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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霍戎打從心裡覺得,真是連老天爺都幫他!
就這麼巧,救他的姑娘就是龐王爺失散多年的女兒,
只要誘引她跟他走、只要將她帶回府裡交差,
他就可以爬到更高的位子,富貴與權勢都能到手。
她救了他,而且愛上了他,但,那又如何呢?
憐憫?愛情?這些事物他一向不放眼裡,只覺嗤之以鼻,
卻不知怎麼地,她的眼淚,竟柔軟了他冷硬的心腸,
她的笑容,讓他愈來愈重視,甚至擱進心底最深處……
他該選擇功成名就、出人頭地,風花雪月根本不濟事,
然而她是一切鐵則的例外,也是讓他最放不下的那一個……
楔子
一塊上等美玉。
乳白溫潤,執握於布著厚繭的粗糙大掌中,在光線折射下透著絕美內斂的光芒。
一般嬰孩身上常見的金鎖片,竟由如此美玉雕琢而成,多奢華?霍戎把玩著那塊不及他手掌四分之一的玉鎖片,深湛的黑眸一如以往沒透露出任何波動,思緒卻被勾回到塵封的過往。
「……我以為、我以為……早在十幾年前我就已經死心了,沒想到……」素以風流倜儻聞名的順王爺手抖唇顫,激動到語無倫次,泛紅的眼直盯著那塊玉。「琤兒沒死,她沒死……」
憶起自己的職責,霍戎不著痕跡地斂回心神,專注在主子方才對他說的事情上頭——
這個玉鎖片是順王爺在參加恭、謹兩位王爺為孫兒舉辦的週歲宴時無意中發現的,它是另一位王爺自古玩店買來的賀禮,然而會讓順王爺不顧賓客之儀強硬要來的原因,為的不是它的價值與獨特,而是因為它正是十八年前連同順王爺長女龐琤一起失蹤的隨身物。
那一年,王爺夫人帶著尚在襁褓中的龐琤前往佛寺,途中遇襲,雖然隨行護衛奮力保護,夫人仍不幸當場被殺,龐琤則被兇手奪走,生死不明。
悲痛至極的順王爺傾盡全力派人搜索擒凶,但謀財、爭權的可能性太多,反而無法鎖定目標,數日後,只在京城近郊的山澗中找到一條染血的襁褓,訴說了龐琤不為人知的淒慘遭遇。
隨著時日流逝,這件懸案早已被人淡忘,如今卻因這個特製玉鎖片的突然出現,重新喚起了沉寂的希冀。
「這塊玉價值不菲,只要看到它,絕大多數的人都不可能會視而不見。」霍戎將玉鎖片置回桌上的錦盒,話說得隱晦,言下之意卻再清楚不過——這麼多年來,玉仍瑩潤無瑕,但,人呢?他不敢奢望。
順王爺怔住,臉上的狂喜激動被陡升的擔慮取代,突然,他深吸口氣,神情轉為堅定。
「不,老天爺在這麼多年後又讓玉鎖片出現在我的眼前,一定有祂的用意,就算改變不了結局,至少我能循線找到是誰將這塊玉拿去變賣,進而找到殺我妻女的兇手!」順王爺咬牙切齒,恨不得將那些至今仍逍遙法外的惡煞全揪出來千刀萬剮。
不同於主子的激動,霍戎冷靜沉吟,評估這項任務的優劣之處。
雖有線可循,但時間太久遠,追尋到源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他好不容易才當上順王爺的貼身護衛,此時若離開,這個空缺將會馬上被人遞補。
即使他現在受到順王爺重用,但當他完成不了任務時,順王爺對他的信心是否能不受影響?而當他的位置被人取代,是否也代表著他必須再費盡心力才能回到原來的地位?
「我知道這個任務很有可能會無功而返,需要耗費的時日也相當久,派你去,是大材小用了點,但你是我最信任的屬下,我只能托付你。」順王爺是個聰明人,加上依他對霍戎的瞭解,當然明白霍戎並未馬上答應的考慮是什麼。
打從這個年輕人進入順王府,傑出的表現就引起他的注意,他看著霍戎只花了別人不到一半的時間,從巡守侍衛一路被拔擢至他的貼身護衛,憑的不僅是高強的武功,更因為對功成名就的執著使他懂得用最快的方式平步青雲。
他相信「王爺護衛」這個職位絕不是霍戎的終點,他的志向高遠,能往上爬多高就想爬多高,若要留住這樣的人才為己效忠,他必須有所付出,光是口頭上的肯定與嘉勉絕對不夠——
「不論琤兒是生是死,只要你能找到確實的證據,回來我就將郡主許配給你。」為了讓霍戎能夠無後顧之憂地達成任務,順王爺下了重賞。
即使個性沈穩深慮,霍戎也不禁流露出詫異之色。
他曾聽聞順王爺在未出事前相當寵愛元配及龐琤,但逝者已矣,加上順王爺之後將小妾扶正、時常出入青樓尋歡享樂,絕大部分的人都以為他早已平撫傷痛,將過世的妻女遺忘。
如今順王爺卻願意為了一個凶多吉少的佚失長女,將已繼承大半領地的受封次女許配給他的舉止,又完全顛覆了這項認知。
值得嗎?霍戎精銳的視線在順王爺臉上掠過,所看到的堅決及執著更讓他感到不解。
他明白王爺想找到的不只是血緣命脈,更因為龐琤是他和元配唯一的孩子,所以不想輕易放棄。但讓他不懂的是,感情為何淡不去?富貴的順王爺經歷了無數風花雪月,卻仍堅持於一段早已逝去十數年的感情,是什麼樣的魔力讓他如此癡心?
他不懂,也不想懂,那種事太虛無縹緲,對於功名也毫無幫助,他只想實事求是,一步步堅定地朝他的目標邁進。
「屬下只是一介平民,王爺真的放心將郡主許配給屬下?」難得的大好機會他不會傻到謙虛推拒,怕只怕順王爺屆時反悔,讓他白忙一場。
在那不卑不亢的神態中,閃爍燦光的黑眸無聲透露出他的勢在必得,那股自信與傲氣讓王爺忐忑的心定了下來。他相信霍戎會盡力去做,絕不會讓他失望。
「平民又如何?我膝下無子,而郡主只是女流之輩,什麼也不懂,她需要一個能幹的丈夫幫助她守住承襲的家業,重要的是能力而不是家世。」
旁人對霍戎的評價不一,有人批判他心機深沉,也有人稱讚他懂得把握機會,而身為主子的他,屬於後者,霍戎的聰明才智讓他相當激賞。男人就是要有這種積極和魄力才會成功,能力加上努力,這年輕人的成就指日可待。
外表鎮定如恆,但心頭澎湃的狂喜幾乎讓霍戎無法壓抑。
天賜良機終於落在他的眼前,一旦躋身王公貴族之列,之後要再加官晉爵更是易如反掌,他永遠都不會步上父親的後塵,永遠——
深烙心頭的畫面掠過腦海,霍戎堅定抹去,更提醒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出人頭地。
「屬下定會不負王爺所托,竭力找出大小姐的下落。」
第1章
一名相貌清麗的女子自高牆大院的宅第走出,手中提著竹籃,在和煦的陽光中緩步悠閒地走著。
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不自覺揚起了笑。
每次出了家門,總讓她有種來到另一個天地的錯覺。
位於村莊最後方的宅第富麗雄偉,直可與京城裡的貴族王府比擬;然而只要一出大門,映入眼簾的卻是再純樸不過的鄉村景致,水田畦畦、阡陌縱橫,一幢幢平實無華的屋舍座落其中,再襯上遠處環繞的青山綠水,美得像幅畫——
一幅不可能出自名家之手的平凡田野畫作。
即使如此,她仍愛極了這個村落。
她去過京城,見識過那裡的繁華與富裕,她卻仍偏愛這裡,人人安居樂業、知足勤奮,俯拾皆得的祥和與安寧,宛如世外桃源。
「茱萸姑娘——」看到她,田中忙碌的老伯扯開喉嚨喊。
茱萸停步,頷首以應。村民們有大半都是向她家租地以農耕為生,但他們不像其它村子充滿了佃農對地主的拘謹恭懼,反而多了長輩對小輩的親切與熱絡,彼此間的關係好得很。
「今兒個人多不多啊?我好像有點傷風,想去讓夫人瞧瞧。」老伯邊說還邊咳了幾聲。
這又是另一個和其它村莊的迥異之處了,這裡的地主夫人不僅不會苛刻增租,還在自家後院免費幫村民看病,診療費、藥材費全免,候診時又有茶點可吃,這種好事天底下可鮮少聽過第二回。
茱萸搖搖頭,表示人不多。就是因為人少她才能離開,要是人滿為患,自幼從母親那兒習得一身醫術的她,絕對會留下來幫忙。
「那我待會兒去,你要去採藥是吧?路上小心哦!」知道她生性寡言,即使她沒開口,老伯也一個人說得很高興,揮手道別後又忙著做自己的事去了。
茱萸繼續前進,唇角蘊上淡淡的笑意,將那張柔媚的麗容妝點得更加動人。
每次和人用這種方式溝通總讓她覺得好奇妙,大家從小看著她長大,懂得她的個性,就算她沒說話,也不會以驕傲之名來批判她,而是視若自家孩童般傾心相待。
「小草!」
她的前進又被打斷,從嗓音聽出來人,茱萸無聲地歎了口氣,一回頭,果然看到熟悉的身影在幾個起落後已來到她的面前。
「不是叫你別亂跑嗎?」長相俊美的男孩仰頭擰眉質問,才十歲的他明明比她矮了半個頭,那捍衛的神態卻像足以將她守護在羽翼之下。
「藥草沒了。」不常開口的嗓音柔軟中帶著些許沙啞,茱萸連解釋都相當簡短。
「連張阿伯都看得出來你要去採藥,我會猜不到?」男孩嗤哼,一手接過她手上的藥籃,一手拉了她往回走,不容違抗的王者氣焰渾然天成。「回去了,等我有空再陪你去採。」
「藥草沒了。」茱萸再度重申她出門的原因,男孩卻置若罔聞,她有些著惱。他吃定她不愛多話,老是用強悍的態度逼得她更加啞口無言,但、藥草就是沒了嘛,教她還要說什麼?「小煦——」她警告地低喚。
「不要叫我小煦啦!」一聽到這兩個字,男孩氣得跳腳,超齡的自信氣質被完全破壞。「小許、小王、小陳,村子裡隨便抓都一把,誰知道你在叫我?」
凡事優越的弟弟就只有這個弱點,只在這時候她才看得到他像個十歲男孩般可愛的模樣。茱萸忍住笑,伸手拿回她的藥籃,繼續往村外走去。明明就是個好聽的名字——端木煦,他卻要想偏,她也沒辦法。
而他不愛人家喚他小名,卻老愛用她的小名叫她,還不加姊字,更正了幾次他依然故我,她也就由得他去。
「小草——」見她走遠,端木煦再度追上。「爹昨天不也說了?村裡最近來了陌生人,在沒弄清楚對方的來意之前,要你別獨自走動。」
想到父親及弟弟對她的保護,茱萸不知該感動還是該歎氣。
她是家中的天之驕女,被爹爹和弟弟捧在掌心中呵疼,但呵護過度反而成了枷鎖,氣得娘老是耳提面命要他們兩個收斂點。
有鑒於娘的警告,爹表面上對她是放鬆了些,實際上卻是派出小煦這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幫手緊盯著她,那無微不至的守護,活像她才七歲,而不是十七歲。
「我會留意。」村子雖然少有外來客,但也沒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何況村人說那人只是問了幾個簡單問題就離開,沒什麼好擔心的。
「我不放心。」端木煦壓根兒沒將她的保證看在眼裡,不容置喙的口氣及神情和他們的爹如出一轍。
如果對象是爹,她會聽話,但比她小上七歲的弟弟?茱萸苦笑,開始思索要怎麼擺脫掉他。
「少爺、少爺——」上天幫了她一個大忙,府裡的馬總管焦急跑來,後面還跟著兩名隨從和馬匹。「我找您找得好辛苦,您該出門了,別讓老爺等。」
想到他和爹約好在鄰村碰頭,端木煦為難地擰眉。這一趟是為了和鄰村洽談劃分河域的大事,身為繼承家業的獨子,他不能缺席。分身乏術,再怎麼不甘願,他也只好把守護長姊的重責大任交到他人手上。
「馬總管,你要負責把小姐帶回府裡,要是她出了什麼差錯我就唯你是問。」端木煦對忠心耿耿的老管家恐嚇完,又轉向茱萸。「你也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係害馬總管受罰吧?快回家,等我回來後再陪你去採藥。」
知道她心軟善良,他用連坐法來壓制她,再三叮嚀加催促之後,端木煦這才飛身躍上馬匹,帶著兩名隨從奔馳而去。
聽著馬蹄聲漸去漸遠,茱萸轉頭看向馬總管,而馬總管也一臉無辜地看著她。
茱萸淡淡揚起笑,不發一語,只用澄澈的水眸一直望著他;馬總管面有難色,開始迴避她的目光,避到無可再避,偷偷瞄向主子一行人離開的方向,確定人已走遠,這才無奈地歎了口氣。
「去吧,自己小心。」他向來拿這個小姐沒轍,明明柔美又不多話,性子卻比牛還拗,只要她下定決心,除了老爺和夫人之外誰也改變不了。
不是他不關心小姐的安危,實在是少爺未免也管太多了點,在老爺的守護下,這個村子的治安好得很,近年來連樁竊案都沒發生過,小姐對那座山又熟到有如自家後院,他還真看不出來只是去採個藥會有什麼危險。
反正有夫人和小姐護著他,就算被少爺發現他這個老管家沒聽話,真發狠要下什麼責罰也動不到他。馬總管眼中流露出慈愛的光芒,揮揮手要她放心離開。
茱萸嫣然一笑,輕觸了下他的手臂,表示絕不會讓他受到拖累,然後轉身快步朝山道走去。
這座山隔開了鄰村和他們村莊,沒有崢嶸的山勢美景,也沒有特殊的山產藥材,吸引不了外人前來,頂多是村人會來撿撿柴薪、捕溪魚加菜。
但對她而言,這兒卻是取之不竭的藥庫。雖然府裡大部分的用藥都是向藥商購得,但一些越新鮮越顯功效的藥草,她和娘還是偏愛自行入山摘取。
對山林的熟悉讓她迅速而準確地找到藥草的聚集生長處,節省了不少心力,不多時,已採了滿滿一藥籃。
豐富的收穫讓茱萸滿意揚笑,她並不急著回去,而是將藥籃安穩放在樹下,然後腳步輕盈地往某個方向前進。
地勢越走越低,已可聽聞淙淙的流水聲,穿過樹林,一條清澈的溪流出現眼前。
茱萸走近溪邊,取出手絹打濕、擰乾,而後閉眼覆上臉龐,沁涼的舒服感讓她想喟歎。
這是她每次採完藥後給自己的犒賞,倚坐大石,將疲累的腳浸在清涼的溪水中,聽著蟲鳴鳥叫,可說是體力勞動後的最佳享受。
她不怕被人打擾,這兒已是溪流下游,為捕魚入山的村民並不會過來,又遠離連結兩村的山道,鮮少有人踏足,於是她有幸能獨佔這個小天地,就連小煦也不曉得。
只要他跟她入山,她就不會過來這裡,因為這是她難得能夠獨處喘息的天地,可以拋開禁錮,只感覺得到自己,她不想破壞了這份靜謐。
想到家人,茱萸漾起了溫柔的笑。對於父弟的保護,她是感激遠多於苦惱,但……還是會忍不住想逃開,偶爾的放鬆能讓她對這樣的「疼愛」更加甘之如飴。
將雙手拭淨之後,她動作靈巧地躍上慣常待坐的大石,正要脫去鞋履,掠過眼界的異狀攫住了她的注意。
距離太遠,看不真切,只看得出有樣事物在溪邊載浮載沈,卻一直沒被溪水沖走,茱萸疑惑站起,瞇起眼睛努力想辨認,突然她臉色一變——那是個人吶!
她立刻施展輕功掠近,看到一名男子仰躺溪邊,幸運地擱淺在一塊大石上讓他不致滅頂,但即使是溪水不住沖刷,他依然雙眼緊閉,看不出是陷入昏迷或是早已成為屍體。
她趕緊涉進溪中打算將人拖上岸,方才匆匆一瞥只覺這人瘦削,一拖之下才發現那一身全是精實的肌肉,遠比她預想中還重,好不容易將他拖離溪水,已累得她氣喘吁吁。
但人命關天,茱萸沒空歇息,她立刻為男子把脈,虛弱的脈象令她心驚,還沒來得及探究原因,下一瞬又被他身上迅速泛開的紅艷震住了呼吸。
流動的溪水沖散了血跡,直至此時她才發現他身受重傷,脈象已顯示出他失血過多,命在旦夕。
她迅速拉開他的衣袍,肩上一道幾可見骨的傷口讓她不禁閉上了眼。自幼便協助娘親看病治傷,她早已習慣見血,但她沒看過這麼嚴重的刀傷。
這人傷得太重,情況又太急迫,沒有時間讓她回去村莊求救,他活不活得下來全靠她了!茱萸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定心,再睜開眼時,眸中的慌亂已然抹去。
她先為他點住幾個穴道減緩失血,而後起身朝山林疾奔而去。
要快,她必須採藥回來,她得趕快——
一心救人的她無暇思索為何這個人煙罕至的地方會出現陌生人,而這名陌生男子又為何帶著致命刀傷,她腦中全被採藥治傷的事填滿,努力不讓脆弱的生命之火自她手中熄滅。
幾乎是一清醒,霍戎就反射性地伸手朝旁探去,結果不但沒摸到應該置在枕邊的劍,還被左肩傳來的劇痛迫得差點申吟出聲,漫然襲來的暈眩更是讓他不得不再躺回原位。
身下堅硬的觸感和種種異常的狀況,說明了這並不是平常自睡夢中被人驚醒那般單純,霍戎試著回想,但腦袋太過昏沉,加上觸目所及的黑暗讓他完全無法分辨自己現在是真的清醒,或是還陷在夢魘之中。
聽到旁邊傳來輕微聲響,他的戒心瞬間升起。
防衛已成了他的本能,就是因為察覺身旁有人,他才會奪劍防身,結果武器沒到手,那番舉動反倒讓他氣息紊亂,至今還無法調息。
「你傷很重,別動。」輕柔偏低的女聲響起,不似尋常女子嬌柔,卻帶著平撫人心的寧和。
傷?霍戎身子微動,又是一陣刺骨的痛楚讓他冷汗直冒,咬牙忍過之後,他才發現身上無處不痛,但經驗告訴他那頂多是擦撞或過度勞累所造成的影響,問題在於他肩上的傷,又疼又麻,奪走了他大半的體力與神智。
自對方的聲音裡聽不出敵意,他防備略褪,但全身肌肉仍緊繃著。
「我……發生……什麼事?」就連這麼簡單的一句話都問得氣若游絲,讓他清楚明白自己在醒來前絕對去過鬼門關繞了一圈。
茱萸愣住。
他昏迷了五天,好不容易清醒,卻問了一個應該出自她口中的問題。
「你左肩上有刀傷。」明白他是因為剛醒來腦袋還一片渾沌,她只好提供自己唯一知道的實情幫助他回憶。
疼痛讓霍戎瞇起了眼,反正睜著也只看得到一片黑暗,他乾脆閉上,試著從紊亂的腦海中理出頭緒。
刀傷……遇襲……經歷過的畫面逐漸清晰,將他的回憶一一勾回——
奉命離京的他一路循線追索,花了快一個月的時間,手中所掌握的資料已追至十多年前,眼看著目標越來越近,卻突然遇到五名黑衣人襲擊。對方並非泛泛之輩,而且招招狠辣,欲置他於死地,寡難敵眾的他負傷墜入溪中,等再有記憶,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他還能安穩躺在這裡,應該代表他已擺脫追殺。已無力撐持的他,徐長地吁了口氣,繃緊的身子逐漸放鬆下來。
那群黑衣人是誰?是她救了他嗎?這裡是哪裡?為什麼四周這麼暗?為什麼她不說話了?無數的疑問在心口喧騰,但體力不支的他又漸漸墜入了昏沉,無法清晰思考。
發現他快睡著,茱萸趕緊端來米粥,托起他的頭。
「先喝再睡。」他若再不吃東西,就算沒傷重致死也會先餓死。
她的動作雖輕,仍難免扯動到肩傷,劇烈的疼痛將霍戎自昏睡邊緣拉了回來,感覺有東西抵到唇邊,他下意識地張口,將微溫帶稠的米粥緩緩喝下。
就連抬頭吞嚥的舉止都讓他力氣耗竭到全身發冷,霍戎想保持清醒,但身體卻不允許,在陷入昏迷前,他只來得及再環視四週一眼。
仍是一片黑暗,讓人茫然無助的黑暗,倏地有簇明亮攫住了他的視線,雖只是一抹隱隱約約的光亮,卻如此溫暖,像是深沉無邊的絕望中唯一存在的希望。
她終於曉得要點火把了嗎……這是霍戎意識昏沉前最後閃過的念頭,在他還沒發現那是她的眸子時,他已閉眼沉沉睡去。
隨著清醒的次數及時間的增多,霍戎總算明白為什麼四周會那麼暗——
他所處的位置是山洞中,洞口還有天然橫生的枝葉遮蔽,而她總是入了夜才來,難怪他會覺得睜開眼或閉著眼都沒什麼兩樣。
她像是刻意隱藏他的蹤跡,找了這個隱密的地點,只在為他換藥和審視傷口時才會點起燈籠,一旦換好藥,立刻將燈籠吹熄,週遭又陷入一片黑暗。
如此小心的舉止是因為要幫助他躲避追殺,還是另有隱情?她知道那群黑衣人的存在嗎?抑或只是純粹心軟才出手救人?
在難得的清醒時,霍戎不住推敲這些問題,但生性謹慎的他並未直接詢問,現在他傷重未癒,仍然相當虛弱,沉睡的時間比清醒還長,不如先由她的反應判斷,再來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
他有所戒慎,而她居然也就什麼都沒問,若不是聽過她說話,他真會以為她是個啞女。
只有在她為他換藥時,他才得以藉著微弱燈火端詳她的模樣,大約看得出她長相清秀姣美,年紀不大,但為他把脈、治傷的架勢又異常地熟練,不像一個年輕姑娘所應擁有的絕佳醫術。
她充滿太多疑點,而他也不遑多讓,偏偏兩人誰也不想開口發問。
這樣的狀況雖然怪異,但他也就這麼跟她耗著。現在的他只有束手就縛的分,揭開謎底對他並沒有任何好處,他甚至不排除她與黑衣人有關的可能。
救了他又如何?尚未探清動機前,她還是不值得信任。他寧可先保持原狀,等待體力恢復之後再作打算,也不想打草驚蛇讓她有所防備。
荒謬的是,明明是面貌都看不真切的兩個陌生人,卻又培養出一種詭異的默契,只要她踏進山洞他就會清醒,她也會知道他醒著,然後就是換藥、餵他吃東西,在他吃飽喝足後,他就逕自閉眼養神,而她完成任務離開,一切自然得好似天經地義。
經過多日的休養,加上不斷地運行內功幫助體力復原,雖然傷勢尚未痊癒,但他已可自行起身,並有足夠的力氣重新訓練因傷而虛弱的肌理。
某日在他正忙著鍛煉時,外頭傳來的輕微腳步聲讓他猛然頓住。她一向只在夜間才來,會是黑衣人追到了這裡嗎?
霍戎迅速退到巖壁的凹陷處,緊盯洞口的犀銳視線不曾稍瞬,將所有的力氣凝聚於右掌中,自忖現在還敵不過黑衣人,他只能以突擊制敵的方式取得生機。
當來人撥開枝葉走入,即使背光讓人看不清面容,他也從那抹熟悉的形體認出是她,凝聚欲出的掌力硬生生撤下。
又不啞,就不會發個聲示意一下嗎?他差點打死了她!畢竟是他的救命恩人,這樣的千鈞一髮讓霍戎頗感不悅。這段時間的相處他早已看出她會武,但不專精,他的奮力一搏她根本抵擋不了。
聽到她輕輕咦了聲,他將思緒斂回,悄然無聲地坐下,然後才開口說道:「我在這裡。」
茱萸還沒從他消失無蹤的驚詫中回神,山洞中又突然傳來聲響,嚇得她退了一大步。
「……哦。」她覺得自己該回些話,卻又不知要說什麼,慌亂之餘她只發得出簡短的句子。
不想讓她知道他已可以行走,霍戎故意用挪坐的方式自凹陷處現身,製造了他仍行動不便的假像。在還未摸清她的來歷之前,他無法信任她,他的鍛煉都是背著她進行,她最多只知道他傷勢的痊癒狀況,並不曉得他的體力恢復到什麼程度。
怕會擋到他,茱萸往旁讓開,自外映進的光亮轉為落在她的臉上。
雖然洞口的枝葉遮蔽了大半日光,但仍比夜晚明亮許多,這是霍戎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見她——
在昏暗中顯得柔美的她,並未因清晰減少了妍媚,反而更映襯出她的細緻,靈動的杏眸澄澈得像是不曾沾染人世間的塵埃,在粉嫩無瑕的麗容上閃耀著溫暖的光芒。
若不是她身上那有錢人家才穿得起的衣料說明了她也是個需要食衣住行的普通人,她的美、她的淡然、她對陌生人無私付出的關心與照顧,簡直像是不曾入世的林中仙子。
震懾於她的清靈,但她的清純也讓霍戎警戒多日的心情整個釋懷,憶起之前對她的諸多揣想,他更是有種想嗤笑自己多心的衝動。
她的身上嗅不到任何世故、防備的意味,簡直就像是親自送上獸口的天真小兔,相對於她,他簡直狡詐得像頭狐狸,這樣的她根本不足為懼。
既然他們之間的規律模式已被打破,也差不多該是他有所動作的時候了。
「你沒這麼早過。」不似以往保持沉默,霍戎徐緩開口。
他不曾和她聊過天,這突然的轉變讓茱萸先是有點怔住,然後才思索要怎麼回答。
平常為了避開爹和小煦的注意,她都等到夜深人靜才偷偷帶著藥材和食物過來,今天難得他們都出門去了,所以她才放心在日間就來到這裡。
但她要怎麼解釋?先說因為顧慮到種種因素,所以她只能把他藏在山洞裡,不敢帶他回家?
再說因為最近村裡常有外人出入,她爹已對陌生人極度防備,要是知道他還身受引人疑慮的刀傷,不想將禍端引進村子的爹很可能會當場將他丟至荒郊野外任他自生自滅?
還是要說她爹和弟弟對她的保護欲極強,撇開他是陌生人不談,光是被小煦知道她救了個男人,就足以讓他對她亦步亦趨,逼她將整座山林列為禁地,一步也不讓她踏進?
說得太少怕他誤解她的家人冷血,但若要為爹和小煦的行為舉止做解釋,她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實在不擅長這方面的事,她只好挑了最簡短的說——
「……剛好有空。」
從她真誠的眸光,他看得出她並沒說謊,但她言簡意賅的回復等於沒回答一樣。憶起遭遇追殺前他在某個鄰近村莊所碰到的軟釘子,霍戎表面不動聲色,眸色卻轉為深沉。
為主尋女的這趟任務並不曾張揚,尤其是與多年前的兇殺案有關,在循線追查時他比平常更加小心行事。
他沒魯莽到拿著玉鎖片四處招搖,而是先以閒聊的方式取得確定的消息後,才會鎖定目標,或利誘、或威嚇,明確地追查下去。
偏偏那個村子裡的人口風緊得很,一看他是個外來客,熱絡有餘,對他的問話卻都繞著圈子答。察覺到他們的防備,不想引起疑慮的他當機立斷暫先打退堂鼓,轉由先從鄰村探查,卻在途中遇襲。
她不會也是那個村子裡的人吧?看似純真極好套話,卻什麼也套不出來。
「忙家裡的事嗎?平常那麼晚才出門,家裡人不會說話?」將心中的疑慮隱藏得不露痕跡,霍戎隨口聊著,輕鬆熟稔的語氣彷彿他們是相識多年的朋友。
這是他累積經驗所研究出來的技巧,循序漸進的問法會讓人心生防備,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閒聊方式,反而容易讓人不知不覺透露出關於自己的事。
爹和小煦當然不會有意見,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茱萸答了,卻是習慣性地答在心裡,對他只用搖頭回應,而後攫起他的手腕閉眼把脈。
這是在暗示她需要專注,要他別吵她嗎?霍戎挑起一眉。若在平常他會另謀計策,但現在他被困在這裡,閒著沒事再多做嘗試也無妨。
「我在受傷前造訪過一個村子,村子後方有座華麗的莊園,你知道那裡嗎?不曉得離這兒多遠?」丟出一些有關自己的事情來換取情報,也是他所學到另一種效果極佳的方式。
「……就在這座山腳下。」聽出他口中說的正是他們的村子,茱萸頓了下,才輕聲答道。
原來他就是那時村民所說的陌生人,在她救了他之後,又有幾名外地人踏進村子,看似來者不善,他的刀傷、那些人出現的時機,讓她不得不將他們聯想在一起。
「你被追殺?」對村子的責任感促使她開口。
「是,但我並不知他們的用意。」隱瞞只會造成猜疑,更何況他身上的刀傷不是一個善良百姓會受的傷,誠實回答才是上策。「他們也追到了這裡?」從她那句問話裡,他聽出些許端倪,也聽出她和那群人並不認識,對她的懷疑更是完全抹去。
「已經離開。」爹看出那些人是江湖中人,不知用了什麼計策將他們驅離,村子的安寧無虞,她只疑惑他為何會惹來仇家。茱萸本來想問,但想到他剛剛的回答,她選擇了相信。
霍戎等著她追問,沒想到她卻開始靜靜地為他拆解紗布換藥,顯然是接受了他的說詞。不問來龍去脈?至少問問他和對方有過什麼樣的交集才是人之常情吧?他說不知道,她也就這麼信了?
他真不知該慶幸她的淡然,還是該為她太容易信任人感到憂心——察覺到這個陡生的念頭,霍戎一怔,然後為自己這怪異的反應覺得可笑至極。
怎麼?他不是早已習慣利用任何事物達到他所追求的目的嗎?她的單純可欺,將會是幫助他自那團結村子打探到消息的最佳利器,又有什麼好遲疑的?
而現在的首要之務,是先將她的來歷摸透,博得她的信任不是問題,要怎麼引誘惜字如金的她吐露出他所需要的訊息,才是最艱巨的任務。
「很少有女子像你醫術如此高明,是家學淵源嗎?待在這個小村落有點太埋沒了些,不過若要離開家鄉,多少會讓人捨棄不下,但我應該慶幸吧?要不是如此,我這條命可能就救不活了……」
他沒咄咄逼人,與其說是在問她問題,反而還比較像是在閒聊。她大可置之不理,任由他逕自說去,但她卻一直感覺到他的胸膛隨著他的發言在她指腹下不住鼓動,大大地妨礙了她為他裹傷的速度。
不是沒和男人靠得這麼近過,為了習醫,她甚至看過、摸過男人的赤身露體,此時她卻不由自主地心浮氣躁了起來。
一直以來,他都鮮少說話,加上處於昏暗的環境,她總將心思專注在他的傷勢上頭,但今天四周太明亮,他醇厚的嗓音又不住在耳旁迴盪,讓她無法只將他當成傷患,而是不斷地意識到他是個有血有肉的年輕男人。
他怎麼突然轉性了?明明就和她一樣是個話少的人……茱萸忍不住抬頭,卻望進一雙充滿俊魅笑意的黑眸裡,她的心猛然一頓,而後又急速跳動。
「在下霍戎。」那雙黑眸裡的笑意更濃郁了,散發出無與倫比的魅力。懂得善用長處早已成為他的天性,平時有所收斂的他,在必要時絕不會吝惜綻放。
茱萸別不開眼,既驚訝於他不同之前的沉默,又震懾於他在狼狽落拓之際仍能顯露出俊魅的神采。
失神間,她怔怔地、禮尚往來地說出了自個兒的名字——
「茱萸……端木茱萸。」
第2章
茱萸手持燈籠,視線凝視著那張被熒熒火光照耀的面容。
她從沒真正看清楚過他,救人時太急,搬進了山洞後太暗,點著燈籠時又忙著看他的復原狀況。直至此時,他要她為他掌燈好讓他剃去髭胡時,無事可做的她才有空隨著他利落的動作,將他的長相細細斂進眼裡。
他不像爹和小煦那般俊美,但仍稱得上是好看的人,陽剛的五官、堅毅的輪廓,舉手投足間都展現出卓爾超群的自信,卻又不會給人太狂妄的霸道感。
雖然他現在因為專注刮鬍的關係,黑眸深沉到有些冷冽,週身彷彿散發著讓人無法親近的疏離感,但她知道,他笑起來的樣子有多好看,和現在的他幾乎是判若兩人。
他有點怪……不對,用怪來形容他有點不恰當,應該是──茱萸看著他的側臉,努力尋找符合的詞彙,憶起這幾天和他相處的情景,心思不自覺地游離。
她一向不擅長和陌生人打交道,而和她下熟的人在見識過她的寡言後,通常也不會想再將時間浪費在她身上。但自從那一天她在日間出現後,他開始會和她攀談,在昏暗中聽著他的聲音成了種習慣。
他大部分都是在說他的事,她也沒什麼特別被詢問的厭覺,卻常常都是猛然意識到她才發現自己正在答話,雖然都很簡短,對她而言已屬極為罕見,她只有在面對家人時才會那麼「頻繁」開口。
或許是他的態度使然,他不像一般人總散發出期待她有所響應的壓迫感,和村民對她的熟稔包容又完全不一樣,於是他們就用這種獨特的方式聊起天來。
這狀況很怪,卻怪得讓她很能適應,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這麼像個可以和人交流的正常人。
「你要幫我嗎?」
戲謔的溫醇嗓音傳進耳裡,茱萸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直至對上他笑睇她的視線,才發現自己竟看他看得出神,而且這模樣還不知道已落進他眼中多久。
她趕緊將目光斂回,搖搖頭,有些發窘,又有些想笑。他都刮完了,還問她要不要幫他?分明是在取笑她嘛……
「我還以為你不只會醫病治傷,連修面都很擅長。」霍戎低笑,用布巾抹拭下頷。
「我不會。」看吧,他又沒問她會不會,結果她卻自己搭話,還被逗笑。茱萸想了想,還是覺得很匪夷所思。
在父弟的保護下,村裡的男人們只敢遠看不敢高攀,更遑論和她言語調笑,她從沒和年輕男人對等相處過,再加上霍戎刻意用輕鬆的態度拉近彼此的距離,一顆心已不知不覺被這個才認識數日的男人吸引。
看到她清麗的笑容,霍戎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心裡那愉悅中又帶著些許自責的複雜感覺。
他很清楚自己俊逸的外形相當受到異性歡迎,隨侍在順王爺身邊讓他有許多接觸貴族千金的機會,她們見到他時的騷動和注目他都看在眼裡,不排斥憑妻而貴的他,也學會用曖昧不逾禮的風趣言談吸引更多好感。
姑娘家會有的反應他都大致摸透,高傲自負的會暗自竊喜卻又強持矜冷,羞怯點的就紅著瞼笑得花枝亂顫,大膽些的甚至會和他嬌嗔應對,就只有她,或是莞爾揚笑、或是好奇地睜圓了眼,淡然真實的反應都跳脫他的預期。
她不會故作姿態,也不會矯揉造作,她只是自然真誠地表達出情緒。寡言是真,信任是真,對他的接納好感也是真。在她那雙純然直視的璀璨瞳眸裡,他獲得了引她傾心的快樂與滿足,卻也清楚看到了自己的狡詐。
他在心軟什麼?他並沒有傷天害理,只是利用可行的事物使自己的前進之路更加順遂,使計耍詐都是成功的必要手段,這不是從一開始就再明確不過的認知了嗎?他根本沒有必要為了,個無足輕重的她,落進該與不該的無謂自我批判。
「既然你衣服都帶得出來,少了把剃刀應該不會被家裡人發現,我就將它留下嘍。」不想沉入自責的情緒裡,霍戎用笑言轉移心思。
這段期間,他從她無意透露出的簡短回答裡拼湊出不少事,他知道她十七歲,自母親那裡習得一身醫術,家人管得很緊,父親有錢有勢,雖然不在朝廷任官,卻是這個村子實際上的掌管者。
「嗯。」茱萸點頭,看到父親的衣服在他身上如此合身,卻呈現出和父親完全不同的偉岸昂藏,更讓她意識到眼前男子和她習慣相處的人有多麼地不同。
「再過一、兩天,我想下山繼續我的任務。」之前為了從她口中探得消息,他說出他是為了尋人而來,但他只描述了讓他追尋至此的中間人,並未透露出他所追尋的真實目標,當然也沒提到順王爺的事。
茱萸怔了下,原本蘊笑的水眸染上黯然。她知道他有要事在身,終有一天會離去,但她沒想到會那麼快……
「你傷還沒好。」她低低開口,想到他的離去,原以為會為了不必再隱瞞家人而鬆了口氣,可當真正面臨時,瀰漫胸隨的卻是滿滿的不捨及擔慮。
聽出那隱於關懷之下的依戀,再加上那惹人愛憐的表情,霍戎心口一緊。他還有需要利用她的地方,會那麼說是為了誘她主動提供幫助,但他沒料到在看到她的反應時,深沉詭詐的心竟會升起自慚的念頭。
他沒逼她,是她自己要付出至此,他對她不須有任何的責任及虧欠。他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冷硬下心。
「我已經耽誤太久了,就算走不遠,至少也可以去村子問問比較年長的人,看他們認不認識我要找的人。」他將內心的波動掩飾得極好。
之前他從玉鎖片的買賣線索一路追查,最後追到的古董商說那是他十多年前以五百兩自一名許姓男子手中購得,但時間太久遠,只依稀記得是這附近的人。五百兩不是小數目,於是他鎖定了這附近的兩個村莊,想找出多年前一夕致富的許姓男子。
在她的記憶中,村子裡並沒有這樣的人。她身為地主之女,對整個村莊相當瞭解,他相信她對他也沒有任何隱瞞,但或許是她太年輕,不曉得曾有人富裕後又轉為沒落,這一點考慮讓他不願輕言放棄所有的可能性。
「你不能被發現。」茱萸黛眉微擰。要是他在村裡走動絕對會引起爹的注意,別說尋人了,當場被趕出村子的下場她都可以預見。
「這是我的職責,再危險我也應該承擔。」霍戎淡淡一笑,知道她已一步一步落入他設好的圈套裡。
她曾說過追殺他的人被她爹驅離,但他懷疑一個小小村莊的地主會有多大的能耐。為了安全起見,他若能隱藏行蹤就盡量不要現身,但她已無法提供更進一步的線索,最好的方式就是透過她再找出其它更可靠的管道。
他的話提醒著茱萸。想到他傷重未癒,想到追殺他的人不知是否真的遠離,粉嫩的唇辦因擔慮而咬得死緊。怎麼辦?她改變不了他的決定,難道沒用的她就只能坐視不管嗎?
見她動搖,霍戎再下猛藥。
「你不用擔心我,我可以的……」明明身手已恢復矯健,他卻扶著山壁吃力站起,還故意閉氣讓臉色一片蒼白。
「我……我帶人過來。」那虛弱強撐的模樣讓她好不忍心,茱萸急喊。不管了,雖然帶人過來這裡也有可能被爹知道他的存在,但再怎麼樣也比他自己出馬還來得好。
「我要問的是十多年前的事,可能要問很多人才會確定,這樣你會很難瞞過你爹,我不想拖累你。」霍戎成功地掩去了喜色,臉上只有真摯的關心。
茱萸搖頭。她不是怕事情揭穿後爹會罵她,而是擔心爹不曉得會如何對他……她苦惱尋思,想要找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突然閃過腦海的人選讓她欣喜揚笑。
她怎麼沒想到?馬總管是本地人,早在爹娘定居這裡之前就已擔任總管的職責,對村子的大小事全都瞭如指掌,他又疼她,一定會為她保守秘密的!
霍戎愣住,不僅為了那突然在她臉上綻開的明艷笑靨,更為那向來淡然的麗容初次出現的激動情緒。她那麼開心,如獲至寶般地狂喜,卻是為了他,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他,而他心裡轉的卻是另一個忘恩負義的無情心思……
這場意外已耽擱他不少時間,現在他已可行動自如,若他要找的人並不在這個村子,近日內他就必須動身離開,而且是毫不戀棧地離開。
為了可以幫上忙而開心不已的茱萸並未發現他的撼動,那雙明眸閃耀著燦光,自信滿滿地說出以為是安撫他,實際上卻是激起更多內疚的宣言──
「沒關係,交給我。」
茱萸看著手上的書,字字句句看進了眼裡,卻讀不進腦海,心裡盤算的全是明天要怎麼跟馬總管開口。
馬總管是個老人家,雖然身強體壯仍不適合走昏暗的山路,必須要白天的時候帶他過去。如果和馬總管出門,小煦應該會放心,要說服他別跟並不是難事,只是……要在什麼時機對馬總管坦白就比較難拿捏了。
太早說,怕馬總管大驚小怪反而被小煦看出端倪;太晚說,又怕馬總管起疑,問一堆問題讓她答不出來,真的很麻煩……。
「想什麼?」身旁一句淡淡的問話打斷了她的思忖。
完了,都忘了她在書房了。茱萸一驚,趕緊收回游離的心神。「沒什麼。」
身旁的人沒回話,也不知是信了還是存疑。茱萸偷偷瞄去一眼,看到爹爹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屏住呼吸,心虛的視線緩緩地斂了回來。
馬總管說那叫詭譎,只要看到爹爹嘴角這麼一扯,他都會嚇到雙腿打顫,拚命用眼神要她去向娘搬救兵。
「您、不、懂──您從小就只親老爺,哪裡知道他的可怕之處?真不懂您的膽子是哪裡來的,那時候的老爺比現在還嚇人,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就您死命纏著他……」當她提出疑惑,馬總管擺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嘴裡還嘮嘮叨叨地將十多年前的往事也扯了出來。
其實小時候的印象已有些模糊,只記得爹有段時間必須以輪椅代步,他都會讓她坐在輪椅的扶手上教她讀書寫字。當他的腳好了之後,就讓她坐在他的腿上;等她再大一些,改成和他並肩坐在書桌前,這個習慣延續至今仍不曾變過,每天她都會和爹在書房待上至少半個時辰,這段父女共享的時光連小煦都沒得介入。
她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大家會那麼怕爹,他除了聰明,心思細膩、能將人心看得透徹,俊美的外形再襯上冷傲的氣勢看起來很莫測高深外,其實和一般人並沒有什麼兩樣。
真的……很詭譎嗎?她又偷偷瞄去一眼,很想從那本就冷淡邪魅的氣質裡辨認出旁人所謂的可畏之處,卻剛好對上爹抬眸看她。
端木柏人淡淡一笑,受到上天厚愛,年齡增長只為他添了成熟魅力,雖離不惑之年已近,但不知情的人看到,還以為他們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
「你長大了。」
這句喟歎讓茱萸有點摸不著頭緒,又從那泰若平常的表情瞧不出端倪,她保持沉默,決定將它當成是身為父親發現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欣慰。
「孩子長大後,都會有些事情不想讓爹娘知曉。」端木柏人愛憐地摸摸她的頭,即使她已出落得妍麗絕倫,在他眼中仍是當年那個依賴地凝視他的小小女孩。
「我的小草也是嗎?」
那似乎別有深意的話讓茱萸僵住。
爹的無所不曉很多時候都是奠定在故弄玄虛的要領上,讓對方以為已被看透而主動招出所有事,這對聰明的爹來說只不過是最粗淺的伎倆。
爹不可能發現的,她出門時都很小心……從小就被爹以「三十六計」當床頭故事的她,雖無法與他抗衡,也沒傻到不打自招。忖度只在轉瞬間掠過,茱萸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
端木柏人不置可否地低低笑了聲,又道:「看你最近都很累的樣子,睡不好?」
原來是這樣啊……恍然大悟的茱萸終於安下了心。她只能在半夜去找霍戎,怕被看出異樣所以不能在日間補眠,已經好幾天沒睡飽,憔悴之色當然顯現,這真的很難掩飾。
「是睡不好。」她刻意迴避原因不談。
「自己開些安神的藥方,別為失眠這種小事受苦。」端木柏人似心疼、似責怪地說完,將視線移回桌上的書卷。
那話語裡的寵溺及關懷,讓茱萸感動又愧對。
爹娘對她的疼愛,總讓她有種身處在美夢的虛幻鹹,幸福得讓她不敢置信。
其實她並不是他們親生,而是一個他們十二年前從街上撿回的小乞兒。她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只依稀記得在很小的時候有個婆婆收留她,後來婆婆去世,她就四處流浪,沒人好好教過她,也或許足因為受盡人情冷暖及鄙夷讓她封閉了心扉,五歲前的她甚至連話都不會說。
直到遇見了爹娘,她才開始學習遲來的點點滴滴,對於非親非故的她,他們卻如此疼愛,比對小煦還疼,在他們的呵疼下,她終於能敞開心房喊他們一聲爹娘。
想到爹爹方纔的感歎,再想到自己被說個正著的隱瞞行徑,茱萸好掙扎,猶豫著該不該將霍戎的事坦白告知。
她不喜歡有事瞞著家人,也很想將他帶回府裡治療,又濕又暗的山洞根本就不適合養傷,而且有了爹的幫忙,一定能讓霍戎更快找到他所要找的人。
但只要想到爹爹可能會出現的反應,每次話到了嘴邊,最後她還是又吞回吐子裡。
爹向來不是仁慈心軟的人,為了保護他所重視的事物,更是可以冷狠到讓她無法想像的地步,她沒辦法確定當他知道霍戎的存在時,會將他視作無害的對象抑或是必須剷除的威脅。
她不是故意要騙爹,但她真的覺得霍戎不是壞人,而且他現在傷還沒好,連起身都得扶著山壁才能勉強站穩,她好不容易才將他的命救回來,不能因一時下錯決定又將他推進了地獄。
一思及此,榮萸決定讓同情戰勝親情,把這個秘密藏在心裡。
「你回房吧,用點方法讓自己好睡些。」端木柏人隔了會兒才又開口。
父親念念不忘的關心讓茱萸歉疚到抬不起頭。但什麼都不能說的她,只能低低道了晚安,走出書房繼續當一個有所隱瞞的壞女兒。
◎ ◎ ◎
茱萸離開後,端木柏人仍繼續看書,偶爾提筆記下批注,平靜淡然的表情沒有透露出任何思緒。
不久,門上傳來輕敲,長相俊俏的男孩進了書房,對父親身旁的空位視若無睹,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那是茱萸的寶座,父親不讓兒子坐,兒子也不想搶。
「我去問問娘有沒有什麼靜神安眠的藥方好了。」小煦毫不隱諱方才躲在外頭偷聽的事實,還光明正大拿出來討論。
端木柏人斜睇兒子一眼,唇畔嘲諷勾起。這小子的功力未免太淺了些,竟讓那蹩腳的理由瞞過了?
想他端木柏人的心機詭詐無人匹敵,卻養出兩個單純好騙的兒女。都怪他們的娘,教他們太多無謂的悲天憫人,害他一直盡力改變仍事倍功半。俊濃的眉宇雖埋怨微擰,但那雙深冷的眸子裡卻盈滿因想到妻子而浮現的溫暖柔情。
「治標不治本。」他沒明說,卻用暗示指引兒子。「沒查出原因,喝再多的藥也只是一時之計。」孩子大了會有秘密是一回事,他准不准他們保有又是另一回事了,任何異狀都是警訊,他必須知道是什麼事情讓她選擇說謊瞞他。
「唔……」小煦沉吟半晌,然後抬頭看他,黑眸閃爍黠光。「要是我去小草房間守夜,娘知道了會不會罰我?」這一問代表的不只是徵詢,還帶著要父親承擔一切的意味。
不愧是他的兒子,一點就通,而且懂得要規避責任,只是──端木柏人微笑,眼中掠過一抹幾不可見的光芒──比起他爹還差得遠吶。
「要我去嗎?」他挑起一眉。「如果你不介意,我倒無所謂。」
「不、用!」小煦一聽馬上變臉。「你明明說小草要給我的,她是我的人。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你不能隨便踏進她的房!」
爹之前不是已經和他達成協議了嗎?只要他不去打擾他們在書房的共處,爹就會將其它的時間讓給他,虧他那麼忍耐,爹現在怎麼可以說話不算話?!
雖然他才是親生獨子,但身為男孩的他完全不像姊姊和父親那般親密,會讓他每天隨後跟到書房的原因只有一個──為的是他們都視若心頭肉的至寶,貢獻各自的觀察所得,討論要如何調整守護她的方式。
瞧,這不就中招了嗎?沒因兒子的無禮感到不悅,端木柏人反而還揚起愉悅的笑。
別人家的父子是爭著搶娘,他們家是爭著搶小車。打從五年前兒子衝到書房宣示他長大後要娶小草,還請求兼警告再外加恐嚇要他減少對她的疼愛時,他就開始以男人的身份平等看待兒子。
「就算是我親生,要是不夠有擔當,我也不放心將小草交出去。」端木柏人冷冷哼笑,將要兒子跳進去的陷阱挖得更深。
不想當壞人,更為了在妻子發現時方便脫罪,他很樂得讓這個孟浪小子強出頭。這就是經驗累積的差別,懂得進與退,稍稍的放手是為了更長遠的擁有。
「你已經有娘了,幹麼跟我搶?」小煦氣呼呼地瞪他。
哪有父親跟女兒好成這樣的?爹不怕娘吃醋,但他可越看越刺眼。他相貌不比爹差,狡詐程度再歷經時間的磨練也一定不輸他,偏偏年齡這無法改變的差距成了他天生的劣勢。
現在是爹贏沒錯,但再過個十年,正值年輕俊俏的他會比不過一個四十多歲的老頭嗎?問題是這十年間,他得將小車守得牢牢的,不能讓她被別人搶走,就連爹也不行!
「她是我女兒,我當然疼她。」說得很名正言順,醞笑的俊眸卻邪魅得讓小煦心驚。
「我是她的丈夫,我疼她就好。」年紀小的他口氣倒不小,說得好像已經將人娶進了門。
「你、們、兩、個──」啼笑皆非的惱怒話語打斷了他們的爭論,一名少婦走進,雖是板著臉,自然流露的溫柔氣質仍讓她一點威嚇性也沒有。「要我說幾次?小草不是你們的,你們再怎麼分也沒有用。」
端木柏人一臉無辜,聰明地沉默不語。武功精深的他早聽出妻子的接近,他卻沒停止對話,為的是要挑釁兒子說出那佔有慾十足的宣言,這樣妻子就會氣兒子比氣他多些,今晚才不會將他趕下床榻。
小煦完全不知道自己被設計,還在那裡辯解。「可是小草也很喜歡我,我對她那麼好,她以後一定會嫁我的。」
笨。端木柏人沒讓得意顯露出來。妻子最討厭他們將小草當成私有物,這傻小子卻還不知收斂,活該被他拿來當擋箭牌。
「你又知道她喜歡你了?那是疼,當你是弟弟的疼,你怎能利用她對你的好得寸進尺?」韓珞對兒子教訓完,又轉向置身事外的丈夫訓斥:「別笑,要不是你對小草太保護,煦兒的思想也不會有所偏差,這一切都怪你。」
風頭轉向,見機不可失,小煦開始悄然無聲地朝門口移動。
「你不是很希望我和小草能多多培養感情嗎?」將兒子的舉止看在眼裡,端木柏人只好認命地承擔一切,談笑將妻子的注意力全拉在自己身上。
「那都是幾年前的事了?」韓珞好氣又好笑,清秀柔媚的她簡直像是茱萸的姊姊,完全看不出來已有了個十歲大的兒子。「你那時候孤僻又難相處,我怕你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將小草扔出去,哪想得到你會變成現在這樣?」
端木柏人勾笑,倏地將她攬進懷中。「吃醋了?」這不能怪他,小草很聰明,卻心軟到不懂得懷疑人,雖然妻子總說他管太緊,但防患未然總比亡羊補牢來得好。
已快踏出房門的小煦聞聲翻了個白眼,父母間的濃情密意他可沒興趣看,趕緊頭也不回地溜掉。
「誰吃你的醋?我是為小草抱不平。」韓珞想說得冷硬,但對上丈夫那張俊容,還是不由自主地揚起柔笑。
雖然他老愛用話逗她,認真傾訴愛意的次數屈指可數,但她知道他對她的深情是完全無庸置疑的。她是他這世上最重視的人,因為她,他才疼愛小草,更因為不願她受生育之苦,不管她怎麼懇求,也不讓她再懷下孩子。
他觀念裡的是非曲直很獨特,有時候他的作為也非常人所能理解,但這都是他愛他們的方式,只是……
「小草終究會嫁人,就不怕到時你捨不得放手?」若能再減少一些佔有慾就好了。幃珞在心裡低歎。
「到時候再說,我等著看匹配得上她的男人要到何時才能出現。」他邊說邊不著痕跡地將身子靠向她,讓她一步步後退。
「你倒不如直說沒有人可以通過你的認可算了,你連自己的兒子都看不上眼。」韓珞抗議。
煦兒一心想娶小草,她不反對也不會推波助瀾,她只希望小車能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人,而不是為了報答所謂的養育之恩嫁給了煦兒。伯只怕,屆時那個人真的出現,卻被這個做爹爹的用嚴格的審核眼光完全駁回。
「他? 還有待磨練呢!」端木柏人成功地將她逼抵上桌沿,一腳探進她的雙腳之間,親密地緊貼著她,無聲傳達他的慾望。
被他這麼親暱地困住,韓珞總算察覺到他的意圖,麗容赧上嫣紅,羞窘地推著他。「煦兒在,別這樣……」
「早走了。」端木柏人在她耳旁低笑,用近乎吐息的氣音誘惑著。「記得我們上回在書房是什麼時候的事嗎?」修長的掌指不等她回答,已靈活地朝懷中的軟玉溫香攻城略地。
書房?他們有嗎……他的吻截斷了她的思慮,韓珞環住他,放任自己被他的渴切包圍。
有沒有過都不重要了,他們可以再一次製造旖旎的回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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