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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場畢業旅行的意外,一個奇特的下雨夜晚,
總是擦身而過的兩人有了交集,從此走入彼此的世界。
趙千柔有一雙柔嫩白細的手,常在鋼琴鍵上飛舞,
她一向被保護得太好、太天真,直到認識了簡士凱,
她才發現還有許多事值得探索與冒險──例如愛情。
然而這段純真青澀的戀情似有若無、似淡又濃,
她與他始終都開不了口,只因為彼此的方向不同,
她以為這只能是回憶,可原來戀曲還沒畫下休止符……
簡士凱有一雙厚實粗黑的手,常在機車行中賣力,
是因為趙千柔,個性冷淡的他才懂得什麼是溫柔。
分開十年後,兩人偶然再相逢,誰知人事早已全非,
她舉目無依、家境困難,他卻成了連鎖車行的老闆。
這一次,他們能一起騎車兜風、一起欣賞音樂會嗎?
這首戀曲該怎麼譜奏,他們決定手牽手一起摸索……
第1章
「不管啦∼∼人家就是要去畢業旅行!」趙千柔拉著母親的手,又是撒嬌又是吵鬧的,這一回說什麼她都要堅持到底,畢業後她就要出國唸書了,絕對不能錯過這趟旅行。
曾宛琳被女兒纏得沒辦法,轉向丈夫求救。「你看看這孩子,不讓她去怎麼辦?」
「不行,太危險了!」趙永誠還是投反對票,他們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從小到大不曾單獨外宿過,除非有他們陪同才能放心。女兒現在才十八歲,年紀太小了,不過就算十年後也不行,在父母心目中,孩子始終都是孩子。
眼看無法如願,趙千柔使出苦肉計說:「如果不能去的話,我會難過得吃不下飯……」
「別胡鬧。」趙永誠本身就是醫生,還開了一家醫院,怎麼能看女兒茶不思、飯不想?她的體質太瘦弱,三不五時就感冒,他們拜託她多吃點都來不及了。
「不管啦∼∼」趙千柔又嘟嘴又跺腳,急得跟什麼似的。「我們班的同學都要參加,只有我一個人缺席,很不合群耶!老師和教官都會一起去,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以後我就沒這種機會了,爸、媽,拜託你們,讓我留下一點回憶好不好?」
身為獨生女,雙親對她的保護無微不至,每天有司機接送她上下課,三餐不是在家吃就是帶便當,她想跟同學逛個街也要先報備,門禁時間訂在晚上九點,現在哪有像她這麼聽話的女孩?她只是想去一趟三天兩夜的畢旅,能不能看在她即將出國的份上,給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放縱?
曾宛琳一向容易妥協,忍不住替女兒求情。「孩子也大了,國小和國中都沒讓她參加畢業旅行,現在都快出國唸書了,再不讓她去,好像有點過分。」
趙永誠依然沉著臉,他在醫院是院長,在家裡也是做決定的人,但事實上女兒才是最大的。沒辦法,他們只有一個女兒,不寵她要寵誰?從小給她學了許多才藝,最後她獨鍾鋼琴,他們二話不說就花大錢請老師、買樂器,現在家裡有三台鋼琴,都等著女兒垂青。
「我保證,在下個月畢業旅行之前,我每天都會把便當吃完,而且絕對不會感冒,如果我沒有做到,那我就自動放棄。」趙千柔深知父母對她的疼愛,只要她健康平安,就是他們最大的快樂。
曾宛琳一聽立刻眉開眼笑,摸摸女兒的頭說:「千柔真乖、真懂事。」
她精心替女兒準備的便當,幾乎每天都會有剩,如果女兒能吃光該有多好,這種明明是理所當然的事,在父母心中卻是難能可貴。
女兒若能無病無痛,趙永誠也能少擔心一點,這樣的條件還挺值得的。「口說無憑,妳要寫張保證書,到時候才不會耍賴。」
趙千柔一聽,整張臉都發亮了。「是,我現在就去寫!」這還不簡單?寫個三千字也沒問題。
她原本要回房,忽然又轉過身,抱住爸媽各親了一下,然後才喜孜孜地跑回房。
看女兒蹦蹦跳跳的模樣,趙家夫婦只能搖頭而笑,這孩子都十八歲了還像八歲一樣,但即使等到她二十八歲了,在他們心目中仍是小女孩,只願她這一生快樂無憂。
房裡,趙千柔一邊寫「保證書」,一邊打電話給她的好友,兩個女孩興致勃勃地討論,包括旅程中要穿什麼、帶什麼、玩什麼,這是她們的青春,正要如花綻放。
***
「爸,你看一下。」放學回到家,簡士凱就把通知書放到桌上。
一樓的店面中停放了五、六台機車,四周的牆壁原本是米白色,但已經很多年沒看過它的原色了,櫃子裡擺著機油、零件和工具,地上除了抹布就是板凳。這是他的家,「擎宇機車行」,名字挺響亮的,卻只是馬路上一幅平凡無奇的畫面。
簡守仁吐了一口煙,對大兒子聳聳肩。「恁爸只有讀到國小,你是要叫我看什麼大字?」
劉文蕙原本在寫賬本,抬起頭說:「我來看啦!我加減也有國中畢業……喔,是畢業旅行?」
他們夫妻倆結婚二十年,生了兩個兒子,大兒子個性內斂、做事認真,小兒子嘴甜機靈、最會拉客,他們這家機車行開到現在,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也不會餓到肚子。
簡守仁一聽就搖頭。「免去啦!有畢業就好,旅行要幹麼?」老大留級一年,已經多花了一年學費和生活費,哪還用得著去畢業旅行?
簡士凱沒說什麼,他早猜到這答案,只是通知書需要家長簽字繳交回函。他默默走回他和弟弟的房間,換過衣服就出來修車,從小他們兄弟倆的玩具就是機車,早已熟到不能再熟。
劉文蕙看長子面無表情,這孩子總是把話悶在心底,但既然今天他拿出了通知單,不正表示他有意願?做母親的怎麼能讓孩子失望?因此她轉向丈夫說:「阿凱從小幫忙修車到現在,幫我們家賺了多少錢、省了多少人工,你就讓他放幾天假去玩是會怎樣?」
「唉呦,不然是要多少錢?妳說說看吧。」簡守仁被妻子念得沒辦法,只得先試探問一下。
劉文蕙睜大了眼在通知單上搜尋。「三天兩夜,去宜蘭和花蓮,四千五百元,很便宜啊!」
「這麼貴?」簡守仁皺起眉頭,最近機車行的生意又沒多好,還要付這麼一筆錢,養家很不容易的!
「你不出拉倒,我自己出。」
「妳有私房錢?」簡守仁一臉不可思議,怎麼他都沒發現?
劉文蕙冷冷一笑,拿走丈夫嘴邊的香煙。「我的私房錢就是你的零用錢,從今天開始不准抽煙,也不准喝酒,這不就有錢了?」
「哪有這種事情?我要抗議啦!」簡守仁的每分錢都交給妻子處理,他唯一的消遣就是抽幾根煙、喝幾杯酒,怎麼可以剝奪他的快樂?
簡士凱低頭工作,對爸媽的爭執無法介入也不該介入,在他們家,錢永遠是個難題,他能去旅行就當是撿到的,不能去的話也是正常的。
抱著可有可無的心態,簡士凱修好機車、做完功課,照常在十一點上床睡覺。
***
第二天早上,當他起床準備上學,在書包裡發現有六千元,還有畢業旅行的家長回函,上面蓋了父母親的章。這不是一筆小錢,老媽雖然爭贏了老爸,卻讓他這個做兒子的覺得不捨。
睡在上鋪的簡育彬也看到了,跳下來拍拍老哥的肩膀。「怎樣?你不想去的話,我可以負責把錢花掉,小意思,包在我身上!」
簡士凱搖搖頭,如果把錢退回給老媽,只怕她會失望,畢竟她為他那麼努力地爭取,他決定還是去參加旅行,等回來以後要更加倍工作。
簡育彬故意擠眉弄眼。「別這麼小氣,我幫你介紹女朋友嘛!」
他們兄弟差兩歲,但只差一個年級,因為簡士凱曾留級一年。兩人就讀同一所高中,簡育彬在老師同學男生女生之間都吃得開,簡士凱卻是大家多看一眼都不敢的壞學生。
其實他不是那麼孤僻的人,但在那件事發生以後,他想不孤僻都很難,幸好他還有個國小同學,雖然兩人住得有點遠,但偶爾還能一起騎車兜風。
「用不著。」與其跟那些女生周旋,不如面對最難修的機車,簡士凱有自知之明,他只適合孤獨。
簡育彬拿老哥沒轍,只好退而求其次。「好吧、好吧!至少買點土產回來,我要吃宜蘭羊羹和花蓮麻糬。」
簡士凱總算點頭,平常他幫忙修理機車,老媽都會偷偷給他一點工資,他當然該買東西回來給家人。
走出家門,他騎上愛車準備上學,學校規定有駕照即可騎車上學,他在十八歲生日那天就去考了駕照。這台黑色的野狼125是他的最愛,花金錢維修、也花時間保養,唯有在風中他才會比較多話,說給自己和風聽。
一進教室,簡士凱直接走到總務股長面前,交了畢旅回函和費用,什麼也不用說,意思應該很清楚了,他在這個班上一向沉默,連老師都很少叫他回答問題。
總務股長是個戴眼鏡的瘦小女孩,一看到班上的「老大」交錢,整個人都呆掉了,其它同學也不敢置信,怎麼簡士凱也要去參加畢旅?他總是跟大家隔著一段距離,為什麼這次會反其道而行?想到要跟他一起出遊,大家都一陣皮皮挫,畢竟簡士凱最為人所知的,除了沉默就是暴力。
交了錢,簡士凱大步走向操場,他不用參加早自習,等第一堂課開始才回教室,這算是他的特權吧,老師跟教官都不太管他,只要他靜靜的不鬧事就好。
一年前,他因為「目無尊長、毆打同學」被記過留級,眼看跟他同年的同學都畢業了,他卻跟這群小他一歲的小鬼頭在一起,許多誇大的傳言他也懶得澄清,就讓眾人對他閃躲畏懼,在這所學校裡,他已經不可能找到朋友,這就是他的高中生涯。
走著走著,一陣悠揚的琴音傳來,他知道,那是音樂班的學生在練習。在他過分安靜的世界中,這串音符就像一陣微風,在他心上輕輕迴盪,畢業後他應該會很懷念這段時光。
***
宜蘭,四月天。
遊覽車上,學生們笑鬧聲不斷,聲浪幾乎要掀翻車頂。音樂班的人數不多,所以跟隔壁的三年七班一起坐車,整台車都坐得滿滿的,卻留下一個突兀的空位,就是簡士凱身旁,沒有人敢靠近他,唯恐落得被毆打的下場。
簡士凱保持一貫的沉默,這三天對他而言,算是暫時離開日常生活,看看不一樣的風景,他的心情其實還不錯,但應該沒有人看得出來,不管周圍多熱鬧都與他無關。
除了欣賞窗外的風光,他的視線也不時飄到座位前方,坐在他前面的女孩叫趙千柔,他對她並不陌生,因為他們算是多年的鄰居,只隔著幾條巷子,走路十分鐘就到了。他知道她家是開醫院的,她是獨生女,每天都由司機接送,附近有許多愛慕她的小伙子,卻都只敢遠觀不敢行動,趙家夫婦把女兒保護得滴水不漏,誰也別想突破重圍。
此刻應該算是他們最接近的距離,他才有機會欣賞她的側面和背影,就像欣賞風景一樣,不用觸碰,只需凝望。然而,這是個不能說出的秘密,他現在是留級的學生,未來是機車行的黑手,哪有資格欣賞千金大小姐?
沒多久,遊覽車開到今天的目的地——太平山國家森林遊樂區。在過去,太平山、阿里山和八仙山是台灣的三大林場,而今人去樓空,轉為觀光景點,以森林、溫泉、湖泊和自然生態,吸引一批又一批慕名而來的旅客。
這時才上午十一點,山區卻已經是白霧茫茫,司機刻意放慢車速,在山路蜿蜒、視線不良的情況下,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好美喔!」坐在窗邊的趙千柔忍不住驚歎。
「外面都是霧,我們會不會摔車啊?」一旁的鍾宜庭皺起眉回應,她們倆從高一就同班,都是學音樂長大的孩子,個性卻截然不同。
「沒那麼嚴重吧?」趙千柔笑了兩聲,她這位好友就是喜歡杞人憂天。
兩個女孩子嘰喳不斷,鍾宜庭低聲在趙千柔耳邊說:「我們坐在簡士凱前面,感覺有點壓力耶!」
「是妳太敏感了,又不會怎樣。」其實趙千柔對簡士凱並不陌生,他家的機車行就在她家的醫院附近,只隔幾條巷子。他的家人有時會光顧她家,畢竟人不是鐵打的,難免會傷風感冒,但她的家人從未有機會光顧他家,因為她家沒有機車,只有兩台汽車。
聽說簡士凱因為打架被留級,加上一副冷酷的模樣,大家都不敢接近他,沒想到他也會參加畢旅,還那麼巧的就坐在她身後。
「妳覺得七班的男生怎麼樣?」鍾宜庭又問,音樂班一向女多男少,男生又不怎麼像男生,她自己的男朋友是外校生,而且是體育班的。
趙千柔思考了一下。「又不熟,沒什麼感覺。」認真說起來,她比較認識的只有背後那個吧。
「說不定這趟三天兩夜的旅行,妳可以找到男朋友喔!」
「除非對方也要去英國,不然應該很快就會忘了我吧?」她預定七月就要出發,到時爸媽也會陪她一起去,等她穩定下來才回台。
「說得也是,遠距離戀愛很難的。」鍾宜庭替好友歎息。「真可惜,妳居然高中三年都沒談過戀愛。」
「何只高中三年?是有生以來都沒有。」趙千柔的口氣帶著點無奈,在她爸媽的層層保護網之下,她闖不出去,別人也攻不進來,或許到英國還有點機會發展,但爸媽如果知道她交外國男友,可能會嚇得昏倒。
鍾宜庭嘿嘿賊笑。「到了英國要跟我保持聯絡,我等著聽妳的異國戀曲。」
「如果有的話。」趙千柔其實不怎麼抱希望,皇家音樂學院的課程非常嚴格,說不定她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車子在這時停下,老師拿起麥克風宣佈。「太平山莊到了,準備下車,放行李、吃午飯、搭蹦蹦車!」
「耶∼∼」學生們歡呼起來,要吃要玩要享受,這就是旅行的意義啦!
***
在老師和教官的指揮下,學生們很快就分配好房間,放了行李來到餐廳吃午飯,先吃完的就到鄰近的蹦蹦車站,分批坐上鮮***的小火車。車程只有二十分鐘,時速也不超過十公里,沿路卻能看到森林、懸崖和鐵道,大家驚呼之餘紛紛拍照留念。
「千柔,看這邊!」鍾宜庭拿起好友的相機,兩人互相幫對方拍照,當然也少不了比可愛的合照,誰叫她們是正值青春年華的花樣少女呢。
趙千柔換了好幾個姿勢,望向山下懸崖,忍不住好奇地問:「掉下去的話不知道會怎樣?」
鍾宜庭有點懼高症,吐吐舌頭說:「我可一點都不想知道。」
「整片山都是白霧,好神秘,說不定有妖精呢!」趙千柔想起一些童話故事,森林裡不是會有妖精、魔法、仙女、巨人和小矮人嗎?
「如果妳看到了,麻煩拍幾張照片跟我分享。」鍾宜庭翻了翻白眼說。
簡士凱坐在後方不遠處,默默欣賞這一幕。趙小姐的一言一行都挺天真的,不過她有天真的本錢,在家人的呵護中長大,從小錦衣玉食,應該沒什麼好煩惱的吧。
從太平車站來到茂興車站後,教官對大家說明接下來的行程。「兩點、三點、四點都有回程的車,各位同學自己衡量體力,不要走太遠,明天一早還要前往翠峰湖,盡量早點休息,聽到了沒?」
師長們已經做好分配,由於學生太多,要分批搭車回程,留守的老師就在車站點名,晚上還要巡房,平安是最高守則,玩樂則是待辦事項的最後一件。
「聽到了——」團隊就此解散,車站附近有三條步道,學生們有的往前行、有的往下走、有的往上爬,就算山上的氣溫比平地低十度,青春的他們仍是熱情有勁。
簡士凱獨自漫步在森林中,一路上有檜木、杉樹、扁柏、柳杉等針葉林,交織成一片綠色的網,還有涼爽的山嵐拂面,讓人心曠神怡。
他拿出手機,想打個電話給老媽,多謝她讓他來參加旅行,也想打給他唯一的朋友,分享這份愉悅的寧靜,只可惜山裡的收訊不佳,手機根本打不通。罷了,打不通也好,此時他不需要陪伴、不需要對話,孤獨也可以是種享受。
原本以為他已經避開了人群,前方卻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那不是趙千柔嗎?她怎麼落單了?
趙千柔看到路旁的蕨類植物,覺得既有趣又可愛,不知不覺就停下腳步,甚至蹲下來拍照,忘了跟其它同學打聲招呼。
簡士凱觀察了幾秒鐘,立刻出聲詢問:「妳在那裡做什麼?」她可知道她蹲的地方多危險?再往前幾步就是懸崖,下面只有陡坡和樹林,可沒有什麼安全網。
「啊?」趙千柔嚇了一跳,回過頭心慌地解釋。「我……我只是在看這些植物。」
他怎麼會忽然出現?剛好四下無人,整片森林變得好神秘,而他的存在感好強大,瞧他似乎在生氣的樣子,她做了什麼惹人生氣的事嗎?
「妳在那裡很危險,快過來。」木製階梯已經很容易失足,她站在崖邊更是萬分驚險,他全身一陣發冷,不是因為山上氣溫低,而是她讓他嚇壞了,如果他是她父母,一定不准她參加旅行。
他的語氣平靜,但其中的威嚴感十足,她不敢違抗,只得收好相機站起身,當她正想走回步道上,重心卻一個不穩、腳底忽然一滑,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後倒!
事情發生得很快,他衝上前抓住她的手,以為應該來得及挽回,然而地上的蕨類植物濕滑,他止不住地心引力,兩人一起跌落懸崖。
「啊——」在她眼前的最後一個畫面,就是他瞪大的雙眼,還有他伸出的雙手,老天,她到底做了什麼?爸、媽,救命啊!
墜落的聲音出奇的安靜,越過一層層濃密樹枝,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卻像過了好幾個年頭,他們落在一處濕軟的草地上,身上難免有些擦傷,但這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
舉目望去都是濃重的霧氣,更糟糕的是,雨水開始滴答落下,他們還看得到自己的手和對方的臉,但要分辨東西南北就有問題了。
簡士凱先回過神,站起來拍落身上的樹葉,轉向一旁的「始作俑者」。「妳還好嗎?」
「我……我的右腳好像扭到了。」趙千柔驚慌得幾乎快掉淚,遭逢如此「山難」讓她整個人都傻了,原本只是在替可愛的花草拍照,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我看看。」他蹲下審視,憑著他2。0的視力加上雙手觸感,四周的濃霧並沒有構成問題。
第一次有男孩子碰她的腳,那粗糙的大手帶來奇特的觸感,但她沒時間多想什麼,當他碰到她的腳踝時,一陣尖銳感讓她叫出來。「好痛——」
「沒有外傷,至少不會傷口發炎,不過確實是扭到了。」他們算是很好運,沒跌得全身骨折就不錯了。
「我們該怎麼辦?」她很自然地用上「我們」這字眼,儘管他臉色沉重,至少給了她一分安全感,如果現在只有她一個人,絕對走不出這片迷霧森林。
雨勢由小轉大,豆大的雨水打在臉上都會疼,他扶起她的肩膀,自己卻彎下腰。「我背妳,先找個地方躲雨。」
事到如今她只能信賴他了,她原本就常感冒,淋不得雨,就算害羞也得硬著頭皮,抱住他的肩膀一躍,就讓他穩穩背在背上。
簡士凱邁開步伐,背上的重量不算什麼,問題是他們該何去何從?
原本美麗的森林變得像個噩夢,大自然的力量讓人發覺自己的渺小,離開了文明城市就找不到出路,什麼妖精、魔法、仙女都不存在,只有越來越加深的恐怖感。
「救命啊!救命啊——」情急之下,她忍不住放聲大喊,會不會有人聽到她的聲音?老師、教官、同學們,拜託你們快來啊!
他明白她的心慌意亂,卻不得不指出現實。「我們至少掉落了十幾公尺,他們聽不到的。」
「手機呢?我們可以打電話!」她拿起掛在胸前的手機,卻發現一格訊號也沒有,心情不由得更沮喪,難道就這樣沒希望了?
「可能要到山下才打得通。」他背她走到一棵大樹下,樹蔭至少隔絕了部分雨水,他自己淋雨是沒什麼關係,但她這位大小姐就未必了。
地上處處積水,趙千柔不能坐下,可是站久了又會腳疼,想往後靠在樹幹上,卻有一些不知名的昆蟲,沒有選擇的情況下,她於是扶著他的手臂做支柱,她從來沒這麼靠近一個男孩,但現在是非常時期,沒時間遲疑或矜持了。
「不好意思,請借我靠一下。」她雙手都抱住他的手臂,留意到他的膚色挺黑的,跟她雪白的手形成對比。
他當然沒有阻止她的動作,她纖細得像朵溫室裡的蘭花,不適合在荒野中生存,看她神情疲倦,髮梢滴著雨滴,他真怕她隨時會昏倒,不管怎麼樣,他一定要保護她到底。
「妳的背包裡有雨傘嗎?」他注意到她身上的斜背包,還有HelloKitty的圖案,希望裡面不會只有化妝鏡之類的東西。
「我找找……有耶,太好了!」她真笨,怎麼沒早點想到?她拿出粉紅色的Kitty折迭傘,這樣一來就能擋雨了,可惜她的傘太小,兩個人不夠用。
「我來拿。」他等於是替她撐傘,自己的肩膀卻濕了一大半,她不得不提醒他:「拿過去一些,你也要遮啊。」
「我沒差。」天色漸暗,氣溫降得更低,他認為在樹下並非最佳選擇。「我們繼續往前走,看有沒有比較好的遮蔽物。」
「好。」才沒多久的時間,她已經完全相信他,於是他再次背起她。她一手抱著他的肩膀,一手撐著傘擋雨,感覺兩人是齊心協力的,她不希望自己只是個累贅。
雨霧之中,似乎怎麼繞都是樹林,有如一座大型迷宮,草木之間除了要自己開路,坡度更是忽高忽低、難以行走,就在他們幾乎要放棄希望時,前方出現一棟廢棄的小木屋。
「天啊!」太不可思議了,她高興得想跳起來,可惜她的腳不太能配合。
「妳在外面等著。」他先把她放下來,小心翼翼地開門探望,說不定裡面有什麼動物。一走進,裡面塵土飛揚,看來很久沒有生物待過,但不管怎樣總比在外面淋雨好。
「進來吧。」他回頭對她說,同時伸出手讓她扶著。
眼前一片陰暗,她什麼也看不到,忽然一道小小的火光亮起,她睜大了眼問:「你怎麼會有打火機?」
「我抽煙。」他心情煩悶的時候就會抽煙,攜帶香煙和打火機也是很自然的。
她皺起眉,一臉不認同。「為什麼要抽煙?我抽過一口,根本不能呼吸,一點都不香還叫香煙,而且對健康也不好。。」
「那是妳不懂。」他無意跟她爭辯這個問題,此刻他們的處境才是最緊要的。
她還想跟他爭論,但看他表情嚴肅,也只好作罷,如果可能,她真想勸他戒煙呢。
屋內除了灰塵還有雜草叢生,他順手抓了幾把草當成掃把,簡單清掃了靠牆的地板,然後招手示意她坐下,又從背包裡拿出水瓶。「我只有帶一瓶水,妳喝吧。」
可惜他沒有吃零食的習慣,如果能有些餅乾糖果,至少今晚不會太難熬。
「你先喝。」她什麼都沒做,怎麼能坐享其成?她的背包裡有梳子、鏡子、護唇膏、相機、面紙和皮夾,都是些沒用的東西。
「我已經喝過了。」他身強體壯,就算喝雨水也行,她卻不一樣。
「那我喝一口,你喝一口,剩下的當作儲備飲水。」天曉得他們什麼時候才能獲救,應該多做打算……咦,她好像變聰明了呢。
「好吧。」他發現她挺有原則的,雖然天真了點,卻不是那種長不大的女孩。
彼此都喝了水,暫時解了渴,她又再次問起:「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現在是四點半,在山上已經算天黑了,再加上大雨和濃霧,救生隊自己都會碰上危險,應該是明天早上才會出動。」他外婆家住南投山區,從小常聽說一些登山客的故事,因此還算有些概念。
「那今天晚上……?」頭一次遭遇如此危難,對她而言,這一切都很陌生、都是困惑。
她的問題很快就得到解答,他點點頭說:「我們就在這裡過夜,等天亮了再出去找救兵。」
什麼?原本她的門禁是晚上九點,不得擅自在外過夜,更別提和男孩子共度,這種進展會不會太快了?
「我爸媽如果知道了,不曉得會有多擔心……」如果不是她堅持要來旅行,也就不會發生這件事,想到爸媽對她的栽培和呵護,她真的好後悔、好後悔。
「以後妳要多小心,做任何事都要注意。」他不太會教訓或安慰別人,只能這樣叮囑她,在日後的人生路程上,她的父母未必能保護她一輩子。
「是∼∼」他教訓得沒錯,都是她的錯,自己不小心跌下山,居然還拉他一起,實在太對不起他了。
「睡一下吧,否則會體力不支。」
如此情況下,叫她怎麼睡得著?有生以來初次和男生過夜,沒想到會是這種慘況,如果說給好友聽,只怕會引來同情的眼淚吧……
第2章
「好冷……」趙千柔雙手環抱住肩膀.仍擋不住寒意來襲.再加上上先前淋了雨,她的手腳都快沒知覺了.說不定還沒等到救生隊,她就會先失溫而死,不.她還年輕,她不想死啊。
「你過來。」
「啊?」低啞的聲音讓她全身一震.只見簡士凱點著了打火機.目光炯炯有神,不知道想對她做什麼,孤男寡女在荒郊野外.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你睡在這上面比較不會冷。」他將脫下的外套鋪在地板上,山裡溫度原本就比較低.夜間降溫尤其厲害。現在大概只有三到五度,他身體強壯還受得了.但她一看就知道消受不起。
原來他是替她著想,她為自己無聊的幻想感到羞愧。「那你呢?」
「我沒關係。」他坐靠在牆邊,打算整夜不睡,萬一有蛇或什麼危險動物闖進來,他得保持警覺才能反應。
「咦?」這叫她怎麼好意思?他脫可外套給她當床.她又不是公主,他也不是保鏢。
「你快睡吧。」他把視線望向門外,沒多久聽到聲響,應該是她躺下休息了。外頭仍是雨霧濛濛,他只希望今晚能平安度過,等明天一早天色亮了.搜救隊應該就能找到他們。
「簡士凱……」寂靜中,她的呼喚讓他回過頭,再次點起打火機,只見她脫下了外套,眼神明亮。臉頰粉紅,怯生生地說:「你跟我一起睡好不好?」
什麼?他有沒有聽錯,她是在對他做某種邀請嗎,
她也發覺自己發言曖昧.雙頰更加泛紅。「我的意思是說,只有我睡的話很不公平.你的外套當床鋪,我的外套就當被子,我們一起睡才公平……」
「不用了。」他明白她的好意.她不是個只會要求、不懂付出的人,這就夠了。
她就知道他會拒絕,但她就是不讓他拒絕。「你也需要休息呀,怎麼可以不睡覺,你又不是鐵打的。」
「我沒關係。」他從小做粗活習慣了.對自己的體能很右信心。
「我不管啦。」她嘟起嘴,忿忿不平。「你不跟我睡覺,我就不睡覺!」
噢喔,發言越來越瞬昧了,但事到如今管不了那麼多,反正她不能獨佔好處,這樣她會睡不安穩的.從事發到現在,她虧欠他的太多了。
不愧是大小姐,天真中帶著傲氣,他忍不住在心底發笑。既然拗不過她的堅持.他只得走到她身旁躺下,收起打火機說「好了,睡吧。」
只是睡一晚而已.並不算什麼.但他作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有跟她同寢的機會,不過他也有自知之明.這應該是空前絕後的一次,除非明天他們還等不到救生隊,到時大家不知道是擔心她多還是羨幕他多?
四周只剩一片黑暗,她的勇氣突然跟火光一樣消失.小心翼翼地躺下,唯恐跨越雷池一步。她生平初次如此靠近年輕異性,原本以為他是個難以接近的人.誰知道他還挺好商量的,甚至可以說很溫柔。
溫柔?同學們如果知道她如此形容簡士凱,可能都會嗤之以鼻.他可是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不良少年啊!
然而真正相處以後,她才發現傳言和事實之間的落差,他是個穩重又善良的好人,但以前怎麼會被記過留級?如果她問了,他會不會生氣?空氣中除了寒冷還有潮濕,除了聲就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聲.她的肩膀碰到了他的手臂.應該沒什麼關係吧,外套又不大.一起蓋當然會碰到.而且他那邊的空氣暖多了。
「會冷嗎?」他發覺她好像在顫抖,但他沒有勇氣把她接近,怕她會顫抖得更厲害。
「還好。」她沒有絲毫睡意,腦海裡一堆想法轉啊轉的,乾脆找他聊一聊好了。
「其實你家跟我家就在附近,我上學的時候都會經過你家。」
「我知道.你家是開醫院的,你家的車實奔馳和勞斯萊斯。」他對所有[車類]都有興趣,
也常看到那兩台黑色寬頭轎車,不是接送趙千柔就是趙家夫婦.十幾年來一向如此.左鄰右舍都認得出來
從小他就對她印象深刻.彷彿童話中的公主.突然出現在現實世界.她的美麗和矯貴都讓人目不轉睛.但從來都無法接近.只因他是一個出身機車行的男孩.不只皮膚曬得黑,雙手也常有污潰,怎麼能弄髒她潔白的營絲裙?
畦.他對她還挺瞭解的嘛!她不好意思提起他家的行業.但話說回來,機車行有什麼不好?她很羨幕會騎機車的人,她連腳踏車也不會騎,於是她鼓起勇氣說:「我看你部騎機車上學,你好厲害。」
「我畢業後就要繼承家業,當然要會騎車。」他不用問也猜得到她不會騎機車,趙家夫婦不可能讓她做那種危險事.他們肯讓她來參加畢旅,應該算是很大的妥協了。
「咦?你不念大學?」她非常訝異,怎麼會有人不念大學?
「繼承我家的機車行,用不著念到大學。甚至高中也不用念,他老爸常這樣說。」
「喔……」說得也是.但兩人的距離好像更遠了.以後她要去英國,他要繼承家業.應該很快就忘了彼此吧?但話說目來,以往他們連一句對話也沒有.現在能打開話匣子算是破天荒了。
「你是不是要出國唸書?」在車上時.耳力絕佳的他就坐在她後方,什麼該聽不該聽的都聽到了。
「對啊,我要去英國倫敦,念皇家音樂學院。」她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才發覺自己說錯話了,不知道他會有什麼感覺?會不會認為她很愛現?
「原來是這樣。」今晚算是一個小小奇跡吧.兩個毫不相關毫無交集的人,居然能躺在一起說話。反正他也別無所求,他跟她本來就不可能怎樣.心跳得再快也會平緩下來的。
話題就到此結束.沉默之中只有雨聲,滴滴答答的頗為催眠,她卻忍不住再度開口。「簡士凱……」
「嗯?」她喊他名字的聲音,在他耳邊聽來酥癢癢的
「不好意思,我想要小號……」她不是故意要搞笑.實在是自然的召魄.難以忍耐啊。
他愣了一下,每個人都會吃喝拉撒,即使有仙女一般的外表,她也是個凡人,於是他站起身說「我到外面,你慢慢來。」
「你要我在這裡上?」然後一整晚在她的[氣昧]中入眠?
「不然呢?」外頭黑壓壓的,又是雨又是霧.她不會害怕?
「很丟臉耶!我要去外面啦。」男生真是笨蛋,一點都不懂女生的心理。
她是在撒嬌還是鬧彆扭?她的聲音怎麼會這麼可愛?不管是哪種.妥協的份。
「好吧.我背你到外面那棵樹下,你把傘帶著。」
「謝謝!」幸好他願意幫忙,否則她自己爬也爬不出去。一男一女共度長夜,原來沒有那麼浪漫,除了肚於餓還需要解放了現實,希望下次會在飯店房間.否則糗都糗不完了。
「你走遠一點,越遠越好。」
「喔。」
「還有要把眼睛遮住耳朵搗住、鼻子捏住。」
「喔。」他只有兩隻手.要怎麼同時做三件事?女生都這麼在意形象嗎?他想起在自己家裡.他和老爸、老弟都常打赤膊.有時還搶著上廁所.老媽早就見怪不怪,根本沒什麼好顧忌。
有錢人家的大小姐畢竟不一樣.她應該是第一次在野外[方便].希望不會留下太糟糕的目憶。他走到一處草叢旁,自己也順便舒暢一下,省得半夜起來吵醒她。
男孩子很快就解決了,但是他等了十幾分鐘.背後還是沒有動靜,讓他忍不住目頭問:「好了嗎?」一轉過身,他看她居然用單腳踺過來,連忙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責怪地問:「你怎么自己過來,不等我過去背你?」
「拜託,怎麼可以讓你靠近?」難道要讓他欣賞她的[遺跡]?她可是個十八歲女孩.臉皮很薄的好不好?
又是形象問題,他歎口氣,乾脆把她橫抱起來。「別再做這種蠢事了。」
她來不及驚訝.雙手抱住他的脖子.他這種抱法似乎叫做[新娘抱]?怪了,她怎麼會想那麼多?
「好啦,我晚點會用憋的。」
「不用憋.但也不用逞強。」他快步走回小木屋,以免她吹了寒風而感目,抱著她四十幾公斤的身體,對他只是舉手之勞。
進屋後一片漆黑.他先把她放下,讓她靠在他胸前.取出打火機照亮了視線,才扶她緩緩走回他們的[床],唯恐她的右腳再次弄疼。
瞧他脫下外套鋪床,她也脫下外套當被子,這種感覺很微妙,彷彿日本夫妻就寢前的準備。當兩人再次躺下,肩碰肩已不算什么,反正抱都抱過了.這下真的該睡了,但是很奇怪的.她依然沒有睡意。
寂靜中,她又開了口:「簡士凱,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問吧。」好人做到底.他隨便她了。
「其實你人很好.為什麼會因為打架留級?」她實在不懂.傳言中的他和真實的他,根本是兩個不一樣的人啊。
她當真認為他是好人?該說是她太單純了嗎?這句話在他心中引發一陣暖意,面對這類問題,原本他總選擇沉默,但在此刻,他不想再沉默了。
「班上有個目學長期被欺負,我看不過去,於是就出手了。」事發之後.老師和教官都不相信他的說詞,他也因此不想再解釋.對某些人來說,只要睜只眼、閉只眼就能世界和平了。
「後來呢?」她對他的目答井不懷疑.只是不懂他為什麼放任流言傳播.甚至讓自己成為孤獨的代名詞,每次看到他總是獨來獨往,他一點都不需要朋友嗎?
她就這麼相信他?沒問一句真的假的》連家人都對他頗有微詞,認為他不該惹是生非,她卻沒有半點負面評價?他呆了半響才開口回答。「那幾個人都轉學了,我留級。」
他家裡沒辦法讓他念私立高中,仍得留在這間不歡迎他的學校,把剩下的課業完成,當他同屆的同學都畢業後,他就成了大海中的孤島。
「被欺負的那位同學是女的嗎?」女孩子就是想得比較多,她立刻推測到這一點。
「嗯。」他還記得那是一個瘦小安靜的女生,明明沒做錯什麼,卻惹到了班上的一個小團體,從排擠、勒索、偷竊到暴力行為,情況越來越嚴重,老師們卻像看不見、聽不到,因此他選擇自己解決。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是個會保護女生的男生,不知道為什麼她心中有些酸澀。
「她是不是長得很漂亮?」
「我不知道。」他的審美觀跟別人不一樣,只要看對眼就行了。
「哪有不知道的?」她不滿意這種答案。
「真的不知道。」他沒必要對她說謊,也不想對她說謊。
「那我呢?你覺得我漂亮嗎?」這問題會不會太冒失?她一開口就覺得後悔,平常她不是這樣的,從小到大不知道有多少追求她的男生,想跟她多說句話都很難,現在她卻莫名其妙的在乎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一定是今晚的情況太奇特,跌落山崖可不是每天都會發生,怪不得她會腦子錯亂。
這問題還挺難的,他考慮了幾秒,總算做出結論。「你……很有趣。」她當然是漂亮的,何必多問?除此之外,她的天真、固執和矜持,都讓他覺得非常有趣。原本以為她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相處後卻發現她有許多「人性化」的面貌,其實這個會生氣、會鬥嘴還會害羞的女孩,才是最真實的她吧。
「什麼嘛!」她等得那麼心急,他卻給這種答案,過分!
「你還不累?快睡吧。」女生的腦袋裡到底裝了些什麼東西?他想他一輩子也搞不懂。
「哼。。」她轉過身背對他,故意離遠一些,他把外套蓋到她肩上,害她一陣感動又愧疚,回頭與他肩並肩躺著。「你也要蓋才行,不然不公平。」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他低沉的笑聲。「你真的很有趣。」
「謝謝!」她沒好氣地回答,這算哪門子的讚美?那些追她的男生從來沒這麼說過,就只有他!不過她沒想到他也會笑,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那笑聲非常愉快似的,真想親眼看他是怎麼笑的。
兩人不再言語,聽著雨聲,聽著對方的呼吸,還有自己的心跳,終於沉入了夢鄉。
很久很久以後,當他們回憶起這一夜,總是會揚起微笑,是懷念的,也是柔情的。
天亮了,黑暗散去了,當趙千柔睜開矇矓的眼,發現自己靠在簡士凱胸前,他整個人平躺著,雙手雙腳都很規矩,是她自己黏上他……這下真是糟透了!兩人視線對上了,她慌忙想閃躲,一時忘了自己右腳扭傷,居然踢到了他的小腿,超痛的,他是鐵打的不成?倘若他起了色心,她一定反抗不了,結果卻是她投懷送抱,唉,形象這種東西早已離她遠去了。
簡士凱咳嗽一聲,主動扶起她的肩膀,兩人一起坐起身。其實他早就醒了,看她睡得那麼香甜,他忍不住想多欣賞一會兒,如此佳人在抱,任何正常男性都無法推開。
她故意望向門外,以免被他發現她臉紅得要命。「呃,現在幾點了?」其實這問題沒什麼意義,幾點還不都一樣,重要的是他們能不能獲救?
他看了下手上的表。「六點了。」時針走得好快,他們近距離相處已經超過十二個小時,老天還能給他多少時間?
「喔。」問完時間要問什麼?她實在找不到話題,四周的空氣變得好熱。看她盯著門口,他以為她是在等救兵,主動安慰道:「等霧散了以後,他們很快就會找到我們了。」
「幸好有你在,謝謝你。」她是該向他道謝,如果叫她獨自在這木屋過夜,就算不冷死也會怕死。
「不用客氣。」
怎麼彼此都變得這麼客氣?或許是剛才那一幕震撼太大,她仍恢復不了平靜,低頭打開背包,拿出鏡子和梳子,至少也得打理一下,不能把人家嚇壞了。
她的舉動讓他一愣,女孩子果然是女孩子,即使落難也要美美的,幸好他是平頭造型,怎麼都沒差。看她專心認真的側面,他心中湧上一分莫名的悸動,她可知自己有多美?金色晨光中,荒廢木屋看起來都像城堡,只因為有她這位公主。
等她梳好頭,赫然發現包包裡有個派得上用場的東西,謝天謝地,她決定以後都要隨身攜帶了。
轉過身,她笑容滿面地對他說:「你餓不餓?我找到一片巧克力耶!」
「你吃就好。」她的笑顏太燦爛,他幾乎無法正視,低頭拿起外套披到她肩上,山上早晚都是低溫,可要小心別著涼了。討厭,他可不可以別這麼溫柔?她故意板著臉說:「不行,一人一半才公平。」
當她嘟著小嘴,他知道自己不妥協不行。「好吧,謝謝。」
兩人吃完巧克力,又喝了幾口水,這已算是很豐盛的早餐,他對她提議。「我們出去看看,救生隊可能已經出動了。」
「好,可是我走不了太遠—…」她的右腳仍隱隱發疼,一樣得扶著他的手臂。
「沒關係,我背你。」
「不要啦,我那麼重。」
「你不重,你很輕。」
她陷入兩難的困境,似乎辯輸辯贏都沒意思,輸了就表示她很輕,但讓他背著總覺得過意不去,贏了就表示她很重,但有哪個女孩會承認啊?
「上來吧。」他蹲下身,雙手往後做好準備。
她不得不照做,環住他的脖子和肩膀,把自己的重量交給他。昨天她太心慌沒注意到,原來他的身材這麼結實,沒有絲毫贅肉,全都是肌肉,碰起來的感覺好奇妙。屋外的雨已停歇,霧氣仍飄忽不散,但至少有陽光透進,視線比昨天清楚多了。他背著她走了半小時,她也喊了好多次救命,可惜就是沒半點回音,看來搜救隊跟他們之間還有段距離。
「你累了吧?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不累。」不過他還是把她放下,好讓她伸展一下筋骨,被背的人未必輕鬆。
重新站在地上,她伸了一下懶腰,很自然地依靠著他,彷彿長久以來都是如此。他也不以為意,伸出手摟住她的肩膀,如果不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看起來應該像一對情侶吧。
抬起頭,她發現他臉上的汗珠。「你在流汗,我這裡有面紙。」
真不好意思,都怪她的體重不重也不輕,一路上讓他辛苦了。他的皮膚是古銅色的,平頭和單眼皮似乎有點凶悍,卻流露出一種性格的男人味,她忽然轉不開視線了。
「謝謝。」他伸手要去接面紙,她卻主動替他擦汗,霎時間他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任她擺佈,心跳越來越猛,呼吸也變亂了。白皙的小手來回在曬黑的臉龐上,差異極大卻又那麼融合,冷風吹來,體溫卻升高了。氣氛變得很怪,他們的眼神互相交織,嘴唇幾乎碰到對方,只要再一點點衝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在彼此都沒注意到的時候,有股情愫悄悄地發了芽,一夜之間迅速成長,甚至超乎他們所能控制。
就在這關鍵的時刻,有個擴大器的聲音傳來!「趙千柔!簡士凱!你們有沒有聽到?」
簡士凱先回過神,高聲回應:「我們在這裡!」
「找到了!兩個人都找到了!」救生隊伍一陣歡呼,大家心慌了一整夜,這下總算可以心安。
那一瞬間結束了,趙千柔悄悄收回手,同時也領悟到,正當一朵花要綻放,螢幕上卻打出「END」的字幕,於是那畫面只能停格——…
一場歷險記就此平安落幕,師長們對趙千柔萬分關切,她的身體原本就比較虛弱,又跟一個壞學生一起過夜,處境之危險讓人提心吊膽,但是看她衣著完整,連頭髮都梳得很整齊,應該還不到最糟糕的地步吧?
「是簡士凱救了我,如果沒有他的照顧,我可能已經凍死了。」趙千柔一開口就這麼說,她明白簡士凱在眾人心中的形象,她希望替他扳回一城,況且這也是事實。
簡士凱沉默不語,剛才差點上演不可收拾的情節,他大受震撼也因此決定低調,有些事真的不該發生,尤其在。兩個完全不配的人之間。
大家聽得一愣一愣,沒想到簡士凱會英雄救美,如果趙千柔說的是真的,那他還挺善良的嘛!不管怎樣,先送醫院再說,趙千柔的右腳扭傷了,簡士凱也該做個檢查,誰知道有沒有腦震盪或後遺症。
眾人火速下山,送兩位學生直奔醫院,得知消息的趙家夫婦也趕到宜蘭,在醫院看到了寶貝女兒,差點沒淚灑當場,要是女兒有什麼萬一,叫他們怎麼活下去?當他們聽教官說是一個男學生救了她,兩人立刻對簡士凱鞠躬致謝。
面對趙家夫婦,簡士凱有點不知所措,搖手說:「沒什麼,是我該做的。」
趙千柔在一旁微笑解釋。「爸、媽,簡士凱他家就在我們家附近,他家是開機車行的。」
「改天一定去捧場!謝謝、謝謝!」趙永誠不知多少年沒騎機車了,但說什麼也得光顧,乾脆給司機一筆錢,叫他去買輛機車好了。
「不用客氣。」簡士凱垂下視線,再次肯定一件事,他和她確實來自不同的世界,連彼此的家人都是不同的風格。他爸媽也接到通知了,卻只是打通電話來確認人平安就好,還要他記得買土產。
就這樣,畢業旅行提前結束了,趙千柔被雙親保護得更徹底,出入都有父親或母親陪同,唯恐任何天災人禍發生在她身上,他們可承受不起這樣的打擊。
高三學生們回到原本的生活,卻分為兩種不同派系,有些人忙著準備升學考,每天焦頭爛額,有些人已確定有學校可念,每天嘻嘻哈哈。
簡士凱大概是唯一不打算升學的人,仍舊過著他簡單的日子,學校的動靜都與他無關。
至於趙千柔,除了照樣上課下課,還增加了練琴的次數,只求能在畢業展順利演出。當簡士凱在校園中漫步時,常聽到那陣悅耳的琴音,這時他會停下腳步,遠遠望向音樂教室,那裡有位公主正在為她的理想努力,他所能做的就是給她祝福。至於在太平山上曾有過的心動,他會當成今生最珍貴的回憶,而回憶是不該去尋求未來的。
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好心理建設,從此雲淡風輕,卻在某一天收到一封信,讓他再次動搖意念。
那是一份設計精美的邀請函,還寫了一行飄逸的鋼筆字!「這是我們班的畢業演奏會,我也會上台表演,如果你有空的話,歡迎你來聽看看。」
沒有署名,但他不用問也知道是誰寄來的,他告訴自己,有些事情確實不可以,但這只是一場演奏會,沒什麼大不了的,他相信他辦得到,來去之間只留回憶。
演奏會在五月的最後一天舉行,簡士凱穿上最正式的衣服,白襯衫,黑長褲,咖啡色皮鞋,他還買了一束玫瑰花,這是他第一次欣賞演奏會,很擔心自己是否失禮。
音樂班的學生輪番上陣,時而獨奏時而合奏,雖然他說不出曲名也不懂其中的意涵,但常聽他們聯繫的聲音,久而久之也算耳熟,不至於聽到睡著。
台上趙千柔穿著一套黑色小禮服,更襯托住她潔白的肌膚,她化了淡妝,倌起秀髮,似乎成熟了些,彈起琴來專注而耀眼,他的視線只能集中在她身上,貪婪地想捕捉更多她的身影。
謝幕時,所有演出者鞠躬接受掌聲,許多親友紛紛上台獻花,趙家夫婦也在其中,他們擁抱女兒,感動得淚光閃閃。台上彷彿一場同樂會,人們都是衣冠楚楚,花兒則是爭奇鬥艷,合照起來是那麼相得益彰,所謂錦上添花大概就是這麼回事。
就在這時,簡士凱明白了一件事,聽到花束廉價而俗氣,他的衣著簡單而平凡,那麼,他還在這裡做什麼?原本想送的花束,就讓它留在位子上,他是該告退了。
趙千柔一開始就發現簡士凱了,他的存在感相當強烈,她很高興他來了,但他為什麼不打個招呼?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失,會不會太不夠意思了?七月一日她就要出發前往英國,他可知道時間不多了?難道他什麼都不想要?無論她有多少問題,他已經走了,她根本找不到發問的機會,這場演奏會是完美的,卻在她心中留下無解的遺憾。
時間過得很快,六月十日就是畢業典禮,這一天是屬於高三學生的,他們沒有早自習、沒有上下課時間、甚至沒有校規了,在校園內四處拍照留念,路過的師長除了跟他們合照,還得權充攝影師。在典禮開始之前還有些時間,趙千柔主動傳了簡訊給簡士凱,別問她是怎麼得知他的手機號碼,一個女孩如果想接近一個男孩,什麼事都做得到。
「你有空嗎?音樂教室沒人,我先過去,你等一下過來好嗎?」她依然沒有署名,她相信他會明白。
「好。」這是他回傳的訊息,就這麼一個字,他能給她的就只是這樣?
十分鐘後,兩人在音樂教室見了面,校內廣播正播送著驪歌,確實這是離別的時刻,當高三學生踏出校門後,就再也沒有開學日了。
「嗨。」趙千柔先打聲招呼,決定一鼓作氣說出口。
「我就要出國了,我想跟你說一聲謝謝,還有再見。」無論如何,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是該親口向他告別的,但真的只要如此嗎?她沒說出的情感,難道他體會不到?
「嗯,一路順風。」簡士凱並非呆頭鵝,多少瞭解她的心意,但他沒有資格挽留,因此他決定保持距離,讓她毫無留戀地去飛。
「就這樣?」她還以為他會有些不捨、也許會有些特別的話想說——…所謂的遠距離戀愛,也要彼此正在戀愛中才談得起來,看來是她想太多了。
「祝你早日完成學業,一切順心。」
從來沒有一份祝福會讓她感到如此痛楚,原來他真的什麼都不要,自始至終只是她的錯覺,她終於懂了,幻滅就是成長的開始,從今天起她不會那麼愛作夢了。
「謝謝…我也祝你健康平安,工作順利。」
她朝她伸出手,他遲疑了一下也伸出手,兩人的手在空中相遇,一個白細、一個粗黑,她的指甲又長又美,還搽上了透明保護油,他的指甲卻是短到不能再短,每天都會有黑色油污滲進。
如果可以,他多想就這樣握住她的手,什麼也不管,就帶她到天涯海角,然而…她可能從未坐過機車吧。從小習慣轎車和司機接送的她,怎麼能適應坐在他機車的後座,儘管他相信那畫面一定會很美。兩隻手相遇了,而後分開了,他們注定只能祝福彼此,在交會的那一瞬間,曾有過的一些溫柔,已足夠此生回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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