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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09-9-25 18:01:58

不見不散

    【一】

    紅顏彈指老,楚雲倍感惆悵的倚在水榭窗邊,悠悠嘆一口氣,感覺往事如同呼嘯而過的湖風,看不見,抓不著。

    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吧,相憶猶感在夢中,關乎那段兵荒馬亂的生活,關乎那場心驚膽顫的追殺,草木皆兵,她藏在一人高的蓬亂草叢中瑟瑟發抖,沒有哭,只因為身邊的男子一直緊緊窩住她的手。堅定不移。那個人,那個人……

    楚雲心臟驀地一縮。

    有腳步聲從遠及近,沙沙沙,伴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喘息。誰?楚雲思緒閃回現實,一時間卻又想不起是誰在外面——聾啞樵夫?或者,那個人?!

    不,不對。旋即水榭的門檻咚一聲響,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陌生男子,掙扎的跌進來,臉上泛出不正常的蒼白,形容枯槁,近乎瘋狂的望向楚雲,猶如沙漠中瀕臨渴死的陌生旅人看見了水源。

    男子踉蹌慌亂而來。楚雲措手不及。男子看著她,突然眼睛一翻,身體後折,竟是暈了過去!

    縱然莫名其妙,縱然無從適應,但楚雲還是收留下這名有些奇怪的陌生男子。

    換洗,喂藥,掖被,楚雲端起殘留藥漬的瓷磚轉身離開。她走向廚房的方向。勾欄旖旎,水光瀲灩。她一步步走在佈滿日光的木板上,心想,他應該餓極了吧。

    楚雲忍不住無奈的搖了搖頭。真是的,做夢也想不到今天會攤上這碼子麻煩事,要知道,她獨居深山,山繞水湖,湖畔水榭。除此以外,縱覽方圓數百里,難得遇見一戶人家。而今這名男子,是附近的也好,迷路也罷,她都不知如何送還原家了。

    待他醒來,再做打算吧。楚雲想,畢竟,畢竟他底細未曉,且一男一女同住在一起……這世間太骯髒。

    在那個人未回來以前,她不能讓任何人產生猜疑,是的,決不讓。

    「打攪了。」一隻蒼白頎長的手指伸過來,奪走楚雲手中扇火的舊蒲扇。輕輕一揚,跟前的土灶立即火光熊熊。

    楚雲微詫抬起頭來,似乎想要看見什麼。然而,女子小巧精緻的瓜子臉上,那雙大大的眼眶裡,瞳孔無光,融入波瀾不驚的黑暗深處裡去了,看不見光芒與影像。

    轉而她微微頜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公子好些了麼?」

    她,居然是瞎子。

    沒有人不為此扼腕嘆息,嘆息天地不仁。男子倍感愛憐的望著眼前善良美麗的恩人,說:「謝謝你,我好多了。敢問如何稱呼姑娘?」

    「奴家楚雲。想公子還未吃飯吧,這有剛熬的粥。」說完,她起身盛碗,腳步流暢輕盈,看起來與普通人沒什麼兩樣。

    不知道楚雲一個人在這裡,經歷過怎樣的艱辛磨難,才成長到如今的駕輕就熟。李海淺喝完粥,拖著沉重疲倦高燒未退的身體走在水榭,抬頭屋簷如懸崖風鈴如滄海,低首水面如明鏡游魚如花瓣,美則美矣,只是,未免,寂寥了些。

    「你一個人住在這裡麼?」本來只是心中所思,話一出口李海淺就後悔了,多多少少有點不明氣息,含沙射影。

    楚雲伴隨著客人,聞之此話不覺一愣,看不見的眼睛似乎落在很遠的地方。

    靠著勾欄,她緩緩而道「本來還有我丈夫的,不過他說他要為我家平冤昭雪,上京救助他父親去了。」

    平冤昭雪?父親在京城?李海淺暗忖期間蘊藏諸多,初來乍到,又不便詢問。只得倉促安慰道:「快回來了吧。」

    「……呵、是,不見很多年了呢。」楚雲聲音一哽,有些難過的樣子。兩人皆不再多言,客話暫別。

    【二】

    窗外,蠟黃色的月亮是掛在樹梢上的一滴淚。

    楚雲深沉若淵的瞳孔倒映出月亮,月亮倒映出光暈。

    楚雲無情無緒的往回走,行至路中途,在一所放門前停了下來,神使鬼差的。

    等楚雲意識到自己停了下來的時候,胸口突地就是一跳。也許是月亮缺損,星光黯淡,山嵐飄渺吧,頭腦昏昏沉沉也想不清楚,為什麼會做出這種行為呢?這麼多年了……楚雲不敢深想,索性就不去想了。

    那個時侯已是深夜,房門另一側高燒未退李海淺高燒未退,月光透過窗櫺脈脈浸泡著臉,忽而微笑忽而憂傷,如退回童年的乾淨無雜質。

    母親蒼老慈祥的面容出現在夢境裡,微笑著,向他伸出手來,「孩兒,出門在外,要好好照顧自己。」

    「娘——」李海淺直接從夢中喊出聲音,一展雙臂,猛然探出身去,抱住一個柔軟溫暖的身體。

    雙方身體都下意識的一縮。李海淺突然一個激靈,睜開眼來,迎面而來的是一張清麗漂亮的女子容顏,櫻桃的嘴,瓷白的臉,秀挺的鼻,只是那雙眼木楞楞的,似已沉睡。

    不知何時楚雲自動躺在自己身邊!

    李海淺一見就是半聲低呼。

    楚雲埋頭在他懷裡,淚水連連滾落而下。止也止不住。

    「娘,娘。」年輕的獨身女子喃喃念道,雙手合在胸前,微微顫抖著。

    李海淺不知如何是好。

    楚雲忽然湊近那張梨花帶雨的臉龐,靠向李海淺。親啟紅唇道:「你,是好人。」

    這句話一下子把李海淺某些湧動的情緒壓倒下去,往昔母親的某些囑託在耳畔響起。他一穩心,輕輕推開楚雲,低聲道:「姑娘請自重。」

    楚雲一愣,淚水又流出來。她摀住臉,退身縮下床去,坐在床榻上嚎啕大哭起來。哭聲繞樑不絕。

    「我是不是很下賤,下賤啊……」楚雲的聲音自指縫間傳來有些破風的模糊激烈,似在道歉又似在自輕自賤。

    「倘若寒巍回來就好了。」楚雲形同夢魘,斷斷續續念了一段只有她自己才明了的語言。良久,突然朝李海淺跪下來,面色凝重:「如今我救你一命,你應該報恩,對否。」

    李海淺窘住,一見對方施禮,趕緊上前去扶起來。對著這個心底藏著巨大悲哀的失明女子道:「你說,我盡全力幫你。」

    楚雲抬頭感受了一會李海淺的目光,嘴角一抽動,又伏下身去:「多少年了,我忘了他究竟多少年未回來了。我只求你,將他帶回來好嗎?」再度被扶起時她猶自不忘信誓旦旦的補充一句:「他叫鐘寒巍,鐘鼓的鐘,寒鴉的寒,巍峨的巍,世襲功勛,寒巍說他回來時要帶最珍貴的上等龍涎香,拱手十里讓我知,山川河流為之芬芳。」

    世間總有這樣一種人,她們將一生的愛交付在一個人的身上,為之無怨無悔。卻不知流年暗轉,連滄海桑田都換了,還有什麼天長地久,哪怕山無楞,海石枯。

    【三】

    而楚雲永遠不知道這個道理,她的目之所及永遠只在那個火燒雲的傍晚,金戈鐵馬轟然踏碎楚府大門,將軍宣令誅九族的聲音粗噶放肆,緊接著奔跑聲、哭喊聲和刀光劍影。昔日榮耀萬里的楚府頃刻間於腥風血雨中傾頹。

    楚雲縮在宗堂最陰冷黑暗的角落,面前橫陳母親抹項自刎的屍首,度秒如年。

    那一刻,死亡知道了,恐懼知道了,消極情緒鋪天蓋地楚雲能如何為之。一鬆懈氣力全無。只能眼睜睜盯著光陰氤氳的紅燭越少越短,越來越冷,幾墜黑暗——終於,有人從外一把推開了諱莫如深的宗堂的門。

    楚雲絕望地抬頭,用一個十三歲少女的目光望向來者,那人背負上殘陽若血的餘暉,臉龐模糊在逆光裡看不清,只有聲音那般動聽熟悉。熟悉到令人不自覺淚流滿面。

    「別哭了,來,跟我走。」擲來一件家奴服霎時蒙遮楚雲的灰頭土臉……

    而李海淺如今不知道這段過往,不知道哪怕一人活百年只能真愛一次。直至楚雲不再哭泣,他腦袋立早已轉過諸多念頭,口中卻言:「我區區一介江湖人,拿什麼做憑證,讓這位達官貴人相信我的傳信呢?」

    楚雲竟似聽不出他的譏誚,自顧自道:「這個、明天你隨我來取信物吧。」

    【四】

    有貓如許,純黑淨白,虎斑條紋,或者散步屋頂,或者斜吊屋簷,或者懶睡庭院,憨態可掬,忽靈忽閃。

    一早晨起床高燒已退,李海淺方才驚覺這裡竟養了十幾隻各式各樣的貓,一時心底莫名其妙的湧出怪異,就那樣站在水榭之外,直至耳畔傳來一句波瀾不驚的女聲,「跟我來。」李海淺一回神,頓想起此行的目的,趕緊跟上瞎子楚雲不疾不徐的步伐。

    朝南走過約半里路程,來到一棵參天古木前,楚雲揮手示意停下。李海淺依言而行。楚雲若有所思繞古木走上一圈,腳尖抵上腳跟剛好一個腳板的距離丈量著,似乎在尋找什麼,過了一會兒,她彎腰開始刨土,不一時竟挖出一個深藏寶藏的檀木盒子,上面盤龍舞鳳精美絕倫,人間難得一見。

    「就是這個了。」楚雲臉上綻放出桃花相映紅的光彩,道:「盒子裡有一枚鮮紅色的同心結,是不是?」

    李海淺雙手接過楚雲遞過來的檀木盒,打開,裡面有一層柔軟華麗的黃緞,正中放置一枚精緻美麗的粉紅色同心結。原來的鮮紅色已經褪淡,滲透到底下的黃緞渲染一圈淺棕。

    李海淺心中頓時疑惑,莫非她以前是看得見的?

    只見一旁的楚雲滿臉嚮往,陷入迴環往復的歡喜的回憶深處:「那時寒巍帶著我逃亡來此,過了好一段快活的日子,促膝交談,徹夜遊戲,攬月同醉,琴瑟相和。我一生最深刻的時期,就是與寒巍同居的歲月。我們拜為夫婦,許在這枚同心結,一生一世,下一世,再下一世,永永遠遠不要分離……」

    滲透樹冠的晨曦如夢似幻。樹下的女人半夢半醒。

    繞是李海淺經歷過半生的顛沛流離,猛一聞楚雲的呢喃,鼻腔微一酸澀,愈發堅定了綁也要把鐘寒巍綁回來的決心,伸手拿起象徵定情的同心結——突然,奇蹟發生了。

    由紅線編織纏繞的同心結整個往下一塌,化作掌心上的線線齏粉,細微遊走,依稀辨得出是同心結的輪廓,風一吹,就飄走了,又輕盈,又殘忍。

    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李海淺手臂一酥,低呼半聲。

    楚雲驚覺道:「怎麼了?」

    李海淺忙道:「沒、沒什麼。」可惜聲線裡還不及掩飾的顫抖,出賣了真相。

    楚雲飛快抓像檀木盒,裡面空空如也,她的手指一寸寸的摸。她的臉色眼看著變白。

    李海淺後退半步。一時,對面的聲音已然扯出哭腔,祈道:「還給我!還給我!」

    「我……」李海淺恨不能立馬逃離這場匪夷所思的奇遇。還、讓他拿什麼還?好端端一個線織品竟這樣消失不見了?!

    「為什麼要冒充迷途者騙走我唯一剩下的同心結。求求你,還給我好不好?」楚雲一步步朝李海淺後退的方位逼近,尖嘯道:「我什麼都給你們了你們究竟還要怎樣,甚至於污衊父親勾結遼邦欺詐百姓!是不是我躲到這兒來了你們仍不甘心是不是非得我殺了你?嗯?!」

    楚雲飛快地打了個響指。

    火光電視之間一條黑影挾奔雷之勢急奔李海淺,從上而下,怒襲!

    近在咫尺的李海淺來不及吃驚,異變發生之時以同樣的速度堪堪對上,臨上來者身體時他拳頭陡然一軟,接著那條黑影輕輕飄飄的消失在林深處。

    但緊跟起的情勢更為棘手,黑影帶起一片濃稠腥臭的鮮血潑墨般襲來,凡所滴落處,小草為之枯萎!

    李海淺始料未及,只覺肌膚上一片火燒火燎的疼痛迅速蔓延,驚恐的一低頭,烏衣卷燃縷縷青煙。

    李海淺飛快跳入十尺以外的山中湖。

    身後,楚雲的求還聲嘯到癲狂。

    【五】

    倘若時光倒流,李海淺願不願遇見這一場奇遇?

    幫不幫住救命恩人——巧笑嫣然的臉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時光糾纏得支離破碎的,那種荒蕪的悲哀。

    心長長久久的缺一塊。

    李海淺醒來,身上上猶刀鉸滴蠟似的疼痛,他忍不住低呼一聲,挪挪身體,晃眼看見床旁的桌邊坐著一個白鬚灰眉的老人。老人一見他醒來,放下手裡的茶杯,咋咋嘴,親切至極的喚了一聲:「孫子。」

    李海淺虛汗連連,咬牙回敬道:「你還大爺的!」

    那人被罵臉色一下子收斂不少,撇眉,正正經經道:「你這孫子,怎麼一點兒教養也沒有!早知道就不救你了,等你在河裡餵魚」說完,氣咻咻的轉身就走。

    李海淺心底大呼莫名其妙的怪人。翻一個白眼,屈身朝後一躺,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身處船上,窗外流水潺潺,碧波漣漣,而在無邊水域中,一群群或紅或白,通體碧透的魚兒出沒其間,宛如一片片雲彩落入水中,映襯著湖底油綠油綠的水草,和凝滯的船隻,猶如入畫一般。

    無論君不歸,均歸芳已歇。李海淺突然想起那個美麗奇怪的女子,不知,她還好不好。到底是哪裡不同尋常?倘若她是壞人,為何救自己,又為何哭得那麼傷心?

    李海淺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索性閉上眼。可笑啊,人家想殺了自己,自己居然還想著這個萍水相逢的救命恩人。

    只是,身上的疼痛隱約劇烈半分,似在瘋狂的叫囂提醒著什麼。

    衣袂聲響,「楚……」李海淺下意識的喊出來,睜眼一看,旋即又失望的閉上。喊他孫子的陌生老頭彎身走進船篷,放下手裡一個東西,啪一聲重重的拍在他枕邊。李海淺皺皺眉。「喂,臭小子,居然給我裝睡。起來!」老者故意拍拍李海淺受傷的那塊,李海淺吃痛,咬牙坐起來,剛想發作然而卻見老者雙手奉一個盤龍舞鳳的檀木盒。

    「終於來拿這檀木盒了,來,還給你。」李海淺不假思索的把到手的檀木盒推回去,頭皮發麻,對老者皮笑肉不笑:「這不是我的東西啊。」

    「胡說!這可是你爺爺四十多年前特意留下,說會遣人來取。」說完,老者後退半步,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的將李海淺尾打量一番,眉梢一牽,方心滿意足的拂了拂鬚,點道:「不錯了,五官幾乎生的一摸一樣,不是爺孫又能是誰。」

    李海淺啼笑皆非,他是遺腹子,又娘沒爹,誰料十九年後平白無故撿了個爺爺,又留下這樣一份遺物。

    看似舉止怪異的老者,只因答應了一個外來者請求,便在這四十多年的光陰裡痴守,無論怎樣,竟未存獨佔之心,這番品德實在舉世罕見,無人不為之動容,於是李海淺道;「你硬說是我的,那就是我的吧。現在我將它轉贈與你。如何?」

    老者搖了搖頭,笑道「呵,老夫一介草莽樵夫,可真真承受不起。」

    「這裡面,是什麼東西?」李海淺好奇心起。

    「讓我想想……好像是,龍涎香吧。」

    龍、涎、香?李海淺突地想起什麼,脫口道:「楚雲!」

    「你認識她?」老者道。「你也認識她?」李海淺反問道。

    「那當然,我可是為她送貨的啞奴。」

    ——「啞奴?咦?你不是,看得見、說得出麼?」

    老者臉色大變。一老一少兩個人各懷同一段心事,看天、看雲、看水、看影、看槁,再不說一句話。

    【六】

    壺中日月長。

    一日,老者不知從哪裡覓得一堆時令蔬果、衣物女飾,一一取出,去蕪存菁,擦拭乾淨,分門別類,重疊放置於一個雙肩竹筐裡,然後站在一旁,像審視世間最金貴的寶藏一樣望著一籮筐物什。良久。

    轉而望著一旁幫忙的李海淺,目光深處藏著稍縱即逝的黑光,想一想,輕聲道:「你的傷差不多痊癒了吧?」李海淺是聰明人,辯得他言下之意,有時候,問候也是一種委婉的逐客令。

    縱然這兩個男人淵源際會,且從不言及來龍去脈,但因共存一個目標,所思所想,也都就八九不離十。

    於是李海淺脫口而出:「那……楚雲姑娘,一個人住,就不怕危險麼?」

    「姑娘?」老者眉梢一揚,冷笑道:「孩子,只怕你該叫楚雲婆婆吧。」

    轉首望向大雁南來北往飛也飛不盡的天空,頓一頓「別看她衣服年紀輕輕,實際年輕,比我這個鬚髮盡白的老頭子,還長幾歲嘞!」

    李海淺差點一口血沒噴出來,逐字叫道:「怎、麼、可、能!」

    那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故事了。

    深山之南有湖泊,湖泊之邊有小榭,榭內有美一人,遺世而獨立。似這青黃春秋異色說銀杏;恰那紅翠風雨落花念紫荊。令聞者疑真似夢。

    開始有獵豔好奇之徒潛入深林,迷途多日,好不容易尋得美人。世人無從知道那之後發生過什麼,但凡去者幾乎個個有去無回。林外人怎能不又怕又奇,漸漸地,以訛傳訛,盛言什麼山魈精怪,什麼鬼魅魍魎。

    無人知曉故事背後,卻是一個孤苦無依美麗痴情的女子,反反覆覆被那麼多男子跋山涉水的圖謀,期間經歷多少凌辱想不盡想……應該是為求自保吧,那一夜楚雲才會那般溫順主動的躺倒在床畔。思及此,李海淺的背脊骨嗖嗖竄上冷汗。

    ——倘若那夜換成情場浪子,只怕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其中有一位是從京城來的人,官場沉浮,心力交萃,年過半百猶心心唸唸彼處的結髮妻,一下心抱起當初的定情物來尋伊。孰料天意弄人,救兵追殺,遷居別處,滄海桑田。他為避飢渴沿湖邊隅隅獨行,然後他聽到一個美麗傳說,然後他將龍涎香交予一樵夫,就去了。

    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過。

    他就是鐘寒巍。

    那天的夜一定很長。

    李海淺突然想到這一句話,他盤腿坐在船沿,舉頭望明月,彷彿跨越漫漫時光想見楚雲以同樣寂寞的姿態,望著千里同一月。她會想些什麼,愛些什麼,恨些什麼,是什麼支撐著楚雲幾十年如一日的等。李海淺不得而知,他只知道,這樣的夜,一定,很長。

    是時間。能讓一件同心結灰飛湮滅的真相。只有時間。

    李海淺埋下頭。

    自腳底延望而去不知此湖從何終何,幾隻失眠的魚兒瞬息閃現,倏忽消失,鑽入湖底的白色硬狀物。

    細察之下,便覺毛骨悚然。小船隨波有一點沒一點的逐流,水波帶動泥沙,有骸骨隨之在水中竟似在微微動作,這具碰到那具,那具再碰高另一具,一連之下無數具骸骨紛紛在這月圓之夜鏈滑開來,宛若白到發灰的塔骨羅牌,無聲的、詭異的,消失在茫茫無邊的黑暗深處。

    滿湖骸骨悉由楚雲一手造成。殺浪子駐顏。配置毒血,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毀了雙眼,她都還在,等。

    偏偏啊偏偏,她始料未及的是,本末倒置的是,人都是會變的——當年輕貌美的她與鬢染白霜的丈夫重遇,卻,對面相逢不相識。

    情何以堪!

    ——鐘寒巍為何不將龍涎香一併帶去呢。

    ——或許在他心中,與妻子定下的信物,是不可沾染的純潔。

    李海淺輕輕低嘆一口氣,不知為何,一遇見伊,他嘆氣的次數明顯多起來了。

    翌日清晨。一艘客船航行在山中大湖,那湖面經久不散的濃霧如同重巒疊嶂伊一樣遮天蔽日,岸畔景物憑空消失不見了。

    老者在濃霧深處駕輕就熟的搖著櫓,消瘦蒼老的身軀站在船艄,霧氣瀰漫,有些看不清楚。水聲嘩啦。他算著只有自己才知曉的參照物,一點一點划水向榭。

    漸漸地,前方顯露出水榭的輪廓。再近一些,幾隻貓伏在屋頂懶洋洋曬太陽。

    它們的存在是為了陪伴寂寞的楚雲吧。

    聽說人的五官之一有所損壞,則餘下的異常聰敏靈動,比如耳朵。當李海淺一行剛剛跨上停泊,水榭主人楚雲已率先迎到門口,白衣翩躚,襯著楚雲那張怒火叢生的嬌面有種不協調的詭異。

    楚雲一壁逼近,一壁咬牙切齒道:「你還敢回來!」側了側臉,左耳輪廓在纖細可現一動,轉而厲聲道:「好你這個傢伙,居然還拐騙啞奴救你!」

    此時此際老者一演如昔又聾又啞,腰佝僂了,眼朦朧了,發斑白了,一個走路無聲無息的高手搬著一捆捆物品,從客船到水榭,一副泰山崩於眼前面不改色的九死不悔。

    老者也在想著李海淺。想著李海淺的老者在想,楚雲若能看見與鐘寒巍模樣相仿的李海淺,會做甚反應?

    楚雲抬起右手,大拇指與中指相搓,欲響。

    袖袂振盪處,寒刃起落,幾根女人手指如連根切除的青蔥一般脫落飛起。

    撕心裂肺的慘呼聲驟響一天一地,楚雲舉起被削斷的手掌在看不見的眼前不知置信的搖了搖。突然朝後一步踉蹌,鮮血四濺。

    幸虧老者臉色大變,甩脫物品,不顧一切的趨前搶先一步扶住楚雲。他的眼裡,烈火熊熊,恨不能一把燒死李海淺。他想說什麼,或許是身為孫子的他怎會這樣,或許後悔救下這麼一個孽種,但喉嚨習慣性被冰雪卡住了。他居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李海淺持劍的手有些僵。黑色衣角跌宕,陣舒陣緊,有聲音夾帶著異常凜冽的山風,:「若不先行削斷她的手指,那群毒貓得到命令,我們非死不可。」李海淺倒吸一口冷氣,目光驟然閃光,揮劍肅然指向那群有意無意跳動的貓——貓身後是一個天長地久的無言的湖泊,湖內有死屍,道;「和湖裡一具具屍骸下場一樣!」

    楚雲似回憶起什麼,驚恐道:「難道我做錯了嗎?是不是我錯了?」

    李海淺說:「是。」

    楚雲大笑,十里可聞。

    李海淺心中哀痛,無法言說,只呆呆立在庭院,望著女子鮮血淋漓的斷指。

    笑著笑著淚水就從女子失神的眼睛裡簌簌而落,她像一個小孩一樣嚶嚶哭泣,崩潰道:「是啊!連我自己都不忍卒睹身居的修羅場,所以我把眼睛毒瞎了啊!」

    原來是她親手毒瞎了自己的雙眼。

    一片碎星光芒自李海淺瞳孔一閃而逝,他有些心涼,又有些溫暖。

    俯身望著這名幾十年如一日抱膝瑟瑟的女子,宛如秋末最後一片掛在樹梢端的落葉,明知即將隕落的命運也要盡最後一抹輕揚。

    「一切終於結束了。結束了。我之所以回來,是我把鐘公子一起帶回來了。」

    在場無不為之大驚。啞奴一瞬間石化在原地,眼裡瞬息萬變,忽而泯滅。

    ——天,誰會相信?十四年啊,怎麼可能還回來?

    然而,只有一個人會相信。那就是,楚雲。

    她歡喜道:「真、真的嗎?」

    李海淺回道:「是。」楚雲豁然起身,臉上泛出只有少女才可現的一坨醉人紅暈,她試圖理衣裳,可是斷指的疼痛不能。她試圖站起,可是身上氣力全無。只能轉臉激動的對著一旁的老者,求助道:「扶我,快扶我起來。」「箱底壓著當年結婚時穿的美麗華裳,我還想穿給他看。」「他一定會非常歡喜的,一定會。」忽而抬起淚痕依舊的清麗臉龐,憂愁道:「啞奴,你看,我有沒有老?有沒有皺紋?」

    老者抬頭,又低頭,一滴淚水無聲無息劃過臉龐。他轉身微怒的望向李海淺,卻見這個傢伙背過身去,逆光,長發翩飛。恍若四十多年前,那一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老者心底一寒,他,他在想什麼?

    話還未出口,身旁激動到神志不清的女子脫口而出:「鐘寒巍在哪兒?」

    「……再等一等。就來了。」

    李海淺剃一剃清秀的眉,振起遮天蔽日的衣袖,霎時間,就有什麼隨之散落到風中,透明的輕輕飛舞著,融化著,熏染著。

    ——「倘若寒巍回來就好了。」

    ——「如今我救你一命,你應該報恩,對否。」

    ——「你說,我盡全力幫你。」

    那在輕舞飛揚的粉末,散發出淡淡的香味,不是日思夜想的龍涎香有是什麼?

    楚雲本是貴胄之家仕女自是辯得此香。鐘寒巍真的回來了。楚雲百感交集,飛快掠過千百種表情,上百年的等待終於是到頭了,猶如積蓄已久的洪水驟然傾斜,她笑著,一下子逶迤及地。

    「可惜一切已經過去了不是嗎?」眼眶一潮,濕意又泛上來:「我的身子早已委於許多男子了,我髒極了,好髒,我再也、再也配不上你了,不是嗎?」

    「可惜啊,已經回不去了啊。」

    這一刻,天低垂。山崩裂。水斷流。急景凋年。呼嘯而過。

    她幽幽地,突然就老了。

    長發失去光澤枯黃亂蓬蓬的砌在肩頭,衣裳一重重往下塌,只剩下一具瘦骨嶙峋的白骨勉力支撐起皺褶如紙的人皮。她全然不在意,直至眼窩深深乾涸再無淚水。

    她老了。彷彿時間加速越來越快,繁弦急管轉入急管衰弦,刷刷刷,抹殺唯一一點堅持活下來的希望,回歸生之塵土,枯萎了。

    大悲之後的大喜,大鬧之後的大靜。

    色衰愛弛的楚雲跌跌撞撞的跑回水榭。

    他們趕緊追過去,然後看見楚雲微笑著躺在水榭地面上一動不動。她死了。

    到最後,他都沒有告訴楚雲,她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丈夫,她沒有給他機會,他也說不出口。

    或許,他只是編織了一個謊言。他想起湖底的鐘寒巍,這對夫妻到死也未能相聚,他們一個在湖底,一個天下,整整隔了一天一地的距離。

    天長地久又如何,生死契闊又如何的。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以後,她並不知道再沒有所謂的以後了。

    連想,都倍覺疲憊。

    他唯一能幫助的,只是將手心的龍涎香隨風撒去。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都是你,是你害死她的!」老者悲痛不已。

    ——「那不叫活著。」至少在最後一刻,她做回了人。

    但老者恍若未聞,繼續朝楚雲的護去,身體穿透牆壁,憑空消失在空氣裡了。時間漫長,他早忘了自己是什麼時候死的了。天知道,他怕主人認出當年畏懼潛逃而裝聾作啞這麼多年,他一生都是楚府一名照顧小姐起居的奴僕,最不應該在兵荒馬亂之際錯過了那間燭火飄搖的宗堂,抹項自刎的女子鮮血淌一地,那雙睜得大大的流淚瞳孔彷彿召見:

    開始之後只有窮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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