,我只有苦苦等待妻子的歸來。公司�見我出事,也放了大假給我,於是我天天過著白天四處拿著她的照片問人,晚上在網上到處發求助帖的生活。

  直到有壹天,我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來,卻著到妻子的那個私人房間的門打開了。

  可我壹直記得自從她失蹤那天起,這個房間就緊鎖著的,我也從來沒有打開過,那壹刻我以為她回來了,欣喜若狂,連忙跑過去。

  握著門把開門的壹瞬間,我覺得渾身壹寒,身體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可是開門後卻讓我很失望,�面空無壹人。

  準確地說,我看到壹面鏡子。

  那面鏡子是妻經常喜歡用的,她很喜歡照鏡子,家�所有的鏡子幾乎都是她的,所以隨處都有,方便她拿取,而這面也是經常擺在房間�。我小心地拿起放在圓桌上的鏡子對著自己照了照。

  不照不知道,原來自己蒼老得嚇人,深陷的眼窩,曬得黑而起皺的臉皮,已經滿臉胡碴,簡直和街邊的乞丐沒什麽兩樣子。於是我決定去整理壹下自己的臉。

  可是當我準備拿著這面鏡子出去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那面不大的圓鏡子�,我的肩膀上吊著幾根黑色的東西。

  我以為自己看錯了,離近了些看,果然,鏡子�的肩膀上有幾根黑色細細的絲狀物,可是當我轉過頭,自己肩膀上卻什麽也沒有。

  當我再看鏡子,才發覺那些是頭發,而且很長,是女性的頭發。

  我的妻子留的就是長發。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幾乎拿不住鏡子了,我看到肩膀上的頭發開始如蛇壹般慢慢蠕動,而且越來越多,就仿佛上面有壹臺產絲機壹般,那些頭發仿佛有生命似的漸漸垂下來,向我的喉嚨靠近。

  我的手慢慢向上方照去,幾乎是下意識地想知道那些頭發的根源到底是什麽。

  鏡子慢慢朝上方移動,依舊是頭發,黑色如墨汁,中間夾雜著幾點紅色,最後我照到了壹雙眼睛。

  帶著些許的水藍色,可是卻毫無生氣。

  壹雙埋沒在頭發�的眼睛。雖然只是迅速的壹瞥,但我還是看到了,我驚恐地扔下鏡子,恐懼地摸索著自己的肩膀,好像上面真的有頭發壹樣。

  而實際上什麽也沒有。

  等我再拿起鏡子,卻沒有什麽異常了。

  我和妻子在壹起躺在床上的時候,最喜歡把我的頭枕在她的大腿上,她則低垂著頭,讓她的長發掃著我的臉和肩膀。

  而我擡頭望去,在壹片黑色的長發�,我也只能看得到她那雙淡藍色的眼睛。

  我嚇得壹身冷汗,於是很快房間又恢復了寧靜,陽光開始傾瀉在這個房間�。

  可是接下來的日子�,只要是她用過的東西,我幾乎都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在那個我和她的新房�,她幾乎是無所不在,像是和那房子壹體似的。

  無論是做飯、喝水、拿衣服,我總是有意無意地觸碰到某些東西,洗澡的時候在落地玻璃前,透過模糊的水蒸氣,依稀可以看到鏡子�我的腳邊還有壹雙秀氣的女性的腳站立在我身旁。我幾乎要發瘋了,正當這個時候,最早來找妻子的那個中年婦女居然又來到了我家。

  我壹把將她拖進屋�,然後高聲質問她我妻子究竟在哪�。她似乎被我嚇壞了,慘白著臉,過了好半天才舉起手�的禮品,說來給妻子道謝的。而我也意識到自己的粗魯,抓住機會問她那天和我妻子在房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動了動嘴唇,似乎極不情願提及那件事,可當我說妻子已經可能因為這件事遇到不測,她有些愕然,然後慢慢告訴了我。

  原來那天妻子正在過陰。也就是通過自己的能力離開身體,並且以那種姿態去詢問壹些事情。據說過陰是相當危險的,過陰者很可能會控制不住而導致死亡。

  過陰的儀式�,實施者會躺在床上,和真正的死人沒有任何區別,難怪那天我看到妻子的睡相有些不自然。

  而當我問起那個女人為什麽要去啃咬蠟燭時,她臉紅了壹下。說自己是拜托妻子過陰問死去的丈夫自己可否再嫁,因為決定二婚的那幾天她家�經常發生怪事,沒有辦法她才來找妻子,而妻子也答應幫忙,至於那天發生了什麽,她自己也不知道。

  “好像是我那死鬼男人很不服氣,居然附在我身上把我帶來的紅蠟燭啃掉半截,到現在我還壹嘴巴蠟燭澀味。”

  她張了張嘴巴,吧唧吧唧嘴唇,以表示自己沒有撒謊。

  “後來我那死鬼好像說通了,也就跑了。這不,我剛結完婚,想送點喜糖給她,可沒想到發生這種事情。”她有些失望和感傷,低頭不語。

  送走那個婦人後,我意識到那天那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壹定有什麽事情拜托妻子,可是卻不知道他們去哪�。根據妻子說返回時間,我去查過所有的火車名單,但也沒有妻子的。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懇求您是否有什麽辦法,知道他們會去什麽地方。

  說到這�,吳若東壹臉可憐巴巴的表情,我也動了惻隱之心,畢竟失蹤這種事情最討厭,總是懸在那�沒有結果,生死不明最讓人揪心,對於他來說,若非親眼見到自己妻子的屍體,他是絕對不會死心的。

  我好言勸慰他幾句,送他出去了,然後自己請假回到家中,遍查所有資料,也沒有過多關於過陰的事情。

  不過這也在我預想之中,因為我還可以從壹個人那�得到答案。

  “過陰麽?儀式場所非常重要,如果只是單純地提出需要死者才能回答的問題,只要壹個密閉的小房間即可,可是如果詢問那個的話就……”黎正坐在沙發上,手中端著壹杯綠茶。

  “哪個?”我好奇地問。

  “死期。”他放下茶杯,壹只手插在褲子口袋�,另壹只手做了個展開平攤的動作。

  “如果有人想詢問自己的死期,過陰也可以知道答案,只不過只有壹個地方可以問死。”他從我身邊走過,壹直走到窗戶前,低頭不語。

  我沒有問他,因為我知道他如果願意說,壹定會回答。

  果然,數分鐘後,他擡起頭微笑著說:“那個地方,就是過陰者的出生地。”

  “哦?這樣子呀,幹嗎這麽久才說,賣這麽大關子。”我不滿地抱怨,他則不以為然。

  “因為我剛剛想起來。”黎正擡起頭,瞇起眼睛笑著。

  我於是通知吳若東,詢問他關於他妻子的出生地,他猶豫了壹下,說要好好想想,或者去詢問他妻子的家人。而我也正好要去向總編請假。至於黎正,他說對這事很感興趣,於是便約好兩天後在火車站見面,接著他便毫無蹤跡了。而吳若東則壹再告訴我,壹定要在兩天後集合壹起去,因為他的公司下禮拜要重組,他是壹定要參加的。

  兩天後,我請到了長假,和黎正以及吳若東到吳若東妻子的出生地。

  吳若東妻子並非出生在她現在的家鄉,她的父母是在這個小縣城生下的她,住了幾年,卻不知何故又搬到了現在的鄉下,至於原因,吳若東的妻子從來不肯告訴他。

  這個縣城的人似乎都很冷漠,吳若東著急地拿著照片四處詢問,卻都搖頭說不知道,直到問到壹個年輕人的時候,才知道了答案。

  幾個月前,吳若東的妻子和壹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來到了這�,不過很快他們就去了縣城�的壹處民房。

  那間房子據說空置很久了,而我也想到,說不定那就是吳若東妻子出生的地方。可是為什麽她和自己的父母要離開這�,為什麽這間房子居然空置了幾十年卻無人敢住?

  吳若東說以前妻子曾經提及過這個老屋,並且結婚的時候還來這�打掃過,於是我們跟著他,壹直朝著他妻子曾經居住過的老房走去。

  那所房子坐落在偏遠的離車站最北的地方,那是個低矮的三居室平房,壹條龍的三間房子串在壹起,真的是荒廢多時了,不過在門口可以很明顯地發現有人進出過的痕跡。吳若東有些激動,我讓他稍微休息了下,於是三人壹起走進去。房子�面相當暗,我和黎正還差點摔倒。

  房子�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潮氣和腐木的味道,房子中間擺放著壹張破舊的木桌,桌子上居然還有壹個燃了壹半就熄滅的蠟燭。

  “看來妳妻子的確來過這�。”黎正拿起剩下的蠟燭看了看,又指了指地面,果然厚厚的灰塵上有著模糊但可辨認的壹雙女式鞋印,當然,還有壹雙男式的。

  我們繼續走到�屋,在�面也有壹張大床,而床的下面居然有壹雙布滿灰塵的女式皮鞋。

  “是她的皮鞋,我記得,是我為她過生日買的!”吳若東像瘋了壹樣朝鞋子跑過去,不過被黎正拉住了。

  “如果妳不想讓妳妻子死去,最好別碰那雙鞋子。”黎正的話很輕,但是卻如鎮靜劑壹般讓吳若東安靜了下來。

  因為來之前我告訴吳右東,如果想的到他的妻子,就必須聽這個滿頭銀發的怪人的話。

  “鞋子的擺放,決定了過陰人的生死狀態。過陰時,鞋子必定有壹只是翻過來的,如果全部弄正,則過陰人會蘇醒過來,如果全部翻過去,他們就會死去了。”黎正壹邊說,壹邊望向那雙鞋子。

  我和吳若東也仔細看過去。

  那雙女式皮鞋有壹只是翻轉過來的。

  “如果當時沒人動過的話,或許妳妻子還活著。”黎正盯著那雙皮鞋,沈聲說道。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壹家要搬出這�啊?”我忍不住問正在尋找線索的黎正。吳若東也望過來,他也帶著同樣的疑問。

  “傳說中能夠過陰的人,生下來是不會哭的,而按照常理,不哭的孩子是活不下來的,但是他們非但可以活下來,而且比其他人要聰明得多,只是他們從懂事開始,就知道自己何時會死去。過陰者的第壹次過陰往往是無意識的,在自己睡夢中發生的,這個就像身體發育到壹定時候的自然反應壹樣,當然,並不是十分確定在某個年紀。”

  “他們對自己的夢記得很清晰,也會逐漸意識到自己在過陰,當然,有些人會保密,有些人會利用這個做些別的事情。妳的妻子很可能在幫助別人,或許,她意識到自己何時何地會死,總之,過陰者壹定會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如果她預感到自己的死期的話。”黎正壹字壹頓地說。

  旁邊的吳若東變了臉色,他沖上去抓住黎正的衣領。

  “妳胡說!妳剛才還說她會沒事的!”他朝著黎正大吼,而後者則不以為然。

  “我只是實話實說,如果妳不相信就算了。”黎正斜著眼睛看著他。

  我立即上去分開了他們,然後示意黎正先別說話再刺激吳若東了。吳若東則虛脫似的壹屁股坐在地上,有些失神般地念刀著他的妻子。

  “如果找不到那個高個子男人,恐怕也找不到妳的妻子了。”我四處看了看,的確沒有任何線索。吳若東痛苦地站了起來,打算走出去。

  “我說,如果妳妻子失蹤了,恐怕警察第壹個懷疑的人會是妳吧?”黎正忽然站在原地微笑著看著吳若東。我非常驚訝黎正為何這樣,吳若東也非常不解。

  “警察的確詢問過我,可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吳若東回答道。

  “其實妳找到我們,只是懼怕今天是妳的死期吧?”黎正雙手插在褲子口袋。

  “我不明白妳在說什麽。”吳若東呆呆地望著黎正。

  黎正沒有回答他,反倒是轉向我。

  “妳知道為什麽他們壹家人要離開這�麽?如果妳是村民,壹個小孩經常口無遮攔地預測別人的死期,而且又驚人的準確,而這個孩子還是個生下來就不會哭的人,妳會如何看他?”黎正問我。

  “怪物。”我老老實實回答道。

  “是的,怪物,十足的怪物。所以那可憐的壹家人只好搬走,並且期望可以過新的生活。那個可憐的女孩子壹天天長大,但由於離開了出生地,她無法再預測他人的死期,於是也漸漸過上了平常人的生活,偶爾幫人家問死者問題。”

  “可是埋藏在她心底�還有壹件事,因為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於是她著急著嫁人、生子,希望可以過壹個女人完整的壹生。於是她遇見了壹個男人,她原以為自己可以安詳地度過自己最後的幾年生活,可是她錯了。”

  “她大意地認為自己的丈夫根本不了解過陰,根本沒想到那個男人早就通過查閱資料問人而詳細了解所有的事情,包括預測生死。”

  “於是她的丈夫跪在她面前苦苦央求兩人去壹趟老家,因為這個男人需要知道壹些重要人的死期,是的,對於壹個生意人來說,某些人的生死直接決定著他的前途。”

  “於是她妻子終於決定來到她孩童時代滿是噩夢的地方,在這個破舊的屋子�進行了過陰。”

  “她的丈夫得到了答案,可是很可悲,人都有個普遍的弱點,那就是好奇心,男人隨口問了句,自己何時會死。”黎正忽然停下來望向吳若東,我也隨著他的目光望去。

  吳若東的臉忽然變得飽滿而富有張力,他冷冷的眼神充滿了敵意,同時又帶著悲涼感。

  “答案就是,今天。”黎正慢慢地走到屋子中心。

  “妳壹再要求今天來,將所謂的故事告訴我們,其實是懼怕妳死去的妻子報復吧?所以妳以為抓到我們這樣壹根稻草來到這個地方,可以讓妳度過今天的死期,甚至那個時候,妳或許也想過,殺死過陰人,會不會改變妳今天會死的命運呢?”黎正繼續說道。

  “別再說了!”吳若東大吼壹句,“我從沒想過要殺死她,我只是害怕,我害怕她。”吳若東崩潰地坐在地上。

  “根本沒有所謂的高個子男人,那個先前告訴我們妳妻子消息的人,恐怕是妳早就安排好的吧,所以妳才搶著去問那個村民。還有那雙鞋子,其實也不是妳妻子的,上面的灰塵和蠟燭上布滿的,根本就不是同壹個時間段的。本來前壹個屋子的空氣流動要快過�面的屋子,而且皮制品比蠟燭要更吸灰,可那鞋子怎麽看也像是人工拿灰鋪上去的吧?最關鍵的,過陰者是不會穿著高跟皮鞋進行儀式的,恐怕以前的鞋子不好拿出來,妳才替換了這樣壹雙吧?”

  “妳之所以編造那樣的故事,壹再要求我們在今天到這�來,只是為了同時作為證人,好證明是那個神秘的高個子男人對妳妻子下手麽?妳或許沒想到我比妳更了解過陰,所以妳只好匆忙來到這�隨便布置了壹下所謂的現場,買通了當地人不要說出那天其實是妳和妳妻子來到這個老宅的。妳利用這�人討厭妳妻子的心理說服了他們,或許對於那些人來說,妳妻子越早死倒是越讓他們安心吧?在這�,上了年紀,知道妳妻子可以過陰的人都對她避而不談,就像約定達成壹般,把她當成了這個地方的禁忌。”黎正繼續質問著吳若東。

  “我以為她在說笑,畢竟預測死期這種事情不過是傳說中的罷了。可是她見我不信,很快預見了當地壹個村民的死期。果然,那時候我開始恐懼了,和她吵了起來。她哭著說過陰也不見得壹定準確的,尤其是壹些特別的事情發生的時候。鬼才會相信她!死亡怎麽會有終結的時候?對我來說,這個女人無疑就是個魔鬼,離開她,離開她或許我能活下去!這就是我當時的想法。於是我提出再回壹次老宅,重新過陰壹次預測死期,她無奈,只好同意,而那次,當她開始的時候,我把她的鞋子壹起翻轉了過去。”

  “我真的沒想到,她居然死了,任憑我再怎麽呼喊,她也不會醒過來了。我開始害怕,因為我不知道自己這種行為算不算是謀殺,或許誰也不會相信翻轉翻轉鞋子可以殺掉壹個人這種荒謬的事情,別說查到我頭上,就算我主動自首,也會被警察轟出來,或者送到精神病院�。我只好將她的屍體埋在最�面屋子的地下,還有包括那雙鞋子,並且編造了高個子男人的事情,說她和那男人壹起失蹤了。可是那以後我每天都在家�遭受她的折磨,於是我想到了她預測我的死期,我抱著試試的心理找到妳們,期望妳們幫我度過這壹天。”吳若東無力地說道。

  “妳以為我有能力幫妳逃避死麽?妳錯了,我也不行,妳妻子的預測很準確,不信妳可以回頭看看。”黎正忽然伸出手指著最�面那間漆黑的屋子。

  後面的房門不知道為什麽關上了,只留下窗口的縫隙漏進來壹些白而寒冷的陽光,像劍壹樣,插在�屋看上去明顯松軟翻過的土地上。

  吳若東的眼球幾乎鼓了出來,死死地盯著那�。那堆土向上蠕動了幾下,忽然破開了。

  壹只幾乎腐敗的手從�面伸了出來,然後是壹雙瘦弱的肩頭,是那個可憐的女人,她的長發將自己的頭顱緊緊地包了起來,她以蛇壹般的蠕動姿態遊向癱倒在壹邊的丈夫。

  吳若東已經無力站起來了,他只是下意識地用手擋著自己的眼睛。

  當我想去救他的時候,那女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纏上了吳若東,後者只是低聲哼了幾句,就沒有任何動作了。

  吳若東的腦袋枕在那女人的大腿上,女人慢慢低垂著頭,漆黑沾著泥土的濕漉漉的長發慢慢垂向吳若東的臉。

  我聽到了壹陣陣類似骨頭被啃咬的聲音。吳若東的身體開始劇烈抽搐著,他就像壹只中了毒的田鼠,根本無力逃走或是反抗。

  然後他們兩個壹直保持著那種姿勢,直到他們的頭被那頭發緊緊包裹起來。

  黎正嘆了口氣,忽然又驚訝地望著那女屍,然後恍然大悟地哦了壹聲。

  離開的時候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他,是否又發現了什麽。

  “其實,我也不是十分了解過陰。原來,如果過陰人的身體�孕育了新的生命的話,是可以逃避掉那恐怖的死期的,或者說吳若東妻子所說的特別原因,就是指這個吧。剛才我看到她的手緊緊地護著肚子,就如同本能壹般,於是忽然想到這個。”

  “生的終結是死亡,死亡的終結是重生麽?可是為什麽她不早點告訴吳若東呢?”我不解地問。

  “因為過早告訴他,那男人壹定會要求打掉孩子的。他妻子其實是想借著孩子的降生改變他們夫婦二人的命運,結果,到最後還是無法逃避。”黎正陰沈著臉,帶著惋惜的眼神看著地上的兩具屍體。
引言 使用道具
405378790
騎士 | 2009-10-4 01:25:00

第九十八夜  餓

  與其說這是個真實的故事,倒不如說更像是當事人本身加入了或多或少臆斷成分的壹段記憶,因為當我看著父親講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他的眼睛失去了焦點,仿佛進入了半睡眠狀態,從嘴�輕吐出來的字句雖然低沈,卻清晰可辨,不過又像是夢中囈語。

  (下面是父親的口吻。)

  我十八歲來到了壹個農場,那是壹個三面環山的地方,景色雖然秀美,但我卻根本無暇顧及。我是來上山下鄉改造的。這個農場的人員整個編制是按照軍隊來算的,壹個班十二人,有正副班長,連長大都是真正的軍人擔任。

  大家白天勞作——插秧收谷摘棉,幹得不亦樂乎,累得壹塌糊塗。壹日三餐兩瓜壹飯,接受著下鄉改造的過程。我們連上百號人,都住在同壹個大宿舍�,床緊挨著床,大家雖然辛苦,卻也過得相當愉快。大家年紀都相仿。只是有壹點讓人很難受,那就是饑餓。

  俗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個個都是能吃的主,雖然菜肴罕見葷腥,常年兩瓜壹椒——冬瓜、南瓜和辣椒,但大家還是吃得津津有味,加上收割時節農活繁重,壹頓飯吃個半斤八兩那是常有的事情。即便如此,還是有很多人經常在晚上發出咕嚕咕嚕如同敲擊破鼓般的叫聲,然後就會聽到唉的壹聲長嘆,和喉嚨管使勁咽下唾沫的聲音。

  而每當逢年地節,食堂出現紅燒肉這樣壹年難得壹見的食物的時候,大家夥便瘋了似的搶起來,各個生產兵團都聽過有為了食堂打菜發生口角導致鬥毆甚至傷亡的案例,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到了那份上,哪�還顧得了什麽,填飽肚子才是腦袋�唯壹想的事情。

  每天早上六點,全連人就要在食堂集合,大家迎著剛出生還帶微冷的陽光在連隊指導員的帶領下背誦“毛選”,而我們的正對面,則曬著壹行行已經腌制的冒著金晃晃肉油的雞鴨魚肉。於是大家夥總是念壹句毛主席語錄,咽壹口唾沫。指導員是壹位上過戰場的職業軍人,他的右眼皮上還有塊食指大小的傷疤,據說那個傷險些讓他成了獨眼龍。他用高亢粗獷的聲音訓斥著我們。

  “這些都是戰備肉,妳們想都別想!知道什麽是戰備肉麽?就是為了應付美帝國主義和國民黨殘余勢力對我們的陰謀反攻而準備的。大家要老老實實地學習《毛主席語錄》,不僅要在身體上武裝自己,更要在精神是堅定信念!”說完,他就領著我們去晨練,然後再是喝粥勞作。

  當然,這些十七八歲的小年青絕對不會老老實實地按照連隊指導員的話去做。雖然我們不是部隊直屬,但絕對是按照部隊軍人來要求的,所有偷雞摸狗的事情抓到絕對是嚴懲不貸,但是這也絲毫攔不住那些家夥的口腹之欲。他們幾乎用盡各種各樣的辦法來獲取可以吃的東西。

  和我關系最要好的,是壹個叫阿牛的大個子,他的樣子很老氣,而實際上也的確比我們成熟很多。他如同壹個大哥哥壹樣照顧著我們,尤其是我,他說我身子骨單薄,要好好鍛煉,並且拖著我壹起打籃球,也是從那時候起我才喜歡上打籃球的。

  阿牛似乎總是能在我們饑腸轆轆的時候變出幾塊餅幹或者兩三個紅薯,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弄來的,每每問起,他也是笑而不笑。雖然長得人高馬大,壹張肉臉像砂紙過磨過壹般,厚實的嘴唇總是帶著腌制許久的臘肉般的顏色,可他笑起來卻如同孩子般天真,兩個眼睛都被周圍的肌肉擠壓得看不見了。那時候阿牛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高大得很,在大家看來,能搞到食物的人就是牛,所以大家都管他叫阿牛。

  記得有壹次,我好奇地問指導員關於阿牛的家世,他只是大概地說到阿牛的父親以前是壹個專門喜歡在鄉間遊走的醫生,而且據說醫術相當高超,還在國外留過學。

  “所以,他兒子的骨子�,血液�多少浸透了些資本主義思想,更要進行改造啊。”指導員嚴肅地對我說道。而我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當然,有像阿牛這樣壹有東西就拿出來給大家分享的,也有像小李這樣有東西就躲躲藏藏起來吃獨食不厭精的。小李是上海人,據說家�是資本家的後代。他來的第壹天細皮嫩肉,跟個女娃似的,說話輕聲輕氣,指導員皺著眉頭說妳的確需要來這�好好改造改造。於是半年過去了,小李也變得和我們壹樣擡頭罵娘、低頭吃糧,身上曬得黑黝黝的,到處是未脫幹凈的死皮。只是他始終沒有變化的是,他打從心眼�看不起我們,雖然不敢明說——他怕挨揍。第壹天他嘲笑阿牛是個呆子,和田�的牛沒什麽兩樣,馬上被揍趴下。然後阿牛很認真地,仿佛是在以老師授課的口吻說,不要嘲笑牛,牛在農村人心�是很重的。以後阿牛和小李就結下了梁子,兩人不是非要說話,絕對不打照面。而我,小李覺得這壹幫人中只有我這個初中畢業的人尚可以交談壹下,每當與他在壹起,他總是滿懷著甜蜜回憶,想起自己以前的日子,每次都是妳知道那什麽什麽嗎?看妳也不知道,我來告訴妳吧。有好幾次我真想說我不知道,也不稀罕知道,但每次話到嘴邊,看著他那麽激動仿佛陶醉般的神情又開不了嘴,只好任由他壹個人喋喋不休說上壹個鐘頭。

  妳可能覺得我說的有些普通是吧,那個年代似乎都是如此,但是我必須把阿牛和小李交代清楚,因為他們兩個幾乎決定了那件事的結局。

  事情的開端是因為指導員發現有人倒飯。其實這不算是什麽新鮮事情,女學員�有很多是經常倒飯的。雖然是兵團編制,但是農場�也有小賣部,也有老鄉喜歡賣壹些副產品。這些女娃大都家庭富裕,雖然被強制送到這�下鄉勞作,但家�人時不時塞很多吃食和零花錢,當然她們看不上食堂�的粗茶淡飯。但是這次似乎做得離譜了點,因為我知道小李也倒飯了,好像是下午的時候他接到壹筆家�的郵寄款,吃了只燒雞,當然,他只拉了我壹個人去,然後小心翼翼地從雞脊背上撕下壹塊巴掌大小的雞肉,後來猶豫了壹下,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似乎覺得有點過,就又拿了只翅膀給我。我只是笑了笑,既然有白食吃,何必計較那麽多呢。於是壹路上小李壹邊啃著燒雞壹邊和我講述他在上海的飲食,他說要在上海,絕對要請我吃醉雞,那玩意兒比這個破燒雞好吃多了。

  回頭說指導員,他勃然大怒,把這件事上報給營部,於是營部決定所有連按照順序吃憶苦飯。

  什麽叫憶苦飯?那可不是什麽好東西,指導員將連隊所有人集合在食堂,先是壹頓臭罵,說我們腦袋�的資產階級好逸惡勞養尊處優的小尾巴還沒完全割掉,根本無法融入廣大農民兄弟階層�去,於是指著滿滿壹桶泔水,說這就是憶苦飯的主料,然後說接下來的壹個星期,所有人只準吃由倒掉的剩飯和老包菜梗熬的憶苦飯,而且所有小賣部不準賣東西給我們營的人,抓到私藏食物,也會給予重罰。

  命令壹出,大家都傻了眼,於是接下來的幾天個個餓得叫苦不叠。那憶苦飯聞起來很香,但吃到嘴巴�咬都咬不動,而且看起來濃稠,其實稀少得厲害,這夥人個個吃得臉色蠟黃,開始還有人絕食,可是沒幾天就挺不住乖乖地去吃,後來抓到過幾個藏起來吃外面村子買來的幹糧的,結果也被指導員突擊檢查,全給沒收了。

  那幾天我和阿牛餓得說話都懶得開口了,全部用手勢代替,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多說壹個字,而小李卻很奇怪。

  憶苦飯他吃得很少,卻依舊精神抖擻,非但沒有瘦下去,人還胖了些,他解釋說是浮腫,可我看不像,雖然大家都浮腫,腳胖得鞋子都穿不進,可是小李的腿還是好好的啊。

  阿牛不願意多過問小李的事情,每當我提起,他也只是從鼻孔�哼哼說經常看見小李半夜跑出去,然後身上帶著肉香又竄回宿舍。我猜想這小子指不定溜到哪�偷吃了。

  壹天夜�,我餓得胃直往嘴巴�泛酸水,大家都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後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餓暈了,我變得迷迷糊糊的,忽然間肩膀被壹雙大手搖晃起來,我靠著窗外稀冷的月光,發現居然是阿牛。

  他的樣子帶著壹點緊張,然後對著我做了個噓聲的動作,緊接著示意我跟著他。

  我壹直覺得,跟著阿牛自然是不會錯的。

  阿牛帶著我小心地走出了宿舍,居然跑到了食堂,我們兩個翻圍�都翻了半天,實在是餓得手上沒了氣力。我和他溜進了食堂後廚房,�面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阿牛的那像牛壹樣圓而大的鼻頭在空氣中使勁嗅了嗅,然後拉著我朝角落的壹個竈臺跑去。

  當我跑過去壹看,差點沒笑出聲來,原來居然是壹烤熟的紅薯,壹個個拳頭大小,孤零零地堆在竈臺角落上。

  “吃吧,不過要快點,隨時會有人來檢查的。”阿牛壹邊說,壹邊迅速地拿起來往自己嘴巴�塞。

  那壹頓紅薯吃得我這輩子難以忘記,因為我差點被噎死。

  剛吃到壹半,忽然門外傳來有人跑過去的腳步聲,我和阿牛同時停止咀嚼,然後抓起幾個紅薯就跑,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吃了些食物,我跑得有力多了,不過在吞咽下去的時候居然噎住了。

  我顧不得許多,勉強翻過去就摔倒在地上,那壹刻真的感覺自己難受死了,整個身體的血都往腦門人沖,呼吸越來越困難,阿牛趕緊幫我拍著後背,還好,那團紅薯終於下去了。

  我氣喘籲籲地回頭望去,想看看是哪個王八蛋差點嚇死我,卻看見了壹個熟悉的背影。

  雖然天黑,可是那天晚上的月光非常白,所以我們很清楚地看到那人正是小李。

  “跟著他。”阿牛忽然招了招手。想想也是,反正出來了,幹脆跟著看看到底這小子去幹了什麽,於是我也好奇地跟了上去。

  我和阿牛在小李後面始終保持著幾十米的距離,再遠點就看不清他往哪邊走了。而這個家夥也相當小心,走走停停,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曉得山路越來越崎嶇,我開始懷疑他到底要去什麽鬼地方。

  終於,我們在農場北面的壹個半山腰停住了,小李往壹間寬敞的草棚屋走去,屋子外面還有好大壹個雞舍,不過估計雞都趕進去了吧,�面壹只雞也沒有。

  想想可笑,這壹帶的老鄉很多人都討厭我們。前些日子我和阿牛還有其他幾個人還偷過老鄉的雞,雖然留了壹點錢,但其實跟明搶沒區別。這種事情屢見不鮮,有些人罵幾句也就算了,更有些好心的大娘看我們可憐,睜壹只眼閉壹只眼,權當沒看到。而我們也不會經常去幹這下三濫的事情,偶爾實在肚子�刮不出壹點油水了才會打打牙祭,但這就把很多人弄得對雞提心吊膽,壹到入夜就趕進自家屋子了。

  我和阿牛小心地貓著腰走過去,扒著門縫往�看,那門是竹子編制而成的,夏天�涼快透氣,所以縫隙也多。

  透過屋子�不亮的燈光,我居然看到小李那小子正端著壹只大大的藍色瓷碗咕咚咕咚喝著湯。

  是雞湯,那香味順著門縫飄出來,我口水幾乎都快流出來了,先前還覺得紅薯是最好的美味,而現在幾乎連它的味道都記不得了。

  “翠,妳為啥從來不吃點啊?”小李放下碗,柔聲說道。我看不到屋子�的另外壹個人,因為小李是坐著的,而那個人似乎是站在壹旁。

  “妳吃啊,我看著妳吃我就高興了。妳是有知識的人,整天要費腦子,連隊的憶苦飯會吃傻妳的,我心疼。”那個叫翠的人居然還是個年輕女孩子,聲音脆得像剛摘的蘋果,甜得如同入秋的沙橘。我忽然嘴巴�開始泛出酸水,也不知道是來自胃,還是來自心�。

  “那妳也要吃點啊。弄得我太不好意思了。”小李居然還會主動邀請人家吃,我這是第壹次聽到。

  “不了,還沒到時候,女娃娃家的不適合吃這時候的雞肉,我們這壹帶都這樣,所以養雞都是賣蛋用。”那個翠又說話了,語氣�充滿了關懷。

  “翠,我答應妳,只要我回到上海,壹定會回來帶妳走,我們離開這個鳥地方,離開這個該死的農場,去過壹輩子的好日子。”小李忽然也動情地說。

  “嗯,我信妳。”接著,兩人便沈默不語了。

  阿牛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做了個“走”的手勢。於是我和他又返回了宿舍。

  剛躺下沒多久,小李也偷偷摸摸進來了,然後和衣躺下,他的呼吸很急促,我斜眼看了看他,這家夥,連嘴巴上的油水都沒抹幹凈,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兩片嘴唇如同碎裂的玻璃條壹樣。

  憶苦飯還剩下最後壹天,吃完了,指導員決定恢復正常夥食,並且允諾有肉包子,大家正在歡呼雀躍,我卻發現阿牛的表情有些不正常。

  我問起他怎麽回事,阿牛卻破天荒地說自己在為小李擔心。

  “不是吧?妳小子可能也在嫉妒人家又找到個老婆又找到個免費飯票吧?”我半開玩笑地說道。阿牛也不惱,依舊擡起頭冷冷地看著我。我發覺有些不對,他很少用這種表情對人。

  “妳不曉得,我其實就是當地人,後來我爹在我剛懂事的時候帶著我離開了這�。他在世的時候總告訴我不要回來,不過他死了沒多久,我又巧合般地分回這�,自己都覺得好笑。我對這�太熟悉了,壹草壹木壹點改變也沒有,這壹帶人雖然還算善良,但也有些居心叵測的,任何時候都不要太放松,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阿牛緩緩說道。我這才明白,為什麽他對這壹帶的東西都了如指掌。

  “妳知道麽?昨天的那個山,其實壹直都是沒有人居住的,而且我也壓根沒聽過這�的女娃不能吃雞的規定。”

  “那也可能是那個叫翠的身體不吃不能吃吧。”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為小李說話,可能直覺覺得那個女孩子不是壞人。

  “妳們這些城�人,對這個世界了解得還是太少,有些東西不是妳們想的那麽簡單。要不這樣,連隊晚上才正常開火做飯,下午我再和妳去壹趟那個後山腰看看。”阿牛的話沒有任何我反駁的地方,當然只好同意。

  而小李也越來越古怪。他不再喜歡抓著我聊天了,失去了這個煩人的家夥的騷擾,我反而有些不適應,主動去打招呼,他也是愛理不理,幹活的時候也無精打采,被班長呵斥了好幾句。沒事做的時候,他就壹個人蹲在那�發呆。

  當我走過去想找他談談時,他忽然擡起頭來,嚇了我壹跳。

  他的臉部肌肉泛著潮紅,還壹下壹下地痙攣般的跳動著,嘴巴半張,流著老長的哈喇子,別提多惡心了。

  “餓啊,我餓啊,吃,吃。”說著他神誌仿佛都不清楚了,“翠,翠,我要吃雞,我要喝湯。”他壹下站起來,壹晃壹晃地朝著昨晚的後山走去。

  我趕緊去找阿牛,阿牛皺了皺眉頭,什麽也沒說,就沖出門跟著小李而去。

  五月的下午熱得厲害,還沒走幾步,我和阿牛身上都冒著汗氣,加上飲食不好,我的眼睛開始冒金星了。

  “多撐壹會兒,快到了。”阿牛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也點點頭,繼續跟著小李。今天我們幾乎是直接跟在他身後,但他仿佛對我們毫無察覺,只是如同行屍走肉般往山上走去,而且走得很快。

  快到那間屋子的時候,我和阿牛躲藏在旁邊的壹人多高的雜草堆�,死死地盯著前面的情況。

  雞舍�養著幾只雞,個個膘肥體壯,我很奇怪,因為之前在老鄉家偷來的雞從來沒有養得如此之肥的。那些雞也不怕生人,只是壹個個仿佛也和小李壹樣目光呆滯,沒有精神。

  “翠,開門啊,我餓了,我要吃啊。”小李對著竹門大聲吼道,接著用拳頭狠狠砸過去。

  門開了,走出壹個人來,但是當我們看到她的時候,幾乎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她哪�是壹個年輕姑娘,根本就是壹個幾乎皺紋爬滿臉的老太婆,老太婆的眼睛像鋒利的刀從額頭上劃開的縫隙,她笑嘻嘻地看著小李,她壹笑更讓我難受,那些皺紋仿佛活了壹般,如同壹條條蚯蚓在她蒼老的臉龐上慢慢爬動開來。

  “小李,妳來了啊。我這就讓妳吃,吃個飽,然後我也要吃了,因為我也餓啊,餓了好多年了。”老太婆開口了,那聲音居然還是昨晚聽到的年輕女孩的聲音,要不是實在沒吃什麽東西,我幾乎都快吐個不行了,我使勁咽下從喉嚨�冒出的酸水,望向阿牛。

  阿牛的表情很冷漠,他直視著那個老太婆,並按著我,告訴我暫時別動,看看到底怎麽了。

  我看到小李像那個什麽,該怎麽說呢,對了,就像壹頭饑腸轆轆的野獸,即使前面是擺放著食物的陷阱,他也毫不猶豫地往前走。老太婆笑嘻嘻地轉過頭,走了進去。我似乎看見那老人的後頸上有塊菱形的胎記。

  “啊!”阿牛忽然驚訝地喊了壹聲,接著連忙拉起我沖進了房間�。

  我看到壹幕非常駭人的景象,那個茅草棚�到處掛著已經腌制起來的肢體和碎肉,它們就像食堂門口掛著的戰備肉壹樣,整齊地擺放成壹排,都用鐵絲穿過,肉已經被太陽曬得緊縮起來,幹癟得不成樣子。而地上還有壹個臉盆,�面是壹些谷料,面上撒了些碎肉。

  原來門外的那些雞,居然是用這些肉餵養的。

  老太婆壹點也不慌張,她笑嘻嘻地看著我,又看了看阿牛,忽然,她開始疑惑了。

  “像,好像,太像了!”她連說了三個像,然後發瘋般地沖到旁邊的床上,拿開枕頭,�面居然有壹張老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只是在兩側有兩個灰白色的拇指手印,或許是被人長時間握著的緣故。

  我瞟了壹眼照片,居然是壹個普通的三口之家,孩子在中間,大概四五歲左右,父親穿著壹身中山裝,留著大背頭,戴著眼鏡,文質彬彬,而母親有兩條油亮亮的大辮子,相貌秀氣。

  只是,那個父親居然和阿牛頗為相像。

  阿牛的嘴唇開始慢慢顫抖起來。

  “爸說妳死了!”他突然大吼壹聲。老太婆身子壹抖,手�的照片掉落在地上。

  “是的,我是死了,自從他帶著妳離開,我就死了。他嫌棄我,畏懼我,因為他知道我這樣的女人只要生下孩子就會老得飛快,像壹塊用掉的舊抹布。我曾經告訴過他,可他不相信,還說他可以治好我,狗屁!我娘,我阿婆都是這樣,而唯壹可以治好的辦法就是吃掉壹個年輕男人!壹個被我用門外的雞肉餵養的男人!”我開始適應眼前這個瘋老太婆用二十多歲年輕女孩的聲音講話了,可是剛剛出現的事實又讓我措手不及,她居然是阿牛的母親!

  “放了他吧,我雖然不喜歡他,但我不想看到妳做這種事情。爹臨死前叫我永遠別回來,可能京劇是怕我看到妳。其實他很痛苦,壹直都沒有再娶。”阿牛的眼睛有些濕,他慢慢地朝他母親走去。

  “不要過來,妳也看到了,我馬上就要成功了,我的聲音也恢復了,只差壹步,吃掉他,我就可以恢復以前的樣子了!”看來這個女人真的瘋了,我想沖過去制服她,可是又有些不知道是否該這樣做。

  阿牛沈默了片刻,方才開口道:“那妳吃掉我吧,我是妳生的,妳吃掉我也是理所當然。”阿牛的話讓我和那女人都驚駭了。

  終於,阿牛的娘低下頭,從床底下掏出壹個瓶子,然後倒進坐在椅子上半癡呆的小李的嘴巴�,小李忽然臉色大變,開始劇烈地嘔吐起來,汙穢的嘔吐物非常難聞,猶如腐肉壹般。

  “娘,我會壹直留在這�,好好照顧您的。”阿牛的聲音硬咽起來。那個老人也慢慢走過去,來到阿牛身邊,無限愛憐地望著阿牛,我正松了壹口氣,忽然那老太婆臉色壹變,如惡鬼壹般駭人。

  她對著阿牛的脖子咬了壹口,活生生扯下壹大塊皮肉下來。

  阿牛的身體疼得猛然壹縮,他連忙捂住傷口。

  “妳走吧,妳已經不欠我什麽了。我也不需要妳照顧。再說,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說完,她居然將口中帶著血的肉吞了下去,接著將我們三個趕出了房子。

  阿牛什麽也沒有說,我怕他流血過多,只好壹邊攙扶著虛弱的小李,壹邊和阿牛往回走。

  直到那小屋在視野�消失,我也沒看到阿牛回過頭,而那個老人也沒走出小屋。

  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再相見了吧,我感嘆道。

  回去後,小李躺了整整兩天才緩過來,問起他,卻說什麽也不記得,只依稀曉得有次上山想摸點野果充饑,卻遇見壹位漂亮的姑娘招待他吃了頓雞肉。

  小李吧唧吧唧著嘴巴,感嘆道:“多美的姑娘啊,多好吃的雞肉湯啊。”說完,他又吧唧吧唧嘴巴。

  我忍著沒告訴他真相,我怕這輩子看見雞都會吐起來。

  而阿牛,以後變得更不愛說話了,過了好久才斷斷續續講起他母親。

  母親後頸的胎記他從小就記得,因為經常被抱在懷�嬉戲。關於母親的事情,本身就是不連貫地從他父親口�得知的。他的母親壹族都有著奇怪的病,男的不會有,只會在女人身上發生,生完孩子後會急速衰老,而他的父親本來也是想研究這種古怪病癥,才來到這�和母親結婚,或者說開始就動機不純吧。不過母親卻深愛著這個男人,與之結婚生子。據說有種秘法可以維持顏容,但卻相當殘酷,每次說到這個秘法的時候,阿牛的父親就閉口不談,而且下意識地摸摸腹部。阿牛這才想起,每次和父親洗澡的時候,就會在模糊的蒸汽間,看到父親腹部壹串仿佛被動物撕咬過的牙印。

  幾年後,上山下鄉結束,我和阿牛小李各奔東西,再無聯絡,只是從別人口中知道小李回到上海,得到了壹份清閑優厚的工作,而阿牛卻不知所蹤,有人說他後來高考考上了醫學院,想和他父親壹樣做壹名醫生。

  父親說完又陷入深深的沈思,仿佛睡著了壹般。

  我這才少許理解,為什麽他如此重視糧食,厭惡浪費,或許饑餓的確會令人瘋狂,但也會讓人永生難忘。只是我對那個女人感到好奇,如果她真的吃掉了小李,是否會恢復到以前的樣子?壹想到這�,我感覺後頸發涼,仿佛壹回頭就真的能看到壹口森白尖銳的牙齒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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