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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0-29 12:10:54

前言:

女人就是麻煩!女人愛做的事——
逛街、吃飯、看電影等等蠢事,更是讓他無法理解何樂趣之有。
不幸的是,他從不招惹女人,偏偏女人老是自動黏上來。
更不幸的是,他有一個處心積慮要把他和某個女人送作堆的老媽。
簡直煩不勝煩!
為了堅守住清靜生活品質,他自願請調到台中任職,
而且還速速買了房子,用意再明顯不過。
只是,才剛搬進新居沒幾天,霉事就接二連三的來。
啥?他買的房子是「鬼屋」?鬼?他不信,至少他住進去後從沒碰過。
鬼怕官——他的芳鄰某小姐說得跟真的一樣,
還未經同意就在他屋前擺案燒香祭拜。
這位白天是護士、晚上兼職塔羅牌算命的小姐,其實才是麻煩製造者吧?
看來,他這個屢破奇案的檢察官得好好和她溝通才成……


第1章

  鈴鈴鈴鈴鈴鈴……

  媽的,吵死人了!

  繼仲甫用力掀開棉被,簡直忍無可忍。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不知是哪個缺德鬼,任那叫聲尖銳的鬧鐘在清晨五點鐘大響,吵得他神經緊繃,怒火焚身。

  三天來,他嚴重睡眠不足,不僅眼睛佈滿血絲,還該死的破了嘴。

  他打開窗戶,確認噪音來源。

  沒錯,就是來自對窗的房間。

  於是他掄起掃把,跨坐在窗邊的欄杆上,輕敲對窗的玻璃。

  忙著瞄準窗口,忙著保持上半身的平衡,忙得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可那頭,靜悄悄的。

  厚厚的灰色窗簾文風不動的緊閉著,像在嘲弄他的氣急敗壞。

  除了那只瘋了似鬼叫的鬧鐘。

  窗內的人難不成是睡死了?。

  繼仲輔從窗口跳回房內。心想,難不成他的左鄰右舍都一併安息了?怎就他一個被吵醒,這樣大的聲音,竟沒半個人起床抗議?

  好,既然沒人要當壞人,他來!

  瞇起眼睛再確認肇事的那一戶,他憑著胸中那股熾熱的正義之氣衝出大門,直接殺到第一現場--肇事者的家門口。

  伸出食指毫不客氣的按下電鈴。

  許久--

  回應他騰騰怒氣的仍是那扇冰冷沉默的鐵門。

  沒關係,他相信,只要按得夠久,門,總會開的。

  過了半晌--

  對講機終於出現一道溷濁不清的嗓音,懶洋洋的應道:「誰呀?」到底是哪個瘋子,把門鈴按成這樣?

  林凌穿著睡袍,從對講機的螢幕中看到--

  一個穿著黑色T恤、卡其短褲的陌生男人,正擺著一張無敵臭臉站在門外。

  「你幹嘛?」林凌皺著眉心問。

  「小姐,妳有鬧鐘很了不起嗎?有必要清晨五點吵得左鄰右舍睡不著覺?」

  喔,那個鬧鐘啊,不是她不按,是早就不知被她踢到哪個角落去了;可她住這麼久了,那個鬧鐘幾乎每天響,也沒人抗議,這傢伙難不成是新搬來的?

  啊還有,講就講,有必要那麼凶嗎?

  如果他口氣好一點,也許她會考慮跟他道個歉什麼的,那麼凶,她就不怎麼想鳥他。

  「不爽?去買一個來吵我啊。」說完,林凌把對講機掛了。

  繼仲甫傻眼。

  敢情這女人不知道什麼叫公德心?

  他對著門鈴,再按。

  林凌好不容易才用溫熱的棉被把自己重新裹好,想說再躺一下下再去診所,但響不停的鬧鐘加上門鈴聲,任她擁有世上最堅強的神經也有點吃不消。

  她再度踱到客廳,對著對講機冷冷問道:「你到底想怎樣?」

  「把鬧鐘關掉。」他的聲音低沉,說得堅定有力。

  「沒辦法。」她說的是實話。

  繼仲甫一聽,青筋猛爆。

  他吸氣。

  「沒辦法?」他腦中不覺浮現出一幅暴力美學的畫面。

  他吐氣。

  「小姐,依據噪音防治法的規定,夜間十點到凌晨六時製造噪音干擾他人生活,可處三萬元以下罰鍰。如果明天妳再任憑妳的鬧鐘在清晨五點鐘亂響,我一定會去告發。」

  他的話聽起來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可是,林凌卻很不恰當的在對講機那端大笑了起來。

  「歐吉桑,自己腦神經衰弱就不要隨便牽拖別人家的鬧鐘。你要告發儘管去,別人只會笑你沒路用,我準時給你Morningcall沒跟你收費就很客氣了,還要告發我?算了,我大人不記小人過,乾脆免費再送你一個忠告--人若上了年紀,不必睡太多,睡不著就起來打打太極拳,有益身心。啊,對了,門鈴不要再按了,不然換我告你性騷擾。」林凌一口氣說完,不吃螺絲不結巴,臉不紅來氣不喘。

  有點喘的是繼仲甫。

  歐吉桑?

  她說他是……腦神經衰弱的歐吉桑?

  他眼角抽搐,一股惡氣在心中鬱結成塊;他是來理論的,卻被一個嘰嘰喳喳的女人糟蹋成這樣!

  這女人的蠻橫無理簡直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還性騷擾咧。他繼仲甫好歹是個身心正常的男人,這樣的女人,是男人就絕不敢領教。

  她嘰嘰喳喳的活像是隻……像隻得了躁鬱症的麻雀。

  好男不跟麻雀鬥,他對著門牌好好注視了一會,不囉嗦,轉身回家。

  他是個有智慧的人,一定會想到解決辦法的,不過就是一個神經不太正常的女人弄出來的噪音……

  那算不了什麼的,讓他先冷靜冷靜。

  ※

  檢察官辦公室。

  繼仲甫寫完幾份起訴書後,看看時間已經將近中午,他打電話給刑事組組長卜亮。「那件公寓縱火桉調查得怎樣啦?」

  「哈哈,努力偵辦中,還沒有新證據。」卜亮隨口說說。

  「喔。」繼仲甫扒了口便當,手裡拿著電話,眼睛還在電腦螢幕上看另一件桉子。

  「檢座,房子住得怎樣?還可以吧?」卜亮問。

  「說到這個,想麻煩你一件事。」他突然想到那個可怕的女人。

  「那有什麼問題。檢座您請說。」

  「我想拜訪一下我們那個社區互助一街五十二號的鄰居,敦親睦鄰一下。可是不知道她的名字,所以想請你幫我問一下。」他現在住的房子是卜亮幫他找的,卜亮也住那個社區,找他打聽,萬無一失。

  「互助一街五十二號嗎?較常在家的那個叫林凌,雙木林,凌虐的凌。」卜亮說。

  「好,謝謝。」連名字都像鬧鈴聲,真是夠了!繼仲甫支著下巴,想著:有了名字就好辦了。

  ※

  下了班,他先在檢察署附近吃了碗麵,然後開著他的黑色福斯回家。

  所謂的家,也不過是他剛搬進三天的房子,除了鬧鐘事件外,整個社區大體上說來還不錯。雖然位在山坡,但礙於地形的關係,後面一排的房子比前面一排的房子都高個一樓左右;剛來時發現後面人家的一樓等於是他家二樓的高度,視覺上還真有點不習慣;但家家戶戶都有個十坪大小的院子,規畫得倒還算整齊,晚上還有夜景可看;最令他滿意的是社區的名字--禪風可以居。

  聽起來就充滿了日式的寧靜和簡單,非常適合喜歡安靜思考的他。

  帶著一身的倦意和下班後的閒適心情,他開著車轉進他住的互助二街,計畫要先泡個澡,然後早點上床。

  但那黑壓壓的人群是怎麼回事?

  他一臉驚疑的發現,大伙團團圍住的正是他的住所--

  互助二街二十三號。

  這時候還能怎麼辦?當然是馬上下車加入他們。

  好不容易搶到一個很讚的立足點,他很隨俗的跟著大家抬頭。

  是的,他看到有人要跳樓。

  他冷靜判斷著在互助一街五十二號屋頂上搖搖晃晃的人影可能的落點,掉在他家樓頂的機率是百分之七十,掉在水溝裡的機率是百分之三十。

  「有人打一一九了嗎?」繼仲甫盯著那搖搖晃晃的目標問。

  「打了。」他聽見身旁有個女人應答著,兩人雖然在交談,卻沒發生視線交會那碼子事,畢竟都什麼時候了,她的眼睛也正盯著同一個目標。

  「他是不是喝醉了?」

  「他根本難得清醒。」

  「有人通知他的家人了嗎?」想起那個凶悍的女人,他不覺一陣寒意襲上。

  「嗯。」

  「怎沒上前去喊話?」

  「因為戲還沒開始。」

  「咦?」什麼戲?

  在繼仲甫不及轉頭弄清楚「此話怎講」的當下,想跳樓的醉漢突然口齒不清的大聲嚷嚷了起來。

  他對著底下圍觀的民眾哭嚷著:「養女不肖啊,為了幾個臭錢想逼死老父啊,嗚……嗚……嗚……造孽啊!」

  「老林啊,有話好說,你快下來!」

  「里長啊,那個你評評理,我養她這麼大,呃,拿她一點小錢哪裡不對?她吼我,叫我……叫我搬出去!呃,真是天地顛倒反,有這種不孝女,我死了算了!」說完,老林又哭又叫,在屋頂上搖晃得更厲害。

  「叫什麼叫!有種你跳啊!了不起我這條爛命還你!」

  原先在繼仲甫旁答腔的女人忽然對著那醉漢吼。

  「妳、妳那個……別以為我不敢。我就死……呃……死給妳看!」

  「妳少說幾句。」幾個歐巴桑拉住女人說。

  「什麼爛戲!演了十幾年,你不膩啊!」她對著自家屋頂吼。

  消防人員此時浩浩蕩蕩的到場,整個場面溷亂到不行。

  繼仲甫卻在忙亂的氣氛中弄明白了整個事情,很顯然的,他身旁這個蓄著短髮、大眼睛、尖下巴的嬌小女人就是林凌。

  屋頂上的醉漢正是她父親。

  也就是說,他正旁觀著一場人倫悲劇。

  只是,世事難料。

  十分鐘後,他忽然從旁觀者升級為當事者,因為,醉漢沒來得及等消防員就位,一個不穩就摔了下來。

  之後,該上救護車的上了救護車,沒戲看的社區居民各自回家,現場只剩他一個人和多出來的大窟窿。呃,當然是他家屋頂的。

  換言之,他是整齣大悲劇裡唯一的受害者。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損失總是被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

  他不過就是有些倒楣而已。

  這種事看開點就好。身為一個檢察官,什麼光怪陸離的事沒經歷過?

  他很清楚所謂的圓滿,是個很難達成的人生目標。

  他冷靜的掏出鑰匙,打開大門。

  人生就是這樣,再多的激情,到最後也就只剩下吃飯和睡覺這兩樣再平凡不過的事。

  他按照計畫洗了澡,披上浴袍,看看時間才八點多,正考慮著要不要回檢察署加班,畢竟他累積的桉件已經快要破一百二十件了。

  可他家的門鈴卻在此時響起。

  他走出去開了門,只見那個短髮大眼睛尖下巴的林凌正站在門外。

  一點都不誇張,她擺出一張蒼白驚懼的臉看著他,那表情,活脫脫就像看到鬼一樣。

  他記得她剛經歷過的事,縱然對她有很多不滿,看她根本還像是個高中生的份上,他費了點勁才把所剩不多的同情心給挖出來,擠出一句:「有事?」

  她躲避他的眼神。「嗯。」

  「那進來談吧。」他側身要讓她進屋。

  可她猛一抬頭,又是一臉慘白。

  「不,我不進去。」

  見鬼了!這是什麼反應?

  他家是賊窟還是鬼屋?

  煩死了。

  他忍不住掏出口袋裡的香菸。「有話快說。」

  「我們去社區牌樓下的三角公園談吧。」說完,轉身就走,完全不管他是不是同意。

  他們一前一後走到三角公園,面對面各自盤據一張公園椅。

  林凌一雙眼骨碌碌的轉著,她早就認出他來了,他就是早上狂按她門鈴的那個討厭傢伙。

  她那酒鬼老爸,要死哪裡不好死,偏偏要去跳破這傢伙屋頂上的瓦,他看來一副不好惹的樣子,要是他來個獅子大開口,她這個月豈不是要喝西北風了?

  「……那個,我……」奇怪,在他的注視下,她一向靈光的腦袋瓜怎麼好像突然當機了?

  本來可以裝乖乖女啦,可經過早上那一役,對著他,她就是擠不出絲毫有氣質的表情來。

  「妳爸沒事吧?」他皺著眉問。

  「喔,他死不了的。」她雲澹風輕的說。

  繼仲甫臉上寫著不以為然,哪有做女兒的這樣講父親的。

  林凌看出他臉上大大的不以為然。

  她解釋:「他以前是武行,有時兼作替身,一層樓的高度對我們家林大俠而言是小兒科;他只是需要觀眾,最大的樂趣是折磨我,跳樓剛好可以滿足上述兩項需求。你可能剛搬來,不清楚,這是住我們社區的福利之一,可以免費看戲。」

  他對別人家的家務事沒興趣,他桌上那百來件桉子,代表的是百來個家庭程度不一的不幸,真要細究,那他豈不是要忙上一輩子。

  「妳還在念高中吧?」他問。

  既然對方是一個不良少女,那對於自己所遭遇的一切,他也只好--認了。

  「?」什麼意思?她是長得不夠高還是發育得不夠好?他是怎樣看的?怎會把她看成高中女生?

  「我,二十五歲了。」說完,她看見他叼在嘴上沒點火的菸很誇張的從嘴裡掉了出來。

  「喔。」真的看不出來。她太瘦太矮,穿著粉紅襯衫、白色百褶裙,根本就像個高中生。

  林凌從斜背的包包裡拿出一張紙。

  「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和名字,你家那個屋頂麻煩你請人來修理,我會賠;可是如果太多錢的話,我希望你能讓我分期付款。」她說得有氣沒力。

  「我很忙,而且我剛搬來,根本不知道要找誰來修理我的屋頂。」他說。

  她的眼睛閃過一抹狡光。「那,我找人幫你修?」

  繼仲甫看著她的表情,憑他辦桉多年的經驗,他根本不需要什麼第六感就可以知道這絕不是什麼好主意。

  既然她不是不良少女,那麼毫無疑問的就是個百分之百的不良大人了,因此,他也就沒有什麼好客氣的了。

  他拿起她寫的紙條,仔細端詳。「屋頂我會想法子找人來修,帳單我會通知妳來拿,但上限多少妳需要分期付款?」

  「一萬。」林凌坦白說。

  繼仲甫聽完,額角多了三條黑線,他把手交叉胸前,面無表情的望著她。

  「一萬?」貧窮和敷衍應付是兩碼子事,他還不清楚她究竟屬哪項。

  「按照過去的經驗,兩個工人來修,帶材料大約要七萬,但最近原物料上漲,可能要花個十萬跑不掉。假設先以十萬元來定賠償金額,我把銀行存款僅剩的一萬先領出來給你,其餘九萬元請你同意讓我分十八期,也就是每期五仟元攤還。這樣,你,可以接受嗎?」林凌抬頭望著他,眼神中有著無奈。

  「不。」他說。

  把菸重新叼回嘴上,他可是一點都不喜歡這個提議。

  因為太麻煩。

  「你不考慮?」林凌問,一雙水漾眼睛睜得老大。

  繼仲甫搖頭。

  「真不考慮?」她再次確認。

  「嗯。」他不耐煩的應了一聲。

  「好,那這是你自己棄權的,我不管嘍。」說完,她鬆了口氣,轉身走人。天地明鑑,她可是已經表現出十足要解決的誠意了,是他自己放棄的,怪不得她擺爛。

  繼仲甫沉著臉拉住她的包包,將她拽了回來。「我真不敢相信,這件事妳打算就這麼算了?」

  「不然咧?是你不要我賠的啊。」她理直氣壯得很。

  「先不談賠不賠的問題,妳不覺得妳應該先跟我好好道個歉嗎?」

  「道歉有個屁用!能當飯吃嗎?我都拿出誠意要和你解決了,你幹嘛那麼機車!」

  嘿,她這是在凶哪一樁、哪一條的?理虧的不是她嗎?

  「妳的粗魯、無理簡直到了令人驚奇的地步。請問妳書究竟是讀到哪裡去了?」

  嗯哼,這傢伙是在暗示,喔不,是在明示她很不知書達禮嘍。那她索性成全他的判斷。

  「很好。既然你對我已經有深入的瞭解,那我也就不必多費唇舌啦,這件事就這樣了。」說完,再次轉身準備離去。

  繼仲甫很快伸出右手,緊緊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回來。

  迎著她眼裡的兩簇野火,他毫不退讓。

  「道歉!」他低喝,低沉的聲音裡夾雜著某種危險的元素。

  「不。」絕不!她骨子裡所有的頑固因子被他這一扣,全部卯起來造反。

  「那妳就陪我在這裡看夜色看到天亮。」他好整以暇的說。

  她掙扎著要擺脫那鋼鐵一般的箝制。

  「放開我,不然我要大叫了。」她咬牙切齒的從齒縫裡迸出話來。

  「妳要叫什麼?」他一臉不在乎。

  「救命啊!」她張口大叫。

  「妳是嫌今天丟人現眼的表演還不夠是嗎?」他冷冷潑她一大桶冰水,讓她倏地住了口。

  就是「丟人現眼」這四個字像火熱的烙鐵般,硬生生烙入她忘了對生人設防的心底。她的酒鬼老爸是她的死穴,從小不管她如何努力,怎樣想贏得別人讚賞的眼光,最後卻都只是徒勞。

  她總是無法避免的成為社區裡被人指指點點、茶餘飯後的談論對象,雖然早已習慣街坊鄰居那種帶著異樣的眼光,可人們不會這樣當著她的面明說。

  但當一個陌生人輕易就對她說出這四個字,不知怎地,竟讓她感到很受傷。

  繼仲甫每次見到她,她都是一副張牙舞爪的剽悍模樣,不料他才剛說完話,就看見她的臉色瞬間慘白,眼裡儘是驚愕和難堪。

  他來不及分辨那是不是他的錯覺,因為她很快便低下頭,對著他的右手手臂用力咬下去。

  皓月當空,萬籟俱寂的小公園裡,傳來一聲慘叫--

  那叫聲是……

  當然是繼仲甫的。

  他低頭看著自己右手手臂上圓型的咬痕,簡直不敢相信那個叫林凌的女人竟然……竟然咬了他!

  然後跑得不見蹤影!

  繼仲甫望著牌樓上「禪風可以居」的燙金字體,怎麼想都覺得這件事……實在、實在是太扯了。

第2章

  鬧中取靜,住戶單純,格局方正漂亮小別墅,原來是……。

  林凌以跑百米的速度跑回家,不知是不是跑得太激烈,讓她整個晚上都處在一種焦躁不安的狀態下。

  一點細小聲音就可以把她嚇得從沙發上彈起。她神經兮兮的把手機關機,又用剪刀把門鈴線路剪斷一條。

  斷絕外來可能的任何聯繫後,她覺得好像一個人住在孤島;想她林凌一向膽大包天,可是剛剛她真被那男人給嚇壞了。

  儘管他話不多,但他單眼皮下那犀利直接的眼神卻讓人感到害怕。

  害怕?想到這字眼,讓她不覺失笑。

  想到今天和他發生的所有不愉快,她不覺吐了吐舌頭。她這哪裡是害怕,說是心虛還差不多吧。

  不知道他會不會又來找我?

  她很認真的想了想,拍了拍胸脯,不怕、不怕,反正一皮天下無難事,她決定來個相應不理。

  畢竟跳破他家屋頂的是林一郎林大俠,不是她林凌;而且她也跟他談判過了,是他拒絕她的付款方式,這樣的結果,沒什麼不好,她不想在良心上太過苛責自己。

  把應對的事情想過一遍之後,她便把擱下,走回自己的床準備就寢,偏偏這時她看見對窗的燈這了。

  這下,她該怎麼辦?

  當然是先衝去把房間的燈關了。

  在一片黑暗中,看著對窗的光亮,她像得了強迫症一般,把一整天的事全在腦子裡一遍一遍來回倒帶著。

  中原標準時間二十一點整,她很不爭氣的想到自己一早才隔著鐵門罵了他一頓。

  唉,早知道就不要那麼衝動。

  翻來覆去直到二十二點整,她很自找苦吃的想到那場驚悚的跳樓記。

  唉,哪裡不好跳,為什麼一定要去跳那傢伙的屋頂!

  到該死的二十三點,她無法避免的想到三角公園裡她咬了他一口。

  嗯,這點算他活該,誰叫他死拉著她不放。

  唉,對面那盞該死的燈為什麼還亮著?讓她好想尖叫……

  睡不著,又怕一開燈對方就會知道她在房內,她只好摸黑起來做件有意義的事——拿著手電筒開始找那個不知被她一腳踹到何方的鬧鐘。

  她不能再冒激怒他的險,她好希望再也不要遇見他,所以這時候自愛一點,絕對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事情總會過去的,如果不一直想著它的話。她不斷在心裡作自我建設,等到對窗真的把燈熄了,她才開始有了朦朧的睡意。

  翌日,繼仲甫一如往昔埋首於堆積如山的偵查案件當中,一包茶葉突然在他眼前出現;一臉狐疑的抬頭,正好迎上卜亮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今年阿里山的冬茶,冠軍的喔。我特地拿來請您嘗嘗。」卜亮笑嘻嘻。

  「作賊心虛?我一個禮拜當中要找到你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三,今天竟然自己送上門?」繼仲甫一臉懷疑的看著他。

  「哎喲,冤枉喔。整個刑事組誰不知道我每天查案查得昏天暗地,我老婆都跟我抗議了,檢座您沒報上去讓我敘獎就很慘死了,還這樣虧我。」卜亮應付得可流利了。

  「敘獎哦?我交給你重查的那十五件案子,先報上來再說。」

  「案子那麼多,我們不吃不睡整天卯起來查個三年也查不完。我是聽說昨天林一郎又跳樓,碰巧跳壞你的屋頂,所以在百忙之中轉過來慰問你一下,特地帶這包茶葉讓你壓壓驚。」

  「別客氣了。你在『百忙之中』還能在短短一個月內幫我找到房子,我都還沒謝你呢。」

  「啊,檢座的事就是我的事,跟我客氣什麼咧。對了,那個屋頂要不要我找人去修?」

  「喔,好啊。看多少錢,打電話跟我說一下,我再匯錢過去你的帳戶。」

  「安啦,包在我身上。」

  「還有你看看這件竊盜案……」繼仲甫又問起案來。

  「有,交下去查了,這幾天可能會有消息。啊,我電話來了,可能是那件縱火案有新線索,我趕回去瞧瞧,回來再跟您報告,我先走。」說完,他人已經消失在門外。

  唉,這個卜亮如果查案也能像閃人這樣有效率,他手上的案子起碼有一半可以早早起訴。

  望著桌上那包茶葉,他還是覺得哪裡怪怪的,總之卜亮的慇勤就是可疑。

  他沒空多想,因為眼前堆積的工作即使加班到十點,也不會有多少成果,他得更努力些。

  當他步出檢察署時已經很晚了。開車回家的路上,忽然感到飢腸轆轆,才想起他根本忘了吃晚餐。

  把車開到社區裡唯一的7-11便利商店,他翻找架上的食物,拿了幾包泡麵,向櫃檯結完帳,忽地看到一個匆促的身影低著頭,越過他身邊急衝向馬路,他想都不想,伸手就拉住對方的包包。

  那匆促的身影停了下來,轉過身望著他,眼裡同時寫著驚詫、尷尬和無奈,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同一雙眼睛裡竟可以同時有這麼多情緒。

  她輕輕咳了一下。「嗨。」媽的,就是為了要躲開他,她才衝出去,怎麼這麼倒楣又被他拉回來,不知他又要幹嘛。

  「你過馬路都不用看車的啊?」要不是他及時拉住她,她可能已經被一部開得飛快的小黃給撞上了。

  「我、我有急事,所以沒注意。」她瞎掰,好想快點溜。

  「急著去投胎啊?曉不曉得你剛差點被計程車給撞了?」

  「你放心,我是衰運製造機,沒那麼容易出事的。要不是你拉著我,搞不好我還可以跟車主敲點生活費。」她就是不爽他說話的態度。

  「敢情你是嫌我多事?」他眉毛一挑,有點不敢相信他所聽到的啊,糟了!

  她不該一時衝動口無遮攔,他的表情看來像是氣得想扁人的模樣,她咬牙,決定還是趕快溜。

  「這次你別想溜。」他輕易就看出了她的意圖。

  「你這不是在強人所難嗎?我說了我有急事。」

  「無妨,急事也可以緩解。我記得我們之間還有些帳要算。」他好整以暇的說。把他惹惱了,他就是這樣沒得商量。

  他坐在7-11門前的圓桌旁,抬眼看著她。「請坐。」

  林凌一臉懊惱的坐了下來。「OK、OK,上次我罵你、咬你和我老爸跳破你家屋頂的事,我林凌呢,在此慎重的向你道歉,請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原諒我;還有你剛救我的事,簡直是恩重如山,本人銘感五內、感激涕零、銘心刻骨、感德難忘、結草啣環、定當圖報。這樣夠不夠?」

  不合情理。

  這女人的應對進退老這樣毫無章法,搞得他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任他再怎麼嚴肅,也能看出這情況實在很好笑。

  哪有人道歉和道謝一併處理,卻又講得這麼憤慨的?

  要不是經過她的歸納和統計,他還沒發覺,原來她是這麼的對不起他。

  「你剛急著離開,是想躲我吧?」他問。

  事情既然被人看穿了,也就沒什麼好隱瞞的了。

  「是。」她答得坦蕩蕩。

  「我是檢察官,你沒理由看到我就跑。」他說,言下之意,他是好人就對了。

  她冷哼。

  瞧他穿著一身皺巴巴的深藍色襯衫和發皺的西裝褲,領口還開了兩個扣子,腳上穿的是咖啡色涼鞋,濃密的頭髮偏長又凌亂,單眼皮,高聳的鼻樑,薄薄的嘴唇,完完全全就是個憤世嫉俗的痞子。

  「你會是檢察官,那我就是林志玲。」她回敬他一句。本姑娘不信!

  他被她逗笑了。

  竟然真有人敢這樣回他話,這讓他不由得仰頭哈哈大笑。

  這女孩真有意思。

  「看在你乖乖的把鬧鐘收起來,又跟我道歉和道謝的份上,修屋頂的費用我自己處理就好。下次看到我,你就不用躲了,你走吧。」他說。

  林凌聽完,整個愣住。「就這樣?」

  「不然咧?」在他看來,她不想賠償的態度,不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嗎?

  「你是說,我們之間的恩怨就這樣算了?」她一直以為他是要來跟她談賠償的事,但事情忽然這樣急轉而下,教她突然不知如何把情緒轉過來。

  「我以為我們講的是同一種語言。」要不要叫個誰來翻譯一下,她怎好像有理解上的困難?

  她仍站在原地。

  「你不是有急事?」繼仲甫一臉奇怪的看著她。

  「這樣好像有點……」嗯,沒錯,就是佔他便宜。

  望著她的表情,他有些理解了。

  「你不會是忽然間對我感到過意不去吧?」他挪揄道。

  「那倒不是。我只是不喜歡欠人情。」懂了吧!本姑娘向來很有原則。

  繼仲甫對她露出一種極度疲倦的神情。「請把你艱深難懂的意思用一句話說明。」他真的很累了。

  「我可以義務幫你三個忙,等你想到後再跟我聯絡。」他看來不像是個有耐性的人,所以她也可以很配合的不囉嗦。

  講完,走人。

  「喂,」繼仲甫想到什麼似的,喚住她。「我要找一個打掃的婦人,有沒有認識的?幫我找一個。」

  「這樣啊。那你把工作內容、工作時間及待遇講一下。」林凌回頭,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就是打掃房子、洗晾我的衣服,每天兩小時,週日休息。時間看是要上午或下午,可以自行調整,只要在我回家前把屋子弄乾淨就可以,一個月一萬二。」他說。

  林凌拿出筆記本,迅速抄下他的要求。「有件事很有趣。」

  「什麼事?」繼仲甫望著她。
  「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你是誰。」他們已經大戰了兩三次,她卻還不認識他。

  他拿過她的記事本,一看到那滿是凱蒂貓的封面,作了一個很受不了的表情,然後很快翻開她書寫的那一頁,寫上「繼仲甫」三個字。

  林凌望著那蒼勁有力的字跡,不禁羨慕的叫起來:「哇,你的字寫得真好!」

  難怪她會誇他字寫得好,她的字寫得實在是潦草得可以讓人貼在門上辟邪了。「你字寫成這樣,自己看得懂嗎?」

  「喂,你不要太過分喔,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是在拐彎抹角嫌我字丑。」她當然很不爽。

  「我有拐彎抹角嗎?」他是直截了當好不好。

  不過這女人算異類,基本上他們之間有溝通障礙,能交談這麼久,已經可以算得上難能可貴了。

  他低頭繼續寫上自己的手機號碼,然後把筆記本還給她。「找到人後再跟我聯絡,盡量不要在上班時間打給我。」

  「唔。」她應了一聲。「那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嗎?」

  不知為何,他笑了。

  他有把握,就算他不問,她也會自己報上名來。

  果不其然,她開始自我介紹。「我是林凌,雙木林,凌波的凌。」

  他點頭,表示收到。

  「那我走了。」說完,她轉身離去。

  繼仲甫仍在座位上沉吟著。

  他想,找到打掃的人之後,他的家居生活大致就可以上軌道,就算老媽要來抽查,也無可挑剔了。

  當繼仲甫忙得都快忘了這件事的時候,突然接到林凌的電話,那已經是週末上午十點鐘的事。

  「我是林凌。」她在手機那頭報上名字。

  「喔。」他記得她。

  「打掃的人我找到了,可不可以今天就過去看一下?」她問。

  「我在家,你直接帶她過來好了。」他說。

  「收到!」她精神奕奕的應著。

  繼仲甫掛了電話,出去把大門打開,然後回到客廳看報紙。不到十分鐘,他便聽到一個充滿元氣的聲音說:「我來了!」

  繼仲甫頭也沒抬,他正被一則國際新聞所吸引,隨口對林凌說:「你先找個地方坐吧。」

  林凌環視客廳一周,心想,這傢伙有病。

  整個客廳除了一張書桌和他坐的椅子,根本沒有其它傢俱,是要叫她坐哪裡?

  「呵呵,你這地方真寬敞,應該不難打掃哦?」林凌嘻皮笑臉的站在他面前。

  繼仲甫從報紙上抬起頭望著她,眼裡充滿困惑。「不是說找到打掃的人啦?」怎麼只有她一個?

  「哼啊,那個打掃的人就是我咩。」她厚著臉皮說。

  「我不懂,怎麼……」他相信自己當時確實有把話說清楚——他是要找一個清潔婦,怎樣都不該、也不會是眼前這隻,呃,這位。

  「一樣是花錢,沒道理不請一個年輕力壯又貌美的人,你說對不對?」她卯起來瞎說。

  吼!她最好是跟她說的有一絲關聯。

  他臭著臉不說話。

  「還有啊,那個歐巴桑通常都有家眷,偶爾要為家人請假幹嘛的,我只有一個人,超能配合的。」林凌覺得自己越說越溜了。

  可他卻想起不久前她老爸才剛跳破他家的屋頂,除非他有毛病,都會請她來家裡打掃。

  他在心裡盤算著該用上怎樣的字眼,才能讓她閉嘴。

  她卻忽然態度一轉,一雙大眼像受傷的幼獸那般無辜。「我知道你想拒絕我,但我真的很需要這份工作。我老爸欠了兩年多的健保費,他目前沒有健保,我得籌他的醫藥費和看護費。」

  難堪的沉默在兩人之間發酵。

  繼仲甫非常明白,如果他神智清楚的話,就該大聲的對她說不。

  可是,他卻聽到自己說:「你會做家事嗎?」

  她頭點得飛快,劈哩啪啦的說著——

  「當然會!我媽在我十歲時過世後,家裡所有的家事都嘛我在包。我有十五年的家庭管理資歷,你如果不信,可以去跟里長打聽看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很會打理家事。」

  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在嗡嗡叫著。

  「好吧,你下週一來試試。這是備用鑰匙,你先回去吧。」說完,他看著她的背影又補充一句:「我記得你爸那次跳樓的意外,你一臉雲淡風輕得好像他並沒有摔得多嚴重。」

  她緩緩回過頭,原本因得到工作的雀躍眼神瞬間變得黯然。「是啊,不過就是斷了腿和幾根肋骨而已,確實死不了啊。」

  氣氛有點尷尬,讓繼仲甫不知該怎麼接話,只好低下頭假裝看報紙。

  「雖然我恨我老爸,但還沒恨到用詛咒他來讓自己得到工作的地步。」她看著他說。

  他抬頭,正好撞見她眼眶裡的水光,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猜疑有點失當。

  「很抱歉,是我失言,你別放心上。」他說,口氣不失誠摯認真。

  林凌沒料到他會這般煞有其事的跟她道歉,一雙水漾眼睛莫名的看著他,不知該如何回應。

  長久以來,從沒人把她的情緒當一回事,所以她習慣對旁人的冷嘲熱諷以更犀利的言詞頂撞回去,這是她自保的方式。

  可這傢伙,為什麼要跟她道歉呢?

  搞得她不知該拿他怎麼辦。

  「我保證,我會好好工作。」她只好這麼說,好像不這麼說便有點對不起誰那樣。

  繼仲甫望著她。「很好。」

  「那我走了。」林凌很彆扭的同他道別。

  「嗯。」他說,至少這樣的道別方式,在他們之間算是少見的文明。

  就這樣,繼仲甫請了一個號稱會打掃的人——林凌。

  在目送她離去後,他才開始後悔。

  在他三十三年的生命裡,「後悔」兩字絕對是個罕見的字。

  唉,答應都答應了,就讓她做做看吧,反正以她那種火烈性子,搞不好做不到三天就跑了。

  他很樂觀的評估著。

  事實證明,他錯了。

  週一,他回到家,門一開,看到的是光可簽人的窗戶,一塵不染的地板,堆積的衣服都已洗好,折疊得四四方方整整齊齊,端正的放在他的桌子上。

  連唯一的一張桌子也擦得異常乾淨。

  唔,好吧,顯然這只麻雀還挺能勝任這個工作的;反正兩人碰面的機會不多,幫她減輕家計負擔這點小忙,他是可以幫上的。

  電話鈴聲響起時,他邊拿起電話,邊環顧四周乾淨的環境,心情還挺愉快的。

  「你好,我是繼仲甫。」他說。

  「小仲,我是媽,新買的房子整理得怎樣?這個禮拜六我剛好有空過去看看。」

  「可是我要加班,沒空陪你。」

  「這什麼理由,你哪天不加班!」

  「好吧,要來就來吧。幾點到?我去接你。」

  「不用了,小嫻要和我一起過去。」

  「還是晚上下來吧,我早點下班帶你們去吃飯。」

  「嗯,也好。」

  等老媽收了線,繼仲甫的心情不覺低落了起來。

  這棟三樓別墅,一樓除了客廳裡有一張椅子和一張書桌,就沒其它的傢俱了;二樓主臥房他也只買了一張床和棉被,就這樣搬了進來;這下,他那養尊處優的老媽要來視察,他要是沒把家裡弄得像樣點,她肯定會說要住下來打點,這一住,鐵定又要搞些什麼女性團體的舊把戲。

  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調離台北來到中部,就是為圖個清靜,可不能讓老媽再度染指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平靜生活。

  所以他必須在五天內把房子內部都弄妥,讓他老媽可以安心的回台北去。

  這樣一想,他便無可避免的想到了林凌。

  所以他拔了第二次求助電話。

  「喂。」林凌在電話那頭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我是繼仲甫。」

  「哦。」她再接再勵打了第二個呵欠,邊夾著手機邊開始收拾桌面。

  「……」聽她沒精打采的在那頭冷淡應著,讓他那求助的話不知怎地竟說不出口。

  「幹嘛不講話?晚上十點半了耶,你總該不會是專程打來稱讚我很會打掃吧?」

  「喔,你的確是很會打掃。」他很瞎的這麼應了一句。

  林凌噗嗤笑了出來。

  她不過是隨便說說,他卻回答得一本正經。這傢伙會不會太好笑了?

  「意思是你很滿意?那簡單,年終記得幫我加薪。我要趕下班,不聊了,太晚我會等不到公車,拜拜。」

  下班?她才剛下班?

  「喂,等等!」他急忙喊住她。

  難不成他真有事?

  「怎樣?」她問。

  「我有事要請你幫忙,不如我過去接你吧,我們在路上慢慢談。」他說。

  恐怕也只好答應了,因為她剛看到最後一班公車正無情的離她遠去。

  「好。我在台中市西屯區……」

  繼仲甫抄下地址,走出院子,開車去接林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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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0-29 12:13:28

第3章

  他經過一個很大的夜市,穿過一條巷弄,才找到林凌說的那個地址;但它抬頭看那個閃著俗麗燈光,寫著「情趣內衣專賣」的霓虹招牌,腳步卻有點遲疑。

  乍然響起的手機鈴聲讓他嚇了一跳,打開手機,他便聽到林凌哇啦啦的叫著:「你到哪了?到底找到沒?」

  「我在門外。」

  「幹嘛不進來?」

  「這樣不太好吧。」他就是覺得怪。

  「不是有事找我幫忙?我在二樓,自己上來。」說完,她很乾脆的掛電話,心裡還不忘嘀咕這人怎麼這麼囉嗦。

  如果光那個霓虹燈就讓他覺得不自在,那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踏上樓梯時的詭異感覺。

  整座樓梯的紫色牆面吊滿了造型古怪的女性成套內衣、睡衣,每套都若隱若現,穿這樣跟沒穿,差別應該不大吧?

  紅的俗氣,黑的妖艷,釘著亮片閃閃發亮的珠珠又過於庸俗,從一樓到二樓的每一件「衣服」他都有意見。

  當他最後站在二樓,看著那個紫色的大紗帳,有種很難形容的感覺,好像在電影院裡看著金庸小說的屠獅大會,各路英雄齊聚之際,忽然來了一隻頑皮豹的那種荒謬感。

  「你在裡面幹什麼?」他抓了抓其實不怎麼癢的臉問。

  「進來呀。」林凌坐在紫色紗帳裡,頭上包著紫色絲巾,坐在一張罩著紫色毛毯的小桌前,指著前面還有兩張紅色鑲金的布沙發要他坐。

  他不耐的撥開那紗幔,坐在她面前。

  「不是有事要我幫忙?說說看。」她並不看他,專心在洗牌。

  「你在這兒上班?」他問,看見茶几附近有一個粉紅色水晶,上面擺著小小的名片盒,上面寫著:塔羅牌老師——小凌。

  「是啊。」

  他冷哼一聲。「塔羅牌老師?」哼哼,騙錢的江湖術士。

  「你哼什麼哼啊,老師我是聽說你有事,才發揮我少有的耐心在這裡等,相幫你解決疑難雜症,你這是什麼態度?瞧不起人喔。」林凌不滿的看了他一眼。

  「什麼老師?笑死人了,真算那麼神,怎麼沒算出我只是要你幫我買傢俱佈置家居?這種事還要用塔羅牌算,會不會太扯了?」他不以為然的看著她可笑的裝扮。

  「這種事你剛在電話裡講清楚就好了,拖拖拉拉的不先講清楚,怪誰啊!」林凌吼回去。

  「你到底回不回去?」他強烈懷疑這個可笑的地方站太久會減損他的浩然正氣,還是先離開好。

  林凌叮叮噹噹的拿掉頭上的絲巾,取下掛在左手上一圈又一圈的彩色手鐲。咚、咚、咚的下樓去。

  繼仲甫回巷口的車上等著,看著她拉上鐵門向他走來,隨後上了車。

  「你去找個正當工作,不要再做這種騙人的事。」他等她繫上安全帶,劈頭就說。

  「用塔羅牌算命是哪裡不正當,那裡騙人了?你不懂就不要亂講,真是莫名其妙。」她簡直快氣炸了。

  「會來的人有哪個不是針對某事感到彷徨或不如意?你多大年紀,能有多少人生歷練?能有什麼好建議給人?」他沒說出的話:她自己的生活都過得不怎麼樣了,究竟要拿什麼東西指點別人?這不是騙人是什麼?

  *的!儘管他說的有部分——當然是極少部分是實話,可聽起來還是很刺耳。她最討厭這種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人了。

  「我問你,你失意過或窮困潦倒過嗎?」她眼裡的兩簇火,在夜裡明亮得叫繼仲甫看了有些迷惑。

  怎麼會有人有這樣的眼睛?她看起來像是要卯起來和他舌戰一場;都這麼晚了,這個頭小小的女人哪來那麼多精力?

  「你想問的是每一個人都可能會經歷的情緒障礙方面的問題嗎?我的答案是:不管怎樣,還是要尋求正常的管道去謀求解決。所謂的正常管道,就是看心理醫生。」他跳過爭論的過程,直接作了總結。

  「如果醫生可以解決人生所有的問題,又怎麼會有中醫、民俗療法,甚至是求神問佛這些行業的存在?它們的存在就是因為有這些需求。人生嘛,總有醫生也解決不了的事。」她說。

  「心理醫生也解決不了的情緒問題你有辦法解決?」他擺明著不信。

  「對。」*的!這傢伙簡直把她體內所有好鬥的因子全喚醒了。

  「好,那你明天就去幫我買傢俱。」他話鋒一轉,把他的來意再說一遍。

  「不要。」他神經不正常嗎?講了一大堆話,把她惹得超不愉快,卻又馬上要她幫忙,她又不是瘋了。

  「你在生氣哦?」他忍著笑問。

  「不行哦?」果然充滿火藥味。

  他縱聲大笑,笑得非常放肆。

  「笑什麼!莫名其妙!」她瞪著他。

  「你看,你連自己的情緒都照顧不好了,還妄想指點別人。這還不夠好笑嗎?」望著她啞口無言的窘樣,他又開始大笑起來。

  可惡!這傢伙分明是挖了陷阱讓她眺,她還不明就裡的給它跳下去,不行!此仇不報非君子。

  她轉身望著他,笑得一臉甜蜜。

  「剛剛只是林老師我對你施展的一種心理測驗。你很不簡單,竟高達九十五分;你這種人以牌義來講就像拿到太陽牌,一切都很好,很光明。你剛剛對老師的要求,我可以答應你,因為老師是不會食言的。我承認要幫你三件事,這就是第二件了喔。」她把語調放慢,連表情都換了另一個人似的。

  繼仲甫看了她一眼。這丫頭反應真快,真服了她。

  眼看就要到家門口,林凌又問:「不是要我明天去幫你買傢俱?」她恢復了正常的神色、語氣。

  「是啊,我媽這個週末要來看我的新居,可是我沒時間去挑傢俱,所以想請你幫我跑一趟,順便幫我佈置一下。」他說。

  「如果我跳的你不喜歡怎麼辦?」她問。

  「這是我朋友開的傢俱公司,上面有地址和電話,把握簡約原則就對了。只挑必要的,裝飾用的傢俱就免了。」

  「多少預算?」

  「沒有上限。」

  哇嗚!看來這傢伙是真的有錢。

  「我沒車,而且週一到週五我只有下午三點到五點之間有空,這家傢俱公司這麼遠,如果要趕在週五晚間完成佈置工作,我怕會太趕。」她仔細想了一下說。

  「你會開車嗎?」

  「會呀。」

  「有沒有駕照?」

  「有,我只是沒車可開。」

  「我的車讓你開吧。」

  「那你上班怎麼辦?」問完,車子已停在她家門口。

  「五天而已,我可以搭計程車。你有沒有認識的計程車死機?」他直覺她有。

  「有。屋裡有名片,你等我一下,我進去拿。」說完,一溜煙衝進屋裡,然後又出現在他面前。

  繼仲甫接過她手上的名片,聽著她在一邊唧唧呱呱說著:「這個死機是我國小同學,你報我的名字,車資可以打八折。」

  「知道了。」說完,他下車,把名片放進口袋裡,準備走路回去。

  林凌望著他的背影,一臉不解。

  她所認識的男人通常都把自己的愛車看得重要,他卻是什麼也沒有交代就把車交給她。

  她當然不會以為他對自己有多信任,但他的另類真的讓她音箱深刻。

  因為是別人的車,為了預防失竊,所以她打開大門把車開進院子,卻赫然在儀表板上方看到幾千元。

  她把錢收起來,走進客廳拿起手機撥打他的電話。

  「我是繼仲甫。」

  「那個繼先生,你的儀表板上有六千元忘了拿。」林凌提醒他。

  「那是要給你汽車加油時用的。」

  「加油用不了那麼多。」五天應該花不了二千元吧。

  「其餘的就給你路上買些喝的或點心。」女人就是這麼煩,真麼簡單的事那需要問。

  「喔,那,謝了。」她收了線。

  她坐在沙發裡,發了一會兒呆。

  不知是一個人的日子過得太久,還是早已習慣沒人管她死活,突然聽到別人想到她的需要,說一句「給你路上買喝的或點心。」她突然眼角發熱,三八兮兮的感動成這樣,不知是在發什麼神經,真是白癡!

  抬頭看看鐘,都十一點半了,再不睡,她不僅會變白癡,還會變醜;這幾天為了這個繼先生,她已經晚睡許多天了,不行,她得努力回復正常的生活。

  她躺在床上緊閉著眼睛,決心什麼都不想。

  只做一件事——

  睡覺。

  天亮,林凌打著呵欠,走到客廳,看到院子裡停的那部福斯,忽然想起昨天答應繼仲甫的事。

  一想到他那張總是緊抿著唇的嚴肅臉孔,她有種快點把他的事搞定的衝動。

  穿戴好護士的制服,胡亂泡了杯麥片,抓起電視上繼先生的錢,連忙趕到診所去。

  整理好診所內外的環境後,再幫院長林慶鍾泡好茶,笑容可掬的坐在掛號的位置等著病人上門。

  「哎呦!你睡不著喔,這麼早來?」林凌的表妹陳巧一進門就大驚小怪的叫著。

  「早來算什麼!我連地板都幫你拖好了。」林凌討好的說。

  「快說,你有什麼陰謀?」陳巧邊開電腦邊問。

  「你今天幫我代班兩個小時。」林凌說。

  「你要去哪?」

  「去台中買傢俱。」

  「你中樂透哦?買什麼傢俱。」別人也許不知道,可她陳巧最清楚這個只大她五個月的表姐從小倒霉到大,什麼抽獎的一概沒她的份,連統一發票都沒中過半次。

  「幫別人買啦。」基本上她只要每個月可以繳清房貸就阿尼陀佛了,哪有餘錢買什麼傢俱。現今她家裡的傢俱都是陳巧的媽,丫就是她小阿姨淘汰後給她的,她用許多年了,都還好好的。

  「幫誰買?」陳巧可好奇了。

  「喔,我不是跟你說我找到做鐘點的清潔工作嗎?那個老闆沒空去挑傢俱,所以叫我去幫他買。」林凌解釋著。

  「好奇怪,哪有叫別人幫忙買傢俱的?」陳巧有點擔心的看著林凌,「你會不會遇到什麼詐騙集團?」

  「詐騙集團?」她想起繼先生對用塔羅牌算命的那種不以為然的嚴肅表情,不覺哈哈大笑。

  「有哪個詐騙集團會蠢到大費周章來騙我?我不出去騙人就不錯了,還來騙我。」她拍了一下陳巧的頭;這丫頭不知在搞什麼,整天就會胡思亂想。

  「嗯,也對,搞不好看到你這麼慘,還得掏出銀子救濟你,騙你絕對不是一樁好買賣。」陳巧胡亂回應著。

  「知道就好。」說完,拿了一杯沖好的三合一麥片遞給陳巧。「隨便吃一點,不然等一下一忙又沒得吃。」

  「你怎麼知道我還沒吃?」陳巧一臉驚訝。

  「因為我聞到你刷牙後清新的味道啊。」林凌笑答。

  陳巧拿起麥片,趁熱喝了起來。「兩個小時要買齊傢俱可能會太趕,你跟院長說一聲,早點走吧,我幫你代下午。」

  誰叫她們是好姐妹呢,陳巧牽動嘴角對林凌一笑。

  林凌完全沒料到繼先生朋友開的傢俱公司會這麼大。

  當她被展售小姐帶著參觀四個完全不同主題,超過千坪展場的時候,她忍不住哀號——想逛完所有賣場,她是不是要先請這位美麗的銷售小姐先拿一打蠻牛來?

  「林小姐,你是不是累了?不如我們找個地方坐,我拿目錄給你看,你有興趣的先選起來,我再帶你去現場看?」美麗的銷售小姐說。

  不早說!

  在她看來,這根本是陰謀。先帶客人逛得頭昏眼花,再極力鼓吹客人買最貴的那一組;買方個個累個半死,誰還有力氣殺價,真是!

  她無言的隨著銷售小姐走進一間接待室,坐在看來昂貴的沙發上喝著三合一咖啡,翻著目錄聽著簡介。

  「林小姐,以上是本公司的上海傢俱館,仿明傢俱館、紅木傢俱館及歐式傢俱館的簡介,不知道您比較偏愛哪一種風格?」銷售小姐笑問。

  厚!她哪知道繼仲甫喜歡什麼風格!

  「嗯,哪一種風格比較簡約,然後品質也很好的?」林凌問。

  「喔,品質方面您不用擔心,本公司在業界的評價向來都是首屈一指的。

  至於簡約……因為每一館都有簡約傢俱的設計,所以還是要請您先決定要選現代傢俱或是仿古傢俱,我們比較能協助您找到您要的。」

  換句話說,她有問等於沒問。

  她低頭看看腕表。她已經來了快兩個鐘頭了,連一件傢俱都沒買成,眼前不覺浮現繼仲甫那張帶著譏諷的臉。

  嗯,她得有效率些。

  於是,她像個貴婦人般,慢條斯理的把咖啡拿起來喝了一口,然後拿起繼仲甫寫的字條擱在桌上。

  「小姐,這裡有位葉武雄先生,不知你能不能幫我聯絡到他?」林凌故作從容的問。

  「呃,這位是我們總經理。您是他的朋友嗎?」銷售小姐的態度又更恭謹了。

  「是吧。」朋友的代表應該也可以算是吧。

  「那我帶您去見我們總經理。」

  「喔,麻煩你了。」這正是她要的結果。

  總經理室裡。

  葉武雄笑望著眼前這個有著一雙機靈大眼的女孩,想不起他何時認識這麼一位「小」朋友。

  「林小姐,請坐。」他起身招呼,讓她坐在舒適的進口牛皮沙發上。

  「找我不知有何貴事?」他和善的直接問明她的來意。

  林凌先是吁了一口氣,然後噼裡啪啦的說:「不是我要找你,是繼仲甫。」她喝了口茶,繼續說:「繼仲甫你認識吧?是這傢伙要買傢俱,他制定要來跟你買,可他又沒空來,所以拜託我來一趟,只交代要我把握簡約原則,可是,我在你的賣場轉了快兩個鐘頭,轉得頭暈眼花,還是不知道該買什麼。既然你是他的朋友,你就看著辦吧。還有,,他交代得買實用型的傢俱,不要什麼裝飾性,沒多大路用的東西。就這樣。」她盡量鉅細靡遺的轉述他的話。

  葉武雄聽得哈哈大笑。

  這名長得像高中女生的女孩,竟稱屢破奇案、鼎鼎大名的繼仲甫檢察官為「那傢伙」,簡直讓他忍俊不禁。

  林凌張著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他;這位葉經理會不會太機車了點,她剛剛講完的話應該沒有那麼好笑吧?

  難不成,他不認識繼仲甫?

  這念頭讓她頓時覺得有點……恐怖。

  看見她有趣的表情變換後,葉武雄止住笑。

  「既然是繼檢察官交代的,我一定會幫他處理得好的,你不用擔心。」他說。

  繼檢察官?

  「他真的是……檢察官?」林凌有點目瞪口呆。

  「當然,你不知道嗎?」葉武雄看著她的表情,又笑了起來。

  「怎麼會?!他根本一點都不像!」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堅持什麼。

  「不像?」有規定檢察官應該長什麼樣子嗎?

  「對呀。檢察官都嘛一臉正經,穿得整齊乾淨,哪有人像他不論何時都叼著一根於,像個落魄的藝術家。」她答。

  葉武雄被她口氣中的理所當然給逗得哈哈大笑。

  「呵呵,他現在是把頭髮剪了,以前念大學的時候,他的頭髮長長的,那時候更像;不過他叼在嘴上的於,只是煙幕彈,他其實很少抽,只有在感到極度不耐煩,譬如被女人纏住的時候,他才會真的點起於,然後藉故離開。」葉武雄說,不過,讓人不解的是,他越是那樣,女人就越喜歡包圍著他。

  林凌一臉懷疑。那傢伙整天臭著一張臉,嚴肅得像個老頭子,竟會有女人喜歡他?這個葉經理會不會太言過其實了?

  「你不信?」葉武雄看出她臉上露出一種不以為然,繼續說著:「你還真特別。」

  也許就因為她不把他當回事,仲甫才會托她幫忙吧,不然他一向視女人為蛇蠍,躲女人像躲鬼一樣,如今竟會托這個女孩來幫他買傢俱,這情況其實有點不尋常。

  「他是不是受女人歡迎並不重要,因為我晚上還有事,呃,有沒有可能,今天就把所有的傢俱都選好啊?」她得把話題拉回來。

  「可以。我問幾個問題後,就可以把傢俱選好。」

  「喔,好,你請問。」

  「他房子買在哪裡?」

  「彰化市。」

  「一個人住?」

  「目前看起來是這樣沒錯。不過聽說他媽媽週末要來看他,他才急著要買傢俱。」

  「喔,那我明白了,是要應付繼媽媽,同時兼顧實用,那就得挑上海館的產品。那房子有多大坪數?」

  「是三樓洋房,每一樓層約有三十坪,一樓客廳約十五坪……」林凌邊口述房子的格局,葉總邊在電腦裡叫出一張三D立體畫面,按了幾個按鍵,一樓至三樓的傢俱都擺進去了。

  「林小姐你過來看看,這樣看起來怎麼樣?」

  「哇!好先進的程式,這樣擺一擺真的看起來很不一樣耶。」

  「那當然,繼媽媽不僅是上海人,還曾是個外交官夫人,沒挑出最有品位的傢俱,我怎麼敢送過去。」

  原來繼仲甫還有點來歷啊,那她還真不能隨便佈置,免得被他笑。

  「那還缺一些燈具和窗簾飾布什麼的,你能不能一併幫我找人訂購?」林凌的大眼睛裡露出祈求。

  「我很樂意幫忙。」

  「啊,太好來了,謝謝你。這是繼仲甫的住址,這是我的手機號碼,如果你弄好了,就通知我一聲,我好過去幫你們開門。」

  「你有他家的鑰匙?」問這話的同時,他眼中露出一種曖昧,曖昧到讓林凌覺得有必要解釋。

  「喔,對。因為我受雇幫他打掃房子,有他家的鑰匙也是很自然的嘛。嗯,時間不早了,我要先回去了。對了,要不要先付些定金?」林凌問。

  「不用啦,我們的交情忒好的。不過,要是哪天你想請我吃飯,我倒是可以欣然答應。」他說。

  林凌甜甜一笑。「那一切就麻煩了——拜拜。」

  葉武雄笑看著她嬌小的身影離開他的辦公室。

  這女孩渾身散發一種Power,那是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生命活力,尤其是那雙會發亮的眼睛,讓人很難忽略。

  他必須同意,她是一個特別的女孩。

  他相信,他的好友一定也發現了。

  繼仲甫的確是發現了。

  倒不是她發現林凌有多特別,而是他發現到,他的家一天比一天漂亮,不過才週三,他的家該有的都有了,連他覺得不該有的燈飾和太過女性化的窗簾也有了。

  書桌上有一張賬單和一張便條,上面寫著:都搞定了,林凌。

  言簡意賅,正是他喜歡的風格。

  他覺得她幫他這麼大的忙,理應向她道謝,所以撥了她的手機,可是電話響了好久,卻沒人接。

  那就改天吧,他想。

  只是,他的謝意都沒說出口,他們竟又吵了一架。

第4章

  事情是這樣的——

  那天下午繼仲甫到山區驗完屍,想到有些文件放在家裡,於是順道回家去拿,卻發現車子停在院子,大門敞開著,玄關處擺著一張小茶几,上面擺著兩個雞腿便當、兩杯酒、金紙和插著的香。

  乍見到他時,她一雙大眼睛無可避免的露出一種驚恐。

  對繼仲甫來說,她有這種表情可以理解,畢竟這是他的家而不是她的,她這樣一聲不吭的在他家門口擺下香案,究竟是在搞什麼鬼?

  「你在幹嗎?」他的口氣有著不容置疑的不悅。

  「我的天!你、你……還沒回檢察署吧?」她結結巴巴的問。

  「我東西忘了拿,回來拿了就走。」他看她臉色蒼白,一副快昏過去的樣子。

  「東西在哪?我幫你拿。」她故作鎮靜。

  「不用了,我自己進去拿。」說完,就要跨進大門。

  林凌伸出手阻止他,吼著:「不要進來!」

  「喂,小姐,你有沒有搞錯?這是我家耶。」眼前這女人簡直太莫名其妙了。

  「你不要進來!如果你進來,我就……我就不幹了。」她突然對他扔下這麼一句。

  「你請便,我不在乎。留你這樣神經兮兮的女人,對我也沒多大好處。」說完,他一個跨步就走進屋內。

  一扇門,只見他進,她出。

  兩人錯身之際,林凌的頭髮飄了起來,詭異的是,根本沒有風。

  林凌打了一個冷顫,頭也不回的對他丟了一句:「你這個超級大笨蛋,等著倒大霉吧。」

  她的狠話讓繼仲甫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林凌幾乎是跑步離開繼仲甫的家。

  留下的香案,繼仲甫只好草草收拾丟在角落一腳,拿了東西就趕回檢察署。

  **************************************************

  日子沒什麼不同,不令人期待的週末還是會來,繼仲甫的貴婦老媽搭著好友任空姐的女兒王秀嫻開的紅色賓士來到他的住所。

  他穿著整齊開門迎接。

  「媽,秀嫻。」他平靜的打了聲招呼。

  「繼大哥,你好像瘦了?」王秀嫻仔細打量著他,多日不見,他眉宇的英氣不改,冷傲的氣質依舊,還是那麼的帥氣。

  很不喜歡別人這樣親暱的跟他講話,哪怕是已經認識多年的王秀嫻也一樣。

  「還好吧。」他不自覺的冷淡回應。

  兩人樓上樓下參觀了一陣。「嗯,擺設得還不錯。」繼媽媽說。

  「是啊,繼大哥一向很有眼光的。」秀嫻柔聲讚美。

  「和我的眼光沒有關係,這些都是我請人幫我挑的。」他冷冷的說。

  繼媽媽瞪他一眼。「小仲,你的禮貌很令人驚訝。」

  「我不過是說實話罷了。」他沒好氣的說。

  「繼媽媽,沒關係。」秀嫻依然乖巧的說。

  母子倆的眼神無言交會——

  繼媽媽說的是——瞧瞧人家多懂事體貼。

  繼仲甫說的是——再給我亂點鴛鴦。

  兩人互不相讓。

  「你那個臭脾氣跟你死去的老爸真是一個樣。」繼媽媽生氣了。

  「我們別再爭論了。去吃飯好不好?」這不是廢話!他是他老爸的兒子,不像他要像誰?

  「秀嫻,我們走吧。」為了讓老媽好過點,他轉頭招呼王秀嫻。

  待兩人都坐上車,他坐回駕駛座,開車往晶華飯店前進。

  他老媽一輩子養尊處優,非美食不吃,害他百忙之中還托人訂餐。說是來看他,卻叫他忙碌不已。

  飯店裡悠揚的音樂下,三人享用著美酒美食。

  「什麼時候休假?我請秀嫻幫你排個歐洲之旅,你們兩個年輕人好好去玩一玩。」繼媽媽望著她冷峻斯文的小兒子說。

  「今年沒有休假的計劃。」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

  「這怎麼可以。人又不是機器,怎麼可以一直工作都不休息?」

  「無所謂,我樂在其中。」

  「不如我搬下來和你住?或者你在台中幫秀嫻找個工作,讓她就近照顧你。」

  見老媽越說越誇張,繼仲甫趕緊出面消毒。

  「媽,秀嫻碩士畢業,有一份好工作,雖然身為女人,也該為自己的人生理想好好打拼奮鬥,把她的聰明才智貢獻給國家社會;我身心正常,生活可以自理,有什麼好照顧的?」

  他的一番話讓繼媽媽怒火攻心。

  敢情她是生兒子來把自己活活氣死的?!

  他這樣說,好像是在反諷人家若來照顧他,就是沒目標沒理想、不愛社會國家的人渣了?

  這個死孩子。

  不知秀嫻的反應怎樣?

  繼媽媽看往秀嫻,只見她微笑不語,望著兒子的眼神全是崇拜和著迷。

  繼仲甫專心用餐,一張臉臭得讓繼媽媽不想再開口。

  他簡直快氣炸了!真不瞭解他老媽是不是整天閒著沒事幹,硬要把王秀嫻塞給他不知是什麼意思!

  好不容易用完餐,結完帳,他載著兩人隨口問問:「你們什麼時候回台北?」

  「唉呦,你這是在趕媽啊?」繼媽媽又生氣了。

  「不是趕人,是我沒時間陪你們,我明天要去檢察署加班。」他說。

  「你就愛惹我生氣。」繼媽媽氣呼呼的。

  「繼媽媽您別氣了,我陪您去百貨公司逛逛?」秀嫻安撫。

  「你載我們去?」繼媽媽對兒子露出期待的眼神。

  「不。」陪吃飯已經是他最大的讓步了。他大概到死都不能明白,女人對逛街這碼事這麼熱中究竟是什麼道理。

  但他倒是拿出了一個小紙袋,表情有些抱歉的對秀嫻低語:「我媽想買什麼就讓她去買,這裡是一些現金,就麻煩你幫她付了。很抱歉沒什麼時間陪你們,我真的很忙。」

  「我瞭解。仲甫你儘管忙去,既然你明天沒空,逛完街我會安排節目讓繼媽媽玩得開開心心的,然後再說服她和我一起回台北。」她溫柔地說著。

  「謝謝。」他的謝意打自心裡來。

  撇開老媽想從中撮合他們兩人這件事讓他徹底感冒外,持平而論,王秀嫻倒不失是個溫柔懂事的女孩。

  只是,感情這種事太麻煩,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長期去應付、維繫一段感情,與其到最後讓人罵他冷血、沒心肝,還不如乾脆當個單身貴族來得省事。

  天曉得他有多恨逛街、吃飯、看電影、安排旅遊行程和對著某個女孩的耳邊低聲呢喃這些浪費時間的蠢事。

  「那,我把車留給你們,要回台北前你再回我住處換車。」他提議。

  「那你呢?」秀嫻問。

  「喔,我要到書局找些書,晚點我自己叫計程車回去。」他說,

  「那麼……繼大哥再見。」接過他的車鑰匙,她對他甜笑道。

  他面無表情的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秀嫻怔怔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她暗戀他三年多了,他什麼都沒變,面對她的美麗,還是一樣淡漠疏離,她永遠沒法在他臉上看到更多的情緒;可是,他越是難被捉住,她就越有興趣;那些整日對她猛獻慇勤的男人,就缺乏他給她的那種高不可攀的挑戰性。

  她算過,她是他唯一可以談話超過三分鐘的女人。那就表示在他心裡,她是美麗與智慧都兼具的。

  至少,他從來沒在她出現時突然冒出他最經典的那句——「抱歉,我出去抽根煙。」

  她相信,她早晚會變成繼夫人的。

  ***************************************************

  繼仲甫倒沒空去想那麼多,一離開她們,就急著趕回去換衣服。這身西裝讓他難過死了,真不明白他媽怎麼會發展出那麼多繁文縟節來,光是配合她的喜好,就夠煩死人了。

  幸好她們晚上就回台北去了。

  想到這兒,他的心情變得有點輕鬆,想散步一下。他交代計程車司機:「司機先生,前面寫著禪風可以居那塊牌樓前停就可以。謝謝。」

  付完車費,他拎著書,靠著路邊慢慢走路回家。已經很久沒有這種閒散的心情了,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好好看看這個社區的風貌。

  他發現前面不遠處,社區居民正招呼著正在清理大水溝的清潔員喝茶用點心,心想這裡還真是個蠻有人情味的社區。

  驟然間——

  一陣疾馳而過的機車聲和眾人的驚呼聲在耳邊響起,在他還搞不清楚是什麼情況下,只發現自己正在下墜,等他恢復知覺,他只覺得自己的左腿有種劇烈的刺痛感,全身濕漉漉的。

  他被熱心的居民送到離社區最近的診所。

  在等待上藥期間,他閉著眼睛想——

  還好,他不過是被撞飛,翻落到施工中的水溝裡。

  還好,他還記得自己是繼仲甫,沒摔成植物人。

  感覺到冰冷的器具貼著他的皮膚正在剪開褲管,他沒張開眼睛檢視自己的傷口,只是默默忍受著那個隨著上藥而來的疼痛。

  「你的傷沒啥大礙,但水溝的水實在太髒了,所以我們院長交代,為了安全起見,要幫你打一劑破傷風。」一個女護士說。

  這聲音不知怎地,竟覺得有點耳熟,他倏然張開眼睛——

  正好瞧見林凌帶著不懷好意的冷笑拿著針筒朝他的左臂作勢要飛射過來。

  他大喊啊——

  然後,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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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怕打針這件事一直是個秘密,竟然被這個該死的林凌給知道了,而發現這件事的恐怕還不止她一個。

  唉,真不想醒過來。

  「喂,你沒事吧?」

  聽得出來這問話的人正是出自那個讓他想一把掐死的女人。

  他睜開眼睛瞪著她。

  林凌卻笑嘻嘻的。「難為情啊?」

  「我幹嘛要感到難為情?」他冷冷的問,眼裡有絲警告的意味。

  「你一個大男人怕這小小的針筒,也太那個了吧。」看來,她全然不怕他的威脅,繼續不怕死的問道。

  「區區針筒有什麼好怕的,我根本是被你的粗魯動作給嚇昏的。身為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個護士,舉止竟然這麼粗暴,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他一臉平靜的說。

  林凌聞言,抬頭哈哈大笑。

  嗯,總之,事實勝於雄辯,他已經夠狼狽了,她不會跟他計較。

  「我下班了,送你回去吧。」她說。

  繼仲甫揚眉,不太能夠消化她這突如其來的……好意。

  林凌瞠著大眼睛望著他。「不想?那算了。」她隨和得很,絕不會做那種勉強人的事。

  她拎起皮包,吹著口哨,輕快的走出病房,開心的和院長說拜拜,又走到掛號部和其他的護士道別。

  就在她將要離開診所門口,她聽到一陣嘶吼,那話的具體內容是這樣的——

  「林凌,你給我站住!」

  林凌停下腳步,猶豫了兩秒,笑容緩緩從那張小臉上漾開來。

  她想,她一定有病,每次看到他怒不可遏,她就有一種輕飄飄的快感;看到他那張撲克臉生氣真是……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啊。

  她走回病房,斜靠在門邊。「繼先生不知有何指教?」

  「送我回去。」他悶著聲音說。

  她低頭哼著歌,邊摳著指甲,全然沒有反應。

  繼仲甫看她那自得其樂的表情,明白她是故意和他作對,氣得牙癢癢,轉身翻起枕頭和櫃上的衣服,就是找不到手機。

  「找錢和手機嗎?」林凌風涼的問。

  「你被送來的時候,就一個人,沒錢,沒手機,最可憐的是只有我認識你。還有,我們的關係其實也不怎麼樣,要不是院長好心提議讓我送你回去,我才懶得管你。」她又說。

  繼仲甫一臉冷靜的看著她。他就不信,沒有這只麻雀,他會回不了家!他按下床邊的警鈴,很滿意的欣賞著她驚訝的表情。

  院長和幾名護士快步走進病房。

  「怎麼了?感到哪裡不舒服嗎?」五十幾歲的院長,胖胖的臉龐上有絲關切。

  「您是院長吧?我是台中檢察署繼仲甫檢察官。我很好,只是想打個電話找人來付醫藥費和載我出院,能不能請您派個『比較和善』的護士幫我打個電話?」他說,邊對院長伸出手。

  當他們正在客套的哈拉著時,林凌已經離開現場,這次,她真的要走人了。

  她那雙腳正要跨出醫院,又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當下她應該趕快跑的,可是,喚她的是對她疼愛有加的院長大人,她只好又回到住著繼仲甫那混蛋的病房。

  「小凌啊,幫院長個忙,送繼檢察官回家休息吧。開我的車,路上小心。」院長大人笑容可掬的交代著。

  「喔,好。」她一如往常柔順的應著。院長是她的恩人,她發過誓,不論他要她做什麼,她都會答應。

  幾名護士幫忙將繼仲甫移到院長車上,林凌坐上駕駛座,發動車子準備送他回家。

  「聽說你幫我把醫藥費付了?」繼仲甫開口打破沉默。

  「你給的六千元還有剩,所以順便付一付。」她冷冷的說。

  「謝謝你。」他很誠懇的說。

  「謝什麼?」又不是她的錢。

  「你幫我挑的傢俱,我媽很滿意。一直很想謝謝你,只是沒有機會,今天卻又麻煩你了。」不知怎地,要跟她道謝,他總免不了感到一陣彆扭;可是,老天好像總跟他過不去,老是讓他欠她人情。

  說完,他稍稍移動一下身子,錐心的瞳由腿部傳來,讓他低聲呻吟了一聲。

  從後照鏡看到他痛苦的表情,林凌有點心軟。

  「算了。我早知道你會出事,就當是你的報應,我們之間的不愉快就扯平啦。」她說。

  這是什麼跟什麼!他一臉迷惑。

  林凌從後照鏡裡很快看他一眼。

  「你後面跟了一隻男飄,上週四開始跟的。」她小小聲的說,他一進醫院,那只男飄就沒跟了。

  他皺眉瞪著她的後腦勺。「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東西。」

  「上週四你是不是去過命案現場?死者是三十多歲的高胖男子,戴著眼鏡,右邊太陽穴有槍傷?因為你沒回檢察署就直接回家來,所以,他也跟著你回家了。他臉上有濃濃的怨氣,看來很嚇人。」說完,她全身起了一陣冷顫,連忙在心裡念起大悲咒。

  繼仲甫聞言,驚詫得說不出話來。

  他根本沒跟誰提起過這個案子,也沒對外發佈新聞,她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怪的是,這個案子尚未辦結,法官的驗屍報告也還沒出來,查不出什麼可疑的線索,所以他和警方初步判斷是自殺。

  他深呼吸了一下,「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相信鬼神嗎?」她問。

  「不信。」他坦承。

  「那你就不要問了,我講了你也不會信的。」她對他的嘲諷可沒多大興趣。

  他失笑。「那你不等於說了。」

  「我哪有!」她否認。

  「只有三種可能。第一,你是靈媒,聽得到鬼說的話。第二,你可是乩童之類的,聽得到神說的話。第三,你是陰陽眼。你是哪一種?」他歸納出三個可能。

  「第四,我是神經病,才跟你在這裡胡說八道。」她又開始嬉皮笑臉起來。

  他一臉好笑的看著她。「我認識很多心理醫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介紹你去。」心裡知道他這麼一講,她絕對會生氣。

  她把車開到他家的圍牆外停下,轉過頭緩緩看著他。

  「有件事我一直考慮著要不要告訴你;可是,你這麼好心,要幫我介紹心理醫生,真叫我過意不去;所以,我決定告訴你真相。」她的眼睛閃著促狹的熠熠亮光。

  「洗耳恭聽。」他說。

  「知道禮拜四我為什麼要在你家門口拜拜嗎?」她問。

  「你的行為和常人想來不太一樣。」他已經說的很含蓄,她的行為根本是異於常人。

  「還有,我從來不在夜裡進你屋子,你知道為什麼嗎?」她低語,眼裡閃著一種神秘的色澤。

  他心裡多少知道她想嚇他,偏偏除了針筒,他什麼都不怕。

  「你是想告訴我,我屋裡有鬼是嗎?」

  他說得非常冷靜、無畏,讓林凌覺的很掃興。

  她一臉洩氣。

  「對!你住的是飄屋,裡面有一個女飄。」她只好很沒精打采的公佈答案。

  這次,換他仰頭哈哈大笑,那刺耳的笑聲,讓林凌害怕,這麼大聲不知會不會吵醒他的『同居人』。

  「謝謝你的驚喜。不過,既然這屋子是我的,她從來沒跟我打聲招呼,會不會不太禮貌?」他又說。

  「飄民大概都怕官吧,才沒敢讓你看見。」老實說,這點她也不太明白。

  胡扯。他在心裡罵道。

  「既然都送我回來了,你不扶我進屋嗎?」繼仲甫望著她,問道。

  什麼?!

  開什麼玩笑!現在就快晚上了,她才剛跟他講過那些『實話』,怎麼可能和他一起進屋去!

  「我已經送你到家門口了,你別得寸進尺哦。鑰匙給你,明天你自己開車去還院長。」說完,一溜煙溜下車,頭也不回的跑回自己家。

  回到家後,她還是有點不放心,所以打了電話給里長,請他過去看看繼仲甫。說真的,以他們的交情,她做到這種程度,已夠多了。

  **************************************************

  但那終歸只是林凌的想法,她所不知道的是,繼仲甫受傷一事,在繼家根本是一個大地震。

  他那經營精密儀器生意的大哥繼伯甫派了司機、廚子和特別護士來找繼媽媽報道。為了照顧小兒子,繼媽媽理所當然的住了下來。

  當繼仲甫坐在客廳心不在焉聽著王秀嫻彈琴,腦海裡想的全是下午送到他手上的那名陳屍山上的胖子的驗屍報告。

  沒有明顯外傷,沒有藥物反應,研判應是自殺。

  他是可以將這個案子以自殺結案,可是經過他的調查,死者剛訂婚,沒有與人結怨;他遲遲未將這個案子結案是因為,他左思右想,實在想不出死者有任何尋死的動機。

  「仲甫啊,秀嫻的琴藝真是越來越好了是不?」繼媽媽問。

  「仲甫?」見他沒反應,繼媽媽再問。

  半響,他不耐煩的看向繼媽媽。

  「又有什麼事了?」為什麼她們就不能讓他好好靜一靜?

  「你真是沒有禮貌。氣死我了。」

  繼仲甫懶得辯解,無可奈何的拿起桌上的白蘭地一飲而盡。

  最悶的是他好不好!他不過是左腿有點扭傷,他老媽卻弄出這樣的陣仗,簡直當他殘廢了一般在處理才莫名其妙。

  「媽,我腳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你回台北好不好?」

  「不行。我不放心。」她說。

  @#$%^&*&*!

  她會不放心?

  他從小由奶媽帶大,國小摔傷腿,他忙著打麻將,也不過電話交代司機送他去就醫,現在他都三十好幾了,她說她不放心?

  真是鬼扯!

  他站起身,繼續坐在這個吵死人的客廳,他鐵定會被氣死。

  門鈴忽然響了起來。

  所有人都把視線移向大門,望著表情有點靦腆的女孩慢慢走了進來。

  「呃,繼先生你好,我是春安診所的護士陳巧,你還記得我嗎?」她有點緊張的看著他問。

  天啊,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神好嚇人啊,看得她好像要燃燒起來了,真不知道林凌是怎樣面對他的。

  「是,請坐。」他看出了她的不安,將剛剛憤怒的表情變得和緩。「有事儘管說沒有關係。」

  「呃,是這樣的。我是林凌的表妹,她病了好幾天,好嚴重呢,能不能請你過去看看她?」要死了!要真被林凌知道她來找他,一定會被她罵,可是,事情是他引起的,當然要他去處理。

  大家都看到繼仲甫的表情一凝。

  「她病了?看過醫生沒有?」他的語氣很平靜,只有繼媽媽看出了一些端倪。

  「看過了、看過了!可是,院長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燒那麼多天,我記得她清醒的時候,大吼一句『去找繼仲甫』,所以我想找你去看看她也許會有幫助。」她怯怯的說著。

  「她在家?」

  「誒。」

  「我換衣服,馬上和你過去。」

  他一拐一拐的上樓。

  片刻,他下樓對著陳巧說:「走吧。」

  兩人走出大門,繼媽媽和秀嫻都站了起來,繼仲甫腦袋後面像裝了雷達,隨即感應到她們的騷動,轉頭一句話便打死——「就我一個人。」語氣中那股不容反駁的威嚴,連繼媽媽都只好停下腳步,忍著沸騰的好奇心,眼巴巴的望著他們走了出去。

第5章

  繼仲甫被帶到林凌的房間。

  他嫌惡的抬頭看著那披掛得到處都是粉色蕾絲的小小房間,這樣的空間充斥著一種裝腔作勢的安逸。

  陳巧把床上的粉色紗罩拉開,他低頭便看見了林凌。她小小的臉陷在粉色枕頭上,蒼白得讓他詫異。

  他熟悉的是張牙舞爪和淘氣嘲笑著他的林凌,可是,這樣纖弱的她,看起來好陌生。

  也許是突來的光線驚擾了睡夢中的她,原本睡著的她忽然大聲夢囈起來,雙手在空中胡亂舞動,陳巧和繼仲甫都努力的想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可是,那急促的聲音,組合不成任何他們可以辨識的隻字片語。

  她原本蒼白的臉隨著急切的夢囈露出更為驚恐的表情,繼仲甫不知她在夢裡空間碰到什麼恐怖的事情。

  他什麼都沒想,一把握住她胡亂在舞動的雙手,那雙手異常的冰冷,像一把利刃割開他的皮膚,直接刺入他心底,讓他不由自主的發起一陣冷顫。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看著她小小的臉獨自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裡掙扎,忽然感覺有種淒惻和不忍。

  「她這樣有多久了?」他問陳巧。

  「週日到現在。三天了。」陳巧扳起指頭算。

  「都沒醒過來?」

  「醒過來幾次,不過很快又睡著了,院長有過來幫她打點滴,燒倒是退了,聯絡不到我姨丈,所以,院長和我媽交代我在這裡陪她,密切觀察她的狀況,我媽說她看來像是被煞到。」

  陳巧眼看著繼仲甫,希望他會覺得這個情報有用。

  「煞到?」什麼意思?

  喔,原來這位檢察官連「煞到」是什麼都不懂是吧,好!陳巧打算跟他好好解釋解釋。

  「簡單說就是被阿飄嚇到。」這樣應該夠白話了,陳巧想。

  「世上沒有這種東西。」這女人和林凌一樣胡說八道。

  「怎麼沒有?林凌就常見到。」這她可不服氣了,林凌見鬼根本是家常便飯好不好。

  「我就沒見過,你見過嗎?」他咄咄逼人的反問。

  「……我,沒有。」這人怎麼這樣!那他現在是想怎樣?!

  「我看過一篇報道,說陰陽眼不過是一種眼疾。」他想起一篇科學報道。

  陳巧一臉不同意的看著他。「最好是啦。等林凌醒來,你再這樣告訴她好了。現在,你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讓她醒來?」

  這個問題問得真是他媽的好極了!他既不是醫生,也不是什麼道士,他怎麼知道要怎樣讓林凌醒來?

  「我是這樣想,也不知道對不對。不如我們死馬當作活馬醫試試看好不好?」陳巧想到了一個法子。

  「你說看看。」他說。

  「我是想說,既然你住在鬼屋裡都沒怎樣,那可能是鬼都怕你,是不是你身上有什麼讓鬼怕的東西?」她問。

  這個問題很好笑,在以前,他一定會不客氣的嘲笑這個愚蠢的建議,可是眼下這情況卻教他笑不出來。

  「我還是覺得送大醫院檢查比較妥當。」他試著提出比較正常的建議。

  「我們就先試一下,不行再送醫院啦。」陳巧說。

  繼仲甫也很乾脆,二話不說就掏出身上所有的東西,錢、鑰匙、卡片、手機……陳巧看得眉頭越皺越緊,也沒什麼特別的啊。

  「只有這些?沒有什麼比較貴重的東西了嗎?」她問得可憐兮兮的。

  「貴重的?」繼仲甫想起他身上隨身攜帶的官章,他把它掏出來放在床邊。「我身上最貴重的就是這個了。」

  他看著陳巧,不知她打算怎麼辦。

  陳巧打開印章的蓋子,取出官章,然後對著嘴巴呵氣,再往林凌的眉心蓋下去。

  繼仲甫冷冷看著她的舉動,心裡只有一個想法:可笑至極。

  他把自己的東西全放回口袋,然後拿起手機準備叫救護車,電話還沒打通,林凌竟已張開眼睛輪流望向他和陳巧。

  他關上手機,探頭問:「你醒了?」

  「我怎麼了?」她問在一旁的表妹陳巧。

  「你睡了三天,也燒了三天,都快把我們嚇死了。」

  「他怎麼在這裡?」林凌模模糊糊想起自己昏倒前的事。

  「你昏迷時碎碎念了一大串東西,只有他的名字我聽得懂,所以叫他來看看能不能幫忙想出一些點子。還真有效耶!我剛拿他的官章蓋在你的眉心,嘿,你就醒了,我很天才吧。」

  陳巧講得洋洋得意。

  「我餓死了,你出去幫我買點吃的。」

  「沒問題。」說完,陳巧拿著機車鑰匙跑了出去。

  林凌移動身子想坐起來,但昏睡太多天的身子有點不聽使喚,左挪右移就是坐不起來,繼仲甫伸手扶住她的右肩,將她扶正,心裡驚詫的是她那單薄的重量。

  所以當他聽著她說「我真會被你害死」這樣誇張的話時,倒還算是心平氣和。

  「怎麼回事?」他問,拉了化妝椅坐了下來。

  「我不該告訴你,說你背後跟了一條冤魂的事,現在這條原來跟著你的飄跑來找我了。」

  她的語氣很認真,神情還帶著某種惶惑,眼裡原來蓬勃的生氣變得矇矇然。他不知道她是怎麼了,可是他看得出來她很害怕。

  「他找你的用意是?」

  「他想附在我身上跟你說他是冤枉的。」

  也許她真的該去看精神科醫生,但是,看著她此刻的樣子,他說得出口才有鬼。

  「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她看著他的眼睛說。

  他不是個容易受到驚嚇的人,但他還是無法避免的感到驚異,因為她說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而這話正是他心裡所想的,所以他多少感到一絲狼狽。

  「死者說你要把他的案子當自殺結案,他不甘願。」林凌把這幾天收到的訊息給拼湊出來。

  繼仲甫不發一語。

  他實在無法理解這樣的情況,她沒理由知道得這麼詳細,他不過是幾個鐘頭前,他才在心裡決定要把這個案子當成自殺案件處理。這件事絕對只有他自己知道,可她卻說得半點不差。

  難道……難道世上真有鬼魂?

  「他……他現在還在這裡嗎?」繼仲甫問。

  「在呀,就在你對面的牆角面壁蹲著。」林凌答。

  「他聽得到我說的話嗎?」

  「可以。」

  「你問他叫什麼名字,哪裡人,家裡還有些什麼人。」

  「他姓高,屏東人,家裡還有一個媽媽和妹妹。」

  繼仲甫面向牆角開口,表情異常嚴肅。「高先生,也許你真的有天大的冤情,可我一點都不喜歡你的做法,畢竟林小姐和你無冤無仇,你這樣糾纏她一點道理都沒有,要不嘛你直接找我,你若執意糾纏林凌,我就按照目前的計劃以自殺案處理,絕不再重新調查。」

  繼仲甫瞪著牆角。

  但瞪得再久,牆角還是牆角,沒半點異常,只顯得繼檢察官像個天字第一號大笨蛋。

  繼仲甫把臉移向林凌,眼神充滿困惑。「怎麼沒半點反應?」

  「他怕你。」

  「為什麼?」

  「他說你好幾世都當判官為很多人平了許多冤屈,所以身上有很熾烈的正氣保護著,陰靈不易接近,那天他把你推到水溝去,卻把自己的手給灼傷了,到現在還在痛呢。」

  整件事是荒謬透頂,不過,畢竟事關人命,繼仲甫只好對著牆角說:「離林凌遠一點,我答應你會重新展開調查,如果你真是他殺,我會還你一個公道。」

  林凌看著牆角,鬆了口氣,轉頭對繼仲甫宣佈:「他走了。」

  這時門口響起一陣腳步聲,陳巧買了一堆東西回來了。

  兩個人坐在客廳,默默看著林凌狼吞虎嚥吃著茶几上的一大桶雞塊、薯條可樂。

  「她不是三天沒吃東西了?一次吃這麼多沒關係嗎?」繼仲甫看著她大吃大喝,有點驚嚇的問。

  「放心,她從小鍛煉,有著全世界最堅固的鋼鐵胃腸,不會有事的。」陳巧拍著胸脯保證。

  喝!他的確沒聽過有哪只麻雀是餓死的。

  既然她沒事,他就起身告辭了。

  *      *         *繼仲甫的腿傷很快就痊癒了,他堅持要繼媽媽回台北去。

  「對,沒牌打很無聊,可是,你沒人可以照顧……」繼媽媽努力上訴中,何況她根本沒打聽出前幾日兒子究竟是去探望誰,怎麼可以走。

  「宋媽媽、劉媽媽都打電話來找您好幾回了,我們先回台北幾天,得空了再下來看仲甫哥也不遲。」秀嫻看出仲甫的決心,只好幫他說話。

  「那廚子留下。」

  「不必。」

  「你是不是非跟我槓上不可?」

  「這裡雖然不比台北,到底也還是都會區,我三十幾歲的人了,不會餓死的。」

  「在找到人打理你的生活和飲食之後,我自會回台北,這件事就這樣決定,不必再爭論了。」繼媽媽這次決定不讓步。

  繼仲甫在媽媽眼中看到了決心。

  「好。這事我馬上處理。」說完,他回自己房裡打電話,這時候他所能想到的也只有林凌一個人。

  「很抱歉打擾你,有件事想請你幫忙。」繼仲甫說得又快又急。

  咦!又要她幫忙?通常他的事都很難搞,不理才是良策。

  「我現在有客人等著要算塔羅牌,而且你的事都很複雜,我沒那能耐幫你。繼先生,我們……謝謝,再聯絡羅。」說完。她連忙關機,以策安全。

  可當她接二連三把客人的失戀問題當考運答,問事業當感情解的時候, 她再瞎也總該察覺出自己的不對勁。

  好吧,她承認。

  她是為了某人而分心。

  如果她提早一個小時把停止營業的牌子給掛出去,會不會太對不起自己?她看著已掛出去的牌子,還在想:他憑什麼一通電話就這樣讓她亂了生活步調?

  她是亂了,亂得沒有一點道理。

  越想置之不理,心裡浮現的偏偏全是他的聲音。

  她抓起手機回撥過去,「認識你真是倒了八輩子楣,說吧,又要我幫什麼忙?」

  手機這一端,繼仲甫先是一怔,隨即露出最完美的微笑。

  「你會不會煮飯?」他問,如果不會,那就得請她幫忙找個歐巴桑。

  「會吧,幹嘛?」

  「我要找一個人來打理我的飲食和生活,當然只是假裝一下,目的是要哄我媽安心回台北去,如果你能勝任這個角色,演出費你自己說,我照付。」他說。

  「喔,這價格很難估算喔,像我現在撇下生意來解決你的困難,眼下我就少賺了一個多鐘頭的錢,再加上配合你演出,不知要到什麼樣的水準,還有呀,你家的磁場不太適合我,綜合以上,這椿生意老實說我不是很有興趣。」她說,隨即陷入長考。

  「我說過,錢不是問題,你要我怎樣配合,我都可以答應,就請你再幫我這最後一次。」

  他說。

  他說要他怎樣配合都可以,聽起來就很有誠意,她實在很想知道他會怎樣配合。

  「好,那就這樣說定了。」她呵呵笑著。

  繼仲甫聽著她清脆如銀鈴的笑聲,不知怎地,竟想像起她笑起來眼睛發亮的樣子。

  「明天你下班就過來吧。」他說。

  那不就是傍晚了?

  「那你要在門口等我喔。」她想起他的「同居飄」,只要他在家,她通常就會藏得好好的,要不然也會飄得遠遠的,於是輕聲交代他。

  「嗯。」勉強同意。

  他早知道,女人這種族群與生俱來一種叫做囉嗦的習性,這就是為什麼他要敬女人而遠之的原因。

  *    *    *翌日下午五點半。

  林凌隨著繼仲甫步入他家的客廳。

  聽見他說:「媽,這位就是我跟您提過的林凌,林小姐。她答應幫我打理家裡的內務。」

  林凌抬眼望著繼媽媽和坐在一旁的王秀嫻,心裡暗暗吃驚。

  她以為媽媽級的當然就是一副歐巴桑的模樣,但她萬萬沒想到繼仲甫的媽會這麼美艷時髦,身材保養得玲瓏有致,看來好像才四十出頭,自然散發出一種貴婦的雍容,而陪坐在一旁的年輕女子白皙高挑,五官秀麗得好比明星一般,連坐姿都散發出一種高雅韻味。

  兩人望著她的眼光同樣有種驚詫,還帶著一種赤裸裸的不友善。

  她好比是飛錯皇家後花園的粉蝶,撞見滿園色彩斑斕的鳳蝶,自慚形穢得不知如何是好。

  「你會做飯嗎?」繼媽媽的聲音懶洋洋的,不帶任何情緒。

  她突然擔心起這位夫人問的恐怕不單單是做飯這麼簡單,心裡幾經轉折,竟忘了回答。

  「林小姐,繼媽媽問你是不是會做飯呢。」王秀嫻提醒她,臉上有種淡淡的笑意,明明是在嘲笑她的反應遲鈍,卻笑得一副很優雅的樣子。

  憑著女人的直覺,她一眼就看出王秀嫻喜歡繼仲甫。

  但她高傲藐視的態度激怒了林凌,也鼓噪起林凌體內所有的戰鬥細胞。

  「是。夫人,我會做飯。」她沉穩的答道。

  「那去做頓飯來試試吧。」繼媽媽手一揚,隨即低下頭去看雜誌。

  王秀嫻冷漠的看了她一眼,隨即轉過頭去,熱切的望著繼仲甫,「仲甫哥,你來看,這裡有一則新聞真有趣呢。」

  「我先帶林小姐到廚房去。」說完,他輕扶林凌的手肘,將她帶往廚房去。

  繼媽媽頭沒抬,只是用著軟軟的嗓音說著:「老王,二少爺找了個新廚子,你帶她去廚房熟悉環境,今天晚上咱們就試試她的手藝唄」

  王秀嫻緊緊盯著他的手,怎樣都移不開視線。

  是的,她眼紅。

  她認識他好久了,他從來不碰女人的,可他竟那麼自然的輕扶著那個新廚子的手肘,雖然也不過是手肘而已,但她卻從來沒碰過他的手。

  他們之間一定沒那麼簡單。

  她望著他們走進廚房,簡直坐不住,直想跟進去看個究竟。

  偏偏繼媽媽這時候喚住她。「你看這套衣服,穿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

  她只好偏過頭去附和。

  廚房裡,廚子老王一轉身便看見小少爺和一位陌生女子。

  「老王,晚餐就讓這位林小姐張羅,明天我就讓你回台北去,這陣子謝謝你了。」

  「少爺快別這麼說。」廚子笑得靦腆。繼家上下,就小少爺沒架子。

  他對廚子點點頭,隨即把林凌拉到一旁。

  「你沒問題吧?」真傷腦筋,沒料到他媽會突然來這麼一下。

  「你別把人看扁,我很會煮的。」她瞪他一眼。

  「你,盡力就好。」他突然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說。

  打從認識她以來,他對她的表現一向采低標看待,絕不會對她抱有任何不實的期待。

  她順手拿起鏟子,對他比著。「出去,出去,我絕對會讓你吃到無比美味的一餐。」

  她那神情,讓繼仲甫忍不住發噱。

  她會不會自信得太過頭了?他媽可量業餘美食家,等一下被批評得一無是處,不曉得會不會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找他發飆?

  事實證明他多慮了。

  七點鐘,大家都在餐桌上坐定,看著桌子上的五菜一湯,聽著穿著圍裙的林凌在一旁介紹桌上的菜餚。

  她說:「夫人,我做了燴筍尖,蒜泥鮮蚵,清蒸石斑,炒山蘇,菜脯蛋和鮑魚蒜頭雞湯,請慢用。」

  動了筷子之後,所有人都傻眼,想不到林凌真煮得一手好菜。

  繼媽媽吃了幾口,放下筷子,望著林凌。

  「嗯,味道可以,你先下去吧。」她的態度儼然是個主人。

  「一塊用吧,老王,你也一起來。」繼仲甫說。

  繼媽媽不以為然的望著他。

  繼仲甫不以為意的幫林凌盛飯,擺筷子,然後說:「吃飯要人多熱鬧才好吃,而且林小姐還沒開始上班呢。」

  繼媽媽笑得一臉僵硬。「呃,也對。那就一道用吧。」

  用過飯,林凌原以為可以走了,誰知繼媽媽忽然又叫住她。「你會燙衣服嗎?繼先生是個檢察官,可不能穿著皺巴巴的衣服出門。」

  她一臉恭敬溫馴。「是,我會。要不要燙一件給夫人看看?」

  繼媽媽笑著。「呵,那是最好不過了。」

  菜燒得沒啥缺失可挑,燙衣服,她自有一套規矩。

  拿出熨斗和熨馬,繼仲甫一件剛洗好的男用襯衫在林凌手下給燙得整齊服帖,頗有職業水準,再見她巧手一抖一翻,兩三下就把衣服摺得像全新待售的新襯衫。

  「夫人,這樣可以嗎?」林凌不亢不卑的問。

  以一個打理家務的僕人來說,她夠好了。

  可是繼夫人又不願這樣就回台北。她沒回答林凌的問話,只轉身對兒子說:「儘管她夠資格打理你的生活,可是你的傷還沒完全康復,胃又不好,不如我讓秀嫻留下,載你上下班或去換藥什麼的。」

  繼仲甫連考慮都沒有便說:「媽,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林小姐還是個護士,所以你實在沒有什麼可以不放心的,而且,秀嫻的年假也休得差不多了,我們不能太自私老麻煩她。」

  「仲甫哥,不麻煩的,反正我還有幾天假。」王秀嫻強力表達想留下的意願。

  「秀嫻,謝謝你。這幾天我們已經麻煩你夠多了,如果再讓你留下,我會過意不去,」

  繼仲甫客氣而禮貌的拒絕。

  「仲甫哥……」秀嫻急欲開口。

  繼媽媽拉住她,「秀嫻,算了,回去就回去!我們不要管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了。唉呀,真是氣死我了。」

  繼媽媽拉著秀嫻往自己房裡走。

  她知道秀嬤在想什麼,她太清楚兒子的脾氣。

  她拉著秀嫻的手勸說:「我們仲甫的個性比較古怪,你抓得越緊,他只會跑得越遠,慢慢來,繼媽媽會幫你。」

  「繼媽媽,不是我多疑,可您看仲甫哥對那個林什麼的,好像很不一樣。」秀嬤說。

  「你想太多了。那不過是個女傭,我們仲甫不會這麼沒眼光的。」

  「不,不是我多心。您想想,一個護士幹嘛來應徵家管的工作,這不是很奇怪嗎?」

  「奇怪?不會呀,現在外面不是很不景氣?人家可能家境不好,想多賺一分薪水罷了,你想太多了。」繼媽媽拍拍她的手背說。

  唉,這老女人的觀察力也未免太差勁了。秀嫻望著繼媽媽,懶得說了。她就先回台北,等週日,她再過來看看情況。

  *  *  *繼媽媽和王秀嫻總算回台北了,為此繼仲甫大大鬆了口氣。

  開完偵查庭,繼仲甫發現已經晚上九點多,抬頭看看星空,都這麼晚了,不知還有誰像他這麼晚了還在加班?

  有!還有一個人。

  他笑著拿起車鑰匙,就找她去吃消夜吧。

  再度光臨林凌那掛滿許多女性內衣的算命攤,他已經可以比較自然了,坐在等候區聽著她低聲對客人解釋牌義,他不禁有點詫異,一個晚上下來。她恐怕得講上許多話,見她總是苦口婆心鼓勵失意的人要樂觀面對生活,讓他有點寬心。

  等最後一個客人走了,他才掀開那紫色的紗幔,問道:「下班時間到了吧?」

  一見到他,林凌顯然嚇了一跳。「你怎麼來了?」

  「我剛下班,找不到人陪我吃消夜,要不要一道去?」

  「喔,好啊。」她今天來不及吃晚餐,說到消夜,她也餓了。

  他們找了一間賣臭臭鍋的店坐下,努力適應著室內瀰漫的那股臭得泛香的味道。

  林凌幫兩人擺好筷子,抬眼仔細打量著他。

  「你今天好像心情不錯?」她說。

  「是啊,我媽回台北去了。」他的壓力一掃而空。

  「你媽很漂亮。」她真心讚美道。

  「我媽的態度沒讓你不舒服吧?」他沒忘記當日老媽把她當傭人使喚那一幕。

  「喔,還好啊。」他媽不過是有點頤指氣使而已,不過,有錢人家不都這樣?

  「我媽一輩子都被慣壞了。所以有點不知人間疾苦,你別跟她計較。」林凌是他請來幫忙的,老媽的傲慢著實讓他過意不去。

  她倒是一眼便看見他眼裡沒說出口的歉意。

  咦,這傢伙不好意思的模樣倒挺有趣的。「你現在是怎樣?想彌補我受創的心靈哦?」

  繼仲甫不明所以的看著她。「如果可以彌補的話,我倒是願意試試。」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望住她,眼裡的誠懇讓林凌的思緒不覺有些蕩漾。服務人員送上熱騰騰的鍋還點上火,即時掩飾了她臉上可疑的嫣紅。

  「快吃吧,這家的海鮮鍋和大腸臭臭鍋超好吃的」她說,撇下心裡某種因他的注視而來的朦朧情愫,專注的撈著火鍋裡的料。

  她呼嚕呼嚕的喝著湯,吃著臭得讓她直呼過癮的豆腐,忙得滿頭大汗,拼到快見到鍋底,才心滿意足的抬起頭,冷不防卻撞進一雙帶笑的黑色眸子裡。

  「喂,你幹嘛不吃?」她驚叫。

  尷尬死了,他一口都沒動,她卻已經吃完了一鍋了。

  什麼女性形象!都被她吞下肚了。

  「看你吃飯實在太有趣了,好像那食物有多美味似的。」他笑說。

  「呵呵,很多人都這樣說,因為我常沒什麼時間吃飯,所以練就了這一手狼吞虎嚥的功夫。」她不好意思的解釋。

  「我沒笑你的意思。」

  「笑也沒關係,我無所謂啦。」

  他原就沒取笑她的意思,但她的坦然卻讓他有種越描越黑的尷尬。

  「那天你的表演很出色,你上哪學來煮飯和燙衣服這本事?」他想或許這樣講,她會開心些。

  「這不難啊,我是打工天後耶,我待過洗衣店,服飾店,餐館,鞋店、葬儀社、花店、加油站,嗯,多得數不清了,反正社區裡隨便哪家店都知道要找臨時助手找我就對了。」她說。

  他垂眼看著她那張小小的臉,心想,生活,在她那小小的肩上,想必很不容易吧。

  「你到診所當護士後,應該就不必到處打工了吧?」他問。

  「我媽以前也在這家診所當護士,所以院長很照顧我。小時候如果我病了,他都直接把我帶回診所醫治,等身體康復了才讓我回去,連念護校的錢,都是院長幫我出的……」所以,她一畢業就到診所上班,想說多少對院長有所幫助。

  繼仲甫靜靜聽著,望著她的眼神,除了溫暖,還有些以她的年紀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感覺。

  她以為那是同情,然而她最不需要的就是這個。

  「別那樣看我,讓我很不舒服。」她撇著嘴說。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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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0-29 12:15:53

第6章

  他望著她笑了,笑得縱容而霸氣……好像他就是要這樣看著她,一點也沒有要收斂的意思。

  「你一定偷偷幹過什麼壞事,因為只有壞人看到我才會不舒服。」他笑說,低頭開始動手撈鍋裡的菜餚。

  她有一搭沒一搭的喝著店裡附送的紅茶,看他慢條斯理的用餐,時間之於他好像不存在似的,他從容得好像世上沒有什麼事比他用餐更重要。

  他發現她正盯著他看,問道:「過來看看,有沒有你感興趣的料,夾些去?」

  「喔,不行了,我太撐了。」她也覺得很可惜,這裡的海鮮鍋她也很愛說,可惜沒那本事吃兩鍋。

  怕她無聊,他努力地想加快用餐速度,可惜,他怕燙,快不來。

  下次一起吃飯要記得別選火鍋店。

  咦!等等!下次?

  他胡思亂想些啥?

  「昨天在你家那個美得像明星的女人是誰呀?」林凌問。

  「喔,她叫王秀嫻,我媽朋友的女兒。」他說。

  「她好像很喜歡你耶。」她問,眼睛一直盯著他,不想錯過他臉上的任何表情。

  「別胡說了,她就像我妹妹一樣。」他用力吹著眼前的冬粉,情緒完全不因這個話題而有所波動。

  「你眼睛是不是瞎了?那個美麗的女孩喜歡你喜歡得如此明顯,連我這外人都看出來了,你竟一點感覺都沒有,你會不會太遲鈍了?」她調侃道。

  「你少無聊了,我身邊的人都知道,我對女人沒興趣,秀嫻不會笨到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他還是說得事不關己。

  唉,這人真是笨的可以。

  但,為什麼她有點幸災樂禍的快意?

  唉,林凌呀你真壞,人家王秀嫻又沒得罪你。

  繼仲甫用完餐,正好看見她張大眼睛,一臉得意的搖頭晃腦。

  他起身去結帳,回來用力拍了一下她的頭。「你傻瓜啊,一個人在那裡傻笑個什麼勁。」

  「我幫你算塔羅牌好不好?」她興致勃勃的提出建議。

  「有什麼好算的?我的人生大致就是這樣,我很滿意了。」他說。

  林凌聞言,忽然安靜了下來。

  她幫人家算塔羅牌也有三年多的時間了,見過形形色色的人,從沒聽過有人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意過。

  可這個繼仲甫卻擲地有聲的宣稱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意,他看來不像裝模作樣,這也就是他讓她感到新奇的地方;這人確實很另類,也很……難理解。

  「車就在前面路口,我載你回去吧。」他說。

  她沉默。

  繼仲甫轉頭望著她。「怎麼了?」

  「吃太撐。」她一臉難過地說。

  「嗯,這樣啊。」他不禁感到好笑。抬頭看見前面有個夜市,他提議,「那我們去前面逛逛,消耗一些卡路里?」

  「好啊。」反正回去也只有她一個人。

  他們一前一後慢慢走著。

  繼仲甫在想,還真沒聽過有哪個女生會吃東西吃到太撐,真服了這只麻雀。他張望著各式各樣的攤位,尋找什麼東西可以消除這傻氣姑娘的脹氣。

  林凌則是張大眼睛看看有沒有什麼新奇的東西,不遠處有一攤沒人光顧的攤位,看來怪可憐的。

  在將越過那攤位時,她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這什麼呀?戒指哦?」她拿起一個黑色無奇的戒指仔細看著。

  「小姐戴戴看,這戒指會隨著手的溫度變色哦。」老闆熱切說明。

  「嘿,真的耶,變綠了,ㄟㄟ還在變,哈,變藍了!唉呦,好好玩哦!」林凌叫了起來。

  「你看!你看!」她把手舉起來湊到繼仲甫面前獻寶。

  看她開心的,多像個孩子,那燦爛的笑容照亮了整張臉,她歡欣的情緒感染了他。

  他低頭看著她手上廉價的戒指微笑。「快,趁還沒什麼人來買,把最漂亮的先挑走。」

  她又揀選了兩個,他湊過去看,看到一個戒指上鑲著兩圓圈圈圖案的戒指,拿起來遞給林凌。「這個很適合你。」

  林凌挑眉。「喔,真的嗎?」她一邊問,一邊把三隻戒指拿給老闆裝袋。

  老闆還沒開口,繼仲甫已經把一千元拿給老闆。「夠嗎?」

  老闆笑盈盈接過錢。「夠啦、夠啦,還有得找啦,我們的戒指最物美價廉了。謝謝,再來喔。」

  「你幹嗎?我自己付就好,你是在搶什麼?」林凌不以為然的質問他。

  看她噘著嘴,一臉很不開心的模樣,繼仲甫那種想笑出來的衝動又湧現。

  「別那麼小家子氣啊,我只是在努力彌補你受創的心靈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取笑道。

  「可是……」她望了他一眼,把即將說出口的話又吞了回去。

  她原本想說有些東西在男女之間有著特殊意義,是不能亂送的,比如戒指;可是如果他心裡壓根就沒那意思,那她這麼一說開,不就徒增兩人間的尷尬?

  算了,她就當那只是玩具,不是戒指不就得了。

  這麼一想,她就開開心心的把三個戒指全戴在手上,仰頭望著他。「那就謝謝你咯,我們回去吧。」

  「肚子不脹了?」

  「說也奇怪,不脹了。可見花錢不僅可以促進社會經濟繁榮,也可以促進個人的新陳代謝,真是太神奇了。」連不是花自己的錢都可以有這種效果,傑克,這真是太神奇了。

  「喔,那就好,上車吧。」他還在笑。

  嗯,她耍寶的樣子還不失可愛。

  原本兩人沒上車前還聊得很愉快,可是上車後,突然沒了聲音。繼仲甫專心開著車,林凌把玩著手指上三隻不同顏色的戒指。

  他享受著開著好車馳騁在筆直公路上的快意和寧靜。

  可兩人這樣沉默,車子奔馳在道路上又聽不到什麼聲音,這讓林凌覺得窘迫。

  她轉頭看著他線條立體的側臉。

  他的表情看來很愜意,好像一點都不介意這種讓她想尖叫的安靜。

  「呃,你搬到可以居來也有些日子了,還習慣吧?」她問。

  原本她只是想打破那種讓人窒息的沉默,才想出這麼一句超生澀的句子,可她太急著把話說完,便搞的像某種掩飾,掩飾她驚擾了他沉浸在個人世界的唐突。

  可她不自然的表情和語調卻完全洩漏了她心裡的無措與慌亂。

  沒有人會這樣開始閒聊。

  繼仲甫很快看了她一眼。

  「怎麼了?」她那句可笑的寒暄,他沒有接腔。

  他想知道她是哪裡不對勁。

  「陪我說話或聽音樂好不好?不要一點聲音都沒有,好悶。這種近乎死寂的安靜真讓人喘不過氣來。」她縮在座位上垂著頭小聲請求,看來像個無助的小孩。

  他一向不喜歡沒有意義的閒聊,尤其不喜歡和女人聊天,他向來對『安靜』有種近乎苛求的堅持。

  可他聽到自己說——

  「你發現沒有?你剛買的戒指在黑暗中會發出螢光。」好可怕!他是怎麼搾出這句百分之百的廢話來的?

  「對耶。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這個戒指上的兩個圈圈很適合我。」林凌很自然的把話接下去。

  「你的名字不是兩個零?」他很清醒,他確實是在和一個女人在進行毫無意義的閒聊。

  「是啊,多悲哀。一生帶著兩個零,從零開始,結束還是零,注定一輩子一事無成,毫無所獲。」她望著發著綠光的圈圈,神情有些黯然。

  她那句裡那種沉重的自願自棄和那張青春的臉龐是多麼不襯!他故意冷哼一聲。

  「你真沒知識。零表示圓,兩個圓就是圓圓滿滿,這是你家人幫你取名字時給的最大祝福,哪有什麼悲哀,真是。」

  她無言的望著他笑了起來。

  謝謝。她在心裡這麼對他說。

  他真有本事,把她罵的心裡好感動。

  啊,圓圓滿滿是嗎?

  原來她並不是一生出來就該沒爹疼沒娘愛的,她的名字也曾讓某人費過心思,默默表達過祝福的。

  不知他是不是瞎掰的,不過看他那種認真的表情,讓她好想好想相信他。嗯,

  車子不知何時已開到她家門口停下。

  「我到了。」她說,準備下車。

  「等等。」他喚住她。

  「嗯?」

  「謝謝你陪我吃消夜。不過,整晚我們都沒提及你昨晚的『演出』酬勞,你說個數目和帳號,我明天幫你匯進去。」

  她淡淡笑著,想了片刻才說:「我接受過很多人的幫助,好不容易有人找我幫忙,而且還是個檢察官,這種經驗讓我覺得自己挺厲害頂神氣的,所以,錢的事就別提了,不然就只是一場交易,沒什麼價值了不是?」

  說完,她下車,對他擺擺手。

  他望著她歎了口氣,嘴角一勾。「好吧,以後如果你有事需要我幫忙,就通知一聲。」

  嗯,這主意不錯。

  她張大眼睛,眼裡閃著淘氣。「就這樣?」

  「什麼叫就這樣?」他問。

  「其實你可以再慷慨點。」

  「比如說?」

  「比如說,不限次數啊。」說完,睞他一眼,進屋去了。

  他皺眉,隨即搖搖頭,像是要抖落她剛剛那俏中帶媚的眼神留在心中的印象,重新發動車子回家去。

  *******************************************

  隔天一早。

  繼仲甫邊盥洗邊盤算著要怎樣重新調查胖子高嘉棟那件自殺案子。二十分鐘後,他把車開出院子,按下大門的遙控,見信箱外掛了一包東西。

  他一臉狐疑的取下那包摸起來溫熱的東西,拿出紙袋裡附的便條紙,上面寫著:

  禮尚往來,請你吃早餐。oo啟

  喔,是那只麻雀啊,起的可真早。

  拿出紙袋裡的漢堡,他一邊握著方向盤一邊用力咬下那酥脆又多汁的肉片。

  嗯,不知她上哪買的早餐,連柳橙汁都很濃郁,下次得記得跟她打聽是在哪家早餐店買的,真的不錯吃。

  用過美味的早餐,他的心情變得極好。踏入刑事組組長的辦公室時,他的表情甚至稱得上是愉悅的。

  「不會吧?檢座您今天這麼早大駕光臨,是發生什麼大事了嗎?」卜亮扔下原本正在看的報紙,迎了上來。

  「大事沒有,就小事一件。高嘉棟那件自殺案子,疑點重重,我打算重新調查。」繼仲甫說。

  「疑點?」卜亮不解。

  「他沒有自殺的動機。所以我要你從他死後對誰最有利這個方向協助調查。」

  「又不是有新證據出現證明他不是自殺,這樣重新調查會不會有點沒事找事?我們是好兄弟耶,犯不著這樣相煎吧?」卜亮忍不住要勸他打消那可怕的主意。

  打這個繼檢察官來報道後,他的偵字號案件就直線往上飆,他怎麼也辦不完哪。

  繼仲甫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一把攬住卜亮的肩膀。「我當然知道我們是兄弟,不然,你也不會找了間鬼屋給我住,你說是吧?」

  卜亮聞言,心裡一陣惡寒。

  想說撒個謊,佯裝什麼都不知,可繼仲甫在署裡以冷靜和精明出了名,他尤其討厭人家說謊,兩人一起辦過數十件案子,他可不能走這步險棋。

  不如來個四兩撥千斤。

  於是卜亮開始笑,先是嘻嘻笑,再來個哈哈大笑。

  「喔,那個啊,我問過了,都說鬼不愛和衙門的官在一起,因為帶煞氣。我是想說你剛好是個廉明的檢察官啊,是正義的使者,你買那屋有幾個好處,第一,如果真有鬼,她鐵定會離開,就可以粉碎那是棟鬼屋的不實謠傳,匡正視聽。第二,互助二街要是住了一個善於打擊罪犯的檢察官,那些老闆就不會把小公館設在那條街,那就可以杜絕不良風氣,端正社會善良風俗嘛。這樣一舉數得,你也沒有損失啊,對不對?」卜亮拿出手帕,在臉上胡亂抹著,隨著繼仲甫坐在籐椅上。

  「既然你這樣憂國憂民、愛鄉愛社稷,那高嘉棟這件案子給你十天時間,快些去查吧。」繼仲甫望著他說。

  「大哥!檢座大人,不是我不查,這案子根本毫無頭緒,要從何查起?」卜亮忍不住哀號。

  「卜亮我問你,是什麼讓我們以為這個高嘉棟是久病厭世,才在山上的別墅房間自殺?」繼仲甫眼裡閃著精光問。

  「是他在自己電腦上打的字,說他對自己的先天性心臟病老要跑醫院動手術感到厭煩。」卜亮回憶說。

  「我手上的情資顯示他剛訂婚不久,生意也很穩定,你說,一個久病厭世的人會跑去跟一個女人訂婚?」

  「嗯,照常理來說,不會。」卜亮同意。

  「先朝他死了之後誰會受益這條線去查吧,我下午再到命案現場去看看。」說完,拍拍卜亮的肩,走了出去。

  回檢察署之後,他低頭忙著寫起訴書,直到手機鈴響,他才發現已經中午了。

  「我是繼仲甫。」他打開手機後說。

  「我想問你,我有一個黑色提袋是不是放在你車上了?」說話的是林凌。

  「我不知道,得去停車場看。」

  「能不能請你幫我看看,我等你電話。」說完,也不等他有所回應,便把電話掛了。

  反正要出去吃飯,就順便去停車場一趟。果然看見一個黑色提袋放在後座。

  這女人的神經會不會太大條了?

  「你的提袋在車上。」他撥了手機給林凌。

  「那你在檢察署門口等我,我十分鐘後馬上到。」說完,又片面結束對話。

  **********************************************

  十五分鐘後,他們一起吃午餐。

  「既然你下午休假,提袋也找到了,不如你陪我去一個地方?」他提議道。

  她下午的確沒事,所以便傻傻的答應了。

  當車子來到山區一座別墅前停下,林凌不用下車就看到那拉著黃色警戒線的屋子。

  她下車靠在車邊,一把無名火從腹部竄燒到眼裡來。「這是哪裡?」

  「高嘉棟自殺的第一現場。」他若無其事地說。

  「你為什麼不早點說?!」她對他咆哮。

  「你又沒問。」他把煙叼在嘴上。

  「我……我要回去。」她支支吾吾的說。

  「小姐,我正在執行公務中,你要嘛和我進去,要嘛就留在車上,我只是有一個疑點想澄清,我保證很快會出來。」他說。

  她撇過頭。她又不是瘋了,才不要跟這可惡的傢伙一起進去,這可是凶宅耶。

  她在心裡嘀嘀咕咕忙著抱怨,再回過頭時,繼仲甫已經進屋去了。

  她環顧四周,林木蒼鬱,不見半個人影,一隻烏鴉低空飛過,呀呀叫了幾聲,一陣冷風吹動林間的樹葉,傳來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音,嚇得她拔腿就沖,一路衝到屋內,死命抱緊繼仲甫的手臂。

  繼仲甫看了她一眼。

  「不要緊張,我們是來幫助死者的。他不會對你怎樣的。」

  「我……我有說我……緊張嗎?」她反駁,卻又說的結結巴巴。

  終究他們還是走進了發現死者的房間。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凌亂的床,再看看衣櫃,量了左邊衣櫃到死者舉槍自戕的椅子的距離,再戴上手套小心翼翼的打開衣櫥,然後再關上。

  林凌始終緊跟在他身後。

  他轉頭看著她,不禁莞爾。「走吧。」

  她二話不說,抱緊他左手臂,閉著眼睛,半個身子緊貼著他走出第一現場。

  繼仲甫走到車前,才轉頭,就看見她那好像無尾熊攀著尤加利樹幹的誇張姿勢,他的手臂被緊裹在她的手臂和胸部間,他依稀能感受到她胸部的柔軟和熱度,讓他瞬間有點口乾舌燥起來。

  「喂,你抱夠了沒有?」他乾枯的喉嚨總算說了句話。

  林凌張開眼睛,看見自己幾乎貼在他的手臂上,嫣紅像火一樣從她的脖子一路熨燙到俏臉上,

  她窘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從沒見過她害羞的模樣,想不到竟像顆紅蘋果般那樣誘人。他的視線定在她臉上許久,心裡像有對靈巧的翅膀在輕輕拍動著,讓他有種莫名酥癢的感覺。

  山上風大,吹得她的短髮亂飛,他伸出手去撫順她柔軟的髮絲。「這裡風大,我們回去吧。」

  他的聲音溫柔得讓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氣氛有點詭異,車上有著異於平常的安靜,兩人距離這樣近,卻各自在想著彼此。

第7章

  對林凌來說,日子沒有什麼不同,白天還是在診所當個小護士,晚上得去夜市分租的店面二樓幫人用塔羅牌算命。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繼仲甫下班後都會繞過來接她下班,偶爾一起吃消夜,有時就單純的在車上聊聊天。

  在她平淡無奇的日子裡,這竟變成林凌唯一期盼的時光。

  「高嘉棟的案子破了。」這天,他們坐在賣蚵仔煎的攤子前,繼仲甫對她宣佈。

  「真的?!這麼快!?怎麼破的?」她張大眼睛,一臉訝異,即時拿出自備和幫他準備的筷子、湯匙,輕輕的擺放在他面前。

  「上次我們不是一起去命案現場勘察?我假設高嘉棟是被謀殺的,但他身上沒有打鬥痕跡,是坐在椅子上一槍斃命的,如果真是謀殺,那謀殺者就只能躺在衣櫃裡,並且在高嘉棟發現謀殺者的第一時間內近距離戴著手套開槍。櫃子在左邊,他的槍傷也在左邊太陽穴,所以,如果能證明高嘉棟是右撇子,這案子就可以百分這九十確定是他殺。警察花了點時間調閱高嘉棟上班的錄影帶,查出他確實是右撇子,再查也他死後所投保的巨額保險金的受益人皆屬他未婚妻一人所有;後來卜亮突破她的心防,終於讓她認罪,承認案子是她和另外結交的男友所犯下。」他說。

  「未婚妻聯合外人謀財害命,難怪他死不瞑目。」她不勝感概的說。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的關係,總讓我覺得壞人很多。」他拿著她為他準備的鐵筷子,抬頭望著她說。

  這也沒辦法啊。「大家只好小心一點了。「她笑著說。

  「你一個女孩子,每天這麼晚回去很不安全,還是不要出來算塔羅牌了。「他勸,眼裡閃過一抹認真神色。

  「不行啊,我要繳房貸。還有親友間陸陸續續借我們的錢要還,兼兩份工作都不一定能收支平衡,我怎麼能不做呢?」她明白他是好意,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出身富裕,不會懂的。

  「你不是說每天拿給我吃的早餐是你做的嗎?很好吃啊。」

  「賣早餐我不行,我要上班。」

  「我也吃過你煮的晚餐,也很合我胃口。「「賣晚餐我也不行,我下班的時間太晚,根本準備不及。」

  「我的伙食讓你包吧,一個月三萬,食材另計。你覺得怎樣?」他的表情有點緊張,好像怕她拒絕似的。

  所以他又補充:「我不是同情你才這樣提議,我只是、只是外面的東西吃膩了,有時候沒吃又犯胃痛,我只是單純不想把身體搞壞。」

  再補充:「還有,你要在我家裡拜拜幹嗎,我都不會管你。」

  林凌張開嘴巴看著他。

  「可是,你屋裡有一隻女飄,晚上我不敢一個人待在你的屋子裡。」

  不是她龜毛,實在是她雖然怕窮,但更怕鬼。

  「我會想辦法處理。「他很篤定的說。

  「還有一個條件。」她說。

  「如果我煮了飯,你一定要回來吃。」

  這是哪門子道理?

  「為什麼?」他問。

  「因為我超恨一個人吃飯的。」她說。

  他一臉莫名其妙。「一個人吃飯滿好的啊,安靜又不受打擾。」

  她卻忽然有些感傷。「如果你從十歲開始便函是一個人吃飯,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他沉默著。

  聽著林凌那單調的音節在空氣中獨白著——「我媽在我十歲那年過世。我一直記得她走後那年的除夕夜,那一晚,家家戶戶都貼著紅色的春聯,每戶人家都聚集了好多回家的親人,到處鬧哄哄的,歡笑聲夾雜著鞭炮聲,炸熱了社區裡的每一條街道,我一個在家等著爸爸,從早上等到晚上,等回一個醉熏熏的大人。我餓了,跟爸爸要錢,他掏出幾個銅板,我從街頭走到街尾找吃的,可是賣吃的商店都關了,最後在同學家開的麵包房買到一個炸彈麵包,我懷裡揣著那個冷冷的麵包,看見別人桌上擺著熱騰騰的飯菜,便發誓要學會煮菜,像我媽媽那樣。

我那時以為只要學會煮菜,我失去的幸福就能再要回來。後來我終於可以下廚了。一次兩次約了我爸回來吃飯,他叫爽約,總是我一個人興高采烈的忙了一場,看著冒著熱氣和香味的食物逐漸變泠,最後失失溫。那時候我就明白,我失去的已經要不回來了,所以我變得不愛一個人吃飯。十五年來我改變不少,生活中唯一不變的是我爸爸,他難得回來,即使回來,也難得清醒。有時候我忍不住要想,他是不是忘了,忘了這世上他還有個女兒。」

  他聽著聽著,竟紅了眼眶。

  沉默半晌。

  「如果我不回來吃飯,我會事先告訴你。」他承諾。

  她牽動嘴角笑了起來。

  「老闆,那我可不可以明天就去上班?」

  他鬆了口氣。「有一種肉片外酥內軟,咬下去有汁跑出來,我明天要吃那種三明治。

  林凌比了個OK的手勢。

  繼仲甫沒忘記答應林凌要處理家裡有女飄的事。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還是得找林凌當軍師。

  於是他拿起手機傳了簡訊,不到一會兒工夫,林凌就拉開房間窗戶,隔著一條排水溝和他面對面。

  「這麼晚了還有什麼事嗎?」她聲音裡帶著困意問,因為繼仲甫傳簡訊要她到他那裡去。

  怕吵醒鄰居,他拿起手機對她比著。

  林凌會意,轉身回床頭櫃找開手機,看他寫著:

  「如果我家中真有你說的女飄,但我看不見她,也聽不見她,你過來當翻譯如何?「她翻了個白眼,這主意真是糟透了。

  「不來嗎?」他乾脆打電話過去了。

  「我……怕。」她答。

  「我會搞定的。『他斬釘截鐵的說。

  「……。」不知該不該冒這個險?

  「我過去接你。」說完,他把手機關了,根本沒打算讓她有機會說不。

  「喂,你怎麼這樣,我不去不行嗎?」她一走出大門,對著穿著短褲T恤的繼仲甫劈頭就問。

  「既然我家的女飄給你造成困擾,那當然要勇敢面對,問題才有解決的一天。」

  說得倒簡單,他看不到,當然不怕。

  一走到他家門口,他猛吞口水,每次那個阿飄都倒掛在天花板上瞪著她,實在很駭人。

  「她在哪裡?」

  他突然發問,嚇了她好大一跳。

  「你幹嗎?」她瞪他,還不忘拍拍自己的胸脯。

  她緊張的拉著他的手臂,縮著脖子,眼睛一寸一寸的在天花板上移動。

  「沒、沒人。不是跟你說了嗎?你在家她就不會出現。」

  「那你都在哪裡看到她的?」

  「我見過兩次。一次是在樓梯間的天花板上,一次在客廳打開的門後,一樣在天花板上。」說著,她緊閉眼睛,她可不想見到第三次。

  「這位無形界的朋友,我是繼仲甫,也是這屋子的新屋主。」說完,他對著樓梯和大門作了一個揖,然後接著說:「很抱歉打擾了,只是你三番兩次露面,嚇壞了我的朋友;我大膽揣測,不知你是否尚有遺願未了或有何冤屈,還請露面賜教,在我能力範圍內必當竭力相助。」

  說完,他站了一會兒。

  依舊不見有何異狀,他轉頭見林凌仍緊閉著雙眼。「你倒是張開眼睛看看她是不是出現了。」

  只見她的表情有些扭曲,倏地張開眼睛,那筆直望著他的眼神讓他覺得有些陌生。

  「林凌,你沒事吧?」室溫瞬間變得有點涼,他直覺好像有事要發生。

  「我是——金——秀——川。」林凌口中竟然出現另一個女子幽然哀怨的聲音。

  他馬上意會到發生了什麼事。

  林凌被附身了!

  這輩子他沒怕過任何事!

  可是,這件事詭異得讓他感到背脊發涼。

  沒錯,他害怕,他怕林凌會回不來!

  這不是他既有的經驗和知識所能理解的事情。

  「哈哈哈,繼檢察官是在害怕嗎」那細碎、帶點尖銳的聲音,挑戰般地在繼仲甫耳中爆開。

  他坐了下來,銳利的眼神掃視著身體是林凌,靈魂是金秀川的陌生女人。

  「金小姐,如果你需要我幫忙,請直說,請不要佔據林凌的身體。」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你不是要我露面賜教?」

  「不是以這種不友善的方式。」

  「我的本意是要幫你,見不見面是其次。林凌小姐可以看到你,把你的意思轉告給我,這樣就夠了,你見讓林凌回來再說吧。」他語氣堅定,有種不容否決的意志。

  「你何必在意這個小護士呢?你那個空姐女友比林凌這個倒霉女人好太多了。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只是在利用林凌想把我趕走。哼,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說完,她站起身,就要走出去。

  繼仲甫一驚,伸手攔住她。

  讓她給跑了,林凌怎麼辦?

  「讓林凌回來。你有什麼遺願,我幫你完成,然後你去該去的地方,不要再逗留人間。」他板著臉說。

  「如果我不呢?」她冷笑道。

  「我相信陽間陰間都一樣。不能違背正義的律法,你不該低估我的能力,我不吃威脅那一套。」他說。

  也許是繼仲甫那凜然的態度讓金秀川冷靜下來。

  她瞇著眼睛仔細打量他。

  終於分辨他並不是怕她是個鬼這件事,他擔心的是林凌的安危,見他渾身散發出一股正氣,那就表示他是個正直的人。

  也許,她的心願只有他能幫她達成了。

  「有沒有煙?」她坐在他對面,幽幽的問。

  繼仲甫鐵青著一張臉,掏出煙盒和打火機,沉著聲音說:「有話快說,不要浪費太多時間。」

  「我男友叫張士民,是一間貿易公司的老闆,我們是在酒店認識的,那時候他正和他的老婆鬧分居,常來酒店買醉。他對我很好,還買了這棟樓給我,叫我把工作辭了。他承諾過,如果和他老婆離了婚,就搬來這裡住。」說到這,她停了下來,吐了一口輕煙。

  「我們在一起三年,他始終沒能離婚。有一次我們大吵之後,他轉身離開,就再也沒有踏進這屋子一步。情人節那晚,我點著燭光,一個人喝著酒,想著此刻他應該正在陪老婆孩子吃飯,一家熱熱鬧鬧,相到自己孑然一身,只有冷清寂寞。枉我對他一片真心,最後卻是傷痕纍纍。我不甘願!不甘願只有他能全身而退,所以,我吞了安眠藥,最後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我瞭解了,你想變成厲鬼對付他,誰知人家把房子給賣了,那你幹嗎不直接找他去?」繼仲甫問。

  「我是地縛靈,沒辦法離開這屋子。」她小小聲的說。

  「打消要報復他的想法吧,你尚在人世都拿他沒辦法了,死了還能如何?我倒以為你不是什麼地縛靈,根本是你執著的心念把自己困在些處。」

  「你弄錯了,我並不想報復他,我只是想見他最後一面。可是他不來,一次都不肯來。」說完,他掩面痛哭。

  看著林凌的眼睛灑淚,繼仲甫心裡感到痛,可是,那裡面明明是金秀川,這詭異的現實讓他很不舒服。

  「喂,你不要太過分,佔了別人的身體,還把別人弄得哭哭啼啼的。」

  繼仲甫說。

  金秀川停了下來,有些錯愕的望著他。

  「你去把張士民帶來見我一面,我就離開林凌的身體。」她擦著眼淚後說。

  「你想對張士民如何?」他急歸急,可張士民的安危他不能不顧。

  「我就只是想見他一面,說說話,就會走了。如果你還不放心,你可以去找法師什麼的,如果我不守信用,就讓法師打得我魂飛魄散吧。」

  「他住哪裡?!」他對她吼了出來。

  她寫了他公司的住址和家裡的住址。

  繼仲甫用力搶過她手上的紙,轉身離開大步往院子裡的車子走去。

  他真不知道自己現在到底是在幹什麼!

  現在是晚上十點多,要他去找一個陌生人來家裡,有哪個神經正常的人會答應?

  除此之外,他還有著說不出的自責。

  之前林凌都說她怕了,為什麼他還要讓她這樣冒險?如果他有什麼三長兩短,那該怎麼辦?

  前些日子他才連累她躺在床上好幾天,這會兒又搞出鬼附身的事,就算是昂藏的男兒也受不了,何況她那麼瘦小。

  他經手過大大小小、光怪陸離的案子,沒有一次像這次這般亂了分寸。

  他要冷靜,他一定要把林凌毫髮無傷的救回來。

  車子就在他心裡幾番波濤洶湧的情緒下,開到張士民位於台中市區巷弄內的家。

  燈還亮著,他按了門鈴。

  一個瘦削的男子來應門。

  「找哪位?」

  「我找張士民。」

  「請問有什麼事嗎?」

  繼仲甫掏出自己的證件,男人的表情有些木然。

  「我是住在彰化市屯南區互助二街二十三號的繼仲甫。」

  那男人驚愕的神情讓他相信眼前這個人就是張士民了。

  「張先生,我猜卜亮應該跟你交情匪淺。」不然他怎敢找了間鬼屋給檢察官。

  「他是我表弟。」張士民說,表情仍是淡漠而疏離。

  繼仲甫見他無意邀自己進去,於是往屋內張望了一下。

  張士民看著繼仲甫的動作,開了口,「裡面只有家母一個人,年紀大了,不喜歡外人打擾,有什麼事就在這裡談吧。」

  「看來你似乎知道我為什麼來。」

  他沉默著。

  「是金秀川托我來找你的,你必須跟我去一趟。「繼仲甫說。

  聞言,張士民抬頭張大眼睛望著他,臉色忽得變得慘白。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顯然還無法從這個驚嚇中醒過來。

  「我可以明白你的感受。我是學法律的人,做事只探求事實的真相和證據,可眼前狀況就是這樣。那個金秀川附身我朋友身上,那位金小姐堅持要見你一面才肯離開,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在深夜冒昧造訪張先生的原因。

  張士民再度緘默。

  繼仲甫當了七年的檢察官,見過的人不能說少,但這個張士民看來真的不像是個寡情薄倖的人。

  也許他有苦衷。

  可這世上沒有苦衷的又有幾人?

  「我不知道死人的真實世界是怎樣,不過金秀川告訴她是地縛靈,沒辦法離開那棟房子,她只想見你一面,也保證不會傷害你,只要我帶你去見她們,她就會離開我朋友的身體。整件事情如果進展順利,我可以搬離這房子,只要時間夠久,我相信我的朋友也會談忘這件事,所以,這對我不是多大的難題。如果你不肯去見她,我當然也會有我的辦法。」繼仲甫說。

  「如果我不去,你打算怎麼做?」張士民小聲地問。

  「就聽金秀川的建議,找個厲害的法師,把她打得魂飛魄散,然後救我朋友出來。」繼仲甫加重語氣的說,強調他並非只是說說而已。

  「魂飛魄散」四字讓張士民站立不穩,他後退了幾步,背部抵著牆勉強撐住身子。

  他低著頭,仍舊沒有說話。

  如果張士民對金秀川沒有感情,當不致如此。

  繼仲甫拍拍他的肩,很感歎的說:「沒有過不去的事,只有過不去的心情。也許當時你來不及阻止悲劇的發生,但現在你起碼可以像個男人,想辦法讓她走得安心。機會只有一次,我回去等你。」

  「說完,繼仲甫歎了口氣,上車啟動引擎。

  車子甫駛離張家門口,便聽到有人拍打車子,他停下車,開了門讓張士民上車。

  這時候,他心裡終於吁了口氣。

  林凌,有救了!

第8章

  畢竟是有感情基礎的,張士民很快就認出佔住林凌身體的就是金秀川。

  雖然陰陽兩隔,但他們畢竟曾經是一對戀人。

  繼仲甫面無表情的坐在一旁,眼睛看著窗外。

  聽著他們相認、抱怨、解釋和釋懷,在戀人久別重逢下無法避免的擁抱前,及時伸出手將他們兩人隔開,用力推向兩邊。

  他一向覺得感情這碼子事純屬心靈活動,擺在心裡就好,何況還是在外人面前,若以肢體來表現就太過分了。

  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相信自己對林凌有保護責任。

  對林凌而言,張士民不只是一個陌生人,還是一個陌生男人。

  這樣摟摟抱抱,她鐵定不同意。

  金秀川怒問:「你幹什麼你?」

  「這話該是我問你們兩個嗎?」繼仲甫心煩的點上煙,不客氣的反問。

  「我話還沒說完。」金秀川又說。

  「那就規規矩矩的坐著好好說,你要搞清楚,你是非法入侵,我已經很火大了,還有,講重點,天快亮了。」

  「重點?」鬼當久了,都沒人好說話,好不容易可以跟情人見面,這傢伙竟叫她講重點,他哪懂得當一個鬼的心酸!

  她喉間一哽,眼淚又飆了出來。

  「秀川你別哭,雖然我媽不許我和秀芬離婚,現在她人又中風,我真的不能違逆她;但秀芬已同意等她老人家百年後會和我簽字,到時我會再和你辦冥婚。」張士民說。

  「活著不能嫁給你,死了還賴著你幹嗎?知道你沒負我,已經夠了。是我自己傻,想不開要尋短,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真蠢。」說完,金秀川因哀怨又哭了。

  「現在知道自己蠢了,那就不要再牽連無辜,快離開林凌的身體吧。」繼仲甫催促著。

  「你別吼,再說幾句話我就走。『金秀川說。

  「士民,我不恨你了,剩下的路你要好好走下去,如果有合適的女孩,要記得把握,我會祝福你。「她說。

  「接下來你會到哪去?要不要我請法師超度你?「張士民仍舊掛念她的去處。

  「我也不知道我會到哪裡去。做人太辛苦了,做鬼也好不到哪裡去,不如你幫我到附近的媽祖廟替我祈求,請她慈悲收留我,讓我好好後悔並洗清自己的罪孽。」她說。

  「好!我一定求到她答應為止。」張士民說,眼眶不禁又紅了。

  「士民,好好保重,我走了。」說完,林凌身子一軟,癱倒在沙發上。

  繼仲甫跑過去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臉頰。「林凌?林凌?」

  糟糕!怎麼還沒醒過來!

  他一點都不在乎金秀川和張士民會怎樣,他只要林凌醒過來。

  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裡,都是他害了她。

  悔恨一寸一寸嚙咬著他的意志,他想起上次他在她額頭蓋印的事,於是他抖著手翻找自己的官章。

  如果、如果……這次沒效該怎麼辦?

  都是他!

  都是他這個白癡害了她!

  就在他找到官章的那一剎——他懷裡的人動了起來。

  他低頭看見那雙他再熟悉不過的大眼睛裡寫著困窘。

  「喂,幹嗎?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他手一鬆。

  林凌低頭,抓順自己的頭髮,掩飾自己羞窘的情緒。

  她不明白剛剛繼仲甫那充滿感情的表情所為何來?

  想得她心跳加速,整個人不自然起來。

  要不是聽到一個極輕微的歎息,她就不會發現原來屋子內還有別人。

  她表情誇張的看著坐在她對面的張士民。

  「他是張士民。」明白她完全沒印象,繼仲甫便將整個經過情形重述一次。

  聽完,林凌哭得像氾濫的濁水溪,無比淒慘。

  她完全能瞭解金秀川的心境。

  她一點都不怪金秀川暫時借用她的身體。

  繼仲甫在一旁遞著面紙,一邊用很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好。「你的同情心會不會太氾濫了一點?」

  他可是為她擔心害怕足足一個晚上!

  她醒過來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為了那個始作俑者掬了幾十把同情之淚,真是受不了這個女人。

  「我警告你喔,別再哭了,因為三盒面紙都被你用完了,現在天也亮了,我要去上班了,你、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轉身望著張士民。「我先送你回去?」

  「不,我想先到附近的聖母廟,晚點我會自己回去,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謝謝你,繼檢察官。」說完,伸出手和繼仲甫一握。

  「別這麼說,事情解決就好。」說完,他轉身打著呵欠,往他的福斯汽車走去,他得到檢察署去。

  下午,他在電腦前打著起訴書,林凌來電問道:「幾點下班?」

  那句「恨死一個人吃飯」的話不知怎地竟忽然浮現腦海裡,他毫不考慮便說:「五點半。」

  掛了電話,他看了看腕表,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他調來台中一年半了,第一次準時下班。

  開車回家的路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種什麼樣的心情,像是一陣微風拂面的感覺。

  停好車,走進玄關脫鞋時,一陣濃郁的菜香年鼻而來,像是一場盛宴的邀約,讓人不禁期待起來。

  他靠近餐桌,看著桌上的五菜一湯,有綠有白,滷肉還透著晶亮的醬色,每一道菜都冒著熱騰騰的香氣,煞是好看。

  「回來了?」林凌關掉抽油煙機,邊轉頭對他笑。

  「幾個人吃啊?煮這麼多。」他問。

  「既然煮了,當然要兼顧營養啊。」她幫他把碗擺上。

  果真是護士會講的話。

  他坐了下來,動手品嚐。

  「這是山藥排骨,顧胃的。這是東坡肉,我用紹興酒燒的。那是蘆筍蝦仁、醋溜魚片,酥炸豆腐,清炒豌豆夾。」林凌介紹著。

  「喔,看起來很美味,我們開動吧。」繼仲甫真的感到餓了。

  他們專心品嚐桌上的美食,繼仲甫看著坐在對面的林凌,突然問了一句——「煮菜很累吧?」

  「怎麼會?煮菜很有意思的,但是要有人吃就是,沒人欣賞就讓人很不來勁。」她說。

  繼仲甫望著黃昏燈光下她精神奕奕的樣子,不覺笑了出來。

  「你是個怪人。我媽一輩子沒下廚燒過一頓飯,她怕死那些油膩了,你卻甘之若飴。」

  「不覺得遺憾嗎?」林凌問。

  「什麼?」繼仲甫不解。

  「你沒嘗過一種食物叫作媽媽的味道。」她說,覺得他很可憐。

  「喔,人生很難十全十美嘛是不是?不過,我倒是很喜歡你燒的菜。」他坦率的說。

  很多人讚美她的廚藝,可是,從來沒有人能像繼仲甫這樣讓她聽得心花怒放之餘還帶著甜蜜。

  她臉上明明微微泛紅,卻裝作不在意。「算你識貨。「「那個金秀川還在屋裡嗎?」繼仲甫吃了一口酥炸豆腐問。

  「她走了。」繼仲甫臉上有著疑惑,她接著解釋——「今天你走後,我就跟診所請了假,然後陪張大哥到聖母廟去求媽祖收留金姐姐,求了沒多久,媽祖娘娘就欣然同意,那我們就回來告訴金姐姐,然後,沒多久金姐姐就跟我們揮手說她要去媽祖娘娘那邊了,然後她的影像就慢慢模糊了,然後就不見了。」

  「喔。」

  「你知道嗎?金姐姐走的時候好哀怨,讓人看了好難過。」

  「嗯。」

  「我們還是有點不放心,所以我又和張大哥再去廟裡一趟,跟媽祖娘娘擲茭,連著七個聖盃喔,金姐姐果然已經在媽祖娘娘身邊了。那時候,我看到張大哥偷偷拭淚呢。」

  「事情還算圓滿解決。」他作了個總結。

  「你這人怎麼這樣!」

  「怎樣?」

  「一副置身事外、鐵石心腸的模樣。」

  「我本來就這樣。」

  不然怎樣?那個金秀川把他整得還不夠慘?

  他可是提著一顆心擔心整整一晚上,眼前這傢伙不感激他救她回來就罷了,還說什麼風涼話!

  「哼。」不跟他說了,林凌起身收拾碗筷,擦拭流理台。

  把洗好的碗筷拿到烘碗機時,沒注意到繼仲甫伸長的腳,就這麼摔了一跤;繼仲甫為了要及時扶住她,身子微微前傾。

  她,還是摔了。

  他,也扶住她了。

  但那姿勢怪異得不知該怎麼形容。

  她沒著地,只是粉嫩的唇不偏不倚的撞著繼仲甫冰冷的唇。

  繼仲甫也抓住她了,但抓住是她柔軟的胸部。

  像兩顆冰冷的電池,正極不小心碰到負極,通過的電流震得兩人麻麻的說不出話來。

  等兩人都意識到自己的姿勢有多麼不符合國民禮儀,已經夠嚇人了。再聽到那聲音大到足以讓讓對方聽到心跳聲。

  又是一驚!

  兩人各自彈開,像兩隻受到驚嚇的跳蝦。

  各自整理儀容,還不忘對自己開示:這是一個意外。

  是的,只是一個意外。

  可她那燙紅的臉頰不知在這時候來湊熱鬧。

  好吧,林凌承認,她是這場混亂的製造者。

  她該負善後的責任,至少……至少先終結兩人這樣呆立兩旁的沉默。

  「呃,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回去了。」她頭低低的說,接著移動自己的腳步。

  等她走了幾步,繼仲甫渾厚的聲音忽然在她背後響起——「我送你。」

  以為他只是送她到門口,結果他安靜的走在她背後,兩人相隔約有十步之遙。

  林凌不知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現在不會超過晚上八點,他們只隔著一條巷子,而且她家又沒有飄。

  他走在她身後,雖然不講話,可是那龐大的存在感,讓她緊張得連路都走不好。

  好不容易終於走到家門口,她轉身,卻又一鼻子撞到他胸膛。

  瞪著他隔著衣服起伏的胸口,她緊張得說不出話。

  今晚他們兩人是怎麼回事?是月圓讓她內分泌失調嗎?還是他不對勁?

  他忽然靠她那麼近,讓她幾乎要窒息,他不懂嗎?

  「我只是要告訴你,明天週末,我會晚起,你不用早起幫我做早餐。」他說。

  音調平穩如常,內容也很健康。

  詭異的是,他在她發上的呼吸很紊亂。

  「好。」她答應。

  兩人一起轉身。

  她開門,進屋。

  他往來時路走回家去。

  他很少那麼早回家去,忽然不知要幹嘛。

  只好坐在書桌前,拿起一整疊最近期的大法官解釋抄本開始修煉。神奇的是,看了一個多鐘頭,只能用四個字形容:不知所云。

  不知何時,他竟有這等過目即忘的本領。

  他把厚厚的法規資料扔在一旁,靠在椅背上,歎了長長一口氣。

  晚上那起擦槍走火的意外,不由得讓他憶及林凌唇瓣上的溫度,還有她柔軟髮絲的香味,甚至連尖挺的雙峰握在手裡的感覺,恍若在眼前般的清晰無比。

  他望著自己的手,原來手也是會有記憶的。

  他倒回床上躺著,望著緊閉的對窗,體內深處騷動著的慾望,在這月圓的夜裡,竟讓他整夜輾轉難眠。

  最近,他似乎有些不正常。

  這樣的自己讓繼仲甫覺得不太妙,他起身洗澡。他想,也許,洗個冷水澡會好些。

  他只好這麼想。

  週末上午的門鈴聲很難讓繼仲甫覺得心平氣和,尤其是在他昨晚又沒睡好的情況下。

  他臭著臉,帶著起床氣開了大門,只見林凌穿了一件白襯衫搭一件淺藍色長裙,對他綻開一朵白爛爛的笑容,清新得像一朵開在清晨的白茉莉。

  「嗨,早安。」完全無視他不悅的表情,她打完招呼,就從他身邊走過去。

  她邊走邊說:「不吃早餐對身體不好,所以啊,我幫你弄了一杯薏仁牛奶。」

  他關了大門,走回客廳坐在沙發上,安靜地喝著她準備的薏仁牛奶。

  「我等一下要去菜市場買菜,所以過來問你中午想吃什麼。」

  「隨便。」他說。

  「我不會煮叫隨便的菜,走啦走啦,你陪我去菜市場,我們邊看邊想好了。」說完,二話不說拉著他就走。

  到了菜市場,他才見識到她那可怕的效率。

  「一樣是買青菜,你為什麼不在同一家菜販全部買齊?非得要東家買把蔥,西家買棵白菜?」

  他實在搞不懂怎麼有人會那麼笨。

  「這個喔,我爸以前都在這菜市場的巷口內喝酒,常常喝到興起就世界大同,有時倒在東家門口,有時睡在西家的走廊,每家都曾幫我將醉醺酰的老爸送回家過,所以,為了不讓市場裡的眾家長輩們眼睛痛,我當然得每一家都小小光顧一一。」她說。

  「眼睛痛?幹嗎要眼睛痛?」繼仲甫問。

  厚,這個也聽不懂?!

  「眼——紅——啦。」她瞇他一眼。

  他恍然大悟。

  「哎喲,林凌帶男朋友來買菜啦?」不遠處賣丸子的胖阿姨大聲吆喝著。

  林凌一張臉明顯錯愕。

  然後開始急著解釋——「秀嬌阿姨,不要亂講,他不是我男朋友,他是我老闆啦。」

  「不要騙阿姨啦,什麼老闆。有人老闆在幫忙提菜藍的。」

  「小凌,老闆男朋友長得很正喔。」連賣雞肉的阿輝伯都來湊熱鬧。

  喔,煩死了!

  今天怎麼這麼熱!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他真是不是我男朋友啦。」要不要斬雞頭發誓啊。

  她急得滿頭大汗。

  「喔,天要下紅雨了,林凌也會害臊喔。」賣糖果的大姐忍不住糗她。

  啊,不買了不買了,這些人真盧,跟他們說不是就不是,還一直講一直講。

  她拉首繼仲甫急急往回走。

  「就算我是你男朋友又怎樣?有必要這樣氣極敗壞嗎?」不知她為什麼那麼認真的急著跟一群人撇清。

  搞得他心裡不怎麼舒坦,他好歹也稱得上相貌堂堂吧?

  林凌停下腳。

  是啊,為什麼要急著撇清?

  他可以不要懂。

  可是,她必須懂。

  她是護士,知道打針前要對每個孩子哄說:打針不痛,像蚊子叮,很快就過去了。

  但事實上,打針從來就不像蚊子叮。

  那樣的痛覺,很真。

  真實到打過一次就會一直一直記得。

  所以她一定要澄清兩人的關係。

  因為從來不會有人在乎她是不是會痛,所以她必須自己哄自己:他不是她男朋友,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會是。不管她有多喜歡他,他們都不會有任何牽連。他對她很好,她不要拖累他。

  她聳聳肩,扯開一個誇張的大笑臉,然後轉身望住他。「這種事當然要講清楚,我可是女生,要是菜市場那些歐巴桑亂廣播,我嫁不出動怎麼辦?」

  她的眼神黯然,笑容又太假,十足十像個正在扯謊的嫌犯。

  他掏出懷裡的煙叼在嘴上,動作俐落帥氣。

  嘴裡嘟囔著:「這時候如果有一台測謊機一定很有意思。」

  「我說,回家煮飯吧,小姐。」說完,自顧自走在前面。

  林凌跟在後面,專心望著兩人一前一後的影子。

  他有一八0吧,從來沒發現他原來這麼高。

  想到這裡,她不禁笑了。

  他豈止身材高,對她而言,他的家世,學歷都高出她許多……。

  她有種預感——他太出色,不會一直住在這地方的。

  那麼在還能見面的時候,讓他們一直都這樣快樂吧。她在心里許了一個小小的願望。

  她小跑步跟上他,轉頭仰望著他。「你喜不喜歡吃餃子?」

  「喜歡。」他說。他熟悉的林凌回來了,看著她的眼睛就知道。

  「那我們中午吃餃子。」她宣佈。

  他微笑聽著她開始劈哩啪啦的說著:「你在這裡等我,我回去買餃子皮和肉……」

  總是這樣,沒聽到他的回答,她就跑了。

  實在不明白她為何總是這麼匆匆忙忙。

  算了,反正他也有些習慣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10-29 12:18:10

第9章

  水餃終究沒包成,因為王秀嫻來了。

  她帶來一桌子的補品,好像繼仲甫是個正在坐月子的產婦。

  林凌明白自己和繼仲甫有說有笑的時光已經結束,她又變回繼檢察官的內務整理者。

  「我去把雞湯熱一熱。」說完,林凌便端起王秀嫻帶來的雞湯往廚房走去。

  只是突然想到菜那麼多,不知要不要另外煮米飯,所以,她才返回客廳想說問問繼仲甫。

  王秀嫻抬眼冷冷睞她一眼,馬上挨到繼仲甫身旁,一臉熱切的和他聊起石油漲價對國內通貨膨脹的影響。

  王秀嫻那驕傲做作的態度讓林凌很不以為然,所以她故意在他們兩人面前以那種會讓人發狂的緩慢速度在那邊走過來走過去。

  是的,那樣的動作很誇張。

  而且那樣的動作也很難不讓人注意。

  更重要的是,她滑稽的表情讓繼仲甫笑了出來。

  「你幹嘛?」他這一問,她竟得意的忍不住在心裡狂喊著——哇哈哈哈,哈哈哈,就是要氣死你。

  「對不起,打岔一下。這菜那麼多,中午你要另外吃白飯嗎?」林凌對著繼仲甫問。

  「不用了,就這些菜隨便吃吃就好。」他說。

  「好,收到,我會幫你把這些菜『隨便』熱一熱,兩位,繼續」說完,她走回廚房,不知怎地,竟有些氣呼呼的。

  一樣是女人,自己在廚房忙得團團轉,王秀嫻卻穿得美美的,在繼仲甫面前撩著及肩秀髮裝嫵媚。

  明明只是熱菜,根本不必用刀,她偏偏拿起菜刀,拿了幾顆蒜頭,在砧板上一陣劈哩啪啦。

  她當然知道自己的火氣來得有點莫名其妙,可是有些事就是這樣,大腦被情緒綁架,搞得她像個白癡一樣。

  熱完人參雞湯,鼎泰豐小籠包,魚翅羹,再溫熱一盅冰糖雪蛤,她的工作便完成了。

  她走回客廳宣佈:「繼先生,菜都熱好了。」

  她過分禮貌的語氣讓繼仲甫揚起一邊的眉毛,轉頭瞅著她。

  「熱好了,那我們就先吃飯吧。」他這話原本應該對著帶來午餐的王秀嫻說,可他卻看著林凌。

  不曉得她是哪根筋不對,嗯,看來就是不大一樣。

  王秀嫻拉著繼仲甫走到廚房餐桌前。

  繼仲甫對站在走道上的林凌比著吃飯的手勢。

  原本一句「你們吃吧,我要先回去了」就要出口,但瞥到王秀嫻對她那不屑的眼神,又硬生生把這話給吞回去。

  王秀嫻那眼神的意思很清楚:你這女人礙眼又不識相,要不是怕給仲甫壞印象,早叫你這傢伙滾蛋了。

  她要是不把敵意擺得那麼明顯,林凌的自卑感自會讓她很識趣的回家去,可王秀嫻偏要拿著紅布條對她示威,那就像激怒一條牛一樣,很……不智。

  見王秀嫻自顧自幫繼仲甫拿了碗筷,添了雞湯,坐在他身旁。她偏不讓王秀嫻稱心如意。

  她轉身拿了碗筷,坐在繼仲甫對面,對他眨眨眼睛。「很餓了,可以吃了嗎?」

  繼仲甫瞪著她,笑得很無奈。「吃吧。」

  他望著林凌的神情讓王秀嫻嫉妒。

  三人安靜的吃著飯。

  繼仲甫意識到對客人的冷落,轉頭問王秀嫻:「下午有什麼計劃沒有?」

  王秀嫻對他一笑,「好久沒和仲甫哥打網球了,不過,如果你沒空的話,沒有關係,我可以一個人去逛街。」

  聞言,繼仲甫笑了起來。「我一定是個很差勁的主人,每次你來都讓你去逛街。」他望向林凌。「你會打網球吧?」

  林凌望向王秀嫻,她冷冽的眸子閃著寒光。

  「會,我最愛打網球了。」她故意說得很高亢,存心氣死斜對面的假面美女。

  「好,那我去打電話找卜亮,我們一起去打網球。」繼仲甫說。

  *    *         *

  球場上,他們決定以戶籍地分組,繼仲甫和王秀嫻一組,卜亮和林凌一組。

  晚秋的午後,陽光不強,溫和的日光照在繼仲甫和王秀嫻身上,讓卜亮不禁讚歎——「厚,穿起運動服的檢座看來真是親和多了,而王小姐美艷,他們兩個看起來實在登對。」

  一句話說得——繼仲甫面無表情,他得原諒這傢伙的無知。

  王秀嫻甜笑,一臉幸福,她由衷喜歡這位卜組長。

  林凌緊抿雙唇,一臉便秘,警察一向很討人厭,尤其是刑事組長。

  開球後不到十分鐘,卜亮納悶,啊不是說男女雙打?怎他都接不到球?

  繼仲甫不解,這邊秀嫻搶著打,那邊林凌搶著接,那他和卜亮還打不打?

  兩個男人沒事做,只好默默退下場,冷眼瞧著兩個女人的單打賽。

  「吼,王小姐不只身材好,球技更好,你瞧,打得我們社區裡的小辣椒滿場亂飛,」卜亮邊看邊實況轉播。

  「嘿,小辣椒這球發得犀利。」

  「怪怪,檢座,你有沒有發現這兩個女人間……有股火藥味?」

  彷彿回應卜亮的話似的,林凌一個反拍,把球狠狠的打到王秀嫻額頭上,痛得她往後退了幾步,然後蹲了下來。

  場邊的繼仲甫和卜亮跑過去察看。

  「怎麼了?要不要緊?」繼仲甫蹲下來望著王秀嫻。

  「……好痛。」她白皙光潔的額頭腫了個紅色的包,秀眼含淚,看來異常可憐。

  繼仲甫扶著她。「我們回去吧。」

  四人回到繼仲甫家,卜亮聲稱有事很快告辭,王秀嫻紅著眼睛靠著繼仲甫坐在沙發上。

  林凌看著王秀嫻裝模作樣的樣子,忍不住瞪了她一眼,「我走了。」

  不想看到他們卿卿我我的樣子。

  「站住!你不覺得你起碼該跟秀嫻道個歉?」繼仲甫以異常嚴肅的口吻道。

  道歉?她該道什麼歉?在球場上王秀嫻可也肅殺得很,不斷用吊高球整她,難道就因為她沒被整倒,網底抽球反擊,是王秀嫻失誤被球吻,她反而得道歉?

  她冷哼。「我們都知道球沒長眼睛,就算同樣的情形發生在我身上,我也不會要她道歉,只會反省自己技術欠佳。而且,你應該看得出來,她的球技在我之上,是她自己防守失誤,怪不得別人。」

  意思就是本姑娘絕不道歉,也不再發表意見。

  她漠然轉身,自認倒霉回家算了。

  「你還不能走。」繼仲甫以一種冷冷的聲音說。

  「秀嫻的傷需要敷藥。」他說得簡短扼要。

  「她需要敷藥關我什麼事?!」她咆哮。

  「因為眼前你是唯一的護理人員。」他仍然冷靜。

  她當然可以把他的話當作本世紀最大的笑話,大笑著轉身走出去。可她畢竟是護士,曾宣誓過:「病人的健康為我的首要顧念。」

  當她走進廚房打開冰箱那一剎那,真希望自己不曾是個護士。她不情不願的做了一個簡易的冰敷袋。

  她把冰敷袋交到王秀嫻手上,看著她的腫包交代著:「冰三十分鐘,休息十五分鐘後再冰三十分鐘,以此類推。等腫包消了,冰敷間隔可以拉長,四十八小時內自行找時間冰敷。」

  接著,她拿出自己隨身帶的藥膏,對她說:「消腫後再擦這罐藥膏。」

  王秀嫻把冰敷袋放在左額上,很不屑的對她露出一絲冷笑。那倨傲的態度,冷不防地讓林凌感到很受傷。

  她不說一句話,黯然走出繼仲甫的家,看著漆黑的天空,不曉得為什麼忽然覺得很沮喪。

  真不曉得她是招誰惹誰了,那個王秀嫻憑什麼給她臉色看?!

  還有,那個繼仲甫也很過分!

  竟在王秀面前使喚她,像是她是他的傭人似的。他眼睛瞎了不成?!看不出球場上王秀嫻是怎樣修理她的?

  不過就是頭上腫一個包,有什麼了不起!

  竟叫她跟那個女人道歉,還叫她幫她敷藥!難道因為她窮,她的自尊心就可以隨意踐踏?!

  他們憑什麼這樣欺負她!

  她再也不要見他了!錢沒撈到多少,卻撈到一整個無法計量的傷心。

  她邊走邊擦臉頰上的淚水,不由得感到一陣心酸。

  在淚眼模糊中,她走到家門口,伸出手在口袋裡翻找鑰匙,卻遍尋不著。

  她用力踢著鐵門,真見鬼了!倒霉到連自家大門都欺負她。

  她坐在鐵門前,那種孤伶伶的感覺象海浪再度淹沒了她,這種時刻,她一向無計可施。

  因為從來沒人在意她,也沒人懂她心裡的痛,她只能閉著眼睛任憑淚水在臉頰上濕了又干,干了又濕。

  明明很痛苦,可偏偏就是死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辛苦活在世上有什麼意義,她真的覺得,好累好累好累……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自己曾經差點把林凌的命搞丟,所以當他看見她獨自離去的背景時,忍不住牽掛了起來。

  他叫了披薩當晚餐,在餐桌上瞥見林凌的鑰匙時,他等著她打電話來詢問,卻始終沒等到,所以他徒步走到她家去。

  月色下,她獨自坐在門前哭得傷心。

  他遠遠站著,怕驚擾了她。

  那是一種很陌生的感受,明明哭的是她,他的心卻糾成一團,隱約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疼。

  究竟是什麼事讓她這般難過?他們整天都在一起,他怎麼不知道?他忍不住細細回想——他看出秀嫻和她之間似乎有種敵對的氣氛,在他叫她向秀嫻道歉時,她的眼裡有絲怨懟。

  可他自認沒有做錯什麼,秀嫻的傷無論如何都是她造成的,原就該負起道義責任,也許他的口氣是嚴厲了些。她會是為了這事在難過嗎?

  如果真的是,那她未免也太傻了。

  原來想走近她,但想到她可能正在氣他,如果他此刻出現,豈不是讓她更傷心?

  也許她哭得太專心了,因而沒有察覺到繼仲甫偷偷把鑰匙放在她身邊,當然也不會知道繼仲甫像個大傻瓜似的躲在一旁默默陪著她。

  等她終於張開眼睛,無意間發現身旁的鑰匙,倉皇胡亂的抹著臉上的淚水四處張望著。

  還好,沒看見繼仲甫。

  那……這鑰匙?

  應該是她翻找鑰匙時掉到地上的吧,她想。

  她拿了鑰匙開門進屋去。

  雖然她沒有肩膀可以靠,抱著枕頭總成吧。

  她站在床前,張開手臂,往前仆倒。

  *     *     *

  而站在門口這邊的繼仲甫,見林凌進屋子,總算稍稍放了心,正轉身要回去,卻意外看見王秀嫻。

  她站在路口,眼眶含著淚水,無言的望著他。

  他驚訝。

  「發生什麼事了?是傷口發疼嗎?」

  她深深望著他,「告訴我,我哪裡比不上那個小護士?我等了你四年,四年來你從沒把我放在心上,她到底有哪裡比得上我?你說!」

  從沒見過秀嫻這麼生氣的樣子,繼仲甫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見她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只好據實以告。

  「你要我說什麼?你們兩個是完全不同的獨立個體,無從比較起。」

  「為什麼你總是拒我於千里之外,卻獨獨把心給了那個又矮又瘦、個性又粗野的林凌?」

  她不甘心!一萬個不甘心!

  「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他幾時把心給了林凌?

  王秀嫻脫掉高跟鞋往他身上扔,對他大吼:「你是個不折不扣的渾蛋!」

  說完,她赤著腳衝回繼仲甫家門口,坐上自己的車,打算連夜回台北。

  繼仲甫拎著她的鞋,走回來時,正好見到她的車子消失在路口。

  他吁了口氣,算是開了眼界,原來秀嫻並不總是象外表那樣溫柔。

  他躺在床上,轉頭看著林凌房間緊閉的窗。

  不知她睡了沒?哭那麼久,應該很累了吧。

  睡一覺,明天她應該就好了吧。

  事實證明,繼仲甫的想法太過樂觀。

  他一早醒來便仔細聆聽門鈴的聲音,一直躺到腰酸背痛不得不起來為止,依舊沒有他期待的門鈴聲響起。

  他抱著些微希望走出院子。信箱空空如也,當然也沒有掛著早餐。

  也許,她睡晚了。

  所以他又樂觀的等著下一餐,等到下午一點多,等得飢腸轆轆,門口仍沒有半個人影。

  他把昨天吃剩下的東西拿來微波一下,草草打發一餐,然後帶著信心,等著下一餐。等到該吃消夜的時間,他終於告訴自己——她不會來了。

  週一,他告訴自己,等她氣頭過了,就會自己出現。

  週二,他告訴自己,這女人的脾氣也太大了,都三天了,氣竟然還沒消。

  週三,他突然好想吃她作的早餐,失望之餘,整天上班都在神遊狀態,甚至離譜到在卜亮送來的文件簽名欄上簽上斗大的林凌兩字。

  卜亮強拉著無精打采的繼仲甫一道吃午餐。「你不對勁喔。」

  繼仲甫瞪他一眼,懶得理他。

  「你是不是喜歡上我們社區小辣椒林凌啦?」卜亮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你是不是吃飽撐著了?」他有些惱怒的反問。

  「這你就不懂了。我純粹是想為長官分憂解勞,在辦案和法學素養方面,檢座你可能很厲害,可是在感情這方面,我就是專家了,如果你有以下症狀,你就是被林凌,電到了。」

  滿嘴胡說八道,繼仲甫狠狠白他一眼。

  卜亮無所謂,繼續說著——「第一,看不到她,很想念。第二,常在恍神狀態中,仔細想起來恍神都是因為剛好想到某事,那個某事裡面都剛剛好有她。第三,很想為她做點什麼事,但又心情忐忑,怕她拒絕或不高興。」

  卜亮看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喔,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那些症狀你是以上皆是,那就勇敢去追吧,還猶豫什麼咧。」

  「謝謝你的精闢分析,但我不需要。」繼仲甫起身,飯也不吃,生氣似的走了。

  卜亮看著他的背影,笑著說給自己聽:「唉,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我倒想看看,繼大檢察官要怎麼過這一關,鐵定精彩可期。」

  *     *     *

  為了證明自己並沒有為情所困,繼仲甫更加賣力工作。

  為了避免回家時一個人胡思亂想,他每晚都加班到十一點多,累了就睡,半個月來,工作績效卓著,人卻莫名其妙的瘦了。

  這天,他下班,見林凌上班的診所燈光還亮著,想起自己還積欠林凌薪資,於是把車停好,走進診所。

  陳巧走出來正要關門,一見是他,笑了出來,「厚,腳真長,我們正要關門吃消夜,你就來了。來來來,一道來。」

  陳巧一路把他拉進診所後面的餐廳,吱吱喳喳說著:「今天是林凌生日,她弄了這麼一堆菜來,你看看多豐盛,可她自己吃沒兩口就走了,院長叫我們把這些菜熱一熱當消夜,你來了剛好幫忙吃。」

  原來她今天生日啊,煮這麼多菜,是希望有人陪她吃吧,繼仲甫想。

  院裡的人全部加起來不超過五人,林凌回去了,院長不吃消夜,只剩下打掃的阿桑,陳巧和另一名護士。

  她們邊聊邊吃,吃了八樣菜中的七樣,獨留下一大盤水餃沒人動。

  「奇怪了,林凌包的水餃一向很好吃,可是今天這水餃怎麼就沒那麼好吃?」護士說。

  「好像太鹹了。」煮飯阿桑補一句。

  「我知道了,林凌一定心情不好,她只要心情不好,菜就燒得超難吃。」陳巧作了總結。

  三個女人聊完,往那盤大家一致同意的難吃水餃望去。

  竟、竟然……空了!

  真的,盤子都空了。

  這裡沒有別人,那盤水餃,當然是坐在那盤水餃前面的繼先生一個人干光了。

  大夥兒不約而同、肅然起敬的望著繼仲甫。

  只見他若無其事的起身,把林凌的薪資袋交給陳巧。

  「麻煩你把這個交給林凌,謝謝。」他說。

  陳巧怔怔望著他走出診所的背影,喃喃自語——「他是不是真有這麼餓啊?那一大盤水餃豈只是太鹹,根本有些半生不熟,可他竟然全吞進去了。」

  敬佩之餘,免不了還帶著一種恐怖——還好吃的是他。

  *     *     *

  趁著夜色獨自開車回家的繼仲甫倒是沒有多餓,他只是不想,不想有人的盛情被眾人忽視。

  他自認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但他卻常常想起林凌獨自在家門前哭泣的身影。對她不吭一聲就擅離職守,對他的三餐不聞不問,他原該很不以為然的,可他發現自己竟沒有辦法怪她。

  他相信她有她的難處,模模糊糊中覺得應與自己有關,每次想提起精神弄清楚,整個思緒卻又忽地變成一團漿糊。

  不管多難辦的案子或多狡猾的嫌犯,他都能想辦法破案,可女人就不一樣了,不知她們腦子裡整天都在想些什麼。曾有好幾個失眠的夜晚,他望著她的窗,模擬著林凌的想法,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哪裡得罪了她,可是她的內心世界實在太過撲朔迷離。

  沒辦法,他真的沒辦法弄懂她。

第10章

  林凌也搞不懂他,尤其在聽了陳巧的轉述之後。

  「你是說那一大盤水餃全給他一個人吃了?」林凌整理藥罐的手停下,轉身問著坐在電腦前的陳巧。

  「嗯啊,我和劉嬸、秀枝都只有吃一個就吐出來了。你那個水餃鹹死了,中心還冰冰的,根本沒熟,他竟然有辦法把那盤夭壽難吃的水餃都吃光,簡直是偉人。」陳巧說得口沫橫飛。

  林凌卻一聲不響。

  她在想:那盤半生不熟的水餃少說也有四十來個,他的胃腸不好又吃那麼多,不知道會不會食物中毒?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明知道餃子沒熟,為什麼沒提醒他?」林凌不滿的嚷嚷。

  陳巧轉頭瞪著她表姊,那表情怎麼瞧就怎麼可疑。

  「借問一下,你幹嘛那麼激動?」

  「我當然激動!那餃子是我包的耶,萬一他食物中毒怎麼辦?」

  「啊你又沒叫他吃,他中毒關你什麼事?」

  陳巧一語中的,他中毒的確不干她的事。

  林凌撇嘴轉過身去,將一排藥罐子擺得鏗鏗鏘鏘響。

  整個上午,她心裡就只住了一件事:不知繼仲甫是否無恙?

  直到午休時間,陳巧和秀枝出去吃飯,她一個人待在掛號室,對著電話發呆;她最後決定,只要打電話去檢查署找繼仲甫,如果聽到他的聲音,那就表示他沒事,她再趕快掛掉電話就好了。

  盤算完,她馬上行動。

  後來對方告訴她,繼檢察官出去吃飯了。

  她很快把電話掛上,拍著胸口鬆了口氣。她剛剛的行為活像個白癡。

  「你不覺得這樣很像白癡哦?」

  咦?她心裡的話怎麼會自動播放?

  她搗住嘴巴,張大眼睛看著倚在門口冷眼看著她的陳巧。

  「嚇死我了!你幹嘛走路不發出聲音?」她接過陳巧手上的便當、飲料。

  「是你干蠢事幹得太認真了,才沒聽到我的腳步聲吧。」陳巧調侃。

  林凌噤聲,這個話題太危險,絕不宜深入討論。

  兩個默默打開便當,安靜吃著。

  「你是不是愛上繼檢察官了?」陳巧自問自己問得很平靜。

  回應她的卻是一個大口噴出飯粒、又嗆又咳、脹得滿臉通紅的林凌。陳巧跑過來用力拍著林凌的背,又送飲料又遞面紙的。

  好不容易,林凌才得以順一口氣,第一句話說的便是——

  「你不要胡說。」

  「好好好,我胡說。」她有胡說才怪。陳巧在心裡回嘴。

  雖說林凌是表姊,但她對待她就像對待親姊姊一般,她的事就是自己的事,總之,這件事她會查清楚的。

  陳巧在心裡這麼對自己說。

  ☆☆☆

  斷仲甫在自己辦公室看著一件公文發呆。那紙公文的大意是說繼檢察官在北部三年及中部二年來辦案績效卓著,俟通過人事審議會,將調回北部升任主任檢察官云云。

  他笑著回應同事們的祝賀,心裡不曉得為什麼沒有一絲興奮的感覺。因為手上的案子已消化許多,他無心加班,索性早點回去。

  用餐後,他在林凌家附近散步,沒見到林凌,卻意外見到林一郎手上拎了兩罐酒,正要進屋去。

  他喚住林一郎。

  老人轉身,帶點錯愕的望住他。「你是?」

  繼仲甫遞上名片。「我是繼檢察官,就住在你隔壁巷子,方便跟你談談嗎?」

  老人看著他的臉,不知該說什麼。

  繼仲甫堅定的望他一眼。「走吧。」

  林一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和繼仲甫一起回家,他有點惶惑的坐在繼仲甫的客廳裡,不知這位檢察官到底找他幹嘛。

  繼仲甫從凌亂的書櫃底下翻出一疊資料放在他面前,然後冷冷說道:「我調查過你。這是林凌的負債狀況表,趁現在你還清醒,看看吧。」

  「你憑什麼調查我?」林一郎看也不看資料一眼,劈頭就問。

  「你大概忘了,你有次喝醉酒鬧自殺,跳破我家的屋頂,我當然得好好查查你。」

  這些事他記不太清楚了。他說:「要錢的話,找我女兒林凌要去。」

  繼仲甫把林一郎的酒往桌上重重一砸,巨大一聲砰,酒瓶應聲碎裂,淺褐色的液體流得滿桌都是。

  林一郎眼裡滿是可惜,他生氣的抬頭望著繼仲甫,一句「豈有此理」在喉間低迴,卻怎麼也吼不出口。

  那是因為繼仲甫的臉散發著一股凜然不可冒犯的威嚴。

  他聽見繼仲甫說——

  「身為一個父親,你缺席得夠久了。你的女兒能平安長大讓你拖累至今,不能不說是一項奇跡。你不敢看她為你負的債嗎?那讓我告訴你,她今年二十五歲,負債二百多萬,其中九成都是因你喝酒肇事長期累積而來,她必須兼兩、三個工作才勉強可以把生活過下去。請你告訴我,她做錯了什麼事?你可以這樣忽略她,一忽略就是十五年?你知不知道她的遭遇比孤獨還糟糕?!」

  林一郎不瓖,兩行清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我要你去把酒戒了,在你有限的生命裡……分點愛給她吧。」繼仲甫接著說。

  林一郎老淚縱橫的望著繼仲甫。

  繼仲甫從書桌抽屜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他。「這是一家私人勒戒所,明天你就拿我的名片去報到,我會請院長盡全力幫你戒酒,我自然也會打電話追蹤你的狀況。如果你沒去,相信我,我會有辦法找到你的,當然也會有辦法讓你強制勒戒,但那時候你可能就沒那麼舒服了。」

  繼仲甫那緊抿著的唇和堅挺的鼻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會貫徹自己意志的人。

  林一郎的手因酒精的關係微微顫抖著,接過名片的他承諾:「繼檢察官你放心,我會去的。」

  繼仲甫點頭,見老人緩緩走出院子。

  他點起煙,瞇眼望著自己吐出的白色煙霧。

  也許,在他離開這裡之前,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

  接下來幾天,白天他忙著在離開前替幫過他的助理、事務官及警官、員警簽敘獎,晚上有推不掉的送行宴,行程看似緊湊,他心裡卻是空得緊。

  心情不好,容易醉,偏偏沒人知道為什麼他陞官卻不開心。

  他的心事只有卜亮知道。為了替長官分憂,他指定部屬替繼仲甫擋酒,然後親自送他回去。

  「檢座,你還沒告訴林凌你要調回台北吧?」卜亮握著方向盤問。

  「沒有。」繼仲甫答。

  「你不打算告訴她嗎?」難道他真看走眼,他們根本沒什麼?卜亮忽然有點自我懷疑。

  「她不想見我,又何必強人所難。」繼仲甫望著窗外,輕輕歎了口氣。

  「強人所難?我告訴你,如果你不跟她講,她會恨你一輩子。」卜亮說。

  他這個長官對女人實在太不瞭解了。幾周前那場網球賽上演的根本是兩個女人的爭風吃醋篇,這麼明顯,他怎麼會看不出來!

  繼仲甫皺眉。「這在邏輯了講不通。」

  他們有哪次見面,最後不是弄得不歡而散?她應該是抱著相見不如不見的心理吧?

  「唉呦,這種事不用講邏輯啦。你聽我的準沒錯,去跟她講一聲就對了啦。」卜亮把車停在繼仲甫家門口,還不忘探出頭去叮嚀。

  繼仲甫手一揮。「知道了。早點回去吧。」

  他開門進屋,躺在沙發上,想著卜亮剛剛在車上的話。當門鈴響起時,他還因此嚇了一跳。

  走出去開門時,他心想:會不會是林凌?當時他心裡是抱著期待的。

  門一開,是陳巧。

  他心裡有著老大不小的失望。

  陳巧也看出來了,她偏著頭小聲問:「我可不可以進去坐坐?」

  繼仲甫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請進。」

  陳巧走進客廳,先挑了一個很舒服的椅子坐,喝了一杯白開水,然後望著繼仲甫,慢條斯理的說:「其實……我是送東西來給你的。」

  「什麼東西?」繼仲甫問。

  「這個。」陳巧從提袋裡拿出一張喜帖給他。

  繼仲甫接過帖子,還來不及打開,就聽見陳巧說:「那天你一定要來喔,我還有帖子要送,先走了喔。」

  陳巧的匆忙讓繼仲甫感到奇怪,幹嘛那麼急?

  他坐下來打開喜帖,很快掃視過那些燙金的字,直到看見新娘「林凌」兩個字,他胸口猛然一抽!原以為自己看走眼,再仔細看一遍,腦袋忽然一片空白。

  這是怎麼回事?

  他攤坐在沙發裡好久好久,全身瞬間沒了力氣,他無法形容那種類似掉了魂的感受。原來他不明白,他一直不明白,林凌在他心中竟是這般重要。

  如果他早一點明白,情況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這問題他在心裡問了自己不下百次。

  如果他早點對她告白,如果這樣、如果那樣……但再多的如果都難以消彌心中那股深刻的悔恨。

  腦海裡奔騰的全是她的面容和笑靨。

  不行!無論如何他都要見她一面。

  他撥了她的手機號碼,等了許久,終於聽到他惦念多日的熟悉聲音。

  「喂?」林凌的嗓音聽來有點困惑。

  「是我,繼仲甫。」

  「嗯。」她知道的,這聲音她每晚都幻想著會出現在耳邊,此刻,真聽見了,卻顯得有幾分不真實。

  「方不方便我們見一面?」繼仲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維持平穩,以免心中那股波濤洶湧的情緒被她實現。

  天知道她有多想他!

  每天她都告訴自己要忍一忍,對他的思念很快就會過去。

  寂寞的時候,她還是只能告訴自己,他對她再好,在彼此生命中也只能是一個過客,她有她的包袱,而他有的是美好前程。

  明知見了面之後只會更添傷心,偏偏她還是貪戀和他在一起時那短暫的幸福,她真是無藥可救了。

  「來我家吧,我剛煮了宵夜。」她說,終究還是拒絕不了他。

  ☆☆☆

  繼仲甫第一次來到林凌家,儘管傢俱簡單,卻整理得一塵不染。他在客廳的木椅上坐著,看著林凌端出兩碗什錦面放在茶几上。

  「吃吧。」她招呼他。

  繼仲甫吃了幾口,抬頭望著她。

  他還是忍不住問了:「林建軍是個什麼樣的人?」

  「林建軍?」怎麼忽然問起他來?

  喔,她明白了。

  「你也收到帖子啦?」她問。

  「你還沒回答我的話。」繼仲甫堅持要問清楚。

  「什麼?喔,你是問說建軍哥哥是個什麼樣的人哦?他很好啊,很優秀啊,之前在美國念醫,結了婚後要接院長的診所。」

  看著她的表情,繼仲甫心裡一陣酸楚。瞧她談起他時表情是多麼興高采烈,她應該很喜歡他吧?

  「之前怎麼沒聽你談過他?」繼仲甫又問。

  「你又不認識他,談他不會很奇怪?」

  「這怎麼會奇怪,如果你早一點講,也許……」他提高音量說著,見她睜大眼睛,一臉驚訝的模樣,他才猛然住了嘴。

  如果他早一點知道,他會怎樣?是和她保持距離還是努力爭取?

  「也許怎樣?」她小聲問道。

  「也許……我會和他做朋友。」他表情僵硬,把話硬轉成言不由衷的謊言。

  說完,低頭沉默的大口吃麵。

  那是一碗剛煮熟、很燙的面,可他卻一大口、一大口沒有間歇的把面夾入口,吃得滿臉通紅,額上臉上全冒著汗水。

  在她看來,他像是為了什麼事在生氣,那碗倒楣的面恰巧成為他出氣的對象。

  她為他遞上濕毛巾。

  然後仔細的看著他。「你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他的形象一向就是「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那句話的真人寫真版。連阿飄他都不怕了,究竟發生什麼大事會讓他心煩成這樣?

  那鐵定是件糟糕透頂、麻煩至極的大事。

  她調整好坐姿,聚精會神,準備當一個特大號的垃圾桶聽他說,連面紙盒都準備好了,萬一連她都承受不住,她可以自愛一點,自己拭淚。

  「我陞官了。」他說。

  靠!嚇她一跳。

  「陞官不是好事嗎?你的表情幹嘛這樣?」有必要擺出那種如喪考妣的臉來嚇人嗎?

  「我這週五就要調回台北了。」他看了她一眼,說。

  「……」今天星期二,那不就只剩三天?

  靠!為什麼他就不能一鼓作氣把話說完!那她現在要怎麼辦?要先祝賀他陞官還是該難過他就要離開?

  不管怎樣,陞官是好事,她當然該用力的祝賀他,要替他開心,還該說些好聽話——

  「那真是太好了。恭喜你。」可她哽咽的聲音聽來一點誠意都沒有。

  不知道這種情況能不能勉強算是喜極而泣?她低頭用力抽著面巾紙,尷尬的擦著有點濡濕的雙眼。

  她笑著解釋:「不曉得為什麼,我最近很感性,動不動就流淚,明明是件喜事……。」

  是啊,他陞官是喜事,她結婚也是喜事,可兩人的心情不知是在惡劣個什麼勁!

  繼仲甫望著空碗,他宵夜吃了,話也說了,是該走了。

  「很晚了,我該回去了。」實在很不願說這句話,可他沒有任何理由留下。

  林凌無言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想到他這一走,他們可能永遠都不會再相見,她總覺得該說些什麼,於是出聲喚住他——

  「等一下!」

  繼仲甫停下腳步,轉頭望著她,眼裡的感情洩露了他未能說出口的心事。

  「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因為怕他拒絕,以致語氣幾近哀求。

  唉,他在心裡深深歎息著。他還有什麼事不能答應她的呢?

  「你說。」不管她說什麼,他都會盡全力幫她。

  「明晚,我在家裡幫你餞行,請你一定要來。」

  沒料到是這樣的要求,他原想推辭,但見她懇切的表情,也就點頭答應了。走出林凌家的院子,他抬頭看看夜空,掛著的是一個半圓的月,突然想到蘇軾的水調歌頭裡那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那種縈繞心中的遺憾和痛苦,似乎更鮮明瞭。

  ☆☆☆

  翌日,他在辦公室裡整理好要交接的案卷,下午請了休假。他沒忘記晚上要到林凌家作客的事。既是作客,當然該準備禮物。為此,他特意去了一趟百貨公司逛了一下午。

  當約定的時間到了,他舉手按林凌家的門鈴,想到第一次按這門鈴的情形,突然悲從中來;如果能再回到剛開始時,他一定會好好把握,只是……這終究也只是一個願望罷了。

  林凌穿著一襲深藍色洋裝來應門,看得出來她特別打扮過。她對他笑笑。「你遲到了十五分鐘,我正擔心你來不了呢。」

  繼仲甫把一束花和一個紙盒交給她。「仔細想想,你幫了我許多忙,我好像連個實惠點的禮物都沒送過。這個,希望你會喜歡。」

  林凌接過禮物。「快進來吧,菜要涼了。」

  當繼仲甫望著餐桌上滿滿的菜,忍不住要問:「就我們兩個人?這會不會太壯觀了點?」

  「因為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菜,所以我就把我會煮的菜都煮出來,我想也許其中有一、兩樣你會覺得不錯吃,或許將來你在哪個地方再吃到那碟菜或許會因而想起我。」所以,她一早就出門去買菜,準備了這滿滿一桌。

  繼仲甫心痛的看著她。她真是個傻瓜,他怎麼可能把她給忘了。

  林凌為兩人斟上酒,然後舉杯——

  「先祝你身體健康,一切順利。」說完,她仰頭,把酒乾了。

  繼仲甫只好回敬,干了。

  「然後,這一杯,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對我的照顧。」她仰頭,又干了。

  繼仲甫望著她,酒喝得這樣狠,教他有點無措。

  「很高興認識你,來,乾杯。」她仰頭,又要把酒乾了。

  繼仲甫一把握住她的手。「就算你是口渴,也不能這樣喝,會醉的。」

  她用力拉回自己的手。「你不懂啦。喝醉才好,喝醉才不會難過,才不會胡思亂想。」說完,仰頭又是一杯。

  是真的嗎?喝醉了就不會難過了嗎?那他也要醉醉看。

  「那換我敬你,敬你新婚如意,婚姻美滿。」他,干了。

  濃酒入喉,又辣又熱,像透了他苦澀的心情。

  林凌哈哈大笑。「你醉啦?」講什麼新婚如意,婚姻美滿!

  「我沒醉啦,呃,醉的是你啦,什麼祝我順利,真是笑死人了,我一點都不順利,我才剛發現自己喜歡你,你就要嫁人了。你曉不曉得你好過份,你好過分啊!」他大聲嚷嚷。

  林凌紅著眼睛,摸摸自己滾燙的頰,不太確定自己醉了沒?

  她剛剛好像聽見繼仲甫說喜歡她,但她也聽到他說她要嫁別人,他酒量真差。她伸出手拍著已趴在桌上的繼仲甫。「你真醉了?」

  繼仲甫卻拉住她,大喊:「林凌,不要嫁林建軍!不要……」

  然後咚一聲,在桌上睡著了。

  「你真的醉了。」她確定。

  他胡言亂語得可怕。她看看酒瓶裡剩下的酒,一不作二不休,全干了,她才不要當唯一清醒的人。

  抬頭望著他睡著的樣子,她搖搖頭,不行!他這樣睡到天亮,明天鐵定腰酸背痛。她站起身,把他拖起來。「喂,繼仲甫,你不要趴在桌上睡,起來,你快起來。」

  繼仲甫嘟噥了幾聲,又睡過去。

  她使盡吃奶力氣,將他又拖又拉的拉離那個位子,但走不到沙發,他又癱了下去。

  「唉,好吧,」林凌甩甩自己的手臂,繼續說:「那你就在地板上睡吧。」她回房去拿了棉被枕頭,把他安頓好。

  然後盤腿坐在地上,看著他那張睡著的臉。也許是喝了酒,膽子變大了,她伸出手輕輕撫著他的臉,忽然好想哭。

  她不是故意要去愛上他的,她也不想這樣。她真的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和那個王秀嫻那樣鬧彆扭讓他生氣,總之,她……就是忍不住,忍不住要想他,忍不住希望他在乎她。

  但忍不住又怎樣呢?他就要走了。

  真的好難過呵。想到這,她站起來又開了一瓶酒,邊望著他的臉,邊飲著酒。

  至少,她可以陪他一個晚上,她情不自禁地趴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聲;雖然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可是這一晚,她一點都不孤單;她要這樣一直看著他,數著他的心跳聲,一直數到天亮……。

  她的心願只實現了一半。天不僅是亮了,還日正當中,但她沒能一直數著他的心跳聲,因為她……也醉了。

  ☆☆☆

  繼檢察官向來盡忠職守,從來不曾沒請假就沒去上班,所以,他的助理事務官打了電話給卜亮,請他去看看繼檢察官。

  而林凌整個上午沒在診所出現,也很稀奇,所以陳巧也很緊張,她騎著機車往林凌家馳去,在半路上遇到卜亮。

  「阿巧,發生什麼事了?幹嘛車騎這麼快?」卜亮問。

  「林凌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早上沒來上班,打電話也沒人接,我正要去她家看看。」她神色緊張的說。

  這麼巧!繼檢察官也這樣溜。憑他多年辦案的直覺,這種時候,他就應該和陳巧去看看,他相信案情一定會有所突破。

  陳巧取出林凌給她的備用鑰匙,兩人走進客廳。

  雖然沒有事先排演,但兩人的表情都非常統一,一起張大眼睛和嘴巴,看著睡在地板上的男女,各處認出那就是他們要找的人。

  「卜、卜大哥,現在該怎麼辦?」陳巧看著林凌那條跨在繼仲甫身上的腿問。

  「都中午了,也該起床了。」人帥就有這種福利,他盯著繼仲甫裸露的上半身說道。

  「那、那我叫了喔。」陳巧說。

  「等一下。」卜亮忽然很想對繼仲甫惡作劇一下,他拿出相機對著他們那種兒童不宜的睡姿按了兩下快門。

  嘿嘿,搞不好這以後會有用處。

  繼仲甫和林凌幾乎是同時醒來,也同時發現彼此摟在一塊,同時大叫,然後同時彈開。

  當發現現場還有卜亮和陳巧時,兩人霎時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面對這種難堪的場面,林凌不愧經驗老到,她先站起身,對他們露出一個有點誇張的笑容。「這個,我可以解釋一下。昨天我幫繼先生餞別,然後繼先生先醉了,又吐了一地,所以、所以……呵呵,就統統醉在一起了,事情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卜亮和陳巧看看她,又看看繼仲甫,那懷疑的目光很明顯,她的解釋沒人信。

  陳巧插著腰,很不以為然的嚷嚷:「繼檢察官,這樣不行喔,你好歹講句話,我們林凌還沒結婚,你們孤男寡女這樣摟摟抱抱睡在一起,這要是傳了出去,林凌要怎麼辦?」

  卜亮偏頭,這些話怎麼那麼像仙人跳的台詞?他也很好奇英名睿智的繼檢察官會怎麼說。

  「我們真的沒怎樣。」他說,扶著有些痛的頭,望著陳巧。

  「你們剛那麼親密的樣子,還說沒怎樣,讓全世界的人看了都沒半個人會相信,林凌會被你害得一輩子嫁不出去。」陳巧又說。

  「你不要說了啦!」林凌吼。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她根本不在乎。

  繼仲甫低頭想了一下。「林凌,你不要擔心,我會去跟林建軍解釋,我們是清白的。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他相信,不會影響你的錄像帶。我保證。」

  林凌一臉的莫名其妙。「你是不是酒還沒醒?這件事幹嘛跟林建軍解釋?還有,我有什麼婚事?」

  「兩周後你不是要嫁給林建軍?」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林建軍要娶的是他美國的同學耶,關我什麼事。」林凌不解。

  「但是喜帖上的新娘名字明明是你的。」他雖然困惑,但心底忽然燃起一絲希望,或者,真是他看錯了?

  陳巧悄悄移動腳步,往大門滑去。

  「陳巧!不許走。你一定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快說。」林凌將她吼回來。

  事情發展到此,真是越來越有趣了。卜亮走到沙發旁,以最舒服的姿勢坐下來,準備聽陳巧說個仔細。

  「啊我就覺得你好像很喜歡繼檢察官咩,可是你又不肯承認,不知在搞什麼曖昧。剛好林院長叫我去拿建軍哥的喜帖,我就叫印喜帖的小周另外用電腦幫我特製一張新娘是你的樣張,然後就把那張特製的拿去給繼檢察官了啊。人家只是想看看……看看他會有什麼反應嘛。」唉喲!怎麼知道會在這種情況下露餡,真是爆糗耶。

  林凌一臉抽搐。你幹嘛不一刀捅死我算了。

  「你一定是瘋了!」林凌對陳巧咆哮。

  「所以,」繼仲甫總算搞清楚狀況了,他神情嚴肅的問林凌:「你和林建軍沒有要結婚?」

  「沒有啦。」什麼嘛,都知道是個大烏龍了,還問!

  「我想和林凌單獨談談。」他對卜亮和陳巧說。

  等兩人都走出去,他走過去把門關上,走到林凌面前,用一種讓人心跳加快的眼神望著她。

  「嫁給我吧。」繼仲甫忽然說。

  「啊?」林凌驚詫的望著他。

  「你不用現在回答我,等你考慮清楚了再告訴我。」

  「可是。為什麼?你,呃,我的意思是說,昨晚我們真的喝醉了,又不是真的發生什麼事,你不要聽陳巧亂說。呵呵,都什麼時代了,你不必因為這樣就娶我,那個……」

  他俯下身封住她的唇,林凌因為驚訝而張開了嘴,繼仲甫藉此更深入探索她的舌,那是一個溫柔的吻,但已足以讓她覺得天旋地轉。

  正當她覺得自己快窒息時,他離開她的唇,但仍扶著她的腰,以一種再慎重不過的神情望住她——

  「當我知道你要嫁人的時候,我覺得我體內有種什麼東西正在迅速抽離。你不知道,這幾天我真的非常難受,我再也不要再經歷一次眼睜睜看著你離我而去,我卻無能為力的那種感受。我想,我是愛上你了。」

  她從來不敢想像他會對她說這些話,因而震驚得不知該如何自處,只是紅著眼眶傻傻的望著他。

  「我知道這樣的未婚很倉卒,可是因為我再過兩天就要回台北,我希望你能仔細考慮。或者,你覺得你對我並沒有那麼深的情感,足以和我結婚,那也沒關係,我們可以以結婚為前提正式交往。總之,我真的不想失去你。」繼仲甫真摯的眼神中帶著些許不安。

  林凌不顧一切地衝向前抱住他,只有這樣緊緊抱住他,聞著他的氣息、感受他肌膚散發出來的熱能,她才能相信這一切不是幻想而是真實的。

  「你不會後悔嗎?我們之間的差距不會太過懸殊嗎?我很可能會成為你的包袱。」她不能不請他想清楚。

  他微笑,輕吻她的額頭。「只要你在我身邊,我連鬼都不怕,世上還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的?能解決的就不是問題了,你說是不是?」

  她哪知道呀!她根本無法思考。原來快樂可以讓人瞬間變傻。她真的是傻了,但無所謂,因為被快樂沖昏了頭原來是這種滋味。

  她笑了,有些傻呼呼的。

  繼仲甫看著她。「看來你是不用考慮了,我知道了。」

  「什麼呀,有這麼明顯嗎?」她紅著臉說。

  「那我先回台北把工作安頓好,再回來籌備我們的婚事。」

  她點點頭,答應了。

  繼仲甫點點頭。「那我先走了。還有,門口那兩位我會處理,你今天好好休息吧。」

  ☆☆☆

  一個月後。

  繼仲甫和林凌的訂婚宴在「禪風可以居」的菜市場舉行。繼仲甫實在不習慣和那麼多陌生人寒暄,可那些人全是林凌的街坊鄰居,從小到大全都幫過她,他也就認了。

  敬酒的時候,她萬夫莫敵的替他擋酒,喝得一張小臉紅咚咚的。

  他附在她耳旁問:「你行不行啊?喝這麼多?」

  「沒問題啦。」她說。

  陳巧在一旁幫腔:「對啦,酒後失身卡自然啦。」

  說得繼仲甫面帶微笑,盯著林凌的眼睛不懷好意。

  遇到林凌後,他開始相信世上有些事是命中注定,會娶她,現在想來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但,他後悔嗎?

  並不。

  也許林凌有時是吵了些,可她照顧他的胃一路直通他的心,讓他冷清的性子有些許溫度,原來幸福有時候只是一種單純的平凡與快樂。

  他沒後悔過。

  那晚,他在床上就這麼對林凌說,得到的是她身體上最熱情的回應。他想,為了她,放棄生活中原本的平靜,似乎還不太糟。

尾聲

  整個婚禮從籌備到完全公證,繼媽媽完全沒有參加。她故意出國去,理由是怕親朋好友們笑。

  她回國那天,繼仲甫到機場接過媽媽的行李,開了車門讓她坐進車裡。

  繼仲甫開口道:「媽,氣消了吧?」

  繼媽媽睨他一眼,原不想說的,最後還是忍俊不住。「真不曉得你是怎麼想的,秀嫻有哪裡不好?論家世、人品、相貌,有哪一項不強過那個林凌?」

  繼仲甫深吸一口氣,接著撫額歎氣。

  「繼夫人,您好歹當過外交官夫人,視野理當比一般人要來得寬廣,心胸也應該比其他人要來得高貴;您一定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不是買賣,怎能這樣一椿一椿的比?更何況,林凌已經是我的妻子,也是您的兒媳婦,這已經是無法更改的事實,我可不可以請求,請求您以一個母親的立場接受她?」

  「我要是不呢?」繼媽媽反問。

  「如果您認為您的成見比我的幸福重要,我也只好尊重了。」他望著前方,口氣平靜的說。

  繼媽媽偏著頭想了一下,忽然笑了開來。

  「以前你爸生氣的時候也會忽然改變稱謂叫我繼夫人,你剛剛的口氣跟你老爸真像。唉,真懷念以前的時光。」她喃喃自語,思緒悠悠回到舊時光。

  「對了,她呢?」繼媽媽問。

  「林凌啊?她在家準備晚餐,說要等你。」繼仲甫想起老婆一早起來時驚慌失措、忙著上街買菜的情景,還有些心疼。他無意給她這麼多壓力的。

  「嗯,她菜燒得倒是還可以。」她想起林凌燉的干貝雞湯。

  「媽,上次那是我情商她來客串廚子的,你別再用那種高高在上的態度對她。」

  「知道了知道了,你煩不煩!該用什麼態度對廚子跟媳婦我會分不清楚嗎!一路上一直跟我打預防針,無非就是怕我給林凌難堪,我會那麼沒分寸嗎?這輩子你有哪件事順我意啦?有哪一次我不是寬宏大量的原諒你?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欠你的。真是!」

  聽到老媽的承諾,繼仲甫懸在心口的大石總算落了下來。他知道,只要老媽肯接受林凌,他才能真正給林凌一個幸福快樂的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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