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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這個女人到底怎麼回事?
這麼大個人了,居然連走路都走不好,到處跌跌撞撞!
她真的是他在舊金山巷道探秘時無意中發現的那個
有著一頭很古典、很中國的烏黑長髮女人?
反差未免太大了!
不過,她那楚楚可憐的柔弱,卻教他心頭一擰!
怪了!為什麼會是她?她既不漂亮,也不亮眼。
看來,有問題的他這個攝影師……
她,一個從小到大如果不努力就一定沒有收穫、
就算努力了也不見得有好結果的平凡女,
卻能得到有如電影情節般的戀情——
在異國邂逅,之後重遇,繼而發展成戀人。
只是,這樣美好的浪漫,她真的能夠繼續擁有嗎?
抑或只是曇花一現?
第1章
美國,舊金山。
羅品豐一抬頭,以為自己走進了一張照片裡。
他整個下午在中國城附近溜躂,走著走著,荒謬的超現實感油然而生——明明人在異鄉,放眼望去,卻有好多東方面孔,招牌路標全是中文。雖然如此,他還是一點熟悉感也沒有,老覺得是三流電影裡的假場景。
左繞右繞,大街小巷穿進穿出,陡坡上上下下……最後,轉進了某條頗為安靜的巷道中。
小巷窄窄的,兩旁建築物都老舊了,雖然看得出粉刷痕跡,還是難掩歲月。外牆防火梯本身就是很有歷史的設計,好像李察吉爾在電影《麻雀變鳳凰》裡頭要爬的,帶著一束花,膽戰心驚地去追求佳人。
二樓防火梯跟陽台之間拉著曬衣繩,上頭掛著被單、毛巾等等,花花綠綠滿天翻飛。重重布幕之後,有人抱膝坐在那兒。
羅品豐會注意到,其實是因為那人有一頭很古典、很中國的烏黑長髮;配上週遭的環境,在夕陽餘暉中,他突然有種跌入時光隧道的錯覺。
這……竟像是一張在上海舊弄堂拍的照片。
因為長期掌控鏡頭的緣故,羅品豐自然清楚照片多麼能騙人。就像在熱鬧的美國西岸觀光勝地竟可拍出舊時上海氣氛,實在是個天大的謊言。
謊言也罷,他還是拍了。忍不住。而且連拍數張。
數字單眼相機的快門聲已經關掉,照理該是靜悄悄的,但那名長髮女子還是察覺了。她轉過頭來,對著他呆望。
不負所望,她長得是柳眉細眼,鵝蛋臉,高顴骨。說實話,並不漂亮,但恰恰符合西方世界觀感裡頭的中國女人形象。
羅品豐手上還舉著相機,算是給抓個正著。於是,他用了走遍世界五大洲都通用的國際語言——微笑。
別小看這個臉部的小小動作,從非洲美洲到歐洲亞洲,從三歲小孩到百歲人瑞,不論男女,不論種族,他的笑容都是最有用的破冰武器。
結果沒想到這一次,武器非但無法破冰,反而像是石沉舊金山灣,無聲無息,一點反應也無。
對方安靜地望著他,只是略瞇了瞇眼,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
這樣一來,那雙彎彎的眼睛就瞇得更細了,簡直只剩兩條線。
「嗨。」第一招失敗,沒關係,立刻採用第二步驟。羅品豐帶著爽朗親切笑意,開口用簡單明瞭的英文說:「妳好。介意我拍幾張照片嗎?」
對方依然毫無反應。光影在她臉上跳動,她整個人像是靜止的,只有髮梢微微蕩漾。
莫名其妙地,羅品豐心生警惕。看那呆滯的模樣……她該不會是吸了毒或抽了大麻吧?
但他明明不在HaightStreet的嬉皮區,她的外貌怎麼看也不像崇尚自由到邋遢、頭上還要戴朵花的嬉皮;只不過是個時空有點錯亂,導致看起來格格不入的東方女子而已。
又努力了幾句話,簡單的英文中文日文甚至粵語都用上了,依然得不到任何響應之後,羅品豐放棄了。回過頭,他走出了這條窄小的後巷。
不過才轉個彎,多走幾步路而已,又回到了人聲嘈雜的鬧區,迎面而來全是觀光客,各國語言、各國面孔湧動,公交車、房車、著名的叮噹街車穿梭來去,剛剛的情景彷彿夢中,一點都不真實。
他忍不住回頭看看。自然是看不見那女子了。
這插曲照說很快就會被丟在腦後,畢竟他已經在美西晃蕩了快一個月,拍了數千張照片,記憶卡跟腦袋裡都塞滿了太多該看的、不該看的場景,這不過是一個不甚重要的瞬間——
但奇怪的是,羅品豐一直沒忘記那個瞬間。短短幾分鐘的交錯,光影記憶卻異常清楚地印在腦海中。
這也是他身為攝影師的能力,或者該說是天賦之一,多年以來都是這樣,某些影像會特別固執,繞樑三日,甚至三周、三月,始終不去。
他決定明日再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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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到了。
何敏華在房間中央呆立,腳邊的行李箱塞得滿滿,絕對會超重。旁邊還有兩大袋垃圾,等著她拿出去丟。
最後一天,她反而平靜多了;也可能是因為累積多時的壓力跟情緒,在昨日一場撕心裂肺的自憐痛哭後釋放,才換來一片廢墟般的沈寂。
大哭一場雖然沒什麼實質上的幫助,但確實有益身心;當然,如果沒有那麼多副作用的話,她會更願意嘗試的。畢竟哭完之後全身虛脫、整個臉腫起來、眼睛根本睜不開的感覺,實在太不好受了。
她並不是依依不捨。事實上,她從第一天來到美國就想回家,想了八年,終於可以回去了,高興都來不及,哪可能捨不得。
但此刻的心情卻還是複雜,她又呈現一個大洩洪之後身心虛脫的狀態,無力多想,所以一直呆呆站在窗前書桌旁,往外看。
她在這間宿舍住了一年多,對窗外的景色早已爛熟在胸。她的窗緊臨著叮噹街車會經過的要道,斜斜的坡度是舊金山市區特色,觀光客一年到頭、一天到晚在她窗前經過。街車的叮噹響從早到晚頻繁響起,而她聽得習慣,到後來完全無感,根本就不受影響。
這棟宿舍其實跟她的整個人生一樣,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維多利亞風的建築外貌充滿歷史感,讓觀光客忍不住要駐足拍照。但他們讚歎時,並不知道裡頭電梯還得自己拉門,暖氣常常故障,夏天沒有冷氣,她房間的衣櫃沒有門,而且終年散發著一種古朽的氣味,用再多室內芳香劑、噴再多香水都沒用。
但風景確實好。她常常像這樣看著外頭的遊人,看得入神;猜測他們是從哪裡來的,又要往哪裡去。
但發呆並不能解決事情,垃圾也不會自己長腳跑到外面的子母車裡去。何敏華無聲地歎口氣,認命提起兩大袋垃圾,艱難地走出房間,穿過長廊,由狹窄又陡峭的樓梯下去,開了通往後巷的小門——
砰!門從外面被狠狠撞了一下,整個往她臉上撞來,她差點摔倒。
隨即,一個人影迅速掠過。就一眼,何敏華便認出那是常在附近一帶逗留閒晃的流浪漢,衣衫破爛骯髒還帶著臭味,此刻懷中緊抱著一個包包,全速狂奔而過,快得像是在逃命。
有名東方男子隨後緊追上來,火大地用英文狂罵:「混蛋!我的護照——」
傻了兩秒鐘,何敏華立刻反射性地衝出門,準備追上去幫忙。
結果她這一衝出去,正好跟十萬火急的追兵撞個正著!
「哇——」她忍不住大叫。
下一瞬間,她好像撞上一輛全速前進的坦克車,一陣頭暈眼花;待清醒時,人已經坐倒在地,屁股熱辣辣的痛起來。
對方也好不到哪去,被莫名其妙撞上不說,還被她的一大袋垃圾絆倒,差點跌成個狗吃屎;不過人家的運動神經顯然比何敏華好上千倍萬倍,他及時一個靈活扭身,才沒摔成四腳朝天。
不過也夠慘的,手掌、膝蓋都擦傷,牛仔褲硬是磨破一個洞。
「干!」千真萬確、氣勢磅礡的國罵爆發。
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目光隨即直射到她身上。如果眼光能殺人,她大概已經死一百次了。
「對、對不起。」何敏華直覺想道歉,趕快舉手往巷子深處一指。「他、他往那邊跑了。」
對方還是狠狠瞪著她,好像正在盤算要把她砍成幾塊才甘願似的。
「快、快!你快追啊!」何敏華急著說:「今天是垃圾日,垃圾車會擋在巷子口,他現在過不去——」
那人聞言,迅速起身,立刻追了上去。
哇,腿好長,跑得好快喲。何敏華望著那矯健的背影,忍不住讚歎。
三分鐘之後,光天化日下被搶劫的苦主回來了。顯然經歷過一陣拉扯,襯衫袖子有一邊撕破,下襬也拉了出來,狼狽不堪。
不過,背包搶回來了,拎在手上。他有點一瘸一拐地走回來。
「東西拿回來了?謝天謝地。」何敏華鬆了一口大氣。「人呢?」
「逃走了。他爬上垃圾車,被載走的。」男子目光灼灼地瞪著她。
「被垃圾車載走?」她聞言,呆住!有這種服務?她居然不知道。
對方沒有多說,逕自低頭檢視失而復得的大背包。
結果一看之下,臉色又是一變。
「怎麼了?」何敏華察覺到不對,關心地問:「東西有摔壞嗎?還是……」
「皮夾已經被拿走了。」回答得很冷靜。
「哇,好快的身手。」她忍不住說。
結果換來銳利而譴責的注視。何敏華被瞪得更瑟縮了,整個人往內縮了縮,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
「皮、皮夾裡面有很多錢?還有證件嗎?」
他緩緩點頭。「錢、信用卡、證件。」
越聽越覺得是自己的錯,何敏華越發侷促。如果不是自己這般笨手笨腳的撞上他,依他的腳力,應該可以順利追上搶匪,也不會讓對方有時間抽走皮夾、跳上垃圾車逃走。
「對不起。」她衷心地道歉,掙扎著想站起來。「我去幫、幫你找找好了。搶你東西的是這附近的流浪漢,他只是要錢喝酒,你的皮夾跟證件對他來說沒有用處,也許可以要得回來——」
看她踉蹌站起來,又差點跌倒的樣子,苦主只是不甚贊同地看著她。
「不用了,我趕飛機,沒有時間逗留。」而且看她這跌跌撞撞的樣子,連走路都走不好,有什麼好指望的?
當下,他只是搖頭,舉起藏在背包夾層暗袋中,沒被搜出來的護照,對著她亮了亮。「護照還在這裡。其它的,我打電話掛失,或回台灣再補辦就好了。」
「你是台灣來的?」何敏華厚重眼鏡後面的雙眼亮了起來。「我也是呢,真巧。你是來這邊玩嗎?」
可惜對方沒有意願分享他鄉遇故知的興奮,濃眉一挑,沒說話。氣氛又整個冷在那邊。
不怪他,旅途中發生這種鳥事,任誰都會心情不好。何敏華還是滿懷歉意,開始笨拙地摸索自己的口袋。「你皮夾被搶走了,有錢可以搭車嗎?我、我這邊有一點零錢,你先拿去用好了——」
「不必。」
「出門在外,又遇到搶劫,請不用客氣。」她掏了半天,發現口袋裡沒錢,尷尬地道歉:「身上剛好沒有零錢,我上去房間拿一下。等我。」
「真的不必。我有MuniPass,也有零錢。」他拿出來給她看。
何敏華又傻眼。護照沒被搶,搭交通工具用的月票也還在身上,口袋裡甚至有美金好幾張。「這些怎麼都沒放在皮夾裡?」
「出門旅遊,本來錢跟證件就該分開放。」他反而比她這在地人還老鳥的樣子,還突然反問:「妳第一次看到搶劫嗎?」
何敏華呆了片刻,才搖頭。「看過好幾次了。這附近常有觀光客被搶。尤其UnionSquare到晚上之後治安不太好,我還看過搶匪反過來打人。」
「既然不是第一次,妳為什麼怕得發抖?」
何敏華這才注意到自己在顫抖,趕快把手背到身後藏起來。
她不只是受到驚嚇,而且還手足無措,面對陌生人時尤其特別容易這樣。如果她母親在這兒,一定又要冷著臉數落她上不了檯面了。
見她沒有回答,陌生男子也不再多說,提起有些破損的背包,瀟灑地往肩上一掛,準備離開。
走了兩步,突然又站住。
「妳的膝蓋在流血,妳知道嗎?」他說。「最好消毒一下,擦點藥。」
「咦?流血?」何敏華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摔倒時也受傷了。不知道為什麼剛剛一點都不痛,被這麼一說之後才開始痛了起來。
她看到血會暈眩,完全不由自主地一陣天旋地轉,重心不穩之際,踉蹌了好幾步,還把旁邊垃圾袋給踢翻,頓時,裡頭的垃圾散落遍地。
到底怎麼搞成這樣的,她其實一點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重新跌坐在地,旁邊都是各家精品名牌的提袋、空盒、包裝紙。
黑底白字的Chanel、燙金的Gucci、粉紅色的MiuMiu、鮮橘的Hermes、淺藍的Tiffany……應有盡有。
陌生男子看看她,又看看一地的繽紛。
「需要幫忙嗎?」他的嗓音很低沈,聽不出什麼情緒。
「不、不用了。我常這樣笨手笨腳的。」她努力擠出笑容。「你不是還要趕飛機嗎?趕快去吧,不必管我,真的。」
讓一個剛被搶的苦主幫忙,她也未免太可悲了。只不過是跌倒、只不過是打翻東西而已,對何敏華來說是家常便飯,哪需要幫忙了。
對方點點頭。「保重。」
說完他就走了。這次是真的,沒有回頭。繞過轉角,修長的背影消失。
「起來吧,妳也有飛機要趕。」她自言自語。
沒時間坐在這裡自憐了;前晚已經把配額用完,今天她要啟程回家,還要獨自把塞得滿滿的兩大行李箱帶回去。裡面全是人家托買的東西,從維他命到電毯,從洗髮精到音響,應有盡有。還有一大袋全是價昂的皮包、首飾等精品,她還得戒慎恐懼地手提上機,一路小心保護,因為隨便丟了一件,她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哈,笨手笨腳的保鑣。何敏華自嘲地笑笑,手按住熱辣辣發痛的膝蓋,心思又繞回剛剛那個人身上。
希望他的運氣自此轉好,順利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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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孩子很奇怪。
羅品豐回到台灣都一個多禮拜了,還常常在不經意間,突然想起在舊金山最後一天發生的事。
他很確定那人就是之前神情呆滯的貌似吸毒女。為了她,也為了一個說不上來的念頭,羅品豐重新回到那附近,準備拍照,沒想到就遇上旅途中唯一一次的意外。
皮夾掉了不打緊,證件也都可以重辦,但很倒霉的是,背袋裡有一台相機摔壞了。雖然只是年代久遠、手動對焦的備用底片機FM2,並不是他慣用的工作機,但是已經用了多年,就這樣摔壞,實在挺捨不得的。
一定是因為有點遷怒的關係,所以才會老是不小心想起她。要不然,旅途中遇過那麼多人,包括俏麗的空姐,在酒吧喝一杯時過來聊天的金髮美女,甜美的女服務生,健談爽朗的觀光客……應有盡有,何必老是想起一個長得不怎麼樣、四肢也不甚協調的陌生女人?
好笑的是,收到的電話、名片、小紙條全都塞在皮夾裡,在舊金山的暗巷被搶走了。就算想發展什麼後續,也無從發展起,一切隨風而逝。
嗯,絕對是遷怒。
後來在整理的時候,那幾張在舊金山暗巷裡拍的照片,被羅品豐淘汰掉了。倒不是完全砍除,而是另開一個檔案夾存進去。畢竟連他的年輕助理都看出來,那些照片跟其它的格格不入。
再怎麼說,這一趟出差,是被某大機車廠的設計組所延請,要拍一系列可以作為設計新車型靈感的照片;不管是建物,是人文景觀,是自然風光……只要是有現代感甚至未來感,帶點異國風情的,均可。
但暗巷、防火梯、女人……就算藝術家之眼再厲害,都看不出來這跟流線迅捷的霸氣重型機車有什麼關係。
「其實,拍得很有故事感。」助理皺著眉,盯著屏幕說:「應該說這個女人很有故事感,好像歷盡滄桑,有很多往事可以講的感覺——」
「也沒那麼神,只是個很普通的女生而已,講話也不大靈光。」羅品豐站在旁邊,手持一杯冒著白煙的香濃咖啡,漫不經心地說。
不只普通,還肢體不協調,講話也結結巴巴,就算要她講講自己的故事,可能也會講得七零八落,一點都不吸引人。
所以說,照片真的會騙人。
「羅老師,你還上去跟她攀談?」不料,小助理吃了一驚。
「這很奇怪嗎?」羅品豐看了助手一眼。
「很奇怪。」助理用力點頭。「你從來不喜歡拍人物,也從來不跟拍攝對像聊天的。」
「胡說八道。我常常跟人聊天,尤其是跟漂亮的小姐。」他在心裡默默憑弔那些隨皮夾而去的電話號碼跟名片。
「你只在不工作的時候才聊。而且這個女的又不是漂亮小姐。」助理堅持。
畢竟小助理雖然年紀尚輕,還不到二十五歲,但已經在羅品豐這兒當助手三年了,對於主子的習慣可說瞭如指掌。
「說的也是。她確實不漂亮。」羅品豐同意。
同時也開始沈吟。既然如此,為什麼一直想起她呢?
不是很愉悅的想起,也不是什麼很美好、值得回味的記憶,甚至有些惱人,卻莫名其妙就會在黃昏時刻、在看到陽台上拉滿曬衣繩、在看到鐵梯時,悄悄爬上他腦海中的一角,好像要強迫他分析光線、構圖、明暗似的。
「那,我就先把這些不要的照片丟到『冷宮』裡面去嘍?」助理在問。
他考慮片刻。「不,放到『待整理』裡面。」
助理詫異地睜大眼,不過還是聰明地沒有亂追問;而且,眼前還有好多事情要處理,沒時間閒聊了。
「老師,你接下來的工作行程表在這裡,好多人在催。還有,這些都是等著老師回的電話。故宮的案子到底要不要接?他們已經來問過三次了。」
羅品豐歎口氣。回來根本沒時間休息,就被工作追著跑。整理好要交給車廠設計組的「貨」,他放下已經空了的咖啡杯,準備離開工作室。
「老師,你不先回電嗎?有很多人在等……」
「等我開一下會,回來再說。」有人瀟灑出門。
結果羅老師這一去就是一整天,到晚上才回來。
可憐的助理在工作之餘還要被電話轟炸,以滿臉的無奈迎接羅品豐。
「你可以回家了。」羅品豐接過一整張滿滿的備忘錄和留言,低頭翻了翻。「這麼多?有緊急的嗎?」
「這些全部都很緊急!」憤慨。
羅品豐啼笑皆非。「我是說,有什麼『特別』緊急的嗎?」
助理推推黑框眼鏡,突然想起什麼似地說:「對了,有位小姐已經打過兩次電話來,指定要找老師你……」
「這些,應該都指定要找我吧?」羅品豐耐著性子,揚了揚手上的memo。
「不是,老師,那個小姐說,她手上有老師的東西,而且很要緊,請老師盡快跟她聯絡。」說到這裡,長相很秀氣的助理表情突然八卦起來。「老師,她是誰?你有什麼要緊的東西在人家手上?」
「下次有這種電話進來,就不用告訴我了,直接打165反詐騙就可以。」羅品豐根本不為所動。
「可是她很認真,還問我這邊的地址……」
羅品豐不出聲了,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助理。
當攝影師的好像都時興走性格路線,羅品豐偏偏是例外。他既不愛穿黑色破舊皮衣皮褲,也沒有狂野飄逸的長髮,但他有雙很銳利的眼眸,配上深刻而充滿男人味的五官,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讓助理乖乖閉嘴。
「……那我就先回家了。」助理摸摸鼻子,開溜。
結果助理才走沒多久,不速之客便上門來拜訪。
他的工作室位於鬧區某辦公大樓中,除非約好,否則不隨便放人進來;助理下班離開時自然啟動了保全系統,結果來人顯然搞不清楚狀況,莽撞一推門,警鈴立刻大作!
「哇!」客人自己嚇了一大跳,往後猛退幾步。
結果又撞倒了門口擺放的大型盆栽,大花盆傾倒,裡頭堆放的白色小石、泥土全散了滿地,門口一張羅品豐親自從印度買回來的地毯就這樣遭殃。
眼看她被迅速上來察看的警衛團團圍住,嚇得臉色發白,整個人直挺挺站著,猶如木樁一般,羅品豐真的很想置身事外,裝作是看熱鬧的路人,不想出面——
「我、我是來找羅、羅先生的。」當賊都不夠格的來人遙指著門內的他,手正微微顫抖。「我是他朋、朋友。」
「羅老師,這位小姐真的是你的朋友嗎?」盡責的警衛探頭對著他喊。
說真的,「我不認識她」這五個字已經在舌尖,但最後關頭,羅品豐還是吞了回去,硬著頭皮承認:「是,是我的朋友。」
「下次請小心一點,下班時間不要亂闖,等我們通報過再上來,好不好?」兩名警衛聯合起來教訓了那冒失鬼一頓。
被罵得灰頭土臉,她像小老鼠一樣低著頭默默走進羅品豐的工作室。站在由精緻噴霧玻璃屏風、半人高瓷花瓶圍繞的玄關處,她緊張得全身僵硬,似乎害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又要打破什麼東西。
……而那是絕對有可能的。羅品豐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站在她面前——也是技巧地擋在昂貴的琉璃作品擺飾前,免得遭到意外——等著她開口。
她,正是在舊金山害過他跌倒的那個怪人。
這人真是災星!不管在美國、在台灣,都一樣。
「我、我回來台灣之後,打電話找了你好幾天。」她的氣色比在舊金山時好些了,但臉色還是蒼白,有些驚魂未定。
羅品豐立刻注意到的是,她不但換戴了隱形眼鏡,還剪掉了一頭美麗長髮。他在心裡暗暗喊了一聲可惜。因為她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可能就數那頭長髮了。
其實她長得也不醜,只是很平凡,而且沒有自信。手長腳長,卻不知道要往哪裡擺,老是侷促不安,讓旁人看了都煩躁起來。
「找我什麼事?」他淡淡地問。
對方低頭,從皮包裡拿出了一樣東西,默默遞過來——
他的皮夾!在舊金山被流浪漢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扒走的。
饒是見多識廣、看過太多不可思議人事物的專業攝影師羅品豐,都詫異地瞪大了眼,始終沒什麼表情的俊挺面容上,終於出現了波動。
他不敢置信地接過。雖然皮夾外表已經有點髒掉,也磨出了許多滄桑痕跡,但是除了鈔票不翼而飛之外,其它的,全部都還在。
證件、名片、信用卡……甚至那些艷遇的電話號碼,一張也不少。
「這……」他抬起眼,不解地望著來人。「妳找到了那個流浪漢?」
她搖頭,緩緩訴說,解開了謎團。「我猜他只要現金,皮夾對他來說沒什麼用,應該會順手丟掉,所以就沿著路找了一下──」
羅品豐瞇起了眼。「最後是在哪裡找到?」
「就……路邊的垃圾堆。」她越講越小聲,莫名其妙地心虛。
為什麼?一個陌生人、一個不重要的皮夾,讓她沿著街道仔細地找,還翻垃圾堆,然後千里迢迢地帶回台灣,主動聯絡,最後還送上門來?
只因她覺得撞倒他不好意思?覺得有責任?
「妳找了多久?」
「沒有很久。也是運氣好啦,不然我那天晚上也是要趕飛機,時間到了就該走了,沒辦法一路找下去。」
羅品豐不響了,目光如電地望住她,像是在研究她的話有幾分可信度。
被看得不安起來,她下意識地想往後退縮,手一揮,差點揮中屏風──
「站住。」羅品豐威嚴下令。
對方果然立刻凍住,不敢亂動,那雙曾經讓他迷惑的彎彎鳳眼正望著他。
奇怪,現在看起來,她眼睛其實也沒那麼小。
「還、還有什麼事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還有一件。」羅品豐說。
對方簡直是屏息等著,等他發話。
「我想知道……」他知道她在等,更加慢條斯理說:「妳叫什麼名字?」
眼睛睜得更大,她傻住了。
真是傻。羅品豐心裡忍不住可憐她。這名女子,真是從頭到尾、從裡到外,從美國到台灣……都那麼格格不入、完全不進入狀況!
「我叫何、何敏華。敏捷的敏,華麗的華……」
羅品豐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笑了。
因為,她的名字還真是標準台灣人取法。缺什麼就補什麼。缺金的補金,缺水的補水,手腳笨拙的……就要她敏捷。
何敏華有些目眩。因為,他笑起來──
實在太好看了。
第2章
何敏華獨自站在人潮洶湧的咖啡店裡。落地玻璃窗外,陽光正燦爛。而她面對著琳琅滿目的點單,躊躇不前。
飲品要茶還是咖啡?熱的還是冷的?一杯還是一壺?就算是熱咖啡,就有好多好多選擇,要藍山、可娜、肯亞、哥倫比亞、巴西、曼特寧、炭燒、美式、綜合招牌或每日精選?鬆餅到底是要原味、香蕉巧克力、水果、抹茶紅豆、草莓奶油還是鮪魚蔬菜?
若是她自己要的,那就輕鬆點一點,隨便都好吃;但是她此刻卻身負重任,需要幫六個嘴刁、怕胖卻又愛吃甜點的名媛淑女們採買。這任務說真的,比她自己的工作還費腦力。
但何敏華還是絞盡腦汁地完成了。在服務生詫異的眼神中,她一面掏錢包準備付錢,一面不好意思地解釋:「不是我一個人要吃這麼多東西,是後面那一桌要的,我來幫她們點。」
服務生頓時恍然。窗邊一桌客人打扮貴氣亮麗、相談甚歡,一看就是有錢人家小姐們出來聚會的場景;而排隊排到之後,小姐們提著大包小包戰利品逕自坐下,大肆聊起天來,外貌相當樸素的何敏華,理所當然被派出來跑腿。
反正她就算是跟他們坐在一起,也完全格格不入。
「一共是一千八百八十元。」服務生用甜美的嗓音說。
「好。」她低頭抽出鈔票,遞過去。
眼務生一看,甜美笑容突然有點僵住。「呃,小姐,這個鈔票……」
何敏華茫然看著她。「怎麼了?」
「這是舊鈔。不好意思,我們不收喔。」服務生用唱歌般的甜美嗓音說。
「是哦?」她當下慌了手腳,開始狂翻錢包。「呃,現在不能用了?我怎麼不知道……可是……糟糕,這也是舊鈔嗎?這一張呢……」
小姐很有耐性地等著,但是這位客人實在太嚇人,狂挖錢包挖到差點扯壞就算了,手時還撞到旁邊吧台擺放手工巧克力的架子;要不是小姐搶救得快,巧克力大概已經散了滿地。
錢還是付不出來,她才剛回台灣,搞不太清楚哪些是新鈔,哪些又是舊鈔,正忙得滿頭大汗之際──
救兵出現了。當然不是那群嬌滴滴的朋友注意到她的窘境,她們正忙著研究討論新人手的名牌皮包飾品呢。
一張信用卡突然遞了過來,然後,沉沉的男性嗓音在身後響起。
「這位小姐的,跟我一起結。」那人說:「我有預訂外帶。」
服務生認識來客,笑容頓時亮了起來,滿臉愛慕地看著他。「是,羅老師,您的草莓鬆餅已經準備好了。」
何敏華吃了一驚,猛然回頭的動作太急,害自己又差點跌倒。
「妳這人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老是慌慌張張的?」後頭那人嗓音低沈,平平的,沒什麼情緒起伏。不就是羅品豐嗎?
「你也來吃草莓鬆餅?」何敏華有點傻眼。這麼一個高大英武的男人,配上那麼甜美的點心,實在有點奇怪。
「我家有人愛吃。」有點無奈的樣子。「妳呢?為什麼一個人點了快兩千塊的餐點?」點這麼多,結果錢還付不出來。
「那不是小姐一個人要吃的,是幫朋友點。」服務生把握可以跟羅老師攀談的機會,很踴躍地說。
羅品豐回頭看了窗邊一眼,又面無表情地轉回來。
桌上擺滿的,全是名貴精品當季的新鮮貨色。他突然想起在舊金山時,她垃圾袋中散落的一地名牌包裝紙袋。
「那些都是妳從美國買回來的?」
何敏華點頭。
「有錢買名牌包,沒錢付下午茶的錢?」他還是那樣,語氣平平的。
「那、那些是人家托我代買,不是我自己──」
不知道為什麼,何敏華有股衝動想要解釋清楚。她根本不是一擲千金去買限量款包包的人。
「我不是講妳。是妳那些朋友,為什麼差遣妳做事,又不給妳錢付帳?」他接過信用卡簽單,大筆一揮簽下姓名,閒閒地問:「妳幹嘛這麼聽話?」
這話剛好說中何敏華的心病。跟他又不熟,他為何會知道?不過就是信口胡亂猜測。
「他們會給我錢啊,又不是故意佔我便宜。我、我現在就回去跟她們要,不用你幫忙──」
喔,原來這個畏縮的小老鼠也有火氣?羅品豐的興趣反而被挑起。
「不必客氣,就當作感謝妳幫我找回皮夾。」
她還是固執地搖頭,堅決推拒。「謝謝,不過不需要。」
「我都簽名了……」
兩人還僵在那裡,爭執不下時,突然,一陣香風襲來。緊接著,另一個悅耳的聲音在他們中間響起。
何敏華的名媛朋友之一過來了,還好親熱地勾著她的手,笑問:「敏華,是男朋友嗎?怎麼不介紹一下?」
含著蜜似的語調甜得令人骨頭髮酥。羅品豐聞言,好整以暇地望著何敏華,濃眉一挑。
要不要介紹?他好像在說。
呃,要介紹嗎?何敏華望回去,傻眼。
她以為他會很性格地離開。畢竟他們非親非故,連朋友都算不上。
大慨是因為看到美女了吧。沒辦法,身旁這位朋友呢,緊靠在她手臂上的胸部可是豪華的D罩杯,細腰長腿,三吋高跟鞋,秀髮如雲,標準規格的美女。
「這是我國中同學,李苑玲。」她硬著頭皮當介紹人。「而這位是……羅先生。不是我男朋友,我們才剛認識。」
「在台北認識的?還是在美國?」美女嬌滴滴地問。
「呃,在舊、舊金山。」
「在舊金山認識的?羅先生在那邊工作嗎?」34D同學偏了偏頭,放電放得好明顯,美眸含笑望著眼前身材高大體面的男士。
羅品豐欠了欠身。「也算是吧,我過去出差。」
「出差?你是做哪方面的工作?是計算機工程師嗎?」
「不是。我去拍照。」
「哇!」美眸睜得大大。「不會是當模特兒吧?」
羅品豐笑了。「當然不是。」
他們倆居然就這樣聊了起來,把何敏華晾在一旁。這下子別說插嘴了,連立足之地都快要沒有了。
34D美女同學已經不著痕跡地栘前一步,正好擋在她跟羅品豐中間,她登時成了個跟在後頭伺候的小婢女。
她也真像婢女,來回奔波幫忙到吧台拿東西、改訂單,還要繞過相談甚歡的兩人,加上她本來就不甚敏捷,店裡客人又多,好幾次又差點發生撞到人、打翻咖啡杯、蛋糕碟的意外。
好不容易大家的甜點全上完了,羅品豐也帶著草莓鬆餅與34D美女的電話號碼離去。眾女生的眼光都一路相隨,非常大方地欣賞美景。人家都推開玻璃門走遠了,還依依不捨。
「攝影師,好像沒什麼錢哪。會不會是接不到Case就有一餐沒一餐、連自己都養不活的那種藝術家?」同學之一喝著咖啡,悠悠評論著。
「沒關係,我不在乎。」美女笑咪咪,沾了一指蛋糕上的純白鮮奶油,指尖放進鮮艷欲滴的嘴裡,姿勢性感撩人,嗓音也是。「我看中的可不是他的錢。拜託,看看人家的身材──」
「就是呀,敏華到哪裡去認識這樣的好貨色?」
眾人都咕咕偷笑起來,完全心領神會。
一旁的何敏華心裡完全不知是什麼滋味。居然因為一個連朋友都算不上的陌生男人,她得到了空前的刮目相看;但,同學們品頭論足的戲謔口吻,卻讓她很不舒服。
女人自己不喜歡被物化,那為什麼又要這樣對待男人呢?
但她太孬種,她不敢講──
甜點誘人,咖啡散發香氣,桌上擺放的各武昂貴包包炫目耀眼,身旁女子一個比一個漂亮時髦。從舊金山回台北,何敏華卻沒變。
她還是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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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品豐自然不是有一餐沒一餐、養不活自己的藝術家。事實上,他的工作量大到不可思議。
看看,手上工作表每天都滿滿的,也虧他思路一向清晰,大到接案的預算、時程,小到每張照片的細節,全都記得,好像計算機一樣,從不會出錯。
不過僅限於工作。對於工作以外接觸到的人,羅品豐就不是那麼清楚了。
當助理第四次向他解釋這些陳小姐、吳小姐、李小姐到底是誰,試圖喚起他的記憶時,他不知道到底誰比較疲倦。
「陳小姐說她上禮拜才跟你一起吃過晚飯,約好要再聯絡的。」助理徒勞地努力著。
羅品豐還是茫然。「我真的不記得。」
「好吧。吳小姐是想約你今晚到Rooml8,她的生日慶生聚會──」
「我不去夜店。」
「騙人!」助理義憤填膺。「上次我就在紐約紐約那附近看到你!」
「那是我哥。」他頭也不抬地說。
責任推卸得真乾淨。不過助理清楚手頭上的工作量,他相信羅品豐沒時間去夜店。何況,羅品豐真的不走那個路線。
「那李小姐呢?她說上次在『米朗琪』跟你聊得很開心,想約你哪天再一起喝咖啡。」助理看看手上寫留言的紙條,加了一句:「李小姐的聲 音很好聽。」
表情終於有點波動了。羅品豐從面前一大迭散落的試洗照片中抬頭。
「啊。」他想起來了。
腦海中,當日在咖啡店裡的光線、明暗度、色調、背景全都鉅細靡遺 地出現,中間有個凹凸有致的身影像定焦沒定好,模模糊糊的。
背景卻有個令人很介意的人物,非常打擾,非常搶鏡,光是她的存在就讓他覺得莫名的緊張,總覺得下一刻就會有什麼災難要伴隨發生。
對於自己異常的反應,他也很不解。
「還有,有一個叫何敏華的,也有打電話來──」
此言一出,他心裡正轉到的想法被大剌剌說破,羅品豐大吃一驚。
嘩啦!
手一揮,打翻了堆棧在旁邊等著檢閱的相片盒,相片散了一地。
可恨!難道笨手笨腳會傳染嗎?羅品豐很懊惱地站起來收拾。
結果助理卻動也沒動,只是很有興趣地望著他。
「你是肋理吧?」他回頭,從肩上拋出一句:「為何不來幫忙?」
「羅老師,你的反應很有趣喔。」眉清目秀的助理這才過來蹲下,幫忙撿拾地上的照片。「這個何小姐,就是上次來闖空門、差點被逮捕的人嗎?」
「她不是來闖空門,只是……」該怎麼解釋呢,她要是當賊,大概是早就被抓過五百次,連警察都要嘲笑她的那種笨賊吧。
羅品豐頹然放棄,搖搖頭。「算了。她打來幹什麼?」
「不知道,她沒說。」蹲在旁邊,助理笑咪咪地看著羅老師,偷問:「這個何小姐,是不是很漂亮?」
才怪。一點也不漂亮。羅品豐在心裡默默說。而且本身就是一個災難。
「一定是的,要不然老師你怎麼會特別記得她?」助理一面撿著照片,一面自言自語:「那麼多明星、模特兒找你,你都完全沒興趣也沒響應。」
聽到這裡,羅品豐的臉色一沈。
「真的很奇怪耶,不只業界,就連我身邊朋友都問過,為什麼羅老師堅持不接女生的Case?」助理沒注意到他的臉色,逕自絮絮叨叨。「又不是沒人找,事實上,一天到晚都有經紀公司、經紀人來問──」
「到底撿好了沒?今天晚上要把這些全部看完,沒有時間聊天。」
他又恢復了平平淡淡卻蘊藏力道的語氣。「你別以為你媽媽是我大哥的岳母,我就得容忍你的偷懶。」
又來了。只要講到這個,羅老師就會變冷,不願多談。
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助理其實很好奇。不過羅老師雖然外表和氣,但其實很像機器人,工作起來一板一眼,絲毫沒有藝術家的隨性。想從閒聊中間探問什麼,通常是不會成功的。
「呵呵,我知道,已經超過六等親了。」助理也很精乖,不敢多間,傻笑兩聲混過去。「撿好的在這裡。我先把看過的拿去歸檔嘍?」
「嗯。」
結果羅品豐沒有坐下繼續看照片,麥克筆一放,抽起助理記錄來電號碼跟留言的紙條,人就離開了桌前。
「老師,你要去哪裡?」不是說還有一堆照片要看?
「去回個電話。」邊說,他邊往陽台走。
這更奇怪了。打電話,桌上就有啊,為什麼要去外面打呢?何況,剛剛報告的一堆來電中,明明沒有急事需要立刻回復的──
一定是那個何小姐。
助理隔著落地玻璃門往外看,背景是台北的夜空,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羅品豐靠在陽台的欄杆上,一手拿著手機,長腿交迭,姿態悠閒地講著。
而且,老師在笑。雖然是很淡很淡的一抹微笑,可是因為太罕見了,所以助理非常敏銳地發現了!
好想偷聽喔,到底在講些什麼?助理坐立不安,一直頻頻回頭偷看窗外。開玩笑!身邊好多人對羅老師超有興趣的,要是聽到八卦,即使是蛛絲馬跡也好,那他這小小助理就雞犬升天,一整個身價暴漲啦!
可惜,事實是,羅品豐的對話內容挺不八卦的。
「妳找我?」接通之後,彼端傳來東西碰撞聲,他忍不住皺眉,卻又有點想笑。她為了接電話手忙腳亂,大概又撞倒東西了。「抱歉,妳在忙嗎?」
「沒、沒事。只是一時找不到手機,它又一直響,讓人緊張──」何敏華驚魂未定地說,然後幾個深呼吸之後,才努力換上嬌柔甜美的嗓音:「你好,謝謝你回電,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好假!聽得羅品豐冷不防打個寒顫。「妳怎麼了,何必這樣講話?」
「對不起。」她有點氣餒。「我是想說一開始那樣接起電話,實在太沒禮貌了,所以才……」
他開始瞭解到她的問題所在。整個人太匆忙了,手腳動作及不上腦筋反應,又太急著要討好身邊的人。即使是陌生如他。
可是,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明明就能很安靜、靜得像一幀舊照片裡面的人物,為何動起來就如此不協調?
這件事為什麼如此困擾他?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沒關係。找我什麼事?」不等她講完,羅品豐就先說了:「如果是耍還我下午茶的錢,那答案就是不必。」
簡潔有力到讓她囁嚅了一下。
夜空中充斥著底下街道傳來的車聲、人聲,還有大樓的冷氣系統運作,轟隆隆的背景音中,羅品豐沒聽清楚她的回應。
「妳說什麼?」
「我同學,就是上次見過面的李苑玲,很漂亮的那個,她想約你──」
羅品豐莫名其妙的好心情,此刻莫名其妙的爛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不愉快了起來。
微笑斂起,他的表情轉為嚴肅,語調也是。「妳為什麼要幫人牽這種線?我的電話也是妳給她的嗎?」
「她說一直沒等到你聯絡,才想說透過我問問看,畢竟我跟你比較熟……」
「我們熟嗎?不過只見過幾次面而已。」他冷淡地點出事實。
他的態度顯然凍傷了她。本來就畏縮的何敏華,此刻窒了窒,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再開口時,更客氣、也更生疏了。「不好意思。確實是我太冒失了。那就請你有空時跟苑玲聯絡一下,謝謝。」
說完,他幾乎可以看到她在電話那頭慌忙要掛電話的樣子。
通話切斷之後,羅品豐對著一方渾濁的夜空,突然有了抽煙的衝動。
他從來沒有對誰這麼沒禮貌過。
就像他從來不抽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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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天真到相信換了環境,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但何敏華本來真的是抱著些一微的希望回台灣的。畢竟是回到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應該會比在異鄉流浪要踏實些。
但是,情況沒好轉不說,還越來越糟。她真不知道再來可以躲到哪兒去。
母親已經知道她跟未婚夫吹了,她是灰頭土臉的以失敗者身份回到台灣的;而且,母親是間接由旁人口中得知的,更加沒有面子。
她可以想像母親失望、震怒的心情。除了躲開,別無它法。
她還沒找到工作。一個又一個面試之後,都在等消息。身邊只剩下幫朋友代買所賺的一些少少佣金,必須省吃儉用。
然後是羅品豐。想起他,就令何敏華更加沮喪了。
他是一個讓人看了覺得很舒服的男人。沈穩、安靜,一點也不毛躁。
笑起來讓人──至少是讓她──為之目眩;但非常內斂,不以自己的好相貌為傲。
偏偏,她在他面前一次比一次失敗。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倒帶重來,一切重新開始,讓他們在比較愉悅的情況下邂逅、相處。
就像她自己一樣。如果可以重新投胎的話,她一定要燒香拜佛,以求能投胎成嬌小卻敏捷的女孩,精靈可愛到令人打心底疼惜寵溺,而不是現在這樣,徒長了毫無用處的個頭,老是在打翻東西、撞到人、搞砸事情。
她不敢留在住處,怕母親突然出現,所以這幾天都早早就出門了。又因為省錢不敢跑咖啡廳或餐廳等任何會有額外花費的地方,只在大街上閒逛晃蕩。
幸好台北能逛的街還真不少,她又很久沒有這般悠閒散步了,所以一路不厭倦地走下去。當整個城市都在忙,人人上班上課購物辦事之際,她卻如同孤魂野鬼般,穿梭在大街小巷。
走累了,隨便找個地方坐。花台、欄杆、椅子、騎樓下的摩托車……隨便什麼都好。能休息一下即可,等等又可以繼續閒晃。
她靠坐在人行道邊的花台上時,一抬頭,突然被對街二樓吸引了目光。
一整片寬闊閃亮玻璃窗後,有人影在晃動。
那似乎是一個舞蹈練習場,裡頭有四、五名舞者,旋轉、跳躍都那麼輕鬆又優雅,隔得老遠似乎還能聽見音樂聲;他們照著節拍,精準而自在地舞動著。
像是在森林中迷路的小孩,見著了鮮艷美味的糖果屋,就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何敏華在對街看了好久好久,還著魔似的,開始漫步往那邊走了過去。
叭!
在馬路中央,出租車大聲以喇叭問候,她被嚇了好大一跳。跌跌撞撞地奔到對面騎樓下,手按著胸口,驚魂未定。
「小姐,妳沒事吧?」一個長髮披肩、穿著舞者緊身上衣跟黑色水褲的女子剛走出來,好心地叮嚀:「剛剛那樣過馬路很危險喔,小心一點。」
「沒事,謝謝妳。」何敏華蒼白著臉回答。
對方笑了笑,正準備離去時,何敏華忍不住出聲叫住她。
「對不起,請問一下……」她猶豫著,小心翼翼地詢問:「請問……妳是在這邊學舞嗎?」
那位身材窈窕的舞者又笑了。「不,我是老師,剛教完課。」
難怪。何敏華羨慕地看著她。這位老師的模樣,就是她最嚮往的──嬌小、結實、曲線漂亮,卻又一點都不乾癟,細腰翹臀,超有女人味。
「是、是什麼課?」學了就會變成這樣嗎?
大概是她眼神中流露的渴望讓對方察覺了,舞蹈老師很和氣地解釋:「樓上舞蹈教室有分時段,每個時段上的課都不一樣。肚皮舞、國標、爵士、街舞、成人芭蕾……統統都有。我是教中東肚皮舞的。妳要是有興趣的話,可以上去問問看。櫃檯有小姐會給妳課程表。」
「可以嗎?」她矛盾地問:「可是我笨手笨腳,我只是喜歡看──」
「那也可以先參觀呀。」舞蹈老師鼓勵她:「有時間的話,就直接上樓去,也可以試聽的。」
她在樓下又猶豫了半天,徘徊一陣子之後,終於鼓起勇氣,走上樓去。
一上樓,輕快的音樂節奏迎面而來。練習場內舞影翩翩,背著光,舞者猶如精靈一樣,舉手投足都優雅美麗,令何敏華看得目不轉睛。
記憶深處,似乎有過這樣的場景──
「小姐,要參考看看嗎?」櫃檯後頭的小妹年紀很輕,眼睛很大,活潑地招呼她。「這邊有課程表,選擇很多,有沒有特別想學什麼?」
「啊,我……我只是路過。」何敏華很不好意思地說。
「沒關係,有需要再叫我喔。」
她真的就呆呆站在門口看了好半晌,眼神渴慕地看著每一位舞者。不論高矮胖瘦,全都那麼優雅、有自信、美麗。
好想變成那樣。真的好想。
「請問他們現在……在上什麼課?」何敏華忍不住詢問。
「現在嗎?成人芭蕾。不過這是高級班。」可愛的小妹立刻以計算機查詢,霹啪的打字聲之後,抬頭問她:「妳有基礎嗎?沒有的話,可以從初級班開始。老師會從基本動作開始教,一點都不難喲!好多阿姨、婆婆都來我們這邊學呢。」
這個櫃檯小妹真該去電視購物台擔當大任的,講得頭頭是道。
噗通、噗通!何敏華的心跳慢慢的加快。她就是個很容易被說動的人,容易自行幻想許多美好的遠景,甚至有點一廂情願。
但這一次,她不想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了。
「我小時候學過一點……」她問:「請問學費方面,大概怎麼計算呢?」
二期是六周,學費的話是──」
小妹說了一個讓何敏華倒抽一口冷氣的數字。
「很值得啦!我們的師資都非常優秀,像成人芭蕾的老師自己本身在舞團多年,也有在學校教課,她還得過獎的,真的很棒!」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心跳變得超快,又好大聲,何敏華耳朵發癢,全身開始發熱,好像已經在跳舞了。
她彷彿能看到自己以優雅又美麗的新面貌出現在眾人面前,羨慕的眼光不停的投射過來,再也不是忽略或嘲笑。
美好的未來,就在不遠處──
「妳小時候學過,那幫妳先安排中級班好了。最近要開課的……哎呀,只剩兩個名額了,小姐妳真的想上的話,要趕快,不然一下子就被槍光了喔。」
小妹清脆利落的話語,彷彿是丟到乾柴中的一枝紅頭火柴,轟的一聲,何敏華的理智被燒得乾乾淨淨。
一咬牙,她把這個月的生活費拿了出來。
「我要報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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