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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老師」——他總是這麼叫她。
他並不知曉,從他遇見她的那一刻開始,
這位恆常恍神、容易受驚的秀麗女老師,
並非他想像中的「她」。
她輕如鴻毛,一顰一笑只存在某些人的記憶中,
如果不是為了一個執念、一個等待,他今生今世不會遇見她……
為了他年少時的執著,她許下了承諾,
讓這場持續多年的漫長眷戀有了新的邂逅。
她找到了他,愛上了他,準備還他的情。
在重逢的一瞬間,他竟躊躇不前;
人事已非的今日,當年的誓言能否不顧一切的實踐?
第1章
「安曦,看著我,想一想,秋天會讓你想起什麼?」
「天涼啦,食慾變好了,媽的,我奶奶從不煮燒酒雞!」
「……還有呢?」
「橘子,橘子啦,我喜歡吃橘子。」
「還有呢?再想一想。」
「柿餅!我奶奶床頭櫃藏了一大落,媽的,怕我幫她干光!」
「只能想到吃的嗎?再想個不一樣的。」
「老怪物嘍,我奶奶啊!不是說日薄西山嗎?秋天就給我這種感覺啊。別誤會,我指的是她的年紀啦,她的精神可比夏天還勇悍吶!」
「安曦……把你的二郎腿放下,再想最後一個相關詞,把它們發揮串連成五百字短文,我不再為難你,今天說到此結束。」
不該再想起,尤其在這時候,可那些鎖進記憶匣子裡的對話,鮮明地、隻字不漏,一一竄出腦海,使他突然想抽根煙。
手指在薄外套的口袋裡摸出一隻成就的打火機和一根壓扁的煙,湊近略乾澀的唇,點燃,深吸一口,他瞇著眼,依靠在捷運二號出入口旁的水泥牆上。黑色電扶梯冉冉而上,陸續吞吐著缺乏表情的下班人潮,他抬頭瞄了一眼電子廣告牌,還有三分鐘列車抵達。
「去吧,應該快到了,別讓人家等。」身邊的女人提醒他,語氣柔軟,模樣認真。
他扯扯唇角,想釋放出無所謂的笑,身體卻動也不動,逕自抽著無味的煙。他很清楚,這一分鐘的耽擱,會讓滿懷善意的女人開始焦慮,他無意這麼做,但就是邁不開腳步,勉強回應:「別擔心,我答應你的事一定做到。」
儘管剩下半截時,他在牆面捺息,向女人做個出發的手勢,三並兩步奔下電扶梯,在轉角處將煙頭拋進咧著口的銀色圓柱垃圾桶內,翻出口袋裡的票卡,通過閘口,立刻聽到列車轟轟進站的壯烈聲勢。
隨著電扶梯趨近月台,列車同時抵定,他站定不動,在上下車交錯的面孔中搜尋辯視著。
進出車廂的人潮很快淨空,列車起動駛離,刮起一道強烈的氣流,外套翻揚,左右環視一遭,沒有見到等待的目標。
「大哥,我在這。」女孩嗓音略沉,穿著白色制服上衣,黑色褶裙,及肩黑髮有些紊亂,裹住單薄的面龐,若有所思的笑容保持著。
他低下頭,兩手插進牛仔褲前方口袋,在前方引領,女孩跟隨著他,沿著黃線走了一小段距離,兩人停在一張長型石板椅前,他率先就坐,她拽進臀下的制服裙褶,彎腰傍著他坐下,兩人自然的舉措搭配和諧;頭頂上方是斜傾的樓梯底部,右手邊是工具機房的一道邊牆,他們被覆罩在洞開的一方天地裡。
她挪整好坐姿,書包平放在併攏的膝上,纖細的手裡握著白色的迷你手機,向左微微傾靠著他,一縷少女淡馨悄悄漾開,在兩人傳遞。他沒有拒絕那般恬適怡人的芳氛,呼吸始終保持平穩,將之納進肺腑深處。
隔著兩層衣料,她的手臂漸進貼住他,以輕款的力道;他縮了縮臂,露出僵硬的淺笑:「女孩,坐過去一點,別讓人以為我在拐騙未成年少女。」
「擔心什麼?」女孩不以為然的撅起上唇,從書包拿出手掌大的小東西,逼近他鼻尖,「看!不說出來,人家以為你是哦我親大哥,我們倆長得超像的,對不對?」
女孩手中的木框小圓鏡裡,映照出一張趕不上時光速度的文秀男性臉容,刻意剪成的刺蜻五分頭,淡化不了有兩道深褶的長睫大眼帶來的陰柔,配上他那具瘦苗長挑的骨架子,他像個大學生多過社會人士,對一個成年男人而言,這可不是什麼值得稱頌的優點。
女孩歪著臉探視鏡面,「你今天怎麼了?你不是什麼都不在乎的嗎?看!你眉頭皺得——」
有點粗魯地推開鏡子,他直視前方,靜默了好一陣,眉間輕鎖,女孩注意到了,再度歪靠過來,眼睫快速煽動著,小心翼翼到:「你現在——很難過,有事情發生了,你想對我說什麼?」
柔亮輕軟的長髮在她肩上滑動,耳畔的矢車菊髮夾彷彿躺在黑色緞綱裡,他克制了撫觸那片髮絲的慾望,安置喟歎。
女孩,你既然擁有一顆纖敏覺察的心,感應了我的憂傷,為何不能憶及前塵往事?就算是一點點也好。
無法探知他的心事,她開始著急,「大哥,不要緊的,你說吧!」
他移開目光,展開世故的笑容,輕快地響應:「沒什麼,只是想告訴你,最近我工作有些變動,可能要調職到上海去,以後——我們不能再這樣見面了。你要大考了,該多花點時間在功課上,所遇最好——」
女孩膝上的兩手突然握緊,指節緊繃,視線定在空氣中,兩人迅速陷入了沉默。
他頓了頓,咬牙繼續到:「最近耽誤了你太多時間,你應該——」
「是主任嗎?還是我家人?」她偏頭緊盯著他,霧瞳裡漾著灼光,與其異常冷靜,「還是我?我讓大哥煩惱嗎?」
「當然不是你!」他勉強接腔,掠過她的凝視,「和你無關,是我的問題。」
「那你發誓!」聲量低且短促,面龐更加挨近他,他幾乎可以數出她兩頰上幾顆淡淡雀斑。
他楞了一下,「發誓?」掩飾地乾笑兩聲,捏了捏她的粉腮,「發什麼誓啊?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小孩,今天又不是愚人節,沒頭沒腦開什麼玩笑?」
「那為什麼——」她僵直地站起來,兩手無措地舉起又垂下,薄唇輕顫,罕有的反應出乎他的預期。「我不是小孩,大哥,你說什麼我都聽,我可以考前三名,我不會再逃課?我願意參加鋼琴初賽,只要你別那樣說——」
他伸出掌心掩住她的嘴,四目張望,女孩的眼蒙上一層水波,倔強地在眼眶內晃動,他硬著頭皮承接那雙審視的目光,不消一會兒,終於投降,縮回手?「不要說了,就這樣吧——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對不起,因為我的私心讓你煩惱。好好過你的日子,生活上有什麼問題,一樣可以寫信給我……」
「不對,不是這樣的,你有事沒告訴我,我感覺到了。」攫住他的手,使勁握牢?「你在怕什麼?」
「趙熙,別亂猜。」他略施力掙脫她的手。
怕什麼?他再次自問著。
女孩,我怕的、我追索的,此刻或許此生都無法向你言明,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不僅拿十七年的遙遙光陰,還有我仍銘記,你卻空白若素紙的種種往事。
念頭輾轉無法訴諸言語,他無奈地笑了,「哪有怕什麼?你過敏了。走吧我送你回家,晚上我還有事要忙。」
「不回家!」女孩堅決地宣告,「大哥,我彈琴給你聽,你愛聽的那首,現在就去!」
她拽起他,就要奔上電扶梯,他紋風不動,施力反掣,女孩原地動彈不得,背對著他,沒回頭,也沒放手。
「別鬧了,我今天不想聽。坐下,讓我們好好把話說完,你幾歲了?」無論口吻多溫柔,拿不容反駁的冷靜仍然使女孩鬆了手,頹下肩。
「大哥,如果我現在二十七,你是不是就不會說這些話了?」
「和你幾歲無關,不過你如果想讓別人對你放心,就乖乖聽話,做你現在該做的事。」曾幾何時,他也必須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了?
女孩不置可否,仍然背對著他,他可以想像那張小臉上的絕望表情,一切都是他的錯,他開始了這段關係。
沒來由一陣心軟,他抬起右手,指尖輕碰她的肩,「喂,生氣啦?我是說——」
女孩的馨香發撲而來,涼軟的唇覆上他張開的口,靈巧的舌滑溜而進,纏繞了他兩秒,卻在他未及反應前退出,兩隻胳膊隨即環住他的頸項,小臉側貼住他的肩窩,安靜地依偎著他。
剎那意外,他任她懸貼著,兩臂張開,不知該置放何處,唇瓣余留著她的濕濡和溫度。他垂視胸前的青春軀體,微傾的角度使她右頰的黑髮往耳後退開,躲藏在腮下的一枚青花胎記隨即彰顯,如一枚新月,扎進他的眼簾,心臟猛烈縮緊,他趕緊調開視線,太慢了,他必須做幾道吞嚥動作,才能逼退喉口的酸楚。
週身的人影來來去去,沒有人駐足特別留意他們,他們像城市裡四處可見的年輕情侶,隨性表達滿溢的愛意。
「大哥,這就是我現在該做的事,不要離開我,你說過的。」
列車進站,她的耳語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但是他仍然讓那些字樣鑽入了心,濕了眼角。
兩隻停駐在半空中的手終於垂放在女孩的纖腰,女孩更緊地依附他,他一時語塞,抬起頭,越過女孩的肩,十步舉例處,不知何時追隨而來的女人佇立在月台邊,擔憂地看著他們。,帶著指著的神情。
心底響起了一記警鐘,他雙掌堅決地推離女孩,低叱:「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女孩僵立著,與他對視了一陣,像瞭解了什麼,恢復了原有的平靜,撫整垂散的髮絲,掖了掖裙角,說詞依舊強硬:「我知道,你也知道,你只是不敢!」
她再一次深深注視他,用力咬著下唇,「但是大哥,我不會為難你,我知道有人為難你,我希望你開心,等你不在乎別人說的話了,我會找到你的,別忘記你對我說過的話?請你不要忘記。」
她的呢個這他允諾,他硬生生別開臉,不肯言語。
眼眶再次泛紅,她杵立不走,許久,他始終不看她,她漸漸明白再多的堅持都市徒然,他顯然已下決心。她掩住口,毅然轉身離開,走了幾步,發現了前方的女人,腳步立刻緩下。女孩的個頭和女人差不多,坦然無礙的敵視使女人頓覺不安,擦肩而過的那一瞬,女孩附耳對女人說了些什麼,女人變了面色,待一回神?女孩已消失在來來去去的人群裡。
女人錯愕萬分,神思不屬走向他,她盤起雙臂強烈質疑道:「我們認識不是一年半載的,老同學的交情了,你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吧?」
「……」他閉了閉眼,扭頭不打算回答。
「不是我不相信你,你們剛才……而且,趙熙還敢說那樣物理的話,如果你們真是關係單純,她絕不敢說出那麼肯定的話。安曦,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是你的學生,難道你還不瞭解她?」他怒目而視,急促的口吻顯然失去耐性,「我已經做到承諾了,學生還給你,你不必擔心無法向她親人交待了,我可以走了嗎?」
「安先生,你當我是什麼人了?我是關心你,不希望發生誰都不願意見到的事。你輕描淡寫你們之間所有的往來,但你知道她剛剛說了什麼?她竟然說——」
「李明慧!」一聲斷然喝阻,她嚇得倒退。
「我不想聽,不必告訴我。」他堅決地轉身,快步踏上冉冉而升的電扶梯。
女人疾疾追上,不死心地質問:「為什麼不想聽?你怕什麼?安曦,安曦?」
「……」
他繃著面龐一語不發,兩人一前一後走出捷運站,女人腳程慢,幾次趕不上他,焦灼不已,眼看他就要快速穿越綠燈僅剩六秒的斑馬線,顧不得失態,她揮臂撥開擋住前路的行人,勾住他的臂肘,大喊:「安曦,你真不夠意思!」
他定住不動,緩緩回過頭,女人前額淨是濕汗,在這張熱暑蒸騰之下,以一個朋友的身份,她做得夠多了;況且,如果不是她,他不會遇見趙熙。
「你到底想怎樣?」退回路口,他無可奈可地望著女人。
「我就是想知道,短短幾個月,她如何說出那樣的斷言?」她緊緊扼住他的手腕,怕一言不和冒犯了他,令他拂袖而去。
以外地,他沒有逃避她的咄咄逼人,相視良久,她糾結的眉頭化開了,似笑非笑,眼波裡卻滿含苦澀,他吞了吞乾渴的喉頭,低聲道:「明惠,我豈止認識了她幾個月,我十七年前就認識她了,這麼說,你滿意了嗎?」
她一驚,縮回手,像聽到了不可思議的怪談,更像是被隨口搪塞了一個玩笑,但眼前那張從不偽飾的臉,沒有一絲敷衍的痕跡,他說的是實話。
安曦非常清楚,記憶匣子一經開啟,就再也無法合上,他選擇了她作為訴說的對象,不僅是從學生時代就表現聰慧的她較可能理解,主要的一點,是她參與了他部分的過去。許久不再刻意回首的過去,她一直將之深深鎖在衣櫃底下,一個生了斑斑紅繡的餅盒裡。
「安先生,你不打算告訴我所有的事?」
他抬頭仰望著午後仍然明亮的天空,短暫笑了一秒。
告訴她,意味著得細細回首,而回首的路,卻如此遙遠。
「那麼只要聆聽,不要懷疑、」
回到那條小徑,回到那一天,他永誌不忘的那一天……
第2章
他永遠記得,那條蜿蜒曲折、濃蔭蔽日的山林小徑,直通就讀的群華高中體育館旁坍塌一塊的後牆,印滿了他古同中三年的凌亂足跡。他必須好好描述這條小徑。
那條野草叢生的小路,一側傍著森林緩坡、一側錯落幾株繁茂的大葉合歡,春夏兩季樹冠高張,花香撲鼻,陽光僅能從枝葉間灑落,十分幽涼,但算不上寧靜詩意,以為白天時,各方古怪的蟲鳥交相鳴唱,偶爾蛙類跟著湊興,震天價響,簡直不得耳寧;緩坡上不知名的野花星羅棋布,雖將一片單調的綠意曾艷不少,可也惹得蜂蝶處處飛,除了得小心野蚊不時叮咬,還得防範某些帶著敵意的蜜蜂隨時送上一針,眼睛隨時要睜亮,別一腳踩中在草叢間瞎竄的青竹絲。
秋冬耳根清淨多了,但繁花盡落,合歡枝極枯葉片片,高掛的莢果隨風拍擊,發出如潮聲浪,顯得蕭索,總之,他並沒那麼享受這段路程,他生性缺乏詩意。
他專挑這條快捷方式翻牆進校園有三個原因,其一,這條路七彎八拐到他家可節省不少時間,對於常睡過頭的他是很有必要的;其二,在校門都被教官當眾攔下糾正儀容和走路姿態,令他很不爽;其三,這所學校是私立中學,學生家境多半優渥,家長不是大老闆、鄉鎮長、民代,就是校內董事、高級行政人員,或是觀光民俗老闆,最差的家裡有幾畝田種些時令觀光水果也比他家強,早晨朝會前,校門口兩旁參天的刺桐樹底下,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高級轎車或校車,如果他大刺刺牽一輛破腳踏車走在那群天之嬌子當中,說有多顯眼,若正巧被一日之計在意找碴的教官逮著數落立威,他的不爽就會漂到最高點。
所以,高中三年,他從正門進出校園的次數屈指可數。
高三開學那一天,他如常牽著那輛腳踏車穿越那條專屬小徑。
前晚下過一場雨,他的褲管沾拂了水珠和泥漬,他毫不在一怠,一晃眼就到了盡頭的廢土坡。校園圍牆有一個破塌口開在坡底,他抬高腳踏車率性地把它拋置在塌口右側草堆裡,那是他的私人臨時停車位,他不擔心有人會對這輛破車有興趣。
正要翻跳過塌口進入校園,耳際驀地捕捉到陌生的聲響,隱隱從圍牆另一側十分突兀。
他反射性縮回跨出去的右腳,靜心諦聽,薄細的聲音屬於女性,像是一邊抹淚,一邊抽泣。這塊角落被一株枝繁葉茂的鳳凰木遮蔽,壯實的粗干剛還擋住塌口,平時只有少數哈煙族造訪,煙蒂隨手就往圍牆後的土坡拋擲,此時太早,誰有雅興在這逗留?
他躡手躡腳在土坡上蹲下,有意讓另一側不知名的女生先行離去。他若堂而皇之地走出去,和她打了照面,兩個人都尷尬,搞不好被誤會成行蹤鬼祟的偷窺者就不妙了。知道這條快捷方式的同學不多,萬一她胡亂嚷嚷,成了公開的秘密,校方認為安全考慮,把牆砌補起來,他可虧大
膝蓋蹲到發酸,對方的啜泣始終保持同樣的頻率,換句哈說,沒有休止的跡象。看看表,早自習已經遲到,再拖磨下去又得向風紀解釋一番,解釋倒無所謂,討厭的是風紀臉上一對犀利的近視眼瞪著他瞧,搞得他發毛,煩不勝煩。他不安地站直,踏起腳尖,伸長脖子鵠望,探量對方確實的位置。
變化就在一瞬間,快得他措手不及;他腳下的土坡經過一夜雨水浸潤,變得濕滑不堪,他上半身前傾,重心不穩,腳底跟著打滑,整個人如坐滑梯一路滑到底,一雙大腳狼狽地掛在塌口外,不用說,對方勢必收到不小的驚嚇,他聽到了驚慌的女性低喊,「誰?」
他贈了半天爬不起來,一道長影覆蓋住他,他直覺地抬頭,迎著晨曦,終於見到了對方面目,他立即呆得厲害。
她不是學生,一頭濃濃的燙染過的過肩卷髮被眼光刷上了酒紅色,薄軟的橄欖綠裙裝服貼著纖瘦的身段,手裡拿著一本簇新課本和一頂草帽,臉盤小,下顎尖,臉頰上有濡濕的淚痕反光,兩樣圓瞪,大概被憑空冒出來的人嚇壞了,唇蠕動了好與會仍說不上話。
年輕女人是學校新近才滿一年的國文老師程如蘭,聽說暑假訂婚前出了場不小的車禍,在醫院躺了兩個星期,痊癒的速度超乎預期,很快能行走如常,外表看不出一點異狀。
此刻,她正歪著腦袋很驚奇地大量他,單純的表情缺乏被社會洗禮過的世故,顯然在思索如何適當地應付這小插曲。
「對不起,我抄近路從那邊來的,我沒要嚇你……」他指指圍牆後方,窘迫到想撞牆自盡。
他的新褲子完了。她往林間眺望,喃念著:「啊?那裡有路……」十分訝異的模樣,視線接著落回他身上,她匆匆抹乾淚痕,朝他伸出手,「快起來吧!」
藉著她的手,他迅捷地一躍而起,兩人面對面後,才發現他高了她半個頭,他手心沾染了她的濕淚,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接觸她。在教師平均年齡四十歲以上的老學校,她一向是那些思春期男學生的談論對像之一,他雖沒興趣加入,對她多少有印象。她靜靜看了他幾秒,流露幾分懊惱,有些為難地開了口:「這位同學,你不會把看到我的這件事說出去吧?」
「嗄?」出乎意料的要求,這句話不是該他說的嗎?
「你有意見?」她眨著眼,似乎有點緊張。
他當然沒意見。看來她有難言之隱,不過這不管他的事,傳揚女老師的八卦不是他的嗜好,她大可放心,只是最好雙方都能保守秘密。
他拍去書包上的大片泥漬,「沒意見。老師可不可以也不要把看見我的事告訴教官?」他指指隱藏在後方的小徑。
她回頭張望了一下,「是秘密嗎?」
「是。」他大方坦承,「這條路離我家近。」
她會意後點頭,戴上草帽,不再發表意見,大概認為學生的把戲層出不窮,這也算不上什麼。「我要到教室去惡劣,你也快回去吧!」
她說話有點慢,轉身時表情恍惚,似在思量什麼,走了兩步,又遲疑地回頭,不確定地問:「這位同學,知不知道三年級的教室怎麼走?」
「啊?」他一定是耳背了,她在這所中型學校快一年了,不會連各年級教室的分佈都還懵懵懂懂吧?
「是不是要繞過那件體育館?」她指著不遠處一棟灰色建築物追問。
「我剛才找了好一陣,還是沒看到標示。」
「唉——」他覦看她幾眼,輪到他滿腹疑惑。他未曾受教於她,印象中的分頻是她平時作風開明,但考試要求嚴格,課堂表現兢兢業業,反應問題相當敏銳。會問出這麼出人意表的話,實在不是大而化之的他所能理解。「我看,我帶老師走一趟好了。」
她敞開笑顏,一臉感激,令他如墜雲霧中。不是開玩笑,她當真忘了教室怎麼走,看來那場車禍後遺症不小啊!
他可以繞著多餘的遠路,穿廊爬梯,還經過校長室、教師辦公室,她從頭到尾沒有看出不對勁,安靜地跟隨著他,一路左顧右盼,低念著路標和班級名稱,偶爾遇到熱情打招呼的學生,不時欠身微笑,比新生還文靜有禮,像是來校際觀摩交流的交換學生。
程如蘭反常的舉止使他益發納闊。穿過一座連接兩棟平房的短廊,他正要向她說明三年級的六間教室都位在短廊的另一端,從第一間教室火速衝出一個戴著眼鏡嚴肅女學生,昂首怒目逼近他。
「安曦,我警告你,下次再敢幫大頭傳信,我一定饒不了你。」
他呆了呆,腦袋一時轉不過來。「李明惠,你有毛病啊?」
「有毛病的是你們這些臭男生,變態!」高挑的李明惠狠狠瞪著他,「還有,關爺有請,下課後請到教務室一趟。」接著嗤笑道:「你又桶紕漏啦?不知道操行分數夠不夠扣啊?」
「笨死了,教務主任哪管這個。」一貫無所謂地翹起下巴,眨動眼皮洩漏了不安,他心神不寧地就要一頭鑽進教室,餘怒未消的李明惠忽然畢恭畢敬站好,朝他背後喊道:「老師好。」
他猛然記起身後還有個人,忙回頭為程如蘭介紹一番,「對了,老師,這一排全都是三年級教室,最後一間是計算機教室,然後是洗手間——」
「你少遜別人,老師又不是新來的。」李明惠推了他一把,熱絡地靠近程如蘭,「老師,我替你拿好聯絡本了桌上的花是我準備的,老師看看喜不喜歡?」一邊伸手指著靠窗那張導師用桌。
他倚著前門,想著如何對李明惠反唇相稽。程如蘭仰頭看了看掛在門楣上的年級標示,若有所悟道:「這就是三年禮班了,真不容易找到啊!」轉眼看向他,堆起友善的笑,「謝謝你,安曦。」
他可不笨,他很快就搞懂了,程如蘭原來是這學期三年禮班的新導師,代替出國進修的上一位導師。她像個新生微帶羞怯地站在講台前,也不管學生是否全員到齊,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後,翻開名冊開始一一點名,鬧哄哄的教室霎時歸於平靜,他背貼著牆悄悄溜回座位。
點名不久,他心中的疑惑越積越深。她發出的聲音清脆,每一次停頓都要花上數秒的思索,才會接續念出下一個學生的名字;每一個動作乍看優雅,實則緩慢;她似乎習慣略低著頭,掀起眼睫探視對方,那生澀的神情,很難和往昔的伶俐形象連結在一起。
他支著下巴,遊目四顧,每一位同學大都興致勃勃地注視著程如蘭,唯獨他神經質地搜尋她的異常之處。他突然有一股衝動想敲敲大伙的腦門,大聲說出自己的不解——喂,同學們!你們相信她找不到教室嗎?
話來不及說,椅角倒是遭到重重一踹,他前後顛了一下,氣憤地掄起拳頭就要往後揮擊。死黨黑面利落地擋住他的拳頭,在他身後低喝:「在性幻想啊?叫你三次了都沒聽到,大家都在看你了啦!」
慢速回身,他鎮定地坐正,無視那些含著訕笑的注目,面無表情地舉起右手,應道:「有!」
程如蘭探了他兩眼,沒有停駐太久,也沒多說什麼視線轉回到名冊上,唇畔忽然綻開一抹溫婉的微笑。那張不似久經人事的女性羞容,竟使他的心房怦然一跳,雖然嚴格說來?那個笑容並無特定對象。
他暗咒了一聲,從書包抽出筆記本開始胡寫亂畫,整個早自習都沒有抬起頭來。
從教師走到教務處大約只有一百公尺,以安曦現在的感覺有一公里遠,當然,他以龜速走路功不可沒,因為他希望永遠也走不到那裡。
「走啊!發生什麼呆?以後有的是時間!」只有他慢了下來,就有人用傘頭不停戳他的背,現在那個人自行越過他在走廊上篤篤前進。
那是他奶奶,鎮上的爭議人物,年逾七十了,滿頭霜發用黑色發網綰成小包袱,窄長的面龐細紋橫布,尖細的鼻樑本來沒什麼不對勁,但聳立在瘦磷磷的臉骨上就成了小型鷹勾鼻,眉疏眼利,老皮皺縮,褐斑遍佈看得到的任何地方,走路搖晃幅度增大,背駝,嗓子尖刮,整體外形毫不猶豫地邁向修煉有成的老巫婆境界。
除了對教務主任關永昌沒半點好感,他更不希望那個奶奶這副尊容大搖大擺出現在這裡。
老太太起了什麼雅興到此一遊?當然不是,她是來談話的,對象就是關爺。
來到這所設備進步新穎的學校,任何笨蛋都會瞭然,除了不低的升學率,學費這麼昂貴真是其來有自;電五星級廁所、負荷人體工學設計的課桌椅、先進亮潔的休閒活動設備,站在那裡,心裡不由得就起了寒愴感,深覺附近那所法人問津、老舊頹傾的公立職校才是他的歸鄉。
不過他奶奶有的是辦法,他們家的成員只有兩個,就是他奶奶和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結束麵攤生意的奶奶,是怎麼持續賺錢的?
沒有執照的短期小額放貸!外行人聽了一開頭準是一頭霧水。
不可思議,鎮上熟頭熟面的中老年人、新來乍到的外鄉人,只有手頭一時不便,無法從正規管道求援,口耳相傳,他奶奶就成了最佳對像;她的利息比銀行該、比地下錢莊低,除了簽下一張借據,再來就是抵押一件借款人自認為此生最珍貴的身外物,大小貴賤真偽,她再收進床底下一個掛了手掌大的不�鋼鎖頭的陳年烏心木收藏箱裡。這麼些年了倒沒見老太提案出什麼差錯,坦白說,很少有人對她深沉思索的模樣不敬畏三分的,她人又乾脆不囉嗦,借不借一句搞定,回頭客戶很多,早年曾外祖的當鋪還真教會了奶奶不少訣竅,只有去年,一個外鄉人借了五萬元之後,在還錢日到期前一晚,舉家落跑,租來的空房一張紙片都沒留下,他奶奶板著鬼見愁的臉沒說什麼,回家對著抵押品看了老半晌——一直呲牙咧嘴、神經兮兮的黃色雜種長毛狗。
她用傘柄敲了敲狗頭,狗兒低唔一聲,惶恐地夾著松鼠尾巴伏低趴下,氣焰全消,奶奶歎口氣道:「算了,一群可憐的傢伙!」
黃狗被落跑的主人遺棄,就此成了奶奶的隨身護衛?並且取了名字——「泥巴」,因為它的嗜好和豬一樣,喜歡找泥地打滾,今天不用說也跟著來了。
「乃你啊,其實年隔壁的『南山』也沒差,我無所謂啦!」看到教務處主任的表示名牌了,他掙扎著迸出兩句。
私校學費不菲,老人再會精算,也無法年年如此。況且,近年來到家裡借貸的人也少了,有了信用卡大家周轉更加方便。
「想混流氓趁早滾出我家,那間學校全都是牛鬼蛇神的壞傢伙!」一說道這老人必定咬牙切齒,附帶給他一個警告的眼神。
老人舉起傘尖朝主任辦公室門板敲了兩下,寬敞明亮的主任辦公室裡。凸額亮得發光、戴副金邊眼鏡的中年男人向門口望來?看見一對怪怪祖孫倆和一隻昂首翹尾的黃狗魚貫而入,抬抬嫌惡的八字眉,屁股始終咩離開那還在那個高椅背皮椅,你那人搓了搓兩手到:「久違了,安老太,什麼風把您老人家吹來啊?」
「小胖,我來跟你談談學費這件事。」老人開門見山,拉了張椅子在關爺辦公桌前坐下。
小胖一點都不胖,他是行政階級裡唯一的本鎮人士,辦校經驗豐富而被延攬於此,本名關永昌,老人叫的是他的乳名。安曦在街上聽關家上一輩的老人這麼叫過他,可在這種需要尊敬的地方被愚蠢地叫喚乳名,實在臉面無光。
關爺扯扯領帶,清清喉嚨,面不改色道:「安老太,這個應該和會計室談啊!我不管這個的。」
「我就想和你談!」
關爺一臉啼笑皆非,用手帕抹了抹泛油的額頭,繼續申明:「老太太,您在開玩笑吧?國有國法,校有校規,照章辦事——」
「我說了只和你談!」老人的傘尖在地磚上忽然重重叩兩下,泥巴豎起長尾,不客氣地咧齒對關爺低吠,安曦窘迫地站在一旁,踢了狗腿一下,泥巴挨痛,汪叫一聲竟回頭反噬安曦,大口咬住他脆弱的球鞋頭,他一驚,連忙使勁甩腿,泥巴意志力驚人,絲毫不放鬆,身體隨著他的腿一百八十度離心擺晃,一人一狗簡直在做馬戲團雜耍,它的利齒幾乎要陷進他的腳趾了,老人急忙用傘柄敲一下地板,厲聲喝叱,喝叱的對象不是狗,是安曦。
「安曦!跟你說了多少次別惹他!」有了主人撐腰,這只瘋狗滿意地鬆口,趴回老人腳下,閉目養神。
老人對著目瞪口呆的關爺道:「小胖,少跟我來這套,事在人為,我認識你們關家一輩子了,跟我說規定?瞧我人老沒見識吶?」
關爺誇張地揮舞兩手,「您這就誤會了我豈是這種不尊老之人,我可是辦教育的呀!可是老太太,我也不能為所欲為呀,學校有學校的規定——」他拚命往脖子抹汗,不斷往窗外瞧,似乎極為緊張。
「小胖,這學期的學費你全得替安曦擔待了。」老人家蠻橫地打斷對方的官腔,語出驚人。
關爺和安曦俱是一震,尤其是關爺,一顆蛋形頭顱開始脹紅,快要負荷他的在、綽號了。
安曦窘得快要待不下去。他奶奶也未免太得寸進尺了,本來揣度她大概想喬獎學金的名額,沒想到竟然是要校方全額免費,以為關爺是不經世事的軟腳蝦嗎?這兒可不是慈善機構啊!更何況安家並非三級貧戶。
關爺乾笑不已,神情古怪突梯,他再度搓搓兩手,用對付家長委員會的絕佳耐心道:「老太太啊,這我可就愛莫能助嘍!私校嘛,沒本錢可無法運轉啊!這樣吧,安同學若能保持三次段考前三名,我們學校設有獎學金,下學期註冊費可免,其它雜費就不行了,這合情合理吧?」不愧是名校主任,沒有立即把他們轟出去。
「誰理你的獎學金!」老人嗤之以鼻。安曦難堪得想走人。這不是鄉下人在胡鬧嗎?他扯了扯奶奶的衣袖,附耳道:」奶奶,別鬧了!「
「小子懂什麼!」他奶奶格開他,一手往腰間褲頭摸索,摸出一塊用白布纏包的小物,仔細打開後,直接遞到關爺眼下。隔了兩步之遙,安曦頭一次看到一塊礦石竟能如此圓潤生輝,他貧乏的鑒識力只知那是一塊橢圓形比十塊銅板大的翠玉,鑲著一道銀邊,價值應該不菲。
「見過嗎?」
「這怎麼會——」關爺面色紅得驚人,伸手就要拿取,老人眼明手快,合攏五指,將翠玉纏縛好後揣在腰間,露出篤定的笑容。
「很眼熟是不是啊?」老人聲音忽然低下,眼珠閃爍異光,雙方對峙不久,關爺竟有些神色委頓,奶奶腰桿筆直,強硬得奇異,放佛背後有股推動她的龐大能源,力量駭人。「我收了半輩子了,也等不到你爺爺來贖回,當年我給他的那筆錢,四十幾年連本帶利夠買幾棟透天厝了。」
「安老太。」關爺右拳握緊,面有屈辱。「東西是我爺爺押在您手裡的,這事不能賴在我頭上。再說,他現在也不再了……」
「做過的事能當作沒做過嗎?這塊傳家寶可不是抵押品,是信物,我付出了代價,他也該償還,你想想看吧!或者要我上你家去和你奶奶談談?那大伙可就沒面子嘍。」老人遽然回頭,對安曦使個眼色,」小子你先出去,帶泥巴出去轉轉。」
他一刻都沒猶豫,拉了狗繩拔腿就溜出去。直覺告訴他最好是雖再待下去,秘密聽多了不會是好事,最起碼也得給關爺一個面子,如果他以後還得在這間學校平安度日的話。
鑽出辦公室,迎面差點撞上來人,他抓住對方的身體穩住彼此,觸感細膩,一看是女人的臂膀,再往上瞧,不好,是程如蘭!
他趕緊反手帶上背後那扇門,身體擋在門口,不安地看著她。
「安曦,是你啊!」程如蘭笑了笑,不改軟軟慵懶的語調,「你在這裡做什麼?上課了啊!」
「沒啊!剛好經過,就要回教室了。」說歸說,還是站著不動,因為程如蘭正路起腳尖往門內張望。「老師,關爺有客人,現在不不方便。」不知道出自哪種心理,他並不想讓她看見他奶奶,特別是為了他的學費這件事。
「有人?噢,真奇怪,主任剛剛才讓李老師通知我來一趟的啊!」滿臉不解。她聳聳肩,突然慶幸地笑了,「也好,我也不愛來。」
她轉個身,還來不及跨步,就驚駭地捧住胸口,僵立在原地,發直的眼瞪著前方;他循著她的視線下移,立即忍俊不住,不過是一隻狗,他家那只神經狗。
「老師別怕,它不會咬你。」他笑著安慰,還作勢用腳尖色了一下泥巴的頭。
接下來的變化,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只平時只會狗仗人勢,遇到大型犬就夾著尾巴落跑的雜種狗,竟然全然不理會他的逗弄,前所未有的緊繃肌肉,前肢低下,後肢高聳,喉嚨發出古怪的低猶,犬齒皆露,做出攻擊的預備姿勢。
程如蘭退無可退,大眼流露恐懼,下顎微微顫抖,身他求援,「安曦,安曦……」
泥巴反常的表現使他又羞又怒,他連忙彎腰摸身地上那根狗繩,想將它拖開,一邊喝罵:「笨狗,皇太后不在,表演給誰看?」豈知泥巴反應快了一瞬,一躍而起向程如蘭撲擊,他大吃一驚,下意識抬腿踢過去,泥巴摔落在三公尺外,發出嗚嗚痛鳴。
他趨近程如蘭,忙出言撫慰:」老師沒事了,它今天吃錯骨頭,發瘋了,你沒事吧?」
程如蘭維持原本僵立的姿勢,一聲不吭,直視前方空氣,像一具櫥窗人偶。
「老師?」他再喊了一次,程如蘭仍然動不不動。
他伸長脖子,仔細凝視她,一股駭然直湧向腦門那雙黑瞳失去焦距,僵滯在眼眶裡,像蒙上一層霧,沒了靈動的光,她的胸部甚至不再起伏,如同被急凍在冰櫃裡的人。
「老師?」他不死心再喊一次,腦袋空白一片。
手指試探行戳了戳她的肩膀,被這麼一推,她彷彿失去了支撐點,直挺挺往前傾倒,來不及思考,他張臂接住了她,沒料到她毫無意識,根本無法自持,全身的體重依賴他承受,沒有心理準備的他節節後退,一個後退,一個顛簸,坐到在地,懷裡的女人跟著壓在上方。
空蕩蕩的長廊,正值上課時間,沒半個人走過,他驚愕不能自己,騰出一隻手往她身上摸去,預備扶起她,觸手是一團不可思議的柔軟,他嚇的縮手,軟馥的軀體又倒回他胸前與他緊密貼合。
「不會吧?這樣就暈了?」他慌亂得不知所措。
身後的門打開了,熟悉的烏鴉嗓刮過他的上方,「安曦,你在搞什麼鬼?還不快起來?這女人是誰?」
他很想站起來,很想好好解釋一番,但是身不由己充血的某個部位讓他不能冒險做這個動作,他吃力的回頭,對詫異得合不攏嘴的兩位目擊者求助:「有誰能幫個忙弄盆冷水來把她潑醒?她被狗嚇暈了。」
冷水應該能夠讓他的身體恢復正常吧?
他悲哀地祈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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