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跳樓了。然後，眾所周知，她砸壞了李凌家雨棚。血肉滋潤的那一方水泥地後來從縫里長出幾根參差不齊的雜草，有點兒營養不良的意思，蔫黃。首先是李凌的老婆發現了這些草，感覺到心煩，那些草成心要堵她的胸口，她便每走過時特意用腳去踐踏，用力去蹂躪。她就像做賤一樣，看到沒人就狠狠用鞋跟照著草踩去，折磨幾下，走開。
　　可是那些草一天天水靈起來，到了七月，看起來還添了幾份英姿，綠意雖然沒有盎然的地步，到是像單薄的女人著了肉，臉色活泛。好像和李凌的老婆較勁。
　　
　　水果從前也和李凌的老婆較勁。女人之間有好多小小的忌恨是無法讓人釐清的。水果不漂亮，胖嘟嘟的。臉是圓臉，手也是圓手，睛睛是圓圓的特別亮，笑的時候好像也是圓圓的旋律。也許是她中氣十足，聲音清脆好聽。水果就是一個快樂的胖女孩，沒有顯著的特色，所以蒙上眼睛，聽聽聲音，水果的最美就是聲音了。接下來睜開眼睛，那個因之而陶醉的聲音就讓人有點兒可惜了。眼前這個姑娘，可以讓你擰出水來，白白的，讓你失望。
　　
　　李凌的老婆叫王雯雯。王雯雯最大的特色是，從前上中學的時候大家都叫她王飛燕，讀高中的時候，男生們在暗地裡評定四大校花，都叫她王西施。上大學時，無論男生女生都叫她王美人。現在作為一個少婦，她最為樂意的話是別人面對她時的小小詫異：看不出來，你有兩個孩子了！
　　李凌和王雯雯的結合，二分是緣，八分是眾人評審過關的結果。當時追求王雯雯的異性，從男生到校園之外的男人，擺在一起琳瑯滿目。王雯雯第一個認識的男孩叫關鋒，大家立刻打破鑼，說關鋒配不上她。關鋒人長得非常結實，但大家都說關鋒太木訥。第一次上她家玩，穿了一套白色衣服，不吉利，水果也不知道帶二兩。
　　王雯雯的媽嘴巴噘得比天還高，咂巴著說，雯雯啊，這樣的木瓜以後你得叫他爹，你得推一下，滾一下！
　　後來王雯雯和劉志剛談上了，這次勸阻的到是身邊幾個要好的朋友。一個個玩得好好的，總會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狀態。終於開口了，就會說，雯雯，我是和你玩得好，是個直性人，你和劉志剛特不合適。找什麼樣的人不好找啊！
　　朋友說，劉志剛配不上你，人長得老氣了，又單薄。
　　這樣被幾個關心她的朋友說了幾次，心慢慢煩了，冷了。劉志剛和她站在一起，不過高一兩公分，戴著眼鏡瘦瘦的肩。有一次她心血來臨說要咬劉志剛一口，她明顯看到劉志剛皺了一下眉，她的心像悶熱天擱長了的隔夜飯，終於覺得倦了。
　　李凌長得比她高五公分左右，接吻的時候她還得稍稍踮起腳。他常常開著車來到她的學校接她和她的同學一起去玩。給她買玫瑰花，奢侈的一百朵。大家都說好，這裡的大家是指她周圍的同學，朋友，她的家人。大家都說，這真是幸福的一對，傳說中的金童玉女呢。
　　
　　水果和王雯雯放在一起沒法比，這個結論也是大家得出的結論。這個大家，當然指的是水果和王雯雯都認識的左鄰右舍樓上樓下，以及延伸到這棟樓以外支支節節的街道，那些認識她們的人。他們也都認識胖姑娘水果和王美人，做夢也沒想到，李凌和胖姑娘好。
　　在水果跳樓以後，大家交頭接耳普遍的說法是這樣的：這個叫水果的胖姑娘勾引了李凌。李凌趁老婆不在家裡的半年就上了賊船。李凌這個人，表面看起來人模狗樣，實際是個大色鬼。但問題是，胖姑娘不就是坨肥肉嗎？可餐而無秀，怎樣下得了口。很多成年男子在一邊摸麻將的時候一邊說，也許，李凌過於飢渴了。隨後，他們一邊摸牌一邊抽菸，無聲地笑，意味深長。
　　
　　在跳樓以前，水果不止一次嘗試著跳樓。
　　水果覺得上吊吐著舌頭最猙獰。她走到河邊，水流不痛不癢照著她。她從前聽到老人講，一個水裡的死鬼一生在水裡掙扎，除非有人渡其上岸。一般的做法是，死者家人會牽一條狗到水中，意為附魂上來。而她從小討厭狗，特別那種為了渡魂上岸髒兮兮的狗，半死不活的樣子別提有多噁心。
　　
　　李凌那一次和水果交往純粹偶然。李凌經過五樓聽到有人唱歌，大吃一驚。當他知道是水果哼出時，更是大為吃驚。李凌說，真是天賴之音。水果聽到有人誇讚，不自然起來。於是他們開始有了攀談。李凌這才認識到，水果是個知識淵博的姑娘。她的房間還掛著幾幅她親手製作的十字繡。
　　李凌半開玩笑地說，心靈手巧啊，能不能送我一幅啊。大概個把月後，水果送他一幅《萬里長城圖》。
　　水果有時想見他，有時又害怕見他。她覺得無所求，只要一個人對著她，跟她講話。人們經常看到她笑容燦爛，不知道她的笑容是從心裡趕出來的，然後形成了一種習慣。她的笑代替了她的許多語言表達，在大家眼中，她就是這樣一個露著笑臉的胖姑娘。她有時會感到寂寞，她就開始唱歌。但她在公司裡，在公共的社交場合，她決不上台拿著麥克風。
　　李凌帶她去ＫＴＶ，在斑駁陸離的光影中，她第一次拿起了話筒。大家為她的歌聲鼓掌。這裡的大家，就是她不認識的人。很多年輕人，像水中飛翔的魚，扭著曖昧的肢體。有人還為她吹口哨，尖銳而火辣。
　　
　　水果也喝了一點酒，暈暈蕩蕩。她就靠到沙發上，枕到一隻手上。一隻男性的手，有著微微的體汗氣和酒氣混合在她的周圍。
　　李哥，你帶來的這個小姑娘嗓子真棒。李凌的朋友有人在誇她。
　　李凌的朋友說，就是特胖了。要不，我泡過來！
　　有人哈哈地笑起來，怕是有半噸重吧，唐朝那個什麼皇帝泡的楊貴妃不是很有味道。李哥，你老實說，是不是？
　　又一個人插話道，李哥，你抱得動嗎？
　　嗡地一聲，幾個噴著酒味的男人像同時踩響了地雷，炸開了笑。
　　李凌說，行了，行了，你們。亂七八糟。懂嗎，我們只是朋友。
　　
　　回來的路上，水果故意靠在李凌身上。水果的心裡像勒著一根橡皮筋，繃得緊，難受。水果說，李哥，你真不知道我喜歡你嗎？她的手抱住了李凌的脖子，看著他，臉就要湊過去。
　　李凌一個緊急剎車，車身吱吱從路中央蹭到黑鴉鴉的路邊。李凌聽到水果喘氣，在他的臉上。一個肉肉的女人貼過來，帶著女人的甜香，讓人眩暈。
　　李凌一下推開水果，水果的頭撞在車玻璃上。
　　李凌說，水果你喝多了！他拍了水果一巴掌，聽到悶響，在模糊的光線中看不到手印。
　　水果說，就是因為我胖嗎？
　　是的。
　　如果我不胖呢？
　　我不知道！
　　你就對我沒有一點感覺？
　　水果，你聽著，沒有。你在我眼中就是個快樂的胖姑娘。
　　水果哭了，但是沒有淚水出來。因為，她在獨處時，曾暗自設計過一種對白。關於她和別的男人，曾經有一種方案就是這樣。在預想之中，她還是對著自己哭了。那個夜晚，她對著天花板，第一次在下半夜時發現，天花板原來都是一種重複的圖案。大家都說她選擇裝飾材料有獨到眼光。這裡的大家指的是，很少來這裡找她的熟人，她的遠在另一個城區的父母，還有她準備結婚的弟弟的女朋友。而她不多的幾樣傢俱，全是白色的。
　　
　　化了一點淡妝，水果從她鍾愛的寫字檯上跨到窗檯上。水果跳樓了。從九樓往下跳，她先經過八樓，八樓的人和一隻貓都在酣睡。經過七樓，七樓是一間只有空氣填充的空房子。再後來經過六樓，五樓，四樓，那些人沒有誰知道她面朝下經過他們的窗前，他們摟著睡，說著夢話，放著被棉被矇住的體氣。三樓有一隻先知先覺的鴿子撲棱棱飛上夜空，與之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已到了二樓，有一個她常去的孤苦老太還在守著電視。
　　水果聽到風聲呼呼地響。一樓的燈光很暗，她不知道李凌正和王雯雯在床上相互咬著，風聲壓住了吱吱的響聲和倆個人的氣息。
　　眾所周知，她砸壞了李凌家雨棚，膨的一聲響。很多人都聽到了。大家都說，要不是那個雨棚，那個從九樓往下跳的胖娘姑會成為一塊肥肉餅。那個大家，就是指那晚聽到響聲，又知道雨棚是李凌家所搭，當然也包括後來聞迅跑來看到地上血跡，和一樓空空支架的那些人。
　　
　　水果成了一個瘸手瘸腳的胖姑娘。九樓至今空著，蒙了塵的白色傢俱還是很白。
　　你為什麼這樣傻，她的媽媽披頭散髮地哭著。
　　水果答非所問地說，我最恨的人不是李凌，而是李凌搭的那個雨棚。她只說過一次這種話，從此，她什麼都不願意再提，靜對黑夜和白天。傷好了後，坐在輪椅上還是那麼胖。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
要跳樓要選好地點
要死也請找對地方

沒打算死請活的有意義別半死不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