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dn 生活 家庭兩性  2020-04-10 06:00 聯合報 / 黃珠玉


日本作家東野圭吾寫了他的解憂雜貨店，我也想寫下我的。
時間分分秒秒前行，我們搬著歲月，一年一年往身上堆放，「餘生怎麼過」的議題在某日跨進朋友圈，「它」走近身時，大家互望，屈指一算，每人得出一數字，是年紀的標示，五十、五十五、六十……數字不盡相同，「已過人生折返點喔！」的告示則大抵同般亮響。自此，我不少的憂事，若巡梭始發點，常能看到有「它」的蹤跡。每讓被擾人又愛操管諸事的歲月帶至消沈，我總要想起一家雜貨店，想那對老齡的店長夫婦。

在頭城大里的這間老鋪，人們愛叫它「柑仔店」。這麼多年了，柑仔店面對的海，昔今湧上、退下的海水想必已過了幾多輩（雖不知海水都怎麼數算「一輩子」）；面向的大里火車站，入城、出城進進出出的人，從上一代接收的青春之顏也已交遞給了下一代，樸古的老鋪不知從幾時開始，大家都改稱它為雜貨店了。

店裡負責結帳的通常是阿嬤，我揣想她算帳時使用的「加法」法則應和我們學過的算術一般，是遵循十進位吧，只是不解為何個位數都不對齊，記寫下來的數字總是被分散開來各據一方。數字的個數被限制在四個以內，超過這個數目會有些麻煩，比方說，如果你買了五、六個以上的物品，可能必須做個調度，要嘛放回幾樣，要不就分成兩次來購買（我總想，如果選擇後者的做法，那麼先抓出四樣結一次帳，走出店家再重新折返入內，想必更會是一種體貼吧）。

草嶺古道入口就在柑仔店不遠處，健行者將身上不少的能量交留在古道上，到火車站託請火車載上歸途之前，一碗泡麵是最及時的美味補給（阿嬤除了備妥熱開水，還常常以自然親切的貼心為顧客撕開調味包），所以泡麵的銷售相當巨量，如同有些企業仰靠主要的幾項產品也能大有所為，一間緊鄰柑仔店的人氣超商兩年不到就不敵，悄然退下。晚輩、鄉親每回到店裡話家常都會帶上一句：「魚餌不要再推出來賣了啦。」因為冰箱耗的電費遠遠超過偶爾到來的釣客少少購買所帶至的利潤。「袂使，按呢別人就袂當釣魚了。」這堅持，和店鋪一樣久久長長。

一向以老催人的歲月不改其志常來訪，挾著自以為理所當然的優勢而至，不過，就如那間人氣超商般，每每也總知趣地自行離去，兩老從沒改其色。她八十八歲、九十二歲，由著歲月幾番來了又去。偶爾他們到門口望看來往行人，也望看離去的歲月的背影。而我望見的，則是兩位高齡者素來挺立的身影。

我們知道東野的雜貨店有個信箱，用來收取求詢，放釋解憂之道。阿嬤的雜貨店也給了我一個信箱，非實體，採同樣的自助方式，當我有迷惘之點，我就走向它，兩老會以相應的質性，爬梳我打了結的一團糾亂。收了這樣的信：「傷感年輕不再。」如是回信：「不妨瞧瞧我們，遠遠比妳年老呢。記住，只要心中有物。」收信：「哎，想做好多事啊，只怪體能已大不如前。」回信：「妳是說體力不濟？我們每天像seven-eleven顧店提供大家的需要喔。」問：「……」覆：「總之，我們不看前頭鋪有多少歲月待我們踏走，我們嘛就是穩住自己，努力做為住家鄰人、步道健行者和釣客等等的應援者，受惠者從不忘飽滿我們以感念，於是，得以懷著貢獻的充實之感，和身旁的歲月同起坐。」

是的，何須焦慮數算年月呢？只要心中有物，只要當為應援者，來訪的歲月想必扛著的是鼓舞，不再催老。

這就是我想說的，我的解憂雜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