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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范晨希,最擅長做的事就是——等待。
等一個人,不是離了婚又各自結婚的爸爸或媽媽,是他,
我十七歲生日那天遇見的,被人扁得像豬頭窩在牆角的姜非凡。
一百九十公分高、好看得跟名字一樣很非凡的他是個大胃王,
每每讓我等兩三個月才出現,一出現都是傷痕纍纍,
餓得吃掉我整個冰箱足足五人份的食物!為了滿足他,
我的廚藝越來越好,彈鋼琴的十根手指沾上油煙、有了蔥蒜味,
可我就喜歡把他餵飽,喜歡有個人聽我嘰哩呱啦說心裡話,
忽然有一天,他出現,身上沒有新的傷痕、西裝筆挺,
我知道他在改變,一夜之間變得發達,
我也在變,在等他的時間裡變成情歌創作人,大紅特紅那種,
他一來,我一樣把他肚皮填飽,而他,也會把我「喂飽飽」……
「平安夜,我們一起過吧。」七年來,首度,他定下約會,
可來赴約的就只有一條價值兩百三十七萬的鑽石項煉?
第1章
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四日。
雨下得有點大,夾著閃電和轟隆隆雷聲,嚇人。
范晨希的雨傘擋不住雨水,才下計程車不久,身上的衣服幾乎濕透,她手上提了一個大蛋糕和兩瓶香檳,今天是她的生日,她想替自己慶祝。
爸爸爽約了,他說工作太忙,沒辦法回台灣替她慶生。
失望嗎?多少吧,但不嚴重。
她對爸爸沒有太多期待,就像對媽媽一樣,他們承諾在新年、生日時出現,可是他們都忙於適應自己的新生活,根本沒時間履行承諾……沒關係,她很能夠照顧自己的。
她的爸爸、媽媽離婚,在去年年初,離婚的原因很多,最嚴重的一條是仇視彼此。
母親十六歲懷她,父親十七歲升格當爸爸,兩個玩心重的年輕男女,因為一個錯誤圈綁彼此。
母親恨,多少三十幾歲的女人還在享受男人的目光追逐,她偏偏要上班,在工作和家庭主婦中間忙碌。而爸爸怨,身邊有許多女人,每個都比家裡的溫柔體貼,他卻必須為了責任,放棄所有機會。
於是晨希膩了,厭煩他們對彼此的指責,厭煩自己是綁住父母親,不讓他們追求快樂的那根繩子,她提議父母離婚,只要離婚,她再不是誰的藉口,不必為父母的痛苦負責。
她無預警的來到,造就了父母親的婚姻,而她親手結束父母親的婚姻之後,得到的禮物是——寂寞。
唉!不應該埋怨的。
換個角度想,爸沒回來,卻匯給她二十萬,讓她去挑生日禮物,很大方對不?不只爸爸,媽媽也大方,這幾年,他們都變成職場強人,錢賺得越來越多,對女兒也越來越慷慨。
比較起那些又窮又病的父母、或者對孩子施暴的父母親,她的爸媽簡直就是一百分了,對不?
瞄一眼手錶,快十點鐘了,她剛上完鋼琴課。
其實,她還是心懷感激的,感激父母沒有給予太多「關愛」眼光,所以當同學們忙著補數學、理化,和升學考試周旋的時候,她還可以上鋼琴課。
晨希快步走到公寓大樓樓下,她發現一個男人,呃,不,是男生,蜷著身子蹲在牆邊。
他很瘦,全身被雨水淋得濕透,把頭埋在膝間,背一抽一抽,他在哭嗎?
晨希一直覺得自己是世間最孤獨的人,沒想到,她在雨中,看見和自己一樣孤獨的背影。
帶著些許衝動,她走近,蹲下,把雨傘分給他。
她不知該說什麼話,不知要如何安慰哭泣的男生,只能靜靜地,蹲在雨中,等他哭完。
終於,他抬頭,四目相接,兩個人都是一驚。
他驚訝於她眼底的沉靜,那兩潭波紋不起的深沉,不像少女的眼睛,但奇異地,她的沉穩安定了他的焦郁。
晨希也驚訝,驚訝他臉上青青紫紫的斑痕,和他那對黑得不見底的黑瞳,他有一雙深邃好看的眼,有濃墨黑眉,其他的……殘破五官讓她找不出合適的形容詞來形容。
她該害怕的,他一看就是電視機裡面常演的那種不良青年,可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怕他,反而想和他親近,想抹去他臉上的纍纍傷痕,看清楚他的五官長什麼模樣。
「你餓了嗎?」晨希浮起淡淡笑意問。不能笑得太過份,她不想他傷了臉還要被陌生女孩刺傷心。
男生看著她,不說話。
他以為自己的臉會把她給嚇跑,沒想到不但沒有,她的臉上絲毫不見惶恐與害怕,竟還有抹笑。
「我有蛋糕,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她把手裡的蛋糕往上提。
「我沒有生日禮物。」吶吶地,他擠出一句話。
晨希笑了,很溫暖的笑容,清麗的臉龐因而變得動人明亮。「我不需要生日禮物,只想要有人陪我吃蛋糕。」
她沒有說很多,但他聽見了她的寂寞。
在雨中,寂寞撞見寂寞。
他點頭,她也點頭,然後她伸出手,他握住,接過雨傘和蛋糕,他用一支小小的雨傘和自己寬寬的背脊,替她擋去被風吹斜了的雨水。
他們走進公寓,打開燈。
他的眼睛倏地睜大。
她的家屬到不行,客廳那組沙發看起來超高級,電視螢幕至少有五十寸,那組音響看起來很像最新科技。
他忙著看她的家,忙著看那些價值不菲的擺設,沒注意到,她進進出出好幾趟,最後走到他面前,抬著頭對他說——
「這是我爸爸的衣服,你先去洗澡,免得著涼。」
他的嘴巴還是張得老大,被這個房子的豪華度嚇到。
晨希笑笑沒多說什麼,把他帶進爸媽的房間,替他打開浴室電燈、替他放熱水。
直到氤氳蒸氣模糊了他的眼、直到她走出浴室,她的背影在他的視線裡面消失不見,他才回過神。
她是仙女嗎?她的出現是為了拯救他的靈魂?大大吐一口氣,差一點點,他就要去混黑道了!
今天,一整個下順,早上和阿強那幫人對干,打輸下說,還被人嗆聲,說他要是敢再到學校去,見一次打一次,絕對不手軟。
學校,他是非去不可的,不管怎樣他都要上大學,這是媽的願望,拚了命他都要實現。
下午,黑狼老大要見他,他不想去,但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黑狼知道他很會打也很能打,已經不只一次要吸收他人幫,可是他答應過老媽,這輩子無論如何一定要記住——人生有三件事絕對不能碰,一是賭博吸毒混黑幫、二是幫人作保、三是跟酒女鬼混。
媽說,她是酒女,知道在這行裡面,誰都沒有真感情,為了他好,什麼女人都可以交往,就是不要跟風塵女子有瓜葛。
後來一言不合,他居然和人打起來,全身上上下下不知道被揍出多少條黑青,臉也變成大豬頭……
不過這場架打完,他鄭重向黑狼老大聲明,他不加入他的幫派,也絕對不加入別人的幫派。他發誓,這輩子,他再逞兇鬥狠,也絕對不會變成黑狼老大的敵人。
就這樣,黑狼大哥才放他走。
可是回到租處,才知道黑狼老大為了斷他的路,把他租的小房子砸得亂七八糟,嚇壞房東太太,她一看見他回來,就將他往外推,大聲嚷嚷說,房子再也不要租給他。
他走投無路,又累又餓,靠在牆邊,混黑道的念頭在他腦袋裡閃過好幾遍。
他想,媽要是知道他這麼慘,說不定會同意他去找黑狼。算了,反正就算考上大學,他也沒本事念,說不定混黑道會比唸書更容易成功……亂七八糟的想法在胸口喧騰。
沒想到一把小小的雨傘、一個好乾淨的女生蹲在他身邊,她沒有被他的臉嚇到,反而告訴他,想要有人陪她吃蛋糕。
就這樣,他讓一個女生撿回家。
他傻傻笑開,腳踩進浴缸裡,碰到熱水,吁……他滿足地歎了一聲,很久很久,沒有洗過熱水澡了。
他出來的時候,客廳桌上擺著蛋糕和兩碗海鮮面,晨希對著他輕問:「先上藥,再吃東西好嗎?」
「好。」
她拿來藥箱,輕輕幫他擦藥。
很痛吧,她想。
好幾次他咬緊牙關、倒抽氣,但半聲都不吭,她不懂男生,是不是不喊痛,會讓自己看起來比較像英雄?
她身上有沐浴乳的香味,半乾的頭髮貼在後頸上,他閉上眼睛,那是女人的味道,很舒服的女人味道。
也不知道弄了多久,她把每處傷口都處理好,才將碗推到他面前,笑著說:
「吃吧。」
就等這句話,他拿起筷子,半點不客氣,捧住碗,唏哩呼嚕,三兩下就把碗裡的麵條吃光光。
天!她錯愕的望著他,有這麼餓嗎?他連嚼都沒嚼耶。
「好吃嗎?」她問。
「好吃。」
「要不要再吃一碗?」她把自己的海鮮面推到他面前。
「你不吃?」
晨希搖搖頭,「我不餓。」
他點頭。「謝謝。」
說完,他拿起碗又是一陣唏哩呼嚕,沒三兩下碗底朝天。
她隱藏不住嘴角的愉快,原來自己做的東西有這麼好吃,真高興他的捧場,讓她的生日有第一場快樂。
「還餓嗎?我有蛋糕。」
「餓。」實話實說,他吞得下三頭牛。
也不唱生日快樂歌了,晨希直接拿著刀子,切下一大塊。
接下來,她親眼見識男人的好胃口,她手上的蛋糕吃不到三口,他已經獨力把八寸蛋糕解決掉。
她進廚房,倒一杯果汁,走兩步,想想不對,又折回去,把整瓶果汁拿出來。
她的預測是對的,他的胃是無底洞,再多的東西都填不滿。
「如果你還餓的話,我出去幫你買一點滷味好嗎?」看他把東西全塞進胃袋裡,她有養寵物的成就戚。
「外面在下雨。」
他說的是「外面在下雨」而不是「我吃飽了」,她聽懂,於是打電話訂披薩,說實話,她真的很想測測看,這男生到底可以吃掉多少東西。
在等披薩的時間,她彈鋼琴給他聽,彈的是蕭邦的圓舞曲。
他一定聽不懂,因為他表現出無聊的神情,但他很乖,靜靜站在鋼琴邊聽她彈琴,沒有離開半步。
養一隻很聽話、配合度很高的寵物,實在讓人滿愉快。
她看著他,「我叫范晨希,你呢?」
「姜非凡。」他說。
「你幾歲了?」
「十九歲。」
他的回答向來都很簡短,好像多說兩句話,會消耗掉他身體太多熱量似的,可以說他很酷,也可以說,他不愛跟女生說話,反正,女生真的很煩,不過……這個范晨希,還不錯。
「你念高三,準備考大學嗎?」
「嗯。」
「想讀什麼科系?」
「再說。」
什麼科系會賺大錢,他就念哪個科系。
話題斷掉,晨希找不到其他的話問他,她懂的東西不多,平常又不太和同學逛街說話,要同他聊鋼琴嗎?她想,他不會感興趣。
就在她開始感到手足無措的時候,送披薩的來了。
她匆忙起身,付過錢,把披薩放到他面前、打開。瞧他的眼睛瞬間閃閃發亮進發光芒,果然,披薩比任何話題都更合他的胃口。
才打開紙盒,他就迫不及待塞一塊到嘴巴裡。
他到底是餓多久?
最後,這個大披薩倒是讓她試出他的食量極限——他還留下三片。
他打了飽嗝和哈欠,晨希想,他累壞了,把他領進爸媽的房間睡覺。
替他蓋上棉被、拉拉枕頭,再把他垂在額前的劉海撥到後面,她很久不玩芭比娃娃了,他讓她想起肯尼先生。
「我可以跟你說話嗎?」她問。
「嗯。」姜非凡含糊不清的應了一句。
晨希開啟話匣子。「我的爸媽很久沒回來,要不是每個月存款簿裡面的錢一直在增加,我懷疑他們是不是忘記我。」這是埋怨,她從不對旁人埋怨爸媽的,可他讓她破例。
「不錯了,還有人供你吃穿。」
「是啊,我應該滿足,何況還是我鼓勵他們離婚的,就算寂寞,也是自作自受……很多同學不知道我家裡的情況,他們以為我很有錢,背地裡常喊我白雪公王,我知道,白雪公主不是恭維而是諷刺……」
她拉哩拉雜說整晚,可他不到十分鐘就沉沉睡去,她無所謂,只要身邊有個人、有個微微的呼吸聲就可以,不管他有沒有在聽。
第二天清晨,她醒來的時候,他已經離開,還吃光昨天剩下的三片披薩。
有點失落、有些哀愁,但她恢復得很快,收妥笑臉,拿起包包,至少,今年她不是一個人過完自己的十七歲。
三個月後,姜非凡又出現了。
仍然是滿身傷,紅紅紫紫一大片,她懷疑這個人是職業打手還是拳擊賽選手,怎麼都打不怕?
但她沒問及任何和傷口有關的事,還是一樣,給他放熱水、煮海鮮面,她沒等他吃飽就先訂了蛋糕、披薩,還趁他洗澡的時候溜下樓,買了兩大袋滷味和蘋果。
她喜歡餵他,喂得他臉上出現滿足笑容。
然後,他上床,她賴在他的床邊,拉拉雜雜說話。
說這幾個月裡,發生過的大小事情。
她說,她的鋼琴老師受傷了,換她的兒子來幫自己上課,雖然老師的兒子很帥,可是上課態度很爛,敷衍得很過份,她告訴他,自己要準備考音樂系,他不但沒想辦法幫她,還冷冷嘲諷,「學音樂的小孩不會變壞,但是會變笨。」
姜非凡大笑,問:「為什麼?」
晨希回答,「學音樂會餓死,台灣沒有音樂舞台。」
當下,他沒說話,但在心底想,等自己賺大錢,就買一個音樂舞台送給她。
可是她卻說:「我根本下需要舞台啊,我只想教幾個學生,日子可以過得下去就好了。」
她很清楚,就算擁有很多的錢,也不會讓人變得更快活,這點,她在父母親身上獲得充份證明。
當然,姜非凡一樣很快就睡著,她一樣自顧自說話,也不管他到底聽了多少。然後,隔天清晨,他又跑掉。
她還是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什麼時候會再來,但這回:心底存了期待。
她發揮想像力,想他是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小貓咪,哪一天,等他突然想起回家的路,就會自動回來。
果然,兩個月後,他來了。
再然後,三個半月、兩個月……他總是自由來去,不預先通知也不多說自己的事。
然後、然後的然後,她習慣了等待她那只「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小貓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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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天壽死囝仔,你以為你老母留多少錢哦,都給你吃光了啦,還念大學,你想給他死啦。」
舅舅穿著夾腳拖鞋、白色汗衫,手抓起一根比臂膀還粗的棍子追著姜非凡跑,一百九十公分的姜非凡,長腿輕鬆一跨就衝出大門。
舅舅追得上氣不接下氣,沒追到人還摔一跤,他氣得把棍子往前丟,棍子在柏油地面叩叩叩撞三下、連翻幾圈後,戛然停下。
「我早就說過,是你自己不聽我的話,硬要收養那個雜種,果然咧,人家不感恩,還說你污了他老娘的錢。」穿花洋裝的舅媽把一頭蓬亂鬈發塞到耳後,懶懶靠在門邊說風涼話。
「你講什麼鬼話啦,我不收養他,誰收養他?我老姊就這麼一枝孤苗,不然要把他丟在路邊,讓他自生自滅哦。」舅舅用力走進屋裡,砰!洩恨似地用腳把門踢回去。
「去找他老爸啊,他又不是從石頭坑裡面蹦出來的,沒了娘還有爹。」
「我要是知道他爸是誰,我會浪費那麼多白米,米要錢買也。」
「就是說,媽媽犯賤在外頭亂搞男人,兒子更賤,年紀輕輕不學好,跟人家耍流氓,還自不量力要念大學。想當流氓教授哦,還早得啦。」
「死查某,你罵誰賤,不知道他媽是我姊哦。」說著,舅舅粗魯一推,將舅媽推得去撞牆。
「你敢對我動手,我要帶我兒子離家出走……」
聲音小了,躲在小巷裡的姜非凡再也聽不見爭吵,背靠牆,他仰頭看著那方小小的、藍藍的天空。
十九歲的臉上,三十歲的滄桑。
他低頭,碰觸手臂上的青青紫紫,干!
他恨恨的把書包甩到背後,不理路人好奇的眼光,扣好胸前鈕扣,仍然朝著學校方向繼續走,這個書,他非念完不可。
他牢記媽媽去世前的殷殷囑咐——
「兒子,不管怎樣,你一定要念大學、念研究所,這樣才不會讓人看不起……」
他懂,他的親生父親看不起媽媽,他的親戚家人把媽媽當成笑話,嫌棄她的家世背景、學歷,嫌棄她的無知可欺。
媽說,她鼓著多大的勇氣才敢上關家大門,告訴他們她懷孕的事,沒想到一群同情心被狗吞掉的上流人士,只是冷冷瞥她一眼,問:「你確定孩子是我們關家的種?」
老媽為賭一口氣,硬是把他生下來,供他補習唸書學英文,她立定目標,要存多到嚇死人的錢讓他到美國念哈佛。
她說:「兒子,總有一天,我們要抬頭挺胸走到關家人面前告訴他們,『沒有養到姜非凡,是你們的損失。』」
可是,她來不及看他去念哈佛就生病,後來死了,錢全進了舅舅、舅媽的帳戶裡。
好心收養?是嗎?姜非凡噙著一抹冷笑。
他猛地抓頭,把黑色的頭髮抓得一團亂,他的世界又亂又煩,他憤世嫉俗,很想大吼大叫,看到人扁人、看到樹扁樹……然後,范晨希和她的海鮮面跳進他腦袋中央。
她不是最漂亮的女生,但是她的笑臉讓人很安心,說話慢慢的,要聽她說話必須要平心靜氣,很有耐心。
她的手指頭白白的,光是坐在鋼琴前面就很有氣質,他很喜歡看她彈琴,雖然聽不懂她在彈什麼,但是光看她的十根手指頭飛快的在琴鍵上跳來跳去,他的心情就會不由自主跟著激動。
她的手指頭一定有魔法,不但可以正確無誤的壓在她想要的音符上,還可以煮出全世界最好吃的海鮮面。
他也喜歡她的聲音,軟軟的、溫溫潤潤的,好像滑滑的檸檬水,滑入他的夢裡面,有她的聲音在,他總是睡得特別沉。
心慢慢平靜,一朵酷酷的笑浮上他的嘴角,他知道,自己很喜歡她。
今天下課後去找她吧,送她花……花,他歎氣,手插在口袋裡,撥弄著裡面的幾枚硬幣,譏誚躍上嘴角,他憑什麼喜歡她?
不想去找她的,但下課後,他的兩條腿在潛意識的引領下,走到晨希家,他帶著自鄙和自卑,架起一張酷到不行的虛偽冷臉。
然而在迎上晨希無偽的熱情瞬間,自卑消失。
虛偽和真誠的戰爭裡,後者總是佔上風,於是在他憋不住思念煎熬的時候……就出現。
第2章
二○○一年一月二十六日。
晨希穿著一身淺紫色的小禮服,大大的蝴蝶結綁在身後,她外面罩了件洋裝式大衣,穿著高跟鞋的兩條腿冷得打顫。
寒流來襲,這種天氣不適合穿小禮服,但她今天有一場演奏會,不能不照規矩打扮。
同學說她很厲害,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她笑笑不回答,她哪裡不緊張,她是不能緊張,一緊張便要壞了的。
晨希手裡抱著一束綠梗的純白百合,不是香水百合,沒有濃郁的香味,但這東花讓她不禁笑了。
花是同學的哥哥送的,演奏結束之後,他問她,「可不可以當我的女朋友?」
可以吧,她想。
十九歲的女生,是該談一場戀愛了。
可是,姜非凡的臉在那個時候浮上來,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他。
為什麼拒絕?她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
同學的哥哥是一流學府的法律系高材生,將來必是精英級人物,說不定還會去選總統,一個不小心,說不定她會變成第一夫人。
哎,錯失良機,她該懊惱的。
但當電梯打開,她在家門前看見姜非凡頤長的背影時,懊惱不見了,她只想著,該怎麼把他餵飽。
這次,兩個月有了吧,他整整讓她等兩個月,等得有點累,可所有的疲憊在他背影映入她眼簾瞬間,蒸發不見。
他轉過頭,又是讓人觸目驚心的傷,右手臂裹滿紗布、臉頰貼了兩處,帥帥的臉肯定又要多上兩道疤。
這個男人,怎麼學不會保護自己?有壞人,就應該躲遠點啊,人家拿刀拿槍,他怎麼打得贏人家。
晨希心裡這樣想,完全把他「可能是壞人」的念頭丟掉。
她沒把眼光落在他的傷口上,細細看住他的眼睛。
很好,他的眼睛仍然清靈湛亮,沒有眼淚、沒有哀傷,那麼他只傷在身上,沒有傷在心上。
姜非凡低頭看看手肘,這次傷得比較重,腿縫了三十幾針、手縫二十七針,這是為了救人受的傷,他覺得不冤枉。
至於以前,他常讓人看不爽,嗆聲、暗扁,而絕大部份的原因是女人,他的女人緣好到不行,而他習慣來者不拒,因為女人們搶著送上的便當很好吃,巧克力、糖果、餅乾能適時填飽他的胃。
於是那群呆瓜以為只要把他打成豬頭,女人就會對他失去興趣,沒想到越豬頭越紅。
打開門,她讓他進來。
打開暖氣、脫掉外套,她幫他把圍在脖子的圍巾拿掉,那是她一針一線織給他的禮物,織得不怎麼好,有些歪歪扭扭的,但她很開心,在他出現的冬季裡,圍巾從未缺席。
「餓不餓?」
「餓。」他點點頭。
「要不要洗澡?可是……」晨希為難地看了看他包紮過的傷口。
「我會小心,不弄濕。」姜非凡猜出她要說什麼話。
每次他以流浪狗之姿投奔她,她總是一言不發收留他,給他吃、給他睡、給他舒舒服服過完一整夜。
她從不過問他的傷是怎麼來的,看見他嚇人的傷疤,也不表達意見。
唯一的一次,她幫他剪頭髮,看見他額頭那道縫了十二針的舊疤時,淡淡的開口,「不要擔心,我存很多錢,如果哪天你開始在乎自己的外表了,我帶你去整形。」
她無條件包容他。而他,很喜歡、很喜歡不囉唆的女生。
「嗯,那你先去洗澡,衣服毛巾在哪裡,你自己知道。」
「好。」
她才要轉身進廚房,他一把拉住她,她回身,眼中浮著困惑。
「你怎麼啦?」
他動也不動,細細地看了她三十秒,然後將她擁入懷裡,一個不算溫柔的吻落下來。
他的技術很糟,她也稚嫩得不曉得吻一個男人該怎麼做才好,但這個吻讓兩個人鼓噪的心都定下來。
彷彿,這一吻在很多年前就應該發生。
然後她在他懷裡,恍然大悟!
懂了,她懂得自己為什麼拒絕帥到不像話的精英,為什麼把第一夫人的寶座往外推。因為,來來去去的姜非凡,在她心底埋下愛情種籽,在這個吻裡,愛情迅速發芽。
吻結束,他的額頭靠在她額上,啞聲地說了,「謝謝。」
他知道,她為他做的不是理所當然,只是她的態度太「理所當然」,讓他偶爾忘記,她並不虧欠他。
晨希紅著臉搖頭,做那麼多,不是為了他的謝謝,而是為了……期待他再度出現。
他去洗澡,她沒換下禮服,直接進廚房為他做晚餐。
為他下面,要下好大一把,魚啊、菜啊、蛋啊,都要三兩倍。
她把冰箱裡面的菜全翻出來,炒青菜、炸蝦球、烤烏魚子、玉米濃湯,動作飛快,在他走出浴室前,把五人份的晚餐端上桌。
她的廚藝越來越好,誰教她養一隻大胃王,為滿足他的胃,彈鋼琴的十根手指頭沾上油煙,有了蔥蒜味。
姜非凡拿起碗公,看坐在旁邊的晨希一眼,他知道除非自己吃飽,不然她不會開動。
他沒說話,把桌上的菜一樣一樣夾到她的盤子裡。
「我吃不來那麼多。」她把菜夾一些回去。
「你太瘦。」
「以女孩子的標準來看,我不算瘦。」
他才瘦呢,吃那麼多東西,也不知道消化到哪裡去,扁扁的身子,像根長竹竿,風一來就彎。
「你的標準有問題。」
說著,他又是三口兩口,把麻醬面給吃光。
「發胖的話,我櫃子裡的禮服都不能穿了。」她懶得出門訂購,懶得逛街,她對多數女孩子熱中的事,都懶。
「你幹麼穿成這樣?」
他的眼光掃過她的衣服,細肩帶的窄身小禮服,包裹住她的完美曲線,雪白的肩頸讓人一覽無遺,他不爽她穿成這樣,當然,更不爽的是她帶回來的那束百合花,偏偏那束花抱在她身上,要命的好看。
「今天有一場鋼琴演奏會。」
「每次演奏都要穿成這樣?」
「嗯,這幾乎是……演奏會的制服。」
「他們是去聽你的鋼琴,還是去欣賞你的美麗?」
他說她美麗?
晨希抿唇輕笑,他從未稱讚她,她知道自己稱不上美麗,頂多是清秀吧,媽媽常說,她若是多遺傳到她幾分美貌,十八歲就會變成未婚媽媽。
說話的時候,媽媽瞄「罪魁禍首」一眼,爸爸馬上跳出來說:「我的女兒要有才華,不需要美麗。」
爸爸高估她了,她有什麼才華?不過姜非凡說她美麗呢……輕咬下唇,她忍不住想笑。
「我會找時間去買幾套保守一點的表演服裝。」她承諾。
雖然做這種事讓她很累,但沒關係,她願意為他保留美麗。
「嗯。」姜非凡不說話了,靜靜地吃飯。
「演奏會後,有一位唱片製作人問我,願不願意為大牌藝人在演唱會上面獨奏,我答應了。」
「是那個製作人送你花?」他問一句不搭軋的話。
「花?哦,不是,是同學的哥哥送的。」她據實以告。
「他為什麼不送自己的妹妹,要送你?」
「我想,他有一點喜歡我吧,聽說他很優秀。」
「拒絕他。」
姜非凡擺臭臉,他知道自己這種不爽叫做嫉妒,知道自己喜歡她喜歡得快死掉,聰明的話,他就應該學小狗尿尿,劃出勢力範圍,可是他……不能,他配不上她,她是仙女,而他只是俗辣。
要是晨希再多懂幾分男女之情,她就該追問為什麼,然後,一點一點逼出他的真心意,如果她再更精明能幹一些,不但能逼出他的真心意,還能逼出他的承諾。
可惜她不懂男女,他只說一句「拒絕他」,她就認真相信,自己已經站在他心底,在那裡製造出抹滅不去的印記。
「我已經拒絕了。」她的回答,讓他的嘴巴大大咧開,咧出一張毫無保留的笑臉。
「你可以去表演獨奏,但是不要太累。」姜非凡的臉酷酷的,雖然他心裡爽到爆,因為她拒絕了一個優秀的男人。
「只練兩首曲子,不太累的。」
「嗯。」
「我想趁這次機會,把我做的幾首歌做成帶子,送給製作人聽,也許他喜歡我的曲子,以後我可以靠作詞、作曲維生。」
「嗯。」
「我喜歡一個人在家工作。」
雖然「一個人」很寂寞,可他會出現啊,他出現一次,就把她累積好幾個月的寂寞帶走,所以她越來越不害怕寂寞。
「嗯。」
「我的媽媽……」她吸一口氣,話沒說齊。
「怎樣?」他停下筷子,看她。
「結婚了,也是奉子之命,不過這次她三十五歲,選擇應該會比較正確吧,她想要我去參加她的婚禮。」
「要去嗎?」
「當然去,至少她沒把我藏起來,覺得我見不得人。」
「所以你爸的婚禮,你也參加了?」
「是,爸爸對我很好。」
他給她一張面額兩千萬的支票,他說,他會繼續支付她的生活費,直到她結婚,可是他和新婚妻子是財產共有制,他擔心她拿不到他的遺產。
想太遠,爸未滿四十歲,怎就想到遺產問題,世界上的事難說,誰知道她會不會比爸早走。
「他的新妻子對你好不好?」
「我們有打招呼……那個不重要,反正以後碰到的機會很少,我不在乎她對我好不好。」
只要姜非凡對她好,只要他持續不定時報到,她便心滿意足。
「不要擔心。」他突然放下筷子,認真說。
「嗄?」她沒聽懂。
「我會對你好。」
他的話漬入了她的心,就像酸酸苦苦的果子入了蜜,讓人含進嘴裡,無比歡欣。
這個晚上,他把晨希帶上床,沒有逾越,只是把她勾抱懷間,靜靜聽著她遙遠的親戚、遙遠的家人,聽她計劃著未來,計劃她的音樂人生。
隔天,他沒有悄悄離開,他弄醒她,給她一個熱切的吻才走。臨行,她給他一支鑰匙,告訴他,天冷,下次不要在門外等,自己進屋。
她把屋子鑰匙交給他同時,也把打開愛情的鑰匙交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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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二月十八日。
黎雨佩從二樓飛奔而下,爸爸車子還沒停好,她先衝到車子旁邊。
張揚的笑臉、張揚的愉悅,張揚的,她的心情。
「這麼高興看到爸爸?」黎意群才下車,就抱住女兒,愛憐地拍拍她的頭。
「當然,我最愛、最愛、最愛老爸了。」她勾住爸爸的手臂,偷眼瞧瞧隨後下車的姜非凡。
是她暗戀很多年的學長呢!
從高中時代她就很喜歡、很喜歡他了,每天最常做的事,就是和她最寵愛的「阿菲」聊她最心愛的「阿非」!忍不住地,她想起當年天真的回憶——
「阿菲,告訴你哦,我的阿非長得又高又帥,我只要站在他身邊,就會忍不住臉紅心跳耶。而且啊,他有收下我的巧克力耶,他還當著我的面把巧克力拆開,一口氣吃光光,你說,他一定很喜歡我對不對?」
她翻身,趴著。
「阿菲,你不知道,學校裡有很多女生都很喜歡阿非呢,他叫姜非凡,成就非凡的那個非凡,是不是很有氣勢的名字?我光是聽到他的名字,心啊就會怦怦跳得亂七八糟,如果有一天,我們要結婚,哇,姜非凡VS.黎雨佩,好速配哦,對不對?」
她跑到衣櫃邊,找出一套白色小禮服換上,把白色絲質披肩蓋在頭上,再抽出花瓶裡的香水百合,嘴巴裡哼著結婚進行曲。
她在穿衣鏡前面,一步步慢慢向前走,想像自己走過紅毯,想像站在前面的男人,是她喑戀很久很久的姜非凡。
姜非凡VS.黎雨佩……姜非凡VS.黎雨佩……姜非凡VS.黎雨佩……
她笑出滿臉蜜汁,多好啊,姜非凡VS.黎雨佩,她要和他一起走過紅地毯、一起定過人生、一起看逼這個世界!
「可是……」她歪了歪嘴巴,不滿。
「可是喜歡他的女生那麼多,他一定不會最愛我啦,怎麼辦?我一定要想辦法,讓他注意到我。」
她掀開蓋在頭上的頭紗,抓起加菲貓,把它壓在胸口。
「阿菲,我要怎樣才能夠讓他喜歡我?你覺得送他很多、很多花,怎樣?
「不好,他是男生,應該是男生送女生花,我送他花,那些愛慕他的女生一定會很生氣,背地整我。那,給他做愛心便當呢?對哦,他中午好像都吃麵包哦,一定沒人給他做便當,要是我天天給他帶愛心便當,他一定會特別喜歡我,對不對?媽說過,要抓住男人的心要先抓住他的胃。
「哈,我好聰明哦,阿菲,我居然可以想到這個主意耶。」
她抱起加菲貓,踩著輕快的腳步往樓下跑。
她要告訴管家太太,從明天開始,她要帶兩個便當到學校,她要和阿非一起坐在校園裡吃便當,涼涼的風吹過、榕樹的葉子在頭上沙沙作響,夏季狂想曲,專屬夏季的,她的戀曲……
後來他畢業典禮那天,她躲在禮堂後面,哭得浙瀝嘩啦,鼻涕眼淚齊下。
一想到以後在學校裡面再看不到暗戀的學長,也沒辦法送愛心便當給他,她的眼淚控制不住,滴滴答答掉不停。
她以為和姜非凡的青春情事,就這樣散了,他的人生、她的人生,變成永無交集的平行線。沒想到,命運又把他們牽在一起,他們之間,一定有很多,多到數不清的緣份。
事情是這樣的,爸爸為了一個計劃很久的併購案,被壞人綁架,恰巧非凡學長撞見綁票事件,想也不想就英雄救美……呃,不對啦,他救的不是她,是爸爸,所以是英雄救英雄!
結果非凡學長受重傷哦,爸爸為了感激他,就出面跟他喬,怎麼喬的她是不知道啦,只知道喬來喬去,喬到最後……耶!爸爸說要收非凡學長當義子,她當然是高舉雙手贊成啊。
太棒了,非凡學長變成她的哥哥,從此以後,他們天天在一起,一起上課下課,一起吃飯睡覺……
啊,沒啦沒啦,睡覺沒有在一起,可是說不定他會為她唱催眠曲,當哥哥的不是都要寵妹妹嗎?
就說她和非凡學長有緣份的咩,不管走到哪裡,他們都會被牽在一起,她真是太太太太高興了。
「雨佩,在想什麼?」黎意群敲敲她的小腦袋。
她連忙回神,才發覺他們已經走進客廳。
她笑著跟爸爸撒嬌,「人家哪有想什麼?」
「來,幫你介紹,他是姜非凡,我已經決定培植他當我的接班人,他會住到我們家裡,你要把他當成親哥哥一樣,不能任性。」
「知道知道啦,人家很乖,什麼時候任性了。」她不依地甩著爸爸的手,嘟嘴,模樣可愛極了。
黎意群說完,拍拍姜非凡的肩膀,「非凡,從今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不要客氣也不要拘謹,知道嗎?」
「是。」
這次,這座比晨希家更富麗堂皇的大豪宅並未引發他太多好奇,他沒有東張西望、沒有去估量那些昂貴的擺飾品,他知道,這是有錢人的習慣,習慣用很貴的東西來提升自己的地位與價值。
黎意群微笑。「都說了,不要拘謹。」
他把女兒往前帶。「她是我的女兒,叫做黎雨佩,從小嬌生慣養沒吃過苦頭,要是有不好的地方,你多包容她,不要跟她計較。」
「我知道。」
「我還有工作要忙,先讓雨佩帶你回房間休息,馬上要開飯了。」
「好。」他禮貌而客氣的說。
黎意群回書房,客廳裡剩下黎雨佩和姜非凡,她憋不住的開心掛在嘴角,仰頭,哇塞,這是她第一次靠他那麼近呢,他好高哦,身高和他的名字一樣,很卓爾「非凡」。
「非凡哥,你記不記得我?」她的臉上淨是仰慕。
他盯著她,想半天,印象模糊。
「你不記得了?我是你的學妹啊,你從學校畢業的時候,我們都好傷心哦。」
學妹?他懂了。
學校裡,許多女同學和學妹常藉機靠近他,但他從不記得任何一張女孩子的臉,不管是她或別人,除了……除了很會彈鋼琴的范晨希。
那次在雨中,一把印滿圓點雨傘罩上他的頭時,他就牢牢、罕牢地記住她的五官。
「對不起。」
「人家有點小傷心,不過啊,你不記得我,總該記得我的愛心便當吧?你每天都把人家的便當吃光光啊。」
「那個粉紅色的便當盒?」
「對,Kitty貓的那個。」
她這麼說,姜非凡就有印象了,她不是唯一送便當給他的女生,但她是唯一「天天」送便當給他的女生,她的便當做得很漂亮,只可惜能吞進去的東西太少,填不平他的大胃袋。
「我記得。」
他只記得便當盒,黎雨佩就高興得想要唱歌,好好哦,她的非凡哥哥居然記得,早就說吧,便當攻擊很有用。
「走,我帶你回房間。」
她沒經過同意,小小的手掌心握住他的手腕,軟軟的、暖暖的,她的手心和她的笑臉一樣讓人感到溫暖。
他的行李不多,黎爸說,什麼都不必帶,只帶一些不能丟掉的東西就可以,他沒什麼不能丟的,除了身份證、畢業證書和……他與母親的合照。
就這樣,他被她牽著,一路走到樓上,她開門,為他開啟人生另一個全新階段。
他的房間很大,至少有二十坪,靠窗那一半規劃為書房,書櫃、電腦、音響,只要想得到的東西樣樣不缺;房間另外一半規劃成睡房,有King sise的床組和一組沙發。
推開右手邊的門,他找到衛浴設備和超大的衣物間,裡面整整齊齊地,掛滿西裝襯衫,和他一輩子都沒穿過的高級休閒服。
「喜歡嗎,非凡哥哥?衣服都是我幫你挑的耶。」她把架子上面的衣服拿出來,在他身上比劃。
「喜歡。」他點頭。
「爸爸說,你只可以輕鬆兩天,兩天之後,就會有一大堆的家教老師來家裡給你上課。上課,唉……我光想就頭大,非凡哥哥,如果你被逼到受不了,一定要告訴我,我去跟爸爸鬧,叫他把那些家教老師通通辭掉。」
他莞爾,沒回答。
她拉他坐到沙發,半點都不認生,勾起他的手,頭靠在他肩頭,笑逐顏開。
「真好,以後我不是獨生女了,我不必一個人說話給自己聽,我有一個哥哥,一個很疼我、很寵我的哥哥。」她滿足地閉上眼睛。
她是個很寂寞的女孩。母親在她十歲的時候就死了,父親雖然疼愛她,但整天忙於事業,並沒有太多的時間陪伴她。
她有管家、有司機、有家教,但他們都解除不了她的寂寞,她想要哥哥姊姊、爸爸媽媽,她想要很多親人在身邊,聽她不停不停說話,可是她沒有,能聽她說話的只有那一隻黃黃的、肥嘟嘟的、毛茸茸的加菲貓「阿菲」。
姜非凡很訝異,快樂公主竟然是個寂寞女孩!
難不成寂寞是這個時代的通病?他想不通,為什麼在交通發達的時代裡,人們的心有著遙遠距離,是因為人們習慣戴上面具,還是因為,人們已經學不會傾聽別人的聲音?
「非凡哥哥,只有兩天,我們來計劃,接下來的兩天,我們要做什麼好不好?」
「好。」他心疼她,因為她很寂寞,他們是同一國的人。
「明天呢,我們先去看電影,然後去逛街,春裝出來嘍,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都上架……」
對,她要挑一條好看的圍巾,把他脖子上那條丑到破表的圍巾換掉,要訂做最新款的手工皮鞋,讓他好看的大腳從破布鞋裡解放出來。
黎雨佩不停說話,然後短短的手啊、腳啊,全圈到他的身上,再接下來,她的屁股直接坐到他的大腿,窩在他懷裡像窩在爸爸胸口一樣,自然愜意。
他沒推開她,因她身上傳來的溫暖,讓他有了家的幸福感。
家……他從沒想過,在他二十一歲那年,一對陌生的父女願意把家送到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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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年六月三十日。
第一次,他出現,身上沒有帶著新傷。
第一次,他出現,穿著高級的筆挺西裝。
沒有傷、打扮過的姜非凡,看起來真的很非凡。不過,晨希還是沒問,他做了什麼,讓自己變得發達,也沒問,他是不是從流氓小弟升級為大哥,從此不必刀裡來火裡去,或者……他直接改行。
她喜歡他,因為他是他,一個大胃王,臉上寫著無解的憂傷,因為他是姜非凡,個頭高高、不愛說話的姜非凡,其他的附件,她一概視而不見。
他的身上乾乾淨淨,醫藥箱派不上用場,但她還是讓他去洗澡、還是做了五人份的晚餐端到桌上、還是在上桌前,把他的衣服裡裡外外翻了遍,找找有沒有她看不見的暗傷。
結論是——沒有、很好。
他好像胖了一點點,氣質也略有些不同,她知道他在改變,也知道他再改變,還是她「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傻喵喵」。
他們吃過飯,她照例躺在他的身邊。
她告訴他學校的事情、演奏會的事情、鋼琴比賽的事情,她能說的也只有這些,誰教她的生活單調。
「爸爸和阿姨吵架,阿姨離家出走,爸說他沒空去找她,要是爸再離婚,就有兩次失敗的婚姻紀錄了,我問他是不是想挑戰金氏紀錄啊,他笑說:『放心,我不會是第一名,第一名寶座,我拱手讓給你媽媽。』真壞,都離婚了,自己不愉快,還要損前任老婆。」
「嗯。」
「自從媽媽流產之後,叔叔一直對媽媽不諒解,他總說她的事業心太重,當不好賢妻良母,事業和家庭不能兼顧嗎?」
「嗯。」
「我的曲子被錄用了耶,再過不久會做成唱片,被人看重的感覺真好。你替我高興嗎?」
「嗯。」
「你喜歡古典風的曲子嗎?等CD出來之後,我留一張給你,好不好?」
「嗯。」
他今晚怪怪的,不是累也不說話,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她。
是她太無聊?有可能,她老說自己的事,兜來兜去都是陳年老調,換了修養差的人,早就對她吼叫一通。
「非凡,今天不談我,談談你好不好?」
他悶著臉不說話。
不想談啊,那就不去刺探他的隱私了。晨希腦袋轉轉,還有什麼話題可以說呢?啊,有了!
「告訴你,上上個星期四我看見你嘍。」
姜非凡不語。
「我看見你走進五星級大飯店,是跟著幾個穿著很高尚的男人一起進去的。」那天她超開心的,因為和他在一起的那些人看起來很正派,像政商名流、不像黑道大哥。
她不在乎他混不混黑道,但她在乎他的安全,雖然她換藥換得很上手,但她真的不愛替他上藥。她比較喜歡為他做飯做菜,比較喜歡和他一起窩在床上談心事。
他知道她說的那天。
那天黎爸讓他上場,初試啼聲,沒想到他一鳴驚人,年紀輕輕就談妥了公司元老花好幾個月都談不攏的合約。他的表現讓黎爸驚為天人,決定送他出國進修,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有最大的進步。
他的英文不算好,換一個全新的環境、一群全新的人,說不憂心仲仲是騙人的,但他不能不抓緊機會力爭上游。
他沒忘記母親的話,即使母親不在人世,他依舊會抓住每個可以出人頭地的機會,他絕對要讓關競達——一個不算父親的父親,後悔。
「噢。」他對她的話,只給了一聲噢。
「我相當驚訝,那天的你,成熟穩重,站在那群人當中,你就是鶴立雞群。」
光是遠遠看到,她就驕傲得要命,好像他們家的寵物貓參加比賽,得冠軍、拿金牌,得意「非凡」。
姜非凡扯扯嘴角,開心,因她說了「鶴立雞群」,不過要是他知道她聯想到的是「寵物大賽」,恐怕嘴角就高不起來了。
「要不是那天我太忙,一定衝上前,拉住你的袖子跟你說說話。」
「你忙什麼?」
「你忘了?哦,也許我沒跟你提,有個歌唱比賽,我本來沒打算參加,但姚大哥一直打電話來催,說這是很好的機會,許多新人都是從這個比賽脫穎而出。可我實在不願意比賽,所以約了姚大哥,當面拒絕他。」
「姚大哥是誰?」
「就姚逢敏啊,有沒有聽過?他是很有名的音樂製作人,名字常常在報紙上出現。」
是他,他聽過。姜非凡拉長臉。「以後不要跟他單獨出去。」
「為什麼?」
「他到處交女朋友。」
「想太多,他身邊美女如雲,輪不到我。」
「誰說你不漂亮。」
「我漂亮嗎?哪裡漂亮?」晨希裝無辜。
他的眼神一黯,翻過身,靜看住她的臉。
半晌,低啞的嗓子發出聲音,「這裡漂亮。」
然後,一個吻落下,是那種鋪天蓋地熱烈到不行的吻,他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吞噬,入侵她的唇、糾纏她的舌,用盡力氣汲取她的味道……
他吻痛她了,她不明白他的迫切,只能緊緊環住他的脖子,任他予取予求。
他的吻一路滑下,滑上她的胸口,在上面落下點點細吻。
她心悸、喘息,困惑的眼睛眨了眨,不明白他想做什麼?
姜非凡看見了,扶著她的肩膀,再次加深了這個吻。
「給我,好嗎?」他的雙手沿著她的頸子往下滑,輕輕在她鎖骨上劃圈圈,帶起她陣陣悸動……
紼紅染上雙頰,晨希輕輕點了點頭。
不給他,給誰呢?她已經愛上他,愛上這只「得了老年癡呆症的傻喵喵」很久很久……
心暖暖地蕩著浪潮,她捧住他的臉,輕輕啄了他的唇角。
他的手滑進她的睡衣下擺,像水波劃過,一寸寸侵襲著她的身子。
擁抱、探索,沒有經驗的他,失卻冷靜,只覺得她的柔軟潮潤在呼喚著他,他失去理智,一舉,把自己深深埋進她的身體裡。
這夜,沒有經驗的第一次、益發上手的第二次……他們徹夜糾纏。
不睡了,他們在彼此的體溫裡面沉淪……
天濛濛亮起,姜非凡望著她熟睡的臉,笑開心。
她是他姜非凡的女人,是他一個人的女人,這個世界上,他擁有的東西太稀少,但擁有她便抵得過一切。
他愛她——這句話,他現在還沒有資格說,但他會竭盡全力往上爬,直到有一天,他配得上她了,他會大大方方告訴她,范晨希,我愛你。
「等我回來。」
他離開時,在她額上印上一吻。
晨希笑而不答卻在心底輕道:傻瓜,我最擅長為你做的事就是等待啊。
她只是沒想到,這一等,讓她等了半年多。
她有點氣,氣小喵喵的老年癡呆症大發作,也氣他忘記主人會擔心外面的捕獸夾弄傷他,他一天不回來、她一天犯愁。
於是這半年,她做出很多首傷心情歌,造就一個大紅特紅的療傷歌後。
直到很久以後,她才曉得他出國唸書。
真是笨蛋,他大可以告訴她,那麼她不必在台灣苦苦等候,她真的很樂意在他存在的國度裡,新開一間流浪動物之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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