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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1-22 14:23:52

前言:

霍戎打從心裡覺得,真是連老天爺都幫他!
就這麼巧,救他的姑娘就是龐王爺失散多年的女兒,
只要誘引她跟他走、只要將她帶回府裡交差,
他就可以爬到更高的位子,富貴與權勢都能到手。
她救了他,而且愛上了他,但,那又如何呢?
憐憫?愛情?這些事物他一向不放眼裡,只覺嗤之以鼻,
卻不知怎麼地,她的眼淚,竟柔軟了他冷硬的心腸,
她的笑容,讓他愈來愈重視,甚至擱進心底最深處……
他該選擇功成名就、出人頭地,風花雪月根本不濟事,
然而她是一切鐵則的例外,也是讓他最放不下的那一個……  


楔子
   
  一塊上等美玉。

  乳白溫潤,執握於布著厚繭的粗糙大掌中,在光線折射下透著絕美內斂的光芒。

  一般嬰孩身上常見的金鎖片,竟由如此美玉雕琢而成,多奢華?霍戎把玩著那塊不及他手掌四分之一的玉鎖片,深湛的黑眸一如以往沒透露出任何波動,思緒卻被勾回到塵封的過往。

  「……我以為、我以為……早在十幾年前我就已經死心了,沒想到……」素以風流倜儻聞名的順王爺手抖唇顫,激動到語無倫次,泛紅的眼直盯著那塊玉。「琤兒沒死,她沒死……」

  憶起自己的職責,霍戎不著痕跡地斂回心神,專注在主子方才對他說的事情上頭——

  這個玉鎖片是順王爺在參加恭、謹兩位王爺為孫兒舉辦的週歲宴時無意中發現的,它是另一位王爺自古玩店買來的賀禮,然而會讓順王爺不顧賓客之儀強硬要來的原因,為的不是它的價值與獨特,而是因為它正是十八年前連同順王爺長女龐琤一起失蹤的隨身物。

  那一年,王爺夫人帶著尚在襁褓中的龐琤前往佛寺,途中遇襲,雖然隨行護衛奮力保護,夫人仍不幸當場被殺,龐琤則被兇手奪走,生死不明。

  悲痛至極的順王爺傾盡全力派人搜索擒凶,但謀財、爭權的可能性太多,反而無法鎖定目標,數日後,只在京城近郊的山澗中找到一條染血的襁褓,訴說了龐琤不為人知的淒慘遭遇。

  隨著時日流逝,這件懸案早已被人淡忘,如今卻因這個特製玉鎖片的突然出現,重新喚起了沉寂的希冀。

  「這塊玉價值不菲,只要看到它,絕大多數的人都不可能會視而不見。」霍戎將玉鎖片置回桌上的錦盒,話說得隱晦,言下之意卻再清楚不過——這麼多年來,玉仍瑩潤無瑕,但,人呢?他不敢奢望。

  順王爺怔住,臉上的狂喜激動被陡升的擔慮取代,突然,他深吸口氣,神情轉為堅定。

  「不,老天爺在這麼多年後又讓玉鎖片出現在我的眼前,一定有祂的用意,就算改變不了結局,至少我能循線找到是誰將這塊玉拿去變賣,進而找到殺我妻女的兇手!」順王爺咬牙切齒,恨不得將那些至今仍逍遙法外的惡煞全揪出來千刀萬剮。

  不同於主子的激動,霍戎冷靜沉吟,評估這項任務的優劣之處。

  雖有線可循,但時間太久遠,追尋到源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他好不容易才當上順王爺的貼身護衛,此時若離開,這個空缺將會馬上被人遞補。

  即使他現在受到順王爺重用,但當他完成不了任務時,順王爺對他的信心是否能不受影響?而當他的位置被人取代,是否也代表著他必須再費盡心力才能回到原來的地位?

  「我知道這個任務很有可能會無功而返,需要耗費的時日也相當久,派你去,是大材小用了點,但你是我最信任的屬下,我只能托付你。」順王爺是個聰明人,加上依他對霍戎的瞭解,當然明白霍戎並未馬上答應的考慮是什麼。

  打從這個年輕人進入順王府,傑出的表現就引起他的注意,他看著霍戎只花了別人不到一半的時間,從巡守侍衛一路被拔擢至他的貼身護衛,憑的不僅是高強的武功,更因為對功成名就的執著使他懂得用最快的方式平步青雲。

  他相信「王爺護衛」這個職位絕不是霍戎的終點,他的志向高遠,能往上爬多高就想爬多高,若要留住這樣的人才為己效忠,他必須有所付出,光是口頭上的肯定與嘉勉絕對不夠——

  「不論琤兒是生是死,只要你能找到確實的證據,回來我就將郡主許配給你。」為了讓霍戎能夠無後顧之憂地達成任務,順王爺下了重賞。

  即使個性沈穩深慮,霍戎也不禁流露出詫異之色。

  他曾聽聞順王爺在未出事前相當寵愛元配及龐琤,但逝者已矣,加上順王爺之後將小妾扶正、時常出入青樓尋歡享樂,絕大部分的人都以為他早已平撫傷痛,將過世的妻女遺忘。

  如今順王爺卻願意為了一個凶多吉少的佚失長女,將已繼承大半領地的受封次女許配給他的舉止,又完全顛覆了這項認知。

  值得嗎?霍戎精銳的視線在順王爺臉上掠過,所看到的堅決及執著更讓他感到不解。

  他明白王爺想找到的不只是血緣命脈,更因為龐琤是他和元配唯一的孩子,所以不想輕易放棄。但讓他不懂的是,感情為何淡不去?富貴的順王爺經歷了無數風花雪月,卻仍堅持於一段早已逝去十數年的感情,是什麼樣的魔力讓他如此癡心?

  他不懂,也不想懂,那種事太虛無縹緲,對於功名也毫無幫助,他只想實事求是,一步步堅定地朝他的目標邁進。

  「屬下只是一介平民,王爺真的放心將郡主許配給屬下?」難得的大好機會他不會傻到謙虛推拒,怕只怕順王爺屆時反悔,讓他白忙一場。

  在那不卑不亢的神態中,閃爍燦光的黑眸無聲透露出他的勢在必得,那股自信與傲氣讓王爺忐忑的心定了下來。他相信霍戎會盡力去做,絕不會讓他失望。

  「平民又如何?我膝下無子,而郡主只是女流之輩,什麼也不懂,她需要一個能幹的丈夫幫助她守住承襲的家業,重要的是能力而不是家世。」

  旁人對霍戎的評價不一,有人批判他心機深沉,也有人稱讚他懂得把握機會,而身為主子的他,屬於後者,霍戎的聰明才智讓他相當激賞。男人就是要有這種積極和魄力才會成功,能力加上努力,這年輕人的成就指日可待。

  外表鎮定如恆,但心頭澎湃的狂喜幾乎讓霍戎無法壓抑。

  天賜良機終於落在他的眼前,一旦躋身王公貴族之列,之後要再加官晉爵更是易如反掌,他永遠都不會步上父親的後塵,永遠——

  深烙心頭的畫面掠過腦海,霍戎堅定抹去,更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出人頭地。

  「屬下定會不負王爺所托,竭力找出大小姐的下落。」

第1章

  一名相貌清麗的女子自高牆大院的宅第走出,手中提著竹籃,在和煦的陽光中緩步悠閒地走著。

  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不自覺揚起了笑。

  每次出了家門,總讓她有種來到另一個天地的錯覺。

  位於村莊最後方的宅第富麗雄偉,直可與京城裡的貴族王府比擬;然而只要一出大門,映入眼簾的卻是再純樸不過的鄉村景致,水田畦畦、阡陌縱橫,一幢幢平實無華的屋舍座落其中,再襯上遠處環繞的青山綠水,美得像幅畫——

  一幅不可能出自名家之手的平凡田野畫作。

  即使如此,她仍愛極了這個村落。

  她去過京城,見識過那裡的繁華與富裕,她卻仍偏愛這裡,人人安居樂業、知足勤奮,俯拾皆得的祥和與安寧,宛如世外桃源。

  「茱萸姑娘——」看到她,田中忙碌的老伯扯開喉嚨喊。

  茱萸停步,頷首以應。村民們有大半都是向她家租地以農耕為生,但他們不像其它村子充滿了佃農對地主的拘謹恭懼,反而多了長輩對小輩的親切與熱絡,彼此間的關係好得很。

  「今兒個人多不多啊?我好像有點傷風,想去讓夫人瞧瞧。」老伯邊說還邊咳了幾聲。

  這又是另一個和其它村莊的迥異之處了,這裡的地主夫人不僅不會苛刻增租,還在自家後院免費幫村民看病,診療費、藥材費全免,候診時又有茶點可吃,這種好事天底下可鮮少聽過第二回。

  茱萸搖搖頭,表示人不多。就是因為人少她才能離開,要是人滿為患,自幼從母親那兒習得一身醫術的她,絕對會留下來幫忙。

  「那我待會兒去,你要去採藥是吧?路上小心哦!」知道她生性寡言,即使她沒開口,老伯也一個人說得很高興,揮手道別後又忙著做自己的事去了。

  茱萸繼續前進,唇角蘊上淡淡的笑意,將那張柔媚的麗容妝點得更加動人。

  每次和人用這種方式溝通總讓她覺得好奇妙,大家從小看著她長大,懂得她的個性,就算她沒說話,也不會以驕傲之名來批判她,而是視若自家孩童般傾心相待。

  「小草!」

  她的前進又被打斷,從嗓音聽出來人,茱萸無聲地歎了口氣,一回頭,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在幾個起落後已來到她的面前。

  「不是叫你別亂跑嗎?」長相俊美的男孩仰頭擰眉質問,才十歲的他明明比她矮了半個頭,那捍衛的神態卻像足以將她守護在羽翼之下。

  「藥草沒了。」不常開口的嗓音柔軟中帶著些許沙啞,茱萸連解釋都相當簡短。

  「連張阿伯都看得出來你要去採藥,我會猜不到?」男孩嗤哼,一手接過她手上的藥籃,一手拉了她往回走,不容違抗的王者氣焰渾然天成。「回去了,等我有空再陪你去採。」

  「藥草沒了。」茱萸再度重申她出門的原因,男孩卻置若罔聞,她有些著惱。他吃定她不愛多話,老是用強悍的態度逼得她更加啞口無言,但、藥草就是沒了嘛,教她還要說什麼?「小煦——」她警告地低喚。

  「不要叫我小煦啦!」一聽到這兩個字,男孩氣得跳腳,超齡的自信氣質被完全破壞。「小許、小王、小陳,村子裡隨便抓都一把,誰知道你在叫我?」

  凡事優越的弟弟就只有這個弱點,只在這時候她才看得到他像個十歲男孩般可愛的模樣。茱萸忍住笑,伸手拿回她的藥籃,繼續往村外走去。明明就是個好聽的名字——端木煦,他卻要想偏,她也沒辦法。

  而他不愛人家喚他小名,卻老愛用她的小名叫她,還不加姊字,更正了幾次他依然故我,她也就由得他去。

  「小草——」見她走遠,端木煦再度追上。「爹昨天不也說了?村裡最近來了陌生人,在沒弄清楚對方的來意之前,要你別獨自走動。」

  想到父親及弟弟對她的保護,茱萸不知該感動還是該歎氣。

  她是家中的天之驕女,被爹爹和弟弟捧在掌心中呵疼,但呵護過度反而成了枷鎖,氣得娘老是耳提面命要他們兩個收斂點。

  有鑒於娘的警告,爹表面上對她是放鬆了些,實際上卻是派出小煦這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幫手緊盯著她,那無微不至的守護,活像她才七歲,而不是十七歲。

  「我會留意。」村子雖然少有外來客,但也沒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何況村人說那人只是問了幾個簡單問題就離開,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不放心。」端木煦壓根兒沒將她的保證看在眼裡,不容置喙的口氣及神情和他們的爹如出一轍。

  如果對象是爹,她會聽話,但比她小上七歲的弟弟?茱萸苦笑,開始思索要怎麼擺脫掉他。

  「少爺、少爺——」上天幫了她一個大忙,府裡的馬總管焦急跑來,後面還跟著兩名隨從和馬匹。「我找您找得好辛苦,您該出門了,別讓老爺等。」

  想到他和爹約好在鄰村碰頭,端木煦為難地擰眉。這一趟是為了和鄰村洽談劃分河域的大事,身為繼承家業的獨子,他不能缺席。分身乏術,再怎麼不甘願,他也只好把守護長姊的重責大任交到他人手上。

  「馬總管,你要負責把小姐帶回府裡,要是她出了什麼差錯我就唯你是問。」端木煦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恐嚇完,又轉向茱萸。「你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係害馬總管受罰吧?快回家,等我回來後再陪你去採藥。」

  知道她心軟善良,他用連坐法來壓制她,再三叮嚀加催促之後,端木煦這才飛身躍上馬匹,帶著兩名隨從奔馳而去。

  聽著馬蹄聲漸去漸遠,茱萸轉頭看向馬總管,而馬總管也一臉無辜地看著她。

  茱萸淡淡揚起笑,不發一語,只用澄澈的水眸一直望著他;馬總管面有難色,開始迴避她的目光,避到無可再避,偷偷瞄向主子一行人離開的方向,確定人已走遠,這才無奈地歎了口氣。

  「去吧,自己小心。」他向來拿這個小姐沒轍,明明柔美又不多話,性子卻比牛還拗,只要她下定決心,除了老爺和夫人之外誰也改變不了。

  不是他不關心小姐的安危,實在是少爺未免也管太多了點,在老爺的守護下,這個村子的治安好得很,近年來連樁竊案都沒發生過,小姐對那座山又熟到有如自家後院,他還真看不出來只是去採個藥會有什麼危險。

  反正有夫人和小姐護著他,就算被少爺發現他這個老管家沒聽話,真發狠要下什麼責罰也動不到他。馬總管眼中流露出慈愛的光芒,揮揮手要她放心離開。

  茱萸嫣然一笑,輕觸了下他的手臂,表示絕不會讓他受到拖累,然後轉身快步朝山道走去。

  這座山隔開了鄰村和他們村莊,沒有崢嶸的山勢美景,也沒有特殊的山產藥材,吸引不了外人前來,頂多是村人會來撿撿柴薪、捕溪魚加菜。

  但對她而言,這兒卻是取之不竭的藥庫。雖然府裡大部分的用藥都是向藥商購得,但一些越新鮮越顯功效的藥草,她和娘還是偏愛自行入山摘取。

  對山林的熟悉讓她迅速而準確地找到藥草的聚集生長處,節省了不少心力,不多時,已採了滿滿一藥籃。

  豐富的收穫讓茱萸滿意揚笑,她並不急著回去,而是將藥籃安穩放在樹下,然後腳步輕盈地往某個方向前進。

  地勢越走越低,已可聽聞淙淙的流水聲,穿過樹林,一條清澈的溪流出現眼前。

  茱萸走近溪邊,取出手絹打濕、擰乾,而後閉眼覆上臉龐,沁涼的舒服感讓她想喟歎。

  這是她每次採完藥後給自己的犒賞,倚坐大石,將疲累的腳浸在清涼的溪水中,聽著蟲鳴鳥叫,可說是體力勞動後的最佳享受。

  她不怕被人打擾,這兒已是溪流下游,為捕魚入山的村民並不會過來,又遠離連結兩村的山道,鮮少有人踏足,於是她有幸能獨佔這個小天地,就連小煦也不曉得。

  只要他跟她入山,她就不會過來這裡,因為這是她難得能夠獨處喘息的天地,可以拋開禁錮,只感覺得到自己,她不想破壞了這份靜謐。

  想到家人,茱萸漾起了溫柔的笑。對於父弟的保護,她是感激遠多於苦惱,但……還是會忍不住想逃開,偶爾的放鬆能讓她對這樣的「疼愛」更加甘之如飴。

  將雙手拭淨之後,她動作靈巧地躍上慣常待坐的大石,正要脫去鞋履,掠過眼界的異狀攫住了她的注意。

  距離太遠,看不真切,只看得出有樣事物在溪邊載浮載沈,卻一直沒被溪水沖走,茱萸疑惑站起,瞇起眼睛努力想辨認,突然她臉色一變——那是個人吶!

  她立刻施展輕功掠近,看到一名男子仰躺溪邊,幸運地擱淺在一塊大石上讓他不致滅頂,但即使是溪水不住沖刷,他依然雙眼緊閉,看不出是陷入昏迷或是早已成為屍體。

  她趕緊涉進溪中打算將人拖上岸,方才匆匆一瞥只覺這人瘦削,一拖之下才發現那一身全是精實的肌肉,遠比她預想中還重,好不容易將他拖離溪水,已累得她氣喘吁吁。

  但人命關天,茱萸沒空歇息,她立刻為男子把脈,虛弱的脈象令她心驚,還沒來得及探究原因,下一瞬又被他身上迅速泛開的紅艷震住了呼吸。

  流動的溪水沖散了血跡,直至此時她才發現他身受重傷,脈象已顯示出他失血過多,命在旦夕。

  她迅速拉開他的衣袍,肩上一道幾可見骨的傷口讓她不禁閉上了眼。自幼便協助娘親看病治傷,她早已習慣見血,但她沒看過這麼嚴重的刀傷。

  這人傷得太重,情況又太急迫,沒有時間讓她回去村莊求救,他活不活得下來全靠她了!茱萸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定心,再睜開眼時,眸中的慌亂已然抹去。

  她先為他點住幾個穴道減緩失血,而後起身朝山林疾奔而去。

  要快,她必須採藥回來,她得趕快——

  一心救人的她無暇思索為何這個人煙罕至的地方會出現陌生人,而這名陌生男子又為何帶著致命刀傷,她腦中全被採藥治傷的事填滿,努力不讓脆弱的生命之火自她手中熄滅。

  幾乎是一清醒,霍戎就反射性地伸手朝旁探去,結果不但沒摸到應該置在枕邊的劍,還被左肩傳來的劇痛迫得差點申吟出聲,漫然襲來的暈眩更是讓他不得不再躺回原位。

  身下堅硬的觸感和種種異常的狀況,說明了這並不是平常自睡夢中被人驚醒那般單純,霍戎試著回想,但腦袋太過昏沉,加上觸目所及的黑暗讓他完全無法分辨自己現在是真的清醒,或是還陷在夢魘之中。

  聽到旁邊傳來輕微聲響,他的戒心瞬間升起。

  防衛已成了他的本能,就是因為察覺身旁有人,他才會奪劍防身,結果武器沒到手,那番舉動反倒讓他氣息紊亂,至今還無法調息。

  「你傷很重,別動。」輕柔偏低的女聲響起,不似尋常女子嬌柔,卻帶著平撫人心的寧和。

  傷?霍戎身子微動,又是一陣刺骨的痛楚讓他冷汗直冒,咬牙忍過之後,他才發現身上無處不痛,但經驗告訴他那頂多是擦撞或過度勞累所造成的影響,問題在於他肩上的傷,又疼又麻,奪走了他大半的體力與神智。

  自對方的聲音裡聽不出敵意,他防備略褪,但全身肌肉仍緊繃著。

  「我……發生……什麼事?」就連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都問得氣若游絲,讓他清楚明白自己在醒來前絕對去過鬼門關繞了一圈。

  茱萸愣住。

  他昏迷了五天,好不容易清醒,卻問了一個應該出自她口中的問題。

  「你左肩上有刀傷。」明白他是因為剛醒來腦袋還一片渾沌,她只好提供自己唯一知道的實情幫助他回憶。

  疼痛讓霍戎瞇起了眼,反正睜著也只看得到一片黑暗,他乾脆閉上,試著從紊亂的腦海中理出頭緒。

  刀傷……遇襲……經歷過的畫面逐漸清晰,將他的回憶一一勾回——

  奉命離京的他一路循線追索,花了快一個月的時間,手中所掌握的資料已追至十多年前,眼看著目標越來越近,卻突然遇到五名黑衣人襲擊。對方並非泛泛之輩,而且招招狠辣,欲置他於死地,寡難敵眾的他負傷墜入溪中,等再有記憶,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他還能安穩躺在這裡,應該代表他已擺脫追殺。已無力撐持的他,徐長地吁了口氣,繃緊的身子逐漸放鬆下來。

  那群黑衣人是誰?是她救了他嗎?這裡是哪裡?為什麼四周這麼暗?為什麼她不說話了?無數的疑問在心口喧騰,但體力不支的他又漸漸墜入了昏沉,無法清晰思考。

  發現他快睡著,茱萸趕緊端來米粥,托起他的頭。

  「先喝再睡。」他若再不吃東西,就算沒傷重致死也會先餓死。

  她的動作雖輕,仍難免扯動到肩傷,劇烈的疼痛將霍戎自昏睡邊緣拉了回來,感覺有東西抵到唇邊,他下意識地張口,將微溫帶稠的米粥緩緩喝下。

  就連抬頭吞嚥的舉止都讓他力氣耗竭到全身發冷,霍戎想保持清醒,但身體卻不允許,在陷入昏迷前,他只來得及再環視四週一眼。

  仍是一片黑暗,讓人茫然無助的黑暗,倏地有簇明亮攫住了他的視線,雖只是一抹隱隱約約的光亮,卻如此溫暖,像是深沉無邊的絕望中唯一存在的希望。

  她終於曉得要點火把了嗎……這是霍戎意識昏沉前最後閃過的念頭,在他還沒發現那是她的眸子時,他已閉眼沉沉睡去。

  隨著清醒的次數及時間的增多,霍戎總算明白為什麼四周會那麼暗——

  他所處的位置是山洞中,洞口還有天然橫生的枝葉遮蔽,而她總是入了夜才來,難怪他會覺得睜開眼或閉著眼都沒什麼兩樣。

  她像是刻意隱藏他的蹤跡,找了這個隱密的地點,只在為他換藥和審視傷口時才會點起燈籠,一旦換好藥,立刻將燈籠吹熄,週遭又陷入一片黑暗。

  如此小心的舉止是因為要幫助他躲避追殺,還是另有隱情?她知道那群黑衣人的存在嗎?抑或只是純粹心軟才出手救人?

  在難得的清醒時,霍戎不住推敲這些問題,但生性謹慎的他並未直接詢問,現在他傷重未癒,仍然相當虛弱,沉睡的時間比清醒還長,不如先由她的反應判斷,再來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

  他有所戒慎,而她居然也就什麼都沒問,若不是聽過她說話,他真會以為她是個啞女。

  只有在她為他換藥時,他才得以藉著微弱燈火端詳她的模樣,大約看得出她長相清秀姣美,年紀不大,但為他把脈、治傷的架勢又異常地熟練,不像一個年輕姑娘所應擁有的絕佳醫術。

  她充滿太多疑點,而他也不遑多讓,偏偏兩人誰也不想開口發問。

  這樣的狀況雖然怪異,但他也就這麼跟她耗著。現在的他只有束手就縛的分,揭開謎底對他並沒有任何好處,他甚至不排除她與黑衣人有關的可能。

  救了他又如何?尚未探清動機前,她還是不值得信任。他寧可先保持原狀,等待體力恢復之後再作打算,也不想打草驚蛇讓她有所防備。

  荒謬的是,明明是面貌都看不真切的兩個陌生人,卻又培養出一種詭異的默契,只要她踏進山洞他就會清醒,她也會知道他醒著,然後就是換藥、餵他吃東西,在他吃飽喝足後,他就逕自閉眼養神,而她完成任務離開,一切自然得好似天經地義。

  經過多日的休養,加上不斷地運行內功幫助體力復原,雖然傷勢尚未痊癒,但他已可自行起身,並有足夠的力氣重新訓練因傷而虛弱的肌理。

  某日在他正忙著鍛煉時,外頭傳來的輕微腳步聲讓他猛然頓住。她一向只在夜間才來,會是黑衣人追到了這裡嗎?

  霍戎迅速退到巖壁的凹陷處,緊盯洞口的犀銳視線不曾稍瞬,將所有的力氣凝聚於右掌中,自忖現在還敵不過黑衣人,他只能以突擊制敵的方式取得生機。

  當來人撥開枝葉走入,即使背光讓人看不清面容,他也從那抹熟悉的形體認出是她,凝聚欲出的掌力硬生生撤下。

  又不啞,就不會發個聲示意一下嗎?他差點打死了她!畢竟是他的救命恩人,這樣的千鈞一髮讓霍戎頗感不悅。這段時間的相處他早已看出她會武,但不專精,他的奮力一搏她根本抵擋不了。

  聽到她輕輕咦了聲,他將思緒斂回,悄然無聲地坐下,然後才開口說道:「我在這裡。」

  茱萸還沒從他消失無蹤的驚詫中回神,山洞中又突然傳來聲響,嚇得她退了一大步。

  「……哦。」她覺得自己該回些話,卻又不知要說什麼,慌亂之餘她只發得出簡短的句子。

  不想讓她知道他已可以行走,霍戎故意用挪坐的方式自凹陷處現身,製造了他仍行動不便的假像。在還未摸清她的來歷之前,他無法信任她,他的鍛煉都是背著她進行,她最多只知道他傷勢的痊癒狀況,並不曉得他的體力恢復到什麼程度。

  怕會擋到他,茱萸往旁讓開,自外映進的光亮轉為落在她的臉上。

  雖然洞口的枝葉遮蔽了大半日光,但仍比夜晚明亮許多,這是霍戎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見她——

  在昏暗中顯得柔美的她,並未因清晰減少了妍媚,反而更映襯出她的細緻,靈動的杏眸澄澈得像是不曾沾染人世間的塵埃,在粉嫩無瑕的麗容上閃耀著溫暖的光芒。

  若不是她身上那有錢人家才穿得起的衣料說明了她也是個需要食衣住行的普通人,她的美、她的淡然、她對陌生人無私付出的關心與照顧,簡直像是不曾入世的林中仙子。

  震懾於她的清靈,但她的清純也讓霍戎警戒多日的心情整個釋懷,憶起之前對她的諸多揣想,他更是有種想嗤笑自己多心的衝動。

  她的身上嗅不到任何世故、防備的意味,簡直就像是親自送上獸口的天真小兔,相對於她,他簡直狡詐得像頭狐狸,這樣的她根本不足為懼。

  既然他們之間的規律模式已被打破,也差不多該是他有所動作的時候了。

  「你沒這麼早過。」不似以往保持沉默,霍戎徐緩開口。

  他不曾和她聊過天,這突然的轉變讓茱萸先是有點怔住,然後才思索要怎麼回答。

  平常為了避開爹和小煦的注意,她都等到夜深人靜才偷偷帶著藥材和食物過來,今天難得他們都出門去了,所以她才放心在日間就來到這裡。

  但她要怎麼解釋?先說因為顧慮到種種因素,所以她只能把他藏在山洞裡,不敢帶他回家?

  再說因為最近村裡常有外人出入,她爹已對陌生人極度防備,要是知道他還身受引人疑慮的刀傷,不想將禍端引進村子的爹很可能會當場將他丟至荒郊野外任他自生自滅?

  還是要說她爹和弟弟對她的保護欲極強,撇開他是陌生人不談,光是被小煦知道她救了個男人,就足以讓他對她亦步亦趨,逼她將整座山林列為禁地,一步也不讓她踏進?

  說得太少怕他誤解她的家人冷血,但若要為爹和小煦的行為舉止做解釋,她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實在不擅長這方面的事,她只好挑了最簡短的說——

  「……剛好有空。」

  從她真誠的眸光,他看得出她並沒說謊,但她言簡意賅的回復等於沒回答一樣。憶起遭遇追殺前他在某個鄰近村莊所碰到的軟釘子,霍戎表面不動聲色,眸色卻轉為深沉。

  為主尋女的這趟任務並不曾張揚,尤其是與多年前的兇殺案有關,在循線追查時他比平常更加小心行事。

  他沒魯莽到拿著玉鎖片四處招搖,而是先以閒聊的方式取得確定的消息後,才會鎖定目標,或利誘、或威嚇,明確地追查下去。

  偏偏那個村子裡的人口風緊得很,一看他是個外來客,熱絡有餘,對他的問話卻都繞著圈子答。察覺到他們的防備,不想引起疑慮的他當機立斷暫先打退堂鼓,轉由先從鄰村探查,卻在途中遇襲。

  她不會也是那個村子裡的人吧?看似純真極好套話,卻什麼也套不出來。

  「忙家裡的事嗎?平常那麼晚才出門,家裡人不會說話?」將心中的疑慮隱藏得不露痕跡,霍戎隨口聊著,輕鬆熟稔的語氣彷彿他們是相識多年的朋友。

  這是他累積經驗所研究出來的技巧,循序漸進的問法會讓人心生防備,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閒聊方式,反而容易讓人不知不覺透露出關於自己的事。

  爹和小煦當然不會有意見,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茱萸答了,卻是習慣性地答在心裡,對他只用搖頭回應,而後攫起他的手腕閉眼把脈。

  這是在暗示她需要專注,要他別吵她嗎?霍戎挑起一眉。若在平常他會另謀計策,但現在他被困在這裡,閒著沒事再多做嘗試也無妨。

  「我在受傷前造訪過一個村子,村子後方有座華麗的莊園,你知道那裡嗎?不曉得離這兒多遠?」丟出一些有關自己的事情來換取情報,也是他所學到另一種效果極佳的方式。

  「……就在這座山腳下。」聽出他口中說的正是他們的村子,茱萸頓了下,才輕聲答道。

  原來他就是那時村民所說的陌生人,在她救了他之後,又有幾名外地人踏進村子,看似來者不善,他的刀傷、那些人出現的時機,讓她不得不將他們聯想在一起。

  「你被追殺?」對村子的責任感促使她開口。

  「是,但我並不知他們的用意。」隱瞞只會造成猜疑,更何況他身上的刀傷不是一個善良百姓會受的傷,誠實回答才是上策。「他們也追到了這裡?」從她那句問話裡,他聽出些許端倪,也聽出她和那群人並不認識,對她的懷疑更是完全抹去。

  「已經離開。」爹看出那些人是江湖中人,不知用了什麼計策將他們驅離,村子的安寧無虞,她只疑惑他為何會惹來仇家。茱萸本來想問,但想到他剛剛的回答,她選擇了相信。

  霍戎等著她追問,沒想到她卻開始靜靜地為他拆解紗布換藥,顯然是接受了他的說詞。不問來龍去脈?至少問問他和對方有過什麼樣的交集才是人之常情吧?他說不知道,她也就這麼信了?

  他真不知該慶幸她的淡然,還是該為她太容易信任人感到憂心——察覺到這個陡生的念頭,霍戎一怔,然後為自己這怪異的反應覺得可笑至極。

  怎麼?他不是早已習慣利用任何事物達到他所追求的目的嗎?她的單純可欺,將會是幫助他自那團結村子打探到消息的最佳利器,又有什麼好遲疑的?

  而現在的首要之務,是先將她的來歷摸透,博得她的信任不是問題,要怎麼引誘惜字如金的她吐露出他所需要的訊息,才是最艱巨的任務。

  「很少有女子像你醫術如此高明,是家學淵源嗎?待在這個小村落有點太埋沒了些,不過若要離開家鄉,多少會讓人捨棄不下,但我應該慶幸吧?要不是如此,我這條命可能就救不活了……」

  他沒咄咄逼人,與其說是在問她問題,反而還比較像是在閒聊。她大可置之不理,任由他逕自說去,但她卻一直感覺到他的胸膛隨著他的發言在她指腹下不住鼓動,大大地妨礙了她為他裹傷的速度。

  不是沒和男人靠得這麼近過,為了習醫,她甚至看過、摸過男人的赤身露體,此時她卻不由自主地心浮氣躁了起來。

  一直以來,他都鮮少說話,加上處於昏暗的環境,她總將心思專注在他的傷勢上頭,但今天四周太明亮,他醇厚的嗓音又不住在耳旁迴盪,讓她無法只將他當成傷患,而是不斷地意識到他是個有血有肉的年輕男人。

  他怎麼突然轉性了?明明就和她一樣是個話少的人……茱萸忍不住抬頭,卻望進一雙充滿俊魅笑意的黑眸裡,她的心猛然一頓,而後又急速跳動。

  「在下霍戎。」那雙黑眸裡的笑意更濃郁了,散發出無與倫比的魅力。懂得善用長處早已成為他的天性,平時有所收斂的他,在必要時絕不會吝惜綻放。

  茱萸別不開眼,既驚訝於他不同之前的沉默,又震懾於他在狼狽落拓之際仍能顯露出俊魅的神采。

  失神間,她怔怔地、禮尚往來地說出了自個兒的名字——

  「茱萸……端木茱萸。」

第2章

  茱萸手持燈籠,視線凝視著那張被熒熒火光照耀的面容。

  她從沒真正看清楚過他,救人時太急,搬進了山洞後太暗,點著燈籠時又忙著看他的復原狀況。直至此時,他要她為他掌燈好讓他剃去髭胡時,無事可做的她才有空隨著他利落的動作,將他的長相細細斂進眼裡。

  他不像爹和小煦那般俊美,但仍稱得上是好看的人,陽剛的五官、堅毅的輪廓,舉手投足間都展現出卓爾超群的自信,卻又不會給人太狂妄的霸道感。

  雖然他現在因為專注刮鬍的關係,黑眸深沉到有些冷冽,週身彷彿散發著讓人無法親近的疏離感,但她知道,他笑起來的樣子有多好看,和現在的他幾乎是判若兩人。

  他有點怪……不對,用怪來形容他有點不恰當,應該是──茱萸看著他的側臉,努力尋找符合的詞彙,憶起這幾天和他相處的情景,心思不自覺地游離。

  她一向不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而和她下熟的人在見識過她的寡言後,通常也不會想再將時間浪費在她身上。但自從那一天她在日間出現後,他開始會和她攀談,在昏暗中聽著他的聲音成了種習慣。

  他大部分都是在說他的事,她也沒什麼特別被詢問的厭覺,卻常常都是猛然意識到她才發現自己正在答話,雖然都很簡短,對她而言已屬極為罕見,她只有在面對家人時才會那麼「頻繁」開口。

  或許是他的態度使然,他不像一般人總散發出期待她有所響應的壓迫感,和村民對她的熟稔包容又完全不一樣,於是他們就用這種獨特的方式聊起天來。

  這狀況很怪,卻怪得讓她很能適應,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像個可以和人交流的正常人。

  「你要幫我嗎?」

  戲謔的溫醇嗓音傳進耳裡,茱萸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直至對上他笑睇她的視線,才發現自己竟看他看得出神,而且這模樣還不知道已落進他眼中多久。

  她趕緊將目光斂回,搖搖頭,有些發窘,又有些想笑。他都刮完了,還問她要不要幫他?分明是在取笑她嘛……

  「我還以為你不只會醫病治傷,連修面都很擅長。」霍戎低笑,用布巾抹拭下頷。

  「我不會。」看吧,他又沒問她會不會,結果她卻自己搭話,還被逗笑。茱萸想了想,還是覺得很匪夷所思。

  在父弟的保護下,村裡的男人們只敢遠看不敢高攀,更遑論和她言語調笑,她從沒和年輕男人對等相處過,再加上霍戎刻意用輕鬆的態度拉近彼此的距離,一顆心已不知不覺被這個才認識數日的男人吸引。

  看到她清麗的笑容,霍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心裡那愉悅中又帶著些許自責的複雜感覺。

  他很清楚自己俊逸的外形相當受到異性歡迎,隨侍在順王爺身邊讓他有許多接觸貴族千金的機會,她們見到他時的騷動和注目他都看在眼裡,不排斥憑妻而貴的他,也學會用曖昧不逾禮的風趣言談吸引更多好感。

  姑娘家會有的反應他都大致摸透,高傲自負的會暗自竊喜卻又強持矜冷,羞怯點的就紅著瞼笑得花枝亂顫,大膽些的甚至會和他嬌嗔應對,就只有她,或是莞爾揚笑、或是好奇地睜圓了眼,淡然真實的反應都跳脫他的預期。

  她不會故作姿態,也不會矯揉造作,她只是自然真誠地表達出情緒。寡言是真,信任是真,對他的接納好感也是真。在她那雙純然直視的璀璨瞳眸裡,他獲得了引她傾心的快樂與滿足,卻也清楚看到了自己的狡詐。

  他在心軟什麼?他並沒有傷天害理,只是利用可行的事物使自己的前進之路更加順遂,使計耍詐都是成功的必要手段,這不是從一開始就再明確不過的認知了嗎?他根本沒有必要為了,個無足輕重的她,落進該與不該的無謂自我批判。

  「既然你衣服都帶得出來,少了把剃刀應該不會被家裡人發現,我就將它留下嘍。」不想沉入自責的情緒裡,霍戎用笑言轉移心思。

  這段期間,他從她無意透露出的簡短回答裡拼湊出不少事,他知道她十七歲,自母親那裡習得一身醫術,家人管得很緊,父親有錢有勢,雖然不在朝廷任官,卻是這個村子實際上的掌管者。

  「嗯。」茱萸點頭,看到父親的衣服在他身上如此合身,卻呈現出和父親完全不同的偉岸昂藏,更讓她意識到眼前男子和她習慣相處的人有多麼地不同。

  「再過一、兩天,我想下山繼續我的任務。」之前為了從她口中探得消息,他說出他是為了尋人而來,但他只描述了讓他追尋至此的中間人,並未透露出他所追尋的真實目標,當然也沒提到順王爺的事。

  茱萸怔了下,原本蘊笑的水眸染上黯然。她知道他有要事在身,終有一天會離去,但她沒想到會那麼快……

  「你傷還沒好。」她低低開口,想到他的離去,原以為會為了不必再隱瞞家人而鬆了口氣,可當真正面臨時,瀰漫胸隨的卻是滿滿的不捨及擔慮。

  聽出那隱於關懷之下的依戀,再加上那惹人愛憐的表情,霍戎心口一緊。他還有需要利用她的地方,會那麼說是為了誘她主動提供幫助,但他沒料到在看到她的反應時,深沉詭詐的心竟會升起自慚的念頭。

  他沒逼她,是她自己要付出至此,他對她不須有任何的責任及虧欠。他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冷硬下心。

  「我已經耽誤太久了,就算走不遠,至少也可以去村子問問比較年長的人,看他們認不認識我要找的人。」他將內心的波動掩飾得極好。

  之前他從玉鎖片的買賣線索一路追查,最後追到的古董商說那是他十多年前以五百兩自一名許姓男子手中購得,但時間太久遠,只依稀記得是這附近的人。五百兩不是小數目,於是他鎖定了這附近的兩個村莊,想找出多年前一夕致富的許姓男子。

  在她的記憶中,村子裡並沒有這樣的人。她身為地主之女,對整個村莊相當瞭解,他相信她對他也沒有任何隱瞞,但或許是她太年輕,不曉得曾有人富裕後又轉為沒落,這一點考慮讓他不願輕言放棄所有的可能性。

  「你不能被發現。」茱萸黛眉微擰。要是他在村裡走動絕對會引起爹的注意,別說尋人了,當場被趕出村子的下場她都可以預見。

  「這是我的職責,再危險我也應該承擔。」霍戎淡淡一笑,知道她已一步一步落入他設好的圈套裡。

  她曾說過追殺他的人被她爹驅離,但他懷疑一個小小村莊的地主會有多大的能耐。為了安全起見,他若能隱藏行蹤就盡量不要現身,但她已無法提供更進一步的線索,最好的方式就是透過她再找出其它更可靠的管道。

  他的話提醒著茱萸。想到他傷重未癒,想到追殺他的人不知是否真的遠離,粉嫩的唇辦因擔慮而咬得死緊。怎麼辦?她改變不了他的決定,難道沒用的她就只能坐視不管嗎?

  見她動搖,霍戎再下猛藥。

  「你不用擔心我,我可以的……」明明身手已恢復矯健,他卻扶著山壁吃力站起,還故意閉氣讓臉色一片蒼白。

  「我……我帶人過來。」那虛弱強撐的模樣讓她好不忍心,茱萸急喊。不管了,雖然帶人過來這裡也有可能被爹知道他的存在,但再怎麼樣也比他自己出馬還來得好。

  「我要問的是十多年前的事,可能要問很多人才會確定,這樣你會很難瞞過你爹,我不想拖累你。」霍戎成功地掩去了喜色,臉上只有真摯的關心。

  茱萸搖頭。她不是怕事情揭穿後爹會罵她,而是擔心爹不曉得會如何對他……她苦惱尋思,想要找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突然閃過腦海的人選讓她欣喜揚笑。

  她怎麼沒想到?馬總管是本地人,早在爹娘定居這裡之前就已擔任總管的職責,對村子的大小事全都瞭如指掌,他又疼她,一定會為她保守秘密的!

  霍戎愣住,不僅為了那突然在她臉上綻開的明艷笑靨,更為那向來淡然的麗容初次出現的激動情緒。她那麼開心,如獲至寶般地狂喜,卻是為了他,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他,而他心裡轉的卻是另一個忘恩負義的無情心思……

  這場意外已耽擱他不少時間,現在他已可行動自如,若他要找的人並不在這個村子,近日內他就必須動身離開,而且是毫不戀棧地離開。

  為了可以幫上忙而開心不已的茱萸並未發現他的撼動,那雙明眸閃耀著燦光,自信滿滿地說出以為是安撫他,實際上卻是激起更多內疚的宣言──

  「沒關係,交給我。」

  茱萸看著手上的書,字字句句看進了眼裡,卻讀不進腦海,心裡盤算的全是明天要怎麼跟馬總管開口。

  馬總管是個老人家,雖然身強體壯仍不適合走昏暗的山路,必須要白天的時候帶他過去。如果和馬總管出門,小煦應該會放心,要說服他別跟並不是難事,只是……要在什麼時機對馬總管坦白就比較難拿捏了。

  太早說,怕馬總管大驚小怪反而被小煦看出端倪;太晚說,又怕馬總管起疑,問一堆問題讓她答不出來,真的很麻煩……。

  「想什麼?」身旁一句淡淡的問話打斷了她的思忖。

  完了,都忘了她在書房了。茱萸一驚,趕緊收回游離的心神。「沒什麼。」

  身旁的人沒回話,也不知是信了還是存疑。茱萸偷偷瞄去一眼,看到爹爹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屏住呼吸,心虛的視線緩緩地斂了回來。

  馬總管說那叫詭譎,只要看到爹爹嘴角這麼一扯,他都會嚇到雙腿打顫,拚命用眼神要她去向娘搬救兵。

  「您、不、懂──您從小就只親老爺,哪裡知道他的可怕之處?真不懂您的膽子是哪裡來的,那時候的老爺比現在還嚇人,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就您死命纏著他……」當她提出疑惑,馬總管擺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嘴裡還嘮嘮叨叨地將十多年前的往事也扯了出來。

  其實小時候的印象已有些模糊,只記得爹有段時間必須以輪椅代步,他都會讓她坐在輪椅的扶手上教她讀書寫字。當他的腳好了之後,就讓她坐在他的腿上;等她再大一些,改成和他並肩坐在書桌前,這個習慣延續至今仍不曾變過,每天她都會和爹在書房待上至少半個時辰,這段父女共享的時光連小煦都沒得介入。

  她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大家會那麼怕爹,他除了聰明,心思細膩、能將人心看得透徹,俊美的外形再襯上冷傲的氣勢看起來很莫測高深外,其實和一般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真的……很詭譎嗎?她又偷偷瞄去一眼,很想從那本就冷淡邪魅的氣質裡辨認出旁人所謂的可畏之處,卻剛好對上爹抬眸看她。

  端木柏人淡淡一笑,受到上天厚愛,年齡增長只為他添了成熟魅力,雖離不惑之年已近,但不知情的人看到,還以為他們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

  「你長大了。」

  這句喟歎讓茱萸有點摸不著頭緒,又從那泰若平常的表情瞧不出端倪,她保持沉默,決定將它當成是身為父親發現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

  「孩子長大後,都會有些事情不想讓爹娘知曉。」端木柏人愛憐地摸摸她的頭,即使她已出落得妍麗絕倫,在他眼中仍是當年那個依賴地凝視他的小小女孩。

  「我的小草也是嗎?」

  那似乎別有深意的話讓茱萸僵住。

  爹的無所不曉很多時候都是奠定在故弄玄虛的要領上,讓對方以為已被看透而主動招出所有事,這對聰明的爹來說只不過是最粗淺的伎倆。

  爹不可能發現的,她出門時都很小心……從小就被爹以「三十六計」當床頭故事的她,雖無法與他抗衡,也沒傻到不打自招。忖度只在轉瞬間掠過,茱萸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

  端木柏人不置可否地低低笑了聲,又道:「看你最近都很累的樣子,睡不好?」

  原來是這樣啊……恍然大悟的茱萸終於安下了心。她只能在半夜去找霍戎,怕被看出異樣所以不能在日間補眠,已經好幾天沒睡飽,憔悴之色當然顯現,這真的很難掩飾。

  「是睡不好。」她刻意迴避原因不談。

  「自己開些安神的藥方,別為失眠這種小事受苦。」端木柏人似心疼、似責怪地說完,將視線移回桌上的書卷。

  那話語裡的寵溺及關懷,讓茱萸感動又愧對。

  爹娘對她的疼愛,總讓她有種身處在美夢的虛幻鹹,幸福得讓她不敢置信。

  其實她並不是他們親生,而是一個他們十二年前從街上撿回的小乞兒。她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只依稀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有個婆婆收留她,後來婆婆去世,她就四處流浪,沒人好好教過她,也或許足因為受盡人情冷暖及鄙夷讓她封閉了心扉,五歲前的她甚至連話都不會說。

  直到遇見了爹娘,她才開始學習遲來的點點滴滴,對於非親非故的她,他們卻如此疼愛,比對小煦還疼,在他們的呵疼下,她終於能敞開心房喊他們一聲爹娘。

  想到爹爹方纔的感歎,再想到自己被說個正著的隱瞞行徑,茱萸好掙扎,猶豫著該不該將霍戎的事坦白告知。

  她不喜歡有事瞞著家人,也很想將他帶回府裡治療,又濕又暗的山洞根本就不適合養傷,而且有了爹的幫忙,一定能讓霍戎更快找到他所要找的人。

  但只要想到爹爹可能會出現的反應,每次話到了嘴邊,最後她還是又吞回吐子裡。

  爹向來不是仁慈心軟的人,為了保護他所重視的事物,更是可以冷狠到讓她無法想像的地步,她沒辦法確定當他知道霍戎的存在時,會將他視作無害的對象抑或是必須剷除的威脅。

  她不是故意要騙爹,但她真的覺得霍戎不是壞人,而且他現在傷還沒好,連起身都得扶著山壁才能勉強站穩,她好不容易才將他的命救回來,不能因一時下錯決定又將他推進了地獄。

  一思及此,榮萸決定讓同情戰勝親情,把這個秘密藏在心裡。

  「你回房吧,用點方法讓自己好睡些。」端木柏人隔了會兒才又開口。

  父親念念不忘的關心讓茱萸歉疚到抬不起頭。但什麼都不能說的她,只能低低道了晚安,走出書房繼續當一個有所隱瞞的壞女兒。

  ◎ ◎ ◎

  茱萸離開後,端木柏人仍繼續看書,偶爾提筆記下批注,平靜淡然的表情沒有透露出任何思緒。

  不久,門上傳來輕敲,長相俊俏的男孩進了書房,對父親身旁的空位視若無睹,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那是茱萸的寶座,父親不讓兒子坐,兒子也不想搶。

  「我去問問娘有沒有什麼靜神安眠的藥方好了。」小煦毫不隱諱方才躲在外頭偷聽的事實,還光明正大拿出來討論。

  端木柏人斜睇兒子一眼,唇畔嘲諷勾起。這小子的功力未免太淺了些,竟讓那蹩腳的理由瞞過了?

  想他端木柏人的心機詭詐無人匹敵,卻養出兩個單純好騙的兒女。都怪他們的娘,教他們太多無謂的悲天憫人,害他一直盡力改變仍事倍功半。俊濃的眉宇雖埋怨微擰,但那雙深冷的眸子裡卻盈滿因想到妻子而浮現的溫暖柔情。

  「治標不治本。」他沒明說,卻用暗示指引兒子。「沒查出原因,喝再多的藥也只是一時之計。」孩子大了會有秘密是一回事,他准不准他們保有又是另一回事了,任何異狀都是警訊,他必須知道是什麼事情讓她選擇說謊瞞他。

  「唔……」小煦沉吟半晌,然後抬頭看他,黑眸閃爍黠光。「要是我去小草房間守夜,娘知道了會不會罰我?」這一問代表的不只是徵詢,還帶著要父親承擔一切的意味。

  不愧是他的兒子,一點就通,而且懂得要規避責任,只是──端木柏人微笑,眼中掠過一抹幾不可見的光芒──比起他爹還差得遠吶。

  「要我去嗎?」他挑起一眉。「如果你不介意,我倒無所謂。」

  「不、用!」小煦一聽馬上變臉。「你明明說小草要給我的,她是我的人。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你不能隨便踏進她的房!」

  爹之前不是已經和他達成協議了嗎?只要他不去打擾他們在書房的共處,爹就會將其它的時間讓給他,虧他那麼忍耐,爹現在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雖然他才是親生獨子,但身為男孩的他完全不像姊姊和父親那般親密,會讓他每天隨後跟到書房的原因只有一個──為的是他們都視若心頭肉的至寶,貢獻各自的觀察所得,討論要如何調整守護她的方式。

  瞧,這不就中招了嗎?沒因兒子的無禮感到不悅,端木柏人反而還揚起愉悅的笑。

  別人家的父子是爭著搶娘,他們家是爭著搶小車。打從五年前兒子衝到書房宣示他長大後要娶小草,還請求兼警告再外加恐嚇要他減少對她的疼愛時,他就開始以男人的身份平等看待兒子。

  「就算是我親生,要是不夠有擔當,我也不放心將小草交出去。」端木柏人冷冷哼笑,將要兒子跳進去的陷阱挖得更深。

  不想當壞人,更為了在妻子發現時方便脫罪,他很樂得讓這個孟浪小子強出頭。這就是經驗累積的差別,懂得進與退,稍稍的放手是為了更長遠的擁有。

  「你已經有娘了,幹麼跟我搶?」小煦氣呼呼地瞪他。

  哪有父親跟女兒好成這樣的?爹不怕娘吃醋,但他可越看越刺眼。他相貌不比爹差,狡詐程度再歷經時間的磨練也一定不輸他,偏偏年齡這無法改變的差距成了他天生的劣勢。

  現在是爹贏沒錯,但再過個十年,正值年輕俊俏的他會比不過一個四十多歲的老頭嗎?問題是這十年間,他得將小車守得牢牢的,不能讓她被別人搶走,就連爹也不行!

  「她是我女兒,我當然疼她。」說得很名正言順,醞笑的俊眸卻邪魅得讓小煦心驚。

  「我是她的丈夫,我疼她就好。」年紀小的他口氣倒不小,說得好像已經將人娶進了門。

  「你、們、兩、個──」啼笑皆非的惱怒話語打斷了他們的爭論,一名少婦走進,雖是板著臉,自然流露的溫柔氣質仍讓她一點威嚇性也沒有。「要我說幾次?小草不是你們的,你們再怎麼分也沒有用。」

  端木柏人一臉無辜,聰明地沉默不語。武功精深的他早聽出妻子的接近,他卻沒停止對話,為的是要挑釁兒子說出那佔有慾十足的宣言,這樣妻子就會氣兒子比氣他多些,今晚才不會將他趕下床榻。

  小煦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設計,還在那裡辯解。「可是小草也很喜歡我,我對她那麼好,她以後一定會嫁我的。」

  笨。端木柏人沒讓得意顯露出來。妻子最討厭他們將小草當成私有物,這傻小子卻還不知收斂,活該被他拿來當擋箭牌。

  「你又知道她喜歡你了?那是疼,當你是弟弟的疼,你怎能利用她對你的好得寸進尺?」韓珞對兒子教訓完,又轉向置身事外的丈夫訓斥:「別笑,要不是你對小草太保護,煦兒的思想也不會有所偏差,這一切都怪你。」

  風頭轉向,見機不可失,小煦開始悄然無聲地朝門口移動。

  「你不是很希望我和小草能多多培養感情嗎?」將兒子的舉止看在眼裡,端木柏人只好認命地承擔一切,談笑將妻子的注意力全拉在自己身上。

  「那都是幾年前的事了?」韓珞好氣又好笑,清秀柔媚的她簡直像是茱萸的姊姊,完全看不出來已有了個十歲大的兒子。「你那時候孤僻又難相處,我怕你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將小草扔出去,哪想得到你會變成現在這樣?」

  端木柏人勾笑,倏地將她攬進懷中。「吃醋了?」這不能怪他,小草很聰明,卻心軟到不懂得懷疑人,雖然妻子總說他管太緊,但防患未然總比亡羊補牢來得好。

  已快踏出房門的小煦聞聲翻了個白眼,父母間的濃情密意他可沒興趣看,趕緊頭也不回地溜掉。

  「誰吃你的醋?我是為小草抱不平。」韓珞想說得冷硬,但對上丈夫那張俊容,還是不由自主地揚起柔笑。

  雖然他老愛用話逗她,認真傾訴愛意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她知道他對她的深情是完全無庸置疑的。她是他這世上最重視的人,因為她,他才疼愛小草,更因為不願她受生育之苦,不管她怎麼懇求,也不讓她再懷下孩子。

  他觀念裡的是非曲直很獨特,有時候他的作為也非常人所能理解,但這都是他愛他們的方式,只是……

  「小草終究會嫁人,就不怕到時你捨不得放手?」若能再減少一些佔有慾就好了。幃珞在心裡低歎。

  「到時候再說,我等著看匹配得上她的男人要到何時才能出現。」他邊說邊不著痕跡地將身子靠向她,讓她一步步後退。

  「你倒不如直說沒有人可以通過你的認可算了,你連自己的兒子都看不上眼。」韓珞抗議。

  煦兒一心想娶小草,她不反對也不會推波助瀾,她只希望小車能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人,而不是為了報答所謂的養育之恩嫁給了煦兒。伯只怕,屆時那個人真的出現,卻被這個做爹爹的用嚴格的審核眼光完全駁回。

  「他? 還有待磨練呢!」端木柏人成功地將她逼抵上桌沿,一腳探進她的雙腳之間,親密地緊貼著她,無聲傳達他的慾望。

  被他這麼親暱地困住,韓珞總算察覺到他的意圖,麗容赧上嫣紅,羞窘地推著他。「煦兒在,別這樣……」

  「早走了。」端木柏人在她耳旁低笑,用近乎吐息的氣音誘惑著。「記得我們上回在書房是什麼時候的事嗎?」修長的掌指不等她回答,已靈活地朝懷中的軟玉溫香攻城略地。

  書房?他們有嗎……他的吻截斷了她的思慮,韓珞環住他,放任自己被他的渴切包圍。

  有沒有過都不重要了,他們可以再一次製造旖旎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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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1-22 14:25:34

第3章

  「原來是你!廚房還跟我抱怨最近耗子很多,原來是你這隻大耗子!明明平常不會惹是生非,怎會一做就做出窩藏男人這種荒唐事啊?」

  聽著馬總管連珠炮似的大吼,茱萸不禁慶幸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她以陪她去鄰村買藥的理由約馬總管出府,直至入了山才坦白告知實際目的地及緣由,震驚不已的馬總管氣到連敬稱都省略了。

  「小姐這不是在為難我嗎?你不怕老爺也就算了,幹麼拖我下水? 這種大事我若膽敢知情不報,你以為我這條老命保得住嗎?」騎在馬上的馬總管一扯韁繩,馬頭都還沒回轉,韁繩就又被扯了回來。

  「他不是壞人,等他傷好就離開了,求求您,幫我好不好?」知道面惡心善的馬總管只是嘴巴凶了點,茱萸努力想要說服他。「只要讓他問問一些事就好,就算事跡敗露,我也絕不會讓爹知道您到過這裡,拜託……」

  難得聽到寡言的小姐說出這麼一長串的話,馬總管戚動到想哭,問題是……他現在比較想為項上人頭不保的自己痛泣啊!

  「要我怎麼幫你嘛? 若是被老爺知道,你自身都難保了,更不可能護我啊,你呀!真是……哎喲、哎喲──」被那雙盈滿懇求的無辜大眼直視到無法招架,進退兩難的馬總管倏地抱頭哀號。

  「那您……還是決定要告訴爹嗎?」茱萸低聲問道,聲音聽起來很沮喪。

  馬總管抬頭,那難過低頭的模樣讓他心疼極了。為什麼老天爺要給他這樣的磨練啊?他哀怨地長歎口氣,只好把命都豁出去了。

  「算了算了,快帶我去。」與其僵持著,倒不如快點把事情了結,在這山道待越久越容易被人發現。

  原本還頹然低垂的螓首倏地抬起,揚起了開懷的笑。〞這裡。」茱萸縱馬奔馳,領頭迅捷地往林間小道穿去。

  他……是不是中計了啊?馬總管錯愕地眨了眨眼,開始有點後悔自己答應得太快,但人都去得遠了,也只能歎口氣,認分地跟上去。

  小姐單純好騙。閱人無數的他可沒那麼容易打發,就別讓他發現那個混小子別有居心,更別想從他這兒採得任何有關村子的機密。

  馬總管打定主意,準備一看到人就先來個下馬威,沒想到──

  「抱歉麻煩老丈走這一趟,晚輩有傷在身無法下山,請您見諒。晚輩此行是為主找尋故友,若您知道線索,盼能不吝告知,好讓他們完成相聚的心願──」

  在馬總管一踏進山洞,霍戎就已判斷出他的個性,將無用的男性魅力斂下,轉以令人感動的緣由及謙沖有禮的態度,將對方的心收服。

  結果準備來找碴的馬總管不但連一句鄙夷都沒哼,還主動追問各項細節,幫忙從腦海裡努力過濾任何符合條件的人。

  想當然,霍戎只透露了關於許姓男子的線索,對於玉鎖片及龐琤的存在完全迴避不提,那技巧之高超,絲毫沒讓馬總管起疑。

  「我們這村子真的沒你說的這號人物,鄰村的貧富差距較大,要不要我去幫你探探?」馬總管想不出來了,但對霍戎的賞識讓他極為熱心。

  一直靜默在旁的茱萸聞言欣喜揚笑,有了馬總管的掩護及幫忙,那他就更可以安心在這裡養傷了……然而心念才剛閃過,他的回答就讓她的笑僵在唇畔──

  「不,老丈的幫忙已經夠多了,晚輩會自己想辦法,等到我能下山,就會離開這個村子,不會為你們帶來麻煩。」

  霍戎刻意不看向她,因為他不想再在她臉上看到那抹會讓他心擰的表情,但她微微僵直的動作仍清楚地告知了她所受到的打擊。

  胸口一股窒塞的抽痛,讓他突然惱怒了起來。

  可惡,她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她本來就只是他用來探知消息的管道罷了,現在他的體力已大致恢復,他要找的人又確定不在這個村子裡,他根本沒有必要再浪費時間在她身上!

  霍戎很堅定地告訴自己,那抹痛楚卻揮之不去。

  「那也好。」雖然馬總管很想幫忙,但對方都這麼說了,再堅持下去反而變成多事,他點點頭,轉向茱萸說道:「小姐,之後霍公子所需的食物和用品我會派可以信任的人送來,您別再到這兒了,免得被老爺發現。」

  並不是他覺得這年輕人有什麼讓人懷疑之處,但為了他的老命著想。還是別讓小姐再靠近這裡比較妥當。

  「沒關係。」茱萸連忙搖頭。她隱瞞了那麼久都沒被發現,再讓她照顧最後的這段時間又有什麼關係?他都要離開了……難過急湧而上,她的唇倏地抿緊。

  「姑娘家摸黑走山路總是太過危險,在下覺得端木姑娘還是聽從馬總管的意見比較好。」沒想到連他也附和馬總管。

  茱萸不可置信地望向他,卻只看到掛著有禮微笑的客套表情,那雙黑眸變得深幽無底,溫煦的笑意沒了,會惹她發笑的輕鬆語調也沒了,疏遠有禮的稱呼在彼此之間劃下鴻溝,彷彿他們只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是啊是啊,就這麼說定了,我們還得去鄰村買藥掩人耳目,也該離開了。」欣喜霍戎的通情達理,馬總管只顧著放心,並未留意到茱萸的不對勁。「小姐,走吧。」他率先走出,想趕快讓事情順順利利地結束。

  茱萸並未即刻跟上,躊躇地逗留原地。他是因為馬總管在場才會故意用那種態度對她吧?她靜靜地等著,等著他輕聲揚笑、等著他再跟她說些話,盈滿期待的水眸一直緊鎖著他。

  沉默無聲催促著他,霍戎抬頭。

  「謝謝端木姑娘這段時間的照顧,再會。」疏遠未變,客套未變,唇邊淡揚的笑反而比冷漠更加傷人。

  霍戎強迫自己迎視她的目光,看著她眼中的期待被困惑不解完全擊碎,他暗自握緊了拳,不讓漫然湧上的不捨影響他的冷硬。

  茱萸愣住,她想說話,腦子裡卻空蕩蕩的,心裡也空空的,她卻不曉得這是為了什麼。在他冷淡眸光的注視下,她只做得到輕聲重複那兩個字──

  「再會。」

  自山洞離開後,茱萸鎮日陷入了怔仲,不曉得自己的異樣全被爹爹看在眼裡,也不曉得爹爹和弟弟交換了眼神,她的心思全旋繞在霍戎那令人費解的轉變。

  是因為馬總管的關係嗎?是不是馬總管離山洞不夠遠,所以他才不用兩人獨處的態度對她?

  翻騰的思緒一直困擾著她,這一夜,雖然他已叫她別去,她仍藉著月色出了村莊,直至人了山,才點起燈籠快步急奔。

  她第一次有那麼強烈的衝動想問為什麼,促使她亟欲在最短的時間見到他,即使都快喘不過氣,也不肯暫歇腳步。

  然而,當她奔至了山洞,裡頭空無一人的情景震得她全身冰冷,幾乎連手中的燈籠都拿不住。

  不僅人不見了,就連所有存在過的痕跡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只有一項不屬於此的物事置於地上,讓人無法忽視。

  她走近拿起,發現那是一個小布包,她從沈甸的觸感得知裡頭包的是銀兩,頓時像被人狠狠擰碎了她的心,她愣站原地,一步也移動不了。

  她不要他的感激,不要他這種回報,她只是想……只是想再跟他聊聊天,把握所餘不多的時間再多聊一些,就這樣而已……

  「報上名來──咦?」快步衝進的人影越過她,直接張臂擋在她前方,卻狐疑頓住,又迅速回頭望向她。「人呢?」

  茱萸怔怔地看著突然冒出的小煦,水眸不曾稍瞬,人是映入了眼,卻像是完全沒將他看進眼裡。

  她應該被嚇到,但她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就算此時是父親出現也不會讓她感到驚訝。她的神魂彷彿被取走了一部分,就像這個被清空的山洞一樣,整個人虛虛浮浮的,所有的情緒反應都離她好遠。

  昨晚茱萸因為預計帶馬總管前來,難得空了一晚沒過來這裡,害得想找出她為何睡眠不足的小煦苦守一夜,卻一無所獲。

  今天她失神的模樣和父親的暗示,引得小煦又守在她的房前,在逮到她暗夜離家的詭異行徑時,甚至還能沉住氣跟到這兒,結果還是什麼也沒發現。

  得不到回答,小煦不死心地在山洞裡四處尋找蛛絲馬跡,越找越氣。

  「沒有人啊,你這麼晚來這種鬼地方做什麼?」啥證據也找不到,他又跳回她面前逼問。

  他還以為山洞裡躲了什麼人要和小草私會,一衝進來就想先發制人,卻反而弄得對著山洞大喊的自己像個傻子似的。

  是啊,他都不告而別了,她還來這裡做什麼……隱於袖下的手緊握著那袋銀子,茱萸神情恍惚地離開了山洞。

  小煦看得心驚,氣也不生了,趕緊一路追喊。

  「小草,怎麼了?你別不說話……你不會還是睡著的吧?我聽過有人會在睡夢中無意識到處走,別跟我說你染上了這種怪病哦……如果醒著的話就應我一下,小草?小草──」

  「吳公子,這邊請。」

  某個城鎮的街道一角,富紳模樣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頭,領著一名身著華服的年輕男人走進一間鋪子,裡頭的櫃檯、桌椅都蒙著一層薄灰,從擺置約略看得出這兒以前是間飯館。

  「您眼光獨到,曉得挑上我這間鋪子,這裡人來人往,開什麼賺什麼。只要您滿意,我開出來的價格也會讓您滿意。」明明來了半晌也沒見有人從門前走過,富紳還是說得口沫橫飛,一點也不心虛。

  年輕男人從進了門就不停朝外張望,猥瑣膽小的樣貌和那身華服一點也不配,倒像是硬生生套上去的。

  一心想把鋪子賣出去的富紳雖覺得怪,仍熱絡地直推薦。「您要不要到裡頭瞧瞧……」

  「許牛,你終於出現了。」一道徐沈嗓音突然響起,讓富紳當場跳離地面三尺。

  「誰……」回頭看到站在門口的頎長身形,富紳更是嚇白了臉。「我不姓許,也不叫什麼牛啊豬的,你認錯人了。」他急急否認,閃身就要衝出鋪了,卻被一把拉住。

  對方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地握住他的臂膀,卻不論富紳怎麼掙都掙不開,讓跟著富紳進來的年輕男人看傻了眼。

  「你可以走了。」另一隻空置的手還能輕鬆彈指,劃弧飛出的銀兩不偏不倚地落在年輕男人面前,他伸出手剛好接住。「順便將門帶上。」

  有錢最大,管他們是什麼關係!年輕男人立刻捧著銀兩喜孜孜地離開,門一關上,窗戶都緊閉的店舖頓時暗了許多。

  富紳這才明白自己中了計,憤怒咆哮:「你設了陷阱把我誘出來?卑……」卻在對上那雙冷列眸子時,最後一個字硬生生地吞下肚,憶起面臨的危機,心裡叫苦不迭。

  他現在可不敢再小覷這人了,都怪這男人長得一臉俊逸,第一次見面時,自個兒瞎了眼將他當成好欺負的書生,結果眼睛都還來不及眨,胳臂就差點被他扭斷,幸好有人經過,讓他幸運逃回家。

  他躲了好多天不敢出府,這人都沒再出現,他還以為風頭過了,沒想到……

  知道他心裡想著什麼,霍戎輕輕笑了,笑意卻未達眼底。

  「若不這樣,怎麼能讓你離開家門?只要你老實回答我的問題,我保證你平安無事,反之──」他停了口,握住對方的力道象徵性地緊了一緊。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對付方式,許牛這些年來享盡奢華,早已成了貪生怕死之人,些許的威嚇及疼痛遠比利誘、苦勸來得有效。

  感覺到握在手中的臂膀正拚命發抖,霍戎滿意地勾揚唇角。

  找到許牛,代表他的任務已到尾聲,回去向王爺稟報結果後,他就可以將經歷過的一切拋到腦後,包括她……突然脫羈的思緒讓他眸色一暗,迅速再凝聚意志力,強硬地將那張清麗面容自腦海抹去。

  他很絕情。

  在確定那個村莊沒有他所要找的線索,立下決定離開,甚至沒有正式的道別,只有似是而非的一句再會,這就是他給救命恩人的回報方式。

  她那時水眸圓瞠的受傷表情,總在他心神失防時佔領他的思緒,譴責他的自私,他必須用更多的冷硬去鞏固自己,才能將那抹情緒壓下。

  幸好這個難找的許牛轉移了他不少心思,在他們的鄰村問到有人在十數年前突然離鄉,聽聞後來在另一個省城以租售房產發跡,剛好也姓許,各項符合的條件讓他追到了這裡。

  隱姓埋名的許牛讓他又費了番功夫尋找,好不容易將這個城鎮以租售店舖牟利的財主篩選得只剩下他。而當他出現在他面前,那聽到「許牛」二字大驚失色的反應騙不了人,更讓霍戎確定自己押對了寶,於是他故意等,好幾天都沒再出現,等到對方鬆懈了心防,他才從街上找了個地痞,給了賞錢和華服要他假扮買主引許牛自動送上門。

  「你到底想怎樣?」許牛的聲音聽起來都快哭了。

  「想問你當初置產的本錢哪裡來──那五百兩。」霍戎斂回心神專注逼問,不再讓紛雜的念頭困擾他。

  許牛瞠目結舌,好半晌才說得出話。「你……你怎麼知道?」就算知道他發了橫財,也不可能知道確實的數目啊!

  「我還知道,那筆錢是用一塊玉鎖片換來的。」霍戎冷笑,陡然厲聲斥暍:「快說!你怎麼會有那塊玉鎖片?!」

  許牛嚇得軟跪在地,眼淚開始奔流。「你是老天派來罰我的吧?我就知道,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可是、可是……我沒害死人啊,這些年我也過得很不安,放我一條生路吧……」他索性趴在地上放聲大哭。

  這人和命案有關?霍戎一把將他提起,眼神森冷地逼視他。「是誰指使你的?人呢?你把帶走的人藏哪兒去了?你殺了她是不是?!」

  「我沒殺人、我沒殺人──」許牛先是嚇傻了,而後迭聲驚喊。「我只是取走玉鎖片,最多只是見死不救而已,我根本沒動手,而且她現在還活得好好的,人沒死,我沒殺她啊!」

  越聽疑點越多,但許牛驚慌的神情並不似偽裝,為了問出詳情,霍戎只好暫先斂下氣勢。

  「把話說清楚,我再決定要不要殺你,若被我發現你有摻雜半句虛假,我保證會讓你比死還難受,懂了嗎?」他一字一字緩緩輕吐,讓許牛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恐嚇。

  許牛僵直了身子,神色慘白地點點頭,嚥了口口水,這才開口說道──

  「那個嬰兒是我在山上發現的,她被一隻狼叼著跑,還是我拿柴丟狼才把她從狼口救下來的……她身上又濕又髒,看起來像是活不了了,我又沒錢治她,只好把她丟在山上。」

  狼?霍戎驚訝不已。許牛的故鄉離京城數百里路,而龐琤的襁褓遺落在京城近郊的山澗,唯一想得到的可能,是她被兇手丟下河,不知足何原因不但沒淹死,反而隨波逐流,然後又被野獸叼走才會到了那麼遠的地方。

  若真是如此,歷經這一切還能活著真算她命大。

  「別拿沒錢當借口,知道要拿走玉瑣片就代表你明白價值,拿來當她的醫藥費綽綽有餘,你卻選擇了見財起意。」雖然暗自思忖,霍戎的注意力仍繫在許牛身上,駁斥他為自己脫罪的說詞。

  「我以為是假的嘛……」許牛羞愧地脹紅了臉。「我後來有再回去,結果她已經不見了,這不能怪我。」

  「那你又怎麼知道她還活著?」說到後來又成了謎團,霍戎勉強按捺怒意問。

  「我離鄉之後有再回去過一趟,那時候聽到村裡有個老太婆從山裡撿回一個小女嬰,我就知道是她了,隔了幾年,又聽說她被有錢人收養,現在過得比我還好,所以說我當初沒帶她走是對的,不然……」說到後來,許牛忍不住幫自己講點好話。

  「那個孩子現在到底在哪裡?」霍戎冷聲打斷他。

  許牛的行為雖然讓人鄙夷,但也不能說全是他錯,自私之心人人皆有,他後續仍會留意龐琤的狀況,代表他還是有些良心。既然許牛與兇案無關,當年的遺棄他也懶得追究,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龐琤,將她帶回去交差。

  「我有點忘記那個姓了,滿少見的複姓……」許牛苦思,書念得少,不常見的姓氏就記不怎麼牢。「那一戶是我們鄰村的有錢人,那女孩本來叫小草,後來改了個怪名字,也是什麼草的……」

  霍戎心一凜,那些話凝聚心頭成了個漩渦,轉得他腦中一片空白。

  他曾聽她提過小名叫小草,她住的村子就在許牛故鄉的鄰村,家裡也是有錢人,茱萸更是草木的一種……

  別那麼巧,千萬別那麼巧。他在心中不住默禱,背脊冒出冷汗。

  「端木……茱萸嗎?」他從不知道要從口中吐出這個名字有這麼困難。

  他的祈禱無效,許牛的拍手喜喊粉碎了他的冀望。

  「是啦,就是這個怪名字──端木茱萸!」

第4章

  自他離開,茱萸只是麻木地過日子。

  她不懂,為什麼自己會受到那麼大的影響。

  一如平常的生活,一如平常的人事物,唯一改變的只是那個來了又走的過客,如此而已,卻整個感覺都不一樣了。

  笑,笑不進心底,寧和人心的淡泊也不再讓她戚到平靜,她想的是和他愉悅談笑的開心時光,想的是為他掌燈將他容貌烙進眼中的靜謐時刻,卻……無法再重溫了。

  這只是他的路過之處,他離開了,她也該回到之前的生活平靜度日,但,好難,真的好難……

  「茱萸姑娘她是怎麼啦?」這些日子茱萸的改變太明顯,就連村民們也察覺,趁著看病時都免不了悄聲地問個幾句。

  瞄了藥室一眼,韓珞忍住歎氣的衝動,若無其事地綻放柔笑。「沒事啊,她本來就不多話,您又下是第一天認識她了。」

  韓珞真想為自己扯謊扯得面不改色的功力拍拍手。茱萸平常雖然話炎多,但臉上靈動生氣的表情完全補足了她的沉默,然而那張麗容現在卻是死氣沉沉,失魂落魄的狀況已經嚴重到讓她不放心將病人交給她,只敢派她做包藥這種簡單的工作。

  身為母親的她當然想找出原因,但茱萸的個性她很清楚,只要是她不願意說的事,就算軟硬兼施也沒用,她還以為丈夫絕對不會坐視不管,偏偏平常關心女兒至極的他,在這種緊要時候反而毫無動靜。

  「孩子大了,給她一點空間。」當她主動提起時,他甚至還淡淡丟來這句令她傻眼的話。

  他若真有這麼豁達,她哪還會老是被他氣到哭笑不得?想到丈夫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正在開藥方的韓珞難掩懊惱,執筆的手用力收緊。他肯定知道一些事,卻不願透露玄機,任由她和煦兒急得團團轉,好氣哦。

  村民聽到回答還是覺得怪怪的,但此話出自聰慧又溫柔的夫人口中,大夥兒對她只有尊敬佩服,哪會想要質疑她呢?

  「……也對啦。」

  於是純樸的村民們被她說服了一個又一個,看完病乖乖地拿藥去了,害得韓珞汗顏不已,卻只能硬著頭皮繼續睜眼說瞎話。

  而在藥室的茱萸就幸運多了,平常村民就不太跟她聊天。加上又事先在韓路那裡得到回答,她只是接過藥單、本能地依著上頭的藥方將藥包妥就好,很少受到打擾。

  察覺有人踏進藥室,茱萸等著對方遞出藥單,但隔了好一會兒,對方卻只是站在那兒,使得對外在事物已變得更加淡然的她,也不禁疑惑抬頭。

  這一眼,讓她怔住了──消失多日的他竟站在她面前,揚著暖笑,見她怔愕,還戲謔地挑起一眉。

  「不認得我了?」四周如此明亮,地點也不是數里外的山洞,他的笑語卻好熟悉,最後一次見面的冷淡完全不復存在。

  一時之間,茱萸竟激動得想哭。她怎會不認得他?就算陷入黑暗看不見他,只要聽到他的聲音,她就能知道是他。

  她正要開口,但下一刻,憶起他們目前身在何地,一股驚駭將她的狂喜猛然僵凝。

  「你不能來!」她著急低喊,推著他要他離開。身為陌生人的他太引人注目,不管被誰看到都一定會傳到爹的耳裡,更何況他還是光明正大地踏進她的家門?趁還沒引起注意前,她得趕快叫他走──

  「我想見你,晚上來找我好嗎?」

  溫醇的低語如此溫柔,就像在她耳旁呢喃似的,茱萸推他的動作頓住,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或許,他只是希望她再幫他診療傷勢而已,沒有其它意思……茱萸努力要自己別想偏,但當望進他那雙燃著情感的熾烈黑眸裡,她的心顫了、呼吸亂了,清楚意識到在那寥寥數字之後,還隱藏著更多現在無法宣諸於口的語句。

  他不只是想見到她,他想她,所以回來了,是這樣嗎?是這樣吧!

  這一瞬間,茱萸既想哭又想笑,忘了他走得乾脆的傷害,眼不得夜晚馬上來臨,讓她能聽他將所有的話全都傾吐而出。

  「我等你。」對她溫柔一笑,霍戎離開。

  直至人已消失無蹤,茱萸還陷在恍惚中,好半晌喜悅才緩緩地流進了心扉,將一切變得真實,那張黯然許久的麗容,終於再度發出燦光,綻放出奪入神目的絕美笑靨。

  她不知道的是,來去匆匆的他仍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韓珞發現了那名男子,但由於她高超的醫術常引各方患者慕名而來,加上剛剛醫治過的病患裡有外地人,她自然而然地將他們聯想在一起,以為他是陪人就診。

  除了那在尋常百姓身上難得見到的沈斂俊雅,讓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見他不一會兒就離去,她也就將心思專注在看病上頭,不疑有他。

  但問題癥結出在剛好踏進後院的馬總管身上,看到他,馬總管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這人不是走了嗎?小姐和他都被這姓霍的害慘了,他還敢回來啊?!哎、哎、哎,是他自己回來送死,可不能怪他這個無辜的老人家……

  馬總管心裡暗歎,趕緊俏俏退出後院,往主屋的方向快步奔去。

  ◎ ◎ ◎

  茱萸其實好怕,怕當她踏進山洞時,會再看到空無一人的情景。

  這一天好難熬,見了他之後她便心不在焉,甚至連照著藥單配藥的簡單工作都差點出了錯,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府裡的人都睡了,她才施展輕功奔向山林,途中還因為太心急不小心絆倒了。

  她忍著疼痛,連沾染的塵土都無暇拂去,直至來到山洞,撥開了擋在洞口的枝葉,看到手中的燈籠在山壁上映出了長長的身影,提懸忐忑的心才終於踏實了。

  她走進山洞,在他身旁停下步子,一如平常地保持沉默,卻不是她不想開口,而是幾欲滿溢而出的激動讓她開不了口。

  為什麼不告而別?為什麼回來?為什麼要用那種灼熱的眼神看她?好多話、好多話想問,但她只能緊緊地凝視著他,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霍戎不動聲色地屏住呼吸,強迫自己迎視她的目光。

  就是這樣的表情……逼得他在日間落荒而逃。

  他設想過許多再相見的場景,猜她可能會怨懟瞪視、可能會斥喝驅離,最有可能的是佯裝不識地忽略。他已備好各項化解怒意的應對方式,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她卻是用一雙盈滿不可置信的泛紅瞳眸看他,眼中的激狂喜悅像是看到了失而復得的寶物。

  那時他無法直視,還可以藉由不敢久留的原因逃離,但此時他卻只能坐在這裡,任由她用純然的溫柔鞭笞著他,因為她是他抵達成功的重要關鍵,他必須把握她對他的感情,再一次地利用她──

  狠心將胸口的翻騰抑下,霍戎微笑,凝睇她的俊眸散揚著無邊無際的魅惑深情,將獵物誘引至更加無法逃脫的境地。

  「你來了。」從不曾逾禮的他,第一次伸手碰觸她。

  他只是輕輕握住她的指尖,那股顫動卻瞬間流竄過她的血脈,重重擊進了心窩。茱萸震了下,心跳快到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但她卻沒有抽手,他的溫暖讓她捨不得抽手。

  以往她只要一進洞口就會將燈籠熄滅,可此刻她不想這麼做,她想看他,仔細地看他。茱萸在他身旁跪坐下來,視線來回在他臉上流連。

  這段時間的分別,加上以為再也無法相見的難過,將她曖昧不明的感情全勾了出來,不捨及依戀毫不隱藏,掌指回握住他的,握得好緊。

  端木柏人的思想特立獨行,兼之將女兒守得滴水不漏的自信,守禮矜持完全不在他的教導範圍之內,所以茱萸不懂什麼叫禮教、不懂什麼叫男女之別,初次體會到愛情,她全心全意地感受,真誠地給予。

  但她毫不保留的愛戀,卻成了壓在霍戎心頭的一塊大石。

  他承認,這是他計謀中的一環,從她之前的言談中,他能感受到她對端木一家的深厚情感,也看出她安於平淡生活的恬靜個性,要她首肯跟他離開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而若他一出現就直言來意,這等於是將他的居心昭然若揭,讓她完全看清他的面目,就算她對他有所好感,也會當場被毀得一乾二淨。

  成功在即,他絕不容許失敗,他必須一擊致勝。而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有什麼能讓她義無反顧?

  答案清楚浮現,一個最卑劣、也最不會節外生枝的方式──唯有情感能誘得她願意隱瞞家人,與他遠走。

  當然,為了前程他不會做出玷辱她的傻事,他要娶的是那個已受封爵位的郡主,就算是她──可以讓他邁向貴族公卿之路的通行牌──他也不會讓她成為妨礙,他只想帶她離開,之後會再伺機告訴她實情。

  於是他回來了,以迷途知返的深情面貌朝她接近。

  對功利至上的他而言,要裝出愛上她的款款深情並不難,要假裝不曾忘恩負義也不是難事,最難的莫過於他必須在她純潔信任的注視中繼續他的欺騙。她毫無防備的傾心,原該是他要善加掌握的利器,卻出乎意料地成為他下不了手的主因。

  「你的傷?」即使他已恢復到能消失無蹤了,她還是忍不住擔心。

  那關心使他胸口一窒,霍戎深吸口氣,想著他的過往、想著他的目標,逼自己把良心泯滅。

  這並不是傷天害理之事,他只不過是利用一些小手段,讓她能心甘情願跟他走,如此而已。他甚至沒惡劣到人財皆得,她根本沒有什麼損失。得知真相後,她最多只會因為被騙而難過一陣,等著她的是身世大白後的榮華富貴,對她只有好、沒有壞。

  良知吶喊著那全是狡辯,被貪婪蒙蔽的理智卻選擇繼續他的心機。

  「我沒事。你呢?」他用溫柔張成一張網,漫天襲地朝她靠近。「看起來憔悴了,是因為我嗎?」

  茱萸沒辦法回答,她只能咬唇低下了頭。答「是」像在責怪他,但因他而夜不成眠卻是事實。

  他幾不可聞地吁出一聲輕歎,更是將她的心揪緊。

  「抱歉我走得那麼急,我那時只想著不要造成你的麻煩,但當我離開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忘不了你,明知不該,我還是回來了。」他頓了下,才又低道:「我這樣會讓你感到困擾嗎?」

  茱萸拚命搖頭再搖頭,好怕他沒看見。「我很高興。」滿滿的欣喜凝聚成這短短幾字,完全表達了她的愛意。

  他感受到了,忍不住屈指在她臉側輕輕拂過。動作如此自然,彷彿真是分離的衝動促使他這麼做,連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這份深情是發自內心,或是他用盡心機假裝出來的。

  他不想分辨,也不想深究,只想乘勝追擊達成目的。

  「我回來……是為了見你最後一面。」迎上她震驚的眼,霍戎苦笑。「不然你能讓你爹知道我的存在嗎?我只是一名家僕,你是千金大小姐,他根本不會允許。」

  「我不是……」她根本就不是什麼千金大小姐……茱萸想解釋,話到了嘴邊卻化為沉默。問題根本不在這裡,問題在爹是否能認同他,她真的能帶他回去嗎?

  「謝謝你的救命之恩,好好地跟你道別,最後一次將你看進眼裡,是我再回到這裡的原因。」霍戎收回了手,深深地凝視著她。「你走吧,回去你的生活。」

  茱萸白了臉,緊緊捉住他的手不放。失去很痛,但重護又再度被奪走的打擊更痛。她都還來不及擁抱喜悅入眠,就又要失去他,她不要,她不要再回到那可怕的寂寞裡!

  「別走,求求你……」她哽咽了,淚水幾欲奪眶而出。「我、我會跟我爹說……」

  「但我有任務在身,終究還是得離開。」霍戎無奈閉眼,像是突然下定了決心,手用力收緊,再睜開時視線灼亮地直望進她的眼底。「你願意跟我走嗎?讓我負責你之後的生活,我絕不會讓你受苦。」

  從沒想過要離開家人,這個提議讓茱萸驚駭不已,直覺就想說不,但看進他眼中的渴切,那個字她說不出來,她不想離開這裡,但她也不想離開他。

  「留在這裡;:我會說服我爹。」想做出保證,茱莢卻忍不住心虛。爹的想法誰也摸不透,她不怕必須一再努力懇求爹接納他,她只怕爹會以讓她無法轉圜的方法將他們隔開,讓她永遠再也見不到霍戎。

  她知道他看出來了,他無奈中帶著體諒的表情,讓她好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你都沒有把握了,我又怎麼可能讓你去冒險?就這麼瞞到底,我默默離開,而你回去你的生活。」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霍戎猛然站起。

  他要走了……他要走了!強烈的驚慌讓茱萸忘了家人,只想拋開一切跟在他身旁,她踉蹌起身想要抓住他的手,那句允諾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高招。」下一刻,自洞口傳來的笑語頓住了她的動作。

  「誰?」霍戎立刻將她護在身後,瞬間蒙上銳利防備的視線緊盯著洞口。表面鎮定,內心卻震驚不已。來人竟能讓他完全察覺不到聲息,足見對方的武功絕不亞於他。

  枝葉被撥開,一名冷魅俊美的男子緩步走了進來,視線徐緩地打量著他,唇角似輕蔑、似譏誚地微微勾揚,然後朝他身後伸出手。

  「小草,過來。」男人輕喚,那聲音之溫柔,和他全身散發的邪肆形成強烈對比。

  察覺到對方揚手,霍戎本已預備攻擊,但那聲親暱的呼喚讓他動作一頓,而她聽話地自他身後走出的行徑,更是讓他全身僵住。

  她認識這男人?霍戎震驚地看著她走到男子面前,男子接著佔有似地將她護在身側,還似笑非笑地朝他睇來一眼。一股急猛的怒意倏地排山倒海襲來,要不是狀況太過詭譎,他絕對會不顧一切朝那男人撲去。

  他們是什麼關係? 為什麼方纔還以深情眼神看著他的茱萸,竟然可以在他面前和另一個男人這麼親密?霍戎分不清自己是氣那男人多些,還是氣她多些,向來冷靜沉著的他必須凝聚所有的意志力,才能抑住出手的衝動。

  他竟還以為自己可以誘引她義無反顧地跟他走?全是他會錯意,原來真正狡詐的人不是他,而是看似單純的她!

  「爹……」茱萸低著頭,宛若求饒似地開口。

  爹……?

  那句低喚讓妒火狂燃的霍戎當場怔愕。

  這個看來只比他年長數歲的男人,居然就是她口中管得很緊的爹?詫異的視線朝男人望去,看到對方傲然的姿態,再憶起他和茱萸並無血緣關係,確定了來人身份非但沒讓他放心,反而讓他戒心及怒意更起──

  是長輩就別這樣碰她!

  「你剛剛腦子裡曾掛記過我這個爹嗎?」端木柏人輕哼,睥睨的視線投向霍戎,唇畔仍噙著笑,語調卻瞬間冷列。「用那種不入流的招式就想騙走我女兒,你的如意算盤未免打太響了。」

  被逮個正著,就算再怎麼想當場將人搶走也得先忍住。霍戎抱拳,藉由低頭的姿勢掩飾眼中無法抑下的敵意。

  「請前輩恕罪,晚輩並非有意未經許可即將端木姑娘帶走,全因一時衝動才會做出這麼荒唐的決定,希望您能再賜機會,讓晚輩表達誠意。」

  在短時間內判斷出對方喜好,一向是霍戎的拿手本領,但這個「爹」竟讓他無法看透,他只能用最為人接受的姿態應對,即使,那聲「前輩」實在讓他喊得很不情願。

  「爹,我可以解釋……」怕爹對他就此印象全毀,茱萸著急開口。

  「再怎麼解釋,也改變不了他利用你的事實。」端木柏人緩聲打斷她,精銳的目光一直停在霍戎身上不曾挪移。「茱萸心軟為你療傷也就罷了,你還反過來加深她的同情讓她為你打探消息,知道這裡沒利用價值,立刻揮揮衣袖一走了之,這番心機倒挺深沉的呵。」

  霍戎一震。

  人在述事時,常會因己身的好惡而略加修改,當日馬總管對他的欣賞再明顯不過,若這男人是經由馬總管得知他的存在,多少會受到影響,但他卻將他這段時間的狡詐心思分析得透徹,這人甚至沒見過他!

  不曾遇過如此莫測高深的對手,霍戎當下決定放棄說服這個精明的男人,腦中急速尋思要用什麼方式讓茱萸能繼續相信他。

  「有我在,你以為我會再讓茱萸聽你的謊話連篇嗎?」端木柏人的冷冷嗤笑讓他心凜,接下來的話更是有如一桶冷水當場淋下。「省下『為主尋友』這套矯情說詞,許牛已經被你尋獲,你非但沒有飛奔回去報喜,反而回到這裡,還用盡花言巧語想誘哄茱萸跟你離去。與其演這種引入發噱的爛戲,勸你倒不如明白坦言茱萸的親生父親是誰,我或許還會考慮讓她跟你走。」

  聽到她的抽氣聲,霍戎無法抬頭看向她的反應,驚懼、難堪等各種複雜的情緒襲來讓他俊容脹紅,他不曾這麼狼狽過,更為了這人的無所不知而渾身發寒。

  自從離開這裡他就隱藏行蹤,因為不知黑衣人的來歷,更怕是王府裡出了內賊,他連許牛的事都沒向王爺回報,還捏造假行蹤讓王爺以為他朝另一個方向前進。

  不知是他的懷疑沒錯、或是黑衣人早已跟丟他,之後他都不曾再遭遇襲擊。

  連主子都捉摸不到他的去向,這個從未謀面的男人卻對他的行徑瞭如指掌,彷彿看穿了他的腦海。這男人還知道多少?究竟摸透了多少?霍戎越想越心驚。

  「親生父親」這個詞彙出現得太過突然,茱萸不禁抽了口氣,她困惑地看向心上人,想詢問他是否真和她的身世有關,霍戎卻避開了她的視線,讓她無法判斷爹爹所言是真是假。

  她不是無父無母的棄兒?他尋找的人與她有關?

  「真的嗎?」茱萸忍不住問,在意的不是他的欺瞞,而是她的身世之謎。

  霍戎還來不及答,端木柏人已然介入。

  「回去再說,有人習慣陰沈的地方,我可受不了。」他不顧茱萸的回頭盼顧,將她拉出了山洞,還直接施展輕功。

  為了不被拖行在地,茱萸只得被迫跟上。

  他們去得極快,林中逐漸遠離的火光顯示了他們的方位,當霍戎跟出山洞,她手中的燈籠已遠得只剩下一個小紅點,縹緲游移,就像他被毀得所剩無幾的自信。

  她還願意信他嗎?對他的感情是否依然存在?霍戎不敢想,怕再繼續深思下去,已清楚可見的結局會讓他就此決定放棄。

  他只能賭,賭自己的運氣。

  他深吸口氣,明知此行多難,還是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第5章

  書房裡籠罩著一股詭譎的氣氛,三人之間形成互相牽制的狀況。

  茱萸緊張到指尖發冷,擔慮不解的水眸一直看著霍戎,希望他能給她一些響應,即使只是一個眼神也好;但霍戎自始至終都緊盯著端木柏人,湛黑一片的眸子深沉得讓人讀不出思緒。

  而端木柏人卻對他的注視惚若未覺,俊眸慵懶半垂,玩味似地將女兒的神態盡收眼底。

  直至此時,茱萸才深刻體會到他人對爹爹的敬畏評論所為何來。

  愚蠢的她竟還以為自己能瞞過精明的父親,沒想到父親卻早將一切全都看在眼裡,甚至連她不知道的事都一清二楚。

  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察覺的?保護欲極強的爹為什麼能做到不動聲色?想到自己一直都毫無警覺地曝露在父親的監視下,那份心機、那份城府,讓她背脊竄過一陣冷寒。

  「我允許你進門不是讓你瞪我的,趁著我還耐得住性子,快說吧。」端木柏人慢慢地將視線移向霍戎,徐緩輕鬆的語調和話中的冷狠警告,恍若出自不同人的口中。

  望進那雙冰冷無情的眸子,霍戎清楚明白自己面對的是個可怕的對手,只要一不留神,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確實是為主尋人而來,只不過找尋的是他失散多年的長女,為免橫生枝節,才會有所隱瞞。」在那犀銳的審視下,霍戎依然能泰然無懼地直視響應。「十八年前她被歹徒奪走,原以為凶多吉少早已死心,直到日前碰巧發現線索,主子才又激起希望派我前來追查。」

  即使是裝得再真的謊言也瞞不過他,霍戎不再費心欺瞞,但狀似坦言的敘述中,仍是將最主要的關鍵巧妙帶過。

  至今他仍不願透露王爺的身份,一方面是防止引起有心人的貪慾,一方面是為了保護自己。此人太奸詭,無法預料他會有什麼後續舉動,斷了他能追上門的線索才是最保險的做法。

  但端木柏人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輕易被哄過的角色?

  「怕我上門找碴嗎?」端木柏人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的隱諱。「那個玉鎖片若非王公貴族是擁有不起的,你又來自京城,唔……」

  他刻意停頓,斜睇霍戎一眼,然後才又繼續說道──

  「恭、誠兩位王爺只有獨子,前些日子我們還見過面,而謹王爺痛失長子是最近的事,我想,那應該就是妻子被殺的順王爺了,不是在十幾年前就聽說長女屍骨無存了嗎?他還真是不死心啊。」他低低笑了起來。

  那笑聲撩得霍戎心中的怒火猛然灼升。明明私下查到不少事,也已推論出結果,卻還玩著貓耍耗子的遊戲,等著欣賞他的倉皇失措,這人未免也太過自信了!

  不願讓對方得逞,霍戎即使心頭震駭,仍強持從容鎮定,沒讓任何情緒顯露。剛剛那一番話,顯示了此人與京城貴族間的交情與熟識,但一個地方富紳為何有此能耐?他究竟是何方人物?

  「父母對子女的疼愛與不捨是人之常情,只要有一絲希望,誰都不會輕易放棄。」霍戎看似對端木柏人回話,實際上卻是想要激起茱萸尋親的念頭。這樣至少在她對他這個人認清死心時,他還有理由可以說服她回京。

  看出他的心思,端木柏人俊眸微瞇。這小子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在他面前竟還耍這種小伎倆?

  「小草,你覺得生父那種鬼東西,值得讓你背棄我的養育之恩嗎?」他轉向茱萸問道。

  看準他們一家三口在茱萸心中的重要性,端木柏人不但沒刻意迴避,反而還大方地將抉擇權丟出去。此舉彰顯的不只是他的自信,更是想藉由茱萸的回應,給這個妄想奪走女兒的混小子一個打擊,讓他看清自己的勝算有多微渺。

  這一夜發生的所有事,讓茱萸至今仍處於震驚狀態,突然被問,腦袋一片昏沉的她完全答不出來,茫然的視線在爹與霍戎之間游移。

  自從改名為端木茱萸,她就認定了爹娘,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其它親人,她的家人只有他們,以及一個一點也不像弟弟的弟弟,如今卻突然冒出了另一個爹,而且還是京城裡的王爺,根本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那他想要帶她走,是因為打算交差了事,還是真的喜歡上她?這個突然掠過的念頭讓她梗住了呼吸。

  所有的跡象都顯示出他別有居心,和爹所說的完全不謀而合,但想起他深情凝視的眼神、想起他握著她的溫暖感觸,一切都是那麼的真,那麼的美好,教她要怎麼懷疑他?

  端木柏人的那句問話太銳利,逼得霍戎不得不看向她。

  他該做的是用堅定的眼神鼓勵她眼他走,但當望進那雙詢問中帶著祈求的無助眸子,他的狡詐在這種緊要開頭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只能怔站原地,讓茱萸將她的彷徨驚慌烙進他心裡,成為深刻的傷痕。

  看到兩人視線交纏的模樣,女兒的沒用讓端木柏人暗嘖在心,他上前擋在兩人中間成了屏障,不讓女兒被蠱惑。

  「突然要你下決定是太強人所難了點,我會給你時間考慮。」他對茱萸溫柔說完,轉向霍戎挑眉揚笑。「別以為這是你的大好機會,這段時間我不會讓你接近她。煦兒──」他突然揚聲喊道。

  霍戎正疑惑他喊的是誰,卻見一個俊秀的男孩推門走進,他才恍悟。方纔的暗潮洶湧占走了他所有的專注與心力,他完全沒注意到外面還有人偷聽。

  氣勢洶洶的端木煦一進房,就上前用力扯住他往外走,一邊怒目瞪視,一邊咬牙切齒說道:「交給我,我絕對不會讓他跟小草說到話!」

  端木柏人滿意微笑。情敵相見分外眼紅,加上知道這人對小草做的一切,他相信兒子絕對不會辜負他的期望。

  霍戎當然沒將高度只及胸口的小男孩放在眼裡,但逞兇鬥狠只會讓茱萸對他更加心寒,他只好毫不抵抗,任由這個小孩將他半扯半拉地粗魯帶離。

  「你也回房歇息吧。」端木柏人看向茱萸笑道,面容仍是平靜慈愛,彷彿剛剛什麼事也沒發生。

  「爹……」單純的茱萸根本沒他那份深沉。她有好多話想問,還有好多事想說,她不能就這麼回房。

  「與其浪費無謂的心力來說服我,倒不如靜下心把事情想清楚。」端木柏人揚手制止了她,而後淡淡勾笑。「我真的很遺慨你不是我的親生女兒,不然血緣一定可以為你染上一些狠邪,你的心腸就不會像現在這麼軟。我知道你懂,也知道你看得透徹,要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就看你自己了。」他鼓勵似地按了下她的肩頭,轉身離開。

  方纔還充滿震驚言論的書房如今悄然一片,那些話現在全在她腦中纏繞。

  茱萸以為爹爹會強硬地扭轉她的思想,但沒想到他卻是全數放手,這樣的開明及體諒反而讓她不知該如何是好。生與育的親情取捨,直一實或虛假的愛情面貌,全成了無解的難題,讓她幾乎無力招架。

  為什麼她不是爹娘親生的孩子?為什麼她不是端木茱萸就好……她倏地掩面蹲下,不住顫抖的纖細身子顯得脆弱又無助。

  ◎ ◎ ◎

  一夜無眠,等待結果的戚覺像是凌遲,霍戎反倒慶幸身旁有這個充滿敵意的小男孩陪伴。

  時不時冒出幾句狂妄宣言加警告,還有那在熄燈黑暗中仍憤恨瞪著他的眼,讓他可以藉此分散心思,讓時間沒那麼難熬。

  越是深入接觸她的家人,他越不禁懷疑自己為何能獲得她的青睞。

  有凡事掌控在手的成熟父親,有直率宣愛、霸道又得人疼的可愛弟弟,他們確有足夠的資格去擁有她。被這兩個卓越出眾的男人包圍,再加上無微不至的疼惜及呵護,她的眼界該是無人能及才是,但、她怎會看得上他?

  只要一思及此,他就冷汗涔涔。她只是一時迷惑了吧?他毫無勝算,心機用盡的他根本毫無勝算。

  他已做好了接受否決的準備,但苦候一夜,得到的結果卻出乎他預料──

  「我要跟他走。」

  茱萸站在爹娘面前,哭到紅腫的雙眼無法遮掩,透露了她徹夜流淚的真相,足見她對家人的不捨,但強忍眼淚忍得身子顫抖的她,語裡的堅定完全不容懷疑。

  霍戎很少有說不出話的時候,他一直都是處心積慮的,就連陷入無可轉圜的劣勢,他仍不停止思索要如何逆轉。

  但此時,他只能怔站原地,腦海裡空白一片。得到以為根本不可能得到的應允,他卻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喜悅。

  她肯跟他走?在一切都被揭穿之後,她竟還肯跟他走?她還沒看清嗎?天真的她仍以為他是真的愛著她嗎?愧疚擊中胸口,痛得他無法思考,更沒有足夠的自持再掛上掩飾情緒的面具。

  「……小草?」韓珞頓時紅了眼眶。

  她昨天才從丈夫口中得知這些事,對丈夫的隱瞞行徑都還沒氣消,沒想到今天就聽到女兒即將離開的消息。

  「你先出去。」端木柏人看也不看霍戎一眼,平靜下令,那張俊容不見怒意,失去溫度的語調卻冷得令人發寒。

  幸好在爹娘的堅持下,端木煦被排除在這場會議之外,否則乍聞惡耗,他不知要鬧了個怎樣的天翻地覆了。

  那句冷言將霍戎震懾的心神拉回了些,憶起自己的任務,他順從離開,走遠之後又隱藏自己的聲息,俏然回至窗下。

  為了成功,他可以無所不用其極,偷聽這種小奸小惡根本就微不足道,他只是想瞭解他們打算怎麼幹預,以便預想防範對策,他並不是怕她被說服,絕不是!

  強硬地將她那句不住在腦海迴盪的允諾抹去,霍戎要自己定下心神傾聽動靜。他不願承認自己是怕茱萸改變主意,更不願承認是擔心她被他們用養育之恩勒索得為難心傷,將一切動機全解釋成是狡詐對峙的手段。

  因為若不如此,他根本不曉得該以什麼樣的心態自處。

  「小草,你是愛上他,還是想認祖歸宗?」端木柏人一開口就直接切進主題。
  茱萸震了下,然後才緩緩開口──

  「我永遠都是端木家的孩子。」說出這句話,忍了許久的眼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這句話等於間接回答了爹的問題,她知道她讓爹娘失望了,他們不求回報地養育她十多年,她卻為了一個男人說走就走。

  「你當然永遠是我們的孩子。」見她掉淚,韓珞也跟著哭了,正要上前將她攬進懷裡安慰,卻被丈夫拉在身旁。

  「你難道沒看出來那個男人謊話連篇嗎?」端木柏人並未像茱萸預期中那般雷霆大怒,他的反應很冷靜,冷靜得令人費解。「我不認為你是這麼愚笨的人。」

  茱萸抬頭,泛著淚光的眼眸直視爹爹,那眼神是如此令人憐愛,卻又透著令人動容的奮不顧身。

  「我知道,他隱瞞傷勢要我幫他打探消息,知道我身上已沒有可以利用的事物,態度就立刻轉為冷淡,甚至直接一走了之。」為了讓父親知道她真的明白,茱萸一反寡言,將她想通的事全都說出。「當他發現我就是他所找尋的對象,於是他回來迷惑我,怕被你們阻撓,想用私奔的方式直接帶我離開,我知道,我都知道……」話到語末,她開始哽咽。

  窗外的霍戎聞言如遭雷擊,她說的話全成了大石狠狠擊向他。

  他還以為涉世未深的她不懂得懷疑人,愛戀更使她盲目無法看清,結果她卻早將他的算計完全看在眼裡?那她又為何答應跟他回去? 

  立刻有人代他問出了這個問題。

  「那你為什麼要跟他走?」心疼不已的韓珞好生氣,氣那個男人竟敢這樣利用她女兒。「如果你想見你的親生父親,爹娘帶你去就好了,你不用靠他,娘馬上叫爹趕他走!」

  茱萸低下了頭,母親的疼愛讓她無顏面對。

  「因為……我還是愛他。他讓我體會到什麼是快樂,教會我什麼是期待,雖然我知道他將我當成踏腳石,但如果他對我沒有一絲感情,他所表現出來的溫柔不會那麼真……爹、娘,對不起,我辜負了您們的養育之恩……」勉強說到最後,她已是泣不成聲,屈膝就要跪下。

  韓珞掙脫丈夫的手,趕緊將她攔住,緊緊將她擁進懷裡,心疼低喊:「我不是氣你,我只怕你受傷啊……」

  剛才霍戎聽到茱萸回答的震驚反應她看在眼裡,她也相信他對茱萸是有感情的,但對一個急功近利的心機分子而言,感情能佔多少份量?怕只怕茱萸的付出等不到回報,反而會被他的自私打擊得遍體鱗傷。

  那一番真摯的傾吐竄進霍戎的耳裡,將他的冷硬完全崩毀,強烈的不捨與自慚讓他彷彿墜入萬丈深淵。

  她看得清楚,卻還是選擇相信他,甘願成為他的踏腳石,她怎麼那麼傻?他連忘恩負義的事都做得出來了,她為何還要對他有所期盼?他只想帶她回去邀功,只想娶了她已承襲家產的妹妹啊!

  他幾乎抑不住怒喊要她留下的衝動,但想起那已近在眼前的功名、想起那唾手可得的富貴,他躊躇了,緊接而來的自慚形穢幾乎將他擊潰。

  他怎麼能?在見到她如此無怨無悔的付出之後,他竟還想得到功利?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令人唾棄,他卻還是不願停手?

  霍戎痛苦握拳,恨自己竟沒有像她那樣義無反顧的勇氣。他根本無法想像,當她知道他利用她的感情只為了成為她的妹夫時,她所受到的傷害會有多大……

  裡頭的韓珞見丈夫一直默不作聲,轉而對他急喊:「你不是很行嗎?想想辦法啊!」平常對女兒護得跟什麼似的,為何事到臨頭,真正緊張的人反而只有她了呢? 

  他想的辦法可多了。端木柏人暗暗苦笑,不著痕跡地瞄了窗外一眼,確定這些話全都聽進了該聽的人耳裡。

  沒人知道,其實他的神通廣大都是從細微的蛛絲馬跡一一拼湊出來的。

  在煦兒回報茱萸有魂魄出竅的傾向、且會半夜入山亂走之後,茱萸翌日就變得失常,而馬總管一直躲著他,見到他也不敢直視他的眼,如此明顯的關聯他若還看不出來,那這些年他就全白活了。

  他先是用遲遲不罰的恫嚇,將知情不報的馬總管嚇得每天都處在提心吊膽的驚駭中──要是在遇到妻子之前,他才沒那麼簡單就放過這個有失職守的老僕──再接下來,就輪到那個混小子了。

  將他女兒害得如此失魂落魄,以為能夠沒事地拍拍屁股走人嗎?雖然他離開京城已久,但權勢與影響力可不曾因為退隱鄉間而削弱,只要霍戎走過的蹤跡,他都有辦法一點一滴尋著,將他的底細全挖出來。

  他有絕對的能力,可以讓這樣的小小王爺護衛死上千百回都沒人敢作聲,問題是女兒的心早已被奪走,他對那小子所做的任何傷害,最後都只會回到茱萸身上。

  他恨不得將那混小子千刀萬剮,疼愛多年的女兒也讓他捨不得放手,偏偏深沉的心思選擇在此時冒出頭,壓抑下於事無補的情緒,讓他能像一個旁觀者冷靜地策劃全局。

  「想什麼辦法?」將眼中的詭光全都掩下,端木柏人譏誚一笑。「小草非我們親生是事實,何況女兒翅膀硬了,留得住嗎?除了讓她去飛,我們還能做什麼?」

  韓珞愣住,不敢相信竟會從丈夫口中聽到這麼消極的話。她詫異地看進他的眼,剎那間,因慌了心神而影響的迷亂神智回復了,她看出那抹只有對他極度瞭解才得以察覺的狡黠,擔慮的心頓時定了下來。

  好啊,竟害她白哭了一場,晚上絕對要好好罰他!韓珞環著女兒狠瞪他一眼,丈夫因面對女兒而必須面不改色的鎮定讓她想笑。

  「爹……您不認我這個女兒了?」茱萸不明所以,驚駭到從母親的懷擁中掙脫。

  她沒想過要成為王爺的女兒,她只是想跟霍戎回去讓他交差,然後利用這段時間勸他和她回來,她並不是真的想拋棄端木茱萸這個身份,但……她讓爹傷心了嗎?他不要她這個女兒了嗎?

  端木柏人無奈低歎,女兒的軟心腸讓他既心疼又好笑。最不可能答應的人竟成了勸慰的角色,也無怪乎她誤會了爹爹是對她徹底死心。

  「我死都不許你改名。」他倏地將女兒攬進懷裡,氣勢洶洶地宣示。「你要回來,記得有爹娘在這裡等著,受了苦、被人欺壓都不准放在心裡,回來告訴我,讓爹去將對方剷除知不知道?!」

  明白爹爹並不是不要她,茱萸倏然心安,偎在爹爹肩上哭得好慘,再加上那番直率卻又溢滿疼愛的宣告,她的眼淚根本停不下來。

  韓珞在旁輕撫她的背無聲安慰,雖然知道丈夫的暫時放手應該只是計謀所需,她還是捨不得讓陪了他們十二年的女兒離開。

  「難怪你小時候會一直纏著我,現在總算真相大白。」端木柏人突然輕笑。

  那時,是後來才發現小小年紀的茱萸會死命地跟著他,其實和他身上的味道有關。王公貴族的衣服都會用熏香淨過,他身上所沾染的香氣吸引了她,之前他並沒多想,還以為只是茱萸的特殊偏好,直到現在終於知道原因。

  那應該是她從王府那裡得來的潛在記憶吧,被人帶離後,出入窮鄉僻壤的她再也不曾聞過那樣的味道,好不容易發現他這個有錢人也有那熟悉的味兒,讓她以為找到了家人,即使他如何冷言怒視,她也不離開。

  輕鬆笑語停住了茱萸的哭泣,回憶起童年,她也不禁揚起了笑。「嗯。」

  直至年歲較長,她才發現自己依戀的原來是味道而不是人,但那時她已對爹娘產生了感情,打從心裡將他們當成家人,有沒有味道都無所謂了。

  她慶幸有這樣的緣分讓他們可以成為一家人,她姓端木,永遠都是端木家的孩子。

  「害我那時候嫉妒死了,你只找他都不理我。」韓珞也加入了回憶,皺鼻埋怨後,溫柔一笑。「你那時候好瘦好小,還以為撿到你時最多也不過五歲,沒想到還是少估了一歲,你現在是十八歲的大姑娘了。」她輕捧女兒的臉細細端詳,眼中滿足疼愛之情。

  屋裡那盈滿溫馨的對話及氛圍,讓霍戎無法再竊聽下去,因為那會讓他更加不忍心將她帶走。

  他離開到完全聽不見聲音的地方,強迫自己放空心思。

  和家人的離情依依只是剛開始,等她到了京城,她將會見識到什麼樣才是真正的殘酷……霍戎深長地歎了口氣,卻完全釋不去心頭的梗窒及苦澀。

  ◎ ◎ ◎

  從茱萸決定離開到整理好行囊預備啟程,只用了短短半天的光景。

  沒有人真正出言催促,但就是有股無形的力量推著他們加速了動作。

  再拖延又能如何?只是多添別離前的神傷,只是多添要再解釋或不解釋的尷尬,於是他們專注準備,好讓這段難熬的時間別長得讓人折磨。

  反正會回來的,不是嗎?依依不捨只會讓她回來的日子更往後延罷了,倒不如乾脆地走,到時乾脆地回來。

  但這樣的共識,十歲的端木煦卻無法理解。當他知道時,爹娘已帶著他來到前院準備送別,他晶燦的眼睛睜得好大,不敢相信爹真會答應讓小草走。

  「他那麼壞,不成啊,小草跟他走會受苦的!」他先是拉攏母親當同盟,然後又轉向父親激烈抗議。」您說要將小草給我的,您不能食言而肥啊!你、你、你!我昨天不是警告過你了嗎?你還敢帶小草走?她是我的,我要娶她,你不能帶她走!」忿忿不平的他最後撲向霍戎,使出已有力道的小拳頭,扎扎實實地朝情敵捶了一拳又一拳。

  相較於自己的所作所為,這樣的疼痛根本不算什麼,霍戎甚至沒有運氣抵禦,只是站在原地不閃不躲地任他發洩。

  「小煦,別這樣。」茱萸見狀趕緊將他拉住。

  看到她,男孩急急揪住她的袖子,連被喊了最介意的小名也不顧了。

  「小草你不要走,我不會再凶你了,你等我嘛,我長大後一定會變成比他還好的男人,再給我十年……不、不,五年就好,我快長大了,你等我,等我……哇啊∼∼」他一直說,卻見她紅著眼眶一直搖頭,情急之下,從懂事後就沒再當眾掉淚的驕傲男孩開始號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淒慘兮兮。

  結果,努力強忍不哭的茱萸被引得掉下了淚。「小煦,對不起……」

  「別理他,你快走吧。」韓珞把兒子帶開,再這樣下去,她搞不好也會改變主意不讓小草離開了。

  一接觸到母親溫暖的懷抱,小煦更是緊緊環抱,放聲大哭。

  「嗯……」茱萸抹去眼淚,雙膝一屈就要跪下,卻被喝住。

  「你不打算回來了?」端木柏人冷聲道。「如果不是,就不准拜別,你只是出了趟遠門而已,少給我行這套大禮。」

  茱萸只好起身,滿腔的感激與感動無法訴諸言語,只能化為眼淚不斷落下。

  一旁的霍戎靜默地看著這一幕,臉上不見任何波動,只有握持韁繩的手用力收緊,隱約流露出他隱藏至深的情緒。

  淚眼滂沱的茱萸倏然轉身躍上馬匹,一振韁繩,頭也不回地離去。她不能回頭,回頭就走不了了……背著家人無聲落下的淚,都是她無法道別的思念。

  霍戎也躍上身旁的馬匹,臨去前,端木柏人的視線和他在空中交會,心思各自深沉的兩個男人,眼神都湛墨得難以看透。片刻,心中有愧的霍戎率先別開臉,策馬追上茱萸。

  直到雙騎都遠離,韓珞才收回不捨的目光,看向還偎在她懷裡哭到氣竭的兒子,無奈地歎了口氣。

  「想想辦法。」她看著丈夫,以下頷朝兒子一點。誰叫他老是對煦兒進行什麼男人的對話,這下好了,看他們要去哪裡找一個妻子給煦兒。

  「留不住人,還哭得那麼難看,你這樣離長大還遠得很,誰願意等你?」端木柏人不但沒安慰,還語出嘲諷。

  「那您呢?」小煦猛然抬頭,哭泣是停了,認真的小臉卻好生氣。「小草是您的女兒,只要爹一句話就可以把她留下,而且您也承諾過要把她給我,結果卻什麼也沒做!」

  「給你?」端木柏人挑眉。「我只說要把小草的一些時間給你,何時說過要把小草給你了?你娘平常對你的告誡都沒聽進去?小草是人不是物品,我當然是以她的意願為優先。」

  小煦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詭詐的爹爹竟然撇得一乾二淨。「她也是您的女兒啊,聽您的話又有什麼不對了?」

  「對,她是我的女兒,該聽的是我的話,跟你又有什麼關係?」端木柏人哼笑,轉身朝屋子信步而去。「不服,自己去撿一個啊。」

  丈夫臨走前丟下的話讓韓珞翻眼。這算什麼安慰啊?忍住怒氣,她苦惱尋思該怎麼開導兒子,一低頭,卻見兒子擰著眉,想得好認真。

  「我自己撿一個,她就可以聽我的話了?」小草也不喊了,淚也不掉了,他沉吟著,若有所思地往廂房走去。

  韓珞看看丈夫離去的方向,再看看漸行漸遠的兒子,過於錯愕的她只能頭痛撫額。天吶,她怎會有這樣的丈夫和兒子?

  想到和她最親的女兒已經離開,離情又浮上心頭,她仰首望向藍天白雲,在心裡祈禱──

  愛情是種難以捉摸預測的東西,她只希望小草能擁有愛情,別被愛情所傷。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11-22 14:27:05

第6章

  自離開家之後,茱萸就不哭了,她將難過放在心裡,勇敢地面對她所選擇的未來。

  原以為兩人單獨同行,加上她決定與他離開已表露了心跡,他和她之間的關係應該會有所改變,但變是變了,卻變得讓她不知所措。

  鎮日間,他們都在騎馬趕路,除非必要,他連一句話也不跟她說,平抑的面容透著疏離,別說像在山洞時那樣握住她的手了,他連正眼瞧她都不曾,態度甚至比當初他決定不告而別時更冷漠,那時他至少還保有客套,現在的他連有禮的假象都省下。

  望著領在前方策馬奔馳的背影,茱萸想不透。

  他是覺得她都已經跟著他走了,所以便可以將那些誘哄的心力全都省下嗎?但在還沒見到王爺之前,她還是有反悔的可能,他應該要更細心呵護、讓她無暇懷疑他的真心才是,這道理思慮周密的他不可能不懂。

  或是身為主子千金的身份讓他有所顧忌,所以才會把所有感情都藏得不露痕跡?她不在乎的,她不在乎當什麼郡主,不在乎他是個護衛,只要他看她一眼,他就會明白。

  還是他並沒有那麼喜歡她?看透了她的死心眼,覺得他再怎麼無情她也不會背離他?茱萸眸色一黯,輕輕歎了口氣,揚起柔美的淡笑。

  如果是,那他還真猜對了,他的冷淡雖然讓她難過,但她依然懷著期望,等著他能再正視她。

  察覺到她與他的距離越拉越遠,霍戎放慢了速度。

  其實他們離京城只有三天的路程,即使昨天是過午之後才出發,也不需要馬不停蹄地趕路。

  雖然有馬匹代步,整天趕路仍是件累人的事,她根本沒必要受到這種折磨,但在端木家中受盡呵護的她卻不言苦,仍勉強撐持地跟著。

  她的疲累,他看在眼裡;她的難過,他也都知道,他的冷淡傷害了她,在她為他付出這麼多之後,他是該給她一些感謝的。

  但他沒有,反而還變本加厲,將過河拆橋的混帳模樣表現得淋漓盡致。

  不然要他能怎麼做?再以風趣迷人的面貌去蠱惑她嗎?她已經夠愛他了,他只希望她不要這麼愛他!

  憶起她對爹娘說的那番話,霍戎下顎不自覺地繃緊,忍著那錐人心坎的痛。

  他都已經表現得這麼明顯了,為何她覺悟不了?她竟還能對他懷著期待,不用言語索求他的回報,也不曾以怒容責備他的忘恩負義,她只是用澄澈無瑕的眸子看他,裡頭閃爍著她很努力抑壓卻仍不禁流露的祈求,等著他能回頭給她一眼,對她說句話。

  就這樣,她對他的要求就只有這樣,甚至連直視他都怕會讓他感到被逼迫,只敢小心翼翼地偷看他!

  這教他怎能再對她好?只要一正視她,他就想將她擁進懷裡,只要一碰觸她,他就再也無法忍住滿溢的情潮,他會吃了她、吞了她、將所有想望全都傳達給她,但……他不會娶她。

  所以他只能離她遠遠,用冷淡禁錮自己,也希望能用冷淡讓她對他死心,藉此保持彼此之間的距離。

  好不容易才平穩了翻騰的情緒,霍戎卻發現並沒有聽到她跟隨在後的馬蹄聲。他回頭,看到她的馬匹停在數丈外,而馬背上竟是空的!

  他臉色一變,連忙縱馬回頭奔去。「茱萸──」

  不料,那張無辜的麗容卻從馬的後方探出來,已奔至她坐騎前方的霍戎及時勒馬,一臉錯愕。

  看到他緊張震驚的模樣,茱萸好抱歉,卻也有抹欣喜無法克制地從心裡冒出。他還是掛心她的,並不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般無情。

  「馬鞭掉了……」想到自己的愚蠢,羞窘的她小小聲地說。

  方纔她想事分了神,加上趕路的疲累讓她有些恍惚,手中馬鞭沒握好落了地,她原本想趕快撿起上馬別讓他發現,結果,天不從她願。

  聽到她的解釋,再想到自己的大驚小怪,霍戎俊傲的臉龐也不禁略微浮現困窘之色。

  這一切都怪黑衣人!雖然他們已許久都不曾再出現,但這不代表他們已經罷手,何況尚未釐清他們襲擊他的原因,再加上是在尋找茱萸的過程中遭到攻擊,他不排除黑衣人也會對她下手的可能,所以才會一不見她人影,就立刻往最壞的地方想去。

  「對不起。」瞥見他的表情,茱萸以為她的沒用讓他覺得煩,喜悅褪去,她趕緊道歉。

  她的情緒轉變霍戎都看在眼裡,讓他更加惱怒,氣她的無慾無求,也氣自己竟那麼容易就流露關心。

  關心?這個詞彙一浮現腦海,就立刻被他猛烈駁回。

  不,他不是關心她!要不是怕出了差錯便無法順利將人帶回去交差,他才不會這麼緊張,他投注許多心力在這樁任務上頭,只差這最後一步了,他絕不接受功敗垂成的結局!

  反駁得太快反而顯得欲蓋彌彰,但霍戎並沒發現這一點,他只為自己找到了無懈可擊的解釋悄悄鬆了口氣。

  「走了。」他簡短應了聲,掉轉馬匹準備再度上路。

  那只顯露瞬間的失防讓茱萸好失望,不過,能看到他為她緊張擔慮的表情,就足夠讓她高興好久了。眼中的落寞全都抹去,她又開心地揚起了笑。

  她想要趕快追上,但已沒有力氣施展輕功,只好乖乖地握住鞍頭、踏著馬鐙,借力使力想要跨上馬匹。

  誰知馬兒卻選擇在此時鬧脾氣,不住踏地往旁挪移,害得茱萸一時失去平衡,腳沒跨過馬背,反而整個人狼狽地懸掛在馬腹旁。

  茱萸想下馬重來,腳卻卡在馬鐙裡,偏偏馬又拚命動,害她一直被拖著走,陷在無法脫困的窘境裡。

  「乖、站好,乖……」茱萸麗容羞紅,低聲努力安撫馬匹,想在他還沒發現前趕緊將狀況解除。

  然而下一刻馬匹被突然拉停,以及貼近身後的氣息,都明白告知他不但看見了,還趕過來援助她,茱萸更是因無地自容而紅透了耳根子。

  這個突發狀況,迫得霍戎不得不暫時先卸下防備靠近她。

  「我扶住你。」他先發出預告,然後一手拉著韁繩穩住馬匹,另一手托著她的腰,讓她有著力點得以擺脫困住她的馬鐙。

  感覺他的體溫自後將她包圍,茱萸心跳得飛快,不禁想起在山洞時他接近她的情景。

  他會像那時一樣,再握住她的手嗎?除了那樣,還會再對她做別的事嗎?發現自己竟開始胡思亂想,她趕緊捉回心思,為那些得寸進尺的念頭感到又羞又惱。他只是好心幫她,她怎能這樣佔他便宜?

  「……謝謝。」怕被他察覺腦中的綺想,茱萸一直低著頭,手腳笨拙地和馬鐙奮戰。

  也幸好她沒抬頭,因為只要朝霍戎看上一眼,就會發現他臉上完全掩藏不住的渴望與掙扎。

  忙著解鐙的她幾乎將重量都放在他身上,怕她掉下去,單手扶持並不夠,他還得用身子當成她的支撐。

  當她緊貼著他,柔軟的曲線嵌合著他剛硬的線條,淡雅的馨香飄進鼻息成了最撩人的邀請,原本善意的舉止都成了痛苦的折磨,尤其是她不經意地磨蹭過他,他幾乎抑不住懊惱的申吟。

  天……霍戎咬牙強忍,全身因壓抑而繃得僵直,他必須凝眾所有的意志力才能忍住抱她的衝動。

  不,他絕不能對她下手,誘騙她的感情已是罪大惡極,絕不能再做出佔她清白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想到他對她的傷害,體內奔騰的狂潮才稍稍地平抑下來,強迫自己對懷中的軟玉溫香不聞不看不理。

  馬鐙的鐵片勾到了鞋面的繡花,茱萸好不容易解開,正要道謝,卻突然發現兩人之間的曖昧姿勢,原欲出口的語句剎那間完全啞在喉頭。

  茱萸好羞,明知自己該趕快站好,但全身卻軟綿綿地使不出力氣。

  她不是故意的,真的使不上力啊……她在心裡拚命解釋,卻仍無法掩過那狂肆的吶喊──她不想結束,她想這樣一直倚著他,但……這樣只會讓他困擾而已……

  一思及此,茱萸只好無奈咬唇,忍痛說出她一點也不想宣諸於口的話語。「我……好了。」

  聽到聲音,他拉回神智,放鬆執握讓她下來。

  有所顧慮的兩人,明明理智都佔了上風,卻都克制不了想接近對方的強烈渴望,他們分不清這是錯覺,抑或真是他們的身體違背了意志。當他放她落地時,時間彷彿停止流動,身軀間緩緩熨貼滑過的火熱觸感、衣料的廝磨聲、彼此的心跳聲,所有的感受都變得好清晰。

  當地踏穩了地,兩人的呼吸都異常急促,誰也沒先動作,誰也不想先結束這奇異又美妙的感覺,直到那匹不知好歹的馬回頭用力頂了霍戎一下。

  「嘶──」馬兒不悅噴氣,抗議他將韁才握得太緊。

  被程咬金打破了魅惑氛圍,原本緊貼的兩人倏地彈開,霍戎尷尬地往他的馬走去,而茱萸自立自強地聚集力氣躍上馬背。

  她害羞,他自覺不該又若有所失,於是他們極有默契地故作無事,視線刻意迴避對方,將體內無法熄滅的火焰硬生生地壓了下去。

  然後,又一如之前地趕路。

  接近傍晚時,他們預計在數里路外的村落過夜,接近已可隱約看見村莊的距離,茱萸卻聽到官道旁的林子傳來哭泣聲。

  她趕緊勒馬,凝神傾聽,確認自己沒聽錯,著急喊住前方的他。「等等,林裡有人在哭。」

  本想置之不理的霍戎只好也跟著停下,但他只是冷冷回了句:「我們沒有空理別人。」

  他的武功比她強許多,早已將聲音聽得真切,還聽出那哭聲來自一名婦人及小孩,但他向來就不是古道熱腸的人,獨善其身是他的處世原則,現在只想完成任務領賞的他更是不願節外生枝。

  「一會兒就好。」不顧他的反對,茱萸策馬奔進了林子。

  霍戎低嘖了聲,趕緊追上。他忘了,她連他這個瀕臨死亡的陌生男人都不願放棄,如此仁慈心軟的她又怎麼可能對別人的困難視而不見?

  對方所在的位置距離他們並不遠,因此在官道上的他們才聽得見。

  才剛接近,眼前的情景讓霍戎的背脊迅速泛上惡寒,手中不自覺收緊力道,勒得馬兒緩下了腳步──

  一抹灰影懸吊樹旁,那是一個男人,但被動輕搖的姿態卻像個沒有生命的物體,有名婦人和小男孩抱著他的小腿大哭。

  為什麼只是哭,不把他解下?那是因為太高了,他們攀不到,無計可施卻又傷痛欲絕,於是他們只能哭,他知道、這種感覺他知道……

  那畫面,像過往再一次在他眼前重現。

  霍戎想退,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他的身子卻僵住了,連視線都別不開。他毫無招架之力,眼前情景和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惡夢化為一頭可怖駭人的獸,用它凶銳的爪牙毫不留情地將他的心神撕成了碎片。

  「幫我救他!」

  身旁響起的急喊解救了他,讓他得以自摧毀心智的畫面中脫離,才短短瞬間,他的背已被冷汗整個濕透。

  見他還怔坐馬背上,已奔至樹下又跑回來求救的茱萸滿懷不解。他的臉色好差,視線好空洞,神智彷彿游離了一樣。

  他的模樣讓她擔慮,但忙著救人的茱萸沒辦法這時候問他,她的武功不夠專精,沒辦法解下那個人,若是那人還有救,每一秒都必須爭取。

  「快點!」她扯住他的手臂,用盡力氣要將他拉下。

  或許是著急的她力氣突然大增,或許是驚懾中的他忘了抵抗,霍戎被茱萸從馬上拉下,推向那棵樹。

  霍戎全身血液冷透,感覺像置身於醒不來的夢魘中,猶似魔音的哭聲、曾經只要一閉上眼就會浮現的搖晃吊屍,一切都那麼熟悉,將他帶回了十五年前,彷彿他沒有武功、沒有才智,只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小男孩。

  「霍戎!」連動怒都很少的茱萸。急得扳住他的肩頭大喊。「有什麼問題我之後再幫你,你先幫我救人吶──」

  她的執握給了他力量,對上那雙溫暖的眸子,陷在心障中的霍戎總算被拉回現實。那不是他爹,他也不是當初那個什麼也不會做的小男孩……

  他閉了閉眼,強迫自己定心,隨即抽出隨身短刀,憑借樹幹躍上枝頭,劃斷繩索後一曜而下。

  一落地他就立刻背身遠離,任由他們手忙腳亂地將人接下也不願插手相助,光是靠近就已耗去他所有的心力,他沒辦法再做更多。

  霍戎痛苦閉眼,要自己什麼都不想,卻怎麼也抹不去深據於心的痛苦。

  一接過人,茱萸就盡力搶救,她很想把握任何機會,但人已上吊多時,連身體都變得冰冷,無力回天的她只能難過罷手。

  她搖搖頭,絕望的婦人和男孩見狀立刻哀號痛哭。

  「爹──」

  「你為什麼那麼傻?沒錢咱們可以再想辦法啊,你就這麼走了,教我們母子怎麼辦?啊、啊……」婦人哭得聲嘶力竭。

  該死的!為什麼連這個都要那麼像?霍戎狠狠咬牙。上天是故意耍他嗎?在他幾乎要成功之際再讓他看到過往情景,藉以譴責他的所作所為?

  他沒錯!他只是竭盡所能地往上爬,他沒錯!別以為這樣就能擊倒他,不可能,絕不!奔騰的怒氣佔領了理智,霍戎猛力攫住茱萸的手臂往回走。

  被他像要殺人的凜冽表情嚇到,茱萸失神間被拉得踉蹌數步,才想到要反抗,但她的力量根本無法與他抗衡。

  「他們搬不回他,我們不能就這麼走了……」過狠的力道握得她發疼,但茱萸還是試著掙扎。

  霍戎滿臉陰鬱,連話也不回,甚至不想費心和她拉扯,也不願上演她跑他追的戲碼,直接將她扔上他的坐騎,然後立刻上馬坐在她的後方。

  她還想抗議,他卻已策馬奔馳,在經過她的馬匹時順勢撈起韁繩,帶著馬匹飛快離開。

  聽著那對母子哀淒的哭聲越離越遠,茱萸的心裡滿是疑惑。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他的反應會那麼激烈?

  不住喧嚷的疑問在舌尖上打轉,但她卻沒辦法問,奔馳速度太快,身後的他又迫得太近,她只能抓緊馬鞍穩住身子好讓自己別掉下去。

  只能等他願意停馬時再問他了,但……他願意說嗎?想起他從未出現過的狠鷙氣勢,還有那如見鬼魅的震駭表情,她不覺得怕,只覺得心疼。

  她有種預感,這是他不想讓人踏足的禁地,而她,一個他連笑容都不願給的她,會有足夠的幸運讓他允她一窺究竟嗎?

  預感成真。

  茱萸待在房裡,坐立難安地一直往外張望,留意對面房門有無動靜,苦苦等著他歸來。

  別說提出疑問了,一進客棧,他要了兩間房之後就不見人影,連馬都帶走了。

  他是故意的嗎?知道她一定會找方法回去幫那對母子,所以乾脆讓她連村子都出不去?

  騎馬只要一會兒工夫的路程走起來其實很遠,而且她一個人過去也無濟於事,只好花錢請店小二幫她找人前去幫忙將死者的遺體運回,結果得到的響應卻是那裡並沒有人。

  他們有看到樹上的斷繩,表示他們沒找錯地方,但怎麼會找不到人?孤兒寡母就算走回村子求救也需要一些時間,不可能離開得那麼快。

  茱萸很想打聽出他們的住所再給予後續幫助,但被他突然拉走,她連那對母子的姓名都來不及問,根本就沒辦法找人。

  茱萸只能要自己往好處想──能那麼快就離開,表示應該有人幫他們,這麼一想,她才終於稍微定下了心,待在房間靜靜地等他回來。

  從日陽西斜等到天色全黑,她都沒聽到聲音,無盡的等待讓她的心又開始忐忑,掛念的不只是他的安危,還有他今天使人放不下心的異樣。

  茱萸終於忍不住了,想去找店小二打探看看是否知道他的去向,一出房門,卻看到他房中亮著燭光,心頭大石落地之餘又好想罵自己,虧她還留心了半天,卻連他早就回來也不知道。

  她趕緊上前敲門,門卻應聲開了道縫,害她怔愣了下。他沒上門閂?不好意思貿然闖進,她還是安安分分地敲門,卻等了半晌都沒有回音。

  抑不住擔慮,她不得已只好選擇推門走進,卻看到他趴伏桌案上。走近一看,發現他雙眼緊閉、面色潮紅,地上擺著一個酒罈──他醉倒了。

  可惡,害她擔心了整個晚上,結果他卻是躲在房裡喝酒享樂。茱萸想敲他一個爆栗,但注意到他連睡著都還擰結的眉宇,凝視他的眼神因心疼而轉柔。那是氣話,她知道他不是在享樂,而是在喝悶酒,內斂冷靜的他竟需要用喝酒來解悶……

  你心裡掛記著什麼事?告訴我好嗎?告訴我……她在心裡默喊,然而沉睡中的他並不會響應她。

  又靜靜地凝視了一會兒,她才斂回愛戀的目光,上前要扶他上榻,但才剛碰到他手臂,原本還陷在沉睡中的霍戎便立刻醒了過來。

  酩酊的他即使剛醒,眼神依然銳利,看見是她,緊繃的警覺才逐漸放鬆。

  「什麼事?」他扶桌起身,聲音聽不出有喝醉的跡象,然而眉宇倏擰的反應說明了酒力依然有一定的影響。

  「你去哪裡了?」怕被以為她在質問他,茱萸口氣放得很輕,身子也不敢離太開,以防喝醉乍醒的他會站不穩。

  那個問題勾起了他藉由醉酒而成功遺忘的事,霍戎的眉蹙得更緊,最後乾脆將眼睛閉了起來。

  他回去幫那對母子,將遺體用馬運回他們位在村尾的小屋,還留下了銀兩,讓他們能將那個沒用的男人安葬,扣除喪葬費用後,剩餘的銀兩也足夠他們再撐上一段日子。

  他該置之不理的,然而他窮盡所有自制力,最後還是又回去了。他真的做不到置之下理,因為他很清楚他們接下來的日子會有多苦。

  他們會沒錢吃飯,然後像娘親的會四處打零工只求衣食溫飽,最後弄壞了身子,撒手人寰,留下孤苦無依的小男孩流離失所。若他沒伸出援手,這樣的結局他可以預見,因為他經歷過,他再清楚不過!

  霍戎緊緊握住串,全身因狂肆的怒意隱隱顫抖。為什麼這些男人都如此沒有擔當?只要肯做,甚至挑糞拉車都掙得到錢,有人逼他們一定要走上絕路嗎?卻因為不得志,卻因為遇到困難,就選擇自己一走了之,他們只是放不下身段!

  他不是這麼沒用的人,他也不會讓自己成為這麼沒用的人!即使必須泯滅天良,他也要讓自己功成名就,他絕不會步上父親的後塵,他會讓父親知道,是遺棄他們的他無能,他會讓父親後悔當初的選擇,選擇走上絕路的人分享不到他的成功!

  突然自後環住的擁抱讓霍戎狠狠一震。她在做什麼?她也像她爹一樣無所不知嗎?她受盡家人寵愛,在她眼中,他很可悲嗎?

  「放開!」他不需要她的同情!

  「不要……我答應過你的。」茱萸抱得更緊。「輪到你了,我要幫你。」

  她不知道他過去究竟經歷了什麼,但她不想看他那麼痛苦。他不想說沒關係,但至少、至少別把苦澀積壓在心底,他可以對她發怒、對她大吼,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自己背負了一切。

  「幫我什麼?你又懂什麼?」霍戎攫住她的手,將她拉至面前,森冷低咆。「你受盡端木一家疼愛,親生父親又是尊貴的王爺,你根本沒吃過苦!」

  他在遷怒,他知道。但他克制不了,今天歷經的事太痛,那些被勾起的回憶太黑暗,他需要宣洩的出口。

  為了飛黃騰達他用盡心機,但他是對的嗎?他一直壓制不理的良心,會不會有一天狠狠反撲?他努力堆砌的台階是紮實的嗎?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崩毀,讓即將攀頂的他摔得粉身碎骨?

  他怕,怕他使盡一切城府,仍無法扭轉既定的命運,怕自己最終也會走上父親那條路!

  茱萸咬唇忍住不哭,還擠出笑容,伸手溫柔地捧著他的臉。「我可以讓你知道什麼是疼愛,可以幫你分擔,你可以把苦加到我身上。」

  那無私的溫柔注視灼痛了他,無法面對自己的悲慘,他只能選擇傷害她。

  「就連這樣也行嗎?」用力將她推躺榻上,邪惡地壓覆著她,他用極盡冷狠的言語想嚇得她落荒而逃。「若我說需要洩慾來排解鬱悶,你肯給嗎?只是交合而不給任何名分,你肯嗎?做不到的事別信口開河!」

  發怒吧,痛罵他是混帳吧,這樣他的心就不會那麼痛,他就不會再因她的愛而時時億起良心的存在,更不會再受到良心的譴責。

  「我肯。」她卻點了點頭,即使眼兒泛淚,唇兒顫抖,凝視他的目光仍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那眼神直透進他的心裡,將他的心撕裂。他明明是要遺棄良心的,為什麼她不放過他?為什麼不乾脆讓他墮入魔道?

  「這樣你也肯?人好也該有個限度!」他怒喊,已無法再面對她,撐起身子就要離開,卻被她勾住頸子,他的唇被一抹溫軟覆住。

  那暖柔的觸感雖輕,卻將他激狂的動作完全頓住。

  霍戎睜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近在眼前的綿長羽睫。她很害羞,很緊張,眼睫不住輕顫,但她的情感毫無保留地透過吻傳遞給他,平撫了他疼痛的心。

  他該推開她、遠離她,但他的身體卻違背了他的思想,大掌反而托住了她的後腦,將她吻得更深,誘她為他啟唇,讓他品嚐她的甜美。

  清醒時就已難以抗拒的美好,在酒力渾沌時,推拒她更是成了難如登天的艱巨任務,加上她的主動、她的溫柔與包容,他的理智一點一滴地逐漸瓦解。

  怕他恢復自制,茱萸羞怯怯的手探進了他的衣裡。

  未經人事不代表不解人事,在爹的書房裡她找到的不只是三十六計,如爹說的,她很聰明,她只是太過心軟,有一些事,她並不如他以為的那般「純潔」。

  酒後吐真言,即使是他一時激動所說出的氣話,她都會當真,只要能讓他宣洩荷在心頭的苦,任何方法她都會試。

  她紅著臉,輕輕吻上他的頸際,軟嫩的唇辦順著他的脈搏蜿蜒而下,直至被她拉開衣襟而裸露的結實胸膛,進行著最生澀也最艷媚的誘惑。

  下午被強硬壓下的火苗,只是成了余灰,並未真正熄滅,如今在她的煽風點火下,立刻變成燎原大火。

  早在之前,他們就有太多的機會可以逾矩,全是因為他的自持與掙扎,才會至今仍什麼都不是。

  但此時他的自持已然棄守,他的掙扎也已拋諸腦後,過往殘忍地在他眼前重演一回之後,他需要溫柔慰藉,而她願意給予。

  明天醒來後,他定會懊悔不已,如今在酒力以及她柔媚的召喚下,他只能淪陷。

  陷入最甜美也最殘酷的深淵。

第7章

  當翌日霍戎醒來,他只覺得痛不欲生。

  宿醉的頭痛,痛恨自己做出無法挽回的錯事,最痛的,是她的反應。

  她若無其事般,跟之前的沈靜溫雅並沒有什麼不同,彷彿他昨天沒有任何失常,彷彿他昨天沒對她做出任何舉止。

  而他,直至此時才知道自己是個如此怯懦又沒有擔當的男人,他無法對她做出解釋,竟也就利用她的溫柔包容,故作無事。

  他無法正視她,只能以拚命趕路當成迴避她的借口,速度比他預估的還快,傍晚時他們已來到京城近郊的村落。

  不想披星戴月地趕進京城,而且也該傳遞訊息好讓主子有個心理準備,也或許潛意識中他還想拖延重擊她的時刻,於是霍戎決定在村莊落腳,先聘快驛前往順王府通報,待明日再進京讓他們父女相會。

  結果夜間奔回的快馬卻讓他的計劃大亂──王爺得了急病,恐怕撐不過今晚!

  這個惡耗迫得他們快馬加鞭,用權勢逼夜間禁行的守城人破例,在三更時分趕到了順王府。

  整個過程茱萸都沒有真實感,她只是依著他的命令而動,被動地趕路,被動地踏進那座富麗堂皇的順王府。

  她的親生爹爹快去世了?她不是準備來跟他相認的嗎?為什麼變成要來與他訣別了呢?茱萸感受不到悲傷,但她的心空白一片,只覺得茫然,只覺得措手不及。

  這裡的一切對她面言都是陌生的,就連直用怨恨目光瞪她的女人她也不認得,但她沒有心力去觀察這裡的人事物,她必須去見她的爹爹,陌生卻又和她有著濃厚血緣的爹爹。

  奢華的寢房被藥味染成一片死亡氣息,茱萸才剛靠近榻邊,就從那人的氣色看出他只剩一口氣了。

  「王爺,大小姐回來了。」霍戎單膝跪下在王爺耳旁稟報。

  他擔任的是使武動劍的職責,傷亡早已見多,但看到平常健壯的主子突然被死亡召喚,這種世事無常的無奈讓他心情也不禁沉重。

  原本氣若游絲的順王爺聞言,勉強地睜了開眼。

  「琤……琤兒……」就連半睜眼瞼都好似耗去他所有的力氣,他仍掙扎著,舉手想要握住朝思暮想的女兒。

  她知道她本名叫龐琤,霍戎告訴過她。

  茱萸咬唇,上前握住了那只費盡力氣卻只能抬起些許的手。是惻隱之心嗎?為什麼她明明不認識他,她的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湧了上來?

  「你還活著……太好了……」順王爺努力聚集渙散的目光,想將這個好不容易尋回的女兒看進眼裡。

  「爹。」那聲呼喚自然地脫口而出。她想讓他能再多活一刻、讓他能看清她,但按上他的脈門,她知道他現在只靠意志力撐著,再做什麼都沒用了。

  「你跟你娘好像……好像……」不知是真看見了,還是神智昏迷所產生的幻象,順王爺欣慰含笑,眼瞼又開始垂覆。「她來……接我了……」

  「爹!您不要走,您走了我和娘怎麼辦?不要走啊──」突然有個女子撲跪榻旁大哭。

  「王爺,別丟下妾身啊──」另一個婦人也撲過來哭天搶地。

  茱萸被她們接連用力擠開,連爹爹的手都滑脫了,她只能怔怔地站在那兒,看出這兩人正是從她進門就一路瞪她的人。她們也是她的親人?

  「我的遺言……都寫下了……來不及改……我沒想到……琤兒真的……真的還活著……來不及啊……」順王爺頓失執握的手無力收緊。

  聽聞此書,那對母女都是臉色一變,怨恨的視線毫不掩飾地直朝茱萸射來,敵意昭然若揭。

  在旁默默垂淚的茱萸一凜,不懂為什麼她們這時候還能分心恨她。人都要辭世了,專心送他這一程很難嗎? 她們才是真正和他相處多年的家人啊!

  「霍戎……交給你了……」順王爺說完,已完成心願的他無法再撐,朝茱萸的方向虛弱地投去一眼,而後眼睛緩緩閉上。

  「哇啊──」哀淒的哭聲頓時充斥了整個寢房。

  霍戎沒想到順王爺在去世前竟還能想到他。

  王爺是他的貴人,是王爺讓他從默默無聞的武人逐漸踏往成功。憶起他的知遇之恩,霍戎心頭一片惻然,他閉眼默哀,再睜開眼,悲傷已然斂去。

  他抬頭上望,看到橫樑的錦盒,足下輕點上躍,再落下時,手中多了個錦盒。

  王爺夫人發現了他的舉動,哭泣頓停,連忙朝他伸出手。「給我,快!」

  霍戎頓了下,將錦盒交出去。頃刻之間他已衡量了所有利弊及可能,依王爺所言,裡頭應該不會有不利於她們母女倆的遺言,而且也料定夫人沒膽在這麼多人的面前動手腳,所以他才願意將錦盒交給主母。

  郡主也急忙靠了過去,霍戎一邊留意她們的舉止,分散的心神不由自主地飄到連落淚都不曾出聲的茱萸身上。

  她並沒有矯情地扮演重回父親懷抱的傷痛女兒,她只是真實地表達出她自己,為王爺的過世而哭,為王爺對她的執著而感動地喊出一聲爹,卻比那些號啕痛泣還來得真摯。

  將郡主許配給他是王爺私下對他的承諾,任務保密,當然承諾也不會掛在嘴邊,除了他們兩人並沒有第三者得知。

  而王爺走得太突然,單憑他一己之詞根本沒人會相信,與其落得被人說是無賴捏造,倒不如把那些心力拿來算計該如何另謀出路。

  他認了,這個近在眼前的權勢就算了吧,他一定可以再創造出其它機會。如此一來……他對她的傷害也就不會那麼深了吧?想到她對他付出的一切,霍戎很想歎氣。

  她只想歸於平淡,對他一點幫助也沒有,他不可能娶她,即使佔了她的身子,他還是不會娶她。雖然這依然殘忍,但至少比娶她同父異母的妹妹來得仁慈許多。

  愧疚的情緒一直壓著他,霍戎只能這樣安慰自己、說服自己,好讓沈窒的心口能喘息片刻,然而王爺夫人乍起的驚喊卻讓他的心陡然一凜──

  「什麼?怎麼會?」王爺夫人神色震驚地看著手中的遺囑,睜大的眼再望向他,眼神裡滿是不可置信。

  一旁見過父親最後一面的茱萸收拾了悲傷,她本就對富貴權勢毫不在意,只衡量著何時該走及要如何勸他跟她離開,但看到王爺夫人震驚地瞪著他,怕她們會對霍戎不利,她的注意也被聚集。

  當對上王爺夫人的目光時,霍戎已有預感,而郡主讀完遺囑後驚訝中又略帶暗喜的神情,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測。

  不,上天下可能眷顧他到這種地步……霍戎非但沒有一絲喜悅,反而還覺得渾身冰冷。別在這時候說出來,就算只是離開這房間也好……

  在他還來下及阻止之前,王爺夫人已經開口了──

  「霍戎,我會依王爺的囑咐將郡主嫁給你,因為……」她瞄了茱萸一眼。「你找到龐琤的下落。」

  茱萸怔愣地眨了眨眼,一時之間,她完全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郡主?才剛被找回來的她並不是郡主啊,而且順王爺以為她存活的希望極為渺茫,更不能將她當成賞賜……逐一深思,茱萸越想心越冷。

  只是交合不給任何名分,你肯嗎?他昨天嘶吼的話語突然浮現腦海。

  原來,那不是氣話,那是他一直隱藏的心思;原來,他態度丕變,是對她最後的仁慈。是她,是不知好歹的她,誘他破了戒,成了一個他極力避免的薄情郎。

  心化成碎片,茱萸閉起眼,強忍暈眩,逼自己勉強站著,而不是沒用地軟倒在地,任由身旁那似遠又近的話語,將她已無法拼湊的心再狠狠鞭笞──

  「忙完王爺的喪事,百日之內就讓你們成親吧,自此之後,你要協助郡主,今後王府就交給你們了……」

  在這裡,她像個外人。

  沒有疼她的家人,也沒有瞭解她的舊識。在二娘及妹妹的眼中,她是有心想要爭權的威脅者,在僕婢的眼中,她是個高傲不言的外來者。

  鄙夷的視線、冷漠的對待,都讓她覺得痛苦萬分,在王爺出殯後,她早該離開,卻仍還待在這裡。

  因為,她都還沒有機會跟他說話。

  她也不知道自己該跟他說什麼,質問他的欺瞞嗎?她早知他是在利用她,是她願意毫無保留給了所有,他並沒有強迫她。還是要懇求他為她放棄即將到手的權勢?

  他為功名心機算盡的執著,她早巳看在眼裡,她只有一顆真誠的心,但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她給不起,她憑什麼能讓他放棄名利地位,回到那樸實知足的村落?

  即使如此,她還是希望能和他說些話,不然她不知該如何讓自己死心。如果她就這樣離去,日後一定會後悔的。

  所以,王爺夫人的苛待她默默承受,郡主龐琄的冷嘲熱諷她置若罔聞,就連她們不讓她參加王爺葬禮、甚至任由不知情的外人將她當成奴婢呼喝,她也都能以平常心看待。

  只有在看到他們張羅婚事的喜紅物事時,她的心會無法抑止地揪疼,他自從踏進順王府後就一直對她視若無睹的態度,也會讓她忍不住黯然心傷。

  但她仍等著,等著他跟她說些話,不用是道歉、不用是解釋,更不敢抱著他會回心轉意的奢望,連她也不明白自己等的到底是什麼,她只能等,一直等。

  夕陽餘暉拉出一道長長的身影,茱萸走過長廊,看到那扇仍舊關闔的房門,水眸因失望而暗了下來。

  之前從僕婢的閒談中聽到他住在這個偏院,她什麼也不是,沒資格召見即將成為郡主丈夫的他,只能藉由四處走動製造巧遇的機會,卻還是都遇不到。

  霍戎踏進院落,看到那道纖細的身影,腳步倏然頓住。即使只是一眼,他也可以從背影看出是她。

  他可以說是因為準備婚事以及接手順王府的事務,讓他忙到應接不暇,所以至今都找不到時間和她好好談談,但不管再怎麼找借口,他心裡仍然很清楚,他是不曉得該怎麼面對她,所以一直拖延著。

  如果她能罵他、吼他,他反倒還比較知道要用什麼態度相符,但她卻選擇默默接受,讓他連想道歉都找不到恰當的時機。

  總是該解決的,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就要和郡主拜堂成親,若讓她親眼目睹那一幕,那他就真的是……霍戎沉痛閉眼。他的惡毒自私,連他自己都找不到形容詞。

  無聲歎了口氣,他換上冷淡的表情朝她走去。

  茱萸正想離開,一回頭卻見他正朝著她走來,凌亂的思緒頓時梗在喉頭開不了口,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他身上不再穿著利落便捷的勁裝,而是換上手工精細的錦織衣袍,更讓她意識到他即將成為的身份──她的妹夫。

  「為什麼不回去?」在適當的距離停住,霍戎開口,語裡不帶任何溫度。「護你的王爺已經過世,夫人防你都來不及了,更不可能給你任何名分,回去吧,我會說服郡主給你一些應得的財富。」

  明知她根本不在乎這些,他仍刻意扭曲她的動機,他必須讓她恨他,她才能走得決絕,她的心傷才不會那麼痛。

  他卻不知,再多的傷害她都能承受,她早有覺悟,愛他的心讓她得以對他的所作所為無限包容。很傻,茱萸自己很清楚,但愛他已用盡她的心力,沒有餘力再去保護自己。

  茱萸咬唇搖頭,還在思索該如何開口,她卻聽到自己的聲音遲疑地冒了出來:「你爹……也是像那樣拋下你們嗎?」

  語音一落,他們兩人都震住了。她不曉得自己為何會提起這件事,霍戎也沒料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

  他臉色倏變的反應讓茱萸好後悔。從他那一晚的失常舉止,她就該清楚那是他不願多談的禁忌,為何她遺要提起?但不知為何,剛剛腦海突然浮現他那時充滿傷痛的面容,她的心一緊,話就這麼脫口而出。

  霍戎靜默許久,久到她以為他不會開口,平抑的嗓音才緩緩揚起。「是,又如何?」

  他從不曾和任何人深談自己的身世,就連用盡心機也不曾想過要把這些拿出來博取同情,他只想把這一段過往深埋,埋到他再也億不起的程度。

  聽到她的問題,他直覺就想轉身離開,但對她的愧歉讓他仍繼續站在原地。這是他欠她的,在對她做了這一切之後,他根本沒有立場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你母親呢?」茱萸躊躇了會兒,第二個問題又脫口而出。

  「死了。」霍戎抬眼,直視向她。「為了扶養我,她操勞過度,最後暈倒暗巷,在寒冬中過了一夜,等我找到她,她已經凍死了。後來是我父親的同門師兄看我天生武骨,收我當弟子,我才能一路爬到這個地位。夠詳細嗎?還有要問的嗎?」

  她從不多問,一旦違背個性開了口,代表著她內心的渴求已衝破了她的淡然,與其緩慢地一問一答,他倒不如直接說了個乾脆。

  他輕描淡寫的語氣彷彿沒將那些過往放在眼裡,但茱萸看得出來,隱於平靜之後的是深沉的傷痛。

  若那師伯真是好人,又怎麼可能會坐視師弟走投無路、選擇自盡,仍不伸出援手?又怎會放任他們孤兒寡母貧苦度日仍不聞不問,直至發現他有一身好資質,才把他帶回收養?

  她還想問,被收留之前他經歷了多少顛沛流離?在進入師門之後,他是否曾被鄙夷欺凌?可她問不出口,她不想再勾起那些殘忍的回噫引他心傷,這就夠了,讓她能明白他為何那麼執著於名利就夠了。

  「我只希望你快樂。」她輕聲低道。

  如果權勢富貴能讓他厭到滿足,即使他為此背離她,她也不會有任何怨懟。

  她看過他笑,就算那是在誘惑她,裡頭真摯的愉悅是不容錯認的,但自從帶她離開之後,他就不曾笑過了。若這些真是他要的,當追求許久的目標就在眼前時,得意和興奮早該喜形於色,而不是露出那麼沉重的表情。

  聽到這句話,霍戎像被踩中了痛腳,惱怒陡生。她憑什麼揣測他?她該做的是質問他、責備他,而不是用自以為是的溫柔包容他!

  「我是不快樂,有你在這裡提醒我的奸詐,我怎麼快樂得起來?」他俊眸寒瞇,狂猛湧上的怒意將他的歉意全都毀去。「是你說你願意給的,別以為裝出一副無怨無海的模樣就可以激起我的內疚,我要娶的人只有郡主,永遠都不會是你!」

  被他狠戾的目光直刺入心坎,茱萸不由自主地發顫,對他的不捨讓她心痛到無法自已,眼睜睜看著他往無底深淵墜,卻拉不起他。

  她知道他每一句傷她的話,都是他無法面對自我的防備所化成的攻詰,他也痛恨那樣的自己,但他卻被心障束縛無法掙脫,也拒絕讓別人幫他。她該怎麼辦?

  突然一陣腳步聲奔來,茱萸震躡中遺來不及回神,就被重重襲上臉頰的一摑打得踉嗆後退。

  「賤人!」郡王龐琄的怒喊隨即傳來。「回來搶郡主的地位搶不到、就想引誘我丈夫嗎?你想都別想!」她又想朝茱萸撲去,及時被霍戎攫住了手腕制止。

  看到茱萸雪白的臉頰當場被打出五指印,霍戎又心疼又憤怒,凌厲的視線射向始作俑者。聽到腳步聲他還以為只是路過的僕婢,加上情緒激動使他無暇旁顧,沒想到來人竟是郡主,而且還二話不說直接撲上來打人!

  執握因狂怒而收緊,幾乎捏斷龐琄的手骨,疼得她放聲尖嚷:「霍戎你弄痛我了!」

  那喊聲拉回他一些神智,憶起她的身份,霍戎才勉強自己鬆手。

  「郡主不該這麼做。」他壓抑怒氣吐出規勸,實際上很想將這一掌打還給她。

  「不然要我怎麼辦?讓這女人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嗎?」沒發現他的神色有異,龐琄只顧著跳腳。

  她剛踏進院落只來得及聽到他最後的話,但已足夠讓她起疑。突然冒出一個同父異母的姊姊已讓她無法接受,身為女人的傲氣,更是不容她與夫婚夫有任何曖昧。

  龐琄示威似地勾住霍戎的手臂,冷傲地瞪向茱萸。「不管是家產、領地還是他,這一切都是我的,你別想搶走!」

  那股齜牙咧嘴的憤恨勁兒,看得出若不是顧慮到霍戎還在身旁必須維持端莊,她很可能會當場又撲了過去。

  茱萸下意識撫著疼麻的臉頰,這一瞬間,她竟覺得想笑。

  郡主認識他的時間比她還久,怎麼會不懂她身邊的偉岸男子並不是聽令行事的軟弱之人?他有他的主見、有他的堅持,那些強悍全隱於俊逸的外形之下,他的人生全掌控在他自己的手中,又豈是她說搶就搶得走的?

  「霍戎,說呀,打消她的非分之想。」將她的無言當作是怔傻,龐琄仍不願放過她。「你再不久就是我的夫婿了,你也不希望我心裡有什麼疙瘩吧?」她撒嬌地偎向霍戎,暗示他必須當面做出能夠讓她信任的舉止。

  在得知父親竟然將堂堂郡主的她許配給霍戎時,她第一個反應其實是不滿的。他不過是一介平民,憑什麼娶她?但震驚稍褪,瞥見俊雅的他,再想到平常見到他時心頭的小鹿亂撞,她的排斥也就沒那麼大了。

  後來母親又勸她,霍戎其實是助她掌管家業的最佳人選,他清楚府裡的事務,隨父親出入也讓他接觸所有人脈,而出身平民的劣勢更是讓他有所顧忌,這麼一個外形、能力、服從樣樣不缺的丈夫,別人求之不得,她也就欣然接受了。

  如果她夠聰明,就會發現身旁沉下臉色的男人,絕非她想像中可以掌控的對象,但她卻將他的不動聲色當成了不敢反抗。

  這些年的瞭解,霍戎早已清楚這個郡主並不足為懼,反倒是出身官宦之家的夫人才是厲害角色,他不會為了討好她而委屈自己,更不可能會聽令行事。

  若只有他們兩個獨處,他絕對會在不知不覺間說服她將主權雙手奉上,但此時還有別人在場──察覺茱萸正在看他,霍戎更是將心裡的想法完全掩下。

  我只希望你快樂。

  她剛剛那句話重擊了他。

  她不但不覺得受傷,遺有心力去臆斷他的作為,早知道他就省下那些自責,把所有精神全拿來為自己的前途鋪路,而不是和其它高官貴族應酬之際還不時想起她。

  他不快樂?霍戎嗤笑,伸手攬住龐琄的肩。在她面前,他絕不會透露出任何讓她覺得被她猜中的舉止。

  「理她做什麼?她根本不足以讓郡主放在心上。」冷冷丟下嘲諷,他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帶著龐琄離開。

  直至他們走遠,茱萸才軟靠身後的牆,讓難過的神情浮現臉上。

  她不要讓他看到她的心傷,她寧可讓他以為她不在乎,也不要自己在他清醒覺悟之後,成為引他陷入懊悔沉痛的夢魘。

  他的過往已經夠折磨他了,這些就讓她承受吧,她受得住,受得住的……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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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1-22 14:29:03

第8章

  寢房裡,驕縱的龐琄正在向母親發脾氣。

  「我不想再讓她待在這裡了,您想想辦法嘛,像之前那樣……」話還沒說完,就被王爺夫人硬生生截斷。

  「噓!」王爺夫人吳氏神色大變,四下張望確定房外無人,緊張的神情才放鬆下來。「無關緊要的事別老是掛在嘴上。」她責怪地瞪了疼愛的女兒一眼。

  這孩子也真是的,在知道她當年所做的事時,還罵她心狠手辣,好一陣子不理她這個娘親,結果現在反倒吵著要用這種方式來保護自己。

  「可是看到她在府裡到處晃,心好煩吶!」龐琄重重坐下,獨自生著悶氣。「吭也不吭一句,搞不好她腦子裡都在算計,想著要怎麼把我這個郡主的封號奪回去。」

  「她敢?」吳氏嗤哼。「放心吧,就算她是長女又如何?雖然霍戎找回她,但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她就是龐琤?更別說是奪回你的郡主之位了。」

  要不是如此,她怎麼可能讓她到現在還活著?吳氏眼中閃過一抹陰狠。

  人要懂得為自己打算,當初吳氏以為嫁了王爺就可以享盡榮華富貴,雖然只是個小妾,但只要抓住丈夫的心,還伯大權掌不到手中嗎?

  誰知王爺的心全放在元配身上,害她時常獨守空閨,她仍癡癡等著王爺有一天會注意到她,但當元配生下女兒後,她終於死心。

  王爺竟不顧以後再有兒子的可能,直接將大半領地賜給龐琤,此舉完全顯露了他對元配的疼寵。為了替自己爭得一席之地,她學會冷殘,尋求父兄協助,開始之後的一步步計劃。

  終於,她成功雇了江湖門派殺了元配,而且那條線索絕對懷疑不到她身上。只是護主的侍衛太盡責,殺手無法當場殺死龐琤,只來得及把人奪走,躲避追緝之際順手將嬰兒丟下了河,沒想到那小鬼竟連這樣都活得了。

  「舅舅真的認為不必除掉她嗎?」龐琤擔慮的聲音拉回她的心神。

  看著讓自己費盡心思的女兒,吳氏慈愛地安撫道:「她不足為懼了,現在要緊的是控制好霍戎,好讓他為我們倆打天下。」

  要不是老天幫忙,讓她偷看到霍戎給王爺的回報,她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更別說是聘雇殺手去攔阻霍戎了。她原要殺手直接將霍戎連同那塊玉鎖片給毀了,結果人沒殺成,現在他反而即將成為她的女婿。

  也罷,他是個人才,若能好好利用對她們將有所幫助。幸虧王爺死得好,來不及為龐琤再做任何安排,也省下她再僱人殺龐琤的工夫,減少別人懷疑到她頭上的機會。

  「那我得看緊那個小賤胚,她今天和霍戎不知在說什麼,霍戎回說他只會娶我、不會娶她。」龐琄擰眉,一臉憂慮。「她該不會……在勸他幫忙她奪回家產吧?」

  「呸!有其母必有其女,只會蠱惑男人。」吳氏恨恨地啐了聲。「我相信霍戎不笨,不可能會放著你這個郡主不娶,反而選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女人。」吳氏心裡想著會再留意,嘴上仍自信滿滿地安慰女兒。

  想那姓龐的男人辜負她一生,即使元配都死了,他寧願流連青樓也不願將感情放在她身上,別人都以為被扶正的她苦盡甘來,其實她是有苦說不出,她絕不讓自己的女兒也嘗到被丈夫冷落的滋味。

  「我想也是,我長得比她美,也比她會巧笑扮嬌,眼睛瞎了才會選上那根雜草。」龐琄從小就被母親寵壞,一下子就恢復信心,憶起稍早之前母親對她說過的話。「對了,娘,您說明天是誰要來啊?」

  「我也不是很清楚,那是你舅舅介紹的,好像是前任宰相的後代,聽說和當今皇上關係很好,雖然不住京城,但影響力仍下容小覷。剛好他最近進京訪友,你舅舅就把握機會幫我們引薦,要是能巴上這麼一個得力的後盾,霍戎之後在官場的前途就更不用擔心了。」想到兄長幫她牽線的貴人,吳氏笑得開懷不已。

  兄長原本只是小小文官,全靠當上王爺夫人的她幫忙,他才能爬到現在的官階,她失勢的話他也沒好處,當然要想盡辦法幫她們母女站穩一席之地嘍!

  「好,我明天一定會盛裝打扮好好迎接他。」龐琄用力點頭。

  「比較麻煩的是他要求全府的人都得到前院迎接,不曉得會不會注意到龐琤那女人。」吳氏皺了下眉,隨即又笑開。「嘖,我想多了,她又不像你,一看就是郡主的嬌貴氣勢,何況府裡的僕婢好幾十人,她混在裡頭根本就沒什麼兩樣。」

  「可不是?」龐琄跟著撫掌大笑。

  這對狠毒的母女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大肆批評被她們踩在腳下的已逝元配及長女,只忙著欣喜已將權勢握在手中,完全沒將茱萸這個小孤女放在心上。

  貴客來臨的時刻,那排場連見慣奢華的吳氏及龐琄也看傻了眼。

  先是弓箭手登上屋簷搭弓防護,然後是長槍手入院圍成圓弧,將順王府的僕婢全擋在人牆之後,再來是持刀的御林軍一字排開,一頂八人大轎才從敞開的大門抬了進來。

  吳氏和龐琄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驚喜。能動用到御林軍,足見此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若是真能討好他,她們下半輩子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候在一旁的霍戎看到這等陣仗,眉宇不自覺地擰起,察覺到自己眉頭緊銷,他才又強迫自己放開。

  可惡,她那句話像是魔咒,讓他的心情一直都好不起來。

  明明這些都是他一心追求的,但當面對官場上慣有的虛假客套時,他覺得煩;當夫人要他等在府中討好這名貴客時,他直覺就想推卻;每天早上張開眼,他都必須花上好一會兒的時間,才能說服自己戴上面具接受這一切。

  他到底是中了什麼邪?!不著痕跡地望向被長槍手圍在防備之後的她,氣自己在這種重要時候居然遺會掛心她,他的心情更是煩躁不已。

  「端木公子,請下轎。」吳氏兄長隨侍轎旁,畢恭畢敬地拱手迎接。

  那句稱呼立刻引起霍戎的注意,視線緊鎖垂覆的轎簾。

  雖然一方面自覺多心,但腦海裡的警訊讓他無法忽略──端木這個姓氏太少見,而端木柏人的權勢又完全不像一個鄉野地主所能擁有的能耐,他不得不揣想這太過哈巧的巧合。

  「你可以回去了。」當小煦掀簾出轎,不耐地對吳氏兄長揮手,順王府的人全都瞪大了眼。

  其它人是驚詫於他的年幼,而霍戎則是不敢相信自己的預感真那麼準。

  端木家真有那麼位高權重?為什麼她從來都不曾對他提過?霍戎震驚地朝茱萸望去,卻見她也是一臉不可置信。

  小煦怎會跑到這兒來了?茱萸水眸圓瞠,直盯著那張再熟悉不過的面容。

  方纔被士兵驅趕的茱萸沒聽到那句稱呼,直至弟弟下了轎,她才看清是他,當場震懾得說不出話。

  雖然父親是前任宰相之子,與朝廷皇室的關係一直沒斷過,但他們從沒使過這麼大的排場。小煦到底在想什麼?意識到弟弟隱藏在這詭異舉止背後的動機,這比他突然出現更讓茱萸困惑。

  吳氏及龐琄母女很快就從驚訝中回神,見對方只是個孩子,籠絡對方的信心更是篤定。

  「哎呀,歡迎歡迎,端木公子這趟旅途累了吧?要不要吃點點心啊?豌豆黃好不好? 還是要我派人去買糖葫蘆回來?」吳氏一臉慈祥地迎了上去,十足親切大嬸的模樣。

  小煦平常最恨別人把他當小孩看,更何況這兩人還是他這次前來主要教訓的目標?他冷眼一瞥,不悅地哼了聲,直接往那群被阻攔的奴僕走去,經過霍戎面前時,還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那神情,和他父親如出一轍。霍戎怒瞇了眼。看到小煦前進的方向,他立刻明白這小鬼所為何來,不由得被這對父子的詭詐心思撩起了熾烈怒火。

  端木柏人早就看穿他的狡詐,明知他貪求富貴,於是刻意隱瞞家世不做任何透露。他不曉得端木柏人知道多少,但猜到他將為此平步青雲是可以肯定的。

  那男人料定他會辜負茱萸,故作大方放他們離開,卻選好時機派兒子帶來大批人馬耀武揚威,為的是彰顯端木家所能給茱萸的權勢,要他深深後悔,後悔自己竟傻到放過眼前的大魚而去苦苦攀附一個小郡主!

  情敵的冷怒神色讓小煦得意地笑了,他在眾僕婢面前停下腳步,揚聲喊道:「茱萸,過來。」

  知道弟弟會來到這裡絕對不單純,茱萸著惱地看著他,氣他和爹連手設計她,她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端木公子若有什麼需要,直接告訴我,由我吩咐下去就成了。」不知禍到臨頭,吳氏又跟了過來。

  她沒將茱萸放在眼中,從沒想過要問她這些年是怎麼過的,也沒料到她因為自個兒的陷害反而有更好的際遇,當然更不知道她被取名端木茱萸,至今還沒法將眼前這名貴氣男孩和個性溫雅的她扯在一起。

  「離我遠一點!」小煦臉一板,對靠近的吳氏凶狠地斥喝回去。

  敢欺負他的小草?要不是爹還有更重要的任務要他去做,他當場就讓這老女人好看!

  雖然他們遠離京城,但消息靈通加上端木柏人的細膩心思,即使順王府嚴防消息走漏,仍被他察覺了端倪。

  或許該說是因為消息沒走漏才出了錯吧,堂堂王爺長女歸來,整個京城卻都沒人知曉,傳出去的只有順王爺過世的消息,這代表他們並不接受她的身份,心眼如此之小,當然更不可能會善待她。

  「茱萸,你真要我過去拉你是不是?」見她遲遲不動,小煦又吼,還作勢準備排開人海。

  怕他亂推傷人,茱萸只好出列上前,用責怪的眼神看他。她已大概猜到小煦是來為她出頭的,但她根本不需要啊。

  這賤胚和端木公子認識?吳氏嚇到連嘴都合不攏,看到他親熱地一把握住茱萸的手,心更是涼了一半。怎麼會?她都還來不及拉攏這個靠山,靠山卻自動朝對手倒去了。

  茱萸一向溫柔,很少有明顯表現怒意的時候,甩不開小煦緊緊握住的手,她只能瞪他,拚命地瞪他,小煦卻視若無睹。

  「好啦,該辦正事了,你、你、你──」非但如此,他還不客氣地用手指逐一點過吳氏和龐琄,最後指向霍戎時特別用力。「跟我到大廳去,其它人都可以退下了,快點、快點。」

  丟下命令,他拉著茱萸往大廳走去,囂張到把別人的地盤完全當成自己家。

  不敢得罪貴客,眾人紛紛行動。

  霍戎強忍怒氣,神色沉鬱地跟在後頭。他倒想看看這對父子能玩出什 把戲!

  一進廳堂,小煦大剌剌地坐在上位,將茱萸拉坐身邊,待他點名的人都進來了,才旁若無人地對茱萸笑道:「聽說你是順王爺失蹤多年的長女啊?」

  茱萸瞪他。這不是早在之前就知道的事,幹麼還當著眾人的面前故意這樣問她?

  「若早知道你的身份,爹當初就不撿你回來了。」小煦故意歎了口氣。「瞧,現在要叫你端木茱萸也不是,要喊你一聲郡主也不是,這可怎麼辦好呢?」

  吳氏和龐琄越聽越心驚。這賤胚居然是端木家的養女?這下好了,要是她向這小男孩告狀、若是這些日子她們對她做的事露了餡兒,她們就吃不完兜著走了。

  茱萸還是瞪他。這兩個明明都不是他喊她的稱謂,他只喊她小草,死都不肯承認她是姊姊地只喊小草!

  「雖然郡主這名號咱們家也沒看在眼裡,但該屬於自己的,就得拿回來。這麼吧,明天我就向皇上說去,請他作主,認了你的身份,順便把順王爺的領地重新做個分配吧。」小煦輕鬆笑道,將找皇帝說得跟找鄰居伯伯一樣簡單。

  早在小煦那番話還沒出口之前,霍戎就已經猜到他來的目的。

  他們會等到這時候才來,是為了要讓他將茱萸的心傷透,讓她對他徹底死心,然後才將他以為已到手的一切奪走,最後將茱萸帶回身邊。

  知道他們的計謀,他不但不覺得驚慌,反而有種真相大白的釋然。以為他會轉過來苦苦哀求茱萸重新接受他嗎?就算他再怎麼急功近利,這種失格的舉止他永遠不屑做。

  奪走就奪走吧,只要他們能將茱萸自他生命中帶離,他無所謂了,他仍有能力東山再起。沒她在身旁提醒著他的罪過,他反倒可以專注耍弄心機,追求他的名利,他求之不得!

  但吳氏和龐琄可沒他這份豁達,乍聞那番話,她們面面相顧,臉色白到了極點。原以為穩當到手的富貴就這麼拱手讓出去?這教她們怎能接受?

  「我說端木公子,就這麼決定有點太草率了,要不要再從長計議一下?」吳氏強笑道。「我們是懷著相信人的慈悲,才讓這位端木姑娘留下來,不然事隔這麼多年,根本也沒證據確定她就是龐琤嘛,是吧?」

  吳氏睜眼說瞎話的功力讓小煦歎為觀止。她慈悲?那天底下就找不到心胸狹窄的人了。

  「玉鎖片呢?」他理也不理,直接朝霍戎伸出手。「那是茱萸的東西,還來!」

  霍戎從廣中掏出錦盒,不發一語交到他手上。

  「這是順王爺特地為長女刻制的,這可就足以證明了吧?」小煦將錦盒轉交給茱萸。

  這還是她第一次知道有這個物事的存在……茱萸取出玉鎖片,微溫的觸感是他熨貼在懷裡的溫度,她收手握緊,好希望也能這樣握住他的心。

  「但……」吳氏本想說那塊玉又不是從龐琤身上找到的,但突然又想到,這麼說就等於招認她知道王爺尋女的來龍去脈,反而會為自己惹來嫌疑,她只得猛然又住了口。

  小煦斜睨她一眼,唇畔浮現一抹冷笑,然後才將視線調向霍戎身上。「郡主換人做,你就什麼都得不到了,可惜啊!」他譏誚反諷。

  「霍某仍能憑一己之力,多謝端木公子關心。」回應說得有禮,口氣卻冷到極點,霍戎深湛的眸子毫不退讓地直視著他,不讓對方得逞。

  他生氣了……茱萸又急又惱,卻又不知該怎麼制止小煦。她不想當郡主,也不想成了他的絆腳石,小煦就別再幫倒忙了成不成?

  「這麼有骨氣?」小煦涼涼地哼了聲,不由分說拉住茱萸的手往外走。「來吧,這麼久沒見到你,咱們好好地敘敘舊,然後今晚早點歇息,明天才有精神去見皇上。」

  怕霍戎誤會是她聯合父弟報復他,茱萸想解釋,卻被小煦一直拉出大廳,她不斷回頭望去,霍戎卻完全不看她。

  「老太婆,我的房間呢?還不叫人帶我去?」小煦對吳氏喝道,下馬威兼之存心不讓對方好過,對她極盡無禮之能事。

  「是、是,這邊請──」不敢得罪他,又不能露出馬腳,吳氏只得暫時斂下慌亂的心思,先專心接待貴客。

  「霍戎,你會娶我吧? 你不會見風轉舵吧?」見他們都走了,龐琄立刻握住霍戎的手急問,像是怕一鬆手他就會立刻拋棄她。

  「放心,我不會改變主意的。」霍戎平靜應允,沒讓她察覺他的心思波動。

  這份堅持,是為了什麼?他明明對龐琄沒有感情,當她失去引他娶她的優勢,他卻不願放棄,為的是什麼?

  是為了一份自尊?還是為了不讓人看輕的最後驕傲?這和因放不下身段而走上絕路的父親又有什麼分別?

  究竟是之前為了功名而心機用盡的自己較令人鄙夷,還是如今為堅持而堅持的自己更令人唾棄?他分不清了……

  ◎ ◎ ◎

  被小煦拚命纏住東聊西扯,等茱萸好不容易能擺脫他,已近半夜。

  雖然時間已晚,茱萸還是厚顏來到霍戎房前。她舉手敲門,等待響應的這段時間,她的心忐忑不已。

  咿呀──門開了,那聲響在深夜裡顯得特別清晰。

  「有事?」霍戎踏出房間面對她,那俊傲面容比她見過他的任何時刻都冷,冷得她全身血液都被冰透。

  「我不知道小煦會來,我會勸他,我下想要郡主這個位子……」口拙的她拚命解釋,好伯他會以為這一切都是她設計的。

  「不重要了。」他冷冷打斷,深沉的黑眸看著她,卻像完全沒將她看進眼裡。「還有事嗎?」

  茱萸被他的態度重創得怔站原地,除了臉色蒼白地看著他,她做不出任何反應。

  他真以為她會這麼做?用這種方式奪走他辛苦得來的一切,再將這一切像誘餌般吊在他眼前,逼他選擇她?她怎麼可能引她只希望他快樂,她說過的啊,為什麼他不明白?她又怎麼可能做出這種傷害他的事?

  「我……我不會讓小煦去見皇上……」須臾,她才終於有辦法開口。

  「隨你。」霍戎長吁口氣,像是已對她耗盡了所有耐性。「請別再來找我了,我不想讓我的未婚妻誤會,郡主。」

  他叫她郡主,還殘忍地提醒他與龐琄的婚事,他還是不願相信她::那一字字和那兩個稱呼都成了大石,狠狠擊碎她的心。茱萸眼睜睜地看著他轉身入房,將門當著她的面絕然關上,離家之後就一直強忍不流的淚,無法抑制地泛上眼眶。

  教他怎能不生氣?以為她故意隱瞞端木家的權勢,讓他自認已邁向成功,卻又突然千預將他的成就搶走,這對他的自尊是多大的重創?

  他是那麼想要擺脫他父親的命運,卻在他好不容易從深淵爬至邊緣時,她又狠狠地將他推了下去。她沒親自下手,但全是因為她,爹和小煦才會如此對他,這都是她的錯……

  不想讓他聽到哭泣聲,茱萸咬唇強忍,直至出了院落,抑不住的哽咽才終於逸出喉頭,纖細的肩頭不停輕顫,在夜色中落寞地走回房。

  她沒發現,跟蹤前來的小煦躲在牆邊的樹上,將院子的情景從頭到尾都看進眼裡。

  這混蛋,竟敢害小草哭得那麼傷心,他絕對、絕對要讓他吃盡苦頭──俊俏小臉咬牙切齒,默默在心裡立誓。

  等到茱萸已然走遠,他才躍下樹,足下無息地朝他的廂房掠去。

第9章

  「茱萸,這位韓御醫算是咱們的師伯,來打聲招呼。」小煦不但鳩佔鵲巢,不讓吳氏及龐琄進入大廳,還在這裡招待起客人。

  茱萸勉強對面前的中年男子一笑,即使她心裡真正想做的是直接將小煦扔出順王府。

  他真的太過分了!目中無人也就算了,還強硬吩咐霍戎在旁當陪客,分明是極盡所能在踐踏他的尊嚴。

  偏偏霍戎也不違逆反抗,就這麼不露喜怒地靜靜候在一旁,讓她看了心裡好難過。偷偷覷了他一眼,茱萸咬唇,煩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端木姑娘我倒是第一次見。」韓御醫對她頷首,然後被小煦拉去注意力,就和他聊了起來。

  因為她很少進京,當然沒小煦那麼交遊廣闊。茱萸悶悶地在心裡應道。

  她很想叫小煦讓霍戎離開,但小煦卻只顧著和韓御醫聊天,讓她插不上話,也彷彿忘了旁邊還站了個他堅持得留下的人。

  「對了,」小煦憶起一事,卻完全與霍戎無關。「茱萸,這碗參湯你喝了吧。」他擊掌輕拍,立刻有僕婢送上瓷碗。

  他還真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了!茱萸終於忍不住──

  「不喝。」對少話的她而言,發怒的口氣已等同罵人。

  「喝嘛∼∼」小煦嘻皮笑臉地哄道。「喝了我就讓霍戎端著碗離開哦。」知道她在意什麼,他就故意拿來當誘餌。

  「喝了,你就讓他離開。」茱萸很堅持那寥寥幾字的差別,要他做收碗這種僕婢的工作,比讓他一直站在那裡更惡劣,

  「好、好,碗別人收,可以了吧?」小煦讓步,揚手示意,婢女立刻將參湯送至茱萸面前。

  關於這些對話,霍戎要自己做到置若罔聞。他知道小煦是故意找他麻煩,若動怒反而正中下懷,看似認輸的他,其實足用另一種方式在與對方抵抗。

  為了讓霍戎能趕快離開,茱萸接過碗,一口氣將參湯喝了乾淨。把空碗交回給婢女,她等著小煦實現他的允諾。

  「韓御醫,您說我什麼時候去找皇上比較好?他日理萬機,真怕會打擾到他……」結果小煦又和韓御醫打開了話匣子。

  「小煦──」即使無禮插話她也顧不得了,小煦答應過她的,不該裝傻。

  「當然啦,我有求於他,找個他心情好的時候過去,這樣才有勝算嘛!」小煦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真沒聽到,仍和韓御醫聊得愉快。

  茱萸好生氣,正要站起好讓小煦沒辦法再忽視她,卻發現雙腳完全使不上力。她還以為是自己坐太久、腳麻了,想偷偷按壓穴道幫助氣血循環,卻發現連手也移動不了。

  緊接著,她的身子開始不自覺地顫抖,心跳一下又一下地重擊胸口,茱萸這才發覺事態嚴重。怎麼了?她怎會突然變這樣?

  「小……呃……」她想求救,卻連聲音也發不出來,眼前所見開始渙散,神智逐漸離她而去。

  那聲響雖細微,仍傳進了霍戎耳裡。抬頭看到她慘無血色的麗容,他趕緊上前,正好按住她軟倒的身子。

  「茱萸!」她不住顫抖的異狀讓霍戎的心猛然一凜。

  聽到他的喊聲,茱萸想拾眼看他,身體卻完全不受她控制,眼皮重得像鉛,一直垂下,遮蔽了視線。

  不要……她不想睡……她想看他……他已經很久……很久沒這樣關心地喊過她了……讓她看他……看他……茱萸努力與昏沉掙扎,終究還是被拖進了黑暗。

  「怎麼了……韓御醫!」被那聲大喊拉來,小煦見狀況不對,急忙呼喊。

  韓御醫立刻趕來,為她把了脈,又趕緊從懷中取出一顆藥丸讓她吞下,還不住按壓週身穴道,臉色卻越來越凝重。

  霍戎不想放開她,但他知道不懂醫術的他只會妨礙救治,所以他強逼自己退開,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她閉眼蒼白的臉龐,彷彿只要一眨眼,她就會從他眼前消失。

  她只是昏倒而已,她剛剛還會為了他跟小煦討價還價,沒事的,她一下子就會醒來的……霍戎不斷安慰自己,盈滿擔慮的心忍不住懊悔。她一心護他的舉止,他看在眼裡卻故作不見,是因為這樣,她才難過到昏厥嗎?

  醒來,讓他對她說聲謝謝,快醒來──他不住在心裡呼喚。

  「她……死了。」回應他的卻是簡短而又殘忍的三個字。

  死了?什麼意思?一時之間,霍戎完全無法理解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他震驚地看向韓御醫,那張斯文的臉上滿是頹喪與哀痛。

  「怎麼會?小草?小車──」小煦撲過去,拚命搖晃她。

  不,韓御醫弄錯了,她怎麼會死?她剛剛還坐住那裡講話的……霍戎僵在原地,全身動彈不得。

  「你再救她啊!」搖不醒她,小煦又跑去拉韓御醫。

  「我盡力了,連珍藏的懸命丸都讓她吞下了,但……」如此罕見的狀況讓韓御醫也不知所措。「……我真的盡力了,請節哀……」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小煦抱頭大叫。

  週遭的吵嘈都傳不進霍戎耳裡,他僵硬地邁著步伐,舉步維艱地向她走去。明明只是一小段的距離,卻遠得讓他以為永遠都走不到。

  他想親自確認,心裡卻又浮現一抹不願正視的恐懼──若是真的呢?當親眼所見,他就再也沒辦法欺騙自己……

  一思及此,胸口的疼痛讓他無法呼吸,幾乎連站都站不住,他卻還是只能逼自己蹲跪她身旁,輕輕執起她的手。

  她不抖了,平靜的面容像睡著了般,但為何她的手會那麼冷?為何她的胸口不再因呼息而起伏了?所察覺到的每一絲跡象,都讓他全身變得更加冰寒,逼他看進眼前的事實──

  不!一個好好的人怎麼會突然死了?而且還是在他眼前就這麼突然走了!緊緊將她環進懷裡,但以往會貼伏他的柔軟曲線,如今卻隔閡得像在抗拒他,更加提醒他懷裡的人兒已成了具冰冷冷的屍體。

  上天怎能就這樣奪走她?怎麼能!他也想像小煦一樣嘶吼出心裡的痛,但所有的情緒卻梗在喉頭,他喊不出,只能任由激動的悲憤在胸口猛力衝撞,撞得他傷痛欲絕。

  「她是不是中毒?不然怎麼會突然死掉?!」小煦開始哭泣。

  「不是,這不像是中毒的症狀,但……」韓御醫也沒辦法確定死因。

  「一定是一定是!問題一定出在那碗參湯,還沒喝之前小草都好好的。」小煦越哭越大聲。「都是我害了她,明知王爺夫人不安好心,那碗參湯早該倒掉的,我卻還要她喝下,都是我的錯──」

  「端木公子,話不能亂說啊,茱萸姑娘真的不像是中毒死的……」

  接下來的解釋霍戎都沒聽進去,他的心神全被小煦那段話勾走。

  參湯是夫人送來的?在小煦威脅要將郡主的名號及領地奪走的翌日,這樣的好意會不會太詭譎了?尤其她喝下這碗參湯就出了事,更是讓人不得不懷疑……

  突然間,所有的箭頭都指向同一處,霍戎震住。

  十八年前的命案讓她小命幾乎丟掉,而攻擊他的黑衣人是為了不讓他找出她的下落,再加上這碗參湯……猛烈而生的懊悔讓他直想殺了自己!他怎麼會錯過這麼大的線索?茱萸消失,最有利的得利者就是她們母女,他竟還想娶郡主為妻!

  霍戎一躍而起,朝吳氏的廂房急速掠去,奔至門前,他連門也沒敲,直接一腳踹開。

  裡頭的龐琄被這突然的聲響嚇了一跳,回頭見一臉憤恨的霍戎殺氣騰騰地衝進房,更是嚇得臉色都白了。

  「你娘呢?」霍戎忍住要她以命抵命的衝動,厲聲逼問。

  「她、她……她不在……」從沒見過他這麼恐怖的樣子,龐琄不自覺地後退。

  「你也有分?」霍戎口吐冰寒,眼中綻出殺人目光。

  「……什麼?」她不懂他在說什麼啊!龐琄都快哭了。她之前怎會覺得自己掌控得了這個男人?他好可怕!

  「龐琤死了。」霍戎下顎倏地一抽,雖是因逼問必須透露訊息,但只是說出這幾個字,仍讓他痛得幾乎無法承受,他必須深吸好幾口氣,才有辦法繼續說下去。

  「她喝了你娘送去的參湯就……死了。」猛然襲上的恨意太強烈,讓他握拳握得發疼。

  龐琄瞪大了眼。娘怎麼手腳那麼快?娘一大早出門就是為了去和舅舅商討對策,難道是她突然改變心意,決定離開前先下手毒死那女人嗎?

  「這、這……也不關我們的事啊,經手的人那麼多,誰說問題一定出在我們身上?」自以為將反駁說得理直氣壯,其實已讓她的心虛昭然若揭。

  真的是她們!他竟放任她獨自面對這兩個惡毒的女人!霍戎恨得想當場將龐琄擊斃,但為了查出真相,即使忍怒忍到身體發疼,他也得咬牙強忍。

  「那十八年前的命案呢?追殺我的黑衣人呢?你敢說這些事和你們都無關?!」他怒聲斥喝,將她逼至了牆角。

  惡行被一一揭露,龐瑪嚇得腿都站不直,只能死命靠著牆。

  「我……我們只是想……想阻止你,不是想殺你啊……」如果是奸詭的吳氏可能還會拚命找理由開脫,但道行粗淺的她光是這樣就被逼問出來了。

  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名弱女子,而是凶殘狠毒的毒蛇!

  「你──」親耳聽到她承認罪行,恨意讓他失去了理智,直接勒住她的頸子。

  你們竟然為了名位權勢就動手殺人,這一切真有那麼重要?值得你們這樣喪盡天良!」

  「我、我們……只是……想保、保護……自己……你……不也是嗎……」龐琄被勒得離了地,為了保命,即使艱難萬分,她仍勉力一字字吐出。

  那些話雖然都是她的開罪之辭,但聽進霍戎耳裡,卻成了轟天巨響,手中的力道不自覺地鬆開。

  他不也是嗎?自以為不曾傷天害理,但他的所作所為和她們又有什麼兩樣?一樣是為了自己,一樣是傷害了別人。

  若他不曾自私自利,她也不會離開端木家跟他來到這個險惡之地,更不會為此丟了性命。她逃離了,早在十八年前她就已逃離了,卻因為他重回這個輪迴,走上她原應避開的結局。

  是他,是他害得她丟了性命,在傷她無數次之後,再眼睜睜看著她因為他的執迷不悟而香消玉殞。他又有什麼立場批判她們?兇手是他,是他自己!

  一掙脫束縛,龐琄跪在地上猛咳,好不容易順過氣了,見他怔站原地,還以為他在與良心掙扎。

  「其實,我們這麼做對你也有好處啊。」她努力把握機會想說服他。「你還是可以穩穩當當地當我的夫婿,我也依然是郡主,有什麼不好?她沒死的話,這一切就都拿不到了,你要回到平民的低賤生活嗎?你要嗎?」

  霍戎不可置信地望向她,看到她眼中赤裸裸的貪婪與心機,他彷彿看到了自己。曾經他再三對著鏡子宣示,就算泯滅天良也要功成名就,鏡中的他,眼神和她一模一樣。

  他要嗎?不!他不要,他願意放棄一切換她回來,但……她已經被他害死了!無法忽視的真相狠狠反噬,霍戎倉皇逃離廂房。

  他想逃開那雙像自己內心的眼,卻怎麼逃,也逃不開緊緊糾纏的悔恨。

  ◎ ◎ ◎

  當霍戎回到大廳,小煦已將茱萸帶走。

  他急忙追上,但小煦有御林軍幫忙,即使他日夜奔馳,仍趕不及在小煦抵達端木府前將他攔下。

  一旦進了門,那座屋宅宛如銅牆鐵壁,不論他再怎麼闖,端木柏人就是有辦法擋下來。

  「你讓小草成了具死屍回來,我怎麼可能再讓你見她?就連你的視線都是種玷辱!」端木柏人神色狠戾,招招都不留情。

  如果奮力而為,他是打得過的,但對方所擲來的字眼讓他無法面對自己,心傷自責之餘,他一次次被踢出了門外。

  再多的名利都只是空,她一直想讓他懂,如今他終於懂了,卻是她用生命換來。他還沒跟她道別,還沒跟她懺悔,還沒跟她說……他愛她,他必須再見她,讓他見她最後一面……霍戎不死心,轉為以誠意相求,長跪門外不起。

  「你害死了小草,別說見她最後一面,你連上香都別想!」拚命保護茱萸返家的小煦,每天都朝他扔石子、不然就是朝他潑水,想要逼他走。

  他依然不走,默默忍受這一切。比起他對她做的,這又算什麼?

  直到有一天,韓珞出來了,她端了份食物放在他面前,靜默許久,然後輕輕歎了口氣。

  「我們已經把小草葬了,你再怎麼等也見不到她,離開吧。」

  霍戎驚駭抬頭。怎麼可能?他一直守著門口,並沒有看到任何的出殯隊伍啊!但他多日滴水未進,只憑毅力在硬撐,乾啞的喉嚨根本發不出聲音。

  看出他的質疑,不像丈夫與兒子那麼恨他的韓珞,解答了他的疑問。「我們將她葬在院子裡,讓她永遠都在我們的保護中。」

  身為女人的她,能明白茱萸為愛的義無反顧,而他這些天的跪求也感動了她,只是,為時已晚。

  這個打擊撞得霍戎腦中一陣暈眩,體力已經透支的他,連跪都跪不住,無力地朝前倒去。

  韓珞趕緊撐住他,端起米粥要他喝下。

  他卻緊閉著唇,不願喝下維繫生命的食物。對她懺悔,是支持他活到現在的希望,如今希望破滅,他也沒必要再撐了……

  「你怎能這麼沒有用?」韓珞氣到破口大罵。「小草的犧牲不是為了讓你意志消沉,如果知道錯了,就去做些什麼呀,證明你真的知道,而不是只會礙眼地跪在這兒!」

  那些話像一道光明劃破他昏沉的神智,想到她曾經對他說過的願望,霍戎不禁熱淚盈眶。

  我只希望你快樂。她曾經輕輕地、愛憐地這麼對他說。

  她只是希望他快樂,他卻連這個簡單的願望都無法滿足她。在接觸到功名之後,他開始明白費盡心機得來的淨是沉重的枷鎖,他卻不願承認,仍選擇一意孤行,而她,卻比他自己更早看穿他的內心。

  如果知錯了,就去彌補吧,就算已挽不回她的性命,至少要讓她知道,他懂了,他懂得她的用心良苦了,這樣他才能無愧坦然地去見她。

  他顫抖著手,接過米粥,一口一口緩緩地喝下。

  韓珞見狀,欣慰地笑了。

  「一年之後你再回來,我不保證那時他們會允你向小草上香,但::就看你這段時間的表現了。」說完,她轉身走進家門。

  等再出來時,霍戎已經不在了,地上留著食物全被清空的碗與托盤。

  ◎ ◎ ◎

  一年之後,寧靜的村子來了陌生人。

  但,說是陌生又有點面熱,他一進村,就直接往後方的端木府走去。

  那人正是霍戎,在茱萸的祭日重回村莊。

  他身上的衣衫陳舊樸實,他眼中的光芒從狡檜褪為溫煦,此時的他就像一塊溫潤的玉,沒有耀眼懾人的光輝,只淡淡散發著平靜內斂的寧和氣質。

  接到門房通報前來應付他的,是一臉冷然的小煦。時間的流逝在小孩身上最為明顯,他長高了許多。

  原以為一年的時間會褪不去他的怨恨,霍戎已做好被罵的準備,沒想到小煦只是淡淡地將他從頭掃到腳,不置可否地輕哼一聲,轉身逕自走進。

  這是代表願意放行讓他進入嗎?看了看門戶大開的宅第,霍戎沒傻到放棄這樣的機會,就算是誤會他也要先試了再說。

  踏進前院,他正想找人間茱萸的所在之處,又一名舊識前來領他。

  「霍公子,這邊請。」馬總管帶他來到一間房。「我先去請示小姐要不要見你。」要他在此稍候,馬總管又離開了。

  她在天之靈知道他來了嗎?會願意透過擲筊來傳達她的意思嗎?發覺心越跳越快,霍戎淡淡一笑。無妨,即使她還不願讓他上香,他也能泰然接受,這表示他做得還不夠多,他必須再去努力。

  雖然極力以平常心視之,但當有腳步聲接近時,他還是不由得屏住了呼息,就怕來人帶回的是壞消息。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出現面前的,竟是他以為早已辭世的茱萸。

  一時間,他以為自己身處夢境,但四周明朗的光線和她充滿生氣的粉嫩臉龐,說明了眼前的她再真實不過,絕不是一眨眼就會消失的幻影。

  「我爹策劃的。」她咬唇,然後低聲開口,一如她以往因為少話而略帶沙啞的柔軟嗓音。「他要小煦給我吃下藥,看起來很像死了,但其實只是昏迷,然後小煦就趁這段時間把我帶回來。」

  霍戎靜靜地聽,愛戀的眼神一直緊睇著她。一聽到「我爹」這兩個字,他就明白了,只要扯上詭詐多計的端木柏人,再大的騙局都有可能。

  他不在乎她說了什麼,會這麼專注地聽著,是因為他懷念她違反寡言個性、努力解釋的樣子,那笨拙中帶著可愛的模樣,他終於看到了,不是在夢中,不是在懷想裡,而是真真實實地出現他面前。

  「一回來,他們就把我關起來,直到你離開,才肯放我出來。」憶起那時的無助與著急,茱萸不禁哽咽了。「我爹要我等,他說如果我連一年都等不了,他會讓我永遠都見不到你。」

  真是邪惡的人。霍戎心裡這麼想著,但他的心情太好,這句暗啐,竟比較像是莫可奈何的咕噥。

  解釋完了,茱萸不知道要再說什麼,無措地低下了頭。為什麼他都不說話?他在生氣嗎?氣她夥同爹一起騙他嗎?但……她也是受害者啊……

  「我很快樂,」見她無言,換霍戎輕輕開口。「我遠離了京城,四處行走江湖,遇到需要護院的,就留在那兒工作,閒餘的時間會教附近小孩一些基本的招式強身,得到的銀兩,就拿去幫助困苦無依的孤兒寡婦。」

  茱萸驚喜抬頭,看到他眼中溫柔的笑意,她的淚不禁奪眶而出。

  「我很快樂,拋棄了那些名利,我才明白平淡就是幸福。」他邊說邊朝她走近。「我很快樂,因為你那句話,所以我讓自己快樂,真正地感到快樂,我才敢回來見你。」

  他終於來到她面前,伸手將她攬進懷中。

  「你呢?願望實現之後的你,快樂嗎?」他俯首輕問。

  不說抱歉,不說感謝,只實現了她的願望,這就是她要的,他真的懂了……茱萸泣不成聲,緊緊地回擁他。

  「快樂,我很快樂。」

  房外的樹上,有一大一小兩道人影盯著他們。

  「還抱?我要把他的手剁掉!」小煦忿忿道。雖然在母親的規勸及父親的「開導」下,他已逐漸接受小草心屬他人的事實,但那畫面還是刺眼得緊。

  「剁?太麻煩了,不如去你娘那兒偷藥出來,更神不知鬼不覺。」端木柏人瞇起眼。

  他差點就從妻子那裡騙到一張藥方,能讓男性雄風盡失,最後卻被妻子識破詭計,當場沒收。唉,妻子真是越來越聰明了。

  「真的不用去把龐家和吳家鏟掉嗎?」靜靜看了會兒,小煦又問。

  雖說龐琄後來嫁了個徒有空殼的貴族,夫家背了一屁股債,丈夫只會花天酒地,將順王爺留下的家產耗掉大半,但只要想到她還掛著原該屬於小草的郡主名號,他就一把火。

  「鏟了反而容易把注意力引到這兒,算了。」想他端木柏人很少有這麼輕易善罷干休的時候。

  光憑她們對小草的冷嘲熱諷,就夠讓他整到她們兩個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更遑論是這十幾年來林林總總的罪行?但小草要的是平平淡淡的日子,為了她的希望,再怎麼手癢他也得忍下,

  反正那一家子的氣數快盡了,龐家不成氣候,失了依靠的吳家也好不到哪裡去,他們的淒涼晚景已可預見。

  「他在做什麼?幹麼咬小草的嘴?」見霍戎「欺負」小草,小煦哇哇叫了起來,當場就想衝進去。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端木柏人無奈搖頭,見裡頭的霍戎彷彿朝他們這兒看來,他拎起兒子的衣領將他拖離。

  雖然他一點也不將這個女婿放在眼裡,但為了小草,還是賣他一些面子好了。

  「放開我啦,我要去救小草,放開──」純真的小男孩還在奮力掙扎。

  小男孩終有一天會長大,也終有一天會明白,他這時自以為英雄的表現,其實都是可笑的誤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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