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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9-27 15:14:37

前言:

希臘的天空藍得很耀眼,這是個適合逃婚的天氣嗎?
未來大嫂說可以幫她,但,不需要,婚姻就像做生意,
婚前合約都簽好了,就該履行,
只是准新郎顯然不這麼想,在走紅毯前放她鴿子,
為了男方家族形象,本應是她二伯的男人,成了她丈夫,
還編了一個比羅曼史還羅曼史的故事跟外界交代,
他們根本不熟好不好,雖然她也不懂,
為什麼他對她的態度好像在防小人、怕她報復他家人?
表面上又抱她、親她,在媒體前演活了一對新婚夫妻,
隨便,反正她本來就不相信愛情、對婚姻沒有期待,
做好一個妻子和當秘書的難度差不多,
家裡打掃乾淨、煮好飯菜、侍奉公婆開心就能拿滿分,
嗯,她也有福利,夜裡有他的懷抱當安眠藥,果真不作惡夢了,
這樁婚姻總算合作愉快,她卻發現他其實是個「負心漢」……


第一章

  希臘的天空藍得耀眼,白色的雲朵鑲在天際,美得像從畫片裡剪下來似的。

  佈置得美輪美奐的禮堂裡,絃樂團演奏著布拉姆斯的曲子,穿著禮服的賓客們低聲交談,笑容洋溢。

  大型攝影機架在舞台前方,剛拿下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年輕導演——蔣焎,忙著指揮著工作人員取景的角度和拍攝。

  這是場世紀婚禮,各家媒體都派出記者搶版面。

  新娘休息室裡,杜絹坐在鏡子前,不發一語,靜靜審視自己。

  真美,僅是薄施淡粉、簡單髮髻,就把她變成粉雕美女,大牌造型師果然不同凡響。

  她最喜歡的是頭紗上的花冠,是桃金娘編的,小小純白色的花朵在翠綠色的枝葉間展露純潔,這花……好多年沒見到了……

  「杜絹,當新娘子有什麼感覺?」賀惜今拉著她說話,她是她未來的大嫂,蔣擎的未婚妻。

  當新娘有什麼感覺?除了不真實以外,她找不出其他感覺。

  「有沒有心臟怦怦亂跳、呼吸急促,有沒有粉紅色的泡泡在眼前飄啊飄?」惜今比手劃腳,表情生動。

  她看著年紀比自己小的「大嫂」,輕聲道:「不是所有人都是因為愛情而結婚。」

  「你不愛阿譽嗎?」惜今一驚,兩個眼睛瞪得比杏桃還圓,可愛指數破表。

  愛?她不懂那是什麼感覺。

  蔣譽是她的上司。大學畢業後,蔣太太親自挑選她到蔣譽身邊工作,這些年來,她一直被當成蔣家三媳婦看待。

  她和蔣譽在公事上配合得相當好,她是個稱職的影子,而蔣譽對她也有幾分特殊,最重要的是,她對於蔣譽的壞脾氣有很高的適應力。所以嫁給蔣譽,應該叫做順理成章。

  「他是個好人。」她用官腔回答法。

  「世界上好人很多,是不是所有的好人,你都可以嫁?」

  惜今問倒她了。

  大概……還好吧,結婚,是因為年紀到了、時間到了,而蔣譽剛好在適當的時間做出適當的舉動,所以OK啊,就結婚吧。

  二十七歲結婚、二十八歲生小孩、三十歲生第二個小孩。

  那麼她的更年期不會碰上孩子的青春期,孩子獨立後,她還有工作能力,可以為自己儲備養老金。到了六十歲,運氣好的話,她當阿嬤,可以一邊含飴弄孫、一邊到各地旅行。

  這是個滿分的規劃表,就像她每天為蔣譽做的一樣。

  「你不愛阿譽,嫁給他只是因為他人很好?這樣……好危險。」惜今很難想像,有人可以不因為愛情而走入禮堂。

  「你要我臨陣脫逃?」杜絹淺笑。

  「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幫你。」她用拳頭敲敲自己的肩。

  「你應該去外面看看,蔣家弄出多大的陣仗。」

  蔣家刻意藉著婚禮,把公司行銷到國際,她再白目,也不會挑這個時候來做傻事。

  「我知道啊,可是沒有愛情的婚姻撐不了太久。」惜今認真的說。

  看著惜今的認真,杜絹笑了。

  就算有濃烈愛情支持著婚姻,誰曉得不會在哪天清晨醒來,發現愛情像薄霧,蒸發、消失在透明的玻璃窗上。

  愛情啊,不切實際。

  這些話,她不說出口,尤其是在把愛情看得好重的女生面前說。大學時期,同學們在她面前談論愛情,她常常是這樣冷冷地把愛情嗤笑一頓,到最後,同學們有志一同,嘲諷她是愛情冷感。

  是這樣嗎?大約吧。但她覺得愛情冷感沒什麼不好,至少當身邊同學為情所苦、為愛所傷時,她很高興,自己不必經歷同樣的過程。

  「啊!音樂響起了,我聽到主持人說新郎進場,快準備吧,等一下就輪到我們,如果……你後悔的話……」惜今跑到門邊,打開門朝外探頭,然後跑到杜絹身邊,小聲的對她說:「還有機會。」

  杜絹搖頭。

  「真不反悔?」她一問再問。

  「對。」

  「那,好吧。」能幫的,她幫了,接下來只能祝杜絹幸運,反正阿譽還算是好男生。

  惜今把杜絹的頭紗拉好,再整整她的長裙擺。

  杜絹拿起捧花,緩步走至門前,她知道走出這扇門,自己將為人妻、人母,她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和蔣譽合作愉快,在未來的幾十年當中,不讓彼此太痛苦。

  淺淺一笑,未來……她一向不懂得憧憬未來……

  可是,三分鐘、五分鐘、十分鐘過去,她們始終沒聽見主持人說:「新娘進場。」

  惜今和杜絹互換一個疑問的眼光。

  突然,門被拉開,蔣譽的父母親和大哥蔣擎一起進門。

  他們看著杜絹,欲言又止。

  「發生什麼事?」惜今按捺不住。

  「阿譽不知道哪根神經出錯,居然跑掉。杜絹,我們很抱歉……」

  是這樣啊,好笑不?惜今勸她半天,她沒膽子跑掉,到最後,竟然是提議結婚的蔣譽臨陣脫逃。

  「沒關係。」她動手就把婚紗摘掉。

  「等等,先不要……雖然阿譽跑掉,可這場婚禮我們籌劃很久,來參加的都不是普通人物,各家媒體睜大眼睛看,它不只是場婚禮,還像征我們公司的形象……這場婚禮不能喊停。」蔣太太拉住杜絹的手急切道。

  杜絹看得出她有多抱歉,可現在只剩新娘,怎麼完成婚禮?!

  「阿昊願意先跟你走完婚禮,至於後續問題,可不可以等婚禮後再談?」

  「那麼,我嫁的到底是誰?」

  她並不是非嫁蔣家人不可,老三不想娶了就換老二,要是老二有意見呢?會不會直接把她塞給老四?又或者,蔣家兄弟早在外面玩過抽籤中大獎,而蔣昊剛好是倒楣的簽王?!

  她的自尊心有一點小受傷。

  「不管是阿譽或阿昊,我保證,蔣家絕對不會虧待你。」

  什麼話?一個女人的婚姻,只要不被虧待就行?

  「不能先把婚禮走完再說嗎?之後的,我們再談。」蔣擎頻頻看手錶。

  「這已經不是丟不丟臉的問題了,它不僅是醜聞,還攸關公司的未來,杜絹,我求你……」蔣爸懇求。

  「說不過去的,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天結婚的人是蔣譽。」她柳眉緊蹙,咬住下唇。

  「放心,我們會找到好說法,不管怎樣,先解決眼前這關好不?」

  看著他臉上的皺紋,聽著他語氣裡的殷切,杜絹想起自己的父親,心念動,再不願意,還是點了頭。

  「太好了,你對蔣家的恩惠,我們會永遠記住!」

  蔣爸話說完後,整個場景像電影快轉似的。

  杜絹重新把頭紗戴好、重新拿回捧花,在惜今的協助之下走出新娘休息室。

  當穿著高跟鞋的右腳踩上紅毯那刻,她明白自己的人生已然脫軌,走往一個不在她掌握中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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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一場完美的婚禮,蔣家砸大錢辦的。

  在蔚藍的愛琴海、在美麗的希臘半島上,如夢似幻的婚禮讓所有來賓都陶醉在粉紅色的浪漫裡。

  杜絹走在紅色的長毛地毯上,花童們在上面灑滿五顏六色的花瓣。粉雕玉琢的小花童穿著燕尾服和蓬蓬的紗裙子,鵝黃的、粉紅的、淺藍的、嫩紫的、蘋果青綠和象牙白,湊足了六對。

  女花童和新娘一樣,戴著桃金娘編的花冠,天真浪漫的笑臉,讓人們幻想起童話故事中的王子公主。

  熱烈的掌聲、美妙的管絃樂隊,為一場婚禮拉開熱鬧序幕。

  蔣焎曾經對她說過,「我會讓這個婚禮變成少女們終其一生的幻想,她們會羨慕你的,三嫂。」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杜絹還是蔣譽的新娘。

  蔣焎對她認識不深,她是低調到不行的人,她不介意會不會被人羨慕,別人的眼光傷不了她也娛樂不了她。

  蔣昊站在紅毯那端,轉身,她抬眼,不偏不倚,視線相接。

  短暫交接,倉卒間,他們各自別開眼。

  是尷尬?或許,他們不熟,非常不熟。

  她對他所有的認識來自於「聽說」,有些是從多事的員工嘴裡聽到,有些是從蔣太太,呃,不,過了今天,她該改口叫媽媽了。

  這些聽說,是正確或謠傳?因事不關己,她從沒花心思研究,哪知道,才轉個頭,他們就要變成夫妻。

  蔣譽……害慘她了。

  她提醒過蔣譽,告訴他自己不介意取消婚禮,如果那天晚上的求婚只是一時興起,他有權利反悔。

  可蔣譽篤定又篤定,篤定到她覺得老問同樣的話,會不會讓他誤會,其實不想結婚的人是她自己。

  於是她閉嘴了,沒想到蔣譽竟在最後那刻,才決定後悔。

  新郎逃跑,留下躲不掉的新娘,她終於知道,為什麼大家要讓新娘穿上冗煩的長禮服,目的就是防止她們逃走。

  還真是應了那句話,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她真應該把那些「聽說」拿出來,好好複習,以便認識這位臨場新郎。

  聽說,大學時候他有個很喜歡的女孩子,但追求女孩的不只他一個,不過蔣家雙親都認為兒子的條件好、長相佳,連家世都比人家優,最後百分百一定會是贏家。象牙

  沒想到,女孩子不夠現實,她把愛情擺在麵包前面,蔣昊輸了,黯然下台。

  聽說,大學一畢業,蔣昊就主動申請到國外管理子公司,他是個鐵腕作風的男人,在他的嚴厲要求下,子公司每年的營運成績讓人瞠目結舌。

  聽說,他是個賞罰分明的男人,跟著他的下屬,有本事達到要求的話,能拿到的紅利、權利會讓其他人眼紅。

  因此,許多精英級員工私下和他有了口頭協定,內容是,不管他被調到哪裡,他們跟定他。

  這些年,蔣昊不是沒回台灣過,可是來去匆匆,杜絹從沒和他照過面。

  直到年初他帶著精英團隊回台灣,正式入主公司,而三個月前,蔣譽臨時有事,把和郭董的應酬交代給她,要她去找蔣昊一起出席,他們才算有了第一次正式接觸。

  那天,蔣昊的眼神追著她跑,冷峻嚴肅的態度讓她誤會自己做錯什麼大事。她找不出哪裡出錯,只好歸咎於兩人頻率不對。

  之後她刻意忽略他的存在,不碰面、不交談,在安全界線外,他們知道彼此的存在,卻互不侵犯。

  這樣做並不困難,於公,她的上司是蔣譽,除非有特別交代,她不會和蔣昊碰上;於私,她是蔣譽的未婚妻,跟二伯,可以不必有太多接觸。

  然而即便如此,她還是察覺出他的不友善。

  為什麼呢?

  她認為那叫做緣分,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這麼一回事,你不喜歡我、我討厭他,這種情況很常見,不必非得面面俱到,當個人見人愛的開心果。

  可她沒想到,一個出走的未婚夫,二伯升級成新郎,她以為不會有太多接觸的男人,接下棒……無奈在她胸口翻攪。

  杜絹在音樂停止前走到蔣昊身邊,她看他,眼底有全然的陌生。

  身為一個稱職新娘,她該對他微笑的,但他的眼神銳利冷冽,把她的笑意凍在唇邊。

  凝睇蔣昊的眉眼,她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是怎麼走完所有儀式的,只是不解著、懷疑著,哪年哪月哪日,自己招惹了他的憎恨?

  當捧花往後丟,一群伴娘們的尖叫聲響起,她才回過神來,婚禮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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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點累、帶著幾分疲憊,在坐上禮車同時,杜絹靠上椅背。

  蔣昊側眼審視她,她更美麗了,纖細白皙的頸項微微下垂,秀氣的鼻子、小巧的紅唇、閃爍智慧的眼睛、完美的身材比例……

  小女孩長大,有了吸引男人的充分條件,沉穩、內斂的她,從容的舉止裡有著職場女性的堅強特徵。

  他的目光灼烈,垂首的杜絹轉頭回望,清澈的雙瞳裡,無辜駐足。

  她怎能用這種陌生的眼光看他?如果不是那樣確定,他真的會以為他們之間從未出現過交集。

  為什麼?他絞盡腦汁想不出合理說詞,卻想起了十年前,清純善良、大方熱情的杜絹。

  是的,他忘不了那個美麗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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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到了,蔣昊、關禹升和周瑩青三個人、一部車,早上六點集合南下,車廂裡塞滿行李,他們預備去度一個全然不同的暑假。

  他們是大學同班同學,都是辯論社的,常攜手南征北討拿下許多獎牌,大家說他們是鐵三角,缺一不可。

  瑩青是個甜美女孩,皮膚有點黑,禹升常笑她是黑妞,她也無所謂。她的個性大剌剌,笑聲爽朗,她的人緣好到爆,男生女生都喜歡她。

  半個月前,禹升向瑩青告白,三人行變成兩人世界加上一個額外先生,有些尷尬,但他們都不希望影響彼此的交情,於是,才有了這趟邀約,目的地是瑩青老家。

  「伯公在山上有一塊鳳梨園,媽說,這次回去剛好碰到鳳梨成熟。你們有沒有蹲在路邊,拿鐮刀一面削皮一面吃的經驗?鳳梨這種吃法,最好吃了。」一路上,瑩青吱吱喳喳說不停。

  開車的是蔣昊,關禹升坐在他旁邊,瑩青一個人獨享後座,一下子坐、一下子躺,兩隻長腳蹺高高,自在得很。

  蔣昊從後照鏡看她,嘴角自動自發往上提,看著她,他總是不自覺感到開心。

  他暗戀瑩青,從進大學的第一天起。

  「我老媽說,阿絹家的梅子今年超多,醃了十幾甕。想到梅子,哦……口水直流……」她吸吸口水,坐起身,從後座一手勾住一個,把三顆頭扣在一起。

  「小姐,阿昊在開車。」禹升提醒。

  她鬆手,擠眉弄眼、扮鬼臉。蔣昊在後照鏡裡面看見,莞爾。

  「談談那個阿絹吧,她們家開觀光農場嗎?」蔣昊隨便抓個話題,提供她接話機會,他喜歡聽瑩青滔滔不絕。

  「阿絹是我們村裡的白雪公主。她皮膚很白、長得很美,她舅舅是我們村裡唯一一間醫院的院長。阿絹家很有錢,全村村民的土地加一加,也沒有他們家裡多。阿絹爸爸死得早,舅舅又不務農,土地不是租給人家種,就是擺在那裡,讓阿榮伯和他兒子當娛樂。」

  「阿榮伯是誰?」

  「阿榮伯是阿絹家的長工、阿榮嬸也在她家幫傭,阿榮伯的兒子阿凱念農藝學系,暑假回來就在那些土地上種東西、研發新品種。

  「阿絹全家都是白雪公主哦,他們常幫助人,村裡的學生付不起學費和午餐費,都是他們付的,沒錢的看病不用錢、窮的租地不用錢,我們家受他們照顧很多,要不是阿絹舅舅,我念到中學就得去當女工。」

  「很偉大的一家人。」禹升真心說。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阿絹個性善良,很容易相信別人,覺得天底下都是好人,就算被欺負也是笑笑,摸摸鼻子就算了。」

  「這麼好的人也會被欺負?」

  「他們家在村裡很有名,阿絹上小學,老師對她特別好,其他小孩當然不舒服,你不要以為白雪公主是讚美,那裡面酸溜溜的滋味才多哩。」

  「你跟她很熟?」蔣昊問。

  「熟。她小我三歲,她上小一的時候我念小四,我親眼看見小男生丟她石頭,小女生趁她不注意,灑了她滿身泥巴,她連哭也不哭,拍拍衣服走人。我呢,見義勇為跳出來把那些小鬼頭教訓一頓,從此以後她歸我罩。」

  那是蔣昊對杜絹的第一印象——白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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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算了吧。」蔣昊回神,寒冽的聲音凍出杜絹滿身雞皮疙瘩。

  她撫撫裸露的手臂,眼睛對上他黝黑雙眸。

  四目相交,眼波流轉,那裡面有她摸不著頭緒的線索,杜絹努力釐清,卻徒勞無功。

  「我不懂你說什麼,如果你想和我溝通,我會建議你,把話說得更清楚一點。」她抑制自己的語氣,努力表現得平淡無波。

  「你想藉著阿譽報復我,是不?」他有兩分得意,只差那麼臨門一腳,阿譽逃過一劫,而她的計劃沒成功。

  報復?好嚴重的字眼,就因為他對她不友善,她便要報復他?不,他弄錯了,她不是小心眼的女人。

  寬容地,杜絹對他微笑。

  她的笑給了他負面解讀。「你不會贏的,想報復,衝著我來,不准你傷害我的家人。」

  他永遠記得十年前,她離去前絕然的話語。

  她說:「我會徹底忘記你,我會把你從我的世界除名,哪天我再出現,只有一個原因——我要報復!」

  他的確對她心存抱歉,為自己對十八歲女孩的惡劣。

  他願意傾全力補償,只要能夠讓她感覺好過一點,但她不應該把目標放在他的家人身上,這是她失算的地方。

  她出現、在阿譽身邊布線三年,當他發現阿譽的未婚妻是杜絹時,五味雜陳。

  她的報復、她的花語、她的夏天、她的菩提葉通通從回憶中翻了出來。他相信,她恨他。

  之前,他親眼看見阿譽的明顯改變,看阿譽的臭臉轉為笑臉,他還說服自己或許事過境遷,杜絹不再記得年少輕狂的事,她是真心要為阿譽帶來幸福的。

  沒想到婚禮前夕,阿譽親手揭穿謊言。

  阿譽逃出婚禮,而事實證明,他的改變是因為另一個叫跳跳的女孩,他的快樂是跳跳親手為他送來,這麼清楚的事,身為未婚妻的杜絹怎麼可能全然不知道?

  既然她知情,為什麼還肯嫁給阿譽?

  她不是最重視愛情嗎?她不是說:「任何幸福,都不會十分純粹,多少總會摻雜一些悲哀。但愛情總有本事讓悲哀變得甘之如飴,所以我甘心在酸酸的愛情裡盲目追尋。」

  把愛情放在人生第一位的杜絹,知道未婚夫心底愛的是別人,還願意出嫁?結論只有一個——她在落實十年前的報復計劃。

  所以,他不給她機會。

  她別以為阿譽的不負責任會讓公司元氣大傷,她別想讓他爸媽背負著歉意,任她予取予求,不管她想耍什麼手段,他都不會讓她成功。

  杜絹搖頭,輕聲說:「我對你沒有不滿。」

  「說謊。」他的語調清冷。

  她歎氣,語氣真心誠意,「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生氣,如果我有哪裡惹到你,你可以直說,但請記住,並不是我要求你娶我的。」

  如果他有怨,該去怨他的兄弟或父母親,她從沒想過要他接下這燙手山芋。

  蔣昊凝睇她,她的表情無辜,態度無奈,好像從頭到尾她都只是被支配的角色。

  鄙夷浮現,他問她,「你為什麼要嫁給蔣譽?」

  多好笑的問題啊,她和蔣譽不就是一個水到渠成?這事,蔣家人人知情,哪需要費心解釋?

  「想嫁給蔣譽的人很多,我不過是其中一個。」她冷淡的說。

  「你用什麼手段讓他娶你?」

  他在暗指她「先上車後補票」?

  想太多,這年代上車下車、坐霸王車不補票的男人滿街跑,如果不是蔣譽樂意,她哪穿得了這身昂貴婚紗。

  杜絹再次篤定,她和蔣昊之間不是普通的沒緣分。

  「我想,這問題你該去問蔣譽而不是問我。至於婚禮過後,你不必太擔心,我們仍舊過各自的生活,互不干擾,等媒體的注意力不再,我們就去辦理離婚手續。」

  她把話挑明說完,撇開臉,額頭靠上車窗。跟一個溝通不良的男人說話很累,而她,需要休息。

  蔣昊在心底咀嚼她的話。

  她說互不干擾、離婚?在這種情況下,她能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她想要的只是大筆贍養費?

  她的反應和他預估中相差太多。

  蔣昊靠回皮椅,細看著她的側臉,落入沉思。

  蔣昊頎長的背靠在飯店的長柱子上,手端著一杯威士忌,金黃色的液體在水晶杯裡輕晃。

  草地上有一頂小小的花冠,是花童掉的,他走近、蹲下來、撿起花冠,同樣的花冠,杜絹頭上也有一頂。

  大拇指輕撫過純白色花瓣,這花……他認得……有一個女孩,曾經告訴他,桃金娘悲傷的故事。

  他想杜絹,經常性的想起,在無眠的深夜、在孤獨的時間裡。

  他想那年的夏天、想隨著杜絹而來的淡淡甜蜜,他問過自己,如果當年,他心底沒有瑩青,兩人之間會不會發展出其他的可能性?

  他甚至為自己沒道理的思念提問,是不是人都要經歷過「失去」,才曉得「存在」的可貴?

  很多年後,他回去過那個小村子,才知道杜絹的母親去世,而杜絹早就離開家鄉。

  這些年在國外,學業、工作,他忙著過另一種生活,這份生活讓他覺得驕傲、有成就感,但卻沒帶給他那種淡淡的、滲入骨子裡,偶爾想起時,舌間心底會蔓延開來的甜蜜。

  他以為就這樣了。他不會再碰見她,他們是彼此生命裡的過客,有遺憾,但是可以忍受。

  沒想到回台灣,她搖身一變,變成阿譽的未婚妻。

  他的心情輾轉反覆,他努力消化、接受,卻又隱隱地反對起她。

  他抓不準自己的心思,搞不定該用什麼態度對待她,沒想到會在阿譽的逃婚下,被推入戰場,這一切來得太快,讓他措手不及。

  接下來呢,他們要怎麼面對彼此?

  不知道、沒有半分頭緒,他腦子裡的唯一清晰,是那些和杜絹在一起的片段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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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昏的山區,山嵐漸漸升起,白色的輕霧在身邊飄移,涼涼的、冰冰的空氣貼在皮膚上,暑氣全消。

  「瑩青姊……」杜絹老遠就看見他們,她朝他們用力揮手。

  瑩青和禹升、蔣昊一起轉頭,她笑著對小徑上的女生揮手。

  杜絹加快腳步跑到他們跟前,把背在身後的手伸出來,小小的手掌拿著花冠,綴滿綠葉的冠上有幾朵白色小花,嫩嫩的白、清純的白,乾淨得討人喜歡。

  瑩青接手,拿著花冠東瞧西瞧,「這是什麼花?我沒看過。」

  「這是桃金娘,傳說桃金娘是愛神的樹,所以在歐洲,婚禮的花冠很多仍然是用桃金娘做的。」她說。

  「婚禮的花冠……小朋友,我要跟瑩青求婚的時候,你可不可以幫我編一頂?」禹升認真的開口。

  「求婚?你是瑩青姊的男朋友!」杜絹既驚訝又開心。

  「對,叫我禹升哥。」

  「禹升哥好。」

  「乖,那個臉臭臭的叫做蔣昊,打聲招呼吧。」他拍拍杜絹的肩,把她拉到蔣昊面前。

  「蔣昊你好,我叫杜絹。」她自我介紹。

  她五官分明,柳眉菱唇,絕對稱得上美女,尤其一身吹彈可破的肌膚,更是讓人一眼就注意。她不高,了不起一百六,手細腳細,連身材都纖細得不像女人。不對,不是不像女人,而是沒有女人自豪的曲線美。

  她的頭髮在腦後綁了馬尾,黑色髮夾把劉海固定在額邊,身上的那套白色制服讓她看起來更小。但小小的她,笑容裡卻有著誘惑人心的甜美,果然是個滿分的白雪公主。

  蔣昊的心撞了下,這個小女生,長大之後,一定有迷倒男人的本錢。

  他不說話,杜絹也歪著頭打量他。

  他的眉很濃,眉尾微微往上翻捲,很有個性的一雙眉,他的鼻子長得很好,挺挺的、長長的,和東方人的短小很不同,至於他的嘴,就長得不太好了,冷冷的、薄薄的銜著一抹譏誚。

  他不是那種讓人眼睛一亮的花美男,但他的眉眼嘴好像在哪裡看過……她見過他嗎?沒見過吧,可是熟悉感在她心底醞釀。

  嫣然一笑,她從地上撿起花冠上掉下來的桃金娘葉子,對著陽光,把葉子放到他額前。

  「做什麼?」蔣昊終於對她說話,但口氣不耐煩。

  她用微笑迎接他的不耐煩,說:「你對著亮光處仔細看,葉子上面好像有許多小針孔,對不對?

  「神話故事中,有個叫Phaedra的女人,她是丈夫的第二個妻子,可她真正愛的男人是她的繼子,這樣的愛不能說、不能表明,她每天都活在痛苦深淵。

  終於,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她鼓起勇氣,把心意告訴繼子,沒想到卻遭到拒絕。她傷心欲絕的自殺了,上吊前,她刺穿桃金娘的葉子,從此桃金娘的葉子就留下了許多被針頭刺破的痕跡。」

  不能說、不能表明的愛情……

  杜絹的話觸動蔣昊的心思,Phaedra的苦他懂,只不過刺穿愛神的樹又有什麼用?

  敏感的杜絹發現他表情冷峻,是自己說錯話?輕笑,她輕輕握住他的小指,憑借的,是對他的熟悉感。

  「不要太認真,只是神話故事。」

  蔣昊直覺想把她甩開,但她軟軟暖暖的掌心包圍住他的指頭,他竟捨不得甩掉。

  他由著她抓住自己,由著她像小學生一樣,勾起他,輕輕擺動。

  「啊!我看見阿凱的長莖玫瑰嘍。」瑩青指著花圃一角,驚呼。

  「阿凱說,已經有七成的成功率哦。」杜絹驕傲道。

  「阿昊,你一定要買下這個專利,包準你賺大錢。」瑩青勾住蔣昊的手。

  「喂,不怕我嫉妒哦?有錢居然叫別的男人去賺,不留給自己的男朋友。」禹升不平,手指直接點到瑩青額頭上。

  「你怎麼知道一定會賺錢?瑩青的眼光,值得商榷。」蔣昊聳肩,表明不看好。

  「有道理,瑩青看中的股票都會跌。小朋友,你來說,阿凱有什麼了不起的專利?」

  杜絹微笑,剪下三朵玫瑰,分給他們三人。「這種玫瑰含苞時間長、開花期短,阿凱的目標是培育出全部都是單數花瓣的玫瑰。」

  「單數、雙數?有什麼差別?」

  「女生常喜歡一面拔花瓣一面細數,他愛我、他不愛我、他愛我、他不愛我……如果玫瑰都是單數花瓣的話,得到的答案就會通通是『他愛我』,所以我和阿凱商量,這個品種上市之後,名字要取做『他愛我』。」

  「那不是自欺欺人嗎?」禹升失笑。

  「誰的愛情不是從自欺欺人開始。」她反問回去。

  第二回,杜絹的話勾動蔣昊,他有種被人看穿的尷尬。

  他也是自欺欺人吧,他瞭解禹升和瑩青的感情,卻仍然欺騙自己,機會將留給認真的人。

  杜絹靠近蔣昊,幾乎是獻寶了。「想不想聽玫瑰花的故事?」

  她把他手上的玫瑰花拿過來,一辦辦撕下,撕出一個「他愛我」的最後結果。

  真好,她在「七成」裡面,但願「他愛她」也會落在那七成中間。

  蔣昊沒回答她,杜絹逕自說故事,也不管他愛聽不愛聽。

  「玫瑰花本來只有白色的,白玫瑰滿山遍野的四處長著,有一天美神  Aphrodite的兒子追逐野豬的時候,不小心被野豬的獠牙刺中,美神聽見兒子受重傷,她來不及穿鞋子,一心要飛奔到兒子身邊,當她的腳踩到長滿棘刺的白玫瑰時,一路上流下點點滴滴的鮮血,染紅玫瑰,從此世界上就有了紅玫瑰……」

  原來紅玫瑰是母親的鮮血染成,那為什麼弄到最後會演變成愛情的表徵?

  看來,不過是人類無聊的穿鑿附會,花朵就只是花朵,哪來那麼多的故事。仰頭,蔣昊喝掉手中的威士忌,把花冠放回綠色的草地上,轉身走回飯店裡。

第二章

  「二哥,談談好嗎?」蔣焎攔住蔣昊。

  他很抱歉,在這個時候沒辦法挺身為父母親分擔,幸好二哥是個負責任的男人,願意接手三哥留下來的爛攤子。

  「阿譽呢?」蔣昊問。

  「他瘋狂找跳跳,沒有人阻止得了他。」他攤開雙手,無可奈何。

  「他愛的人是跳跳,為什麼要辦這場婚禮?」

  「我猜,他也搞不清楚自己愛上跳跳了。」

  蔣焎歎氣。蔣家出了一堆商業強人,偏偏每個強人對於愛情都駑鈍得令人髮指。

  「這下子,他總該弄清楚了吧?」蔣昊歎氣,揉揉太陽穴。

  「但願……二哥,我想對媒體發表一些故事。」蔣焎有兩分遲疑。

  「什麼故事?」

  「你和杜絹、三哥之間的故事。」

  「說說看,是什麼樣的故事?」

  「我想說你愛上杜絹,而杜絹也愛你,三哥一直被蒙在鼓裡,直到他知情、在最後一分鐘決定成全你們。」

  「換個故事吧,那會更有說服力。」蔣昊苦笑。

  「換故事?」

  「就說我和杜絹在多年前相識相戀,卻因誤會分手,失戀後我出國,沒想到回國後,居然發現杜絹成了弟弟的未婚妻。再見面,兩人震驚,愛情復燃,卻不願意傷害阿譽,但紙終究包不住火,阿譽發現,決定退出。」

  「哇,想不到二哥比我更會寫劇本,青梅竹馬的故事最感動人心了。好,就用二哥的版本,我去和爸媽、大哥討論一下,記者就交給我們,至於杜絹那邊……」他指指樓上。

  「我會處理。」

  「嗯,待會兒見。」蔣焎離開,蔣昊看著小弟的背影,回想他的話。

  青梅竹馬的故事最感動人心……他和她,算得上青梅竹馬?

  杜絹和蔣昊就這樣熟起來了,在暑假的第一個星期裡。

  禹升住在瑩青家,而蔣昊租下陳議員的別墅,別墅離杜絹家很近,只有短短兩百公尺的距離。

  「阿旺伯超厲害,能種出讓人垂涎欲滴的大葡萄哦,有一次,瑩青姊和我翻牆偷採葡萄,結果被阿旺伯發現,他抄起掃把追殺我們。」說到往事,杜絹咯咯大笑,清脆的笑聲引得蔣昊的唇角上揚。

  「追殺?阿旺伯?」他記下了。

  發現他陰惻惻的表情,杜絹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阿旺伯是好人,他不是故意追殺瑩青姊。」

  見她心虛焦慮,蔣昊居然很開心,他湊到她耳邊說:「來不及了,那個愛追殺人的阿旺伯馬上要回家吃自己。」

  她只是說笑話啊,情急,她拉住他的手,「拜託拜託,你把話忘掉好不好?」

  挑眉,他揮手說:「我的記憶力很好。」

  「是我太誇張,不是追殺,只是像玩鬼抓人那樣啦,我們被追得很開心。」

  她越慌他越高興,她取悅他了,而這次的快樂,和瑩青無關。

  「不信的話,我們去問瑩青姊,她一定要你留下阿旺伯。」

  他不理她,卻把臉轉向她看不見的地方偷笑。

  「沒有阿旺伯,誰種得出那麼漂亮的葡萄讓我們偷拔?」

  他低頭,嘴角的弧度加大。

  快點想辦法……嘶,苦惱,杜絹到花圃邊,折下幾朵玫瑰,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邊,扯著他的袖子軟聲道:「八朵玫瑰的花語是彌補,我想『彌補』我的多話。」

  「把八朵玫瑰拿去送給阿旺伯吧,他才是你需要彌補的對象。」他惡意地挑挑眉頭,看見她像洩氣的球,心情大好。

  「他沒做錯事,你不應該怪他。」她搖頭,滿臉犯愁。

  「這叫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愛上她的罪惡感,更愛看她漂亮的五官糊上大便。

  「你再也找不到比阿旺伯更適合管理這片葡萄園的人。」

  「大不了找怪手把葡萄園鏟掉。」

  「不行!」

  「為什麼不行?」他聳肩,滿臉痞。

  「呃……呃……傳說葡萄樹是酒神Dionysus發明的,是他賜給人類的禮物。有次Dionysus不小心登上一艘海盜船,海盜抓住他、扣上銬鐐,準備把他當成奴隸賣掉。這時候奇跡發生了,銬鐐不但自動脫落,船桅四周還長出長春籐,翠綠的葡萄籐從船帆上垂了下來,海盜這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連忙向Dionysus跪拜。怎樣?」故事說完,她熱切地望著他。

  「什麼怎樣?」

  「有沒有被感動?有沒有想要保留下這片葡萄園?」

  「並沒有。」他用食指在她面前晃一晃。

  「換個角度想,要不是阿旺伯追殺,瑩青姊的短跑比賽,一定沒辦法拿獎牌。」

  「哼。」當他是三歲小孩?

  「要是沒有阿旺伯種出誘人的葡萄,瑩青姊到現在還學不會爬牆。」

  「哼哼。」

  「要不是有這片葡萄園,瑩青姊不會發大願,考進第一學府、賺大錢,將來回故鄉買下這間別墅,阿昊和禹升哥就不會認識瑩青姊。」她牽拖的功力很厲害。

  「哼哼哼。」要他相信命運?他寧願相信火星上面有住人。

  唉,口乾舌燥,找不到話來說服他。這時,噹噹噹噹,救星出現!杜絹跳起來衝到門邊,拉住剛進門的人。

  「瑩青姊,你快來,阿昊要辭掉阿旺伯。」

  「什麼?!蔣昊,你給我講清楚,沒事幹麼找阿旺伯的碴?你腦袋長急性腸胃炎哦!」她的反應比杜絹更激烈。

  腦袋長腸胃炎?蔣昊苦笑,幸好她沒去考醫學院。

  但他像沒事人似的,轉過頭,對她微笑,「是誰在造謠?」

  嗄……造謠?

  杜絹傻傻盯住他,他在說她嗎?

  蔣昊也回望她,突然爆出大笑,她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傻笑。

  她總是對他傻笑,而且笑得一臉白癡。

  那次,她坐在床沿,趁他熟睡時伸食指劃上他濃墨的雙眉。

  笑未收斂,猝不及防地,她手腕被抓住,蔣昊睜開雙眼,滿臉的起床氣。「誰讓你進來?」

  「我自己溜進來的。」她吐吐可愛的舌頭。

  「這裡的保全在做什麼?」他口氣惡劣到極點。

  「這裡哪有保全啊。鄉下地方,最讓人驕傲的就是治安和新鮮空氣。」

  「走開!」他彈身坐起來,大手在太陽穴上按摩。

  「不要生氣嘛,我給你帶好東西來哦。」杜絹打開背包,把蘿蔔糕和豆漿拿出來。「味道很好哦,我們家阿榮嬸做的。」

  他不動,她主動。

  她眼巴巴的,一手端蘿蔔糕、一乎端豆漿,還附贈笑臉一大張。

  瞪住她掌心上的蘿蔔糕,好吧,他承認餓了,夾起蘿蔔糕入口,蘿蔔的清香瞬間沁入鼻間,不錯,有嚼勁,口味棒,越吃越順口。

  再吃、一塊、再一塊,沒幾下,蘿蔔糕全進他的肚子裡。

  「不錯吧?阿榮嬸的蘿蔔糕可以拿金牌。」

  他沒甩她的自誇,逕自把豆漿拿過來,仰頭大口喝,豪邁的咧。

  「是不是很棒,我有幫忙磨黃豆哦。」

  磨個豆子也能驕傲?他皺眉,下床、進浴室,一陣嘩啦啦的水聲響起。

  蔣昊出來時已經換好衣服,她連忙迎上去,笑問:「還累嗎?如果太累的話,我打電話給瑩青姊,說今天不過去了,你再多睡一下。」

  「都被你吵醒,還睡什麼。」他的口氣不善。

  「那……氣也醒、不氣也醒,不要生氣,好不好?」

  她的小指頭勾上他的小指頭,想甩掉,卻發現,她不知道趁他不注意時勾過多少次,害得他的手,在不知不覺間習慣她的溫度了。

  他不語。

  她笑味咪的說:「送你禮物。」她從包包裡拿出一朵花,遞到他眼前。

  「這是什麼花?」

  她依然笑得陽光璀璨。「罌粟花,它的花語是『多謝』,謝謝你讓阿旺伯留下來,謝謝你放棄找怪手鏟掉葡萄園的壞念頭。」

  「我哪天改變主意,照樣要鏟。」他嘴硬。

  她笑笑,從小指勾到中指,三根手指頭勾住三根手指頭,勾啊勾,勾住他的暢意、勾住她的舒心。

  她喜歡他,越來越多。

  「豐收女神的女兒叫做Persephone,長得非常漂亮,豐收女神很疼愛她,慢慢地Persephone長大了,有一天她被水仙花香吸引到冥界,冥界之王見到她,立刻瘋狂愛上她,於是將Persephone劫走。

  「失去女兒,傷心的豐收女神再也沒有力氣管理大地,她每天喝著罌粟的麻醉汁液來減輕自己的哀痛。因此,大地荒蕪,神祇再也享受不到祭品,於是天帝親自要求冥王放Persephone回到母親身邊。冥王不敢違抗,就讓Persephone吃下一粒冥界的石榴子,她便不能完全脫離冥界。

  「從此以後,Persephone一年中有四分之三的時間和母親豐收之神在一起,那時,大地春暖花開、萬物滋長,而四分之一的時間回冥界,這時,冰雪就會封住大地、萬物不生,就是人間的冬天。」

  蔣昊發覺,自己聽她的故事聽入神。瘋了他,不過是無聊的神話故事,怎會聽得津津有味?

  「怎樣?」見他半天不說話,杜絹問。

  「什麼怎樣?」

  「喜歡這個故事嗎?」

  「不喜歡。」

  「為什麼不喜歡。」

  「身為豐收之神,為感情放棄責任,太扯。」

  「阿昊覺得,責任很重要嗎?」

  「不要問我沒大腦的問題。」

  她大笑。「我才覺得冥王沒大腦呢,愛上不愛自己的女子已經夠慘,還不懂得放手讓人家自由,硬用一顆石榴子把人留在身邊,做什麼嘛。」

  「你怎麼知道Persephone不愛冥王?」話出口,蔣昊後悔。幹麼問啊,沒事把故事聽得那麼仔細做什麼。

  「如果Persephone愛他,她會好好跟母親說,請她不要傷心,因為能碰上愛情,是女人最美麗的幸運。」

  他是先喜歡聽故事才喜歡上她的嗎?蔣昊不確定,他確定的是她指頭間的溫度,暖暖的,總能把人心烘得熱呼呼。

  青梅竹馬的故事最感動人心……阿焎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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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杜絹幾乎沒睡,心底有股不安在蠢蠢欲動。

  患了結婚恐懼症?

  怎麼可能,她是個對婚姻沒有高度期望的女人,不過按部就班,把人生該做的事慢慢完成而已,她總相信,過得好、過得不好,決定權在自己。

  這樣一個對丈夫沒有期待的女生,怎麼會罹患婚姻恐懼症?

  不合邏輯。

  所以,是預感嘍?!她預感蔣譽會臨陣脫逃,預感自己會不上不下,被卡在這邊?

  苦笑,她益發相信,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昨天她接到舅媽的電話,罵她沒心肝,結婚這麼大的事,居然沒通知他們。舅媽說:「你爸媽不在了,我和你舅舅、堂哥,就是你的娘家,你怎麼可以結婚也不說?!」

  她想說的。

  本來,她和蔣譽打算辦個簡單的公證結婚,會請舅舅和阿榮伯全家上台北,辦一桌,讓彼此家人互相認識。

  沒想到,婚禮從簡單的公證搞到這麼大,連攝影組都出現了,更沒想到,蔣家人為婚禮弄出希臘五日游,招待與會來賓。

  舅舅、舅媽那麼忙,小鎮上的人生病全靠他們,媽媽喪禮那天,他們也只休假半天,早上辦完喪事,下午就換上醫師袍,繼續行醫助人。他們是救難菩薩,鎮民連半天都少不了他們。

  這種情況下,她怎麼敢讓舅舅、舅媽為了她放五天長假?

  在徵得蔣譽的同意之後,她告訴舅媽,婚禮過後會帶他回家,把丈夫介紹給他們。那時,她很感激蔣譽,願意為了讓她的親人安心,走一趟鄉下老家。

  沒想到現下計劃大亂,她不確定對自己不友善的蔣昊,肯不肯為她做這件事?

  唉,不管他做不做,明天她肯定又要接電話了。

  「為什麼新郎換人?」舅媽會這樣問。

  「他們蔣家太看不起人了!」阿榮伯會跳腳。

  而阿凱一定會心疼地說:「你回來吧,有什麼委屈,我來替你擋……」

  阿凱,她一輩子的哥哥,替她擋委屈,永遠不手軟。

  蔣昊……她想起他的眉眼,似曾相識在胸口處熨貼,他們真的不常見面,她不懂為什麼自己對他,老有熟悉的感覺?

  不管,反正婚禮過後,她還是回自己的小套房,還是照常上班下班,這個婚禮只是個幌子,不必太在意。

  閉上眼睛,她想休息,晚上還有一場表演秀,她得演出充滿幸福快樂的新娘。

  說到這個,蔣焎真的厲害,他不只是個好導演,還是個了不起的編劇。

  他告訴媒體和賓客,她是蔣昊的初戀情人,他們真心相愛但造化弄人,那年陰錯陽差分手,多年後再聚,竟發現昔日女友變成弟弟的未婚妻。

  蔣焎說,為了蔣譽,她和蔣昊決定埋葬過去,但蔣譽還是發現他們的故事,在婚禮進行前最後一刻,忍痛退出未婚妻和哥哥之間。

  是不是很扯?這麼瞎的故事都編得出來,更扯的是,居然有人為蔣譽的犧牲、為他們的愛情圓滿而感動。

  偶像劇氾濫的年代,不真實的愛情透過說嘴,竟成浪漫。

  唉,別再想了,先睡覺。

  她閉上眼睛,三十分鐘過去,仍然沒入睡,蔣昊的話在她腦袋中央晃,他的眼神、他的冷淡,扎得她無法入睡。

  她索性下床,在行李裡找到安眠藥,倒杯開水,和藥仰頭吞下。

  她有吞安眠藥入睡的習慣,很多年了,幾乎是從母親去世之後就開始吃藥,是為了母親的驟逝感到難過嗎?也許。

  她已經忘記母親死後,自己是如何走過那段哀傷,渾渾噩噩的日子過得太多,她不願回想。

  但深夜,母親哀愁的眼睛總是跳進她的夢裡,還有一些串不起來的場景擾亂她的心,她嚴重失眠、體重迅速滑落,她經常性發呆、經常性喃喃自語,說著連自己都聽不懂的話。

  她不曉得在那種情況下,怎麼還能進考場,考上公立大學?

  是她的運氣太好吧。

  舅媽很擔心,開了第一瓶安眠藥給她,從那個時候,她便依賴上藥物。

  安眠藥開始發揮藥效。

  模模糊糊地,她想起阿凱,他們坐在屋頂上,聽著遠處蛙鳴。阿凱問:「為什麼你不能愛上我?」他的聲音很哀怨,頭靠到她的肩膀上。她笑著推開他說:「你是好人,可是要求我愛上一個男人,太過分。」

  她啊,是一個不相信愛情存在論的女生。

  然後,她想起阿旺伯的葡萄園。

  議員把別墅賣掉了,葡萄被連根拔起,未熟的綠色葡萄,一串串被扔在泥地上。她看見阿旺伯哭紅了雙眼,深刻的皺紋裡有著滿滿的依戀,那些葡萄是他的孩子,他盡了心、用了愛澆灌成形的啊。

  她摟住阿旺伯的肩膀,陪他一起哭,輕聲問他,「阿旺伯,你肯不肯為我種葡萄?」

  現在,她們家很多休耕的土地上,種滿葡萄,阿榮伯和阿榮嬸釀葡萄酒的技術越來越好,濃郁的酒香、濃郁的家鄉味道……

  家鄉人、家鄉事,一幕幕跳上她的心,伴隨她走入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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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昊進屋時,快接近三點了,父母親要他進來和杜絹談談,不管她有什麼條件或打算,都可以提出來。

  所以他進屋了,來和她談談。

  的確,他們有很多事該談。

  比如,她為什麼假裝不認識他?她打算要進行什麼樣的報仇計劃?她的目的是什麼,她要做到什麼田地才肯放手?

  可是當他看見床上熟睡的她,那些該談的事項全被拋到腦後。

  她很瘦,曾經圓潤的雙頰不再豐滿,臉龐的粉紅色圈圈不見了,過度的白皙隱隱地閃著病態。

  她總是上妝,上妝後的她美艷動人,她擅長搭配衣服,完美的服飾看不出她的瘦削……直到此刻,她無偽的睡容,才把真實的自己攤在他眼前。

  她過得不好嗎?因為怨,她任自己在痛苦深淵裡沉溺?他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一X情,徹底折損了她的幸福單純?

  走到床邊坐下,他的手指輕輕觸劃過她臉,愛說故事的女孩,已褪除青澀,成熟得讓人幾乎認不出。

  阿譽對她評價很高,父母更是對她讚不絕口,大哥欣賞她的刻苦自重,蔣焎說她眉間淡淡的愁很吸引男性,所有人都相信娶到她是買到人生最棒的績優股。

  他娶到了、賺到了,卻不知道該拿這支績優股怎麼辦?

  她可以假裝他們沒有過去那段,他卻無法不去猜疑,她的出現代表什麼。視線轉開,他看見床頭櫃的藥丸。

  杜絹沒扭好瓶蓋,熟睡後、手揮過,瓶子被推倒,藥丸灑了一些在外。

  他拿起瓶子細看……安眠藥!

  這是什麼意思?!她想自殺,想在他們合力擺平一個新聞之後,再製造出一個更難堪的醜聞?!

  可惡,他不會讓她成功的!

  他抓起她的安眠藥,恨恨的丟進垃圾桶裡,又怒氣沖沖、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

  「起來,杜絹,你給我清醒!」他朝著她大吼。

  他的聲音很遙遠,夢裡的杜絹正奔跑在阿凱開滿金針花的花田里,金色的花、滿坑滿谷,不必到台東,她就能聞到萱草花香。

  「你給我起來,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他一把拉起她。

  杜絹皺眉頭,很累、很想睡,她已經連續幾天沒睡好。

  固執了,她閉眼,打死不睜眼。

  蔣昊更火大,將她打橫抱起來,大步跨過房間,走進浴室裡,二話不說把她丟進浴缸,也不管冷水熱水,打開蓮蓬頭就往她頭上澆。

  她是被冷醒的,睜開眼睛,視線所及處,是蔣昊的憤慨。

  無奈,他又怎麼了?

  人人都說蔣譽臉臭,但蔣譽的臭臉她總能摸出幾分線索,只有這個剛剛升級為丈夫的男人,老讓她搞不清頭緒,他們一定是有前世宿怨。

  她咳嗽,掙扎著從浴缸裡爬起來。

  蔣昊俯眼,從上往下看,她的衣服濕透,完美的曲線在純白的睡衣下若隱若現,點點的晶瑩水珠在她白皙的肌膚上滑動……該死!他居然起了反應。

  閉眼、張眼,他鎮定心智,口氣裡的溫度和心頭的火把成極度反差。

  「你是什麼意思?」

  睡覺能有什麼意思?不就是累了、倦了,身體細胞需要充分休息。

  不過她不擅長吵架,頭腦清楚的時候都不擅長的事,怎麼可能在腦袋一片混沌時弄清楚。

  蔣昊雙手橫胸,看著坐在浴缸裡的女人。

  她帶著三分無助、七分茫然的表情仰頭對上他,慘白的嘴唇微微發抖,讓他痛恨起自己的殘忍。

  杜絹垂下頭,放棄在他身上找答案。「我不懂。」

  「為什麼吃安眠藥?」

  「我很累,睡不著。」

  藉口!他未審先判決。「你吞了幾顆?目的是什麼,想製造一波更驚人的新聞?」

  杜絹終於聽懂,原來他以為她自殺啊。苦笑逸出嘴角,不會的,她這個人韌性一級棒,再苦再累都不會考慮自殺。

  「一顆,我有吃安眠藥睡覺的習慣,這幾天坐飛機、換環境,我睡得很糟,我只是想利用時間睡一下。你不必擔心我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放心,我承諾過董事長和夫人,會好好演完這齣戲……」

  她越說越小聲,頭點在水面上,好累。

  他誤會她了?!內疚浮上眼,蔣昊尷尬的把她從水裡撈起來,帶她回房間,放到床上。

  杜絹勉強掛上笑臉,看著眼前的男人說:「我調過鬧鐘,時間到,我會準時出席,現在,麻煩再讓我睡一下。」

  她睜開眼皮看他、他冷然望她,兩個人都不說話,好半響,他才從衣櫃裡拿出一套衣服丟在床上、走出房間。

  門砰地關起來,杜絹鬆了口氣。

  她應該再忍耐兩分鐘,把蔣昊拿出來的衣服換上,不過……她實在好想睡……

  藥效在她體內發作,她倒頭入枕,算了,拉緊棉被,把自己緊緊包圍。

  這次,她吞過藥,還是作了惡夢,夢裡那些困擾她的、無法理解的片段場面跳出來為難她的睡眠品質。

  阿凱在院子等了快兩個鐘頭,一看見杜絹,馬上拉住她,氣急敗壞問:「你到底跑去哪裡了?」

  「去塋青姊家唸書啊,早上我有跟媽說過。」

  「你去瑩青家裡唸書,書咧?」他瞪她,這丫頭還不知道事情大條了。

  「完蛋!」杜絹慌得扯起阿凱的衣袖,苦臉求救。「怎麼辦?我會被罵死。」

  他沒好氣的看她,沒膽傢伙,分明沒有做壞事的天分,還想逾界越線。他把厚厚的筆記本塞進她懷裡。「喏,說是瑩青給你的重點筆記。」

  「阿凱,謝啦。」得救了,杜絹吐氣。

  媽媽的心臟不好,不能惹她發脾氣,所以媽媽管她再嚴,她也不反抗,她跟爸承諾過,要當聽話的乖小孩。

  「小心應付。」阿凱揉揉她的頭髮,丟給她這句話。

  「好。」杜絹鼓足勇氣進屋。阿凱跟在她背後,幫她壯膽。

  客廳裡靜悄悄,媽媽臉色鐵青,她進門,阿榮嬸猛給她使臉色,她點頭,乖乖走到母親身邊。

  「媽,我回來了。」

  「你去哪裡?」杜母的口氣裡聽不出喜怒。

  「去瑩青姊家。」

  「是嗎?不是跑到陳議員的別墅,找那個暑假租房子的大學生?」

  糟,是誰告狀?

  她硬著頭皮回答,「蔣昊是塋青姊的同學,我們不是去玩,我真的待在瑩青姊家裡,不信你打電話問周媽。蔣昊很會唸書哦,你看,他把筆記本借我。」

  「你只剩下一年就要考大學,不要老往外跑。」

  「我知道。」她乖巧回應。

  「不要學那些亂七入糟的女生談戀愛,你最重要的事是考大學。」

  「我知道。」她合作。

  「明天開始,不要出門,留在家裡認真唸書。」

  杜絹很為難,但在阿凱和阿榮嬸的眼光催促下,只得勉強點頭。

  「媽媽講過很多遍,你很清楚談戀愛沒有好下場,等你大學畢業後,就回來幫舅舅的忙,到時你再和阿凱考慮結婚的事。」

  她和阿凱,媽媽講過十幾年了,她都沒當回事,可是現在……心情有一點點煩……

  「媽媽說話,你怎麼不回答?」杜母拉高聲調。

  「杜媽媽,阿絹知道了。」阿凱拉過她,把她護在身後,替她回話。

  「你不要老是維護她,她再繼續不懂事,早晚會害苦自己。」

  「我沒有維護她,阿絹也很懂事,杜媽媽不必操心。」阿凱道。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筆記上面的字跡是你的?」杜母歎氣,對女兒說:「阿絹,有人肯這樣對你,你要懂得珍惜,不要等失去了再來痛哭流涕,到時候一定會後悔莫及。」

  丟下話,杜母離開沙發,在阿榮嬸的攙扶下進了房間。

  風波結束了?

  杜絹探身出來看到媽媽的背影,再回頭看阿凱,手一圈,靠進他懷裡耍賴。「阿凱,你沒有這個意思對不對?」

  「什麼意思?」

  他笑笑,兩手環住她小小的背,她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心情差就往他懷裡鑽,像耍賴的小貓。

  「所有的事都是我媽媽一相情願,你拿我當妹妹看待,對不對?」她追問。

  「你還有力氣想這些,醫學院很難考。」

  她不是信誓旦旦,要考醫學院、當心臟科醫師,親手把母親的病醫好?

  「我考不上醫學院的啦。」她搖頭。

  「那你還敢說大話。」

  「我想哄媽媽開心,希望她的身體好一點。」

  「等成績單出來,我保證她的身體一定好到可以拿菜刀追殺你。」阿凱拉拉她的馬尾,輕笑。

  淚水順著臉頰滑向枕畔,杜絹毫無所覺。

  不怕的,這樣的淚水她流過很多年,醒來之後,卻不復記憶。她還是可以換上套裝當她的女強人,還是可以冷靜沉穩地經營自己的人生,頂多、頂多心底留下淡淡的、不知名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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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9-27 15:16:56

第三章

  紅紅的臉,熱熱的身子,杜絹知道自己正在發燒。

  吞退燒藥,退完燒,沒多久又燒起來,反反覆覆兩三天了,她的體溫高高低低,從那天一覺睡醒後就這樣。

  應該先換掉衣服再入睡的,她想。

  不管如何,總算把婚禮熬過去了,坐在飛機上,她的頭靠窗,進入假寐狀態。

  只要回到家,好好休息幾天就會沒事的,她對自己的健康深具信心。

  蔣昊坐在她身旁的位子,同一班機回台灣的媒體很多,他們的「愛情」必須延續。

  說到媒體,她從網路上看見國內的報紙,大大的標題上寫著——現代灰姑娘的奇遇。

  蔣昊的愛情故事被誇張美化了,所有人都為她能同時得到兩位青年才俊的青睞而羨慕,更別說極奢侈豪華的婚禮了。

  再加上公公婆婆把收到的幾百萬禮金,透過律師,全數捐給慈善團體,這個動作為公司形象加足分數。

  如果真有那麼一點點負面批評,大概是針對新娘的吧。

  有人批評她三心二意,破壞蔣昊蔣譽的手足感情;有人批評她心急當鳳凰,竟在蔣譽退讓犧牲中繼續完成婚禮;也有人說,她冷血無心,說就算她對蔣譽無心,也該等到風平浪靜之後再去追尋幸福。

  其中有張照片和標題讓她印象深刻。

  照片上她掛著淺淺的微笑、穿著婚紗走進禮堂,把手交給蔣昊,標題下得很辛辣——踏碎未婚夫的心,邁向幸福。

  公公婆婆為了表示大力支持,告訴媒體,「杜絹是我們蔣家的媳婦,不管她嫁給誰,都會疼她愛她,給她最大的幸福。」

  明明是好話,可記者們落筆,又是護罵批評。

  看來婚結錯了,戲也演得過頭,只不過說她三心二意……未免太客氣,她是個沒有心的女人,哪來的三心?

  對於輿論,她不在意的,她在意的是親人,當新聞報導出現,舅舅馬上打電話給她,什麼話都不說,只忿忿丟下一句——

  「任何人你都可以嫁,就是不能嫁給蔣昊!」

  她不懂為什麼舅舅對蔣昊這麼不認同?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就把電話掛掉。他們是仇人嗎?

  熱熱的額頭靠在冰涼的窗上,她微喘著,心跳得很快,呼……她很累,疲於應付,不管是媒體或家人。

  「你的家人想見我?」蔣昊開口。從誤會她吞安眠藥之後,他第一次開口對她說話。

  這幾天,他抱她、親她、吻她,做足新婚丈夫該做的浪漫情事,謀殺掉攝影記者手裡的無數記憶卡容量,但他不對她說話,他們在很多人面前演戲,關上門後,他們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這件事是她昨天晚上收拾行李時提出的,她問:「你可以撥出一點時間,見見我的家人嗎?」

  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低頭看商業雜誌。

  她見他沒反應,就轉過身,繼續手邊的工作,開始在心底盤算著,見到舅舅、舅媽時,要怎麼對他們解釋這個突發狀況。

  「是,如果你不忙的話。」杜絹勉強轉過頭回答他。

  「什麼時候?」

  「越快越好,他們對我……不是太諒解。」

  「明天中午吧,你約他們。」

  「謝謝,我會給他們打電話。」

  「在見他們之前,我想我們應該先談談。」

  談?她頭痛得快破掉,能夠的話,她寧願睡覺,可是他才施了個「大恩惠」給她,頭再痛,也得和他談。

  「好,你說。」她無聲地歎口氣。

  「談談你和阿譽之間。」

  蔣昊看著她眼睛底下的黑色印子,她上了濃妝還是掩蓋不了。

  誰都可以輕易看出,她的體力透支。自從他把她的安眠藥丟掉之後,她就沒辦法睡覺,常常坐在飯店陽台上,看著星稀月明,直到朝暾初起。

  她有藥癮,很嚴重的藥癮。

  挑這種時機對談很蠢,但他非談不可,這種掌控不了的情況讓他心生不安。

  「我們是配合度很高的上司下屬,我們都不是對愛情抱持期待態度的人,我們在很多方面雷同,結婚對我們而言,就像完成一件Case,重點是,我們的年齡都到了,結婚是個很正常的選擇。」

  杜絹努力扮演溝通者角色,她是懂得感恩圖報的女人。

  「你和阿譽沒有談戀愛?」

  「我說過,我們都不對愛情抱持希望,他的愛情死了,而我……」她頓了頓,搖頭接續,「我不需要愛情。」

  「我以為你是愛情重於一切的女生。」

  「我不是。」她莞爾,誰規定,凡是女人就得看重愛情?

  她的回答讓蔣昊不舒服,雖然他也不承認那段叫做愛情,可是話從她嘴裡吐出來,他就是不順心。

  「是嗎?那我和你之間的那段又是什麼?」

  「我們之間?」她認真的看他,從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再回到眼睛,輕問:「我們之間那段,不是蔣焎杜撰出來的嗎?」

  悶雷打過。她又演戲!這裡沒有記者媒體,她演戲給誰看?是歲月帶壞了她?

  從前的杜絹不會演戲,每句話、每個呼吸都純真得讓人心疼,就是她的那份真,才會讓他的心一點一滴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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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絹把風信子放在桌上,走到窗邊,推開窗戶,蔣昊房間外面,有一棵高大的玉蘭樹,正值開花季節,白白的花從綠葉間鑽出頭,散發濃郁香氛,她趴在窗口,專心當採花賊。

  半個身體伸出去,採下一朵、兩朵、三朵玉蘭花,厚,那朵含苞待放的更漂亮。她才挪動身子,把手臂往外更加延伸、勾住樹枝,就聽見他硬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你在做什麼?」

  倏地受驚,乎鬆開,重心不穩,她差點掉出去。這下子,受驚嚇的人變成蔣昊了,他大手迅速一勾、一撈,把她攔腰抱進屋裡。

  呼∼∼待在他胸前,杜絹猛拍胸口,她要去廟裡收驚。「嚇死了、嚇死了。」

  「你也會害怕?!」他冷冷在她頭部上方二十公分處說話。

  「嗯……呃……」抬眼,他的臉色鐵青,表情像踩到狗糞。

  她退開兩步,脫離他的懷抱,訕笑三聲,直到屁股貼到桌沿。

  旋身,她抱起自己帶來的風信子,拉直雙手、遞到他面前,「這是風信子,它的花語是恆心。送給阿昊。」

  伸手不打送禮人嘛,何況送禮人還笑得那麼甜。

  「風信子有故事嗎?」他直覺問,話出口才發覺不對勁。

  這個時候,他應該計較她為什麼攀在窗邊,應該對她大發脾氣,罵她腦袋裝漿糊,而不是管什麼該死的故事。

  「有啊有啊,阿昊愛聽嗎?我講。」她滿臉的迫不及待。

  他哪有愛聽,是她愛說,他只不過……隨口提提。

  「Hyacinthus是希臘的植物神,他是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Apollo和風神都很喜歡他,可是Hyacinthus喜歡的是Apollo,風神很生氣,於是在Hyacinthus和  Apollo玩擲鐵餅遊戲時,故意吹起大風,讓Apollo誤擊Hyacinthus,Hyacinthus因此流血過多而死,他染血的地方長出了悼念他的風信子,而且花辦上還有AIAI的斑紋哦。」

  故事說完,她笑望他,一語不發。

  蔣昊皺眉。看什麼?以為他會給她拍拍手、頒獎狀嗎?

  他不語,拉著她下樓、出大門,走到玉蘭樹下,找到一把鋁梯,靠在大樹邊、往上爬,三下兩下,他拔下很多玉蘭花,這是一棵盛產者,濃密的綠葉間,東一落、西一落,長滿白色玉蘭。

  下鋁梯時,紙袋裡已經裝滿玉蘭花,他把紙袋塞進她手裡,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嘴角卻飄上一朵不易察覺的微笑。

  杜絹勾住他的手指頭,跟著往外走,他不語,注意力全在她的指頭上,小小的手指頭、一點點的溫度和柔軟,軟化他僵硬的五官。

  「這個花是不是要給瑩青姊?」她把紙袋提高問。

  「你不是很想要?」他瞄她一眼,不想要的話,幹麼冒險去拔?

  「你、你要……要、送給我呀?不是送給瑩青姊、不是給周媽也不是禹升哥?」她不懂得隱藏的表情上寫著「心花怒放」。

  走幾步,兩根小指脫了勾,她馬上扣回去,再脫勾,她勾起他三根手指頭。

  蔣昊悄悄笑開,在擺盪間增了一點弧度,轉眼,三根手指也脫勾,她偏頭,側望他,笑出一缸蜂蜜糖漿。

  三根手指也不牢靠,那麼……就五根吧,小小的掌心塞進他的手掌裡,更多的溫暖、更多的柔軟,攻陷他的心。

  就這樣,她的笑臉、她的巴結、她的可愛、她的白雪公主,一古腦兒從被攻陷的那個角落大量湧進去,飛快地,塞滿他的心情。

  他應該討厭她的,他一向討厭黏人的女生,可是怎麼討厭得起來?一個愛說故事的小女生,毫無防備地在你眼前,盡情展示對你的喜愛,要討厭,真的不簡單。

  「阿昊,愛情是甜蜜選是辛苦?」杜絹偏頭問。

  「你吃太飽,沒別的事可做?」他用另一隻手,敲了她的額頭。

  她笑笑,繼續說:「我覺得就算只有單戀也是幸福的,因為他在,連喝水都甜,因為他在,讓已經看過千百次的風景變得美麗,因為有這樣一個人可以想、可以為他努力,生活突然變得好有意義哦。」

  又來了,明目張膽的示愛,他要怎樣才能像她那麼有勇氣,完全不顧慮別人的想法,直接走到喜歡的人面前,告訴她,他愛她?

  「如果愛情只能存在於一個夏季或一個不長的假期,我就要讓這段愛情天天都燦爛美麗,那麼當愛情凋零之後,還可以期待,在都市的某個角落,他日再遇,愛情會重新發芽茁壯。就像植物啊,種下了、發芽了、長大了、開花了,美麗絢爛的花朵盛開之後,在泥土裡埋入種子,等待下一場春雨、下一季美麗。」

  她在對他宣示表態,她不在乎愛情長短,因為她相信種子會萌發新生命、新愛情。

  「愛情和植物不一樣,在就是在、不在就是不在。」他澆她冷水。

  「愛情和植物一樣,在的時候盡心栽培,不在的時候耐心期待。」她反駁。

  「愛情和植物不一樣,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別妄想掠奪。」

  「愛情和植物一樣,是你的,你要付出愛心、好好呵護,不是你的,你可以站在旁邊,靜靜欣賞它的丰采。」

  他們一句句爭、一句句辯,辯的是對愛情的看法,那個時候,她說的每句話都沒經過修飾,那個時候,她的心和她的話一般真誠無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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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昊轉頭看她,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無奈,溝通之後,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和她相處。

  杜絹拉起飛機上的毯子,將全身裹緊,很冷,她發抖得很厲害。

  空中小姐送來飲料、餐點,她拒絕,但她要了阿斯匹靈。

  空中小姐送藥過來,蔣昊接手,把藥遞給杜絹,手指觸到她的同時,才發現她的手冰冷得不像話,並且發現在吞藥喝水時,她的手抖得很凶。

  他直覺拿走她的杯子,大掌壓上她額頭。

  Shit!她在發高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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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變化跑在計劃前頭,本來要讓蔣昊見舅舅的,可杜絹一下飛機就進醫院,小感冒被她拖成肺炎。

  電話那頭,舅舅苦口婆心,諄諄告誡她,絕對不能和蔣昊成為夫妻。

  電話這頭,她盡力讓聲音聽起來不像生病,盡力解釋她和蔣昊的情況,她再三保證,等媒體狂熱一過,馬上和蔣昊離婚。

  這些話,站在病房門口的蔣昊聽見了,不滿意,卻沒表示意見。

  住院期間,蔣昊天天來,來了也沒多話,拿著電腦坐在桌邊,不斷敲鍵。

  杜絹知道他很忙,忙得天昏地暗,沒辦法,蔣譽丟下的不只是新娘,還有一整間公司,讓他的工作量加倍、責任沉重。

  住院第二天,她對他說:「你不必過來,看護很盡責,董事長和夫人經常來看我。」

  蔣昊沒應聲,時間一到,還是照常出現。

  住院第三天,她又讓惡夢侵襲,醒來的時候,發現他握住她的手,她直覺摸上枕頭,於是她明白,自己在夢中哭泣。

  她總是哭,總是在清醒時遺忘夢境,總是被心中那塊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石頭壓得喘不過氣,她對這一切無能為力,只好自己騙自己,那是安眠藥的副作用。

  第四天晚上,她在護士小姐換過點滴之後,準備入睡,可門被打開,意外地,進門的不是看護太太是蔣昊。

  「你怎麼來了?」

  他沒回答,拿著幾份資料坐到床邊的沙發上。

  「看護馬上就會到,你回去休息吧。」

  「她不會來了。」他抬眉說。

  「為什麼?」

  「我已經把她辭掉。」

  「為什麼,她做得好好的不是?」

  要說因為她在夢中掉眼淚的時候看護不在,所以他一個火大,把人給辭掉?不行,這攸關……面子問題。

  「她不專業。」很爛的藉口,他知道。

  「那麼再請別人吧,你一直待在這裡照顧我,很辛苦。」何況他的工作……跟在蔣譽身邊多年,她知道那些公事有多磨人。

  「不會。」說著,他把她的書遞給她。

  杜絹看一眼他遞過來的書本,無聲歎息。住院幾天,他企圖用睡前讀物取代安眠藥,可是沒用的,這只會讓她睡得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可她不想吵架,先忍著吧,藥的事等回家再說。

  她無奈,打開書本,一片菩提葉書籤從書頁間掉出來。

  蔣昊彎腰撿起,對著小小的菩提葉怔仲不已,他沒還給她,拇指撫上密密麻麻的葉脈,來回輕劃。

  曾經有個女孩對他說,做這個很花時間,要先收集形狀最完整的葉片,用紗袋紮起來,放進水溝泡七天,等水裡的微生物把葉肉啃光,再用牙刷慢慢刷去未腐蝕的部分,曬乾後,才能變成漂亮的書籤。

  女孩還對他說,心形葉脈像麻密的情網,得用耐心、花大把時間精力,織過一片又一片,才送得進情人心底。

  那年,她就是用這種水磨工夫,把愛情送進他心底?

  推開電腦、打開抽屜,蔣昊拿出這幾天收到的信,每封信都有一片菩提葉,和幾則不知道從哪裡抄來的詩句,很典型的、無聊少女會做的事情。

  她寫的蔣昊很奇怪,「蔣」一定比「昊」大,而且昊字的尾巴上一定有兩個小撇子,什麼意思,沒人知道。

  她本來就是怪咖,腦子裡裝著沒人能理解的東西,她有時候成熟、有時候流露小女兒姿態,有時候像二十八歲,有時候是標準的十八。

  他打開信封,抽出裡面的小卡片,卡片上寫著——

  任何幸福,都不會十分純粹,多少總會摻雜一些悲哀。

  這是賽凡提斯的詩句,那次她發現他對瑩音和對她的感情,有那麼大的差距,她很悲傷,但悲傷過後,仍然決定勇往直前。於是她在句子之後,加入自己的心意——

  但愛情總有本事讓悲哀變得甘之如飴,所以我甘心在酸酸的愛情裡盲目追尋。

  收好卡片,他抽出另一張。這張是她對他埋怨過後寫的,她氣他從不主動找她,所以抄下詩經裡的句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挫折十沮喪)×不滿÷自怨自艾

  為什麼我的愛情是單軌道?

  只有我通往你的方向,卻當不了你的終點目標。

  收起信,蔣昊看一眼窗外,她一個星期沒出現了。

  她很吵、很煩,很不懂得察言觀色,女生看見男人一再給自己擺臉色,早該懂得知難而退,沒人像她,臉皮比象皮厚。

  但是……她不在,他的心有些微的失落。

  在他恍神間,門口探出一顆小腦袋。蔣昊發現她,驀地胸口那股子緊繃的東西鬆弛了,但溫柔的臉卻倏地拉直線條。

  「你在生氣?」杜絹陪小心。「對不起嘛,我被禁足,不能出門。」

  「你被禁足關我什麼事!」他口是心非。

  「不要生氣,我媽去吃喜酒,我才能偷溜出來,一個鐘頭之內就要趕回去,再被抓包的話,以後恐怕連上廁所都有人盯。」

  「為什麼被罰?」

  「我書念得很差。」她打死也不說和他有關係。

  「的確該罰。」

  「你書念得很棒,可不可以教我?」

  「你有錢付我家教費?」

  「我用故事當家教費好不好?」

  他瞪她一眼,「你說呢?」

  幸好,她對白眼的免疫力很強。「我說……好啊……」看吧,世界上還有比她更厚臉皮的女生嗎?

  她笑著跳到他面前,勾住他的兩根指頭,很認真、很認真的對他說:「阿昊,七天沒看見你,我好想你哦,你想我嗎?」

  「不想。」他轉身,用寬寬的背對著她。

  「這樣啊,沒關係,我想你就好。」雖然還是有一點點失望。她又繞到他面前,把他的手抓到胸口,羞澀道:「可是,我想得這裡都痛了。再看不見你,我就要枯萎了。阿昊,我好愛你……」她說出口了!憋足七天的思念,讓她勇往直前。

  他挑釁她,「有多愛?」

  「嗯……這麼愛……」她紅通通的臉笑出一臉曖昧,然後兩條瘦瘦的臂膀攀上他的肩,生澀地送上一個吻。

  那麼不成熟的吻,輕輕沾上他的唇,他非但沒生氣,反而像上了癮,不一會兒就奪去主控權。

  他輕吮她的唇辦,帶起她一陣心悸,他的舌頭探入她舌間,恍若在追逐嬉戲,兩人間的熱度一度一度向上攀升,他的吻變得佔有,彷彿要吻進她的心靈、吻遍她每一寸神經。

  她陷入、她沉溺……這就是男女的不同呵……愛情……

  要不是碰上阻礙,杜絹不會勇往直前,要不是思念氾濫成災,她不敢送上初吻。

  愛情是阻撓不得的,越是困難重量,越是要翻山越嶺、越挫越勇。

  「如果喜歡,就送給你吧。」杜絹看著他遲遲不肯還給自己的書籤說。

  蔣昊回過神,把書籤放在她的書本上。

  「沒關係的,我有很多。」她又說。

  他不語,看著她的眼睛,又是那種讓人無從指責的無辜,他被她弄混淆了,真的。

第四章

  早上醫師巡房,醫師才說可以出院,杜絹就趕緊換衣服、整理東西,自己拿了健保卡到樓下批價、領藥、辦理出院,蔣昊到醫院的時候,她已經在自己的小套房,替自己煮了一鍋泡麵。

  對於她自行出院,蔣昊不發表評論,他父母催促他去把人接回來,他亦不置可否。

  隔天,她銷假回公司,一路上被人指指點點,情況比她想得嚴重,可是……無所謂的,她從不在乎別人的觀感和評語,她習慣當自己。

  坐在電腦前,她才發現自己不在,並沒有堆積任何工作,換句話說,這個位置上,有沒有人坐都沒差。

  真是的,她還以為自己很重要。

  十點七分,她把能整理的檔案再整理一遍,將抽屜打開,把小東西再分類,用濕紙巾把桌上的名牌擦拭乾淨……蔣譽不在,她清閒得很不習慣。

  電話響起,她想也不想的接起來。「您好,這裡是蔣譽總經理辦公室,請問找哪位?」

  「我找你。」簡短三個字,她聽出來了,是她的「丈夫」。

  「請問有事嗎?」

  「馬上到我的辦公室來。」他下達指令。

  「是。」

  掛掉電話,杜絹立刻起身,但想了五秒,又坐下,從電腦裡面叫出檔案,列印,放進檔案夾裡,帶著公事公辦的態度走進蔣昊的辦公室。

  當兩人面對面時,她看見他雜亂的桌子,有一點同情。

  他的秘書不稱職,這是公司上下都知道的事。有人說他太能幹,習慣自己動手,秘書做什麼他都不滿意,不做不錯、一做便錯,長期下來,他的秘書除了過濾電話,沒有其他作用。

  她挺直腰、站在他桌前,等他講完電話。

  蔣昊掛上電話,抬眼,盯住她。

  「你為什麼在這裡?」

  她的病才好,應該在家裡休息,她自己辦出院,他沒意見,但不代表她做什麼事情都可以,好歹她還是他的掛名妻子。

  「是你叫我來的。」

  「我不是說這個。」

  不是說這個……那麼是指,她不該來上班?

  杜絹把文件夾遞到他面前。「這是我和蔣譽簽定的結婚契約,上面保障了我的工作權。」

  蔣昊瞄她一眼,打開文件夾,細細讀過。

  第一,結婚前三年不生小孩,以防婚姻不適合,還要為監護問題鬧上法院。

  第二,男方負責避孕問題,女方負責解決避孕失敗問題。

  第三,他們各自擁有自己的房間與隱私,在得到對方同意之前,不得越界。

  第四,采財產分開制,但男方經濟較好,所以每月提撥二十萬元到女方的戶頭,讓女方做為家庭用度支出……

  所以他們是真心要結婚,以合作經營一個家庭為前提,不涉及感情?

  蔣昊抬起雙眼,「我沒有說不讓你工作。」

  「謝謝。」她要拿回文件夾,他卻按住她的手。

  「我只是不認為你今天應該工作。」

  「為什麼?」他眼底有著她不理解的東西,那是什麼?關心疼惜還是不耐煩?她弄不通,一個人的眼睛怎麼可以傳達那麼多複雜的情緒。

  「你昨天才出院。」他淡淡說。

  恍然大悟,他是關心?

  抿唇,杜絹要求自己別自作多情,他對她向來不客氣,別指望一個肺炎,會讓他良心發現。

  「我的身體很好,而且我必須工作。」她不著痕跡地抽回自己的手。

  「為什麼?」

  「工作、賺錢、繳房貸、保險……很難理解嗎?所有人都這樣做。」她直視他,眼光坦誠。

  她是白雪公主,土地比全村的人加起來還多,何況,誰聽過哪個白雪公主需要上班?

  「你很窮?」

  「我要養活自己,對於我們這種小人物而言,台北居、大不易。」

  「你嫁給我,我自然會負責你的生活。」

  話在她喉嚨裡卡了一下。「我想,你還沒有弄懂,我們並沒有結婚,我們只是合演一場戲,恰好我是女主角、你是男主角而已。」

  她對他沒有期待,雖然面對他,時不時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湧上,背對他,說不出口的情緒堵在胸腹間,可……這並不代表什麼。

  「你的意思是說,這個婚禮不算數?」他濃濃的眉頭顰起,不以為然。

  「你覺得應該算數嗎?」她不答反問。

  「它在法律上是具備效力的。」公開儀式、證人,到目前,恐怕連登記都讓律師辦好了。

  「所以,離婚手續還是要去辦。」她點頭沉吟。

  「就那麼不想嫁給我?」蔣昊揚起頭,雙手橫胸,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話讓他難受。

  怪,這是他希望的啊,希望她無功而返,希望她的報仇落空,他要過去的那段徹底清空,兩人之間再沒有後續問題,可她真順著他的意思去做了,他的心卻堵上。

  「你不在我的選擇範圍內。」退開兩步,他渾身散發出來的氣息,讓她倍感威脅。

  「為什麼阿譽在你的選擇範圍內?」

  「我們合作愉快,我們對婚姻都沒有太大期待,我們……」

  他截下她的話,大步離開辦公椅,筆直走到她面前。「你怎知道我對婚姻有期待?你又知道我不會和你合作愉快?」

  天,他在說哪國鬼話?他根本不想與她合作,插一腳是因為時勢所趨,並且帶著一點處罰意味,怎會越接近她,卻越想和她牽扯?

  「我們不會合作愉快的。」杜絹尷尬笑笑,躲開他的勢力圈。

  「為什麼不?」他壓住她雙肩,不准她躲。

  「我不認識你,而且第一次見面我就覺得……」她喉嚨發乾。

  「覺得如何?」他逼著她把話說完。

  「覺得你是會傷害女人的男人。」她揮開他的手,一陣心悸。

  又來了,就是這種感覺。

  她有些怕他,卻又不自主地想靠近他,她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卻清楚理解,趨吉避凶才是正確的選擇。

  她說她不認識他,她覺得他是會傷害女人的男人?

  哼,她想表達什麼?何不開誠佈公把他對不起她的過去大方說出口,不必迂迴曲折,大費周章。

  「杜絹……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到底要玩什麼把戲?」他雙手將她釘在門上,她心虛閃爍的眼光讓他心情大好。

  怕他嗎?很好,他就是要她害怕,就是要她明白,再多的心計,也不會對他產生影響。

  「我不玩把戲,你大可放心。」她別開臉。

  「要我放心?」他邪邪笑著,好啊,要打迂迴戰,他奉陪到底。「可以,搬到我那裡住。」

  杜絹頓時瞠大眼,弄不懂他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他不是討厭她嗎?他不是希望和她離得越遠越好?!怎會……「你在說什麼?」

  「我可不希望被媒體發現我們沒住在一起,又炒出大新聞。你很清楚,公司推出的希臘專案迫在眉睫,那是一筆大投資,不能血本無歸。」

  「我不認為媒體會對我感興趣。」

  「只要你是蔣昊的妻子,狗仔隊就會蜂擁而至。」

  「可是……」

  「沒有可是,阿譽短時間內不會回到公司,你來當我的秘書,我會送你上下班,今天下午你先放假,回去收拾行李,我讓司機送你到我住的地方。」不是討論,純粹是下命令。

  杜絹猶豫著。這樣好嗎?理智勸她該多方考慮。

  「演戲,是你說的。既然要演,當然要演出一場好戲,總不能千瘡百孔,處處漏洞。」

  蔣昊不給她拒絕機會,杜絹搬進他家,成了定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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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月過去,他們的確「合作愉快」。

  蔣昊終於知道弟弟為什麼離不開杜絹,她的確是個一百分秘書。

  有她在,他的行程規劃、檔案整理、會議報告……都完美到一個無法想像的境界。

  她永遠能在他出口前,做出最完美的紀錄與安排,根本不需要他費心交代。首度,他知道秘書是用來做什麼的,那絕不是個尸位素餐的花瓶角色。

  不管她樂不樂意,他還是照阿譽和她訂下的結婚契約,每個月把生活費匯進她的戶頭裡面,而她竟也像個正牌妻子,每天為他料理三餐。

  厲害了吧,他們一起上班下班,他甚至不知道她利用什麼時間去買菜。

  如果他不去想過去、不去揣測她肚子裡玩什麼把戲,如果他刻意忘記她的報復和怨懟,那麼大部分時間裡,他和她是相處愉快的。

  她是個好女人,無庸置疑。

  沒有人可以否定她的好,她體貼溫柔,聰明善解,有她在身邊,他連呼吸空氣都比其他時間順。

  他喜歡在家時,她為他點上紆解壓力的薰衣草精油;他喜歡她把棉被曬得香香的,帶有太陽的味道;他喜歡她做的菜,簡單、口味淡,也喜歡她在用餐時放的古典音樂。

  他最喜歡的是她的歌喉,喜歡她在做菜時,一面洗菜一面唱歌,她的歌聲很不錯,柔柔的、輕輕的,不了亮,但引人入勝。

  就算她稱不上正牌的蔣夫人,但身為媳婦該做的事,她半件都沒脫漏。

  上個月母親過生日,是她提醒他帶蛋糕和禮物回去幫母親慶祝;前天,父親身體微恙,她熬了藥膳補湯親自送去,照料了老人家一整晚,第二天還掛著熊貓眼上班。

  她是個責任感很重的女人。

  父母親看著他們的進展很高興,偷偷把他拉到一旁說:「阿昊,不是媽誇口,這個媳婦是我親自挑的,不管是你或阿譽,娶了她,我掛保證,一定會幸福啦。」

  幸福?

  他很少對女人存心,瑩青是唯一一個。他喜歡她的落落大方,喜歡她的聰明慧黠,他暗戀了瑩青四年,結局卻讓人失望。

  曾經,他以為自己勝券在握的,因為瑩青和禹升吵架時,陪在她身邊照顧安慰的人是他,誰知禹升幾句道歉,就讓他的努力付諸流水;瑩青失意哀傷時,是他帶她去喝得酩酊大醉,是他載她到海邊,讓她扯開喉嚨大聲哭叫,哭掉滿肚子不順,誰知道,禹升一接手,她就忘記蔣昊是誰。

  沒有愛情,終究不行——這句話是瑩青說的。

  瑩青說,他們之間的是親情不是愛情,他不知道她從哪裡看出這點,但他很固執,固執自己對她有心。

  他想過,如果當年沒有瑩青,或許他真的會愛上杜絹,她可愛單純、她是白雪公主、她很愛他……更重要的是,被她愛著的那段時光,他感到幸福。

  在瑩青身上找不到的感覺,杜絹毫不吝嗇地,為他雙手捧上。

  昨晚他去應酬,回到家裡,只剩一盞昏黃的燈光守候。

  他以為她睡著了,進自己房裡沖澡,等他出浴室時,發現一碗熱騰騰的餛飩湯放在桌上。

  他不餓,卻還是把整碗餛飩湯吃光,熱熱的湯暖了他的胃、他的心,在疲憊的夜裡,他第一次覺得辛勤工作是值得的。

  他問過杜絹,假如她認定他們之間只是一出短暫的單元劇,為什麼要做這些?

  她的回答妙了,她說:「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

  蔣昊回過神,按了按桌上的內線電話,她沒接。

  他離開辦公桌,打開門,發現她不在座位上。

  他記得她去幫他沖咖啡,只是怎麼去了那麼久?他走到茶水間,未進門,就看見杜絹靠在門邊,尷尬地端著咖啡杯,進退兩難。

  他走近,女人的聲音從門內傳出來。

  「杜絹真有本事,一口氣迷倒我們公司兩個黃金單身漢,真不知道她怎麼辦到的?」口氣裡是百分之百的輕蔑,毋需靠表情輔助,光是偷聽,就聽個瞭然。

  「人家床上功夫肯定厲害,不然,二公子怎麼肯資源回收?!」

  「所以嘍,這年頭惡女當道,矜持做什麼?敢的人就拿去吃啦!」

  「我聽說杜絹表面看起來這樣,骨子裡啊……哼哼,全不是這麼回事。」

  「可憐我們家三公子,為一個淫蕩女人兄弟閱牆,搞到連班都不上。」

  「怎麼上得下去?看見女友變嫂嫂……杜絹啊,手腕太高超……」

  蔣昊皺眉勾起杜絹的下巴,她眼底沒有苦惱,只有無奈。

  這些話她聽多了,更狠、更惡毒的,都聽過,很多時候,她甚至相信,她們是故意說給她聽,只不過隔著一扇門,更具戲劇效果罷了。

  她一直熱愛工作,從不把旁人的話放在心上,但幾個月下來,她累了,離職的念頭在腦海裡翻滾。

  「反擊!」

  蔣昊二話不說,拉起她走進茶水間,她來不及反應,就讓他帶進門,他冰凍的眼光掃過多話的女人,嚇得她們縮成一團。

  他不說話,效果卻比說話還大,她們被他盯得心臟衰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這樣,兩方人馬韁在那裡,你不動、我不動,害怕破壞這個恐怖平衡。

  這個人,真不懂得給人台階下,看來,只能靠她來打圓場。

  「不好意思,可以借我過去嗎?我要泡咖啡。」杜絹好心的指指她們身後的咖啡機。

  「哦,你請用。」她們恍然大悟般,慌慌張張的離開。

  她轉開頭,去泡咖啡。

  「這就是你反擊的方式?」蔣昊的口氣壓抑,好像肚皮裡面存滿岩漿,必須極力控制,才不會爆發。

  「為什麼要反擊?」她淡淡回問。

  「被人家這樣說,你都無所謂?」岩漿在冒泡泡。

  「她們說的又不離譜。」她笑笑。

  「這樣還不離譜?」床上功夫?淫蕩?她沒有這等條件。

  杜絹把咖啡端到他面前,認真道:「這是我的選擇,我決定演出這場戲,不管結果如何,都是我該承受的。」

  「我越來越不懂你了。」

  他靠近她,高大的身材、精實的胸膛,很有壓迫人的威力。她退開兩步,把咖啡杯放在櫃子上。

  想躲開,但他不讓。

  蔣昊雙手支在她後方的牆壁上,將她鎖在胸前,認真審視她的五官表情,企圖從裡面讀出線索。

  是迂迴戰術嗎?這種戰術無法替她贏得勝利。

  「你不需要懂我。」她企圖推開他。

  「為什麼?」他再追問一次。

  硬要找出說法才可以嗎?好……「我很負責,該做的事,我會卯足全力去完成。」

  她性格謹慎、做事盡心盡責,她家教太好、品格優良行了吧。

  蔣昊一動不動,專注的眼神讓她臉紅心跳。

  她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他每次靠近,她就會呼吸急促、心跳亂序?

  喜歡他嗎?稱不上,反而許多時候,她就是認定不能靠他太近,不明所以地,她始終相信,他會傷害自己。

  這種認定無緣由,只能解釋為……第六感。

  手機響起,蔣昊還是不肯放手,杜絹只好縮小動作,從口袋裡拿出手機。

  「喂,阿凱……嗯,我下午請假了……對,十二點……你不必來接我,我知道那間餐廳在哪裡……好,待會兒見。」

  她掛上電話,看看腕表,再看他。

  蔣昊記得那個「阿凱」。要研發新品種,應該留在鄉下,幹麼到台北?他的濃眉湊在一塊,明明白白地寫著不爽。

  「有約會?」他的手仍然待在她身後的牆上,絲毫沒有鬆開的意願。

  「我遞過假條。」她敲敲表面暗示他,十二點快到了。

  「我有准假?」他的聲音下采零度。

  她認真回答。「准了。」

  「什麼時候?」

  「昨天。」假條是他簽的,都送出去了。

  「我現在改變主意,不准。」

  「當上司的,不能出爾反爾。」

  「這是哪一條法律規定的?」他耍賴。

  「所以上司可以隨自己的心情,改變主意?」她不耐。

  「對。」他回答得篤定。

  「那麼……對不起,我辭職了。」

  杜絹蹲下身,從他手臂間溜出去,走到門邊,她回眸,嫣然一笑,「很感激你替我下定決心。」

  她想辭職,已經想很久了,是他推了最後一把。

  蔣昊錯愕地看著她的背影,而讓他最難消化的是,她的笑……是那樣美麗。

第五章

  「為什麼不回家?」阿凱端著酒杯,輕問:「因為我?」

  「不是,我現在一團混亂,得等徹底解決才能脫身。」

  「你說,你和蔣昊不是真的?」

  「本來就不是,我只是幫忙蔣家。」她舉三根指頭發誓。

  「你知不知道幫這個忙會讓自己的名聲有損?」將來,一個失婚女子再覓幸福,難度更高。

  「在當時的狀況下,我無法不答應。」

  有人說婚姻是兩個家族的事,董事長卻說,她的婚禮影響的是一個企業、很多家庭的生計,全球金融風暴已經讓人們很難過了,她實在不想再湊一腳。

  「你該多替自己著想的。」阿凱搖頭,她的性格變了,但骨子裡的善良沒動搖過。

  她口氣輕鬆說:「我沒有不替自己著想,董事長說會好好『補償』我的,說不定,這份豐厚補償可以讓我下半輩子不必再為薪水汲汲營營。」

  他笑著伸出手,橫過桌面,揉亂她的長髮。

  杜絹和蔣昊……怎麼會繞過地球一圈,兩個人又碰到一起?難道這個世界,真的有緣分這種東西?

  在鄉下,暑假有個重頭戲,叫做中元普渡,這天家家戶戶會準備大量祭品到廟裡面拜拜,幾百個圓桌子擺下去,滿滿的祭品上插著小花旗,上面寫了善男信女的姓名住址,要「好兄弟」保佑今年順利平安。

  廟前還有很多流動攤販,烤魷魚、棉花糖、炒螺肉、小鳥蛋……杜絹對這種市集很興奮,每次都要吃到肚子脹得說不出話才肯回家。

  阿凱拉拉她的馬尾。「說吧,為什麼挑今天放風?」

  「你這樣拉很像在拉抽水馬桶ㄟ!」她從阿凱手裡搶回自己的馬尾。

  他笑兩聲,照拉不誤,誰叫他對抽水馬桶有特殊偏愛。「不要轉移話題,你約人了?」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凱也。」她勾起他的手臂,用力點頭。「我約了阿昊,我介紹他給你認識好不好?」

  「不要。」他對蔣昊印象惡劣。為什麼?不為什麼,純粹偏見可不可以?

  「好啦,你們一個是對我最重要的男生、一個是我最愛的男生,我要你們互相認識。」

  阿凱的五官頓時硬掉。

  醜醜丑,連三丑,想要個人特色也不必把自己搞得這麼醜,才想著他的丑,杜絹立刻動手動腳,把他的五官像搓湯圓一樣,搓軟軟。

  阿凱拔下她的手。大爺心情不佳,這招不管用。他悶聲問:「我是那個重要的,還是最愛的?」

  「重要的。」她想也不想的回答。

  「所以不愛?」

  她盯住他,想半天,回答,「愛。」答案到這邊就很好,但笨杜絹不識相,又加了半句,「像愛哥哥一樣愛。」

  阿凱喪氣。「以後不要叫我掩護你。」

  「為什麼不要?」

  「我為什麼要掩護你去找『最愛』,你的最愛為什麼不自己跳出來,讓自己變成『重要』?」他在吃醋。

  「你把我弄糊塗了。」

  她的糊塗不是今天才犯,從她把他當成「重要」,當「哥哥」在愛的時候,就糊塗得厲害。阿凱揉亂她的頭髮,他該拿她怎麼辨?

  「你在生氣?」她拉住他的手臂,笑逐顏開。

  「哼。」對她生氣根本是浪費力氣。

  「不氣不氣不生氣,今天帶你去看戲,你坐板凳我坐地……」

  她勾著他、拉著他,繞著他跳圈圈,一根棉花糖兩個人東一口、西一口,一面笑、一面走。

  「阿凱、阿絹,我在這裡。」瑩音發現他們,用力揮動雙手。「嗨,阿凱,這是禹升、阿昊;禹升、阿昊,這是阿凱。」她熱情的替他們介紹。

  阿凱和蔣昊互相打量對方,都不說話,沒人搞得懂,兩個素昧平生的人怎會用這種不友善眼神審視彼此。

  「阿凱就是種出『他愛我』的人,禹升哥,想買專利權的話,你要多巴結他。」

  「沒錯,我是該巴結他。」禹升拍拍阿凱的背,搭起他,和瑩青走在前面。

  落單的蔣昊和杜絹走在後頭。

  她對他笑,他不反應,她逗他說話,他不理,她伸出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勾上他的手指頭,在人來人往的人潮裡,動作曖昧又秘密。

  但蔣昊不爽,甩掉她的手,走到瑩青身邊,和瑩青說笑。

  落單的杜絹,落單的酸澀,她低頭對柏油路面歎氣。

  「你要不要再確定一次?」阿凱走回杜絹身邊。

  「確定什麼?」

  「確定蔣昊是你的最愛?」

  「不必確定,那是任何言語都動搖不了的事實。」她嘟著嘴說。

  「那你是不是他的最愛?我看他,對瑩青比對你好。」阿凱問得她語頓。

  這麼明顯啊,想騙也騙不了人。蔣昊的暗戀表現得太過分,讓她這個暗戀的暗戀,不是滋味。

  「說話。」阿凱又拉兩下抽水馬桶。

  「說什麼?」心悶,她討厭這種感覺。

  「他喜歡的人是瑩青吧?」

  她咬唇,「我有耐心,他早晚會愛上我。」

  「憑什麼?」

  「瑩青姊喜歡的是禹升哥。」

  「你怎麼知道蔣昊不是和你一樣,說不定他也在耐心等待瑩青愛上他?」

  阿凱的話傷到她了,長長的裂縫,從胸口扯到大腦。

  杜絹停在原地,一動不動,心情從晴朗轉為多雲。她停阿凱也停,他眼睜睜看著她豆大的眼淚從眼角翻下。

  「阿絹……」

  「阿凱最討厭了啦!」一開口,淚水像斷線珍珠,讓人來不及接。

  「好好好,是我討厭,你不要哭,被熟人看見,回家我會被媽剝掉一層皮……」他抓頭搔腦,學猴子逗她笑。

  「我就是要喜歡阿昊,不行嗎?」她的淚水還在滴滴答答。

  「行!誰敢說不行,我拿刀子去剁了他。」他彎腰,用大拇指替她擦掉眼淚。他每句話都附和她,沒辦法,他見不得她哭。

  「瑩青姊就是喜歡禹升哥,永遠都不變心,不可以嗎?」她耍無賴。

  「可以、可以,瑩青要是敢變心,我就給她脖子上掛狗牌、吊在街頭示眾。」

  「不准對瑩青姊那麼壞!」

  「好,不對她壞,我對她很好,好到就算她要變心愛別人,也只會愛上我,不會愛上蔣昊,行不行?」他寵她,寵得無法無天,即使自己會難過,也要把寵她擺在最前線。

  杜絹這才破涕而笑,阿凱鬆口氣,大手一攬,把她攬到胸前,愛拉抽水馬桶的手,一下一下,順著她的背。

  蔣昊回頭,在人潮間找到他們,兩個男人、四目相交,他們看彼此都不順眼。

  「在想什麼?」杜絹拉拉他的袖子,輕問。

  「還是不相信愛情?」阿凱轉移話題。

  「不信。」她搖頭。

  別問她為什麼,她就是相信,愛情是會吞噬人心的東西,這種壞東西和安非他命很像,千萬別相信它的神奇效應。

  「所以你和蔣昊……」

  「絕對不可能。」她說得斬釘截鐵。「我不知道你和舅舅、舅媽在擔心什麼,那個男人我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

  「你最好說到做到。」

  「安啦。」她喝一口葡萄酒,舉杯。「這個,沒有阿榮嬸釀的好喝。」

  「同意。」

  「真想念阿旺伯的葡萄。」

  「那就回去啊。」

  「會的,等我結束這邊的事之後。」

  她找到一份翻譯的工作了,往後可以安安穩穩的待在家裡,待在那個有親人、有朋友、有好吃到不行葡萄的老家。

  「我等你。」他直覺出口。

  她凝睇他,半晌,手覆上他擺在桌面的手,語重心長的說:「阿凱,別等我,你值得更好的女孩。」

  「誰說我等你?你想太多,『妹妹』。」他大笑。

  很多年以前,他就有了覺悟,杜絹和他,不可能。

  「謝謝。」她縮回手。「你要去哪裡?我開車送你。」

  「不必,我再坐一會兒,待會兒我和教授約在這裡。」

  「好,那我先回去。」

  不必上班,不必和那些閒言閒語打交道,輕鬆的感覺讓杜絹想飛。

  她想去洗頭髮、想去替美美的肌膚做SPA,想試試都會女性如何在繁忙的城市中偷出悠閒生活。

  阿凱看著她,想說的話很多,卻在這當頭半句都出不了口,好一會兒,他才說:「保重。」

  「表情不要那麼凝重,蔣昊不是野獸,他不會把我啃得屍骨無存。」

  「最好是。」

  杜絹輕笑走開,看著她的背影,阿凱有淡淡的哀愁。

  他疼她,從小就認定她,她卻沒有相同的認定。他以為耐心可以為自己換得愛情,可是天知道,愛情需要很多條件,卻沒有一個條件叫做耐心。

  蔣昊自她的生命中消失,也帶走她的心,她從此害怕愛情、否定愛情,甚至說自己是愛情冷感的女性。

  最可怕的是……她一直不知道,錯不在她自己。

  一道碩長的身影在他對面坐下,阿凱抬頭,微微詫異。

  這個男人,他只消一眼就認出來,同樣地,他也相信對方認出自己。

  蔣昊更好看了,比起多年前,多了份沉穩和自信,他是社會精英的代表,卓爾不凡。

  「我們談談。」

  阿凱輕笑。跟這個男人要談什麼?多年前,匆匆一面,他就知道對方不喜歡自己。

  可是為了杜絹,他非跟他談不可。

  「好。」他點頭。

  「杜絹不對。」蔣昊開門見山。

  他也看出杜絹不對?這樣,很好。

  「說說看,哪裡不對。」

  「她似乎……不記得我。」

  「她該記得你嗎?」阿凱忍不住諷刺。

  蔣昊沒理會他的嘲諷,自顧自說:「我以為她在耍心機,想藉著婚禮報復我的家族,我以為她想用迂迴戰術,攻我個措手不及,但是這三個月下來……」

  「你看不出她有任何報復動作?」阿凱接下話。

  「對。」

  她上班下班,盡好每個該負的責任,對他,採取不主動態度,她每天看報紙、找雜誌,似乎真的在等待媒體對他們的婚姻失去興趣,以便全身而退。

  「她從來就不是會報復人的女生。」

  這件事,他知道。

  瑩青說,小孩惡作劇,杜絹不懂回擊,只好由她來罩;那個追殺她的阿旺伯,她千求萬求,求他不可以逼阿旺伯離開,她做過最兇惡的事,就是對他撂狠話……偏偏,他就是信了她的狠話。

  「我無法解釋多年後見面,她會搖身一變,變成我弟弟的未婚妻。」

  「你信不信緣分?」

  「不信。你信?」蔣昊搖頭。

  「我希望自己是不相信的那一個,可惜緣分真的存在。雖然我討厭這種說法,但你和阿絹之間的確有某種緣分,在冥冥中把你們拉在一起。」

  阿凱歎氣,他只是不確定,他們之間是善緣還是孽緣。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記不記得自己對她做過什麼事?」

  「你想和我翻舊帳?」

  「並不想,翻舊帳會讓我心痛,但是不翻,你永遠無法理解,為什麼杜絹會不對勁。」

  翻舊帳呵……那些舊帳要怎麼翻,才翻得出心平氣和?

  「你去哪裡?」

  背脊一陣涼,杜絹頓了下,掛起笑臉、回頭,「媽早,我去樹屋。」

  「整個晚上都在樹屋?」杜母的聲音帶著尖銳冷箭。

  「嗯……昨天、昨天我有話想跟爸說……」

  母親慘白的臉色讓杜絹駭然,她的手腳不自覺的發抖。

  「進來。」杜母恨恨瞪她一眼,進屋。

  她縮縮肩,垂頭喪氣的跟在後面,一顆心惶惶然,亂序的心跳在胸口狂奔,她面容慘澹、全身泛起寒意。

  她進了客廳,發現阿榮伯、阿榮嬸和阿凱都在,他們悶不吭聲,臉上滿是疲憊。他們找了她一夜?

  「去跪在你爸前面!」杜母厲聲道。

  杜絹低頭走到祖宗牌位前,雙膝彎曲,下跪。

  仰頭,她看著爸爸的照片,想著他的話——阿絹要乖,不能讓媽媽生氣,媽媽心臟不好,知不知道?

  知道啊,所以她努力當乖寶寶,從不為自己爭取什麼,一次都沒有。但是今天……她不覺得自己犯錯……

  「當著你爸的面,再說一次,你昨天晚上去哪裡?不要連你爸都騙!」

  杜母轉頭,發現女兒脖子上的紅印,狂跳的心臟讓她手腳無力,她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嗎?又是一個重蹈覆轍的悲劇?

  「我去樹屋。」杜絹回話時看見阿凱對她眨眼睛。他們去樹屋找過了?

  來不及圓謊,咻……啪!雞毛撣子狠狠地在她背上刷過。

  「你有膽子再說一次!」杜母胸口起伏,怒不可遏。

  劇烈疼痛印在杜絹身上,她瞠大眼睛,眼底滿是淚水。她沒被打過,從小到大,一次都沒有。

  「媽……」

  「不要叫我!」杜母倒坐進沙發裡,紅了眼。

  她的命怎麼那麼差,同樣的事要一碰再碰,掙脫不了?為什麼女兒非要走她走過的路,為什麼苦頭她一個人吃不夠,女兒也要捲入同樣的輪迴中?

  「媽,你不要生氣,我……」

  要說下次不敢嗎?不,她選是想見阿昊,她仍舊想要他的愛情,就算付出一切,在所不惜。

  「你脖子上的紅印是怎麼回事?」杜母怒指她的脖子,拆穿她的謊言。「我千教萬教,不斷告誡你,女人的貞操有多重要,為什麼你不懂得愛惜羽毛?你知道女人一旦鬆了界線,男人會怎麼看待你、輕賤你?!」

  紅印?杜絹羞紅了雙頰。

  「說話!」怒氣攻心,疼痛在心口氾濫,杜母緊揪住衣襟,呼吸不順。

  「昨天阿昊心情不好,喝了點酒……不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真的。」她極力撇清,企圖把傷害降到最低。

  杜母失望地看著女兒。不管多努力都沒用嗎?她吃齋念佛、她樂善好施、她助人為樂……怎麼做了這麼多,還是保不住女兒?

  「我一手教養出來的女兒啊,我汲汲營營防備、小心謹慎戒護,誰知道,這樣的教養,竟是不堪一擊。為什麼你不聽話?為什麼把我的話當耳邊風?為什麼我要你守身如玉,你偏是自甘墮落……」

  發抖的手再次抓起雞毛撣子,杜母說一句、打一下,每下落在女兒的身體,卻痛上她的心。

  杜絹很痛,皮膚火辣辣地燒著,但她緊抿唇、不求饒,因為愛情不是罪惡。

  她不懂,只是愛情啊,為什麼在別人身上發生便是醉人甜蜜,在她身上就成了罪大惡極?

  她不懂,為什麼她愛蔣昊,這麼簡單的事會讓母親變成魔鬼?媽媽不也深愛著父親?

  她拗了、倔了,直挺挺地跪著,不閃不躲,情願讓母親打個夠,就是不說對不超、不承諾丟棄愛情。

  「說話!跟我保證,你再不會去見那個男人!」杜母嘶叫。

  「我沒有自甘墮落,我是真的愛阿昊,我好愛他,我一輩子都要和他在一起。」她固執、不妥協。

  「你還頂嘴!什麼叫做愛?他愛你,就會尊重你、疼惜你,他會知道你只有十八歲,不應該侵犯你的身體。你要是真懂得什麼是愛,就會珍視自己,不會讓自己變成人盡可夫的妓女!」

  慌亂的心、亂了理智,杜母口不擇言,句句都是傷害,可她管不了了,女兒的堅持讓她亂了譜,她抓著雞毛撣子的手,毫不留情。

  刷刷刷……籐棍在空氣中劃出的聲音、鞭笞在肌肉上的聲音……她瘋狂地打著,想打出女兒的哭聲、求饒聲,偏偏杜絹驕傲得不肯讓步。

  誓死捍衛愛情嗎?總有一天,她會發現自己捍衛的不過是笑話一場!

  「夠了,太太,不要再打了,再打下去會出事,阿絹還小。」阿榮嬸靠過來,拉住杜母。

  「她還小?她都把一輩子投資在男人身上了啊,我的教育失敗,我的心血付諸東流……」杜母哭號著,掩面跪到丈夫前面。「是我的錯,你怨我吧、你怪我吧,是我的基因髒了你杜家門風。」

  她大哭大號,兩手拉扯住女兒,捶啊、打啊,她恨女兒更恨自己。

  「我不髒,愛一個人沒有錯,為什麼你可以愛、我卻不能愛?我承諾會考上好大學、我會把自己的人生走得穩穩當當,我會等到年紀夠大,才讓愛情轟轟烈烈,我不懂,為什麼媽媽這麼偏激?」杜絹死咬唇,據理力爭。

  「居然是我偏激?!哈哈……我偏激!杜絹,不要天真了,你的人生不會穩穩當當,你已經親手毀了自己,你沒有未來……」

  她搶下母親的話,「我會的!我的未來和阿昊在一起,我們會很幸福、我一定證明給你看!」

  杜絹忍痛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裡?」杜母拽住女兒的衣袖,不准她走開。

  「我去找阿昊,我要跟他在一起,十年、二十年,我要證明我們會幸福。」她義無反顧。

  她要離家出走?!

  恍恍惚惚,杜母好像回到若干年前。看著女兒臉上的堅毅,她憂若看見多年前的自己……是報應嗎?報應她曾經這般對待父親,女兒使用同樣的方式來對待她?

  「不准走!」她嘶聲大吼。

  這一走,女兒再沒有退路了,她知道、她經驗豐富。

  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她一把拽倒女兒,直覺抓起地上的雞毛撣子,劈頭就是一陣亂打,她憤恨,顧不得女兒是自己的心頭肉,下手不留情。

  眼見阻止不了,阿凱搶上前抱住杜絹,替她擋下棍子。

  阿榮伯也看不下去了。「太大,你這樣子,不必等那個男人來毀掉阿絹,你會先親手毀掉她!」

  她要毀掉女兒嗎?不,她懷胎十個月,生她養她,不是為了毀掉她……杜母怔住,雞毛撣子從手中滑落,失去的理智回籠……她還來得及嗎?

  女兒說,他們沒有發生任何事,那麼還來得及吧?!她要阻止,對,用力阻止,只要阻止他們,女兒的人生就會回到正軌。

  「把她關進房間,從現在起不准她踏出房門!」話出口,她心如刀割。

  「不行,媽,你不能關我!」杜絹慌了,拉住母親的腿,哽咽。

  「我不會再讓你和那個男人見面。」

  「不要,看不到他,我會死!」杜絹尖叫。

  她的心堵著、痛著,那裡長了腫瘤,害她喘不過氣,害她想起阿昊,像千針萬錐刺著。

  「你以為死那麼容易?放心,到時候你會發現,想死難、活下來更難……」杜母冷笑,這苦她嘗過,她知道死活都一樣難。

  母親淒絕的表情嚇壞杜絹,亂糟糟的念頭在她腦袋裡混沌,她拉住母親,哀求,「不要把我關起來,阿昊要回台北了,我們只剩下幾天光陰……」

  「你也知道你的愛情只有一個暑假?人生那麼長,你要這麼短暫的東西做什麼?」她望著傷痕纍纍的女兒,心痛。

  「我不會讓它短暫,我會讓它長久……」

  「……停止你的天真吧。」杜母凝視女兒的雙眼裡,滿是哀慟。

  那天,阿凱在場。

  那些內心話,杜絹和杜媽媽對他一說再說,她們都有立場,他也說不清誰對誰錯。

  阿凱歎氣,輕啜一口葡萄酒,阿絹說得對,這酒沒有他母親釀的好喝。

  「說吧,想翻舊帳就翻,只要讓我明白到底發生什麼事。」

  「阿絹的母親反對你,是因為她自己的緣故。杜媽媽年輕的時候在都市裡認識一個男人,為了對方,她和家裡翻臉,到最後男人還是拋棄她,她狼狽地回到家裡,才知道父親去世,她自責不已,帶著肚子裡的阿絹嫁給父親看中的男人——阿絹的父親。」

  「他不是杜絹的親生父親?!怎麼可能,她父親對她很好。」

  「是的,杜爸把阿絹當成親生女兒疼惜。但因為自己不幸的經驗,杜媽徹底反對阿絹談戀愛,她為阿絹挑選了未來的丈夫,並讓他們朝夕相處,希望他們培養出濃厚感情。」

  「那個男人是你?」蔣昊的語氣變得冷酷。

  「對,可惜朝夕相處並沒有讓阿絹愛上我,反而讓她把我當成哥哥,她說她不能沒有我,就像不能失去父母親。阿絹在十八歲那年,愛上一個從台北來的男人,那個男人很優秀,會愛上他很理所當然,不只阿絹,村裡好幾個女孩都偷偷愛慕著這個男人。」

  他看蔣昊一眼,忍不住深歎氣。

  「這件事被杜媽知道了,把阿絹打得遍體鱗傷,可是阿緝很固執,堅持自己的愛情是正確的,她晚上偷溜出門,找我幫她掩護,想盡辦法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有一次,她天亮才回到家,杜媽氣急敗壞的把她鎖起來,她在家裡哭鬧,杜媽硬是狠下心,任由她去哭,不妥協。」

  所以她才會突然失蹤,連瑩青都找不到她?蔣昊總算懂了當年的事。

  「好不容易假期結束,那個男人回到台北,所有的事情告一個段落,我們以為風波就此落幕,事過境遷,誰知道,阿絹懷孕了。」阿凱停話,淡淡地掃了蔣昊一眼,眼底有怨懟。

  懷孕?!蔣昊的心倏地抽緊。她居然懷孕了?!是他的錯!那時她才十八歲,這不是她該負的責任,她的無助與哀傷呵……心痛,陣陣催。

  「杜媽心臟不好,這個消息害她病情發作。在醫院裡,阿絹仍然和母親對峙著,她不肯拿掉孩子,重新過日子,她相信她的阿昊會帶給她和孩子幸福,這輩子,我第一次見到她那麼固執。

  「我母親為了說服她,告訴她杜媽的陳年舊事。這是對她的第一個打擊——最愛她的父親,居然不是她的親生父親。」

  蔣昊理解這個打擊會帶給杜絹多大的痛苦。

  她常說,父親是最愛她、懂她的人,她生命中的每個甜美回憶,都是父親帶給她的,她對父親有著濃濃的依戀。

  可是,她怎敢和病重的母親僵持,怎敢為一個意外錯誤扭曲自己的人生,她又憑什麼相信他能帶給她和孩子幸福?

  他根本不是一個好人,沒有資格得到她的全心信任。

  「第二個打擊接踵而至——杜媽去世,死在手術檯上……到死,她都不肯原諒女兒。杜絹認定自己是殺人兇手,深信母親是被她固執的愛情謀殺,在那個情況下,她只有一種選擇——找到你,證明母親是錯的、證實你是個負責任的男人,那麼,她的罪惡感就可以稍微減輕。

  「當時我不懂,證實還有什麼意義,杜媽已經死了,就算知道你是好人,難道她真要嫁給你,用長長的未來,賭你肯不肯負責任?男人的心會變,何況是一個心思不在她身上的男人。

  「我抱緊她,不斷重複同樣的話,我叫她丟開罪惡感,把孩子拿掉,重新生活,我說服她,她的幸福與未來,是杜媽最在乎的事。」

  青筋在蔣昊額間跳躍,他死命緊握的拳頭蹦出一條條青色血管。

  所以,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才會出現,所以她看見他和瑩青才會那樣憤怒,所以她才會撂狠話……天,他對她做了多麼殘忍的事?

  他想起來了,那時她問他,「我們已經上床了不是?」他回答,「那只是一x情。」然後,他譏諷她,「如果每個和我上過床的女人都有權利來過問我的感情,會不會太有趣?」

  他惡劣的說不認為那個晚上具有意義,他說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願的,然後,她帶著哽咽聲音問他,「你是不是從來沒愛過我?」而他回答,「我從沒騙過你。」

  問到這裡,聰明女人早該放棄了,可她不死心,追著他又問:「是不是不管我再盡力,你都不會回心轉意?」

  他還嘲笑她,不是所有女人都需要靠出賣肉體留住男人。她沒有憤怒,只是輕聲問:「如果我再出賣一次肉體,能留得下你嗎?」

  那個千瘡百孔的殘破笑容浮上心頭,現在他終於懂了,懂得在那樣的情況下,為什麼她還不放棄。

  她不能放棄,因為鬆手,丟失的是一條新生命,她拋開自尊驕傲,想換得一個孩子生存的機會,想卸下她心底沉重的罪惡感……可是,他連一點點機會都不給。

  「孩子呢?」他急問。

  「你這麼問,代表你並不知道孩子的存在?」阿凱反問。

  「我不知道。」

  那麼那天,他們到底談了什麼?又是一個陰錯陽差嗎?阿凱喟歎。「你在乎?不,我應該這麼問,如果當時你知道有孩子,你會怎麼做?」

  「我會娶她,會把孩子扶養長大。」或者,長時間相處,早就讓他愛上她了,她是個好女生,愛上她,並不困難。

  「阿絹果然懂你,她知道你是個負責任、有擔當的男人。」他輕點頭。

  「快告訴我,後來呢?」

  「阿絹沒把我的話聽進去,喪事辦完,她什麼都沒帶就離開家裡。我不知道你們談了什麼,兩天後阿絹回家,抱緊杜媽的遺照,哭喊著說自己錯了,說她已經乖乖把孩子拿掉,問母親可不可以重頭來過,她願意付出所有代價,換母親一個重生機會。

  「她哭得肝腸寸斷,直說自己是殺人兇手,她說她罪大惡極,一定會遭報應……然後她發燒、昏迷,她壓根就不想活下去……當我們都以為沒有希望時,她居然奇跡似的好轉,更大的奇跡是,她忘記你、忘記那個夏季,也忘了她母親的死因。」

  蔣昊的心扭成團,半句話都說不出來,眼眶泛紅,緊抿的雙唇泛青。他恨透自己,想親手捏死自己!

  如果可以重來……該要求重來的人是他啊,讓他們回到那個風雨交加的晚上,讓他有機會挽回一切!

  「這樣很好,選擇性失憶,她唸書、考大學,走回杜媽要她走的道路。我們都很欣慰,她終於度過最可怕的難關,誰說,失憶不是一項恩賜?只是,從那個時候起,她沒有安眠藥就睡不著覺。別擔心,這是最小的損害了,用這點小損失換她活下來,值得。

  「或許你覺得她性情大變,是,她變得冷淡疏離,不再親切熱情,她和誰都隔了一層牆壁,她下意識躲避男人與愛情,把結婚當成公事。知道她為什麼選擇蔣譽?因為她知道蔣譽的愛情隨著商天晴死去,沒有感情的婚姻讓她覺得安全、能夠掌握。」

  阿凱在蔣昊臉上看見沉重哀慟。

  後悔嗎?每個人的人生多少會做一些讓自己後悔的事,也許今日的深談會造就自己未來的懊悔,沒關係,如果能帶給杜絹幸福,他願意。

  「你有沒有發覺阿絹相當負責任?她很拚命,凡是該做的事,不做到滿分絕不罷手,她以高分考上國立大學,年年拿第一、申請獎學金,連當個小秘書也要不眠不休,讓自己站上排行榜冠軍。

  「那是她對母親的歉疚,潛意識裡,她要求自己當乖小孩,負責、認真、合作、有出息,她非常害怕辜負杜媽的期待。」

  蔣昊徹底明白了,這三個月裡她不是在報復他,而是在當「乖小孩」。

  父母親的過分要求,她接受了;阿譽的可惡,她不抱怨;員工的刻薄,她無所謂;網路、媒體的惡意攻擊,她視若無睹……

  她很努力、很努力的當乖小孩,即使受傷,還是不肯辜負母親的期待。

  她對母親的罪惡感……是他造就的。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9-27 15:18:10

第六章

  蔣昊回到家時,杜絹頭上包著一條毛巾,坐在客廳。

  她在忙,兩手翻著桌上的字典與紙張。

  「我以為你已經辭職了。」他放下公事包,走到她身邊,努力壓抑胸口的澎湃,表現出一如平常的模樣。

  「我是。」她不想回去公司了,人言可畏,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容易受影響的女人,但三個月下來,她受夠了。「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

  又當乖小孩?鼻子微酸,但他笑著問:「有東西可以吃?」

  「有,我煮了地瓜飯,還有兩個小菜和排骨湯。」

  她很糟,說要體驗都會女性的悠閒生活,誰知道,進美容院發現要排隊預約,馬上打退堂鼓;然後她進百貨公司,半個小時不到,眼花撩亂,被售貨員鼓吹,刷了一堆不需要的東西。

  她被打敗了。她不適合悠閒,比較適合勞碌,於是她去買菜回家煮,吃飽後,洗澡、打開電腦,開始進行她的新工作。

  比較奇怪的是蔣昊,他怎麼會回來?沒記錯的話,他的行程表裡,今天晚上滿檔。

  「好,麻煩你。」

  他的口氣有著明顯不同,溫柔、有禮,眼神中閃著她不明白的東西。她聳聳肩……反正,不關她的事情。

  關上電腦,她問:「你要先洗澡嗎?」

  「對。」

  「那我再多炒兩樣菜。」

  「不必太麻煩。」

  「不會。」走進廚房,杜絹還是滿腦子奇怪。他今天……跟她說了兩次「麻煩」,這代表什麼?代表他終於瞭解,她對他或蔣譽並沒有什麼目的或詭計?

  很好,那麼未來不得不同居的日子,她會過得更舒服些。說實話,蔣昊的臭臉比蔣譽的更難對付。

  她的菜才上桌,蔣昊已經端坐在餐桌前。

  她把菜擺好,又回廚房打果汁。蔣昊不太注重飲食,有得吃就吃、沒得吃就餓肚子,菜太鹹太淡都沒什麼反應,是那種很好養的人。

  所以他不太吃水果、不太喝水,有嚴重的便秘,早上起床一杯黑咖啡就打發一餐,她想,不到四十歲,他的身體就會亮紅燈。

  打好番茄汁,一人一杯,她端著果汁走到桌邊,他已經吃飽了,他吃飯速度很快,桌上的菜一掃而空。

  「喝點果汁?」

  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端起杯子,仰頭,五百西西的水分他只喝了五秒鐘,喉嚨不知道是什麼做的,彈性奇佳無比。

  她慢條斯理地喝一口,說:「吃東西這麼快,對腸胃不好。」

  「我的腸胃很好。」他對她微笑,笑得她一身雞皮疙瘩。

  「那醫師開的胃藥是給誰吃的?」她想也不想的反駁。

  平常她才不會這麼多事,但他的反常讓她的膽子跟著膨脹。

  「是……」

  她接下他的話,「太忙的時候餓過頭?」

  蔣昊看她,沒回答。

  「真不曉得你賺那麼多錢要做什麼?不注重吃、不挑穿、不懂玩也不介意居住環境……」她歎氣,忍不住嘮叨。「要是把身體弄壞,賺那麼多錢有什麼意思?!」

  他濃濃的眉頭軟化,她怪他變得更奇怪,她的嘮叨竟讓他覺得幸福。

  「以後……我會吃慢一點。」

  「隨你,我只是提醒,不是干涉。」

  「我知道,你……」他抬起手指靠近她,杜絹直覺閃開,他尷尬地放下手。「你的頭髮沒吹乾,會感冒。」

  他們是怎麼了?今天是關懷日嗎?她先叨念他的腸胃,他再關心她的頭髮。很不習慣……杜絹搖頭皺眉。

  蔣昊看著她的疑惑,忍不住笑了。

  「你真的不打算回公司上班?」

  他想慰留她?不必了,雖然和他合作已經慢慢上軌道。「對。」

  「好,那我每個月多匯點錢到你的戶頭裡。」

  什麼?他不是想慰留她?!一點點的不滿在胸口,光看在她把之前秘書留下來的爛攤子收拾得那麼好的份上,就算她不想待下,好歹也要嘉勉幾句,再要求她多考慮考慮才對。  

  他,無視於她的勤奮。

  「為什麼?」

  「你沒工作了,我養你是理所當然。」她是他的妻子,她為他做飯天經地義,他養她更是天經地義。

  下午,蔣昊沒回公司,走了將近三個小時的路之後,轉回家裡。

  他一面走一面思考,想了阿凱的話,想了自己的心情,之後他決定他們的婚姻不再是演戲,他早該在十年前娶她,而不是讓她一個人走過十個年頭。

  他欠她,不管是愛情或者其他。

  「我有工作,是翻譯,錢不多,但付貸款還夠。」她拒絕被養。

  「哦,那個貸款你不必付了,我會讓人去把它付清。」

  他哪根神經不對?杜絹不解的看他。

  「你……」她欲言又止。

  「我明天要到高雄出差,你想跟我去嗎?」

  「我已經離職了。」她提醒他。

  他不對勁,非常非常不對。

  「我知道,我只需要工作一天,我們可以多留兩天,到處走走。」

  「我……」

  「如果你去過高雄的話,可以拒絕。」他搶在她前面說。

  她頓了一下,「我沒去過高雄,但是我並不想去。」

  「為什麼,怕我?如果你沒有同意,我不會碰你。」

  轟!杜絹的臉瞬間炸紅。他們之間哪有碰不碰的問題,又不是真正的夫妻啊。「我沒在怕你。」她囁嚅道。

  「那你就應該和我去。」

  「為什麼?」

  「新婚夫妻不是應該如膠似漆?」他微微一笑,眉上挑,挑壞了她的心跳頻率。

  鼓起勇氣,她把手貼上他的額頭。蔣昊拉下她軟軟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裡,笑說:「我沒有發燒。」

  「你被卡車撞到?」他的轉變太大,大到她無法理解。

  「沒有。」

  「你被下蠱?」

  噗哧,他噴笑。「沒有。」

  「那……」她搖搖頭。

  「你想說什麼?」

  「這個推論很瞎。」

  「說說看,我想聽聽有多瞎?」

  「你被某個靈體附身。」說完,他和她同時笑出聲。

  瞬間,他彷彿看見多年前的女孩,看見她的調皮、她的可愛,和她那一大堆和花有關的故事。

  「以後……如果你有空,在家裡插點花吧。」

  「你喜歡花?」杜絹訝異。她有插花習慣的,但他的房子太男性化,只是過客的她不敢自作主張。

  「喜歡。」

  「好,有空就插。」

  深夜,蔣昊打開杜絹的房門,輕輕走到床邊,在床頭櫃上放下八朵玫瑰。

  八朵玫瑰的花語是「彌補」,從現在起,輪到他來彌補她,用愛情、用心思,他要好好愛上這個為他吃盡苦頭的女生。

  她吞過藥了,睡得很沉。

  他看著半開的藥瓶、喝掉半杯的白開水。她很愛乾淨,獨獨在吃藥上面,從不把瓶子蓋好。

  為什麼?因為她總是累到半死才上床,明明可以睡著的,偏又不相信自己能安穩入睡,非要吞安眠藥才安心,安眠藥是她的安慰劑,該想個辦法替她戒了才行。

  坐在床沿,他拂開她臉頰上的散發。

  對不起。他在心底對她說話。你是個很好的女生,愛上你很輕易,給我一點時間,我保證,我會用我的生命來回饋你。

  想起阿凱的話,他的心又痛了,那些話、那些事,他每想起一次,就痛一回的老故事。

  「很苦嗎?那個時候……我早該想到的,你不是那種咄咄逼人的女生,若不是把你逼急了,怎麼會口出惡言?」手指在她的臉上輕輕滑過,絲滑的觸感,勾動他一陣心悸。

  「白雪公主不好當對不?善良、溫柔、體貼要用對人,我不值得的,不值得你對我那麼好。」他低頭,親吻她的額頭,他怎麼捨得傷她,當時他在想些什麼?天,他真恨自己。

  他想著她一個人到婦產科拿小孩的驚懼,想她在雨裡心碎的情景,想她是怎樣咬牙撐過一個個接踵而來的磨難,兩行清淚滑下。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不怕了,以後都交給我,天塌下來我來撐,地垮了我來填,所有的苦難,都丟到我頭上,記住,你以後半分苦都不准吃。」

  他躺到她身邊,手臂伸進她腰下,將她圈進自己懷裡。他發誓、他賭咒,他要用未來五十年消除她身上所有的痛苦印記。

  他在她頸邊低喃,「不要記起來,過去的全數遺忘吧,從現在起,我來代替你的父親,來替你製造美好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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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學校返家,阿凱就迫不及待敲開杜絹的房門,看見是他,杜絹吐長氣。

  他進房,她衝上前,鑽進他懷裡,瘦瘦的兩隻手臂圈住他的腰,她的恐懼終於找到支撐點。

  「那麼想我?」他微笑,拍拍她的背、親吻她的髮梢,他很開心,她仍然是他的小阿絹。

  「很想、非常想、超級想。」

  「那樣……很好……」他開心,因為她的「很想、非常想、超級想」。

  「阿凱,你一定要救我,我快死了。」

  「有那麼嚴重嗎?」他捧起她的臉,笑問。

  「是,非常嚴重。」

  「好吧,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他正色問。

  她深吸氣,緊蹙的眉頭鎖起憂懼。「我懷孕了。」

  一句話,青天霹靂,他被她嚇得說不出話。

  「你……怎麼可能……」

  「阿凱,求你幫我,你帶我去台北,我必須找到阿昊,必須告訴他,我不能等到考完大學再見他,我要現在、馬上、立刻見到他。」

  「你不是說你和阿昊……」

  「是是是,我說謊,我要保護我的愛情,我不想放棄阿昊,就算我明知道他愛的人是瑩青姊也一樣。」她在他身上置入「永遠」,不能也不願回頭。

  「阿絹,你到底明不明白,愛情是兩個人的事,不能一相情願?!」阿凱話說完,嘴角噙上苦笑。對啊,這麼簡單的道理,他不也做不到?

  「有志者事竟成,何況我有寶寶了,阿昊會接受我、愛上我的。」

  「你要留下寶寶?」他提高音調,簡直無法想像她的頭腦裡裝了什麼笨東西。

  「為什麼不?」寶寶是她和阿昊的連結,是他們愛情的保證書。

  「當然不,阿絹,你腦袋不清楚!你才十八歲,應該做的是考上大學,而不是懷孕生子。聽話,我偷偷帶你去醫院把問題解決掉,我保證,杜媽不會知道。」他抓住她的肩膀,努力說服她。

  杜絹搖頭,不敢置信地看著阿凱,推開他,滿臉失望。「你怎麼可以說得這麼輕鬆?你解決的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條『生命』,他會哭、會叫、會傷心難過,他從有生命那天開始,就決定要跟著我。」

  「你錯了,我半點都不輕鬆,我知道他是一條生命,他有活下來的權利,但是和你的未來相比,我願意當劊子手。」

  阿凱把她撈回懷裡,勾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看自己,她必須認清事實,不能把希冀放在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身上。

  「不,我要照顧他,我會努力讓他過得很好。」

  「如果蔣昊不要他呢?你有本事養活他?你連養活自己都不能。」

  「阿昊不會的,他是有責任感的男人,而且他有很多錢,可以養得活我、也養得活孩子。」她堅決認定。

  「就算他愛著別的女人,他也肯為你負責任?」門被打開,杜母淒然地望著女兒,痛苦抑鬱。「我該說你天真還是無知?」

  「媽……」看見母親,杜絹萬分驚恐。媽媽又要打人了?她的身體發抖、牙關打顫,躲到阿凱背後,抓住他的衣服不肯放。

  「把孩子拿掉。」

  「不要!」她死命抓住阿凱,他是她的救命浮板。

  「別逼我失控。」杜母臉色鐵青,身體搖搖欲墜。

  「除非你把我打死,不然我活著,我的孩子就會活著。」杜絹不退讓。

  她在做什麼,向杜媽下挑戰書嗎?阿凱雙乎往後拉住她的手,他擔心杜媽失控,退兩步、用身子做盾牌,維護杜絹。

  杜母眼光渙散、神情茫然。很好,居然印證了天網恢恢、報應不爽的道理。

  女兒的未婚懷孕,勾起她隱藏多年的罪惡感,她那些不願想、不敢想的過去,像洶湧潮水,一波波將她淹沒……

  「很好,我打不動你,你不死、你的孩子不死,我去死!」淒涼一笑,她看女兒的眼光像看陌生人。

  「媽,不要!」杜絹從阿凱後面跑出來,撲身,自背後抱住母親,淚如雨下。「媽,不要懲罰我,我愛你、也愛寶寶,你、我、寶寶,我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啊,這麼親的人,怎麼可以你死我生的?」

  「你以為養孩子這麼容易?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親手把你掐死?」

  杜母苦笑,那些年的翻騰折磨啊,她以為熬不過來了,沒想到竟是讓她過關斬將,一路走來。但這一回,她過不了了,她放棄……

  「媽?」杜絹被母親的口氣嚇慌手腳。

  杜母緩緩搖頭,她的靈魂在縹緲空間裡哀傷,真的過不去了。她的眼底滿是哀慟,阿絹不再是她乖巧聽話的女兒,她的女兒,不會為了男人拋棄母親。

  「知不知道我多恨你?看見你,我就想起不名譽的過去,我恨不得把那段全數抹掉,可是你在,便不斷提醒我……生產時間拖得那麼久,你應該要死的,可你活下來了,宏亮的哭聲敲擊著我的耳膜。你為什麼不死啊,你死了,我就不會痛苦……」

  杜母的眼神無法聚焦,她的聲音縹緲,表情有著不真實的飄忽。

  她不是在對眼前的杜絹說話,而是在對保溫箱裡面紅通通的小嬰兒說話,她希望她死,不想帶她回家,希望她代表的那個錯誤從來不曾出現過。

  杜絹繞到母親面前,不解。媽不愛爸嗎?爸讓媽覺得不名譽嗎?為什麼媽要地死,為什麼她活著會讓媽媽痛苦?

  淚水模糊視線,心被嗜血怪獸吸吮,鹽油醬醋全倒在一處了,說不上的萬般滋味在胸口吞噬。

  「太太!你別這樣。」被爭執聲引來的阿榮嬸進門,立即抱住杜母,也跟著掉淚。「阿絹會嚇壞的,她還小、她不懂事,我來教她。」

  「怎麼教……青出於藍啊,她有我的基因、有我的個性,這叫做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我剋死爸爸、我的女兒剋死我,很好,反正我也累了……」

  霍地,杜母抓緊胸口,臉色慘白,一口氣提不上來。

  「天!太太病發了,快點、快點!阿凱,快去聯絡阿絹舅舅,快叫你爸來幫我……」

  當所有人忙成一團,在來回慌亂間奔跑時,杜絹怔怔地跪在地板上,耳裡充塞著母親的話。是她的錯嗎?如果她死掉,是不是,就不會剋死媽媽?

  「我死、我去死,你們活!」她尖叫著,兩手在空中揮舞,淚流滿面。

  突地,她的手被兩隻溫暖的大掌握住,身子被一個溫暖懷抱圈起,她聞到一個讓人安心的氣息,舒服得像置身三月份的夏威夷。

  「不要怕,我在這裡……乖乖睡,不害怕……」大手掌一下一下輕拍她的背脊。那是蔣昊的聲音,溫柔得掐得出水的聲音……

  蔣……蔣昊?蔣昊!一陣頭皮發麻,杜絹猛地睜開眼睛,發現他用下巴輕輕磨蹭她的額際,她差點翻下床。

  「你、你為什麼在這裡?」杜絹用力推開他,低頭拉睡衣。幸好,她不是性感睡衣的愛好者。

  「你作惡夢。」他半睜眼,用性感到不行的口氣說話。

  「我吵到你?」不會吧,房間的隔音這麼差?

  「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你作惡夢。」

  那天,他躺在她枕邊,發現她在夢中流淚,沒有聲音,只是掉淚。

  他把她攬進懷裡,拍拍她的背,親親她的臉,他的大手一順一順,順著她的發、她的恐懼,直到她再度安穩。

  然後,第二天、第三天……在往後的每一天,他在枕邊接收到她的淚水,終於,他真正理解,為什麼她非要安眠藥不可。

  她遺失的記憶在夜裡會跳出來折磨她,如果沒有藥物讓她的身體沉重得醒不來,夜夜驚醒,誰受得了?

  「如果我沒吵到你,你怎麼知道我作惡夢?」杜絹是聰明女人,一句話就問到重點。

  蔣昊不想回答,含糊帶過,大手一勾一扯又把她拉回懷裡,圈著、抱著,用體溫替她驅逐哀戚。

  「有事明天再說,我想睡覺。」

  什麼話啊,床上多了一隻龐然大物,她怎麼睡得著?「你可不可以回自己房間去睡?」

  「不可以。」他拒絕得斬釘截鐵。

  他知道,他一走,她不是又吞安眠藥就是輾轉難眠,雖然他在場,她不見得睡得著,至少那個惡夢……多少會害怕兇惡門神吧。

  「為什麼不可以?」

  「抱你,我才能睡得著。」他把頭壓在她頸窩間,低語。

  醇厚的嗓音、暖暖的氣息,杜絹的心在海浪間浮沉。最近他的改變那樣大,叫她怎麼適應?

  走路時,他牽她。

  他說:「新婚夫妻都是這樣做的。」然後,她看看四周,找找有沒有狗仔隊的蹤跡。

  他們每天晚上都出門,也許逛街、也許看電影、也許拜訪家人。

  他說:「新婚夫妻都是這樣做的。」然後,她又下意識找狗仔隊。

  他為她買一大堆顏色鮮艷的衣服、包包、鞋子,在她的帳戶裡面存進她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帶著她吃逼台北各名店。

  他說:「新婚夫妻都是這樣做的。」這種事,狗仔隊挖不到。

  如果是演戲,他未免太入戲。

  她問他,「為什麼你老是送我八朵玫瑰,你知道八朵玫瑰的花語是什麼嗎?」

  「花哪會說話,都是人類說的,依我說,八八八、發發發,送你八朵玫瑰花,你發我也發,不是很好?!」然後,他又塞給她八朵玫瑰花。

  她不解的望著他,他被看得滿身不自在,欲蓋彌彰地加了幾句,「一朵玫瑰十五塊,八朵一百塊,這個便宜誰不佔?」

  他對她的態度模糊到一整個不行,杜絹有滿肚子問題,可是抱住自己的男人好疲憊,現在顯然不是發問的好時機。

  她很想推開他,保持適當距離。

  但他說了,抱她,他才能睡。如果不抱呢?她很清楚失眠的痛苦,怎捨得讓他受苦?

  白雪公主的善良不是她遺忘的記憶,而是她始終存在心底的性情。

  於是她讓他抱在懷裡,於是她貼著他的體溫、嗅著他的氣息,於是她在他起伏的胸膛前安安穩穩靠著,於是慢慢地、慢慢地,她浮起一朵安心的笑容,呼吸也跟著他,沉著……

  她睡著了。

  蔣昊輕輕挪動自己,低頭看一眼胸前的女人,滿足地歎口氣,重新擁緊她。

  明天,他總會想到好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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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蔣昊的好說詞居然是——

  「新婚夫妻都是這樣做的。」

  半點創意都沒有,杜絹皺起眉頭,低聲說:「以後晚上,我會把門鎖起來。」

  她把果菜汁和剛烤好的貝果放在他桌前,沒有咖啡,喝慣咖啡的男人也沒出聲抗議,他真的很好養。

  咬下夾著乳酪和核桃的貝果,蔣昊模模糊糊回了一句,杜絹正在切水果幫他帶點心盒,沒聽清楚他說什麼。

  「你說什麼?我沒聽見。」她隨口問。

  他把嘴裡的食物吞下去,清楚的說:「我說,我有鑰匙。」

  「什麼?」

  她一慌,刀子從指間劃過,反射性地丟下水果刀甩兩下,甩掉疼痛感覺。而蔣昊的動作更快,他衝到她身邊,抓住她受傷的手指頭。

  他用面紙壓在傷口,一會再拿開面紙仔細查看。「還好,沒有太深,我去拿醫藥箱。」

  她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分析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有鑰匙」代表……這個家是我的,我有權四處走?你鎖也沒用,我想怎樣就怎樣?隨便你啊,你愛鎖就鎖,反正我自有對策?

  她猜不出他真正的意思。

  蔣昊很快跑回來、很快替她的傷口消毒包紮、很快把她手邊的工作接過來做完,很快把自己的早餐解決掉、碗盤清洗乾淨,然後把她的果汁和早餐推到她面前。

  「你還好嗎?」

  他忙完之後,回頭,發現她沒說話、沒動早餐,只是用半傻的眼光追著他。

  「你……」

  他很快接下她的話。「你受傷了,今天不要碰水,中午到公司來,我們一起吃中飯,我再幫你換藥。」

  換藥……優碘加OK繃,需要跑一趟公司?會不會太小題大作?!

  「你剛剛的話是什麼意思?」

  「就一起吃飯,放心,我會讓司機回來接你,你受傷了,不要開車。」

  她只是劃破皮,不是骨折好嗎?算了,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你說你有鑰匙,是什麼意思?」

  「我真的有鑰匙,不相信的話,我找給你看。」

  要不是他的態度太認真,她會認為他在整她。「重點不是鑰匙,重點是為什麼你半夜要到我房裡睡?」

  蔣昊看她的眼光,好像她是智障。「我不是說過了嗎?你會作惡夢。」

  「我作十年惡夢了,從來沒有一次醒來,發現身邊多了個人。」

  「床太小?我讓你睡得不自在?」

  跟床有什麼關係?那不是重點,重點是……她從他眼底看到一抹狡獪,很好,她確定了,他是在整她。

  「告訴我,為什麼?」她松下雙肩,追問。  

  躲不掉了嗎?如果他說,他要開會,她會不會放人?應該會吧,只不過事情會在她心底擱上一整天,而他,不願意她把事情擱在心間。

  他放下抹布,專注看她。

  「那天我發現你作惡夢。我沒有經驗,也沒讀過《如何應付作惡夢的女人》,我不知道是把你搖醒比較好,還是有其他更優的做法,於是我躺到你身邊抱住你,沒多久,你不作夢了,我也累得睡著,然後……」

  「然後?」

  「然後發現抱著你,我睡得比平常好。」

  「再然後……」

  「偷渡就變成家常便飯。」

  她訝異的睜圓眼。「換句話說,你和我同床共枕已經……」

  「十六天。」

  十六天,她居然都沒發現?她望著他,一臉困惑,「你覺得,這樣好嗎?」

  「我覺得很好,睡眠是人生很重要的事,如果長期睡眠品質差,會影響身體健康,為了我們的健康,我想,我們應該睡在一起。當然,如果床太小,我可以幫你換一張床,或者你直接睡到我房裡。」

  他、他……這是哪國的話?!「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之間只是權宜之計,我們是演戲,不是真正的夫妻?」

  「誰規定假戲不能真作,我相信,你可以和阿譽合作愉快,也一定可以和我合作愉快,畢竟我們是兄弟。」話說完,他超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這個藉口真的很爛。

  「為什麼要假戲真作?」

  「因為我喜歡家裡有你在。」

  「怕寂寞嗎?」

  「不怕,我是喜歡『你在』,不是喜歡『任何人』在。」蔣昊強調。

  她皺眉。「我可不可以解釋,你的態度、說法代表……你愛上我了?」

  「可以。」這答案很正確。

  「這樣……不好。」她搖頭,她無法和一個需要愛情的男人合作愉快。

  「為什麼不好?」

  「我不要愛情,愛情是壞東西。」

  杜絹的回應讓蔣昊想起阿凱的話,於是他把她拉到沙發邊,眼神凝重。「為什麼愛情是壞東西?」

  「愛情往往會讓人去追求一些不合理的東西。」

  「哪些東西不合理?」

  「比方永遠、唯一、一輩子、至死不渝……」她一說一面笑,彷彿那些東西虛偽得很有趣。

  「這些東西不合理嗎?」他看著她,眼底有著憐憫,她竟反對起自己曾經堅持的事情。

  「沒有人可以要求對方專一,愛情只是在某個時間會發生的事情,不代表能一直持續下去。只要有了愛情,就會讓人們過度想像,用盡力氣,追逐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到最後,把兩個人都搞得很累。」

  「所以你不要愛情。」

  「對,我不要愛情。」

  好吧,不要就不要,他會依她千件事、百件事,只要她肯留在他身邊,讓他慢慢彌補她。「好,配合你,我們只要婚姻、不要愛情,你別要求我專一,我也別逼你至死不渝。」

  「可是……」

  「我會遵照合約裡的每個條款,阿譽能做到的事,我件件為你辦到。」

  「可是……」

  「我知道我是個討人厭的傢伙,但我會為婚姻而努力,不是為了公司形象或我父母親,我要留住這段婚姻,是因為我覺得和你在一起,幸福愉悅。」

  「可是……」

  他才不准她可是。「不管愛不愛,我有信心,我們可以同心合力經營一個讓人羨慕的家庭。」

  「可是……」

  「我是個做事只准成功不許失敗的男人,我有把握,跟著我,你也會感覺到幸福。」

  「可是……」

  他講了那麼多,她還有可是?蔣昊氣餒了,停下話看她,「還有什麼可是?」

  「可是我的家人大力反對我嫁給你。」

  她給了一個他無法反駁的理由,因為如果她是他的家人,他也會加入「大力反對」的行列。

第七章

  他們回到杜絹老家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半了。

  突然造訪,讓所有人措手不及,這是蔣昊厲害的地方,不給對方準備的機會就出手攻擊,他有足夠的經驗告訴自己,這種情況下,他成功的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他們一到,略過寒暄客套,杜絹的舅媽便打電話找來阿凱和阿榮伯、阿榮嬸。

  十分鐘之後,阿凱出現,他的主力工作是帶走杜絹,方便長輩和蔣昊開秘密會議。

  「舅舅、舅媽、阿榮嬸、阿榮伯,是我不對,和蔣昊無關,如果你們生氣……」

  「你的確做錯,要結婚也不先商量,還搞出這麼大的新聞,這下子村頭村尾全知道了,你要我們這些長輩怎麼跟別人講?真以為家裡沒大人了。」

  杜醫師一出口就是訓誡,就算姊姊、姊夫不在,她還是有娘家可以靠的。

  杜絹低頭,舅舅待她很好,從沒用過這種口吻對她說話,看來今天蔣昊不會太好過。

  「你之前說這是權宜之計,現在又告訴我們要和蔣昊當正式夫妻,難道是我們老得跟不上時代,搞不清楚現代年輕人在玩哪一套嗎?」杜醫師嘴裡罵著杜絹,銳利眼神卻是射向蔣昊。

  「舅……對不起,我解釋不清楚,不過我覺得,也許我跟他真的可以試試看。」

  蔣昊說到做到,他遵守合約上的每一條內容,即使這張結婚契約不是他和她訂下的,而且他對她的好,好到讓人難以理解。

  當然,難以理解的還有他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杜絹無法想像他心存陰謀,她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他覬覦,只能試著解釋,或許過去幾個月她的表現太優秀,優秀到他覺得這個老婆可以繼續聘用。

  「沒有別人了嗎?為什麼非要他,你知不知道……」他話說到一半,就讓妻子制止了。

  「阿絹,別擔心,就算你真做錯事,我們也會包容,因為你是我們的親人。」她坐到杜絹身邊,拍拍她的背。

  「謝謝舅媽。」杜絹感激,不管她離家多遠,他們始終沒把她當成外人。

  「和阿凱出去走走吧,舅舅有話想跟蔣昊說。」

  「可是……」她遲疑的看向蔣昊。就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

  「放心,就算我和你舅舅修過解剖學分,也不會把他肢解,丟到後山。」舅媽衝著她一笑。

  「舅媽,他在狀況外,只是臨時被推出線的倒楣鬼。」該被罵的人是蔣譽。

  都這個時候了,她還要替他說項?蔣昊的心像過期的水果,發酸發酵。

  他握住杜絹的手,用拇指輕輕磨蹭著她的手背。傻瓜,她才是狀況外、才是受害者,沒事幹麼跳出來替他這個兇手擋箭,她還真以為自己是無堅可摧的大盾牌?!

  舅媽也心疼,忍不住摟摟她,善良體貼絕對不是優點,那會讓人太吃虧。

  「不管怎麼說,蔣昊總是對我們不尊重,要娶我們家阿絹,居然連娘家人都不通知,不罵他,怎麼可以消除舅舅和阿榮伯的憤怒?」

  「這下關他的事……」

  「他要娶你,就關他的事。阿凱,你陪阿絹出去走走。」杜醫師插話。

  杜絹還是擔心,她看向蔣昊,他只是給她一個安心的笑容,握住她的手微微施力。「放心,我可以處理。」

  阿凱走到杜絹身邊,拉起她的手。

  「走吧,再這樣下去,今天晚上誰都別想睡。你就趕快讓杜醫師和我家老爸、老媽罵他出出氣,他們等這一天等很久了。」他刻意幽默。

  「舅媽……」她向舅媽求救。

  「我知道、我知道,我會保他四肢健全,心跳七十二。」舅媽笑說。

  杜緝被阿凱拉著走,她一離開,客廳裡的氣氛立時變得凝肅。

  「你為什麼要出現?」阿榮伯先出口指責。

  「我也不知道我們還會碰在一起,當我知道我弟弟要娶杜絹的時候,我比誰都震驚。」

  「所有的事我們都知道了,包括你找阿凱談過的事情。說實話,我們沒辦法原諒你。」杜醫師歎氣,姊姊離世,這個錯,他們沒辦法不把它算在蔣昊身上。

  「我懂,也不期待你們原諒,只求你們給我機會,讓我彌補犯下的錯。」

  「我們為什麼要為了你的罪惡感,把阿絹推出去冒險?」

  「我也不願意杜絹冒險,所以她嫁給我,絕不是冒險。」蔣昊每個字都說得斬釘截鐵。  

  「你憑什麼保證?你帶給她的磨難還不夠嗎?」

  「我不做口頭保證,只用行動向你們證明,把她交給我,是最正確的決定。她需要我!」

  「哼,你要我怎麼相信?」杜醫師冷笑。

  「杜絹根本不需要安眠藥,她每天都把自己搞得很累,頭沾上枕頭就睡著了,她吞安眠藥是害怕半夜被惡夢驚醒……她遺忘的那些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會跳出來折磨她。」

  「你怎麼知道?」舅媽才問完,就知道自己問差了,他們是夫妻,床笫之間,有什麼不知道的?

  蔣昊朝她點頭微笑。「她會在無意識間掉淚、她睡得不安穩,但只要我抱她、拍拍她,在她耳邊說話,她就會慢慢睡沉。」

  「拜你所賜。」杜醫師恨恨說。

  他舉雙手,百分百同意。

  「杜絹在外面和在你們面前的表現並不相同,從踏進這裡,我發現她很努力讓你們覺得她快樂。事實上過去幾年,她幾乎沒有朋友,她孤僻、冷漠,她和所有人都保持距離。她在你們面前戴上面具,企圖讓你們安心,但在我面前她不必戴面具,我參與了她最直接的情緒,生氣、哀傷、快樂、喜悅,只有我,可以讓她重新快樂。」

  「真有自信。」阿榮伯的口氣鄙夷。

  「對,我是有自信,但想讓她變回過去那個杜絹,我必須擁有更多的自信。」

  「我們相信時間會治癒一切。」阿榮嬸跳出來說話。

  「已經十年了,時間的療效太慢,我不要她在莫名其妙的恐懼中拒絕所有人的關心與感情,我不想她繼續這樣子,再過兩個、三個十年。」

  「我們並不期待你來負責任。」

  「她對我而言,不只是責任。」

  「不然還有什麼?」

  「她是個很好的女人,同居幾個月,我愛上有她在的感覺。她不相信一生一世,所以我不承諾一生一世,但我發誓會給她一生一世。她不相信唯一,所以我不承諾唯一,但她會是我往後生命中的唯一。說到做到是我為數稀少的優點之一。」

  「把話說滿了,你不怕後悔?」

  「我從不對自己的決定後悔。」

  就是這樣,蔣昊篤定的態度,說服了滿屋子長輩,雖然還是有擔心、有不確定,但杜母阻止過杜絹一次,讓她錯失幸福,他們怎麼能聯手,再阻止他們第二回合?

  之後,蔣昊又說了這段時間兩人的互動,說他在國外的生活,還說弟弟和杜絹立的結婚契約,最後又臨陣脫逃的故事……

  到最後,他們不得不同意,緣分的確存在,而且它奧妙得讓人無從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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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絹和阿凱坐在樹屋上,仰頭看天空星辰,涼涼的夜風拂過,對她而言,這裡比希臘的天空更美。

  「不是說只是演戲嗎,怎麼假戲真作了?」阿凱問。

  「阿凱相不相信月下老人和紅線?」

  「相信。你呢?」

  「以前不相信,現在信了。」

  「他做了什麼,讓你相信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事?」

  「他就是什麼都沒做,還讓事情演變成這樣,我才會相信。」

  「聽不懂。」

  「以前他在美國工作,回國機會很少,我只遠遠瞧過他幾眼,便牢牢將他記住,你知道的,我對男人一向很……」

  「漫不經心?」

  「對,漫不經心,可是他就是扎扎實實的待在我的記憶裡,我對自己解釋,那是因為,我知道他很有可能變成我的二伯,才會對他特殊。

  「有一回,蔣譽臨時有事,不能去應酬,要我去找蔣昊,請他代替出席,蔣昊對我態度很惡劣,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但我不氣他,反而很期待和他一起出席那個晚宴。」

  她輕笑,靠到阿凱肩上。「我特意打扮了,還在下班前請假兩個小時,去百貨公司把櫥窗裡那套看了好幾次卻捨不得買的小禮服買下來。」

  和蔣譽一起出席過多次應酬場合,她從不做這種事,大部分時間,她甚至穿著上班套裝就去應酬了。

  「一定很漂亮,可惜我沒看到,找一天,阿絹也特地為我打扮好不好?」心澀澀的,阿凱知道自己後悔了。

  「嗯,我會為阿凱特地打扮,總有一天。」

  「哪一天?」

  「阿凱娶媳婦的時候。」

  「……好啊,我要看見比新娘更漂亮的阿絹。」

  「說這種話會讓新娘很傷心。」

  他莞爾。「繼續講下去,我想聽聽你和蔣昊的事。」

  「他不喜歡我,我很清楚,所以每次看到他,我就遠遠避開。我想,當弟媳的不必和二伯太親近;我想,沒關係,總有一天他會相信,我並不貪圖蔣家的財富。」

  「我們阿絹是田僑仔,哪需要蔣家的錢財。」

  「我知道啊,可我又解釋不出蔣昊的態度。他對我很差,可我還是忍不住偷偷探聽他的消息,他的工作、他的愛情、他的一切。」

  他還能怎麼說呢?遺忘蔣昊的阿絹,仍然遺忘不了對他的好感,她對蔣昊,不會改變了。

  「婚禮那天,惜今一直鼓吹我逃婚,她說沒有愛情的婚姻撐不了太久。我沒逃,是因為膽怯,也因為我是不相信愛情的女生,但那時候,腦海裡忽然跑出一首歌。」

  「哪一首?」

  她唱了起來。

  「你說是我們相見恨晚,我說為愛你不夠勇敢,我不奢求永遠,永遠太遙遠,卻陷在愛的深淵。你說是我們相見恨晚,我說為愛你不夠勇敢,在愛與不愛間,來回千萬逼,哪怕已傷痕纍纍,我也不管……」

  她的歌聲清脆好聽,一首歌讓她唱得婉轉動人。

  「如果那時候,鼓吹我逃婚的人是蔣昊,我想,我會逃。相見恨晚啊,如果我們早一點碰見,說不定我會相信愛情,說不定我們會用更長的時間來瞭解彼此,雖然現在也不晚……說到底,還是感激蔣譽,他做了我不敢做的事。」

  阿凱苦笑,他們的問題不是相見恨晚而是太多折磨苦難,希望所有的折磨在這裡終結,她的未來沒苦只留甜。

  「阿凱……」

  「怎樣?」

  「不知道為什麼,他在身邊,我就覺得好心安哦。」她滿足地伸伸懶腰。

  「這樣很好啊。」

  「剛結婚的時候,他還是對我很壞,可是那麼壞的他,卻不讓我害怕,我仍然想待在他身邊、仍然想靠近他。」

  「那段日子一定很難熬。」他總是懂得她的心。

  「是啊,我每天都必須告誡自己,愛情是騙人的,連感覺都不是真實的東西;我提醒自己,我和他之間只是演戲不會成真;我連作夢都不敢放縱自己喜歡他,我克制自己,克制得小心翼翼。」

  「為什麼不告訴他,你喜歡他?」

  「要怎麼跟他說呢?說我好喜歡為你做菜?不行,我只能告訴自己,為他做菜是責任、是工作範圍,兩個人共同生活,他給了養家費,一個出錢、一個出力,理所當然。

  「我怎麼能告訴他,我好喜歡花他給的錢,那種老公老婆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不孤獨?我怎麼能告訴他,替他洗衣服的時候,光是聞他髒衣服上面的味道,都會讓我的心甜甜?

  「不能說的,我承諾過他,等媒體風波結束就離開,我保證過,我對他、對蔣家沒有非分想法,我必須遵守承諾。」

  她把喜歡隱瞞在責任背後,為他任勞任怨,再苦也甘願,這是很奇怪的事,就是對蔣譽,也沒產生過的感覺。

  阿凱只能苦笑。他輸得多麼徹底啊,不管他再關心她、疼愛她,也沒本事驅逐她的寂寞。

  十年前輸、十年後也輸,他還能不相信緣分?是,有紅線、有月下老人,都怪他巴結得太慢,才無法心想事成。

  「他現在對你好嗎?」

  「很好,好得不得了。他忙壞了,但再忙都和我一起吃晚餐,他給我好多錢,半點不介意我是不是貪圖富貴,他常聽我說話,常和我聊東聊西,我不知道是什麼改變他,但是他的改變讓我覺得……」杜絹吸口氣,聳肩。

  「覺得怎樣?」

  「這個形容詞不對,可是我真的覺得是……苦盡甘來。」

  她的感覺沒錯,他們之間的確是苦盡甘來。

  「這樣很好。杜媽在天上看見你這麼幸福,一定會為你感到快樂。」

  「嗯,媽媽會、爸爸也會,他們最疼我。」

  阿凱揉揉她的頭髮,指著不遠處,「看,誰來了?」

  「蔣昊!」

  只是一個名字、兩個字,他卻在她語氣裡聽見歡欣無數,阿凱再次證明,杜絹愛蔣昊,不管她記不記得他,或許重來十遍,他都會是她最愛的男人。

  「我先下去,讓他上來陪你。」他起身,準備下階梯。

  杜絹突然拉住他的衣角,巧笑倩兮,「阿凱——」

  「怎樣?」

  「謝謝你對我那麼好,只是我們之間……是兄妹。」

  「我懂,我會當你一輩子的娘家,記住,往後不管發生任何事,我都是你第一個投奔的地方。」

  「謝謝你,阿凱。」

  阿凱走了,換蔣昊上來,他把杜絹抱在膝間,聞著她的髮香,未來……他很高興他們之間,有了未來。

  「和阿凱談些什麼?」他問。

  她紅了臉,那些話,怎麼能對他說?於是她巧妙地轉開話題,「這裡是我的秘密基地,爸爸親手幫我打造的。」

  他環視樹屋後說:「你有一個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嗯,很多人說他配不上媽媽,因為媽媽美麗有錢、又是大學畢業的女生,怎會嫁給身無分文的窮小子,何況爸只念到高商畢業,只能在鄉公所裡面當一個小小的公務員。」

  「可是,他是個很溫柔的男人。」蔣昊接話。

  杜絹父母親的故事,十年前他就聽過,不過,他不介意再聽一回。

  「你說對了,我爸是個很溫柔、很溫柔的男人。他在我十二歲那年生病,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之後,他買下最貴的木材、用最好的材料,替我在山坡地上找到一棵又大又粗、結實得不得了的大樹,蓋一間堅固的樹屋,他一面蓋一面說:『寶貝女兒,這個樹屋是要陪你一輩子的,我非要親手蓋得牢牢實實不可,記住哦,樹屋是你最重要的嫁妝。』」

  多叫人動容的親情。

  「爸告訴我,以後碰到傷心事,就到樹屋對星星說話,他在天上會拉長耳朵認真聽我講。他說,如果我被媽媽罵,千萬不要回嘴,等晚上爬上樹屋,把所有的委屈、對著星星,通通告訴他……

  「樹屋就像某種雷達裝置,聯繫著我和爸爸,我到現在都不認為爸爸死掉了,我相信他只是被派駐到火星工作。」她笑出兩顆淚水。

  蔣昊的心不禁發酸,抱住她,把她整個人塞進胸膛前。

  「以前我覺得愛情是最朝秦暮楚的事情。」杜絹對著他的胸口說。

  「現在呢?」

  「現在,我想告訴爸爸,也許我該為愛情做一點努力。」她仰頭望他,如果她的愛情是牽繫在他身上的話,她願意試試。

  「你不必做,讓我做,我來打破你『朝秦暮楚』的迷信。」

  她輕輕笑了。「我問過媽媽,『你為什麼會愛上爸?』媽說,當爸一次次對她說:『別害怕,就算天塌下來,我也會陪你一起埋在瓦礫堆下。』的時候,她開始愛他;

  「媽說,當爸下班,背著夕陽從馬路那端走來,遠遠看見,就迫不及待朝她飛奔而來,而且永遠不會忘記帶回她最愛的冰豆花時,她開始愛他;媽說,當爸知道她喜歡花,千方百計替她找來有關花的神話故事時,她開始愛他……

  「記不記上次你看過的菩提葉書籤?那是爸教我做的。他總說:『女兒啊,你要幫幫老爸,爸要用這些網子,牢牢地網住媽媽的心。』」

  「下次,你教我做。」蔣昊說。

  「你也喜歡菩提葉書籤?」

  「我要以你父親的溫柔為榜樣,我要用一大堆心網,網住你的心。」

  杜絹咬唇。他又犯規了,不是說好只要婚姻、不要愛情的嗎?但……他的犯規,似乎不再那般讓人討厭。

  「舅舅和阿榮伯有沒有為難你?」她問。

  「有。」

  不過,他很高興被為難,這份為難代表胸前的小女人有許多人疼、許多人愛,她不是孤零零地度過他不知道的十年。

  「還好嗎?」

  她眼底的擔心讓他快樂,第一次被一個女人這樣掛心,經驗很新也很……不壞。

  「杜絹。」他捧起她的臉,月光在她臉龐落下光暈,皎潔的月光,皎潔的、他的女人。

  「嗯?」

  她被他的眼神蠱惑,她掉進他眼底那潭深池,輕撥漣漪,劃出她的愛情。這就是愛情?

  「你知不知道你嫁的老公很有能力?」蔣昊靠她很近,暖暖的氣息噴在她臉上,她沒喝酒,卻有了醉意。

  「知道。」

  「知不知道再困難的事,都為難不了你老公?」

  老公?她喜歡這個稱呼,手主動攀上他的肩,額頭對上他的。「應該吧。」

  「那你應該清楚,不管再多的為難,都阻止不了我要讓你當我妻子的決心。」語畢,吻落下來,他吻住她軟軟的唇,輾轉吸吮。

  杜絹在最短的時間內戀上他的吻,這個讓人心安的男子啊,安了她飄蕩多年的靈魂。

  在月光下、在父親的樹屋裡,他們的愛情第一次得到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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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明所以的熟悉、不明所以的習慣,他們,似乎三百年前就該這樣過。

  蔣昊在杜絹的床上醒來,小小的床為難了他的巨大,但他甘之如飴,因為昨夜,他們在她的床上,成了真正的夫妻。

  他們做愛,一回又一回。

  他在她耳邊低喃,「早知道這種感覺讓人這麼愉悅,我實在不應該浪費過去幾個月。」

  她臉紅,紅得透徹。

  他把她鎖在胸口,鎖在自己的勢力圈,從今而後,她,杜絹,歸在他的保護範圍,誰都不准侵犯。

  「阿絹。」他低聲喚她。

  她抬頭,看著他冒出胡碴的下巴。她很早就起來了,聽見阿榮嬸的腳步聲在門外徘徊,也聽見阿凱低聲對阿榮嬸說話,然後他們一起離開。

  她在他懷裡不敢亂動,怕驚醒他,昨晚……他耗了很多體力……

  「什麼事?」

  「我發覺,我越來越喜歡你。」

  蔣昊是那種認定就不輕易放棄的個性,以前他認定瑩青,不管瑩青對他是什麼看法,他都無條件對她好;現在他認定杜絹,就會一心一意往前衝,要愛情、要親情、要安全、要陪伴,不管懷裡的女人要什麼,他都願意為她傾其所有。

  她笑笑,不回應。

  「如果有一天,我違背承諾愛上你,你不要對我發脾氣,好不好?」

  這是甜言蜜語?杜絹拉開笑臉,埋進他胸口,聽著他心底怦怦跳個不停的音律。

  「說啊,好不好?」

  總有一天,他會把她認定的不合理變成合理,他要讓她成為唯一,要讓永遠變得理直氣壯,要讓專一的他們,不覺得很累。

  「你在逼我違背信念?」她笑著回答。信念,似乎不再重要。

  「你真的很討厭愛情?」

  「那個,很危險,我是懂得明哲保身的人。」這是出自她的下意識,解釋不來的恐慌。

  「如果有能力的老公,有本事把危險屏除在愛情之外,你肯不肯試試看?」

  「我不知道。」

  「試試看好不好?我真的很有能力。」蔣昊手臂一縮,讓她更貼近自己,然後她察覺……他勃發的慾望。

  紅從腳跟竄上來,杜絹又變成煮熟的蝦子,待他品嚐大啖。

  黃昏的時候,杜絹帶蔣昊到花圃。

  這裡和過去有很大的不同,以前只有一小片溫室苗圃,現在附近的田地通通開墾成花圃,一塊紅、一塊紫、一塊鵝黃、一片金……從高空往下看,會看見整個山坡地鋪滿五顏六色的地毯。

  不過,溫室苗圃還在,裡面仍然育有許多新品種。

  蔣昊握住她的手,慢慢地優遊在這片山坡地上,然後眼尖的認出它——那叫做「他愛我」的長莖玫瑰。

  他走向前,折下一朵含苞玫瑰,當著她的面,一片片撕下,嘴裡數著,「我愛你、我不愛你、我愛你、我不愛你……」

  當花辦停在最後一辦時,他輕輕吐出,「我愛你。」

  他很開心阿凱研發成功,不等杜絹反駁,直接拉著她向前走。

  十指相拙,杜絹看著他寬寬的背,忍不住好笑。他是個說話不算話的男人,才說不逼她專一、至死不渝,轉過頭,又藉著一朵玫瑰哄騙,他愛她。

  這個人一定很懂得利用「權宜之計」。

  「想不想聽故事?」她走到一棵樹前面停下。

  她很久不說故事了,從上大學之後吧,她早把那些花花草草的故事丟到腦後。

  「什麼故事?」他走到她身後,圈住她的腰,溺愛地把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輕輕搖晃。

  這就是傳說中的愛情?那麼她不得不承認,被他愛著,是件很幸福的事,她一秒一秒地沉淪著,難怪人人都說愛情是毒藥。

  她指著身前的樹。「它是月桂樹。」

  「葉子會加在菜裡面的那種?」

  「對。」

  「它也有故事?」

  「有。Apollo愛上河神的女兒,她是個美麗而害羞的女孩,為了逃避Apollo的追求,她逃到母親那裡,讓母親把她變成一棵月桂樹,從此月桂樹就成為Apollo的聖樹。

  「他殺死殘暴的凶龍之後在溪谷清洗身體,那裡便長滿了月桂樹,他戴著月桂樹做的榮冠,以征服者的身份進入得爾菲城,從此在競賽中,勝利者都會在頭上戴著月桂樹葉編成的王冠,就是我們說的桂冠。」

  「這個故事教會了我們什麼?」他在她頭頂上笑著。

  「什麼?」

  「拒絕愛情是不理智的行為。河神的女兒苦了自己,也辜負一心愛護她的男人。」

  她聽懂了,低頭,沒回答。

  他扳過她的身子,低頭說話,「輪到我來說故事。」

  「你自己的故事還是別人的故事?」

  「我自己的故事。」

  「我想聽。」

  「我生命裡有兩個女人,一個是愛我的、一個是我愛的。我愛的那個女人愛上我最要好的朋友,她看不見我,就像我看不見那個愛我的女人一樣。」

  「她們……誰比較好?」

  「她們都好,是我不夠好。我不懂得在愛情不在自己身上的時候,趕緊認清事實,我的固執成了她的心理負擔,幸好我開始工作,成就變成我轉移注意力的最佳良方。」

  「那個愛你的女孩呢?」

  「她對我的愛情太慷慨,讓我浪費得肆無忌憚,她藏著她的眼淚,不讓我看見她的哀悲,她對我微笑,我卻不知道那個微笑背後有多少心痛隱埋。」

  淚水莫名其妙流下,她不認識那個女孩,可是女孩的故事讓她心悸,不是嫉妒,而是哀慟。

  他把她圈在懷裡,歎氣。

  蔣昊怎麼笨成這副德行?如果早一點覺醒、早一點聰明,他會知道,他的幸福在這裡,而不是在天空那紙追逐不到的紙風箏上,他白白錯過多年幸福,讓她的痛苦累積壓抑。

  「你愛她嗎?那個愛你的女孩。」

  「十年前你問我這句話,我會毫不猶豫告訴你,不愛,但失去才讓人懂得何謂珍惜。

  「我思念她,在很忙的時候,她三不五時竄進我腦中,有人說那叫做愛情,但我是愛情門外漢,常搞不懂對錯,但我現在懂了,我愛她,在很多年以前就愛上她,只不過我太固執,固執的認定自己的愛情捏在另一個女人手上。」

  「你就是太自信,相信自己做的事百分之百正確。」

  「對,我對我的自信也很苦惱呢。」他抓抓頭髮,憨傻的模樣讓她笑開。

  「如果有一天,那位讓你肆無忌憚的女孩回來,你怎麼辦?」

  蔣昊大笑,笑得她滿臉通紅,他忍不住把她緊抱在懷中。

  傻啊傻,她比他更狀況外,她已經回來了啊,再次回來、再次把幸福送到他手上,他要是再不懂得緊緊握住,便稱不上有能力的男人。

  還笑?杜絹真想捏他一把,也不搞清楚,她現在是他的正牌妻,他說起那個女孩的動容表情,多少會引發她的嫉妒心情。

  他低頭,額頭抵上她的,認真專注,「杜絹,我要你記住,你是我今生的唯一。」

  看,他又打破承諾,說好不是唯一的,他又說。

  他的保證真的不能聽。即使如此,杜絹還是笑了,眼光放去,那一大片酒紅色的「他愛我」在風中招搖……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9-27 15:20:10

第八章
   
  杜絹的翻譯工作進行得很順利,而蔣昊的工作和往常一樣,不需要人費心,這是當然的嘍,他老早說過,他是很有能力的男人。

  他對她一天比一天好,好到……除了臉紅,她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形容。

  對啦對啦,他是個很能夠讓老婆「幸福」的男人,說什麼他只對她一個人做過這種臉紅心跳的事,偏偏技巧又高超得莫名其妙,都不知道信他還是不信他好。

  每每她露出質疑眼光時,他就忍不住大笑說:「我要說幾百次你才記得住?我是很有能力的男人。」

  瞧,是不是屌到讓人討厭?偏偏啊……她討厭不了他……

  他在的夜裡,她不再吞安眠藥,有他,她就能一夜無夢好眠;他在的房子,明明是大得不像話的百多坪,卻熱熱鬧鬧,寂寞自動撤離;有他在身邊的她,變得溫暖嬌美。

  他不必汲汲營營,她就急著推翻自己的論點,她開始相信愛情、信任愛情,開始願意把愛情當成生命的重點課題。

  「想什麼?」蔣昊從身後摟住她。

  她正在插花,是阿凱用宅急便送來的長莖玫瑰「他愛我」。

  「認得它嗎?」她把除了刺的玫瑰遞給他。

  「他愛我?」

  她笑出紋路,淡淡的紋路在額間,一道道貼上幸福標籤。「嗯,單辦玫瑰,阿凱寄給我二十二朵。」

  「他要和你雙雙對對?」蔣昊臉色驟然轉變。

  「你知道二十二朵玫瑰花的花語?」她訝異。

  他不語,她轉過身,面對他,「怎麼了?」

  「我在想,可不可以申請戒護令,讓阿凱不准出現在你身邊五十公尺內。」

  「你在說什麼啊!」她大笑。

  「看不出來嗎?我在嫉妒。」

  「為什麼,他祝福我們『雙雙對對』,有什麼好嫉妒的?」

  「我們本來就是雙雙對對,不需要他祝賀。」

  他抽走兩朵,剪得短短的插進一個水晶杯裡,注滿水,遞到她面前。「好了,現在我們有一個『你儂我儂』,和……」他指指她瓶裡的二十朵玫瑰。「此情不渝。」他就是不要順阿凱的意。

  話說完,換他對著她大笑,她被笑得滿頭霧水。

  「怎麼了?」

  「愛情讓人幼稚。」他指自己。

  聽見他的話,杜絹也跟著笑。對啊,那麼穩重的男人怎會說出這麼幼稚的話,果然吧,愛情不是好東西。

  才笑完,蔣昊又突然歎氣。

  「又怎麼了?」杜絹看著他,他今天不對勁。

  「我對你沒把握。」

  蔣昊勾起她的下巴,不知為什麼,越是幸福,他就越擔心過去跳出來為難,也許患得患失也是愛情的一個階段。

  「為什麼?」

  「如果我做錯事,你會無條件原諒我嗎?」

  「如果知道是錯的事就別去做,何必先做了,再來擔心別人原諒不原諒?」果然幼稚得很,這種話不該出自強人蔣昊之口。

  「如果你突然發覺我曾經是殺人犯,還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這種假設問題不都是女生才會問的?杜絹笑笑,不以為意,跟著他胡扯下去。「會嚴重到連累我被抓去關嗎?罪名是窩藏逃犯。」

  「不會。」

  「那你會凶性大發,半夜拿刀來磨我的脖子嗎?」

  「不會。」

  「那麼……我願意跟你在一起,前提是你要像現在這樣,對我很好很好。」

  他吸氣,把她緊抱在懷裡。「我會對你很好、很好,你可不可以徹底忘記以前我對你的很壞、很壞?」

  「我早就忘了。」那個希臘新郎、那個把人丟進浴缸的壞男人,三百年前就遺失在她的記憶匣中。

  「假如你哪天想起來呢?」

  「那就罰你說一百句、一萬句甜言蜜語,讓足夠的甜蜜驅逐惡劣記憶。」

  「有用嗎?」

  「有用。」

  「好,我會記得試試。」

  蔣昊拉她進客廳,他坐下,把她拉坐在自己膝間。杜絹有點羞赧,但沒掙扎,因為他說過,她必須習慣夫妻間的親密。

  「你和阿譽見過面了?」他問。

  「對。」

  「你知道他在哪裡?」

  「不知道。他還是不跟家裡聯絡?」

  「對,他太任性,把公事一丟就跑掉。」

  「他這樣讓你很忙嗎?」

  「忙壞了,我從美國帶回來的那些人直喊吃不消,說繼續下去,就要集體回美國,留我自己孤軍奮鬥。」

  「可是,我覺得你應該讓阿譽任性這回。」

  「為什麼?」

  「你知道天晴的故事嗎……」接著,杜絹說了商天雨的故事,那個叫跳跳的小女生,眼睛看不見了,不急著找醫師,卻急著扮演蔣譽的青鳥,這樣的女孩,蔣譽若不懂得把握,未免太笨。

  這是她第一次擔任嫂嫂角色,為小叔說話。

  蔣昊點頭。「這些事,我們不知道,我只知道阿譽在乎那個女孩。」

  「他從不對任何人討論自己的感情,他用很拙劣的方式去疼愛天雨,但我知道,他對她是真心的。」

  「不要再說下去了。」他突然阻止她。

  「為什麼?」

  「我又要嫉妒了,沒事你幹麼那麼瞭解阿譽?」沒辦法,不是他幼稚,而是愛情催促他幼稚。

  「我當了他三年秘書,沒有人可以接受他的臭臉,只有我有本事忍受。」對於這點,她相當自豪。

  「以後,你不要去忍受他的臭臉。」

  「為什麼?」

  「因為你是他嫂嫂,輩分比他大,只有你擺臭臉給他看的道理,沒有他擺臭臉的資格。」

  「對耶,我怎麼沒想到,我記住了,下次見到他,我會跟他提醒。」

  她笑臉迎人,甜甜的笑,甜得像當年那個什麼事都不懂的小女生。

  冷漠從她身上褪色,她一天天恢復白雪公主的清純。是啊,這樣的杜絹才是他認識的那個。

  「阿絹,如果我打電話給阿榮嬸,跟她要葡萄酒,她會不會給我?」

  那次之後,他又陪她回家兩趟,他幫她把樹屋重新整建,杜絹才知道,他和爸爸一樣,是蓋樹屋高手;他去給爸媽上香,對他們說千百次對不起,並發誓會一輩子對她好。

  阿榮伯還是給他擺臉色,連吃飯都不叫他,阿榮嬸客客氣氣的,和他保持距離。舅舅、舅媽則對他好得多了,舅媽偷偷告訴她,「你知道為什麼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嗎?」

  她不懂。舅媽解釋,「如果不多疼疼女婿,萬一女婿在看不見的地方虐待女兒怎麼辦?」

  於是她懂了,舅舅、阿榮伯都疼她,只不過疼的方式不一樣。

  「我想……不會。」杜絹實話實說。

  「那你去要呢?」

  「怎麼突然想喝葡萄酒?」

  「我想把它企業化,上次我喝了一點,覺得不比法國品牌差,如果我們將它建立品牌,藉著這次旅遊業的行銷,和『他愛我』一起賣到全世界呢?記不記得,這次的行銷主題是愛情和婚禮?」

  果然是商人,什麼東西都可以賺錢。

  「不知道,這件事應該由你去說服阿榮伯和阿凱,我猜他們會感興趣。」

  她心知肚明,他想和她的家人建立交情,他寵她,連帶寵上她的家人。

  「真的嗎?那我讓人做出企劃案,你邀他們來台北,我們介紹他們和我爸媽見面。」

  「好,所以你打算告訴你爸媽,我們的婚禮要算數了?」

  「我們從頭到尾都沒想過婚禮是演戲,只有你這樣認定而已。」

  他的爸媽多中意她啊,要是不中意,就不會在三年前想盡辦法把她安排到阿譽身邊,他們有錯,錯在配對,不是識人眼光。

  「那好,我馬上打電話給他們……」

  「不,等企劃案出來再打,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麼事?」

  「你說呢?」

  才說著,熱熱烈烈的吻就蓋了下來,一出手便攫取她的靈魂,這個讓老婆很幸福的男人,又要用盡手段讓老婆幸福了。

  關門、關門,不相干人等,非禮勿聽、非禮勿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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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絹在稿件上貼滿便條紙,上面寫滿附註,一面把稿子上的字句逐一打進電腦裡,一面修改不足之處。

  沒有便條紙了?她翻遍桌面……蔣昊那裡會有吧?!

  她進書房,坐在高大的椅子前,打開抽屜,沒有、沒有……沒……咦?這是什麼?

  她的目光被一個木盒子吸引,那是個歐風木盒,胡桃木的盒面上彩繪著錦簇花團,盒子邊緣,鑲著銀絲。

  很漂亮,她拿起來,細細撫摸著上面的刻紋。

  裡面是什麼東西呢?這麼寶貝。

  不應該打開的,那是蔣昊的隱私,但好奇心勾引著她,讓她在幾度猶豫之下,還是打開了木盒。

  盒子並沒有上鎖,裡面擺了許多封信。

  好熟悉哦,淺藍的信封、淺藍色的……她受到蠱惑了,輕拿起信封,打開。

  信封裡面是一張貼著菩提葉脈的卡片,卡片上有幾行字。

  春天讓大地變美,而愛情讓人們變美。

  美麗的大地需要鮮花點綴,而沉溺愛情、情不自禁的男人,需要十三朵玫瑰。

  那字跡……杜絹的呼吸驟然加速,心跳狂奔,她不明所以地恐慌著,顫抖的手抽出另一張卡片。

  任何幸福,都不會十分純粹,多少總會摻雜一些悲哀。

  但愛情總有本事讓悲哀變得甘之如飴,所以我甘心在酸酸的愛情裡盲目追尋。

  一個場景跳出,女孩撒嬌地拉著蔣昊的手,甜甜的聲音問著,「阿昊,愛情是甜蜜還是辛苦?」

  杜絹惶惶然,她無法不讀卡片、無法把視線從那些熟稔的字跡間移開,但不好……這樣非常不好……

  真的不好……快點把東西塞回去,假裝沒有這回事,趕快閉上眼睛,假裝這些東西很陌生……

  在「假裝」問,她又抽出另一張卡片——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挫折+沮喪)×不滿÷自怨自艾

  為什麼我的愛情是單軌道?

  只有我通往你的方向,卻當不了你的終點目標。

  更多場景跳出來了。

  蔣昊的房間裡,有玉蘭花的香味。他低沉的聲音輕問:「喜歡一個人,你可以做到什麼樣的程度?」

  他的吻、他的愛撫,他無節制的歡愛……

  想起來了!她終於想起那些刻意被自己隱埋的故事,她終於串起夢境裡的點點滴滴——

  晚上十一點,杜絹站在蔣昊家外牆,背靠著冰冰涼涼的牆面,瑟縮。

  她站了很久,久到雙腳發麻,久到她開始猜疑,媽媽才是對的,她果然無知,她終究太年輕,看不透男人的心。

  這個地址,會不會只是蔣昊敷衍她的?他在離開小鎮那天,就親手為兩個人劃下句點?他不想和她有後續……

  猜忌困惑著她,她在路燈下來回徘徊。

  如果這裡只是謊言呢?如果他從來就不想和她有牽扯呢?如果從頭到尾只是她的一相情願呢?

  她累垮了,卻堅持站直身子,挺著背,好固執。

  蔣昊的車子終於出現,她僵硬的臉龐露出一絲笑顏。那是她看過幾百次的車子,正緩緩往街道這頭開來。不過是一個車影,她便迅速丟掉猜忌,心底再度燃起熊熊希望。

  瞧,阿昊沒騙她,他想和她繼續,他沒有敷衍、不想對她劃下句點,她不是一相情願啊。

  車子停下,她朝車子跑去,沒想到車裡下來的是兩個人——阿昊和瑩青姊。

  很晚啦,塋青姊來這裡做什麼?這裡不是圖書館、不是電腦教室,更不是學校宿舍,她沒道理出現啊。

  她沒料到的事一件件飆出籠,瑩青姊才剛站穩,下一秒,她就勾住蔣昊的脖子,送上叫人害羞的法式熱吻。

  杜絹死盯住他們,緊搗住的嘴發不出半點聲音。他們怎麼可以?禹升哥呢?他們的三角關係被打破了嗎?

  「我愛你。」瑩音突如其來的大嗓門嚇到杜絹。

  不可以,瑩青姊不可以愛阿昊,她已經付出一切證明她愛阿昊,她和阿昊有了小孩,他們之間必須走下去啊!

  她向前奔跑,追著蔣昊的方向跑去,她跑得很急,生怕速度不夠,愛情就要煙消雲散。

  「我也愛你,從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愛你。」蔣昊低醇的嗓音回答。

  她驟然停下腳步。她還是……慢了一步……

  太慢,不管她跑得多用心認真,終是太慢。

  她愛他、他愛她,他從第一眼看見瑩青姊就愛上,而瑩青姊,百轉千回之後,發現那人在燈火闌珊處。

  他們的愛情,在很久以前就序幕拉起,而她初來乍到的愛情,怎能和他們相敵?

  「太好了,我愛你、你愛我,我們明天就去結婚,噹噹噹噹……」瑩青哼著結婚進行曲,笑容可掏。

  「不行。」下意識地,杜絹插進話。

  聽見聲音,蔣昊回頭,看見她,滿臉訝異。「你怎麼會來?」

  「我不能來嗎?」她的口氣很壞,這是第一次,她對他不友善。

  蔣昊沒回答她,打橫抱起瑩青,丟給杜絹一句。「有話進來說。」

  懷孕的是我,為什麼是瑩青姊佔據你的懷抱?為你付出一切的人是我,為什麼你愛的是她?為什麼我為你失去母親、失去所有,你卻想和她走入禮堂?

  一句句的為什麼、一聲聲的怨懟,她的苦悶……他徹頭徹尾都看不見。

  她該嘶叫的,該瘋狂的把他胸前的女人扯下來的,可是她什麼都沒做,只是合作地跟在他們身後進屋。

  「不可以後悔哦,我們要結婚。」瑩青勾著蔣昊的脖子,又是一記響亮清脆的親吻。

  她喝醉了,醉得看不見杜絹或其他人,她吵著嚷著,要蔣昊哄。

  「好,我們要結婚。」蔣昊哄她,哄得不遺餘力。

  「不可以後悔。」她的手指在他胸口畫圈圈。

  「我不會後悔。」如果她清醒也不後悔的話,他沒道理後悔。

  「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她閒著沒事幹的手捧住他的臉,額頭與他相對。

  「明天。」

  「我要穿白紗、要戴上最華麗的珠寶,我要當全世界最漂亮的新娘!」

  「好,你會是全世界最漂亮的新娘,我會給你五十七朵玫瑰,讓所有人都知道新郎官『吾愛吾妻』。」

  杜絹的心碎了,苦澀一分分冒上來。他居然知道五十七朵玫瑰的花語是吾愛吾妻?在愛瑩青姊這件事上,他真是卯足全力。

  他們的對話像重鎚,捶上杜絹的胸口。不痛,因為那個早已經破了、損了、殘了的心臟早就不在胸中。

  進客廳,蔣昊打開電燈,他對杜絹說:「你坐一下。」然後抱著瑩青進房。

  可是她不只等一下,她等了很多下,多到疲憊的她幾乎睡著,要不是心太痛、要不是一閉上眼就看見母親的哀慟,她真的會睡著。

  她蜷縮起身體,在大大的沙發裡,縮成小小一團。才秋天啊,怎麼會這麼冷,是什麼樣的天氣,讓她冷進骨頭裡?

  終於,她等到蔣昊,他的疲倦不比她少。

  今天很難熬,瑩青和禹升之間出問題,禹升的女人緣把原本幸福快樂的一對弄得雞飛狗跳,他只是想主持公道,卻引發了禹升的不滿,兩個人的問題連他都牽扯上。

  偏偏,禹升的指控沒錯,他確實是司馬昭之心,他愛瑩青,愛得不避嫌疑。

  「你和瑩青姊在一起了,是嗎?」杜絹質詢的口氣,咄咄逼人。

  禹升的質疑讓人難受,杜絹的咄咄逼人更讓他難消化,更何況她的口氣太惡劣,沒有人可以耐心跟她溝通。

  「我有義務跟你交代我的感情世界?」他也不釋出善意。

  「沒有嗎?我們已經上床了不是?!」她知道她的表情像潑婦、口氣像糟糠,可她控制不了自己。

  「你以為上床代表什麼?你有沒有聽過一x情?如果每個和我上過床的女人都有權利來過問我的感情,會不會太有趣?」他嘴角啣著譏誚。

  她的付出只是一x情?上床對他而言和刷牙洗衣一樣,普通而無趣?不知道什麼東西碎了……杜絹聽見碎裂聲,低頭卻找不到破碎的東西。

  「所以那夜對你……沒有半點意義?」她泫然欲泣。

  她那麼珍惜的自己呵,在他眼裡只是敝屣。

  「你認為應該有什麼意義?」

  「即使我付出所有,你仍然不在乎?」她的嘴角在發抖。

  「你期待我有什麼表現,不是你自願的嗎?我並沒有勉強你。」

  轟!她被原子彈炸到了。

  他說得對,從頭到尾都是她自願的,她自願愛他、自願對他溫柔、自願纏他、自願為他說故事、自願告訴他,她的耐心比誰都多,她自願送出貞操、自願為他害死母親,自願啊……她做了那麼多自願的事,有什麼資格質問他的表現?

  通通是她的自願啊。誰知道,她的自願帶給他多少困擾?

  「你從來沒愛過我。」她茫然若失的眼神對著他,競呵呵笑起來。

  這句話,不是問句,是再次提醒自己,「一相情願」是多麼可笑的事情,連阿凱都看出來了,她怎能再自欺?

  「我從來沒騙過你。」

  她緩緩點頭,說得好,他從沒騙過她,是她「自願」送上門,被欺、被冤,怨誰啊?

  「不管我再盡力,你都不會回心轉意,對不對?」笨問題,他幹麼要回心轉意,他和瑩青姊明天就要結婚了呀。

  蔣昊沒回答,她臉上的淒楚讓他的心跳漏拍。

  好好笑哦,說到底,全世界的人都是對的,錯的是她,是她啊!

  杜絹的心被擰了,扭得不成形,碎的、破的、爛的心,掉滿地,它們在嘲笑她的無知。

  白癡,她怎會以為一分耕耘就得一分收穫?她怎能以為愛情和唸書一樣,工夫下得多就會拿高分?她怎麼相信,只要她的愛夠滿、夠多,金石為開、天地動容?

  他說得多清楚明白,都是她自願的呀,他需要負什麼責任?

  沒有人叫她固執、沒有人逼她愛他,蔣昊甚至沒有告訴過她,只要你夠愛我,我就許你—段愛情……

  瘋狂了,憤世嫉俗了,她忍氣吞聲做什麼?潑婦罵街才能彰顯她的憤懣!

  「你確定瑩青姊愛你?會不會轉過頭,她又把你拋棄?」她冷笑。

  「我不在乎她會不會回饋我,我對她,通通是我的自願。」

  多好,又是「自願」!他是不是想提醒她,自願了就別怨恨,自願了就算吃虧也別叫囂?

  辯不到,她就是要叫囂。

  「當那麼多年的好朋友,我居然不知道瑩青姊這麼厲害,可以同時周旋在兩個男人中間,也許在床笫間,我應該向她討教。」她輕笑兩聲,譏諷。

  「閉嘴,不准你污辱瑩青!」她的譏諷鼓動他爆炸,衝上前,他扭住她的手臂。

  「我是在誇獎她,也許是我的表現不如她,才留不住你。」

  「你以為瑩青和你一樣,需要靠肉體來留住男人?!」他氣得語無倫次,話飆出口,方覺傷人。

  成功!杜絹受傷了,停擺的怒氣頓時消散。

  果然,人必自侮,才會受辱,她放蕩的行為果然讓他輕賤了去,人盡可夫的妓女啊……媽媽半點沒錯。  

  她被刀劈了,狠狠的一刀,痛呵……她痛得張口卻無法呼救,她的每根神經都在燃燒。

  「你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你來只是為了找我吵架?」蔣昊強迫自己壓下怒火。

  低頭,她吞下委屈,再抬眉,笑得讓人痛心。「如果我再出賣一次肉體,能留得下你嗎?」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他搖晃她,企圖搖出她兩分理智。

  留不住,即使她再出賣一次肉體。她在心底替他回答。

  「你知道水仙花的故事嗎?」

  不等他回答,杜絹逕自往下說:「仙女Echo惹火天後,她罰Echo再也不能說話,只能重複別人說過的話。有一天,她愛上美少年Narcissus,可是她不能對他說情話,只能躲在一旁重複Narcissus的話。

  「Narcissus以為聲音來自水中的倒影,漸漸地,他愛上水中的自己,他碰觸不著愛人、日漸憔悴,被眾神變成對影自憐的水仙。而Echo讓悲傷侵蝕身體,變成了回音。」故事說完了,她抬頭看向蔣昊。

  「你想表達什麼?」

  她擦掉頰邊淚水,抬高下巴,假裝淚水出現是因為眼睛太累,而不是心已倦。「我不當Narcissus,不顧影自憐,不愛上虛幻的空影,我不要讓自己變成水仙……」

  淒然消失,堅韌浮現,她緊咬住唇辦,用痛覺提醒自己錯得多麼荒謬。

  「然後呢?」蔣昊不理解她的改變,今夜的杜絹,不是他認識的那一個。

  「我會徹底忘記你,我會把你從我的世界除名,萬一哪天我再出現,只有一個原因——我要報復!」

  「報復?」他失笑。「你要報復我什麼?」讓她失去處女膜嗎?

  她搖頭,嘴角掛起一抹殘酷的微笑。

  「報復你讓我變成殺人兇手。」

  丟下話,她抬頭挺胸,走出他的家、他的門。

  門外,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滂沱大雨,她走入雨中、全身濕透,在這場愛情中,她無法全身而退。

  她不哭,她要活下去,就算變成殺人兇手,也要活著。她要活著受懲罰,活著讓罪惡感折磨她,她要活在沒有愛情的世界,活在痛苦深淵。

  活著吧,背負起弒母弒子的罪惡,走過長長的一輩子……

  她好痛,痛得張口卻無法呼救,她的每寸神經都在燃燒。

  杜絹記得那天的雨水好大,視線在雨水中模糊了焦點,她跌跌撞撞闖入一間燈光昏暗的婦產科,抓著老醫師的手哭號著,「救救我,我完蛋了,請你救救我……」

  她躺上冰冷的手術檯,心裡想的不是腹中那條小生命,她想的是母親的怨懟,想她的冷笑。

  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總有一天,你會嘗遍我嘗過的苦頭,總有一天啊,你會瞭解,死了比活著輕鬆。

  她終於嘗到了,她寧願死,也不願背負這樣重大的痛苦,一條生命,她作主他來,卻又作主他走,她狠毒惡劣,她是全世界最壞的女人。

  手術結束,沒聽見孩子的哭聲,她抓住醫師的白袍問:「為什麼孩子不哭?」

  醫師苦笑說:「他還來不及學會哭。」  

  是還來不及啊,來不及學會哭、來不及學會埋怨、來不及把這個壞媽媽的臉記牢,就死了?

  她多狠心啊……難怪媽媽說,她為什麼不要一生下來就死掉,為什麼不?

  鬆開,卡片從杜絹手裡落下。

  壓抑的記憶如潮水般,向她蜂擁而來,淹沒了、窒息了她,她失去作用的淚腺重啟,濕鹹漫過她每寸知覺。

  她是兇手,十惡不赦的兇手,她捏死兩條命,她會遭到報應,一定會……

  千斤重鎚一下下打在她胸口,她的心臟哀號著、她的每個細胞懇求著。

  為什麼不死呢?死了就好啦,她死,換兩條生命活下,她不存在,換媽媽快活一生,為什麼她不死啊……  

  恍惚間,她發現自己站在陌生的房間裡面。

  這裡是哪裡?很久很久,她才想起來。

  哦,對了,她結婚了,她離那個殺人的夜晚很遠,她考上大學、她工作,她是個稱職的秘書,然後她結……婚……

  天……繞過地球一圈,她還是嫁給蔣昊?

  頹然坐倒在地板上,她和他之間到底是什麼,為何苦苦糾纏?蒙住臉,淚水自她指縫間婉蜒……

第九章

  蔣昊在開會中就心神不寧,隱隱約約,似乎覺得有什麼事將要發生。

  打個電話回去好了,問問杜絹在做什麼。

  最近他們的互動越來越好,像對真正的老夫老妻。

  他很忙、她也忙,兩個人連忙碌都配合相當,晚上他們吃過飯,他幫她洗碗,她整理廚房,做完家事、洗好澡,他們一起進書房,他工作、她翻譯。

  然後,十二點,兩個人有志一同,不必誰去約誰,他們一起關掉電腦、一起上床。

  他們之間的默契,比任何夫妻都好。

  他喜歡在睡前聽她說故事,一個個花草樹木的故事建構起他們之間的愛情。

  愛情……對,他現在很確定了,這是愛情。

  只有愛情才會讓他在短短的時間裡不見面,便對她產生濃濃的思念;只有愛情才會讓他想起她時,連齒頰間都香甜;只有愛情,他才會在腦袋裡劃上八字都沒一撇的未來。

  愛情啊,他很高興,他和她的愛情開啟,正式上路,他很高興,不屬於他的那段戀情終於過去,他有能力愛另一個可愛的女人。

  他和杜絹的未來,他來掛保證,只有幸福沒有陰霾。老話,他對自己總是充滿信心。

  終於會議開完,他拿起手機,想要打回家,問問她翻譯的進度,問她晚上要不要跟他回家,媽媽做了牛腩火鍋,再問問她,今天……她想不想他……

  這些話很惡,他知道。

  尤其像他這種人,說什麼都不會和甜言蜜語搭上關係,但他在雜誌裡面讀到,要拉長愛情的保鮮期,適度的甜言蜜語是必需品。

  「適度」的界線在哪裡,他並不清楚,於是他決定讓甜言蜜語「有過之而無不及」。

  很有趣對不對?他居然從雜誌裡去學人家如何保鮮愛情,沒辦法,對於愛情,他是新手上路,需要諸多學習。

  「總經理。」新秘書叫他。

  蔣昊回頭,這個秘書是杜絹幫他訓練的,比以前那幾個都好用,但還是沒有杜絹好。

  「什麼事?」

  「有一位周瑩青小姐來找你。」

  「瑩青?」喜出望外,他們快兩年不見了。「她在哪裡?」

  「在會客室。」

  她回台灣?真難得,他還以為她和禹升只會在年假期問回國探親。

  「我知道了。」他加快腳步,往會議室走。

  他打開門,瑩青應聲回眸,看見他,她歪歪頭,兩顆眼淚忍不住順著頰邊滑下。

  「怎麼了?那麼想我。」他走向她,雙臂展開,瑩青立刻撲向他。

  「很想、想得不得了。」

  「想我不會早一點回來,幹麼老待在國外?」

  「沒錢買機票嘛。」

  「說什麼鬼話,禹升賺錢不努力嗎?我馬上開除他。」

  畢業之後,禹升被他延攬,在自己旗下工作,他回國、禹升留守美國,替他坐鎮。

  「我和他離婚了。」話說完,又是兩顆淚珠滑下。

  「發生什麼事?」蔣昊皺眉。

  這些年,他們吵吵鬧鬧,也沒嚴重到離婚的程度,這次怎會鬧成這樣?

  「還不是你那位美艷特助惹的禍。」

  「Rose?」

  「當然,除了她,你還有多少個美艷特助?」她無可奈何的一笑。

  Rose是他的學妹,畢業後在蔣昊身邊當特助,回國前他詢問過她的意見,她說,已經習慣美國社會,不想回台灣,他就把她留給禹升了。

  「孩子怎麼辦?」

  「他們都那麼忙,哪有空帶小孩,禹升把監護權讓給我。」

  「禹升很愛小孩的。」

  「再愛也比不過追求一段新戀情的幸福感。」

  「他早晚會後悔,你是個好女人。」

  「你真懂得安慰人,阿昊,我當年好笨哦,為什麼不選擇你?」蔣昊是最負責任的男人啊,就算不愛,只要是他的責任,他都會負責到底。

  「知道自己錯過什麼了吧。」他笑笑,把她摟個滿懷。

  「知道了,可是……人非聖賢嘛……」她說完,他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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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下雨……前幾年,杜絹總是害怕雨天,只要下雨,她就躲在屋裡,哪裡都不去。

  同學笑她,說:「看清楚,天空是下雨不是下刀子。」

  她只能苦笑說:「沒辦法,我是巧克力做的。」

  現在,明白了,她不是害怕雨,她怕的是那個下雨的夜晚。

  她想了很久,從頭到尾,把過去的十年想過一遍,想她的愛情冷感症、想她的快樂糖衣、想她始終躲避的恐懼……她不是躲別人,她躲的是自己啊……

  於是,她開始自言自語,對著鏡子和自己的潛意識與罪惡感說話。

  在恨完、哭完、自責完之後,她逼自己正視眼前。

  十八歲的她可以選擇躲在蝸牛殼裡,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二十八歲的她再這麼做,未免幼稚。

  她說服自己,那些已經是陳年舊事,她回不去、改變不了,人生裡欠下的、負累的,只能等到來生再償。至於未來……那是一條再累、再疲憊,她都無權退縮的路。

  既然不能退縮,她只能挺直肩背,繼續向前走。

  二十八歲是很成熟的年齡,她有本事戴上面具繼續假裝快樂,有能力承擔罪過,有能力一個人過……

  把臉洗乾淨,杜絹淡淡地勻上一層粉,把頭髮梳理好,然後打電話給阿凱,並從他的回答中,證實自己的想法。

  蔣昊知道她最不堪的過往,知道她為一段不成熟愛情付出多大的代價了。

  難怪他的態度驟變,從排拒到接納,從冷漠到口口聲聲愛她,他對她一天比一天好,讓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女人,難怪他總是送她八朵玫瑰,他企圖補償,企圖用很多糖漿,沖淡她潛意識裡的苦澀。

  她知道他是很有責任感的男人,十八歲的時候就知道,所以她確定,只要找上門,告訴他孩子需要父親,無論如何,他都會收留她。也許五年、十年,慢慢學會適應她、愛上她。

  那時候啊,她是那樣信心滿滿,誰想得到,會碰上瑩青姊,碰上一個淒楚寒冷的下雨夜。

  她討厭下雨,雨水總是打亂她的計劃,可是今天,天空又下起綿綿細雨。

  她撐著傘,不開車,漫無目的的在台北街頭走著,她需要更多的時間沉澱,她要做足準備才能面對蔣昊,她有很多話想要對他說。

  說什麼?

  說她討厭自己、討厭背負著兩條生命的自己。

  說她憎恨自己,恨自己把包袱丟到他身上去。

  說她厭惡自己,把任性的決定歸納於太年輕,任性地要人為她負責。

  而這些「討厭」、「憎恨」、「厭惡」,皆與他無關。

  十年前她就心知肚明,他愛的人是瑩青姊,她根本沒有權利逼他作什麼決定。雖然十年後,冥冥之中他再度碰上她,家人又逼他接起另一個責任……他真的可以不理會的。

  人人都欺他擅長負責?人人都相信他的肩膀夠寬厚,可以扛起所有?

  不必了,真的不必,她已經夠成熟,有能力為自己的決定承擔後果。

  也許她再不能像現在這般愜意自得;也許她又得回到從前,讓自己的微笑是為了跟世界合作而不是因為快樂;也許她又要獨來獨往,自欺欺人,高唱「孤獨是種最佳享受」。

  也許……沒有他的生活會讓自己失落,但是她二十八歲了,這些,她都可以忍受。

  其實她可以用更簡單的方式結束,比方留一張紙條,或者再給他一片菩提葉脈,告訴他——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他心無愛情,她又何必當他的塵埃?

  但他嘴裡說個不停的「我愛你」,讓她混淆了。

  她不確定,他的愛情是出自嘴角或是心底,她不知道在「我愛你」三個字中間,有沒有包含罪惡感?

  她決定再寵自己一回,她要和他談開,要確認他的愛情是真心誠意或只是責任戚,她就可以決定留下來或者將皮包裡的離婚協議書拿出來,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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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他的回答有一絲勉強,她……絕對不勉強。

  他和瑩青談了多久,五個鐘頭有吧?!

  他們和以前一樣,話匣子打開就斷不了,談大學教授、談那年大大小小的比賽,談他們年輕氣盛的夢想。

  「真希望不要長大,要是能停留在大學時期,不知道有多好。」瑩青靠在蔣昊的肩膀上,兩人一起看著落地窗外霓虹燈閃亮。為什麼人要長大呢?

  「我可不希望,我喜歡現在。」

  「對啊,你現在是個精英,不像我,什麼都不是。」

  念同樣的書,蔣昊變成老闆、禹升當經理,而她……成了不折不扣的黃臉婆,生命對她,不厚道。

  「你是個很好的母親。」

  「我不好,我的孩子愛外婆比愛我還多。」才回台灣幾天,兒子的心就讓母親收買了。

  「你讓禹升無後顧之憂,專心衝刺事業。」

  「可當他事業有成,他希望共同分享成就的女人不是我。」

  「你真的確定他是外遇,不是自己多心?」

  「先生,我們都離婚了。」她搖頭苦笑。「我見過那個Rose,很典型的女強人,精明、能幹,比起當年的我毫不遜色,他和她是旗鼓相當的兩個人。我只是很埋怨,既然他要的是那樣的女生,為什麼當年要求我放棄一切,以照顧家庭為己任?」

  「男人往往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可是這回,我確定了他要的是什麼。」

  所以她要變回女強人讓他驚艷,還要讓他後侮……儘管無聊又沒意思,她就是想看見他眼底的後悔。

  這是她最後的驕傲。

  「你們都談清楚了?」

  「談清楚了,他說我沒有進步,無法分享他的心靈。我不會死皮賴臉,我有我的自尊,不愛就是不愛了,我真的無所謂。」

  她嘴裡說無所謂,眼淚卻順著頰邊滑落,心口不一的女人啊……

  蔣昊擁抱她,輕輕拍著她的背,這個女人,他曾經愛過的女人。「要不要到我身邊工作?」

  「很想啊,待在阿昊身邊最幸福了,只是……我跟社會脫節這麼久……」

  「那就用點心,把脫節的部分銜接起來,你忘記自己是多有能力的女生嗎?」

  「全世界只剩下你相信我有能力。」

  「當然,你的能力是我親眼認證的。」

  「我要說第五次了。」她推開他,對著他的眼睛,表情很認真。

  「第五次什麼?」

  「我是笨蛋,我應該愛你、應該選擇你,應該把自己的一輩子投資在你這個好男人身上。」

  「現在也不遲……」

  杜絹打了傘,還是全身濕透,濕答答的頭髮黏在臉頰上,很不舒服,冷氣從空調裡面竄出來,讓她冷進骨頭裡。

  她站在會議室外,聽著他們的對話,一句一句,分析他們也分析自己的心情。

  會客室的玻璃窗是那種暗處可以看見亮處那種,離下班有一段時間了,辦公室關上燈,暗了,所以會客室裡面的情況,她看得一清二楚,而他們的對話,自半開的門縫裡傳出。

  所以,她沒有誤解、沒有偏激,她以很公平的眼光評斷這一切。  

  他還是愛瑩青姊吧,恨不相逢未娶時,贈君明珠雙淚垂……

  何必呢,他們還是那樣契合、那樣知心,錯過第一次,就該盡全力不再重蹈覆轍。

  她,不當第二個關禹升,不讓他們再失之交臂十年。

  何況他說了「現在也不遲」……

  那麼有責任感的他,說出這句話,代表心底已經有打算了吧,而她相信這個打算一定會讓他難以啟齒,很好,她來幫他一回。

  這次,她沒衝上前對他咄咄逼人,沒有口出惡言將瑩青姊污辱一遍,只是輕輕把離婚協議書放在秘書的桌子上。

  然後很安靜地轉身,很安靜地走入電梯裡,很安靜地走入喧囂的雨夜中。

  她討厭下雨天,真的很討厭。

  十二點,那是蔣昊和杜絹的說故事時間。

  蔣昊的手機響起,才一聲,他就迅速接起。

  是杜絹來電。

  她說著十年前說過的故事——

  「仙女Echo惹火天後,她罰Echo再也不能說話,只能重複別人說過的話。有一天,她愛上美少年Narcissus,可是她不能對他說情話,只能偷偷地躲在一旁重複  NarcissUs的話。

  「Narcissus以為聲音來自水中的倒影,漸漸地,他愛上水中的自己,他碰觸不著愛人、日漸憔悴,被眾神變成對影自憐的水仙。而Echo讓悲傷侵蝕身體,變成了回音。放心,我不當Narcissus,我不顧影自憐,不愛上虛幻的空影,我不會讓自己變成水仙。

  「我要去旅行了,離婚協議書籤好後,麻煩和我的行李一起寄回老家,我祝福你和瑩青姊。」

  她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結束通話、關掉手機,她的心不適合陰雨霪霪的台北,她需要一片蔚藍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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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臘的天空還是像印象中一樣耀眼。

  藍得不真實的天、白得不真實的雲,就像她的婚姻,浪漫唯美得太不真實。

  媒體會放過蔣家嗎?應該會吧,聽說這裡的度假飯店一推出就造成轟動,旅遊團已經排到明年年底,只要來過的人肯定會口耳相傳,不必再去製造話題,吸引人們注意。

  她來這裡已經十七天,她很久沒度長假了,這次算是一口氣慰勞過去的三年。

  累嗎?不累,在這樣美麗的童話國度裡面,沒有人會覺得疲憊。

  瞧,她的理論是對的,愛情沒有那麼必要。

  有,幸福;沒有,也不至於不幸;生命可以帶給人們的東西太多,不是只有愛情。

  她打電話回去,阿凱接的,說他沒有接到離婚協議書和行李。

  她不懂蔣昊在想什麼,她不是幫了他一把嗎?為什麼他還不加快動作,追逐幸福?

  不管,他不是她的責任區,該做的,她做了,除了母親和那個未曾謀面的孩子,她沒有對不起誰。

  手捧一束紫丁香,她走在海邊,風吹過頭髮,將她烏黑亮麗的髮絲翻出一波波發浪。

  紫丁香的花語是「初戀的感激」。

  沒錯,感激。

  她始終感激蔣昊帶給她的初戀,不管尾聲、不論代價,那個暑假都是她人生裡最美麗的夏天。

  兩根互勾的手指頭、兩人走過的小徑、深夜的蛙鳴、玉蘭花的清香……一切一切,她感激蔣昊曾經出現。

  懷著感激,會讓人們的生活輕鬆。所以她不苦、不悲,只留感恩。

  戴著耳機,她低頭和著手機裡的歌聲,輕輕唱歌——

  「我想你知道夏天的味道,刻在我心裡永遠抹不掉,就請你給我最後的訊號,我會安靜地走掉下打擾……What's  nice  let  it  do,夏天的記憶,已經不能抹去,你的味道連結空氣,我的屋子已經被你佔據,現在的你,到底這個時間還徘徊在哪裡……」

  驀地,她的腳步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下。

  她抬頭,錯愕。

  像是回答她的歌詞般,蔣昊扣住她的肩膀,說:「我徘徊在你生活過的都市、鄉下,我踏過你走過的每一寸土地。」

  「為什麼來?」

  她不解,她成全他了啊,他不必再讓責任壓得喘不過氣,她親手為他解除魔繩,讓他自由自在,無牽無絆,專心飛向幸福所在。

  「我的妻子蹺家。」

  「我已經不是你的妻子。」她搖頭,這不是好藉口。

  「我把離婚協議書撕掉了。」

  「為什麼?」

  「除了『我要你』,還有第二個答案?」

  他怒瞪她,才十七天,他的太太就變笨,是不是這裡的食物有問題,還是這裡的紫外線會射傷人類的腦細胞?

  「我親耳聽見瑩青姊說:『我應該愛你、選擇你,應該把自己的一輩子投資在你這個好男人身上。』而你回答,『現在也不遲。』」她不要讓自己變成他遲到的理由。

  「現在也不遲的下一句是——『把你的能力投資在我這個好男人身上,幫我再創事業高峰吧』。」

  當他看到秘書桌上的離婚協議書時,就知道她聽錯了什麼,人啊,連面對面說話都會錯解對方的意思,何況是竊聽得來的訊息?

  這幾天,他翻箱倒櫃,試圖找出一點點線索。

  她不在,他的心跟著遺失,他無法做事、沒辦法定心,愛上她、失去她,讓他陣腳大亂。

  第一次他明白,原來愛情這樣傷,比想像中更困難,她躲開,幸福快樂也一併躲起來,任他拉開喉嚨抗議大喊,愛情仍然不聲不響。

  第一次他害怕恐慌,怕她搗起耳朵,再不肯聽他說愛她,怕她閉上眼睛,再不肯看清他的心情。

  第一次他知道,他無法失去她,就算用全世界,他也要換回她。

  他懂了,她是對的,愛情真的很危險。

  「為什麼?」杜絹歪著頭問。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放棄?」

  「我就是不放棄,才丟下公司,跑來這裡找你。」

  「瑩青姊怎麼辦?」

  「她不是我的責任,該負責任的人是禹升、是她自己,不是蔣昊。」

  「所以……我是你的責任?」

  「對。」他回答得篤定。

  「恭喜你,責任解除,我可以替自己負責。」她看著他的眼裡,波瀾不興。她努力克制心情,努力表現出自己很好,不靠他,她的人生也會平安順利。

  「問題是,我熱愛負起你這個責任。」

  二話不說,他把她抱進懷裡,二話不說,他吻住她,輾轉吸吮,吮進她的氣息、她的味道、他的相思……

  他不放開她,就算她在推拒。

  他加深這個吻,不管旁邊有沒有人。

  他的吻由激烈狂野轉而溫柔,一個接一個的細吻,落在杜絹額間、臉頰、緊蹙的眉間……

  洶湧澎湃的熱情在她胸口激盪,激得她的淚水爭先恐後的冒出來,冰雪融化,她閉上眼睛,融化在他溫暖的懷裡。

  「我記起十年前的事了。你是因為那些過往,才非得負起責任,才不得不逼自己愛上這份責任的,對不?」

  她歎氣、輕聲說話,卻仍然捨不下這個舒服懷抱。

  「不對。我負責任是因為我愛上我的責任,沒有她,我會害怕、會恐慌,會東西吃到一半,莫名其妙掉眼淚,因為再沒有一個女人會告訴我,吃飯不要那麼快。

  「我會睜開眼睛,卻看不見天亮,我會吞了安眠藥,還是夜夜難眠,因為我的臂彎裡,溫暖失卻。

  「我會跑到花店,買下一百四十四朵玫瑰花,卻不知道該把自己的『愛你生生世世』送給誰?我會心空空的,到處找不到自己遺失了什麼,我會覺得她不在,這個世界對我……不再重要。」

  蔣昊勾起她的下巴,認真看她。上回,她打手機,半句話都不讓他說,這次,他要如法炮製。

  「過去那段,我不認罪、也不要負責任。因為那是你的錯,你沒有告訴我你懷孕了,你只是莫名其妙出現、莫名其妙和我吵架。後來我知道了,我在乎、我心疼,是因為我要你、愛你,並樂意把你收進我的責任範圍區。

  「不管你想不想得起過去,我都決定要愛你、疼你、寵你,我要向你母親證明,她是錯的,你愛我才是最正確的選擇,我要她即使在九泉之下,都要笑著看我們幸福。

  「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把我們那個無緣的孩子生出來,用一輩子的時間來愛他、照顧他,並且讓他知道,他有錯,錯在出現的時間太早,如果他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就會得到想要的一切。教育孩子是很重要的工作,我要教會他,時機是掌握成功的要素……」

  他拚命說,片刻都不停,她認真聽,半句都不漏網。

  慢慢地,淚水匯聚,因為他的愛好真誠,也因為他把她變成愛哭的女生……

  「可以……把那句話再說一次嗎?」杜絹哭紅了眉眼。

  「哪一句?」

  「你愛我那句。」

  聽見她的話,蔣昊終於鬆開眉睫,大聲笑開。

  他知道自己說服她了,他明白缺貨的幸福又被他找到足夠的存貨量。辯論社的經驗不是白混的,將來他一定要鼓吹兒子加入辯論社。

  緊緊抱著她,他才不說一次,他要說千百次,說到她耳朵長繭。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他的聲音低沉醇厚,像阿榮嬸釀出來的美酒。

  在希臘、藍得像畫片的天空下,一個男人說了無數次「我愛你」,然後,突然間他發現,原來愛一個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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