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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她一直覺得,當年入宮後被分配到藏書樓做值掃是她的幸運,
雖然日子無趣,也沒什麼機會可以得到聖眷榮寵、飛上枝頭,
但她可以博覽群書,而且,書中還有貌比潘安的少年呢,
她不知他的名字來歷,就是偶然某天,在那梔子樹下遇到了,
她迷上了他,甘願被他所惑,他說:「我想抱抱你。」
她便任他擺佈,成就好事,一夜之後,再也沒見過──
沒關係,她依舊過她的恬淡日子、讀她的書,
她的好記性,甚至幫她受封為妃;書中自有黃金屋,果然沒錯。
沒兩年,皇帝死了,而她為了犯下殺人案的弟弟,成了逃妃,
在宮外,她和他意外重逢,豈知他竟是來追捕她的捕頭,
為了不拖累他、為了幫弟弟的冤案還一個清白,她決定入官場,
大膽地女扮男裝赴科舉,書中真有千鍾粟,她考上了狀元,
科舉簡單過關,面聖時她卻整個人傻掉了,
因為龍椅上的新帝居然也問她,「我想抱你,可以嗎……」
第1章
「小怡,聽說新帝今天就要入主皇宮了,大家都商量著要去謝恩,妳不一起來嗎?」
輕柔的聲音在騎鶴殿中慢慢地流動,像是怕驚擾到了誰似的。嗯,
騎鶴殿向來冷清,即使它的主人幾經變換,這裡依然像是東嶽皇宮中「冷宮」的代名詞。
此時此刻的騎鶴殿中,已經清靜得彷彿這裡從來沒有人居住,而窩在屋內最灰暗角落的那兩個人,就好像連陽光都不會眷顧她們似的,若不是兩人都穿著長過腳踝的錦繡華服,遠遠看去,會讓人誤會她們是躲在這裡偷懶的小宮女。
而事實上,她們都有著曾經顯赫的封號和——如今狼狽不堪的地位。
問話的那個女人封號明妃,身著一身黑色的服飾,這本是宮內女人很忌諱的顏色之一,但卻是她們現在不得不穿的服色,因為她,和另外這個穿灰色,被她稱為「小怡」的女人,都剛剛成為了寡婦——
先帝,在四十一歲的壯年,於十日前不幸染上中風之症而駕崩。
過往的恩愛,未來也許會得到的眷寵,以及可以光耀門楣的一切榮光,都隨著先帝之死,蕩然無存。
然而,這樣並不是最糟糕的……
這騎鶴殿的主人怡妃,聽完好友小心翼翼對自己提出的問題,卻扯了扯嘴角,用一種自嘲的口氣反問:「我們去謝什麼恩呢?謝新帝沒有讓我們也一同活埋殉葬嗎?」
先帝,一直被世人稱讚是仁慈賢達的明君,可在他死前卻跟所有後宮妃子開了一個最殘忍的玩笑——他要求那些曾經和他同床共枕的,被他視作心肝一樣的心愛女人,可以和他同生——共死。
這三天內,宮裡哭聲震天,每天都可以聽到有人哭喊著被拉出皇宮的吵鬧聲,讓在宮內活下來的女人們,沒有一個不心驚膽戰、噤若寒蟬的。
昨天是她,誰知明日會不會就是我?
當年先帝不顧群臣阻攔,執意充盈後宮增加十名后妃的名額,多少女子暗中竊喜,自以為多了一個登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豈知……
原來恩愛榮寵都可以是過眼煙雲,曾經的海誓山盟也可以是一樁樁笑話。
原來生死相隨可以變成現實,原來即使皇帝已死,他的話,依然是不可動搖的聖旨。
而她們的命,甚至螻蟻不如。
「新帝真的不會殺我們嗎?」怡妃悵然地望著窗外,「若是他肯饒我們一命,我是不是可以求他放我回鄉去看看爹娘?」
「不可能的。」明妃搖著頭。「昨天內務府來人了,新帝已經下旨,讓宮內舊妃各守原宮,不要擅自離宮,說不定以後我們再見面都不容易了。」
怡妃苦笑道:「只怕這座小小的殿宇,我們也住不了多久的。」
明妃大驚,問道:「為什麼?」
「因為新帝很快就會有新妃了。而新妃總要有自己的住處,那些死人住過的地方,她們願意住嗎?妳的拜月宮,我的騎鶴殿,早晚,都會易主。」
怡妃的視線投注在窗外一棵梔子樹上,慢聲說道:「其實,我們從來都不是這些宮殿的主人,我們只是它們的過客而已。來過,住過,生過,也會死過。這就是我們留在這宮殿中的一切。」
明妃聽得渾身泛起寒慄,連聲說:「妳快別這麼想了。新帝人挺好的,本來我聽說還有人曾想進言,讓先帝所有妃子都殉葬,是新帝留話說,讓誕下皇嗣的,和未曾侍寢的人留下一命。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啊,我倆才可以留得殘命。」
「新帝若真的是個好人,會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女人為了先帝殉葬而無動於衷嗎?」怡妃卻在冷笑,「都是君王,都是黃袍加身,他們有著一樣的冷血心腸。」
明妃嚇得連忙伸手去掩她的口,「小怡,妳現在說話怎麼這麼大膽?小心隔牆有耳。」
怡妃再一笑,「現在大家都忙著去迎候新帝了,妳以為還會有人注意到我們這種冷宮遺妃嗎?」
她望著那些梔子樹。好奇怪,很多年都淡忘的記憶,今日怎麼一一想起?
是因為那些同齡女子的生命如花謝般的消逝,讓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也會走入終點,所以本能地開始回憶了嗎?
回憶,她一直以為那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才喜歡做的事情,如今,她不過才二十歲,二十歲啊……竟也陷入這種情緒中,不能自拔。
只是這回憶中有多少甜蜜?多少傷情?
依稀間,想起的,全是倒在梔子花海中那一道清瘦的身影,和一張比梔子花還要清俊絕俗的蒼白容顏——
「小怡,原來妳還在這裡?難道妳一直在這裡等我嗎?」
「小怡,妳名字聽來很可愛,只是好像要佔人家的便宜。妳的全名是什麼?」
「小怡,妳天天在這裡掃地,不會寂寞嗎?告訴我,書中到底有什麼,能讓妳耐得住這裡的寂寞?」
「小怡……我想抱抱妳,可以嗎?」
聲音依舊悠揚,原來穿過數年歲月的風塵,還是割不斷這些聲音潛藏在她身體內那份傷痛的記憶。
曾經,那麼美好的聲音,那麼美好的笑容,甚至是那麼美好的肌膚相觸……她妄想都可以屬於她。她曾祈求過上蒼,哪怕只是一夕擁有,讓她知道生的意義不再是孤獨,不再是永無休止、重複了千百次的寂寞。
上蒼眷顧了她,她真的擁有了,但真的就僅僅只有一夕而已。一夕之後,所有的幻夢隨之破滅,再也不曾重聚。
這就是奢望的下場。奢望不屬於自己的幸福,從一開始就是個錯。
臥龍宮的門口,眾星拱月般的,一干文武群臣圍在一個身材挺拔頎長、身著銀灰色龍袍的男人周圍,有人問道——
「陛下,您怎麼還穿著這身王服?該換成帝服了。」
男人的臉雖然年輕,眉宇中卻透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重威,俊美的輪廓本該因為嘴角的微笑而親切,卻因為眉中帶煞而讓人只覺心寒。
這是東嶽的新帝,皇甫夕。
他冷傲的眸子始終直視著前方高高的殿宇,沒有回答身邊人的問話,反倒風馬牛不相及的提出一個問題,「這宮內的梔子樹一共有多少株?」
滿院的文武百官都被問得一楞,內宮總管反應機敏些,連忙擠到前面,叩頭稟報,「一共有七百六十二株。」
「從明日起,都砍了。」
淡淡的聲音說出一道聖旨,如此古怪又驚人的旨意,所有人不免又面面相覷。
「陛下,都、都砍了?」內宮總管深恐自己聽錯了。這些梔子樹在宮中生長了近百年,不僅是宮內著稱一景,也暗自維繫了幾代君王與皇后的深情,早成為東嶽的傳奇和象徵。怎麼新帝還未登基,就要把它們全砍了?
「我討厭這花的味道。」皇甫夕再也懶得多說,逕自邁步走進臥龍宮的大門。
「陛下,皇陵的工作已經就緒,成將軍請旨封陵。」
禮部尚書跟了進來,搶先開了口。
這句話說來簡單,卻讓大門外的群臣聽了心頭一沉。所謂「工作就緒、請旨封陵」,眾人都明白那指的是什麼。
那些被拉去給先帝殉葬的嬪妃們,都將從此封埋在地下,再也沒有活路可以逃出生天。
眾人全都跟了進來,把目光投向皇甫夕,只見他一隻手正扶著長長的書案,另一隻手玩味似的舉起桌上一方硯台,一邊看著,一邊漫不經心地輕吐出兩字——
「准了。」
他人的生死榮辱,對他來說,似乎全無意義。他雖然不想置那些女人於死地,卻也無意非要違拗皇兄的這道遺命。
有善良之臣忍不住開口求情,「陛下,那些嬪妃都是無罪之人,何必——」
他的黑眸閃過一道幽光,打斷臣子的話。「愛卿難道不曾聽說過生同寢、死同槨嗎?若連生死相隨的勇氣都沒有,那她們對我皇兄的情意豈不都是虛情假意?」
這話說得異常沉重,讓人一時間無法反駁。雖然眾人都在心中想著:虛情假意總是難免,為了討得皇上歡心,這些女人們曾用盡多少心機才坐上現在的位置,人人還不是為了自保?一句「賜死」,就不得不死,枕邊人都可以做到如此涼薄,若是腳下之臣易地而處,會不會也要遭遇這樣的滅頂之災?
「這宮中的東西,從明日起都換成新的。」皇甫夕又一次開了口,嘴角依舊含笑,眼中卻沒有半點笑意。「我不喜歡用別人用剩下的東西,所以都要一色全新才行。各位大人,若是來給本王道賀的就免了吧,本王最不喜歡的就是阿諛奉承,虛假的話本王已經聽過太多。你們也不用誠惶誠恐,只要盡心為朝廷辦事,本王自然不會虧待他。若是故意欺本王年輕,皇陵之上,本王可以為爾留一個入口。」
他滿意地看著滿屋子或青或白的臉色,將目光投向側後方的內宮總管,瞳眸一瞇,本有句話想叫「那人」過來,但是停頓一瞬,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很討厭,這總是如此濃郁的梔子花香,每次聞到都會讓他心神混亂,失了冷靜思考。
好在從明日起,就再也不會聞到了。
終於,這東嶽,這皇宮,這天下,這天下中的任何一人,都該屬於他了。
騎鶴殿中的梔子樹最多。當清晨太監們拿著斧頭砍樹的聲音把怡妃驚醒時,她驚詫地奔出來,入目的儘是倒了一地的花木。
她不由得心痛地頓足喊道:「住手住手!你們好大的膽子!這是先祖所種下的樹,誰讓你們砍的?」
「回稟娘娘,這是當今陛下的旨意。」太監是很懂得狗眼識人的。雖然先祖的話也是聖旨,但是當今帝王的話更不可違逆。不管先祖為何而種這些樹,當今皇上下旨要砍,自然就要全砍了。
而眼前這個沒啥地位的先帝遺妃,無論說什麼、做什麼,又有誰會去在意?
斧頭重重地砍在樹幹上,一棵棵接連倒下,像是無憑無依的人兒被攔腰斬斷。
曾經這些樹就和那些鮮妍如花的嬪妃一樣,是宮中的傳奇和榮寵,但是更朝換代之後,連它們都一併被嫌棄。
怡妃怔怔地站在院子一角,看著眼前的情景,卻無能為力。
她向來知道自己是渺小的。從十二歲入宮到現在,已經八年。在藏書樓做值掃宮女的那幾年,是她最清閒快樂的日子,若不是後來遇到那個人,顛覆了她許多認知,她也許會一輩子單純快樂地過下去。
如今,她又忽然明白,原來單純快樂的生活,無論在任何時候,都只是一種妄想而已,因為這種日子要仰仗別人的成全才能有,而她,俗世中的一粒凡塵、皇宮中的一株小草,誰來庇佑?又能仰仗於誰?
明妃又來了。
明妃和她同一年入宮,怡妃起先被分配到藏書樓去打掃,而明妃則比她命好一些,分到皇后宮中。後來先帝偶爾到皇后宮中時,看上了明妃,一夜寵幸之後,珠胎暗結。
雖然皇后為此很是動怒,但礙於明妃有了皇子,也不得不同意皇上冊封妃子。明妃從一名宮女升為貴人,又用了兩年時間升為妃子,好不容易總算是熬出了頭,也成了所有宮女心中的榜樣。雖然後來皇子因病夭折,但陛下對她的寵愛不減,日子過得依舊風光。
怡妃,卻是完全不同的路子。她在藏書樓辛苦熬了六年,沒有人認得她,宮內也沒有人過問她。十八歲這年,按宮內祖制,如她這樣在宮中服滿六年,依然沒有晉封,而宮外還有親人的宮女,是可以出宮返鄉的。
她一天天算著日子,期待著回家與親人同聚。偶然間,卻因為一件事,被先帝看重,一下子就從宮女封為怡妃,羨煞旁人。
剛被冊封的時候,連明妃這樣的多年好友,來看她時,話裡話外都帶著妒意。她也只是一笑置之。
雖被冊封,但先帝因為種種原因,一直還沒有來得及翻牌子寵幸她。
對於怡妃來說,屬於她的榮寵還未到來,就已悄然失去,這天上地下的轉變,聽來如夢一般,又是多麼諷刺。
這幾天因為先皇遺旨,讓嚇得六神無主、驚惶失措的明妃重新把冷靜自持的怡妃當作她最可信賴的好朋友,時不時跑來找怡妃商量對策。
這一次明妃的到來顯得很是焦慮,或者說,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都很焦慮,焦慮對前途的不安,生死未卜。
「小怡,我剛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是新帝要讓我們所有先帝遺妃都搬到宮外去住。」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她臉色都白了。
怡妃卻很平靜,反而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這樣很好啊,離開這座皇宮,就是離開一個是非之地。」
「可是出了宮,我們等於少了一道保護的屏障,誰知道外頭是怎樣的景況?到時候不是要任人宰割……」
「我們留在宮中難道就不是任人宰割了嗎?」怡妃輕聲道,「出去了,反而是一步活路。」
可以離開這座死氣沉沉,甚至連梔子花香都聞不到的皇宮,對她來說其實是一種幸運,所以她聽了雀躍不已。這是她長久以來難得聽到的一則好消息了。
「妳確定這消息來源可靠嗎?」怡妃再問。
明妃皺眉說著,「是我宮裡的宮女聽臥龍宮的太監提到的。她說有人向陛下進言,希望新帝下旨,將我們都遷到宮外去,讓日後新帝的新妃可以住進來。」
「那新帝的意思呢?」
「不知道,那太監只聽了一半就出來了。他原本是進殿內奉茶,不能多留。」
怡妃的眉宇卻蹙了起來,「如此聽來,這只是一道毫無意義的消息而已,新帝有可能不會答應。」
「真的嗎?」明妃又興奮得握住她的手,「小怡,實話實說,我不想搬出去,拜月宮是我的,我住了好多年,我曾想過自己若有一天會死,也要死在那裡,我實在受不了把它交出去。」
怡妃一笑,「包括拿皇陵和妳交換?」
明妃倏然變了臉色,推了她一把,「和妳說正經話,妳別來嚇我。」
「我說的也是正經話……」她悵然地說:「難道妳想和新帝的寵妃爭寵嗎?」
「和那些少不更事的女孩子比起來,我哪點不如她們?」明妃沮喪回道。前方恰好置有一面銅鏡,倒映出她的影子。她才不過雙十的年紀,絕對不算老,鏡中那張明艷的面容曾經在眾多青春美麗的臉孔中被先帝一眼看中。
而今,這朵美麗的花兒就要凋謝了嗎?真的是不甘心。
怡妃看著好友的背影,柔聲安撫,「好了,明萱,這是我們的命。這皇宮已經不屬於我們了,又何必留戀?不如我陪妳去外面散散心?不過算了,這外面也沒什麼地方可走,到處都是被砍斷的梔子樹。」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那些折斷的樹幹時,像是被人用針狠狠地刺傷了——
「小怡,妳喜歡梔子樹嗎?我很喜歡,而且……梔子花也很像妳。」
「小怡,我沒事的,只是身子偶爾不大舒服,坐一會兒就會好。聽說吸了梔子花香的人就會心曠神怡,這花香還能包治百病。」
「小怡,是這花香……讓我對妳犯下不可饒恕的罪。但如果妳能寬恕我的罪,請允許我罪上加罪。」
好暈眩的話,好暈眩的記憶。原來有些事情,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時,卻在不經意間發現記得更加清楚,因為每多忘一次,就會提醒自己再加深這段記憶。
如果妳能寬恕我的罪,請允許我罪上加罪。好美的一句話,從那樣美麗的人口中說出,如詩如夢一般。
她被那句話蠱惑了,像沉湎於毒藥中,心甘情願地服下之後才知道,原來這毒沒有解藥可以讓她後悔。
不過,她後悔過嗎?
也許,從未後悔,只是悵然若失,只是苦苦追尋,只是茫然無措,只是……帶著一個不解、一個困惑,想去探知一個答案——
為何……他當日如夢一般來,又如夢一般去,只留下她獨自一人,黯然神傷?
哪怕他的來和去都不是出自愛,只需對她說聲「抱歉」——或者,連抱歉都不必說,只要給她一個歉意的笑容,她又能再奢求什麼?
畢竟,她曾愛過。
一個人的突然造訪讓怡妃所有關於宮外的記憶全被勾起。
那是她的一位遠房表姊。這位表姊一直在東都,但是無論是當初她入京入宮,還是後來受封皇妃,都不曾與這家人往來過。她喜歡這樣的親戚關係,老死不相往來,彼此沒有牽掛,日後也就不會有各種各樣的矛盾。
可表姊帶來的消息卻讓她的心驟然擰在了一起。
「娘娘,家中出了事情。您的弟弟因為犯了殺人的案子,被押送到刑部待審,聽說明年就有可能被問斬。您母親已經準備上京告御狀,您的父親雖然一直阻攔,卻沒能攔住,她已在來京的路上,這幾天大概就會到了。您父親托人帶信過來,讓我轉交於您。」
表姊說話非常謹慎,把信交給她之後就匆匆走了。
怡妃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跡,楞神好久。
她已經許多年沒和家裡人有過聯繫,她甚至以為家裡人已經當她死在宮內了。
她們唐家,世代書香門第,從來不屑於入朝為官,像父親那種飽學儒士,更是將禮義廉恥擺在首位,君臣之道置於末處。
若不是八年前,一道召選宮女的聖旨強行降下,他們不會和京裡有任何關係。
離開家的時候,父親的話她至今記憶猶新——
「宮裡那個地方,吃人不吐骨頭。到了那裡,只求能夠自保,不要妄想其它。家中不會希求妳榮華富貴,妳也不要給家裡帶來無妄之災。若十八歲時能夠出宮回家,事先差人送封信來即可。若回不來,也不用再寫信聯絡。」
父親的寡情是來自於對朝代更替、歷史掌故中那些血腥冷酷的故事看得過於透徹,他保不住女兒,就乾脆不聞不問。
她的閨名是可怡,之後入了宮,再也沒和家人通過書信,即使她後來受封,明知宮內會給她家裡報喜,但家中依然沒有隻字詞組送來,真應了她父親那句話——
家中不會希求妳榮華富貴。
然而,父親那後半句話卻好像說反了,如今卻是家中將無妄之災帶給了她。
弟弟犯了殺人的案子怎麼可能?她走時弟弟只有十歲,卻知書達禮、聰明伶俐,在她離家前,弟弟還拍著胸脯大聲說——
「姊,妳就入宮吧,日後我也去京裡考取功名,若中了狀元,我就想辦法接妳出宮。」
那樣一個有擔當、有抱負的弟弟,怎麼會和殺人案子有了牽扯?
她的母親向來體弱多病,又怎麼有辦法禁得起這樣的打擊?還長途跋涉來京中告狀?
要知道就是她在宮中生活,也都沒有見過新帝。母親一介民婦,真的以為告御狀會像戲文那樣容易,當街攔駕,大喊一聲「冤枉」,就會有絕世明君為她伸冤報仇?
她一下子六神無主了,跑去找內宮總管,請求道:「麻煩轉告陛下,我家中出了些事情,得出宮一趟處理。」
他看著她笑答,「娘娘,您大概是不知道,咱們宮裡歷來有規矩,皇妃是不能私自離宮的。陛下日理萬機,不知道幾時才能管得著您的事情,這樣吧,我給您遞話進去,您,可要等一等。」
內宮總管曖昧的眼神加上閃爍其詞,讓唐可怡心中明白,自己並不是得勢枝頭的鳳凰,人家不會平白為她辦事。
於是她褪下手腕上的一隻玉鐲,交到對方手裡,輕聲說:「那就請公公多費心了。」
這個內宮總管雖然貪心,但辦事還算爽利。拿了她的東西之後,很快就給了回音。回音也很簡單,只有兩個字——
不准。
唐可怡急了,問道:「為何不准?」
內宮總管只是聳聳肩,「陛下只說不準,沒說為什麼,我也不好多問。其實娘娘啊,陛下不說您自己也該明白,現在新帝剛剛登基,京中難免會有些不平靜,陛下也是為宮內娘娘們的安全著想。娘娘,奴才也說句不該說的話,入了宮,妳就是宮裡的人了,外面有多少事情都不要再理,您的生死榮辱既然他們不在乎,您又何必去在乎他們?」
果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她在心中冷笑,一個內宮總管,不過是三品的官銜,卻敢對她完全一副訓導告誡的口吻,這口氣她除了忍下,別無他法。
「那,我想見陛下。」
她的要求再度遭到內宮總管的嘲笑,「娘娘,就連前皇后要見陛下都要排隊等著,更何況是您了?陛下每日要處理的國家大事那麼多,您就別拿這點家務小事去煩他了。」
他又神神秘秘地加了句,「再提醒您一句,咱們這位新皇帝的脾氣可不大好,您不覺得這宮裡最近越來越清靜了嗎?連原本在宮裡落巢的那些鳥兒,陛下也下旨全都連窩端了。您想他可願意再聽您的事情?」
唐可怡徹底心涼了。
可就算宮內她沒有任何指望和依靠,但宮外的事情還急待她作決定。
雖然明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幫不了家人任何事情,可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就這樣到東都赴死。
於是在這夜,她作了一個天大的決定。
皇甫夕喜歡看傀儡戲,這可說是他最大的樂趣和愛好。
入宮之後,他將一位被殉埋的前皇妃曾住過的長生殿叫人騰出來,專門改成傀儡戲的表演大堂。
每天晚上處理完國事之後,他都會到這裡來坐一坐,看一出傀儡戲,此時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煩擾他。
而他看的戲,永遠只有一出——「抱柱之信」。
在《史記.蘇秦列傳》中,關於這則故事是這樣記載——信如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柱而死。
在李白的《長干行》中也有一句詩雲此事: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而這出傀儡戲,是皇甫夕一手寫就的戲詞,觀眾也只有他一人。
今日,戲台上那俊秀的男子正在低低吟誦,「為何故心神不寧?落月滿荷塘,碎了魂神。終知這一場如夢如幻,卻難捨,幻影癡心。癡了心,動了情,只怕伊人不見,天地冥冥,形銷骨立,一人伶仃……」
皇甫夕默默地看著台上影子晃動,忽然開口叫道:「來人!」
外面守候的太監急忙進來,「陛下,何事吩咐?」
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宮內的宮女,大過十八歲的就該出宮了吧?」
「是,倘若沒有受封,或是沒有獲罪,就可離宮。」
「出宮的人,內務府都有紀錄嗎?」
「是,內務府那邊都會翔實記錄她們的祖籍以及返鄉的時間地點。若她們的確回了家,當地官府還會出具回函,再由內務府留檔。」
皇甫夕頓了頓,吩咐道:「叫內務府幫我查一人,她……」
他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蹙起眉,因為隱隱地聽到嘈雜聲響。
於是他沉聲問:「是張德海在外面嗎?」
內宮總管聽聞傳喚,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爬進來,連連叩頭。
「奴才罪該萬死,不該打擾陛下清休,實在是因為宮內出了點亂子,奴才不能私自作主,又怕誤了時辰,耽誤了——」
「囉唆。」皇甫夕輕斥一聲,音量不大,卻冷得徹骨。「什麼事?」
「宮內一位皇妃丟了。」
「丟了?」他皺眉哼道:「難道宮裡還有能飛天遁地的人才不成?」
「那倒不是。這位皇妃昨日用晚膳的時候還有人看到她在宮裡,但是今晨送早膳時就不見了,宮女以為她只是出了偏殿,但是在內三宮找了一圈,誰也不知道她的去處。宮女慌了神,這才來通報。奴才也派人在內外六宮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有這位皇妃的影子。奴才怕……怕她出了意外。」
皇甫夕不以為然,「怎麼?沒有和先帝一起殉情,她會心中不痛快地自尋死路不成?」
張德海思忖著,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在想,她會不會是出了宮?」
「出宮?難道六宮門禁沒有人看到嗎?」
「問了一遍,都說沒看到。但這位皇妃似乎最近家中有事,曾經請旨出宮。奴才來問過陛下,陛下……不准。奴才回稟的時候,皇妃看起來很是失望的模樣。」
說起這事,皇甫夕倒是有些印象,「是那個怡妃?」他不耐煩了,「那就派人去宮外找找,朕倒不怕她尋死,只是若在宮外養了什麼野男人,讓皇室蒙羞,朕寧可她死。」
「是。」張德海擦了擦汗,剛剛起身要退出去,皇甫夕又揚聲吩咐。
「對了,你來得正好,朕要讓你找一個人。」
「陛下請說。」
「她曾是宮裡的宮女,如今……應該已經返鄉了,朕要知道她的下落,準確的下落。」
「請陛下示下名字,奴才這就去辦。」
「她姓唐,唐可怡。」
張德海倏然楞住,張大嘴巴好一陣,直到背對著的皇甫夕奇怪他怎麼還不走,才回頭瞥了他一眼,不耐地問:「還有什麼問題?」
他囁嚅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說:「陛下……不知道嗎?」
「什麼?」他的眉心蹙得更緊。或許是這幾年都在邊關,即使他有著出身皇室的貴冑之氣,也有著身為武將的霸氣和殺氣,他只需蹙一下眉,周圍的人嚇得渾身直打哆嗦。
張德海不敢再多說一句廢話,飛快地解釋,「唐可怡就是怡妃的本名。」
那僵如盤石的身形似是猛地挺直了幾分,繼而倏然而起,那氣勢讓舞台上原本還在咿咿呀呀唱曲的傀儡戲子都嚇得停了下來,全體跪倒,以為是自己做錯什麼,觸怒了龍顏。
「捉她回來,朕要活的,不要死的。」
他改變了先前的旨意,用冷厲得幾乎如刀鋒一樣的聲音,擦過張德海的耳際。
在這頃刻間,風中似乎飄來了淡淡的花香。
這是梔子花香,但它們不是全被砍光了嗎?為何宮內還會有花香浮動?
原來,以為已經斬斷的東西,其實並不能真的斬得一乾二淨。只要它曾經存在過,就會永遠存活,直至生命終了,都如影隨形,相隨一生。
第2章
當年——
唐可怡一直覺得,自己被分配到藏書樓做值掃是她的幸運。五歲時,她就讀遍家中最淺顯的《三字經》 、《千家文》 、《弟子規》 ,七歲時,已經可以熟背唐詩三百首。
但是父親卻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書讀多了有害無益,所以在她十歲過後就不許她再碰家中的那些書。
每次看到年幼的弟弟可以搖頭晃腦地在她面前炫耀那些新學的詩文,她真是既是羨慕又是嫉妒。
入宮那天,內宮總管過來挑人,順口問道:「誰會寫字?」她便主動應聲,結果就被分到藏書樓。大部份女孩子是不喜歡這份工作的,雖然工作不累,卻一天到晚都被困守在這方圓不超過一百丈的小地方,連那御花園都很少能去到。先不要說看到那些珠翠環繞、花枝招展的美麗嬪妃,更不要妄想能和皇上有一場緣份邂逅,一步登天做了主子,就是最能打發時間的小道流言,也是很難飄到這裡來的。
但她不介意。她一到了藏書樓就如魚得水一般,負責帶她的老宮女對她很是和藹,只要求她每天打水掃地,把樓內樓外打掃乾淨即可。而她藉著打掃的工夫,悄悄地偷幾本書在懷中,到了晚上,點上燭台,就可以津津有味地讀上半個通宵。第二天,再換上幾本新的。
這樣不出四年,她便將藏書樓中的所有藏書都看過了。她知道宮女到了十八歲就可以出宮,所以她暗暗計算,再過兩年,等她把所有第一遍沒有看明白的書再看個明白之後,出宮的日子也就到了。
那時她還想,原來入宮也不像她原本以為的那麼糟糕嘛,父親之前的擔心只怕是多慮了。
與她的懶散清閒相比,和她一起入京的家鄉姊妹惠明萱則有很多煩惱。明萱一開始被分到皇后的飛鳳宮還非常地開心,但是過了一、兩年,一直都只是最低等的宮女,每天負責為宮裡燒熱水,打掃各殿塵埃,若是手腳慢些,還要遭到老宮女的責罵,甚至是責打。有時候明萱趁著夜深人靜之時,會悄悄溜到她這邊,抱著她哭上一會兒。
她則耐心勸解,讓明萱再忍一忍,忍過了十八歲就可以回家了。
但明萱卻不同意她這種得過且過的人生態度。
每次哭到最後,明萱把眼淚一擦,總會狠狠地說:「哼,妳等著吧,我早晚有一天要叫周圍那些瞧不起我的狗奴才們知道自己瞎了眼!若是皇上看上了我,封了我為妃,我一定把這些人都一一報復回去。」
她總是笑著安撫,「好,等妳做了妃,奴婢可不可以請娘娘高抬貴手,先將我放出宮去?」
明萱會破涕為笑地回復,「我才不要放妳走!到時候我把妳也引薦給皇上,咱們姊妹兩個人,就做那個什麼黃鶯,一起侍君。」
「娥皇女英。」她聽了不禁笑歎著搖頭,「我可不想做娘娘。再說,我也沒有妳這麼漂亮的臉蛋。」
這是實話。論姿色,明萱天生一副美人胚子,她一直認為明萱當初會被挑去皇后寢宮服侍,就是因為姿色出眾,但這幾年一直被打壓在熱水房出不了頭也恰恰是因為她美貌。皇后都三十多歲了,怎麼能允許比自己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成天圍繞在自己身邊,被皇上看到呢?
相比之下,她唐可怡的五官就只能算得上清秀而已,除了皮膚還算白皙、眼睛不算太小之外,她看不出自己容貌上還有什麼優點,因此她也更加不會妄想做宮內的人上人。
「說起來啊,這後宮真是爭鬥得厲害呢。」惠明萱不時會給她帶來些宮裡的八卦。「前些天,聽說德妃的兒子不幸染了天花死了,宮裡鬧得沸沸揚揚,說是皇后派人下手幹的。」
唐可怡好奇地問:「哦?真的會是皇后下的手嗎?」
「不知道啊,我雖然是皇后宮內的人,一天到晚也難見她一面。不過皇后平時看起來臉色陰陰冷冷的,的確不像是心地善良之人,若說是她派人暗中下手……」
惠明萱壓低聲音,「我還真的有幾分相信。」
「為什麼?」
「女人都希望自己是男人心中最看重的那一個嘛。」雖然只有十六歲,明萱說起男女之事時那份神神秘秘和得意揚揚,倒像是熟悉箇中滋味的老手了。雖然讀了不少書,但是書中講的多是道理,對於男女之事她很少涉獵。所以聽明萱說起這類話題時,她都覺得好奇、好笑,也不曾看重,更不曾放在心上。
在明萱口中,最羨慕的是前代的幾位皇后,據她說來,那幾位皇后登上後位的故事都如傳奇一般,尤其讓她艷羨的是先祖皇帝對皇后的專寵。
「知道嗎?咱們滿宮的梔子樹就是先祖為潘氏皇后專門種下的,一種就是上百年啊。」
聽了那些故事,她也不禁對那些紅顏產生興趣。到底是怎樣的情意,可以讓一國之君為一個女人做出如此感人之舉?一個女人又是怎樣征服男人如此多變的心?
總攬四海和擁有一個女人的心相比,對於男人是否同樣重要?
一天,唐可怡又照例打掃藏書樓。昨天她從這裡拿走的書是《皇后傳》,書中講的都是本朝歷代皇后的經歷,有的悲苦,有的纏綿,看得她嘖嘖戚歎,卻也有幾分疑惑,到底寫入書中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那些驚心動魄、恩怨情仇,到底是史官演繹,還是真實存在過?書放回書架後,她先提了桶水,挨著樓階慢慢擦洗著。這個工作並不輕鬆,常常一忙就是大半天。不過她最喜歡在這個時候回憶前一天所讀的書內容,一邊幹活,一邊思考,也不覺得有多累,有時候自己還會情不自禁地扮演起書中人物,自言自語起來。
好在這工作都只有她一個人在做,就算自言自語、嘮嘮叨叨,也沒人會知道。
「是夜,帝問後:『卿何故不足心?』 後應日:『臣妾意為人上人,女子亦可做男子臂膀,龍鳳亦可比翼齊飛。』 帝驚問日:『何出謬論?』 後答日:『肺腑之言。』 」
這一段紀錄是前代顧皇后在未登後位前,和聖元皇帝的一段對話。昨天她讀到這裡的時候,很是驚異,一個女人,居然敢如此大膽地和丈夫說出自己心中所想所要,是誰賦予她這份勇敢?或者該說是狂妄?而這位皇帝,又如何能容忍得了她的狂妄和自信,甚至最後許以國母之位?
「肯定是史官胡寫的。」她背完這一段,自以為是地否定掉史中的言論。她不信一個女人得到的榮寵可以如此深厚,男人是不可能允許女人有機會爬到自己身邊的,更何況是龍鳳比翼?
將《皇后傳》默想了一遍後,她提著髒水下樓,豈料一不小心摔了個跟頭,水桶倒下的時候髒水也潑了出去。
她輕叫一聲,哀歎道:「哎呀,這下子樓板又要重擦了。」
顧不得自己膝蓋手肘都磕破,她急忙撿起水桶,趕緊收拾。忽然間,她覺得眼角處像有什麼光亮閃了一下似的,側目去看,不禁楞住!
在藏書樓的一側,有幾株梔子樹,其中一棵樹下卻躺著一個人,那人一身銀白色的衣服,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似的。
唐可怡丟下水桶,急忙跑了過去,礙於自己一身的髒污,也不敢去碰那人,只是「喂」地叫了聲,想把他叫醒。接著,她看到那人的臉時,又怔楞了。
從家鄉出來,一直到東都入宮,她未曾見過這樣俊秀的少年,看上去大約只有十七八歲的年紀,容貌清俊秀雅,長眉入鬢,連睫毛都長如羽翼般濃密,只是那張臉卻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呼吸也十分微弱。
「這位,這位……」她根本不知道對方來歷,是來宮內的王宮親貴嗎?看那服飾,不是侍衛,也不是太監。她入宮年頭雖久,見的人卻不多,也沒有人給她講解這方面的知識,不懂得從衣服上看人身份。叫了好幾聲之後,她才勉強找了個稱呼,「這位公子,您是不是病了?別躺在這裡了,會受涼的。」
好久,他動都沒有動一下,就在唐可怡想著是否該去找人幫忙的時候,只見那兩排羽睫抖動了一下,然後微涼的秋光從羽睫後隙出!
天,這是她這輩子見過最美的一雙眼睛,就那樣滿是水霧,迷迷濛濛地注視著她。
那一瞬間,她甚至想,若他是個女子,該是傾國傾城了,不知道他娘會不會是宮裡的哪位嬪妃?
「妳是誰?」淡淡的聲音還帶著幾分慵懶,只是太過微弱。
她急忙回答,「我是這裡的宮女。公子,您病了嗎?要不要我去找太醫?」
黑眸閃爍了幾下,接著他優美的唇形向下扯了扯,「唉,我又暈倒了嗎?這一次不知道暈了多久。」
「公子身體不好?」她本能地關心,實在不忍見這樣一個美少年被病痛折磨。
「只是頑疾,怕是不能根除了。姑娘可否扶我起來?」他客氣地問。
唐可怡尷尬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和衣服,「公子,我身上……有點髒,不敢玷污了您的衣服。」她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來歷,卻也看得出那身華服必定價值不菲。
他聞言只是微微一笑,「無礙的。多謝妳喊醒我,否則我只怕要睡到明天早上了。」
他將一隻手遞給她,那手指修長白淨,也美得像畫一樣。
唐可怡這一生第一次知道什麼叫自慚形穢,她低著頭,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幾下之後,將自己的袖子挽起,這才輕輕地扶住他,用盡力氣將他扶了起來。
他站起來,身材比她略高一頭,因為清瘦,連身上的衣服都好像會讓他不勝負荷似的。
他輕輕呼了口氣,又將目光投向身邊的她,微笑問:「可否請問姑娘芳名?」
不知怎的,他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唐可怡的臉紅了,或許是因為自小到大都不曾和陌生男子這樣親近地說過話,她支吾了好一陣,才說:「我家中人都叫我小怡。」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真是找打,人家問的必然是她的全名,她卻將小名先說了出來,好像和人家有多熟似的。
果然他眸如春水,笑吟吟地說:「小怡,妳名字聽來很可愛,只是好像要佔人的便宜。妳的全名是什麼?」
「唐……可怡。」她從不知和人說起自己的名字會讓自己如此緊張又心慌,好像生怕自己的名字會羞辱到對方似的。
他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兒,念了一下她的名字,「唐可怡!嗯,這名字不錯。妳是哪年入的宮?」
「太長十三年入的宮。」
「今年十六歲了?」
「嗯。」
「一直在這裡嗎?」
「是的。」
「這裡豈不是很悶?」
「還好。」
他淡淡地問,她淡淡地答,不知不覺中,才發現自己已經和對方來到藏書樓樓下。
唐可怡一驚,趕緊阻斕,「公子是要上樓嗎?我剛才不小心灑了水,現在不能上,樓梯太滑。公子稍等一下。」她趕快去找了好大一塊布,鋪在樓梯上,用盡力氣去清理剛才弄髒的地方。他只是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看她一臉從容寧靜地忙碌著,動作嫻熟有條理,沒用了多少工夫,就將樓梯上下擦乾淨了。
「一天到晚做這些事情很累吧?」他問道。
「不算很累,只要心中不想著累就好了。」她笑著說,還不忘安慰他,「公子的頑疾會不會有一部份是心疾?若公子心中不想,病情就會減輕一些。」
他挑起秀逸的眉,笑道:「有道理,以後我試試看。」
「試試看什麼?」她卻有點不解。
「試試看妳的話,若是我不想了,是不是就不會再暈倒。」
唐可怡不禁笑了出來,「這該怎樣試啊?你每試一次,其實心中就會想一次,本來是該忘記的事情,卻反而會記得更清楚。」
他只是笑笑,沒有再接話。
等她把樓梯全都清理完畢,這才側身說:「公子想找什麼書,現在就可以上樓去找了。或者我幫公子找來?」
「妳不問我是什麼人嗎?或者是否有旨意可以上樓看書?」他卻反過來問她。
這下倒把唐可怡問住了。說了半天的話,她還是不知道對方的身份,而看書需要聖旨許可的規矩,她並不清楚,只因為這藏書樓八百年不會有人來,頂多只是太監奉命取書,從沒有哪個主子親自來的。
見她楞神兒,他再笑道:「妳怎麼對宮中的人事好像全不知曉似的?這四年妳是怎麼過的?」
她尷尬地陪笑,「我日子總是過得渾渾噩噩,上次內宮總管張公公奉聖命來拿書,我還問人家是哪個宮的,讓張公公把我罵了一頓。」
他凝視著她,直到看得她的臉又紅了,才說道:「我不上樓了,妳幫我去找一本書吧,書名叫……《琴韻書》。」
「公子稍等。」她上了樓,記得那部書是一本琴譜,也曾看過,很快就將那本書找到,送了下來。「每次宮裡差人來要書,我都會記檔。公子要我把這本書記檔在哪裡?」她雖然和他相談甚歡,卻也沒忘該遵守的規矩。
他接過書,悠然一笑,「妳就寫……蘭陵宮差人來取即可。」
「蘭陵宮。」她趕快記在心裡。
記起蘭陵宮曾經是皇帝胞妹長樂公主的舊居,但是長樂公主已經嫁出宮了,現在那宮裡還有人住嗎?他握著書,走了幾步,又回頭問道:「妳天天都在這裡?」
「是。」
「那,改日我來找妳還書。」他對她展顏淺笑,空靈的背影就好像御風而行一般,看得人心都醉了。
那一夜,唐可怡的夢中都是那一道雪白的身影,和那雙幽邃美麗的黑眸。那慵懶的笑容、清瘦的身姿,有點像時常伏在藏書樓樓角的那只黑貓。據說那貓是皇后陛下的心愛寵物,所以連貓的氣質都變得驕矜。
不過這少年氣質清貴,顯得可親,並不以勢壓人。
他,到底是誰呢?
這幾天唐可怡一直希望惠明萱能來找她,想向她打聽那個少年到底是什麼人。
但大概是惠明萱這幾天過得還不錯,一直都沒有來煩擾她。
又過了幾日,負責管她的老宮女神神秘秘地問她,「小怡,那個經常來找妳的朋友,是叫惠明萱吧?」
唐可怡點點頭,心頭又是緊張又是不解地問:「怎麼?她出什麼事了嗎?」
老宮女笑了笑,「是出了點事,不過是好事。小怡啊,妳這個朋友還真的有些本事,陛下看上她了,聽說已經封了貴人。」
她一楞,只覺得是在夢裡,疑問道:「怎麼會?」明萱不是一直都是負責最低等的活兒嗎?怎麼會見到陛下?
「說來是那丫頭機緣造化。那天本是她在後院當差,陛下來皇后寢宮的時候,皇后在午睡,陛下隨意在院中逛的時候,覺得口渴,也沒有問人要茶,居然自己去了後院,就撞見她了。這丫頭有些姿色,還很有些口舌,一下子就入了聖心,三天後就封了貴人了。我以為她和妳的關係這麼好,肯定會第一個和妳報喜。」
「還沒有,那,真要恭喜她了。」她不知道該喜還是憂。
她沒想到這「如願得償」四個字真的會有事實印證,本該為朋友高興,但後宮之爭,自古有之,父親當初在她入宮前就諄諄教導,不是沒道理。做個寂寞宮女虛耗青春,可以相安無事,現在明萱捲入後宮爭鬥,能不能平安一生就不好說了。
不過最讓她傷心的是,自此身邊就少了她這個唯一能和她說知心話的朋友了。
又過了幾日,宮裡為一位老太妃準備壽誕宴席,許多宮女都被抽調過去幫忙,老宮女本想叫唐可怡也去的,但想了想,還是讓她留下。
「這邊總不好都沒留人,妳還是留守吧。」唐可怡也不失望,她本來也怕自己在藏書樓散漫慣了,到了那種大場面會有失儀的行為。
夜裡,站在藏書樓的最上層時,一邊是月華皎潔,遠處又是燈火輝煌、人聲隱約,她不禁暢想——現在的明萱在忙什麼呢?是不是也坐在主子們的席位上,和皇后嬪妃們閒聊家常?皇帝對她好不好?倘若皇帝一年到頭也沒想到去寵幸她一次,她也會快活地過下去嗎?
想到這裡,不禁惆悵地歎了口氣。寂靜的夜幕下,似乎天地之間只剩下她一個人。
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她好像忽然聽到樓梯的木板聲響。這個時候是不該有人來這裡的啊?她一下子緊張起來,樓上不僅沒有燭台,她隨身也沒有帶任何防身的東西。難道是賊?可是小賊怎麼敢入皇宮?又怎麼會到這裡偷書?
她心頭正千回百轉地胡思亂想,那人已經走了上來,站在樓梯口停住,遲疑地出聲問道——「小怡?妳在嗎?」
聽到那聲音,她驟然放鬆下來,連聲響應,「我在我在!」
那身影剛要往她這邊靠過來,她急忙喊了聲,「別亂動,那階梯有幾個板子鬆動了,容易絆住,你等一等,我扶你過來。」
唐可怡幾步走到對方面前,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容貌,她只聞到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從他身上飄來。
像是非常熟稔似的,他抬起一隻手,讓她握住,而她小心翼翼地指點著他抬起腿,繞過那些蹺起的板子,將他領到窗戶邊。這窗子的高大,完全打開後,月華灑入時,倒比點上蠟燭還顯得明亮。
她悄悄地打量起身邊的他!至今仍不知道名姓的這位少年,今夜他換了一件衣服,月光之下,這衣服銀白如水,襯托得他白俊的面容更加清朗,那雙眸子也比星光還要幽亮。
「公子是來還書的?」她看到他手上握著那天借走的書。
他笑著將書給她,「是啊,怕再不歸還妳就要被責罵了。」
「沒事,平時也沒有人來查閱藏書的事情,每兩年,內務府才會會同蘭苑閣將書目清點整理一番,若有破損,就拿去修補或者重印。不過我看上一次他們清點時也不怎麼認真,只怕丟了幾本書都不知道。」
他側著頭聽她說話,與其說是在聽,倒不如說是在看她。
唐可怡說了好一陣,才意識到他的眼神一直在自己身上,不禁羞澀地低下頭,將那本書趕快插回到原來的書格中。
「這裡的書妳都很熟悉?」他看她在黑暗中都可以準確地摸到書籍原來擺放的位置。這裡藏書至少上萬冊,要毫不遲疑的找到原來擺放地點,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她遲疑了一下,問:「我若是說了實話,公子會不會告訴別人?」
「什麼話?」他饒有興味地追問,又給了保證,「我自然不會告訴別人。」
唐可怡一笑,悄聲道:「其實這裡的書我看過一遍了,所以閉著眼睛也記得它們擺在哪裡。」
「這麼多書妳都看過了?」少年露出訝異的表情,顯然不信。
「要不要我背書目給你聽?」這寂靜的夜色裡,也不知怎的,她的話比平時要多了些,自然而然地就將他當作朋友一般,全無戒備。
他撩開衣襬,席地而坐,好整以暇的看著她說:「妳背來聽聽。」
她也學著他的樣子坐下,清了清嗓子,開始背誦!
「《東嶽史記》 、《先祖傳》 、《列國圖海志》 、《錦繡驗璣冊》 、《春華秋實錄》 、《瀾滄集》 、《歸原策》 、《上窮碧落傳》 ……」
她一口氣說了上百個書名,說得他起先的玩味表情漸漸變成了訝異,直到她背到了《資治通鑒》 ,他忽然打斷她,「東嶽的書讀完,連中原的書妳都讀過了?」
「中原的書內容更加博大精深,一部《莊子》我就看了一個月才看懂了一點皮毛。」她不禁感歎,「相比之下,我們東嶽只有區區幾百年的歷史,要學的還實在是太多了。」
少年幽幽地望著她那一臉的心馳神往——小小的臉頰上好像煥發著某種動人的神采,他不禁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看了那麼多的奇人奇事,心中嚮往吧?」
心事被人看破,唐可怡不好意思地抿唇笑道:「是有些嚮往,不過個人有個人的命,心態平和一些就好了。」
他望著她,靜默片刻後又問:「小怡,妳天天在這裡掃地,不會寂寞嗎?告訴我,書中到底有什麼,能讓妳耐得住這裡的寂寞?」
她歪著頭想了一陣後才認真地說:「書中有做人的準則,有大千世界的精彩,有修身立命之道,甚至還有如何種花養草的方法。我每日看著這些書,就好像和老友見面,當然不會寂寞。」
他微笑的聽她講話。她說話的時候,臉上神采奕奕,天真清澈的眼波不停地閃爍著,似乎可以驅散這樓中的陰冷和黑暗。
他像是聽得入神,一隻手不知不覺地搭在她的膝頭上,等她發現的時候,他依然渾然不覺,全神貫注地在聽她說話。
她的心頭坪坪直跳,又不敢動一下,怕驚擾到他,只好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
也不知道她說了多久,他終於將手收了回來,伸了個懶腰,說:「很晚了吧?妳也該睡了,宮裡的人可能要找我了。」
「哎呀,打擾公子休息了。」她忙著站起身來,儘管雙腿早已盤得酸麻,她還是先欠身起來扶他。他的腕骨很細,像是一捏就會折斷似的。她忍不住說道:「公子應該多吃點東西才好養壯一點。」
「我吃飯向來挑剔,進食也不太多。」他已經很習慣她和自己肌膚相觸,甚至將身子微微靠著她的肩頭。他身上不知道是熏了什麼香料,混著他的體息,讓她有點頭暈。
唐可怡輕手輕腳地將他攙下了樓後,他並未立刻離開。
站在院中,他回頭望她,若有所思地說:「今夜和妳聊得很開心,就是有些口渴了。改天我再來時,妳準備點茶水給我吧。」
「好。」她脫口應道,心中只是歡喜著他還會再來這件事,卻全然沒想到該問他何時備茶,該準備些什麼茶葉?他又怎麼會如此自如地出入這座皇宮?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他向四周瞭望,院內的那幾株梔子樹靜靜佇立,像暗夜仙子一般,身姿姑娜。他望著那些樹問她,「小怡,妳喜歡梔子樹嗎?」
她點點頭。
其實花花草草對於她來說,並沒有特殊的好惡,承認喜歡梔子樹並不是因為明萱曾和她說過的那些關於梔子樹與先祖帝后的愛情傳奇,就算現在這裡種的是別的樹,她也一樣喜歡。
但他卻繼續說了一句讓她今生都忘不了的話!「我很喜歡,而且……梔子花也很像妳。」就因為這一句話,那一夜她立在梔子樹下,幾乎一夜未眠。
她當然聽得出這是讚美,但是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用這樣動人心魄的語句來讚美她,也不知道當他這樣說的時候,自己的心,為何好像醉了一般,甜蜜得不曾睡去,便已經有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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