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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2-13 14:28:40

前言:

文狀元出身,卻帶兵勝仗無數的軒轅將軍,是他也不是他,
為了避開狗官宰相識破他好認的「遺傳」外表,
找來俊美的恩人之子當?面上人物,他這「影子」功名弗居,
戰場上,他戴著猙獰面具威嚇敵人,也為掩飾真實身份,
如今他帶著血海深仇而來,她是誅他九族的皇帝之女,
在一群打扮招搖像孔雀的公主中,宛若一朵空谷幽蘭獨自存在,
當眾公主昏昏巴不得嫁給軒轅將軍時,唯她腦子獨醒說嫁不得,
他佩服她聰穎的見解,更欣賞她心繫災民,不僅給出所有家當,
還開了張救命的藥單……如果皇帝像她,哪怕國家不興吶!
但始料未及,他計劃一石三鳥搶親賜婚的丑公主,竟是她?!
臉上有疤很醜嗎?他們當軍人的,誰身上沒幾個疤的,才不醜!
而且,他對人威風凜凜,對她即「變臉」春風,差很大!
要命的是,他愛她,卻給不起她要的「專一」未來,
為了她,他是否該放棄唾手可得的天下……


第1章

  紅色的高牆裡,空氣間傳出陣陣藥草味,今日天晴,藥婆們一大早就把庫房裡堆了整個冬季的藥材拿出來曬上,現下,又得趕著太陽下山之前,把藥材給收掇齊全。

  屋裡,窗子全打開,幾道斜斜的陽光射進來,在紅磚地上鋪了幾片刺眼光亮。

  文婆婆佝僂著背,坐在門邊的太師椅裡,臉上、手上的皺紋多到數不清,她在宮裡藥局待了快要一輩子,就這麼個方寸地,鎖住她幾十年的歲月光陰。

  老一輩的御醫、藥婆們都知道,當年,她爹爹文太醫多麼受先皇重視,若不是那年宮裡流行天花,文太醫被傳染上,或許文婆婆不會在後宮待這麼久。

  文婆婆天資聰穎,打小沒了母親,成天跟在父親身邊打轉,久而久之便耳濡目染,對醫藥漸漸上手,長時間下來,讀過背過的藥書、對醫理的瞭解透徹,比御醫們更上層樓。

  只是宮裡規矩,藥婆不能替貴人看病,否則別說那個三品兩品,就是黃馬褂兒也穿上了。

  不大的楠木桌子邊,坐著一個宮女,年紀約莫三、四十,臉色蠟黃,雙眼注視著替自己把脈的女子。

  那女子年紀很輕,約莫十五、六歲,身穿一襲月白色緞繡蝴蝶紋袍服,外罩嫩***琵琶金馬甲,頭髮只簡單地用了支雲鳳紋白玉簪給固定著。

  她有雙清亮透澈、隱埋無數智慧的眼睛,會讓人聯想到炎炎夏日裡的清潭,她的皮膚白細柔嫩,像上好的羊脂白玉般,她一顰一笑,靜如皎月,燦如星辰,她很美,美得沉魚落雁、美得閉月羞花。

  只是……當她的左臉緩緩轉來,一塊碗大的暗紅色傷疤映躍入眼簾,破壞了她的無瑕美麗,當人們看見那塊長了肉芽,凹凸不平、猙獰可怖的傷痕時,總忍不住為她感到惋惜,就像拿起匣內上好的白玉碗,卻發現碗身缺了大口子。

  那塊疤在她臉上已經很久,聽說那年宮裡發生大火,宮人搶救不及,才會留下這片觸目驚心。

  她是靜璃公主曹璃,皇上的第十一個女兒,為已故德妃所出。

  當今皇上育有十五名皇子、十七個帝姬,自從宰相沈知清的女兒沈麗華獲選入宮,帝心專寵,生下皇十五子念璋之後,再無喜訊傳出。

  七年前,以賢德著稱的皇后仙逝,麗妃主持後宮,許多妃子被打入冷宮、或被賜死,公主們一個個往外遠送,或和親、或與邊關大臣聯姻,能在後宮生存的,都是與麗妃攀結交好之人。

  而皇子當中,扣除夭折、昏庸無用者,皇長子因魘鎮之罪被貶為庶民,皇四子長期病弱,皇六子前年不知為何,竟成癡呆之人,目前僅餘皇十二子譽璋與麗妃所出之皇十五子念璋可承帝位。

  當今朝廷病入膏肓,朝有宰相沈知清把持國政,廷有沈麗華專擅後宮。

  皇帝昏聵,鎮日流連聲色犬馬,目不見大臣結黨營私、耳不聞****芻狗百姓。邊關連年征戰,朝廷用度無節,國庫虛空,百姓被年年高漲的賦稅所苦,流寇四竄、盜賊興起。

  而官員們的大小奏章均送往宰相府,就是聖旨也大半是由沈知清擬妥,再請皇帝蓋上御印。

  天下早不知是曹家還是沈家的了。

  院子裡的藥婆一個不仔細,打翻了篩子上的藥材,驚起兩隻停在牆頭的雀鳥,拍打著翅膀,撲翅飛了去。

  「公主,我這病嚴重嗎?」宮女出聲。

  曹璃鬆開手指,細瞧她的舌苔,她的脈象沉弱,面色無華,病已久。

  她輕聲問:「妳會不會經常覺得心悸、健忘?」

  「是,就是這個症頭兒。」宮女臉上浮起一絲笑意。

  「夜裡睡得好嗎?」

  「睡不香、常作夢,常常睡到一半兒,天沒亮就醒來。」

  「醒來還睡得著嗎?會不會盜汗?」

  她偏頭想想,回答,「醒來便睡不著了,至於盜汗……倒是不會。」

  「沒大事兒,我給妳開藥,吃幾帖就會好了。」

  她拿起紙筆在藥箋上寫下,黃耆、當歸、川芎、炙甘草、柏子仁、遠志、肉桂、人參……幾味藥。

  曹璃天性聰慧,三歲能識字、四歲能背詩經和百首詩詞,宮裡都稱她小神童,因此,皇上特別鍾愛她,常把她抱在膝間一起讀書,怪的是,那麼小的娃兒,也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地挨著父皇。

  她五歲起就跟在文婆婆身邊,習得一身好醫術,尤其喜歡鑽研那些罕見怪病,若不是身為公主,她早就飛出這片宮牆,行醫天下。

  宮女拿著藥方子千恩萬謝地走了,曹璃望向文婆婆,見她滿意點頭,微揚眉,也跟著笑開。

  「靈樞,大有長進了。」文婆婆道。

  靈樞是她給她取的名字,典故來自《黃帝內經》,《黃帝內經》是現存最早的醫學理論著作,內分《素問》和《靈樞》兩部份,有文章八十一篇。

  「婆婆,這藥可以,不必再添減?」曹璃問。

  「若是我,我會再加一味熟地黃。」文婆婆慈藹地對她笑,拍拍她的手背。

  曹璃雖貴為公主,卻是苦命孩子,母妃早喪,而殘破的容顏讓姊妹兄弟們不願同她親近,連小時候疼愛她的父皇,也因為她的缺陷,不再鍾愛。

  「哦,是了,我怎沒想到這個,我馬上去給她添加。」在宮裡,她處處小心,只有在婆婆面前,她才敢露出小女兒神態。

  「不急,先告訴我,妳見到皇上了?」文婆婆按下她的手。

  提到父皇,曹璃沉了臉色。之前,她被罰一年不准覲見,前幾日方期滿,她隨著姊姊妹妹們到寧壽宮,給皇奶奶和父皇請安,親眼看見父皇憔悴虛弱的模樣,心好痛。

  「見到了。」她微點頭。

  「皇帝氣色如何?」

  「臉色蠟黃、嘴唇無色,他心神不寧、喜怒無常、多疑多傷,宮裡人說父皇因為憂心邊關戰爭,經常達旦不寢,才致精神耗弱。」

  曹璃明白,這是對外的說詞。父皇身邊服侍的全是麗妃的人,那些話,怕是麗妃的意思。

  「軒轅將軍不是打了勝仗,即日就要班師回朝?」文婆婆的話一舉戳破荒誕說詞。

  朝中雖有賢臣,可惜皇帝親小人、遠君子,許多能用朝臣,皆因得罪宰相沈知清,或者不願與他同流合污,紛紛入罪。

  目前,朝中唯能與沈知清抗衡的,只剩下軒轅將軍了。

  這幾年他帶兵東征西討,對外,打退入侵敵軍、拓展疆域;對內,剿匪、平民亂、穩軍心,倘若沒有他,恐怕大曹早已傾滅,他是大曹百姓心中的英雄,百姓服他,朝中大臣也服氣他。

  目前,沈知清尚未動他,最主要的原因是,舉國上下,除了他再沒人治得了邊關蠻夷。

  聽聞軒轅將軍熟讀詩書,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雖是科考狀元,以文深受皇帝賞識,卻武藝卓越,精通兵法,在國家危急之際挺身而出,平蠻夷、打匈奴、治北圜,替大曹打出前所未有的疆域。

  再說前年蝗災,蝗蟲飛過的時候,黑壓壓的一片,白日受蔽、天昏地暗,蝗蟲落到哪裡,哪裡的莊稼就被啃個精光,舉國官員都想不出應對法子。

  沈知清舉文上奏,說這是天降災難,請皇帝齋戒沐浴,入住龍天寺,焚香祝禱,各地百姓也紛紛倣傚,燒香求神、消災祈福。

  但福祈了,災情卻越來越嚴重,受災地區越加擴大,各地官吏紛紛上表,向朝廷告急。眼看蝗災盛行,來年將要造成饑荒,軒轅將軍上奏章,請皇帝賦予他權力,讓他下鄉救災。

  皇帝准了,他一到地方上,馬上命令地方官員,要全縣百姓一到夜裡就在田里點起火堆,等蝗蟲見光飛下來就集中撲殺,這方法果然奏效,光是一個州縣便捕滅了蝗蟲十七萬擔。

  於是,軒轅將軍通令全國以此法滅蟲,很快地便控制住蝗害。

  蝗害過後,他馬不停蹄,四處巡視災區,鼓勵百姓廣植短期可收穫的莊稼,以解來年饑荒。

  一場可見的饑荒因他消弭,他在百姓心底的地位更形重要。

  可貴的是,他對官位並不在意,皇上數度要封他為右相,他多次婉拒,只說願帶兵保衛大曹江山,願為百姓犬馬。

  「我明白,這些症狀全是五石散惹的禍。」

  「沒錯,不停止服用五石散,皇上的症狀將會愈加嚴重,緊接著,伴隨頭痛暈吐、食慾不振、腹瀉、心痛如絞……但停服五石散,恐怕皇上連一日都撐不下去。」文婆婆歎氣,大曹怕是要改朝換代了。

  五石散主要成份為鐘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黃、赤石脂五種藥石,服此藥後,必須冷食、飲溫酒、冷浴、散步,因又稱寒食散,食用後,會讓人全身發熱、轉弱為強,對於耽溺聲色之人尤為有效。

  五石散是毒不是藥,它不會一朝致命,卻會產生迷惑人心的短期效應,何御醫為勸解皇帝停服此藥,被殺了頭,十幾個私下異議的御醫,明裡暗地遭遇到不測。

  就是曹璃為此勸諫父皇,也被軟禁在寢宮,罰一個月不得外出,一年不得覲見,從那之後,再沒人敢對皇上建言。

  「我以為念璋皇弟年紀尚小,麗妃不至於……」曹璃歎氣,這話明擺著,人人都知道,卻不敢說出口,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人心貪,有了銀還想要金,有了金又想著權力,只是苦了天下蒼生百姓。」

  文婆婆拄起木杖,緩緩走出門外,遙望西邊殘陽。

  曹璃跟在她身後,扶著她的手臂。七歲母妃仙逝,她是文婆婆一手帶大的,這些年文婆婆成了她的親奶奶,是她最依賴的人。

  「或許,我再冒一次危險,斗膽向父皇進言。」她皺眉打算。

  「傻孩子,妳自幼同我學醫,依妳看,就算皇上現在停藥,還有得救嗎?」

  她俯首,無言。

  「靈樞,聽婆婆一句。」她回頭,深深的皺紋裡,帶著深深的智慧。

  「是。」

  「他日,倘若禍起蕭牆,妳就趁亂逃吧,放下公主這個身份,逃出宮,那裡有個大大的世界等著妳。」

  曹璃無語。會有這麼一天嗎?她眼底浮上淡淡的悲涼。

  淡紅色的夕陽照映在宮殿的金瓦上,在反射間閃閃發光,雕欄玉砌的宮殿在她眼前,泛著寒色光芒。

  對著銅鏡,審視左臉上的疤痕,曹璃拿起棉布輕輕壓緊,把上面的水氣吸乾,撲上細粉,再次用食指檢查,輕點頭,大功告成。

  她今日身穿銀月色曳地長裙,舒廣袖,長裙膝蓋以下繡滿爭艷孔雀,腰帶繡有飛鳳圖案,足下踩著掐金捏銀紅香繡花鞋,環珮叮噹。

  頭髮梳了飛燕髻,髻上綴著由十八枚碩圓珍珠綴起的月牙環,雲髻嵯峨、綽約婀娜,是一身公主裝扮。

  曹璃很少這樣子打扮,可今夜有重要的慶功宴。

  皇帝在頤啟園擺宴,命公主皇子們列席,為凱旋歸來的軒轅將軍慶功,這種席宴少不了文臣們的歌功頌德、泉湧諛詞,那種歌舞昇平的粉飾假象讓她不耐煩,但聖旨下,再多的不耐也得拾掇起。

  「公主,妳不覺得這身衣裳還是太素了,妳沒見到七公主、九公主,各個打扮得爭妍鬥艷吶。」箴兒道。

  她家住京城,是沒落的貴族,也念過幾年書,小時候就被選進宮裡,她十三歲時跟了靜璃公主,她沒什麼公主架子,自己也樂得不學習那套卑躬屈膝的禮節。

  曹璃搖頭。

  若不是麗妃特地差人來傳話,她連這樣的穿戴也不肯。

  她牢牢記取母妃的教導——不爭、不出頭,在後宮生存,越是低調越能保身。這也是她十幾年琢磨下來的心得,瞧那些公主姊姊、妹妹們,哪個爭出好下場?

  在後宮,平安是最大的福份。

  「可是好不容易有機會見到軒轅將軍吶,聽說將軍面如冠玉、俊朗不凡、堅毅沉穩、英氣逼人,這麼好的夫婿誰不愛?有人傳說,七公主、九公主都私下讓她們的母妃向皇上進言,希望皇上能賜婚。」

  可不?這樣的英雄人物,誰不芳心暗許。但賜婚豈是誰說了算,總要麗妃點頭才能成局。

  曹璃輕笑,指指臉上傷疤,神態間不見自卑。「所以嘍,可不能讓我委屈了將軍。」

  「公主很美的,若不是、若不是……」

  「偏偏就是呀。」她揮手揮掉箴兒的不平,轉移話題,「箴兒,妳爹的病好了嗎?」

  「聽哥哥說,服下公主的藥方,病好了五成。」箴兒的哥哥武功不差,在禁衛軍裡當差,透過他,她可以時常得到家裡的消息。

  「那好,再服個三日,我幫他改藥方,調養身子。」

  「謝謝公主,哥哥說公主是我們家的大恩人,要我盡心服侍,他日公主大婚,一定要帶上箴兒,箴兒要一輩子陪著公主。」

  「別多說,快走吧,耽誤了,誰都擔不起罪。」這場宴席是麗妃一手辦的,誰敢遲了。

  攢起一方綢帕,她走在前頭。

  離開寢宮,穿過御花園,不時有幾個穿著暗青衣裳的太監,和梳著髻、低眉踩著小碎步的宮娥,神色匆匆地與她們擦身而過。

  走進頤啟園,宴席尚未開始,皇上和麗妃還沒到,曹璃隨著領事太監走到公****間落坐。箴兒沒誇張,果然是珠環翠繞、鳳冠袍服,飾玉蝶花鈿、鸞鳳金步搖,每個都是百中選一的難得美人。

  她沒加入大夥兒的話題,只向箴兒伸伸手,箴兒從袖子裡拿出醫書,她接過手即低頭看書。

  「琳姊姊,妳這鸞鳳金步搖好看得緊。」九公主笑得燦爛。

  「是啊,上回我為父皇表演了一曲綵衣舞,父皇賞下的。」七公主用一把綢扇掩住小嘴,有意無意地調了調發間的八寶琉璃旒金簪。

  「父皇賞罰分明,有功,賞!有過,誰也逃不掉。」十公主接話。

  「沒錯,今夜不就是為了賞軒轅將軍才辦的宴會。」九公主道。

  「聽說還備下七彩煙火。」

  「妳別以為這些吃喝玩的就是賞賜,今晚,父皇還要大大賞賜軒轅將軍呢。」

  「黃金?白銀?再賞下去,將軍富可敵國了。」十二公主用一方繡帕壓了壓唇。

  「不,這回父皇要賞個公主給將軍。」九公主咯咯笑著,頸子上的金項圈震得發出清脆聲響。

  「公主?賜婚嗎?」十二公主錯愕。難怪大家都把最好的往身上穿戴。

  這幾年,軒轅將軍不是四處討伐征戰,就是在各州縣裡忙著,留在京城的日子十指可數,即便皇上有意賜婚也難成事。

  今日,四方戰事平定,外無敵軍虎視眈眈、內無饑民造反,自是提起賜婚的大好時機,屆時,將軍成為皇帝的女婿,焉能有二心?

  「是哪位公主?我怎麼沒聽到風聲?」十公主湊近,壓低聲音問。

  九公主笑而不語,七公主斜了她一眼,同樣的成竹在胸。

  自始至終,曹璃都沒抬頭,她暗自琢磨著,不管是哪個公主嫁給軒轅將軍,下場都是艱辛。是禍非福呀,只可惜,身在其中看不清、辨不明。

  搖頭,她把心思重新放在藥書上,嘴裡低聲背記——

  「眉稜骨眼眶痛者。肝血虛。見光則痛。逍遙散主之。

  「心悸者。血少而虛火煽也。七福飲主之。

  「口渴者。血虛液燥也。甘露飲主之。」

  軒轅克一身戎裝、風塵僕僕,連將軍府都還沒有回,就趕至頤啟園。

  他身後跟著一個男子,同樣的戎裝,同樣的威風凜凜,他們走近,公主群們發出幾陣低呼聲。

  瞧,軒轅將軍丰神俊朗、面若冠玉,他有兩道清秀修長的眉毛,鼻樑直挺,他精神奕奕、笑容溫潤,這樣的男子,不像將軍,倒像個文官,偏人家就是打過無數勝仗的威武大將軍。

  公主們連忙迎上前去,躬身萬福,低語細言。

  有的溫柔婉約,有的甜美可人,有的面容姣好,有的氣質出眾,身處百花中,焉能不陶醉。

  「將軍,別來無恙?」七公主柔聲問。

  他們……見過?他擰眉想了半天,才想起兩年前,他們的確在御書房裡匆匆見過一面。

  「七公主。」軒轅克輕頷首,略一招呼。

  他露出笑意,猶如春風拂過,讓百花笑得彎了腰肢。

  「聽說這次大戰蠻夷,軒轅將軍親身涉險,救回被挾為人質的邊城守將?」九公主擠開七公主,插入他們之間。

  「是。」他略略退開一步,難消美人恩。

  「父皇說英雄出少年,大曹有軒轅將軍,必能保住萬年江山。」十公主道。

  「謝皇上謬讚。」

  他拱手,眼光掠過,發現一名身著公主服飾的女子,低頭細讀著自己的書冊,完全無視他的存在,眉微揚,眼底露出一抹興味。

  從他站的位置望去,只能看見她的側臉,即便如此,仍能辨別出她是個極美的女子,遠山眉、點絳唇,說不出的端莊嫻雅,她專注的眼神讓他對她手裡那本書冊也起了興趣。

  她身邊的宮女湊到她耳邊,不知說了什麼,只見她輕輕搖頭,翻了書頁繼續往下讀,那個小宮女也不像普通宮女戒慎戒嚴般乖乖退到一旁,反而不依地跺著腳,還想同她爭些什麼?

  有意思!後宮裡還有這樣一號人物,他進出後宮多次,居然沒發現。

  「軒轅將軍,你在看什麼?」九公主靠過來,伸手搭上軒轅克的手臂。

  「沒什麼。」

  七公主不甘示弱,也拉住他的衣袖。「將軍何不同我們說說戰場上的事兒,我們很感興趣呢。」

  軒轅克被眾佳麗環繞,脫不開身,而背後的侍衛彷彿什麼都沒看見似地,仍然寒著一張臉,面無表情。

  突然,箴兒跌跌撞撞衝到他面前,嘴裡連聲嚷嚷,「小心,我的青蛇跑掉了,公主們別被牠咬了。」

  青蛇公主們聽到這兩個字,花容失色,紛紛退開幾步。

  小宮女還低著頭,繼續在軒轅克身前四處找她的小青蛇。

  「這裡怎麼會有蛇?」九公主怒斥。

  「那是……那是我們公主要入藥的,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下子……」箴兒眼底透露出一絲狡黠,抬頭向軒轅將軍瞄過一眼。

  他回望她,失笑。她則對他眨眨眼,笑得滿臉賊。

  「不懂規矩的丫頭,誰讓妳把蛇帶到這裡,要是傷了人,妳擔待得起嗎?」七公主揚起手就要往箴兒臉上打去,軒轅克及時抓住,救下她。

  「那是藥婆剛送來,奴婢急著和公主出門,心想小青蛇滿乖的,帶在身上造不了反,誰知道……」她的臉全皺在一起。「溫柔美麗的公主們,看在軒轅將軍的份上,饒了奴婢一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各位公主,請放心,軒轅克必不會讓青蛇傷了各位。」

  說話同時,他朝曹璃方向望去,她讀書讀得正專心,彷彿沒發現週遭發生什麼事情,更沒發現服侍自己的宮女跑到外面生事。

  軒轅克低下身和小宮女一起尋找著小青蛇。

  找著找著,他耳邊突然有人輕聲道:「軒轅將軍,宮裡所有公主都沒人可以比得上我們家公主,她既美貌又聰慧,念了很多書,絕對不是個草包……」

  意思是,其它公主都是草包?軒轅克又想笑了,這個宮女沒被好好教導,主子恐怕要擔不少責任。

  「我們公主心地善良,有一身好本領,最喜歡幫助別人,她救過很多人哦,箴兒沒騙你,如果將軍不信,你去打聽打聽,我們公主是……」她還在極力推銷自己家的公主。

  但她還沒來得及說出靜璃公主四個字,皇帝和麗妃娘娘先到了。

  執事太監高喊一聲「皇上、娘娘駕到」之後,皇子公主和臣子們紛紛列席,軒轅克坐的地方離曹璃有些距離,況且她被排在公主席次之末,被幾個花枝招展的公主們一擋,他根本看不見她的身影。

  他對這個美貌聰慧、不是草包的公主更有興趣了,望不見她,微微的遺憾填在胸口。

  冗長的賀詞,不實的奉承,句句讚頌著皇帝的豐功偉業,文官們的話哄得皇帝龍心大悅……曹璃輕歎,這種場合真讓人厭煩!

  好不容易阿諛賀詞結束,皇帝和麗妃舉杯,晚宴正式開始,舞姬上場,一曲一曲舞著太平盛世,人人笑逐顏開,熱熱鬧鬧的場合裡,唯獨曹璃蹙眉鬱鬱。

  好不容易,趁著沒人注意,她讓箴兒稟告平日還算看顧自己的妍妃,說她有幾分醉意,要到園裡走走。

  妍妃應了,曹璃帶著箴兒從宴會中溜開,也不敢走太遠,就怕父皇臨時召喚,明知可能性不大,她仍然小心翼翼,不落人口實。

  曹璃在附近尋了一座亭子歇下,遠望會場裡的歌舞昇平,忍不住歎息。

  「怎麼了,公主不開心?」箴兒在一旁問。

  「箴兒,妳知道今年春汛,河水FL,淹沒秦淮一帶數十萬頃農地嗎?」

  「奴婢聽說了。」

  「百姓無家可歸,大水沖垮了房子,百姓流離失所,孤兒嗷嗷待哺。最可怕的是瘟疫四起,至今已死了幾萬條人命。」

  這是王御醫從秦淮帶回來的消息,他說在那裡,缺糧缺藥,性命不如螻蟻。

  「不是已經開倉賑糧了嗎?」

  「那倉裡還有多少糧?那些糧裡又有多少是未腐能用的,吃下去,是救命還是傷命?那些貪官污吏不知百姓疾苦,一個個戴上歡樂面具在這裡歌功頌德,盛讚天顏……」曹璃歎息。

  「這事兒,皇上知道嗎?」

  她搖頭,就算父皇知道,恐怕也力不從心了吧。「箴兒,妳知道今日的宴會,花了內務府多少銀子?」

  「不知。」

  「加上待會兒施放的煙火,共要十八萬三千兩,這些銀子若是換成藥材送往秦淮,能救下多少性命呵,偏是吃吃喝喝一夜給花去。」她往後靠上樑柱,冰冰的柱子帶起幾分涼意。

  「這事兒,咱們也使不上力,公主就別想了。」

  是啊,是使不上力,秦淮那麼遠,她到不了,只能遙想。

  「公主,還是想想軒轅將軍吧,奴婢看見他了,將軍果如傳說中一般,俊美無儔,不如……公主拜託妍妃,請她在皇上面前說話,把公主許配給將軍。」箴兒興致勃勃道。

  「我不是說過,此事別再提了嗎?」

  「為啥不提?公主已屆適婚之齡,況且不論心地、才學、見識都比其它公主好,不過就是塊疤兒,將軍要是有頭腦,怎麼也得選公主您啊。

  「不管,公主不肯提,箴兒要為您出這個頭,妍妃受恩於德妃娘娘,薔妃的病,御醫看不好,還是公主投的藥石才救回一命,十五皇子墜馬差點兒成了跛子,也是公主醫好的,光是這些恩情,她們都該為公主說項。」

  「傻箴兒,軒轅將軍是嫁不得的。」她看著一心為主的固執丫頭,歎氣搖頭。

  「為什麼嫁不得?那麼好的一個人。」才見一眼,自己的心到現在還卜通卜通亂跳不止,要是公主能嫁給將軍,就再好不過了。

  「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次,聽過後,馬上忘掉,知否?」曹璃拉住她認真地交代。

  「奴婢知道。」箴兒因她的鄭重正色起來。

  曹璃壓低聲音,低語道:「眼前朝廷有兩大支柱,一是宰相沈知清、一是將軍軒轅克,宰相黨羽眾多,學生滿天下,而將軍得民心、有志之士以他馬首是瞻。

  「試想,倘若時局有變,會變成什麼樣子?宰相與將軍連手,擁麗妃之子念璋為帝,從此專擅朝政,雖為大曹天下,實為沈家天下?或者宰相與將軍抗衡,戰火四起、民不聊生?

  「不管未來發展成什麼樣子,軒轅克必與父皇為敵,到時,夾在中間的公主豈能好做?所以,軒轅將軍嫁不得。」

  「怎麼會這樣,是不是公主多慮?」箴兒急問。

  「我倒希望真是自己多慮……記住,這些話半句都不能洩露出去,一洩露便坐實了禍國之心,若真是為我好,就什麼話都不要多說。」

  「要不,公主把這些話告訴皇上去,讓皇上小心提防宰相和軒轅將軍。」

  曹璃苦笑。現下,父皇除了麗妃和宰相,還聽得進誰的話?

  「記不記得小鏡子?」

  「記得,他在雍和宮當差,前陣子犯了事,被亂棍打死。」

  「知道他犯了什麼?」

  「不知。」

  「他在背後說了一件事。」

  「啥事?」

  「麗妃的弟弟強搶民女且虐殺而亡,那女子還不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兒,而是京城謝太傅之女,這件事鬧大了,謝太傅上朝告御狀,沒想到皇上二話不說,把案子交給沈宰相審理,試想,父親會怎麼審自己的兒子?」

  「自然是不了了之。」箴兒接話。

  「若是不了了之就算了,謝太傅因此得罪了宰相,被判誣告,他不甘心,在獄裡上吊身亡,太傅家裡上下七十餘口,發配邊疆的發配邊疆、充軍的充軍,無一倖免。當時,小鏡子在背後同人說起這事兒,不巧被麗妃親耳聽見,下場……」她頓了頓,湊近箴兒恐嚇道:「妳是知道的。」

  「那、那公主還說……」她急得跺腳,掩住公主的鼻口,引頸四下張望。

  曹璃笑著推開她的手。「知道嚴重了?」

  「知道了。」

  「還托不托人去為我的婚事說項?」她狡獪問。

  「不托、不托了,箴兒再也不敢自作主張。」箴兒朝著主子高舉五指。

  「公主好見識。」

  一道陌生男音突地傳來,丫頭一驚,連忙護在主子身前。

  從陰暗處走出一名黑衫男子,他有一道剛毅的下巴,挺直的鼻樑如鬼斧劃過,深目薄唇,不怒自威,斜飛長眉之下,眼睛隱含熠熠鋒芒,神威凜凜,宛若天神。  

第2章

  書房裡,四名男子對坐。

  在慶功宴裡出席的軒轅克、軒轅竟分列其中,一個神色淡定、氣度溫和;一個英氣勃發、有著王者威勢。

  另外兩名是軒轅竟的謀士,一為邱燮文,三十歲左右,面容俊朗,雙目清冽,一派的溫文儒雅;另一名喚尉遲光,他有雙倔強的雙眼,像結了冰的水面,令人無法知道冰面不是暗流湍急。

  或是平靜如鏡。

  「改農為桑本是個利民方略,卻讓這一票人搞得烏煙瘴氣,著實可恨!」邱燮文恨恨道。

  這個策略是軒轅克為皇帝獻上的,本意由朝廷調糧至秦淮借予百姓,讓百姓無後顧之憂,安心將農田改為桑田,這樣,每年生產的桑葉便可養出蠶繭千萬,再交由織造廠生產絲綢數十萬,高價賣到海外。

  若政策順利推行下去的話,一方面能彌補國庫虧空,另一方面百姓可以增加五至六倍的營收,這本是雙贏的方略,沒想到上瞞下貪,竟搞出民亂。

  「三十船的糧米硬被沈家如下,一貪便是八十萬兩,還向上報了個盜寇劫糧,百姓等不到借糧自然不肯改植桑苗,官員居然下令,趁春季潮訊炸毀堰門,淹了幾十縣百姓。」

  軒轅克歎氣。再好的政策交給這群短利小人去辦,也會辦出大口子!

  「州府無糧,百姓為了填飽肚子,將土地賤賣給富商,這一個官商勾結,又不知製造出多少個百萬大富官。」尉遲光面容閃過憤慨。

  「百姓賣地換那點糧米能撐多少日子?再加上大水淹過,疫病四起,還能不激起民變?更可恨的是,沈狗竟要我領兵鎮壓。大哥,我們士兵的軍刀是用來對付敵人的,不是用來對付百姓!」  軒轅克不禁痛恨起惡人當道。

  這才是秦淮水災的真正原因。一時間,四人無語。

  軒轅竟走到窗邊,望見屋外那幾株新栽的蘭花,開滿一串串白色花朵,風吹,雪白的花辦迎風舞動,那樣純潔乾淨的白,讓他想起那位像幽蘭般的公主,想起她對眼前情勢的料估。

  眼前朝廷有兩大支柱,一定宰相沈知清,一是將軍軒轅克,宰相黨羽眾多,學生滿天下,而將軍得民心,有志之士以他馬首是瞻。試想,倘若時局有變,會成什麼樣子……多聰慧的女子,未顯、未露的事,都能讓她摸出門路,他的野心,連沈家老狗都尚未看清,她竟能猜出幾分端倪。

  沒錯,他就是昨夜軒轅昨夜將軍貼身侍衛的男子,他叫軒轅竟,是軒轅克的兄長。

  事實上,他與軒轅克並無血親關係,他是藺輔國的甲子,藺子竟。

  十五年前,沈知清與藺輔國是朝廷政敵,兩人同朝為官,政見經常相左,藺輔國為人正直剛毅,看不起八面玲瓏,多方斂財的沈知清,在他眼底,沈知清不過是皇帝身邊的弄臣。

  沒想到沈知清官位一天比一天高,待他掌握了權勢,第一個要對付的人,自然是與他過不去的政敵。

  藺輔國倒了,滿門抄斬,罪是通敵叛國。

  很可笑的罪名,全朝文武百官都可能為財、為權叛國,獨獨藺畏國不可能,他輕名利、重道德,深知他為人的都明白,這根本是誣告。

  十五年前,軒轅克的父親並無官銜,他只是一名殷商,卻冒死救下藺子竟,將他帶回家裡,改名軒轅竟。軒轅老爺與夫人商量後,對外稱軒轅竟是軒轅老爺兄長的遺腹子,母親病死後,投靠叔父。

  就這樣,他與軒轅克、軒轅鈺互稱兄弟姐妹,一起長大。

  軒轅克擅長文,軒轅竟擅長武,軒轅克考上狀元受皇帝重用,他在朝廷裡參與朝政,與沈宰相虛與委蛇,只要與宮裡有關的事,都由他出頭。

  幾年前,東北有戰事,皇帝問了滿朝文武,竟無人敢領兵出征,在軒轅竟的授意下,軒轅克毛遂自薦,沒想到這一戰,戰出名聲,一個文狀元居然成為大將軍。

  而軒轅一介布衣,不爭取功名,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與父親藺輔國容貌有九成相似,為了不打草驚蛇,讓沈知清有所警覺,他屈居幕後。

  在外,軒轅竟領兵打仗,發號施令時,總戴著面具,他宣稱,軒轅將軍面相儒雅,無法震懾敵人,所以戴著猙獰面具,用以威嚇群敵,除非像尉遲光、邱燮文這些近身謀士,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

  他擅長兵法,打仗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若真要稱一聲軒轅將軍,指的該是軒轅竟而非軒轅克。

  從懷裡掏出一紙藥箋,他遞給精通醫理的邱燮文過目。

  「邱先生,你瞧瞧,這藥方對秦淮疫病可有效用?」

  邱燮文接過藥箋細讀,「治熱少寒多、自汗肢冷者:前湖、紫胡各八分、桂心、桔梗、半夏各六分、黃耆、干葛、甘草各四分、姜、棗。治勞瘧表虛裡損,真元未復;川芎、當歸、鱉甲、茯苓、青皮、陳皮……」

  越讀,他臉上的笑容越加擴大。

  他搖頭晃腦地,將藥方細讀三次,忍不住撫掌自語,「高明、高明……將軍,這麼高明的藥方從何得來?」

  高明?她不是說自己略通醫理?原來,她的略通醫理等同於高明!軒轅竟但笑不語。

  「這藥方若早點出現,災民就不會死傷慘重了。」後燮文像得到珍寶似地,一遍遍閱讀藥方子。

  「邱先生的意思是這方子可用?」  軒轅竟問。

  「何只可用,是好用得很,他日倘若有機會,煩請將軍替在下引薦這開藥方之人。」

  他沒回答邱燮文,轉身對軒轅克說:「克弟,你得走秦淮一趟。」

  「大哥要我去平民變?」他皺眉問道。

  「不,我要你去殺貪官、殺道台、殺知縣……把所有的一丘之貉通通斬殺於尚方寶劍之下。」他從牆上取下皇帝御賜的寶劍。

  「大哥要與沈知清下面為敵?」  軒轅克問。

  「不會下面為敵的。」  軒轅竟笑得篤定自信。

  「怎麼可能?除巡撫之外,秦淮地區幾乎都是沈知清的人,我們這麼一搞,還能不樹敵?」

  「記住,那些人巡撫要砍、要殺的,與軒轅將軍無關,至於巡撫大人,他是麗妃推薦的,與你更是沒關係;最重要的是,你接下來要做的事,都是直接受命於麗妃。」

  他看出沈知清和麗妃之間出現猜忌,雖是父女,彼此之間已有了防備,所以他讓克弟向麗妃推薦崔巡撫,並在每個適當的時機裡見縫插針。

  「記住,行前透過麗妃向皇上討一道聖旨,讓崔巡撫總理秦淮事務、大小官吏聽他命令行事。這次,你帶上邱先生和魏將軍、李統領,一面醫治瘟疫,一面從那些官吏裡面找出幾個清廉可用的,把改農為桑的政策給落實起來。」

  軒轅克點頭。「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但無糧、無銀,這政策實在難以推行。」

  「不是還有三十船糧米嗎?」  軒轅竟冷笑道,眼光轉到尉遲光身上,他略一頷首,兩人心意已通。

  「你要去搶劫沈知清?不會吧,這下子不翻臉都難。」

  「別傻了,那時你帶著聖旨出皇差,人在秦淮一帶,怎麼可能推動沈知清!搶糧米之人是賊寇,不是官兵,何況他不是向皇帝呈報,說三十船糧米早被盜匪洗劫一空?」

  這暗虧,沈知清不吞也得吞下,他總不至於大張旗鼓,尋回早就被吞沒的八十萬兩白銀吧。這叫黑吃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知道了,我會照大哥的意思辦。」  軒轅克微微一笑。「對了,皇上不只要我領兵平民亂,也要我迎娶靜璃公主,不知這旨意,  遵是不遵?」

  話說到這裡,凝重氣氛轉為輕鬆。這非國家大事,所有人都看得不重。

  「我不信皇上賜婚,麗妃沒意思,她不是被克將軍迷昏頭了?」邱燮文同他開玩笑。

  「沒錯,她連『一旦我皇兒登基為帝,必以身相許』這話兒都說上了,怎麼會不被我迷昏頭!」  軒轅克打開摺扇,輕搖,一派的風流斯文。

  「既然如此,她怎麼會擺一個情到你身邊,這不是自找麻煩?」邱燮文問。

  「麗妮說,反正皇帝早晚要為我賜婚,而這一位靜璃公主是個人見人厭的丑姑娘,把她嫁給我,她比較不擔心。她還說,為了補償,一定會為公主準備豐厚嫁妝。」

  「看來這是筆穩賺不賠的生意,一定得接。」邱燮文道。

  「可聖旨裡的賜婚對象是『軒轅將軍』,不知道公主娶進門來,是歸大哥還是小弟?」向大哥拱了拱手。

  「自然是歸二哥。」

  門被推開,一個嬌俏姑娘走進來,她是軒轅鈺,彎月眉,杏核眼,鵝蛋臉,笑盈盈的臉上掛上兩個深深的酒窩。

  「為什麼歸我?」  軒轅克明知故問。

  「因為大哥歸鈺兒的呀!」她跳著跑到軒轅竟身前,勾住他粗粗的手臂,把臉貼在他臂膀上。

  「知道、知道,誰不曉得,大哥被一塊桂花糕給訂走了終身?」

  他溺愛地看著妹妹,笑了。她呀,是他們全家人的寶!

  「一塊桂花糕訂走終身,些許怎講?」不明就裡的邱燮文提問。

  「當時大哥初到我家,趕了幾個日夜的長路,餓得慌,一進門,鈺兒正好捧著剛出爐的桂花糕,爹爹順手把糕餅遞給大哥。」

  「鈺兒不依,扯住大哥的袖子不讓他吃,可大哥哪顧得上,一口就將糕餅塞進嘴裡,鈺兒脾氣來了,哭鬧著說:『你吃我的桂花糕,以後就要當我的夫君。』大哥約莫是餓得神智不清了,居然當下應允,從此以後就賴不掉啦!這個小丫頭,可認定了大哥。」

  「有這麼好吃的桂花糕?鈺姑娘,你教教邱大哥怎麼做,讓邱大哥也去拐個邱大嫂回來。」

  「邱大哥壞,老愛欺負鈺兒。」  軒轅鈺斜眼望向尉遲光,笑得滿臉甜。「還是尉遲哥哥好,從不取笑鈺兒。」

  他回看她,冷冷的眼眸添了暖意,硬硬的嘴角彎出弧度。

  「誰敢取笑你?告訴大哥,大哥替你出氣。」嚴肅的軒轅竟也笑開。

  如果他和尉遲光是寒冰,那麼鈺兒就是融冰的大太陽,在她身邊,所有人都會覺得愉快幸福。

  看著她的甜美,軒轅竟想起那個聰明公主。女媧這人,造出天差地別的姑娘,鈺兒天真爛漫,而她……聰慧得讓人心疼。

  她那樣洞察世情、那樣悲天憫人、幽居深宮、足不出門,卻知曉天下事,為天下人哀悉,這種女人難得。

  「聽到嘍,大哥要替我出頭呢。二哥,你就認命吧,那個丑公主你得自個兒收下了。」  軒轅鈺笑盈盈的說。

  「那我以後豈不是沒有好日子可過?」他的苦臉,惹笑了小妹。

  「怕什麼?大哥給我撐腰,我給二哥撐腰,那個公主嫂嫂要是敢擺架子,我就給她三餐定時加料,整得她死不死,活不活的;若是公主嫂嫂不自恃身份、乖乖過日子、少惹事,我呢,就勉勉強強給她個安居樂業。」她清脆的聲音像串串鈴聲,好不悅耳。

  「向來,最會惹事的人是鈺兒姑娘吧。」邱燮文笑道。

  「左一句公主嫂嫂、右一句公主嫂嫂,你二哥我可還沒決定要不要奉旨。」  軒轅克溫溫潤潤地笑著。

  「二哥可以不奉旨嗎?聖旨不是比天還要大?」她納悶地看著軒轅竟問。

  「鈺兒說得對,聖旨比天還要大,這個親,你二哥非結不可。」

  他拍拍她的頭髮回笑道。

  「太不公平了吧!我這等相貌居然要我去娶個無鹽女,怎麼都說不過去!」  軒轅克扇子咱地一收,說不出的風流瀟灑。

  「別怕,公主為大,我們把她娶回來擺著供著,早晚三炷清香讓她聞聞就好,到時,大哥再為二哥特色一個美女嫦娥小妾,公主總不能到皇帝面前告御狀,說將軍大人碰都不碰她吧?」

  「你這丫頭,滿腦子古怪。」他用扇柄點點她的額頭。

  「皇帝是不是讓禮部尚書、麗妮的哥哥沈傅超來操辦大婚典禮?」  軒轅竟問。

  「沒錯。」這下子,沈家不知道又要從中撈到多少好處了?國庫通沈家庫房,這是當今朝廷最大的問題!

  「待秦淮改農植桑的政策順利推行之後,這個婚禮至少要拖到立秋才能進行吧。」  軒轅竟沉吟。

  「差不多。」軒轅克同意。

  「很好,到時兵強馬肥,咱們軒轅軍也該找點事活動活動筋骨了。」  軒轅竟微點頭。

  「將軍是什麼意思?」尉遲光問。

  「搶親!」他話鋒一出,驚住在場的人。

  「為什麼要搶?反正公主早晚都要嫁到我們家裡,  搶她,豈不是多此一舉?」

  軒轅鈺不明白,滿臉納悶地看住大哥。

  「大哥是讓未秧村裡的駐軍去搶?」  軒轅克念頭一轉,問。

  「沒錯。」他讚許地看向二弟。

  「為什麼要這麼做?」

  「第一,我們需要那筆嫁妝,充當軍餉;第二,這件事可以讓沈家父子面上無光,若能讓皇帝因此降罪沈家,更是額外收穫;第三,被搶的公主失了清白,皇帝還能把她嫁進將軍府嗎?如果皇帝執意讓她嫁進門,那就不是恩賜而是侮辱了!」

  軒轅竟看著二弟一口氣說完。

  「將軍好計謀,這下子既不委屈克將軍,又可以讓沈家難看,再加上憑空而來的軍餉,真是一石三鳥。」邱燮文一擊掌,樂道。

  「太好了!大哥救我一回,下次,我定還報大哥。」

  見大家那麼高興、軒轅竟有話壓在心底,沒說出口。計劃是他提的,他道理推翻,只是委屈了待嫁公主。

  的確,搶親是一石三鳥之計,既飽了囊袋又實了軍餉,只不過對靜璃公主而言是禍不是福。被搶之後,她將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再回後宮?那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失去清白的公主會得到什麼樣的待遇,可想而知。

  不回後宮?一個被豢養了十幾年的嬌貴籠鳥,一旦放到這個花花世界,能活得下去?

  軒轅竟明白,這心思是歸人之仁,成大事者,得懂得權衡利弊,分得清孰輕孰重,得把百姓國家擺在前頭,至於其他……都是次要。

  他薄唇微抿,不苟言笑,靜靜起身離開書房,走進園子。

  站在梨樹下,他沉默不語,想起櫃子上的木盒。

  木盒是小宮女交給他的,除了藥單,裡面還有一些珠翠寶玉和幾十兩銀子。

  臨行前,小宮女不放心地細細叮囑,說那是她家公主所有的家當,連德妃娘娘留給公主的也都在裡面,盼他善加使用,好好幫助災民。

  不像其他女人只關心閨閣裡的小事情,她有遠見,有看法,她一心繫著百姓,如果皇帝也像她那樣,哪怕國家不興!

  濃濃的眉頭鎖緊,想起她對小宮女說的話。當所有人都巴著能嫁給軒轅將軍時,她一語道破軒轅將軍不能嫁,這麼聰穎的女子偏出生在宮廷,若是太平盛世也就罷了,又遭逢亂世。

  會是她嗎/她是賜婚公主?

  軒轅竟失笑。如果她醜,那麼那群笑得花枝亂顫,打扮得像招搖孔雀的公主,一個個不都是鬼了!

  「大哥,你在笑什麼?」

  他一轉身,發覺鈺兒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了出來,衝著他嫣然一笑。

  「大哥,你知不知道我好擔心哦。」她愛撒嬌地在他懷裡說話。

  「擔心什麼?」他拍拍她的頭,親暱問。

  「外頭漂亮的姑娘那麼多,你每次出府就是三、五個月,我怕你被外面的壞姑娘給拐走了。」她拉起他的腰帶把玩著。

  「我是去打仗,不是去玩樂,哪有心情去招惹別的姑娘。何況,再漂亮的姑娘都比不上我們家的鈺兒。」

  他明白,鈺兒被他寵壞了,有時任性驕縱過頭,不懂得體貼別人,但疼了十幾年,怕是改不了龐她的習慣,也罷,就溺著吧,她還能多壞?

  「可邱大哥說,軍營裡有軍妓,要是她們壞,想勾引大哥呢?」

  軒轅鈺嘟起嘴巴,可憐兮兮地說。

  「傻氣!他們勾引不了你大哥。」他捏捏她可愛的小臉。

  「那樣最好,大哥可不能忘記,你說好要娶我的,他日,你成了親王,我便要當王妃,你當上皇帝,我就要當皇后的。」

  「不要忘的。」軒轅竟拍拍她的臉。

  「我知道大哥最信守承諾了。」

  沒錯,就是信守承諾!他氫承諾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要,他承諾過娶她,不管他們之間是不是男女之情,是友誼或兄妹之情,只要鈺兒想嫁,他就永遠不會改口。

  書房裡,邱燮文還對著曹璃那只藥方醉心不已,尉遲光站在窗口,靜靜注視軒轅竟和軒轅鈺的身影,他臉上雖然波瀾不興,心底卻是細細密密地,像被千萬根針氣刺般疼痛著。

  而軒轅克則是對著牆上的仕女畫,聯想起那個專心讀書、完全無視於俊秀將軍的公主。

  她不語,卻可見其雍容氣度;不動作,卻能觀其高貴氣質。

  他們之間,連一面之緣都稱不上,可他對她,卻無法忘懷……會不會是她?

  軒轅克想來就是輕笑搖搖頭。唉,當然不是了!她那樣美麗,像一朵清蓮,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怎會是麗妃口裡的丑姑娘。

  那麼,會是誰呢?他逐一回想著那天見過的公主們,但不管是誰,他都同情那即將在政治鬥爭裡被犧牲的公主。


  聖旨下達那刻起,曹璃就亂了套子。

  怎麼會是她呢?她長成這副模樣,適齡的公主那麼多,美貌者更不乏其人,怎地挑上她/這不是委屈人嘛!軒轅將軍蓋世功勳,要賜婚,自該賜一個才貌雙全、賢淑溫順的公主才是。

  她幾次求見爺皇,爺皇無暇召見,她越想越不對,想去向麗妃娘娘求情,但在飛舞園裡撞見那一幕,讓她的心涼透了。

  親眼看見麗妮娘娘靠在軒轅克懷裡,笑得張狂,親眼看見軒轅克環住麗妃娘娘的纖腰,在她臉上輕吻。

  麗妃娘娘說:「我不把宮裡最醜的公主嫁給你,難不成把最美的嫁給你?哼,我才不為難自己呢,嫁個丑公主給你,讓你倒盡胃口,你才會天天惦記著我……一旦將軍助我兒登基,麗兒必將以身相許,從此朝朝暮暮、比翼雙飛。」

  曹璃雙手捂緊張了嘴巴,不教自己發出半點聲響,她心知肚明,一旦發出聲響,性命必然不保。

  軟了腿,跌坐在草叢裡,她自嘲,原來雀屏中選是因為夠丑,而不是自己聰慧賢德。她苦笑著,一動也不動,靜靜聽著他們的對話。

  一首詩、幾闕詞,交頸鴛鴦在園子裡喁喁私語,直到日暮西山、星月東昇,麗軒轅克離開後,她才有了力氣。

  她猜得沒錯,軒轅克將與沈家、麗妃聯手,謀害父皇、篡奪皇位……腦子一團亂,她努力鎮定,告訴自己,「應該勇敢一點,自己必須為大曹盡一份心力,不能眼睜睜看著狀況發生,卻不做任何動作,就算做這些會害了自己,也不能保持沉默。」

  雖知明哲保身才是最正確的做法,但她無法坐視不理。

  於是她天天求見父皇,都被拒於門外,她想過無法法子,都沒有辦法接近,最後還是文婆婆的當天棒喝,才讓她瞬間清醒。

  「遲了,大勢已去,早在皇上聽不進去任何人的勸說,執意服用五石散時,結局已經注定,眼前的情勢,不是誰可以挽回的了。」

  愁腸百結,心亂如麻,在試過所有能試的辦法卻徒勞無功後,她放棄了,不再作無謂反抗,只是,心怨著。

  傳說不如眼見,誰知軒轅克竟是這般人物,什麼熟讀詩書,博古通今,假的!

  博古通今,飽讀詩書之人,怎會淫人妻子、罔顧君臣之倫常?

  上知天文、下右地理?假的!懂天懂地,必心存敬畏,心存敬畏者,盡然理解冥冥之間,有天道循環、生生不息。這樣的人,怎會放任自己與沈知清同流合污!

  武藝卓越又如何?精通兵法又如何?沒了道德尊嚴,這種男人再有能力,都不過虛言。

  偏偏她將藥方和積攬的財物全托給了軒轅克的貼身侍衛,人說物以類聚,什麼樣的主子就會有什麼樣的身邊人,錢財是身外物,她恨不上心,恨上心的是……所托非人。

  畢竟女人頭髮長、見識淺。幾句言語就信了人,一股子惱恨不禁泛上心間。

  是誰說相由心生?若真是相由心生,軒轅克就不該長成俊逸不凡、濕潤如水,那個不怒自威、雙眼隱含鋒芒的男子,就不該歸於他麾下,為心術不正之人效命。

  都說一丘之貉,那麼他也是……想起他,她的心輕顫著。憑什麼呢?憑什麼那雙眼似能予她安定的力量?憑什麼她就是無緣無故信了他,信他會同自己一般,苦民所苦、憂民所憂?

  「公主,你怎麼了,還在擔心皇上賜婚嗎?文婆婆不是說了,事已至此,只能隨遇而安。何況軒轅將軍是個英雄,他替百姓做那麼多事,大家都很感念他呢。」

  箴兒倒了一盞茶,走到她身邊。

  隨遇而安,好簡單的一句話,可實行起來有多麼困難!從出生到現在,十六年了,她沒離開過宮裡一步,也不知道嫁進將軍府、嫁給一個對父皇有著二心的男人,會是什麼光景?至於他為百姓做事……想起麗妃,她不知該相信什麼了。

  「公主,別擔心,說不定事情還會有變數。」箴兒樂觀道。

  「什麼變數?」曹璃失笑,真羨慕她的天真。

  「聽說軒轅將軍要被派到秦淮公幹,等他回來,都不知道是多久之後的事了,這期間,公主再去求麗妃娘娘,說不定麗妃娘娘能說得動皇上,不讓公主嫁了。反正,別的公主,每個都想嫁嘛。」

  曹璃搖頭歎息。婚事是麗妃娘娘定下的,再無轉圜餘地。

  自從聖旨一下,七公主、九公主、十公主們輪流上她的寢宮鬧事,她們指責她用妖法,蠱惑父皇,將她賜給軒轅將軍。她有滿肚子苦說不出口,誰知,她也是萬般個不情願啊。

  「我沒事,去園子裡走走吧,我想吹風。」她帶著一支笛子往園裡去。

  她穿著一身素色月華裙,簡單的雙髻上連支簪子都沒有,只有腰間掛著一個祥雲流蘇作為點綴。

  踏著月色,不知不覺間,她走向那日經過的飛舞園,未走至門口,忽地覺得不對,連忙匆匆拉了箴兒離開。

  「公主,你怎麼了?以往公主想吹笛子,不都是到飛舞園裡嗎?那裡不會有人的。」

  是啊,她在想什麼?軒轅克再大膽,也不至於三番兩次到這裡與麗妃密會吧。

  搖搖頭,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沒事,只是想換個地方,飛舞園個的迎風亭滿好的,咱們去那裡坐坐。」

  「是。」

  曹璃一路向前走去,草上的露水濕了她的繡鞋,她突然想起文婆婆的鞋子有些舊了。在大婚之前,她先找時間替婆婆縫幾件襖子、納兩又鞋吧。

  「公主,往後其他公主們要是再來尋事,咱們可怎麼辦才好?」箴兒走著走著,突地一問。

  「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忍忍也就應付地過去了。」她煩的不是姐姐妹妹們,而是推卻不去的婚事。

  「就這樣嗎?萬一應付不過來呢?」

  「放心,自古以來,金以剛折,水以柔全,你一心息事,對方再橫也會有個限度……」但一想起麗妃,只怕權勢誘人,蠻橫無度吶!

  「我真想把那晚的話同她們說說,誰愛嫁軒轅將軍自個兒嫁去,咱們公主才不想嫁呢。」葳兒噘起嘴。

  曹璃笑了笑,搖頭。本無風流事,枉擔風流名呵,人世間怎就這麼複雜?「如果你的舌頭還想留在嘴裡,話就少說些。」她笑著恐嚇她。

  「就是知道不能說,才苦嘛。」箴兒扁了扁嘴。

  走進迎風亭,曹璃拿出笛子,一曲清音,舒暢了身心,洗滌煩擾無數……她一再告訴自己,世間本就有許多的無可奈何,她只能放下,無法事事齊全。

  於是,在曲音中,忘記被下毒的父皇、忘記沈家的貪酷,忘記大曹將危,她一心沉溺於音樂。

  曲罷,她遙望遠方新月,那一撇彎彎,那淡淡的皎潔,照不明人世,也灌不清人心污穢。

  悠揚的曲子隨著夜風吹散,守在飛舞園裡的軒轅竟被如流水船清澈的音樂深深吸引,他不懂得音律,但這首曲子炫惑了他的心。

  朝園子裡一采,二弟和麗妃相談甚歡,他相信,今晚拿到他們想要的聖旨並不難,麗妃全心信任二弟,認定二弟是可以托付之人。

  輕身一縱,他躍出飛舞園,遠遠地,他看見涼亭裡的女子。

  月華落下,照映她一身銀光,宛如下凡仙女般,清靈婉秀。

  是她!快意不自覺攀上,再度相遇,不明所以地,他滿心歡喜。這是他從來沒有過的經驗,他沒在遇見某個人時,會這般歡欣。使出輕功,他飛快竄到她身邊。

  「公主好興致。」

  曹璃回眸。是他,自稱軒轅將軍貼身護衛的男子。

  他們眼睛彷彿盛滿了夜的黑漆,深邃而睿智,讓人永遠猜不透這雙眸子背後,藏的是喜樂或哀怒,是天堂或地獄?

  她不懂,這樣正氣凜然的男人,怎肯為軒轅克作嫁?她蹙了眉,說不出胸口的遺憾。

  「公主認不得在下了?」  軒轅竟挪近步子,走到她身前。

  他在,意味著軒轅克也在附近?往飛舞園方向望去。她的膽戰心驚並非全無道理,那是直覺,而不是一朝被蛇咬?

  曹璃不語,抿緊唇,眼光不肯與他對望。

  「公主托給在下的珠寶已與這次的賑災藥材一起南下,軒轅將軍徵如了百名大夫,不日,就可以開始醫治百姓,請公主靜待佳音。」他沉穩道。

  「先生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話?」目光一凜,她對上他。

  「在下不懂公主的意思。」他的目光像老鷹打量著小雞,猛犬盯死了貓咪,讓她再也無法逃離。

  但她並不畏怯,挺胸,一字字、一句句,說得分明。「天高皇帝遠,臣子報喜不報憂,不知先生是真的為百姓做事,或只是虛晃一招?」她說「先生」,絕口不提軒轅將軍,因為她再也不信任那個人。

  不過,她完全忘記自己才提醒過箴兒,舌頭要留在嘴裡,便得謹言慎行,結果在他面前,她總是容易失去分寸,卸下面具。

  「怎會是虛晃一招?百姓等著軒轅將軍南下賑災,已經等了很久。」  軒轅竟擰了眉,不理解她何來的想法。

  「軒轅將軍真會辦好差事,或只是打著旗幟,沽名釣譽?」

  「公主不信任軒轅將軍?」他忍不住失笑。軒轅將軍的聲名遠播,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好官司,她不該例外。

  「皇上不就是因為信任,才會派大臣出去辦差,誰知庸官辦砸了差事,全往朝廷推,於是百姓怨恨從生,於是官逼民變,於是皇帝成了眾矢之的,大家以為換了皇帝便可以國富民安,誰知,只要做學問的是同一批人,當官的還是同一種心態,無論換誰起來當皇帝,都不會有所改變。」曹璃口氣不善地說。

  她所指的,正是軒轅克投靠沈知清和麗妃,就算十五皇弟真坐上帝位又如何?

  掌權把權的,仍然是那票豺狼虎豹,百姓的好日子,仍然遙遙無期。

  「公主所言甚是。」掩不住的激賞在軒轅竟眼底跳躍,每次見到她,總有新驚喜。「但公主可曾讀過《離騷》?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然君王不明辨是非,讒言遮蔽賢明,奸佞傷害公正,誠信被猜疑,中心遭譭謗,這樣的君王,臣子怎能不怨?百姓怎能不盼著上天派來新日?」

  他指的是自己的父親,為國為民,地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

  「先生怎知新日比舊日強?」這幾年沈知清的惡行惡為還會少了嗎?國家一旦落入他手中,哪有好下場?

  「不試試怎麼知道?」不愛笑的軒轅竟,竟露出一絲笑意,他發覺與她爭辯是件有趣的事。

  他執意為軒轅克效勞?曹璃忍不住勸說:「古有良禽擇木而棲,先生若有才幹,何不投靠真正為百姓做事的人?」

  「公主對軒轅將軍似有敵意?」他似笑非笑說。

  他的回話讓她明白,自己過頭了。只是個素昧平生的男子呵……淡下語調,她輕聲道:「先生言重,本公主又不認識軒轅將軍,何來敵意?」

  「沒錯,單從謠言認識一個人,太膚淺也太偏頗。」

  「先生怎知我是從謠言裡認識軒轅將軍?怎知我不是眼見為憑、耳聞為證?偏頗的恐怕是將軍吧。」

  「真相?公主從何處得來真相?」

  「又目所見、又耳所聞,都不見得是真相,或許公主還得多方求證,才不會受蒙蔽。」

  他的話像一顆石子投進她心湖,激起陣陣漣漪。可能嗎……連親眼所見都不是真相,那麼,還有什麼事情是可以信、值得信的?

  他呢?她可以信他、能信他嗎?

  這日之後,軒轅竟總是不時想起她,想好怕義正辭嚴、想好怕正氣凜然、想她發怒時的小臉。

  他細細玩味著與她說過的每個字句,越想,心越欣然。好幾次,他想要冒險闖入後宮,與她再舌戰三百回。

  這種想法當然幼稚、不合宜,但這個突如其來的幼稚,讓他感到前所未有過的幸福。

  幸福……對,就是幸福,與爹娘在世時哄他、愛他的感覺相似,即使她的口氣與爹娘相差千里;就像跟哥哥弟弟爭得面紅耳赤,卻心滿意足的感受……他想她,沒道理地想著。

  他想見她的面、想待在她身邊、想把對爹爹的承諾拋開,把她帶回自己的桃花源。他想了很多,雖然到最後都被理智強力壓下,但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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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2-13 14:31:11

第3章

  軒轅將軍一到秦淮,與新派任的崔巡撫合力,大刀闊斧、雷厲風行。

  他們斬殺許多貪官污吏,抄沒了家產,這些銀子全數用來賑濟災民。

  百姓感念皇帝派來軒轅將軍為他們出頭,紛紛跳出來配合官府,就這樣官民一心,朝廷的政策順利推展下去了,秦淮地區一半的農田順利植上桑苗,預估明年定能為國庫帶來大筆財富。

  屆時,軍糧、官倉不再空虛、官道、河堤都有了銀子可修築,南來北往越是順暢,商品物流越是溝通,百姓的利益,朝廷的利益合而為一。

  沈知清自然是忿忿不平,軒轅克一口氣剪除了他在秦淮栽培多年的羽翼,換上的新人,全是幫理不幫親的硬木頭,讓他有力無處使,明年秦淮的盈收,他怕是無法分一杯羹了。

  再加上盜匪猖獗,竟將他扣下的三十船糧米打動一空,白花花的八十萬兩白銀就這樣不翼而飛,讓他氣到臥病在床。

  這件事,他不是沒有懷疑到軒轅克頭上,但當時軒轅克人在秦淮,有他的眼線跟蹤著,消息錯不了,所以剿匪這事兒,還是得落在軒轅克頭上,一時之間,他倒也不能同他翻臉。

  何況軒轅克的所作所為全上報到麗妃那兒,這殺官之事倒也不能全怪他了,只能怪那些傢伙做事不俐落,留了把柄給人抓住辮子,就算自己想保,也難。

  皇帝的病情更加重了,他頭痛難當,經常痛到在地上打滾,暴怒無常,御醫束手無策,多得是被推出午門斬首。

  皇帝三、四天不上朝,朝政大事全交由宰相沈知清掌理。

  上月底,聖底下,封皇十五子念璋為太子,其母麗妃為後,這下子,朝廷內外更以沈家為馬首。

  聽說沈府日夜大官商賈進出,紙醉金迷;聽說沈府有一座大地窖,裡面藏的金銀財寶可以買下十個大曹;聽說沈知清的妻妾比皇帝的皇宮還熱鬧……林林總總的謠言四起。不管虛實為何,這沈家富可敵國是不假的了。

  立秋過後,宮裡有件事得辦,那就是軒轅將軍與靜璃公主的大婚之禮,內務府拿不出來的銀子,沈府出了。

  沈知清這麼做自然有其目的,一方面他想與軒轅克攀交示好,往後征戰邊關還得靠他,一方面軒轅克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極高,若能得他投靠,屆時改朝換代,民心所向自然歸依。

  兩百箱的嫁妝月初就置辦好了,這麼盛大的婚禮,自然是要在京城內外繞上一大圈,讓所有人都知道,將軍認真辦差,朝廷不虧待。

  雖然這種繞街法,累了新娘子,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子,朝廷的面子、宰相的面子、將軍的面子,至於裡子嘛……只好請靜璃公主多擔待了。

  曹璃的寢宮內內外外打理得煥然一新,層層疊疊的粉色帷幕鄉著比翼鳥,床頂掛著各式各樣小掛件、五彩香囊、銀絲綵球,梳妝台前有種類繁多的花紅胭脂、香料首飾,連她用慣的銅鏡也換上鑲著夜明珠、雕刻籐紋、鏤嵌上金絲的鏡子。

  這是做給誰看呢?她忍不住歎氣。

  化妝、梳頭、穿衣、打扮,她像個陀螺似地,被那些老宮女們抽著轉、戴上鳳冠、穿好綵鳳祥瑞外褂。她愣愣地對著鏡子裡頭陌生的自己,厚厚的胭脂幾乎掩去左臉上的大疤。

  碧綠的翡翠耳墜、閃閃發亮的金項圈……這樣的一身榮華富貴啊,然而再標緻的娃娃,也不過是人家手裡的一枚棋子。

  曹璃輕歎,「隨遇而安……說得簡單……」

  沒多久,宮女進來,攙扶她到坤寧宮,向皇太后、皇上,還有后妃娘娘們拜別。

  在大紅鳳巾蓋上之前,曹璃多看了父皇兩眼,他臉色蠟黃、雙眼茫然、兩鬢風霜,神情頹然,那個身著龍袍、蹣跚枯槁的父皇,與她記憶中正值盛年,意氣風發的父皇已判若兩人。

  她心知父皇已病入膏肓,誰也救不得,她明白,這將是父女最後一面。

  以前的麗妃,現在的麗皇后款款迎向她,那精緻美麗的容顏竟讓她膽戰心驚,不自覺後縮,麗皇后僵了一下,研究似地望著她。

  曹璃勉強擠出笑容,麗皇后拍拍她的肩,調侃她道:「放心,我給人的夫婿,可是人人搶著要的如意郎君,等大紅花轎到了將軍府,我保證靜璃公主一定會滿意。」

  聽她這樣說,皇子、公主、連皇太后都笑了。「別怪璃丫頭緊張。當年我上花轎,還不是嚇得滿身大汗、手腳發抖。」

  好一副平安吉祥的景象,誰曉得背後的皇位之爭正暗濤洶湧,她想了都心涼。

  當曹璃跪在皇太后身前,讓皇奶奶為她蓋上頭巾時,皇奶奶在她耳邊交代著三從四德,她莫名地哀感湧上,兩行清淚在紅巾內淌下。她不知道未來會變成怎樣?

  僅能盡心而已。

  眼前一片紅晃晃的,她看著腳底簇新的繡花鞋,由人攙著走,一段不長的路卻讓她彷彿走過千山萬水般,再回不了頭。

  可不,過了今日,便是千山萬水了。

  上花轎、禮樂聲、炮竹聲,聲聲催動命運鎖鏈,一環一環扣著她的心聲。


  坐在搖搖晃晃的轎子裡,她顛了近兩個時辰,顛得七葷八素、又目發黑,陣陣的嘔心感在胸口翻騰。她不知道將軍府還得多久才會到?只覺得這一趟路未免太遙遠!

  但轎夫都不喊累了,坐轎子的人,有什麼好說的。

  轎子停下來了,箴兒的聲音從轎外傳來,「公主,咱們先歇一歇,待轎子夫喝口茶,咱們就要往城裡回了。」

  轎子竟是抬到城郊來了?好大的排場,要讓多少人看見才夠?

  也是,兩百箱嫁妝呢,聽說加上黃金白銀,置辦這些,花了將近二十萬兩,這麼大筆錢,若非麗皇后開金口,說要鋪張辦理,她還得不了這些。

  難怪宮裡的姐姐妹妹紅了眼,  這些日子,服侍她的宮女太監都受了不少氣。

  「公主,要不要也喝口水?」箴兒端了茶水到轎邊。

  「不了,胃翻得緊,你喝吧。」

  箴兒去了,她繼續端坐著,挺直背閃脊,不知不覺那個人又回到心頭。那日,她沒說服他擇良木而棲,他反而說服了她……雙眼所見非真相,所以那位軒轅將軍對麗皇后不見得真心?

  可不真心,怎能那般濃情蜜意?

  慶功宴那日,她雖沒像其他公主們那樣蜂擁而上,卻也遠遠地看了他幾眼,即使看得不真切,卻也看得出他是個斯文之人,他回答父皇問話時的氣度恢宏,他高舉酒杯時的自信自若,這樣的人不該是池中魚而是人中龍鳳呀。

  那麼他與麗皇后、沈宰相……只是互相利用?

  朝政上的事,對她而言太困難,錯綜複雜、難以理解。

  不過,難以理解的事何只這一樁!軒轅克看起來根本是一介文人,哪像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真要說將軍……他身旁的那位還比較像,有著天地生成的威嚴,不必多言,幾個眼光就能讓人全心信服,譬如自己,不也是幾言幾句,便讓她安心交出所有積蓄,讓她服了他的話語?

  呼!輕吁氣,她坐得有些累了,槌槌背脊。怎麼還不起轎?

  休息了好半晌,也該趕路,至少還得一、兩個時辰才能回城裡吧。

  她正想喚箴兒過來,只覺得外面紅布一亮,轎簾兒已被掀起。

  是箴兒嗎?曹璃才想告訴她,這個舉動不合宜,沒想到喜巾也讓人一把拉開。

  猛地抬高眉睫,四目相接。是他?

  雖然他以黑布覆臉,但她仍認出他是軒轅將軍的貼身侍衛,他那熠熠生輝的眸子看得她心慌意亂。

  怎麼會是他,他來這裡做什麼?他不是該待在將軍府,保護軒轅克,怎會出現在城郊,一身黑衣黑褲連臉都蒙上黑布巾?

  驚訝的人不只是曹璃,還有軒轅竟。

  是她?

  她居然是靜璃公主?兩次見面、兩次把她掛在心間,無論如何,他都想不到她是靜璃公主。

  哪裡丑?她明明美得像出水芙蓉,明明是沉魚落雁之姿,怎會讓麗皇后形容成醜丫頭,就因為她臉上的疤痕?他們當軍人的,誰的身上沒有幾個長疤,那些疤對他們而言,是英勇印記,不是醜陋。

  但她為什麼願意出嫁?她不是心知肚明,不是理解軒轅將軍嫁不得,為什麼還讓自己落入泥淖?

  是了,作主的人是沈麗華,她恐怕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說不出口的後悔。

  他不該想出這個搶親計策的,他從來都不想傷害她!

  曹璃喘著氣,牢牢望住他。

  軒轅竟伸手,要將她從轎子裡拉出來。

  即便她缺少歷練也明白,這一去,自己的清白就沒了,在這個名節比性命更重要的時代裡,她寧死也不能屈從。

  「放開我!」用力扯回自己的手,曹璃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抑止不了的心跳,一下下地衝撞著自己的胸口,她的背緊靠著轎子,雙目怒瞪對方,她將下唇咬得死緊,臉色蒼白。

  他的大手一撈,再次拉住她的手腕,也不知道哪裡生出來的膽量,她低頭狠狠地往他的手腕咬去,咬得很用力,直到嘴角嘗到血腥。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被咬的軒轅竟半點動靜也沒有,曹璃下意識地抬頭,竟然看見他在笑,眼兒一彎,彎出迷人的好看。

  這一怔,他迅速從她嘴裡抽出自己的手,低頭看了看手背上的齒印,再度笑眼彎彎。

  被咬還能這麼開心?他生病了?

  曹璃心底突地打了個寒顫。完蛋!她應該在身上帶幾瓶毒粉的。

  她不知道的是,他笑是因為她的倔強反抗,展現出旺盛的生命力讓他對她深深折服,也是因為他的腦袋轉了個彎兒,把壞事當成好事看。

  不自覺地,覆在黑布下方的嘴彎成弧線。他再不必考慮翻過那堵高牆,冒著當刺客的危險去見她一面,再不必郁著心壘,讓莫名的抽痛為難。

  這個親,算是搶對了!

  他不擔心地回宮後會得到什麼待遇,因為他不會送她回宮,也不煩惱她無法在花花世界裡生存下去,因為有他在,她就沒問題……念轉換間,即使他開心得想要放肆,但外表還是酷得讓人難以捉摸。

  軒轅竟半個身子探了進來,曹璃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飛快地從腦子直往下洩,堆積在手腳上,像灌了千百斤的鉛,讓她僵在那裡,動彈不得。

  他的臉在她面前逐漸地放大,在尖叫聲出現之前,她已經被抓離開了喜轎。

  她拳打腳踢,往他身上招呼了幾拳,但每一拳都像打到泥土裡似地,他是個沒事人般,依然健步如飛。

  「放開我,我是堂堂靜璃公主,你膽敢以下犯上!」

  曹璃對他咆哮,生平第一次用公主身份壓人,沒想到壓的竟然是沒把「公主」看在眼底的強盜。

  「你就是靜璃公主?」他臉轉了過去,鋒利目光對上她的,皮笑肉不笑地問。

  她心一凜,差點兒被嚇得忘了呼吸。

  「沒錯,我就是。」

  雖然被他挾在腑下,她還是努力挺著胸口,那不服輸的表情看在軒轅竟眼底,又形成他的笑意。

  「太好了!那我就沒抓錯人。」

  轟地,他的話像雷公,一下子劈垮了她的腦門。他是來抓靜璃公主的,換句話說,這是搶親?

  他是軒轅克的手下,那麼這個行動是他自己決定的,還是軒轅授意的?

  如果是軒轅克,他何必多此一舉?再過幾個時辰,她就會被送進將軍府,難道他根本不想娶靜璃公主,只想要……目光放去,她看見箴兒、轎夫和扛著嫁妝的宮人們,倒的倒,昏的昏,嫁妝全讓一群穿著黑衣服的蒙面男子給抬走。

  她懂了,他只想要這兩百箱豐厚的嫁妝?

  一時間、憤怒、羞愧、自慚、痛苦……幾百種情緒,全都倒在一起,軒轅克帶給她的羞辱,遠遠超過她曾在宮裡所受的!

  「放開我!放開我!」曹璃不停扭動身體反抗。

  軒轅竟絲毫不為所動。

  「你知道做這種事,會有什麼下場?」她對著他怒斥。

  他沒回話,冷峻的五官線條裡,帶著一抹溫色。

  「你到底要做什麼?」她用力推著他。

  笨,多此一問。軒轅竟回頭,似笑非笑問:「你覺得呢?」

  他挾帶她上馬背,揚鞭策馬,風刮上她的臉頰,她已看不見眼前的風景,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片茫然未知的命運。

  她不該就此妥協的,即使她從未以公主身份感到自傲,但骨子裡流的是皇家血脈,不能滅了皇族威儀。

  寒了臉,曹璃冷漠道:「趕快放我下來,我可以留你一條生路。」

  她要留他一條生路?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路才是捏在他手裡?糟糕,光是和她對話,他就想笑個不停,會不會病了?

  見他沒反應,她又說:「你不怕誅九族,不怕親戚受你連累嗎?」

  這句話,她踩到他的痛點,瞬地,他的笑眼收斂泛冷,雪亮的雙瞳裡,隱含慍怒。「我不怕,我的九族、親戚,早在你父皇的一句話中,全數誅滅。」

  他沒被她恐嚇到,她卻被他的話給嚇到了。

  所以他們是仇家,他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他的搶親並非出自軒轅克的意思,而是擅自行動?他的目的不是嫁妝,不是她的清白,而是復仇?

  四周氛圍頓時恍若風雷劈空,令人無法呼吸,無計思量,曹璃慘白了臉。她說錯話了!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她試著逼自己冷靜。

  「如、如果你是碩果僅存的那一個,那你是不是該更加珍重的生命?」

  該死?她在講什麼鬼話?她腦袋麻木了!該把它挖出來丟到冰雪裡清醒清醒。

  軒轅竟環在她腰間的拳頭收緊,他沒回話,但臉色蒼白陰沉,嘴唇抿直,陰鬱眼光鎖在遠處。

  曹璃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這算什麼?勸說一個被她父皇殺光便宜的男人珍重生命?

  愁了眉頭,她吶吶出口,「我……對不起!很抱歉,我不該說這種話的。」

  她的聲音很輕,也不知道背後的男人聽見了沒?

  但過了好一陣子,他的拳頭鬆開了,僵硬的肌肉和緩,曹璃轉頭仰望,看見他的臉色恢復平常。

  緩緩地,她吐了口氣。

  她明白,自己的感覺不正常!新娘子不該對搶親的強盜產生安全感,但她就是覺得在他身邊,比在那個金瓦高牆的皇宮內苑,要舒心平靜。

  軒轅竟的心情也一樣矛盾衝突。明知道自己是強盜,身前的女人叫做人質,知道她是公主,他是要推翻大曹的叛軍,他們是立場對立的兩個人……但當她在前面,攔住韁繩的自己把她擁在懷間,一個沒什麼意義的動作,竟讓他心平氣穩,甚至期待起,這條路迢迢千里遠,走不到盡頭。

  就這樣,他們一路走著,再也沒有交談,直到馬匹進入森林。

  這麼茂密的林子,如果他在這裡殺人棄屍,絕對沒有人可以找得到自己,他打算這麼做嗎?「你有沒有不聽過鶴頂紅?」曹璃小心試探。

  「聽過。」那是一種宮裡的毒藥,用來賜給罪臣或後宮嬪妃。

  「不過,那個很難拿到,我不為難你。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種摧脈散?」

  「不知道。」他不懂,她幹麼問這種事。

  「斷魂丹、失魄丸呢?或者……算了,這些東西不是太多人懂。」她突然喪氣說。

  「你問這個做什麼?」他可以不理她的,但他被她的問題挑出興趣。

  「如果你打算弄死我的話,可不可以不要動刀,可不可以……讓我自己調製吞下去,死得比較不痛苦的毒藥?」她的聲音很無辜。

  他笑了,笑得很大聲,讓她本該驚訝失措的心情平靜。所以,他並沒有計劃在這裡結束她的性命。

  吁了口氣,「呼——」她畢竟還是怕死的。

  出了密林,是一片綠油油的大草原,草原間有點點各色野花,陽光當頭曬著,曬暖了她冰寒的心。

  長風獵獵,曹璃紅色的嫁衣披風掠起,衣袂在空中翻捲,鳳冠不知在何時掉落,鬆開的長髮迎見飛揚,第一次乘馬的她,覺得自己彷彿御風飛翔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上,風中混雜了泥土與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懼醉。

  換個角度想,她自由了,飛出那座宮牆,自由的風、自由的空氣,吸進肺裡的清新,讓人恍若重生。婆婆的隨遇而安,指的就是這個?

  若不是情況非比尋常,她會開心大笑,她會手舞足蹈,她會感激身後的男子,願意傾一生相報。


  晉林縣,未秧村,整座村子都隱藏在一座連綿的高山後頭,佔地近萬頃,谷外是一大片寬闊的草地,再往外走,就是那麼片深不見底的森林,一條潺潺的大河穿梭流過,這裡有數萬百姓,養著軒轅竟的十萬大軍。

  若不是親身而至,誰也料想不到,在高山之後別有洞天。

  未秧村田舍井然,雞犬相聞,才插上秧苗的水田,像一面大鏡子,倒映著藍天,空氣裡有濃濃的桂花香氣,這裡每家每戶幾乎都種上幾棵桂花樹。

  仙境!這是曹璃進到谷裡的第一個感覺。

  她很想對這群綁架自己的村民發脾氣,但他們臉上的純樸善良,讓她找不到借口發揮。

  坐在床沿,門口擠滿了男女。這裡不像土匪寨,比較像一座與世無爭的村子,可這裡的男人又穩中有降個身杯絕技,讓人猜不透,這裡空間是什麼樣的地方?

  本來屋外的男男女女還在低聲交談,有幾個甚至聊得很起勁,但軒轅竟銳利的眼光一掃,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閉上嘴。

  他的臭臉很適合用來恐嚇人……古怪?才多久前,他笑得驚鳥雀、嚇狐兔,現在卻擺著一張臭臉,好像所有人都欠他債,欠過八百年似的!

  曹璃與軒轅竟、邱燮文和尉遲光對坐多時,想問的話,她一句都沒問,因為知道她的立場與他們對峙,就算問了,不管他答的是謊話或者不答,結論都一樣。

  她知道自己該多幾分緊張焦憂的,但人就是有某種特殊的直覺,直覺告訴她,不必害怕這男人,雖然他很高大,雖然他顯然和朝廷有仇,但她不害怕,悄悄地,她把位置往他的方向挪過去一點點。

  好吧,她承認,讓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的他,異常地,讓她感覺不危險。

  她轉開臉,開始打量這個小小的屋子。很簡陋的房,一床、一櫃、一桌加上四條板凳,但整理得乾淨清爽,待在裡面,倒也不難受。

  眼光逐一掃過,落在邱燮文身上,他看起來像飽學儒士,滿肚子文章……看向面無表情的尉遲光,他像深藏不露的武林人士!再定定看住軒轅竟,目不轉睛。

  他們做了壞事,至少對她而言,可他們不像壞人,她不知該如何界定他們?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

  轉開視線,曹璃看見門口那個小男娃,注意力便落到他身上。他的右臉上有兩寸大小的腫塊,若是天生自然就罷了,但腫塊下方隱隱有著黑霧,那絕不是打娘胎帶來的。

  「公主不擔心嗎?」終於,軒轅竟先開了口。

  她回過神,將眼光拉回他身上。「擔心什麼?」

  「這是搶親,這裡是土匪窩。」他強調「土匪」二字時,嘴角不自覺上揚。他在等她害怕,想起她咬他的那一幕,仍然覺得有趣。

  「什麼?」曹璃直覺反問。

  她的表現與他預料中大不相同,她是有反抗、掙扎過,可一旦確認自己躲不開之後,便安靜下來。一路上,她認份而合作,給她吃什麼,她就吃什麼,要趕路便趕路,道路顛簸,毫無怨言,她沒有半分公主的驕態傲氣。

  她並未嚇得全身發抖,也沒有暈厥過去,他曾經猜想,她的合作,沉穩是為了找機會逃走,但他錯了。

  她在馬背上,安適地看著週遭風景,很少說話,不見有何驚慌失措,在經過山谷前的小溪時,甚至還要求他讓她下馬,喝喝水,先去滿臉的濃妝。洗盡鉛華,她臉上的疤痕更明顯了,他大概能夠理解「丑公主」三個字的由來,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覺得她醜,相反地,他還為她臉上的恬淡自信感到折服。

  「你被搶親,我們是土匪。」

  當他第二次對她解釋時,邱燮文不自主地看向曹璃。大將軍什麼時候這麼有耐心了?居然會對個女人一再解釋?

  「我該因為你們是土匪而擔心嗎?」她反問。

  軒轅竟一怔,失笑。

  說完全不擔心是假的,雖然她不怕他,但這裡畢竟是陌生環境,周圍的人全是陌生,只不過在宮里長期生活,她早養成喜怒不形於外的本事。

  她就是恐懼也要沉穩得讓人看不出底細。

  曹璃不專心,一下子又讓外頭的耳語吸引了注意力。她轉送望向聚在門外的百姓。他們都是來觀賞「公主」這種動物的,可惜,要教他們失望了,公主和他們一樣,沒有三頭六臂,只有兩個眼睛、一張嘴,差別不大。

  「就正常人而言,是的。」  軒轅竟扣住她的下巴,把她的目光拉回自己臉上。

  他不喜歡他講話的時候,她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

  「如果大曹的軍隊都像這裡的土匪,行軍佈陣、井然有序,朝廷何必年年擔心外敵入侵、民變四起?」

  一進村子她就仔細觀察,從一開始迷惑人心的五行八卦陣,到堅固的城牆與守將,這裡雖與世隔絕,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軍營,至於百姓……她就無法解釋了。

  「公主好眼力!」邱燮文讚賞了聲。

  「不要叫我公主,從被挾持那刻起,我就不是公主了。」

  曹璃明白,就算他們放她離開,她也回不去宮裡,回不去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家了。公主,再也不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那麼,在下該喊姑娘什麼?曹璃?」

  那還不是一樣!她笑了笑,「叫我靈樞吧,我的師傅都這麼喊我。」這樣子,至少她為皇家保留了幾份面子。

  「靈樞?黃帝內經,素問、靈樞,好名字。讓我猜猜,大將軍的藥方是姑娘給的?」

  他是大將軍?她看了眼軒轅竟,淡淡的懷疑湧上眼底。所以這裡不是款項窩,面是軒轅克的大本營?

  她輕輕點頭,算是回答。

  邱燮文一見,興奮不已,像是撿到寶似地,樂呼道:「姑娘,你可知你的藥方救活了秦淮數百名百姓,他們給你立了個長生祠?」

  曹璃搖頭。她不曉得,這些事沒人告訴過她,她以為所有的功勞都記在軒轅克身上。

  見她不語,邱燮文繼續往下說:「克將軍不知姑娘大名,只說你是玉面觀音,秦淮的百姓便自動自發把姑娘給供上了。」

  曹璃偏頭望向軒轅竟。他沒誆騙自己?幸好沒有所托非人。她感激地向他點了點頭,「謝謝先生。」

  「是百姓對你的感念,與我無關。」他淡然回答,不居功。

  「我謝的是先生把藥方帶出去,解救許多百姓。」

  再次出乎軒轅竟的意料。他以為她會自得意滿,沒想到她連稍大一點的反應都沒有,只是感激他把藥方送出去。

  曹璃的眼光又轉向屋前的小男娃,忍不住地,她對小男娃招招手,男娃兒張著大眼睛,衝著她猛笑。

  這是個無所求的真心笑容!她輕喟。在皇宮裡難得一見的真心,居然在「土匪窩」裡求得,且輕而易舉。

  她再對他招手,男娃兒身邊的大哥哥推了推他,把他往前推一步,推進門裡,他笑盈盈地向前,她彎下腰,一把將他抱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

  曹璃右手按住他的脈息,左手勾起他的下巴,細細觀察他臉部的腫塊。

  終於,她在腫塊上面找到兩個細小的疤痕,再三確定。她知道這個腫塊是從何而來的了!

  「弟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個傷是怎麼來的?」她柔聲問。

  怕自己臉上的疤會嚇壞小孩,她還刻意把右臉對著男娃兒,但他毫無所覺地捧著她的臉,仍然笑眼瞇瞇。

  男娃兒不知是否沒聽懂她的話,竟半晌都不開口,只是不停地衝著她笑。

  曹璃耐心地再問:「你是不是去水邊玩,被一條全身青綠、尾巴是赤紅色的蛇咬到了?」

  男娃兒沒應,倒是剛把他推進門的哥哥代替他回答了。

  「是啊,他被一條大青蛇咬了!那蛇好凶,要不是我趕到,拿刀子劃了它幾下,弟弟就被它捆得喘不過氣了。」

  「你有看見那條蛇?」

  「對。」哥哥用力點頭。

  曹璃把男娃兒放進軒轅竟懷裡,她沒注意到這個動作嚇到了坐在一旁的邱燮文和尉遲光,直覺抓起哥哥的手,也為他把脈。

  半晌,她眉心微蹙,問:「你是不是用嘴把蛇毒給吸了出來?」

  「是啊,爹爹教過,被蛇咬了,不管有毒沒毒,都得先把血給吸出來,就沒大礙了。咦,姑娘也在嗎?不然你怎麼知道?」

  曹璃沒立即回答,她伸指在哥哥腹部左下方兩寸處壓下去,一時間,他慘白了臉色,哀叫一聲,抱住腹部,汗水狂冒。

  她扳開哥哥的嘴巴,看見他牙齒,搖頭歎氣。

  「下回,被蛇咬了,別用你爹爹的法子,我教你其他的法子治。」

  「靈樞姑娘,你已經知道原因了?」邱燮文心急問。這個病,他查遍醫書都找不到病因,沒想到她只不過略一診視,就診出病情。

  「是。他被赤尾仙咬子,毒沒除盡,積在臉上,而哥哥滿口爛牙,、毒液自牙齒滲了進去,幸而赤尾仙的毒不難治,不過,拖太久了不好。」

  曹璃起身,走到軒轅竟身前把男娃兒抱回來,本想再看看他的傷口,卻發現小娃兒憋著氣,雙頰鼓脹,滿臉通紅。

  他怎麼了?她急著壓壓他的脈息。不知道孩子發生什麼事,剛才還好好的呀,怎麼一過手……她掰開男娃兒的眼睛,當他發現抱住自己的人是她時,突然放聲大哭。

  曹璃沒哄過孩子,手忙腳亂地把他圈在懷裡安慰,「乖娃娃,沒事沒事,不哭哦。」

  只見小娃兒把頭埋進她懷裡,小小的手指頭仍然指著軒轅竟不放,好半晌,她才總算弄懂發生什麼事。

  曹璃橫他一眼,低聲埋怨,「我是讓你抱孩子,沒叫你嚇孩子!」

  都聽見了,邱燮文和尉遲光忍住笑,不敢放肆,但軒轅竟本來就不香的臉更臭了。

  她一面哄著小娃兒,一面輕拍,好不容易止了哭聲,她才拍拍他的臉說:「好娃娃,我給你的臉治治,好不?」

  「你是大夫嗎?」當哥哥的搶上前問。

  「是啊。」

  「我弟弟的臉治得好嗎?」

  「當然治得好。」說著,她又抓起哥哥的手,輕按他的脈穴,微點頭。

  「你那麼行的話,為什麼不治治自己的臉?」

  哥哥話說完,發現有一道銳利的眼光朝自己射來,他抬眼,接觸到軒轅竟的目光冷肅,直直迫視,猛地,全身冷汗直流。

  曹璃越按越不對勁,抬眼,才發現哥哥和弟弟一樣,臉色發白,冷汗直冒,她順著哥哥的眼光看過去,終於找到原凶。

  放下哥哥的手,她不滿地對軒轅竟道:「你沒別的事好做了嗎?就這麼愛嚇孩子。」

  這回,她的話連屋外的百姓都聽見了,全體一致倒抽氣,所有的目光全投注到她身上。

  自已做錯事了嗎?她看了看眼前男人,找不到答案,算了!

  她用大紅袖將哥哥的汗水拭去,輕聲回答他的問題。

  「我的傷放太久,已經醫不好了,但是你弟弟的新傷,我治得好。你回去幫我告訴爹娘,這毒傷不能再往下拖,拖越久越難治,如果可以的話,就這兩天,到我這裡來,讓我治治好不?」

  「好。」哥哥隨口敷衍,拉了弟弟就往外跑。他被大將軍嚇得尿急,再不快跑就要當場出醜。

  曹璃看著他們的背影,輕笑。

  轉身,她對軒轅竟說:「如果不麻煩的話,那些嫁妝裡有一箱醫書,勞煩先生把它們找出來還給我。」

  軒轅竟擰眉望著她。果然是她的風格,不要金銀飾物,不要綾羅綢緞,只要醫書!他的嘴角帶起一抹愜意微笑。

  眼尖的百姓發現他在笑,又同時倒抽氣,整齊得像事先預演過似地,惹得邱燮文忙又摀住嘴巴,假裝從沒偷笑過。

  軒轅竟緩緩轉過頭,被他視線掃過的人,忙不迭轉身跑開。

  「初生之犢不畏虎,你該學著害怕。」他對曹璃撂狠話。

  他以為她不怕是因為對危機無知?不,她對危機有著敏銳的嗅覺,知道什麼時候該逃,什麼時候該避開,只是……在他身上,她沒有嗅到危險。

  「先生有沒有聽過隨遇而安?」她問軒轅竟。

  但邱燮文忍不住想為她鼓掌,「好一個隨遇而安,靈樞姑娘,在下佩服。」

  他的佩服引來軒轅竟的不滿,一甩袖,往屋外走去,尉遲光見主子離開,速速跟上。

  他們離開曹璃的屋子,聽見一群人在竊竊私語。

  「我知道公主哪裡跟我們不同了。」一個穿藏青色布衣的老人說。

  「哪裡不同?」

  「公主不怕大將軍,咱們呀,個個都怕。」

  「說的也是,她還敢說大將軍是不是呢。」

  「我光看見大將軍的眼睛,就快嚇死了。」

  「你懂什麼?那叫威嚴?凡做大事的人,都得有那麼股子威嚴。」

  「可克將軍也是將軍啊,他就不那麼嚇人。」

  「那不同……」說話男子看著軒轅竟的身影,也會被嚇得連退三步,但仍無礙無和人分享自己心中又敬又畏的人物。

第4章

  公主被搶,何等大事!京城上下、茶餘飯後,人人都在討論這件事。

  真是奇了,整批送嫁隊伍,無一人損傷,偏偏豐厚嫁妝和公主就是不見了,難不成是……監守自盜?

  就說,這宰相怎麼捨得出這麼大一筆銀子,替軒轅將軍操辦婚事!將軍不愛身外財,大家是知道的,看他散盡家產,為秦淮百姓盡心盡力做了多少事就明白,可沈家是出了名的貪吶,會不會……這錢財右手出、左手回,從頭到尾只是做做面子?

  此事讓沈傅超被皇帝狠狠斥責一番,限期要他把公主找回來。

  沈傅超氣得牙癢癢,事情剛發生之初,他把送親的幾百名宮人抓起來拷打、嚴刑逼問,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之餘,氣得想把他們全砍了,以洩心頭之恨,沒想到謠言四起,說沈宰相想要殺人滅口,凡經思量,為怕落人口實,沈傅超不得不把他們全放了。

  誰知,軒轅將軍為人信義,他上秦摺給皇帝,說就算公主遭人搶親,清白已毀,只要能把靜璃公主找回來,不管有沒有嫁妝,他將照樣迎公主入府,為將軍夫人。

  這話,一方面感動了高高在上的帝君,將他升為一品將軍,封政遠公,賜黃馬褂一件,府第一座;另一方面,也感動了天下百姓,為這樣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動容。

  軒轅將軍的聲勢如日中天,看在沈知清眼裡,妒恨難平,卻又不得不盡力與之攀交。

  而在未秧村,曹璃徹底放棄過去,以靈樞之名在此重新過日子,成了百分之百的老百姓。

  平日,她不必下田,光是為百姓看病收到的食物,就夠養活一大家子,村裡人感激大將軍給他們搶來一個公主大夫,他們陳年宿疾、疑難怪病,都在她的巧手醫治下,慢慢康復。

  軒轅竟在她的要求下,辦了個藥鋪子,從外頭運來各種藥物,還找到幾個能識文、對醫理有興趣的年輕人幫忙。

  藥鋪子一開張,曹璃便忙了起來,忙得喜悅、忙得愉快,她常想,這輩子,從沒這樣自在開心過,倘若婆婆知道她現在過的是這種生活,也會為她感到慶幸吧。

  她與邱燮文、尉遲光成為好友,和邱燮文可以談論,而尉遲光雖然不怎麼說話,卻默默地替她打理家裡,屋後堆成小山的柴火是他劈的,簷下剛曬上的火腿,是他去獵來的,更別說那些吃不完、養在籬笆裡的雞鴨了。

  他是那種欠人一寸、非還人三尺不可的男人,所以軒轅竟救下他的命,他便以性命相還,而曹璃醫了他娘親的病,他就以一身力氣償付。

  慢慢地,她知道,未秧村是怎麼建立的。

  剛開始,軒轅竟收留了被沈知清排擠、迫害的好官,收留被殘害的官員家屬,後來,為了對部屬們負責,他們讓願意到未秧村落戶的兵將,把家人送到這裡,即使他們在前方戰死,親屬也會有人照料保護。

  軒轅竟的做法,讓更多的士卒無後顧之憂,他們不害怕征戰沙場,不害怕為國捐軀,有了不怕死的兵將,哪有失敗的戰爭。

  這裡像是個小型王國,農、漁、牧、商,有各級人員分層負責,只不過這個王國裡推行廉政,沒有腐敗吏治,所以百姓安居樂業。民生富足。

  曹璃仍然不知道軒轅竟的名字,只是像以前那樣喊他「先生」,她也不知道他與軒轅克的關係,但她清白明白,在這個地方,他是大將軍、是主人、是王。

  這時,她在屋裡為一個老太太仔細看病。

  「婆婆,你要放鬆心情,別胡思亂想,你的媳婦兒是好的,為您三餐煎藥,沒有半句埋怨;兒子也是好的,在外立功,回家孝順雙親;連孫子都比人家的可愛活潑,還有什麼好煩心的?」

  「姑娘,你不知道,陳家的媳婦長得多漂亮,又乖又懂事,織起來的布啊,我們家媳婦織的拿什麼跟人家比,怎麼我們小二就是娶不到這樣的媳婦呢?」老婆婆歎氣。

  「婆婆,照你這麼說,我長得既不好看也不會織布,這輩子都別想嫁嘍。」她看一眼站在婆婆身後的二嫂嫂,深感同情。

  「不、不、不,靈樞姑娘,婆婆不是在說您,我的媳婦兒怎麼跟您比,您是菩薩,是救苦救難、救命的玉面觀音呀。」老婆婆連忙搖手。

  「所以嘍,婆婆,人各有所長,各有所短,想想二嫂嫂為您生了那麼多個可愛的小孫子,陳家嫂嫂為了子嗣可苦惱著呢。」

  婆婆想了想,笑開道:「姑娘說的也是。」

  「人吶,要知足,不然老天爺看不過去,會把你的幸福給收回去的。來,我給婆婆開藥,你和清水服下,晚上早點睡,上了床別東想西想,我保證,三天之內,藥到病除。」

  「謝謝姑娘。」

  「沒事兒。」

  曹璃提起筆,在紙上寫下——羌活、防風各一兩、柴胡七錢、川芎五錢、甘草五錢、黃芩(酒炒)三兩,黃連(炒)二兩。研成未,每次服二錢。

  婆婆在媳婦的攙扶下離開,她看看門外,沒病人了。

  收妥桌上醫書、筆墨,才想到裡面稍歇一下,小小娃兒就進了門,見了她馬上靠過來,伸手要人抱。

  他臉上的腫塊已經消退,成日往她這裡跑,反正住得不遠,爹娘也就由著他。

  軒轅竟不在,他的話可多了,不像那日問半天,一句話都不肯回。

  「姑姑。」

  他叫小小,才三歲,話說不清楚,姑娘老叫成姑姑,弄到後來,村裡大大小小的孩童見了她都喊姑姑,連婦人也跟著孩子喊她靈樞姑姑,她不討厭這個稱呼,這讓她覺得自己是這裡的一份子。

  也許,就這樣落地生根了吧,能這樣過一輩子,誰說不是福氣。

  她猜,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

  如果「先生」沒說謊,父皇的確一道聖旨就誅滅了他九族,那麼他有充足的理由取她的性命,但……他沒有,對她而言,他從來就不是個危險份子。

  「姑姑。」小小不滿意她不專心聽自己說話,扯了扯她的裙子。

  「對不起,什麼事?」曹璃抱起他,順便檢查他臉上的疤痕。

  嗯,疤越來越談了。

  「娘叫你回家吃飯。」

  「又吃飯,小小怎麼每天都來叫姑娘吃飯?」

  「因為……你是姑娘啊。」

  她笑了。這是什麼因為啊?

  廚房裡,王大嬸也在幫她做飯,上回李嫂子看見她自己張羅的菜飯,嚇了一大跳說:「這飯菜餵豬都嫌委屈了,怎麼能拿來喂咱們的靈樞姑姑。」

  就這樣,她的大嗓門一嚷嚷,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手藝實在差透,於是,三不五時主舉有大嬸大嫂經過,不是給她送來飯菜,就是進廚房替她燒一頓熱食。

  他們待她好,也是因為她是靈樞姑姑,和小小一樣,不因別的所求。

  「今天不去小小家了。」她捏捏他圓嫩的小臉。

  「為什麼姑姑不去?」他勾住她的脖子,軟軟的臉貼在她臉上,他好喜歡姑姑身上的藥香。

  「因為王大嬸要給姑娘做好吃的呀。」

  「很好吃嗎?」

  她用力聞聞,問:「聞到香味了嗎?肯定是好吃的。」

  「小小陪姑姑吃。」

  曹璃還沒回話呢,小小的領子就整個被往後提,離開她的懷抱。

  「你做啥?」她大喊,拉住軒轅竟的衣袖要他把小小放下。

  「你做……」小小異口同聲,但他回頭,發現提著自己衣領的是大將軍,嚇得臉色發白,一個啥字含在嘴裡,半天掉不出來。

  「放開他啦,你會弄傷他的。」她拉不開軒轅竟,連忙用力槌開他的手臂,讓他把孩子放下。

  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後,蹲下身,拍拍小娃兒的背問:「小小,有沒有怎樣?」

  果然,靈得很,軒轅竟一出現,小小又變成啞巴。

  曹璃歎氣,拉起他的小手說:「乖小小,你先回去,告訴娘,說姑娘今天不過去吃飯,好不好?」

  他怯怯地瞄了軒轅竟一眼,飛快點一下頭,即轉身往外跑去。

  她站起來,看著他的臉,忍不住搖頭。明明不是壞人,幹麼非要讓人害怕?

  「以後對孩子,別這麼粗魯。」

  「他太重了!」他的口氣不善,好像不小長得太重是某種罪過。

  「抱他的人是我,關你什麼事?君子服人以德,暴徒才以威勢迫人。」

  她又要同他爭辯?太好了!笑隱隱升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興什麼?好像只要聽見她的聲音,他就不由自主地開心。

  十五日沒見面了,她知道他很忙,沒道理一見面就訓人,可對他,就是有那麼一股說不出來的怨。

  怨什麼?怨他搶了親,毀她清白,讓她嫁不成軒轅克?應該不是……還是怨他搶了人,轉身就走,丟下她一個人適應環境?

  不知道,她的怨,毫無道理。

  曹璃失笑。若真是有怨,也該是他怨她,畢竟……爺債子償,天經地義。

  住進這裡多日,她從許多人口聽到大將軍的事跡,他的能幹機智,他的勇猛威武,太多與他有關的故事在村子裡流傳。

  他是好人,她再次確定,如果父皇重用的都是像他這樣的人物,哪怕國家不興?

  軒轅竟凝望她。她瘦了!下巴尖了不少,皮膚也曬黑,聽邱先生說,她每天都很忙,忙著教導年輕人辨認藥材,忙著訓練新大夫,忙著替村人看病……連小孩子都要來纏著她,纏得她頭昏腦脹。

  但即使她再忙,忙得沒時間睡覺,每日仍精神奕奕地,做什麼事都很起勁。

  她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沒有旁人看他時的畏怯。

  靈樞是個很勇敢的女人,邱先生曾經轉述她的話,她說:「這個世界還有比後宮更險惡的地方嗎?」

  一句話,解除他所有的疑問。原來她連土匪都不害怕,是因為她在比土匪更可怕的地方待過。

  「出去走走,好不?」他問。

  「好,我帶你去藥鋪子看看,那裡現在已經有模有樣了。」

  「好。」

  軒轅竟點頭同意,淺淺的笑意浮上眼簾,曹璃回眸,觸到他的溫和表情,一怔,腳步沒踩好,踉蹌了下。

  他直覺扶她,曹璃靠在他胸口,心一陣怦怦亂跳,頓時臉色紅通通,羞澀而艷人。

  她迅速站直,低下頭,小聲說了句「謝謝」,就往外頭走去。

  他發傻,看著剛剛扶過她的手……原來這就是二弟說的,碰到喜歡的女人,光是觸到她,就會心怦怦跳、呼吸喘急。

  在她沒看見的背後,他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回神,他趕緊跟上她的腳步。

  他們從屋後繞過去,那裡有條捷徑可直通藥鋪子,經過廚房時,她對王大嬸打聲招呼,說會馬上回來吃飯,再往柴房走去時,軒轅竟看見尉遲光正脫掉上衣在幫她劈柴火。

  看見他,曹璃走過去打招呼,「尉遲先生,不用再劈了,這些柴已經夠我用到年底,你先休息,伯母的藥已經配好,回去時,記得繞到藥鋪子裡去拿。」

  「謝謝姑娘。」尉遲光朝她點頭。

  「說什麼謝!我才要謝你呢,你給我打的獐子鮮美極了,邱先生愛得不得了,昨兒個回我三罈女兒紅,今天晚上到我那裡,咱們不醉不歸。」

  他們已經好到可以「不醉不歸」了?他不在的十五天,他們一起做了多少事?

  軒轅竟橫眉豎目,一股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郁氣堆上,目光變換,冷銳眼神射向尉遲光。

  「起風了,擦擦汗,別著涼,受了風寒還得勞煩本姑娘開藥。」

  曹璃說笑著,從袖口抽出帕子遞給尉遲光。

  他尚未接手,半空中,帕子先讓軒轅竟給劫了去。

  「你在做什麼?」她不解地看著他的行為。

  「這舉動不合規矩。」說這話的當下,他倒是沒去想,自己搶人帕子一樣不合規矩。

  「我還以為,只有宮裡才講究規矩。」曹璃撇撇嘴。

  「男女授受不親是通行天下的規矩。」他著重申明。

  「我以為旁人為我做事,流了滿頭大汗,我遞個帕子回贈,才合規矩。」她和他爭辯。

  「你可以回贈他別的。」比如……一聲謝謝你。不夠的話,她也可以告訴他,他來幫忙「回鎮」。

  「這裡的東西沒有半樣是我的,我也只有這身衣服和帕子了,難不成要我把這身衣裳送給尉遲先生擦汗?」她說得更過分了。

  「誰說沒有?你有兩百箱嫁妝。」他反駁。

  兩人就為了這點無聊小事,開始吵起嘴來。

  「忘了嗎?強盜大爺,那兩百箱嫁妝全被您搶走了。」他真是「貴人」吶!

  「我讓人挑出來還你。」  軒轅竟賭上氣。

  「行,最好連我的大紅花轎都挑回來,搖搖晃晃把我送到將軍府。」哼!要還就還個徹底。

  「就那麼想嫁給軒轅克?」他的目光凝結在她身上,無明怒火往上攀升。

  「為什麼不?人人都想嫁呀,軒轅將軍英俊帥朗、英雄豪傑、少年大器、精銳張揚、前途無限光明。我不嫁,豈不便宜了別人!」她拉高音量,故意證美。

  他們在吵架?尉遲光不可思議地看著軒轅竟。怎麼可能?

  第一,靈樞姑娘溫柔婉約,從不對人大小聲。第二,大將軍不跟女人說話的,就是對鈺兒姑娘也不會東一句、西一句,吵得這麼大聲。第三,在將軍眼裡,他們爭的,能算得上一件事嗎?

  而他……看來還是他們吵這場架的始作俑者。

  一團怒火加妒火蹭地竄上腦門,氣得軒轅竟胡言亂語起來,「真可惜,你的清白已毀,你怎麼知道軒轅將軍還願意迎你入門!」

  「那是托誰的福氣?大將軍,這事兒是不是該由您出面,代我在軒轅將軍面前美言?」她反激回去。

  「就算他願意娶,你難道不怕遭到天下人取笑?」不經意的,話越說越重。

  「取笑?這種事,我經驗豐富得很,從小到大,哪個人見了我,不笑上幾聲,不過是難聽的言語嘛,忍忍就過了,何況,取悅別人,不是好事一件?」

  「夠了,不要再說!」  軒轅竟一吼,吼掉她的自嘲語言。

  她並沒有自卑,但他卻被她的自卑言語擰了心。

  到最後,他們沒有去看藥鋪子,曹璃回去吃王大嬸做的菜,而軒轅竟下了一道命令,讓尉遲光隨自己一起離開未秧村。

  回到將軍府後,他看二弟處處不順眼,東挑釁、西挑釁,弄到軒轅克忍不住問他,「大哥,如果我讓你痛打一頓,你的心情會不會好一點?」

  他瞪了二弟半晌,明白自己實在莫名其妙。

  軒轅鈺也受了波及,她興高采烈邀軒轅竟出去逛逛,但他沒心情。

  「不然,咱們去騎馬?」他沒應聲,從頭到尾,她出了十幾個點子,試著讓他心情好轉。

  沒想到,他煩過頭,問:「你沒別的事情好做了嗎?」

  害她氣得嘟起嘴說:「不理你了啦!我要去找尉遲哥哥,他一定肯陪我出去玩兒。」

  軒轅鈺的挑釁沒讓他心煩,不多久,她刻意挽著尉遲光從他窗口走過,他亦無所謂,反而鬆了口氣。

  軒轅竟走回安前,拿起毛筆,久久,落筆書成「抱歉」二字。

  他想,他一定是瘋了。

  夜半,他輾轉難眠,起身,從將軍府騎了馬往未秧村飛奔。

  一路上,他快馬加鞭,追趕著天上明月。

  待他回到未秧村時,又是夜半時分,整整十二個時辰,他沒下馬,也沒闔眼。

  未秧村裡,夜不閉戶,沒有宵小闖空門,沒有盜賊搶掠,這裡的治安堪稱全國第一。

  推開曹璃的家門,他毫不猶豫地走到她的床邊。

  她睡了,睡得很安穩,像個娃娃似地,月光照進窗欞,他看著她的睡顏,那股堵的胸口的氣鬆了。

  拉過椅子,他靜靜坐在床前,什麼都沒做,單是看著她的睡顏,就感覺心情愉悅。

  他喜歡她,喜歡到她和尉遲光太親密時會不舒服,喜歡到一個小娃娃貼在她峰上,他也不舒服,他想要獨佔她,卻發現她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救命菩薩,他不可能把她關在小小的空間裡,自私地貼上「軒轅竟專有」。

  但現在,她是他一個人的了,沒有旁人和他爭搶,這種感覺……真好。

  他坐著、看著,直到第一聲雞嗚,他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盒放在她枕邊,起身離去。

  打開它,裡面有兩顆碩大的珠子,取出裡面的紙箋,沒寫什麼,只有兩個整齊的字眼——抱歉。

  她笑了,認得這個字跡。


  不知為何,今夜,她輾轉反側、憂思難眠,心底有種詭異的騷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不停撓擾著,讓她坐立難安。

  曹璃走到書櫃邊,翻著藥書,半天了,卻連半個字都讀不下去,於是放下書,她走進院子,看著結上薄冰的水缸裡,浮著一輪亮晃晃的明月。

  又是十五了,來到未秧村已經將近三個月了,如果文婆婆沒猜錯,父皇的事……也就這一、兩個月了。

  她從邱燮文那裡得知,入冬以來,京城地面和鄰近幾省都沒下過半場雪。

  老人家們都知道,一冬無雪,明年準是蝗蟲大作,秧無收、糧無種、饑荒臨頭,看來,老天爺要收人了。

  今年各地官員已經好幾個月沒發俸祿,由此可見民間疾苦,宮內開支無度,部衙上下官員貪墨,國庫虧空,民不聊生。

  這是天譴吶,天怒者誰?

  於是,人心惶惶,傳言像風般吹送,政潮暗流洶湧。

  皇帝做了好幾場壇羅天大醮祈雪,天空卻仍然不見半點雲,高僧、名士,所有人提的方法全試遍了,天公依舊不作美。

  皇帝找不到其他辦法,只好向天下臣民頒罪已詔。

  曹璃心知,政變即將到來,爺皇難保,她只求別讓太多的百姓捲入當中,只求宮裡的弟弟哥哥能保住性命。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來人不少。這麼晚了,會是誰?

  遠遠地,幾個人抬著一張擔架朝草屋方向走來,就著月光,她認出那群人當中有尉遲光、有邱先生,還有平時跟在大將軍身邊的幾個人,清一色的黑衣、面罩,他們又趁著夜色去做什麼大事?

  上回,他們送被箭射傷的尉遲光來此;再上回,一群中毒的男人被架來就醫,這次呢,又輪到誰?

  尉遲光走近,他取下面罩,曹璃看見他臉上的凝重。

  突地,眼皮子猛跳,跳得她心驚膽顫。架子上抬的是誰?說不出口的鬱壘堆在胸口,一個念頭跳上來。是他嗎?不,她不猜,一個字都不猜。

  她不等他們來到門口,反身,飛快跑回屋子,她全身抖如篩糠,心懸在嗓子眼上,她一面鼓吹自己冷靜,一面從櫃子裡取出針、刀、剪子、藥粉、參片……所有想得到的東西,她都找出來。

  她才定到桌邊,東西還沒擺齊全,人就抬了進來。

  她沒猜錯!看見躺在血泊裡的軒轅竟,一個哆嗦,曹璃手裡的東西掉了下來。匡啷一聲,驚了自己。

  他滿身是血,觸目驚心。

  會死嗎?她猛地搖頭。不,他怎麼會死?誰有本事弄死他?

  他不會死也不能死,他們一個是玉面觀音、一個是冷面修羅,誰也離不了誰。

  離不了?他們已經離不了對方?是嗎?是這樣嗎?她沒搞錯?

  不對,此刻不能再想,也不宜再想這個,她是大夫,必須冷靜。

  曹璃定了定心,指揮大家,「兩個人到廚房燒沸水,一個人去跟張大嬸借酒,多燒兩炭盆子,這屋裡太冷,一個人幫我到藥鋪子抓藥,還有……你。」她指了指尉遲光。「你去把他的衣服除下,被血凝住的不可以硬扯,用剪子剪開。」

  話說完,她略略看過軒轅竟。他身上有兩道傷口,一個在左腰側,長三寸,一個在右手臂上,刀劍傷,傷口俐落,是高手所為。

  她先到桌邊開藥方,交予旁人抓藥煎藥,然後跑到屋外,她深吸氣、深呼氣,白白的霧氣模糊了眼睛。

  她一拳一拳槌著胸口,壓迫自己的心臟安定,她顧不得水缸裡的水已結上薄冰,手伸進去,狠狠搓洗上面的墨跡。

  看著屋裡,她一甩頭,奔進屋,在燭光邊暖手,她不斷喃喃自語,「千萬別手腳忙亂,呵,先止血、再縫傷口、以參養氣……」

  「靈樞姑娘,都弄好了。」

  「好。」曹璃回身到床邊,深吸氣、用力點頭,她用兩手緊緊壓住傷口上方,血一時止不住,仍然從她的指縫流出來。「沒事的,沒事的,我可以止得住,一定可以止住……」

  她的心臟緊緊在抽搐,她沒發現自己的眼淚和他的血一樣,不斷往外流。

  她的聲音哽咽,還不停地對自己說:「我可以的,我是名醫,這是小傷,我絕對可以治得好……」

  一隻溫暖的大手落在她肩膀上,曹璃沒回頭,但她知道,那是尉遲光。她咬緊了下唇,咬出幾分血腥味。

  這是她第二回嘗到血腥,第一次,她咬出的是他的血。

  她的淚水滴到他唇邊,還有意識的軒轅竟嘗到味道,他勉強張開眼,動手擦去她的淚水。

  「乖,不要哭,我沒事。」他難得溫柔,卻沒想過是在這種狀況中。

  「你不要動!你不知道你的手也有傷嗎?」

  居然對病人大吼大叫?她是個不合格的大夫,可顧不上了,她的心和他的傷一樣,都得縫合上藥。

  一刻鐘過去,她臉色蒼白,汗水濕透衣襟,好不容易,才將血止住。

  曹璃在軒轅竟身上插滿銀針,屋裡的炭盆燒了起來,邱燮文也灌他喝下參湯,在尉遲光的幫忙下,除了褻褲他全身都脫光了,她檢視一番。還好,除了這兩處,其他地方的傷都是小事。

  「先生,我沒有麻沸散,但是我必須幫你縫合傷口,你忍耐一下好嗎?等藥煎好,喝下藥,你不可以安穩睡一覺。」她咬緊牙關道,眼淚垂在頰旁。

  「沒關係,我不怕痛,你慢慢來,不要急。」他握握她的手,安慰。

  軒轅竟很累了,可是,捨不得她的淚水。

  曹璃沒說話,拿起針線,開始縫那兩道猙獰傷口,即使她的動作再俐落,他還是痛得不斷出汗,但他不喊痛,在她眼光接觸到他的一刻,他甚至還試著對她擠出笑容。

  他從不對誰笑,也不為任何人的需要而笑,如今他笑,只為安撫她的焦躁。

  終於縫好傷口,紮起紗布後,她累得幾乎虛脫。

  「你看起來很累。」  軒轅竟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握住她的,發現她的手冰冷,心底湧上一股莫名心痛。

  「你不知道嗎?恐懼最消耗體力。」她又能開玩笑了。

  他咧開唇,吊起一抹笑。

  一個被綁到土匪窩都能隨遇而安的公主,竟然在面對他的傷口時恐懼,是關心則亂,還是……還是他是她重要的人?

  「靈樞姑娘,今夜要偏勞你了。」尉遲光、邱燮文,連同那些送軒轅竟來的士兵,把屋子徹底整理過後,一起退了出去。

  曹璃坐到軒轅竟身邊,用帕子替他試去汗水。

  「明明是大冷天,還流了滿頭大汗,你是怪物。」她挪揄他。

  「對啊,我好熱,你的冰手可不可以借來一用,捂在我的頭上。」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額頭上。

  「我的冰手很貴的,你要出多少銀子借用?」說話時,她並沒有抽開手。

  「出個價吧,說不定我付得起。」

  她歎氣,深望住他,問:「你是去做什麼事了,竟把自己搞成這樣?」

  這句話他沒回答,曹璃才猛地想起來,在立場上,他們是敵非友。

  沒關係,反正她不在意了。轉身,把他扶起來,將熬好的藥汁送到他嘴邊。

  「把藥喝了,好好睡一場,明天就會好得多。」

  他不怕痛也不苦,一口氣,仰頭就把藥吞下。「我佔了你的床,你睡哪裡?」

  「都可以,地板也能睡人。」

  「那麼冷。」  軒轅竟邊說邊打了個呵欠。

  「我是大夫嘛,病了可以自己醫。」

  「上來吧,床很大。」他拉了拉她的衣角,很沒力氣地那種拉法。

  「我是姑娘家,你把我的名譽放到哪裡去?」

  「我傷成這樣,還能損傷你的名譽嗎?快上來,我需要冰塊來解熱。」他眼睛半瞇,藥開始在他的身體裡產生療效。

  曹璃搖頭,替他拉好被子。「快睡吧,別管我。如果今晚沒發熱,你就熬過關了。」

  「別走……我要你陪我……」他的聲音近乎囈語。

  這具晚上,曹璃沒上床、沒睡覺,她給他扎針、給他試汗,雖然恐懼消耗掉她大部分體力,但她還是撐著,照顧他,直到天明。


  天才濛濛亮起,兩騎快馬就進了未秧村,馬蹄聲驚醒了許多人,不多久,邱燮文和尉遲光領著客人在曹璃屋子前站定,未敲門,他們便逕自進了屋。

  那是軒轅克和軒轅鈺,曹璃認得軒轅克,她略點頭,屋子有點小,來了客人,更顯得擁擠。

  看見躺在床上的軒轅竟,軒轅鈺飛奔上前,撲在他身上,放聲大哭,

  曹璃皺緊眉頭。好痛……她咬牙,替他覺得痛。

  果然,這一撲,把軒轅竟給痛醒,他睜開眼,看見軒轅鈺,輕點頭。

  「你來了。」

  「大哥,你哪裡受傷?痛不痛,鈺兒替你報仇……」

  曹璃退開一步,把床邊位置讓出。

  站在門邊的軒轅克看見她,驚愕得說不出話。是她!曹璃、靜璃公主、靈樞姑娘?他無法相信,麗妃替他找的公主,居然是她!

  難怪邱先生說,沒娶到靜璃公主是他最大的損失;難怪連不愛說話的尉遲光都說公主是難得一見的好人。陰錯陽差呵……他竟然錯過……感覺有一道視線射向自己,曹璃緩緩回頭,當她的左臉轉過來,軒轅克不禁倒抽一口氣。那麼美的女子,竟讓猙獰作品給破壞了……太可惜!

  她但知不語,太習慣這樣的眼光。惋惜嗎?說真的,她不需要。

  曹璃朝他點了下頭,走出屋外。她該去熬藥了。

  軒轅刻苦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姑娘,大將軍他還好嗎?」曹璃一出屋子,邱燮文馬上向前問。

  「昨晚的情況還算穩定,我想大將軍的身子底很好,倘若恢復很快,過不了幾天就可以下床。」她對他安慰一笑。

  「這次,多虧姑娘。」尉遲光說。

  「沒的事。」

  她本來要轉進廚房,走到半路,略一猶豫,又走回邱燮文面前。「邱先生,剛剛進屋那位姑娘是……」

  他沒多想,直覺對她說:「那位姑娘是大將軍的未婚妻,名字叫軒轅鈺,與軒轅克將軍是兄妹。」

  不該那麼震驚的,但「未婚妻」三個字在措手不及間刺了她。他已經有婚約?

  也是呵,那麼冷的男人,若不是有未婚妻,誰敢對他這般親暱。

  揪了揪衣襟,她告訴息,很正常啊,他這樣的年紀就算娶妻,也理所當然,她在驚訝什麼?那女子嬌俏可人,配上這樣一個冷酷大將軍很合適。

  然而……話是這麼說,她的心還是一波痛過一波,痛得她呼吸困難。

  「那麼,大將軍叫什麼名字?」她艱難地開口。

  這話,早該問的,以前不問,是覺得不重要,名字不過是個代號,就像靜璃公主,就像靈樞姑娘,不管哪一個,代表的都是她。

  「大將軍叫軒轅竟。」尉遲光回答。

  「那他與軒轅克……」

  「大將軍是軒轅老爺領養的義子,從小與克將軍、鈺兒姑娘一起長大。克將軍擅文,許多獻給皇上的計策都是克將軍提出來的,他長袖善舞,很適合待在官司場應付大臣們。」

  「但領兵作戰、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可是咱們大將軍,一到戰場上,敵人只要遠遠看見大將軍,就會嚇得腿軟。上回,蠻夷守將看見大將軍,嚇得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呢,所以外面的人常說的軒轅將軍,認真說來,指是的大將軍而不是克將軍。」

  邱燮文早把她當成自己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原來如此呵,早就覺得軒轅克書卷氣重,不像征戰沙場的將軍……早就覺得大將軍氣宇軒昂、氣度不凡,是個威嚇人物……他根本不是什麼貼身侍衛,而是貨真價實的軒轅將軍,除了軒轅克的長袖善舞,那個「誅九族事件」也是他必須隱身幕後,不能出頭的主因吧。

  畢竟,他早該死了。

  所以父皇賜婚,是把自己賜給軒轅竟?

  終於弄懂,難怪他得演出一場搶親事件,有那樣一個如花似玉、青梅竹馬的未婚妻,誰還需要一個丑公主?

  幸好,她知道得早,心未陷溺,幸好……還早……她緩緩吸著氣,勉力將微笑掛在臉龐。真是幸好……「我知道了,謝謝邱先生。」

  她略略欠身,背過他們走進廚房。

  曹璃把唇抿得緊密,淚水壓在喉間,不教它們溢出去。幸好還早呵,幸好心還完完整整躺在胸口,沒有失去,幸好她尚未傷心到難以挽回……記住了,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麼都不是。

  她壓下起伏心潮,為他煮雞蛋粥,他得吃點東西填填胃,才能再喝藥,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麼都不是……燒了柴、暖了鍋,她盡心盡力地替為民為國的大將軍熬藥煮粥。

  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麼都不是……在暖暖的大爐灶旁工作了那麼久,添柴揚火,可,好奇怪。

  她的冰手還是暖不起來。

  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麼都不是……她把熬煮好的藥和粥放在盤子裡,往屋裡送,走到院子時,發現尉遲光和邱燮文已經不在院子裡。他們……屋裡傳來邱先生的聲音,她走近,站在門口邊,猶豫著該不該進屋,或許他們在討論大事,她這個「敵人」出現,不合宜。

  躊躇間,她聽見軒轅竟發話。

  「二弟,章先生已觀出天象,預估十日之內天必降下大雪,你速速進宮清旨,說你願代皇上祭天祈雪。」

  皇帝的身子早就受不了冗長的儀式,做過幾場醮事、頒布發聖旨後,主不願再理會這事,即使民間鬧得沸沸揚揚,散播著不利朝廷的謠言。

  現下,軒轅將軍願意出頭為皇上分勞,就是沈知清,他也會樂觀其成。

  「真的嗎?太好了,這場雪大家都等得太久。」  軒轅克一擊掌道。

  「待大雪一降,邱先生就到處散播歌謠,務必將軒轅將軍的名望推到最高。」

  「是,大將軍」

  「尉遲光,你帶著昨夜我偷回來的兵符去南軍大營,我們必須把樂將軍拉到我們這裡,再過不久,就會派上用場。」

  「如果樂將軍採觀望態度,不肯服令呢?」

  「那就說服他們按兵不動,兩不相助。」

  「沈知清不會發覺丟失了兵符嗎?」尉遲光擔心對方已經先一步有了動作。

  「不會,我放了枚假令符,他沒領過兵,絕對分辯不出令符的真偽,待歌謠一傳開,你就動身吧,這件事雖不急。卻也不宜拖延。」他要把每一步都安排穩當,不准任何意外發生。

  「是,大將軍。」

  發號施令、指揮若定,他果然才是真正的軒轅將軍。曹璃自嘲,她還頗有幾分識人之明。

  聽著他們論事,她停要屋外,不願意進屋。她仍然記得,自己是皇帝的女兒,她與他是敵非友。

  「大哥,剛剛那個女的就是靜璃公主啊?」  軒轅鈺問。

  「對。」  軒轅竟回答。

  「都已經過去兩三個月了,大哥怎不趕快把公主送回宮裡?當初不是講好,要用她讓沈家面上無光,羞辱當今皇上嗎?若是再繼續拖延下去,別說百姓,就是宮裡都懶得找靜璃公主了。」她一點都不喜歡那公主待在大哥身邊的感覺。

  「我知道。」

  他早已改變心意,不想用她去羞辱誰,不想再把她從靈樞姑娘變回靜璃公主,最好大家都忘記靜璃公主,最好她一直待在這裡,待在他身邊。

  但這個話,他現在不說,目前,他沒有力氣說服鈺兒喜歡靈樞,所以不能替靈樞製造麻煩,鈺兒有多任性,他心知肚明。

  屋外,曹璃手腳發寒,全身寒毛豎立。他知道……他居然說他知道,他根本不在乎一個失節的公主回到宮裡要怎麼生存下去,只在乎自己的政治目的?

  「大哥,靜璃公主回宮,只有死路一條,為了皇家名譽,皇帝一定會賜她五尺白綾的。」  軒轅克反對。

  軒轅竟且笑不語。他不擔心二弟所擔心的,因為他不會讓皇帝有機會賜下五尺白綾。

  曹璃靜靜地等著,她在等待軒轅竟回話,等他說「我同意」,可是,他等了好久,他始終沒發出半點聲響,她沒看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胸有成竹,以為他正計劃著如何將她送回去。

  好冷!絲絲的寒意從肌膚侵來,彷彿有無數只冰冷的觸手,密密地在她心底滋生蔓延,一寸寸在週身爬滿,纏繞得不見天日,只剩下一片空洞。

  腦子裡,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怨恨,什麼都沒有,只有空蕩蕩的死寂。

  唉——深深的、無聲的歎息,曹璃面容浮上一抹淒楚笑意。

  是她想得太多,還以為他對自己有情,怎知,兩顆明珠算不上什麼?

  端起面容、深吸氣,她是公主,再大的悲苦,她都不允許自己脆弱無助。

  敲開門。第一次,她懂得何謂舉步維艱。

  綁了石塊的腳跟,每走一步都是疼痛難當,她強抑著心痛,把藥放在桌上,她不看軒轅竟,直接繞到邱燮文面前,輕聲囑咐,「先喝粥暖胃,再吃藥,半個時辰後,服參湯,參湯在廚房爐子裡煨著,勞煩先生了。」

  她沒等邱先生回答,就轉身離去。

  一出大門,她低著頭快步前行,力氣早已透支,可她不准自己停下。

  她終於明白,明白他為什麼遲遲不對她下手,還任她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他的報復手段,比殺她剮她更狠吶,他要她的命、也要她的名節,他要她死得像污泥裡的狗……是父債子償嗎?要她替他全家賠命嗎?

  如果是的話……她沒有反駁的餘地,好,五尺五綾他來給,她願意愛,他要她的命,她的眉頭絕不會皺。

  只是,她要以靈樞姑娘的身份死去,不要辱沒了皇家威儀,不要連死都死得污穢不堪。她本是潔身而來,就該乾乾淨淨死去,她不計較天地欠她的,但計較自己不負父母雙親……「姑姑。」小小和他的哥哥牽手迎面走來,小小看著她,立即展開雙臂,等著讓她抱起來。

  她心底裝了事,沒發現他們。

  「姑姑,你去哪兒?」

  他們錯身,小小追在她身後,但她走得太快,三歲小童追不上。  

  曹璃快步飛奔。她很累了,徹底照顧病人,一夜無眠……她不停喘氣。好想閉上眼睛,關起耳朵,好想就這樣睡去,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聽見,假裝她和軒轅竟仍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但怎麼能停,她不可能被抓到,不能被送回宮裡,即使這是她欠他的,即使她非還他一條命不可。

  「靈樞姑姑。」

  曹璃聽不清在背後叫喊自己的人是誰,只顧著埋頭疾走。

  眼前的一切,漸漸虛浮旋轉起來,這樣冷的天,她卻讓冷汗早濕透的衣衫,涼涼貼在身上,無顧那沁骨的冷。

  然後,她聽到幾聲驚呼,他們此起彼落地喊著靈樞姑姑,怎麼了?要來抓她了嗎?她來不及回頭,就墜入一片無底深淵……

第5章
   
  大清晨,藥鋪子裡工作的人們已忙了好一陣,火起了,熬湯煉丹的鍋爐熱了,幾個凍得手腳發冷的人看見黑炭燃起火紅光芒,連忙湊過去。

  「這賊冷的天,偏不下雪,明年吶,日子可難過嘍。」男人一面烤著火,一面跳著暖身去冷。

  「都說了,是天譴!老天得收了這個奢華無度的皇帝老兒,百姓才有好日子過。」老先生搖頭歎氣。

  「怕是天未收走皇帝,先收走了幾萬個無辜百姓,這麼冷的天,那些買不起煤炭的窮人家不知道怎麼過呦……」

  百姓對皇帝的怨早已一發不可收拾,幾日前,軒轅將軍奉旨進入龍天寺,代皇上向老天祈雪,百姓們心底才多了那麼一絲希望,盼將軍替百姓求來好年。

  「咦?」

  一個在切參片的年輕人揉了揉眼,脖子往前一采,眼僵住了,死死地盯住篩子上那片薄薄的、鵝毛似的雪花。看錯了嗎?

  他伸手去碰,手方碰上,晶瑩剔透的雪就化掉了。

  還來不及吸氣,又是一片,年輕人還來不及咧開嘴笑,接著又來一片。

  一片、一片、一片……「雪啊!」他扯著嗓子眼大叫,「下雪了、下雪了——」

  瞬地,紛紛揚揚地,一片一片又一片的白雪落了下來。幾乎是同時,從遠處各地傳來人們的歡呼聲。

  「下雪了!下雪了!」

  「太好了,咱們的荒年讓軒轅將軍給救了!」

  「下雪了……」

  女人們從屋裡出來,伸著手,接住片片雪花,看它們在掌間化開,臉上說不出的欣喜,男孩們樂得脫掉棉襖,在雪裡手舞足蹈地唱起歌來。

  「天靈靈,地靈靈,玉皇大帝來顯靈,派了個軒轅大將軍,救苦、救災、救百姓。」

  「桃花開、李花開,莊稼豐收年年來,軒轅將軍雙手高高拜,老天降雪樂開懷。」

  這些歌謠,不只在未秧村裡流傳著,也在雪花落下那刻,同時在全國各地散播開來。

  正在廚房裡煎藥的曹璃聽見了。這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嗎?所有事兒全教他料中,全在他腹裡的計劃中。

  這下子,皇帝辦不到的事,「軒轅將軍」辦到了,誰還不把軒轅將軍當成天神膜拜,就算嘴裡不敢說,怕有許多人都在心底暗暗祈禱著,讓偉大的軒轅將軍當皇帝。

  細細濾過藥渣子,她將藥碗放在盤中,低著頭,把藥送進屋裡。

  這屋子是軒轅竟的,不豪華,但佔地很大也很乾淨,比她的屋子要好上百倍,更少在這大雪天,雪水不會從縫隙中滲出來。

  她的屋頂該補補了,上回尉遲光說要替她把屋子修一修,她婉拒了,心想,反正也住不來多久,何必勞煩人家。

  她不知道軒轅竟什麼時候要送自己回宮,不願猜也不想問,總之……隨遇而安吧,碰到狀況就闖闖看,闖不過,便是命了。

  曹璃只是篤定著,要是那天果真到來,她會死,死在這個她一心認定的仙境,而不是金瓦紅牆的皇宮裡。她絕不讓世人譏笑,絕不讓父皇忍受不得不賜死女兒的悲哀……那日她昏倒,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尉遲我家裡,他們沒對話,但他看透世情的銳利雙眸,透露出淡淡悲憫。

  尉遲光的悲憫是不是代表,他們商討的結論是要送她回宮?

  那麼,是什麼時候呢?等軒轅竟的傷口痊癒,等這裡的人不再需要靈樞姑娘?

  曹璃搖頭。猜想於事無補,只會讓她失去沉穩,這個時候,她必須更加鎮定。

  軒轅已經可以下床活動。

  他穿著秋香色的長褂、棕色的裌襖,臉上還有著分蒼白。

  下雪了!雪下得很大,才一會兒工夫,地面上就積了寸許,銀裝素裹的世界,空氣清新,他挪到簷下,雙手背在背後,看著。

  枝頭上的幾朵新梅,鈺兒勾住他的手,笑著、說著話,氣氛融洽。

  他,並不是對每個人都嚴厲。

  「大哥,尉遲哥哥在忙什麼呀?這回我來,他都不理人。」軒轅鈺嘟嘴。

  「他敢不理你,我找他算帳去。」軒轅竟笑道。

  「是得算賬,他答應教我輕功的,說話不算話的壞傢伙,我本來想跟尉遲伯母告狀,可她身子骨不好,我不想惹她煩惱。」

  下回被逮到,她非得跟尉遲哥哥大鬧一番不可。

  「鈺兒也懂替人著想了?」

  「我、我一直很懂得呀,尉遲伯母老說我乖巧懂事。」說到尉遲伯母,她眉開眼笑。

  「那是她特別疼你。」

  「知道啊,我也特別疼她,我答應過,要好好孝順她的。」她也答應過要好好照顧尉遲哥哥,偏那個人像塊木頭,人家疼他,他都不知道。

  「說到要做到。」

  「知道,信守承諾是很重要的事,大哥教了我幾千次啦。」她扁了扁嘴,隨口敷衍。大哥最愛長篇大論,可她就是不愛聽那些,她喜歡誰便喜歡誰,不喜歡誰便不喜歡誰,說過的話,做得到就做,做不了頂多說一句辦不到,哪那麼煩啊。

  「知道就好。」

  「大哥,尉遲哥哥會一輩子跟在你身邊嗎?」

  「不一定,哪天他飛黃騰達了,會有自己的路要走。」誰都不會跟誰一輩子,親人亦同,這個道理在他一夕之間失去家人時,就知曉了,可是……他現在有了想要用蠻力也要留她一輩子的女人。

  想起那夜、想起靈樞的眼淚,想起她失控對他吼叫,他的心,甜了。

  「這樣啊……」如果大哥沒騙人,到時,她嫁給大哥,尉遲哥哥又沒跟在大哥身邊,見不著尉遲哥哥,她的心會怪怪的呀!

  想到這裡,她心悶。

  「在想什麼?」

  軒轅竟敲敲她的額,他疼她、寵她、照顧她一輩子,從他進軒轅家大門那天,他就對上蒼發誓,要傾全力照顧這對弟弟妹妹,不管她要求什麼,他都不拒絕。

  軒轅鈺抬頭,發現曹璃端著藥走來,連忙喊住她。「靈樞姑娘。」

  她不想過去的,但鈺兒姑娘快了一步,跑到她面前。

  「靈樞姑娘,你上次給我的雪櫻霜還有沒有?」

  「有。」

  「再給我一盒吧。」雪櫻霜真好用呢,好多人都說她最近變白了。

  「是,請鈺兒姑娘到藥鋪子裡去拿。」

  「我去啊?藥鋪子那麼遠,我得看顧大哥,哪有時間……還是你幫我去拿,明幾個送藥過來的時候,一併交給我,好不好?」

  她的口氣帶著濃濃的撒嬌,讓曹璃難以拒絕。

  「是。」她略微點頭。

  「謝啦。」

  「這是大將軍的藥,我放在屋裡。」她點頭示意,不想對軒轅竟說話。

  曹璃轉身進屋把藥擺好,不一會兒她從屋裡出來,發現鈺兒姑娘已經不在,而軒轅竟擋在她面前。

  不樂意看他,她想繞過他走開。

  他挪了雙腳,仍擋在她面前,她換方向,他一縱身,又擋住。

  軒轅竟低頭看她,嘴裡帶著笑,「你在生氣?」肯定是!都多少天了?她熬藥、換藥,在他身邊來來去去,卻從不用正眼看他。

  她有生氣的權利?曹璃撇了撇嘴,冷笑。

  「我得罪你了?」他的聲音難得溫和,暖暖的眼光盯住她。

  「豈敢。」她背過他,不願視線與他對上。

  「我做錯什麼事?霸佔你的床,還是讓你忙到累昏?」他調侃。

  他哪會做錯?連老天幾時要降雪,他都知道,簡直和神仙差不多。

  見她不回答,他繼續嘮叨,「你身子好點了沒?其實這些瑣碎的事,可以讓別人來做。」

  他是關心她的,但她把他的關心界定為虛偽,再也不願付出信任,即使他的眼光和以前一樣,教她安心。

  曹璃走出簷下,風力逐漸變強了,夾雜著淡淡的梅香直撲門面而來,仰起頭,她閉上眼睛,感受著片片雪花落在臉龐,一股無可雙擬的清新潤進肺腑,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試著平定心頭的蠢蠢欲動。

  軒轅竟跟著她,走進雪中。

  「我欠你一句謝謝。」走到她身後,他動手拂去她肩上的雪。

  這幾日,他雖在病中,但門戶川流不息,有太多事需要他做決定,他相信,狀況就在幾日裡。

  「只是大夫的本份。」曹璃還是回了他的話,她不佔他的謝字。

  「那日你昏過去,是尉遲光救你的,你對他,有沒有心思?」他凝神望她,期待起她的答案。

  他一心試探,但她背對著他,沒讀出他的想法。

  「你對我有恩,如果你有意思,我可以替尉遲光作這個主。」

  他加重口氣,深幽目光迫視,硬要逼出她的答案。

  曹璃轉過身,臉上帶著憤然。對他而言,任何人都可以是禮物,都是助他行事的一枚棋子?可惜,她要不起尉遲光,她能要的,只有五尺白綾,和千古惡名。

  「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向你追討恩情。」再深吸一口氣,她強逼自己抬頭,強迫自己神色寧和淡定,敦他看不出她的驚慌失措。

  她要尉遲光?

  軒轅竟向前一步,扳過她身子,氣勢迫人,話自齒縫間迸出。「對,你可以。」

  「你在尉遲光嗎?」

  「我要……選擇自己怎麼死。」

  要死,她不以曹璃之名死,她的清白不能壞在這個處處權謀的男人身上。

  「你果然聽見了。」他後退一步,神情肅然,薄唇微抿。

  說不清是釋然還是凝重,她不要尉遲光讓他鬆口氣,但她竊聽軍情大事,讓他重了心。

  他能信任她嗎?現在是沒機會,如果讓她離開村子,她會不會把他的身份、他的謀劃洩露出去?

  「是。」她不替自己辯解。

  「你知道自己偷聽到的是什麼?」

  「謀國?篡朝?問鼎天下?軒轅竟,皇帝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當。」她冷笑。

  「我沒說皇帝好當,但不好好當,苦的人不是一人一家,而是舉國百姓。」

  「高調的話,人人可講,未坐上龍椅,都胸懷大志,一旦坐上了,權勢迷人,百姓的苦,苦在千里遠。」

  曾經,她的父皇也是個熱愛天下百姓的皇帝,她曾親眼見他在御書房裡,徹夜批奏章,若不是迷上麗妃,若不是為五石散所苦,他會開創盛世,會是萬民景仰的好皇帝。

  一步差,步步錯,差錯了天下,背負了罵名,以前,父皇真的不是這樣的。

  「你憑什麼認定所有人都同你父皇一樣?」

  「他只是被迷惑,無法自拔。」

  「身為皇帝,怎能連小小的誘惑都抵擋不了!」

  「你怎麼知道那只是——小小的誘惑——」五石散是毒,卻毒得讓人似神仙,毒得令人但願長醉不肯醒。

  軒轅竟不語,但臉上的自信與篤定,就是會莫名地讓人相信,換他當皇帝,他會勤政、會愛民、會整肅吏治、會以法治國。

  所以,說服她的不是他的言語,而是他的神態表情。

  低了聲調,她軟下口氣道:「曾經,我父皇是個好皇帝。」

  「我知道。」他同意。

  若非如此,他的爹爹就不會士為知己者死,就不會以身報國,臨死,還殷殷囑咐兒子好好唸書,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以前,我不屑周幽王把亡國的責任推卸褒姒,現在我居然能夠理解他為何會戲諸侯於烽火台,當立場不同,看法就隨之不同。」人總是能找到理由原諒自己,把過錯推給別人。

  「你的立場是什麼?」軒轅竟追問。

  「我是靜璃公主,說什麼都要維護大曹天下,可現在……我不確定了。」

  「不確定什麼?」

  「念璋皇弟年紀那麼小,倘若他登基,掌權的定是麗皇后和沈宰相。這幾年,國家會快速頹圮,沈家不能卸責,假使讓他們繼續把持朝政,國庫虛空,他們必然變相加稅,上效下尤,百官聯手貪瀆,只怕百姓的日子……」話沒說完,她眼底閃過晶瑩。

  軒轅竟的學生瞬地落下,笑意躍上唇角。她是個明事理的女人,知道該把千萬百姓放在第一位,這樣的她,他衷心信任。

  「所以你也明白,你的十五皇弟並不是當皇帝的適合人選?」

  「是。」她點頭,點得勉強。雖然他說的是不爭的事實。

  他很高興,她同意自己。「你說得對,皇帝不是個輕鬆的工作,但一天在位,就必須戰戰兢兢、夙夜匪懈,片刻都鬆懈不得。」

  「即使這麼辛苦,你還是想當皇帝?」曹璃反問。

  「如果沒有別的選擇,我會當。」這是他對父親的承諾,也是他必扛的責任,他答應過父親,以天下百姓為己任。

  曹璃若有所思,喃喃低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河空自流……真不懂,為什麼人人都想當皇帝?」

  「男子的天職是開拓與征戰,女子的天職是庇佑和守護。也許征服一個國家、征服千萬百姓是所有男人的夢想。」

  交談間,幾匹黑色快馬自遠而近,為首的是軒轅克。

  來得這麼快?不是才下雪,他竟迅速自龍天寺趕來。

  曹璃不知道,昨兒夜裡,京城就開始飄雪,法師主持過謝典後,軒轅克就一路飛馳進村。

  他下馬,大步旆軒轅竟方向走去。「大哥,好消息,永寧皇帝駕崩了,朝廷傳來消息,由皇十五了曹念璋登基,現在整個宮廷都讓沈傅超的人馬把守著,誰都不能進出。」

  他的好消息聽入曹璃的耳裡,有如被雷霆萬擊上,瞬間的痛,打得她頭昏腦脹,張口卻呼叫不出救命。

  已經死了……她知道父皇會死,早知道了,她很早就做好心理準備,沒想到對於死亡,卻是再多的準備都不夠!她揪緊衣襟,承受著扯心裂肺的疼痛。

  「大將軍,我們都準備好了。」一名青衫男子,滿臉都是抑不住的興奮。

  她望著一群人不明言卻表現得張揚的快意。

  可悲呵,父皇的死竟是旁人嘴裡的好消息,百姓不懂,難道他們不明白,今日朝政腐敗,始作俑者是沈知清,父皇只是代罪羔羊?

  可,爭論這個有何用,沈知清畢竟是父皇一手提攜出來的人,如今樹大干粗,再也無法拔除。

  「稟大將軍,我馬上去找樂將軍,一定盡力說服他按兵不動。」尉遲光向前一步,他鮮有表情的臉上,今日也帶著掩藏不住的興奮。

  「好,你去,記住,務必完成任務。」

  「遵命。」他拱手,轉身上馬,疾馳而去。

  「是不是由我們這裡先出兵,控住宮裡局勢。」邱燮問。

  「不,再等等。」軒轅竟按下眾人的情緒。

  「要等到什麼時候?現在曹念璋才剛繼位。局勢尚且不穩,動手是最合宜的時機。」邱燮文急問。

  「再等,沈知清不是個有耐性的人,他很快就會出手。」他說得莫測高深。

  「出手?大哥的意思是……」

  「你以為沈知清會讓大曹延續下去?」他話中有話。

  「改朝換代?」軒轅克問。

  這四個字不只震撼了滿園子的男人,也震撼了站在廊下的曹璃。沈知清不只擅權,還要坐上龍位?狼子之心呵!

  「大哥怎麼會知道?」軒轅克太震驚,他以為沈知清最大的野心不過是當幕後皇帝,沒料到他會想取而代之。

  「我盜兵符那日,在木箱裡找到一件龍袍。」軒轅竟回答。這件事,他也是始料未及,所以在病床上這些天,他又重新布了局。

  「沈知清連女兒都出賣?」有一點明白了,麗皇后為什麼極力拉攏他,看來她和她父親之間,不只是嫌隙而已。

  「如果不是出賣女兒,誰會把一個千嬌百媚、才華洋溢的女兒給送進宮裡?放心,沈麗華也不是省油的燈,如果她嗅不出她父親的陰謀,怎麼會千萬百計把你兜在掌中。」軒轅竟微微一笑。

  「我馬上進宮,去給麗皇后……一點安慰。」軒轅克一哂。

  「你是該去,但晚個幾天吧,這回,我沒估錯的話,沈知青必然會先一步找上你,你必須表面上同他合作,然後幫著沈麗華,暗地扯沈知清的後腿。」

  從一開始,軒轅克在朝廷始終表現出對名利、官位不感興趣,皇帝要升他的官,他只想帶兵打仗;宰相要送他肥缺,他說志在疆場,願為百姓做事,不求回報。

  他出口論語、閉口春秋,在官員們眼裡,他是個沒有野心的酸儒,是頭只會低頭磨磨的笨驢子,能辦好差事,全托上天鴻福。

  他不營私結黨,從不試著擴張自己在朝廷裡的勢力,這樣一個人,不但博得好名,擁有百姓愛戴,也因為他淡泊名利,把聖賢的話揣在懷裡,讓沈知清對他少了戒備,相信他沒有篡位的意圖。

  「大哥要我讓沈知清的野心提早現形?」

  「可以的話,讓他們父女先鬥上一場,最後讓沈知清略佔上風,到時,我們再打著清君側的旗幟,光明正大討乏伐賊。」

  「說得好,天底下還有誰的聲勢比軒轅將軍更盛。」

  「今天,我們什麼都不做,先好好慶祝一番。」揚手吩咐,軒轅竟臉上帶著愉悅笑容。

  「沒問題,好酒好菜。夜晚不醉不歸。」

  曹璃淡淡看著他們,無法解釋自己的心情。她不能說他們做錯,她明白念璋皇弟和沈知清都不該當皇帝,也明白大曹的時代,早在父皇迷上五石散之後,就結束了,只是……抑不住心底哀慟,茫然垂眸,她盯住自己的指間發呆。

  轉身,她從園子側邊離開。

  走不遠,軒轅克追了上來。

  「靜璃公主。」

  她回眸,見他一身白衣飄飄,除塵若仙,長髮束在半月冠裡,用一支銀簪固定,丰神俊朗,神態飄逸。

  這樣的男子,為什麼也熱衷追逐權勢?她不懂,權勢有何迷人之處?惹得天底下好男子爭相追逐。

  不過,她總算想通了軒轅竟的話,眼見不能為憑,軒轅克果然不是罔顧道德的姦淫之徒。

  曹璃欠身。「將軍認錯了,這裡沒有公主。」

  「或者,我也該稱你一聲靈樞姑姑?」他似笑非笑,眉目間溫潤如水。

  「將軍有事?」她刻意與他保持距離。

  「我要感激奶娘救大哥一命。」

  「本份而已。」

  「姑娘還記不記得,頤啟園皇上賜宴?  我曾見過姑娘一面。」

  「沒想到將軍心中還有皇上。」曹璃淡笑,微微地銜起一抹冷意。皇帝駕崩的「好消息」不是他快馬加鞭送來的?

  軒轅克揚眉,有趣地審視她的臉。還以為她在後宮,生活處處壓抑,就算不卑微,至少柔順謙和。

  「姑娘所言差矣,永寧帝為王,我為臣子,心中自然有皇帝,至於是褒是貶,就得看天底下的百姓對先皇的評價,以及史官的筆判了。」

  他堵了她。

  她明白,當皇帝的死訊成為舉國同慶的好事時,足以證明這個皇帝當得有多失敗!就算可以用權力、用嚴刑,讓百姓閉嘴、不敢妄議朝政,卻沒辦法阻止他們臉上自然展現的喜悅。

  只是,那個人對她而言,不僅僅是永寧帝,還是她的父皇。

  在她很小的時候,曾經備受疼寵地坐到他腿上,聽他唸書給她聽的父皇啊。

  曹璃頹然閉上眼,再睜眼時,低聲問:「將軍將軍還有其他事?」

  「我有一友,數日前病了。」

  他提到病人,她就不能拂袖而去,身為醫者,無法漠視患者的痛苦。「將軍要送他過來?」

  「他的病日益沉痼,怕是無法忍受舟車之苦。」

  她頓了頓,問:「他有何症狀?」

  「他頭面青黑,經常發汗且汗如雨下,經脈處會發出疼痛。最近幾日,經常陷入昏迷之中。」

  「他有沒有吃過什麼不對的東西?」

  「沒有,他的三餐都是夫人親手準備,他與夫人鸛鰈情深,不至於……」

  曹璃聽得懂他的言外之意。「那麼,他身上可有傷口?」

  「有,他的腳曾被尖銳物穿透,但那是意外,當時我在場,我幫人把東西拔出來時,血是鮮紅色的,不是中毒。」

  「我沒說他中毒。」

  「可許多大夫都說他中毒,不斷換大夫診治,卻越醫病越沉。」

  「那不是毒,但病的確是由他的傷口而入,經脈絡行遍全身,聽你的描述,他已陷入重症,我先開藥,能不能救活,就看天命了。」

  明知道機會不大,只要有一分希望,她就不會放棄。

  「還請姑娘一試。」

  「在這裡?」

  「姑娘儘管開方子,在不會記得住。」

  她看他,帶著試探意味。「好,我只說一遍。江漂炒過、龍盤、強盤各五錢,雄黃一錢、蜈蚣一對,加巴霜五錢,燒飯為丸,硃砂為衣,丸桐子大,每服二十丸,若病人不能進藥,就以水化開,吞服。」

  軒轅微微一哂,開口復誦,「江漂炒過、龍盤、強盤各五錢,雄黃一錢、蜈蚣一對,加巴霜五錢,燒飯為丸,硃砂為衣,丸桐子大,每服二十丸,若病人不能進藥,就以水化開,吞服。姑娘,在下記得可對?」他一字不漏,將藥方子背出。

  真教人驚訝的記性!曹璃在心底暗暗佩服,這對兄弟的確是難得一見的人才。

  「對,但將軍不必麻煩,走一趟藥鋪子取藥即可,前幾日,我們才剛備下這副藥。」

  「在下替友人向姑娘謝過。」他目光中帶著敬佩,再次見面,似乎不再感覺她臉上的疤嚇人,這回,他看見她充滿智慧的眸子、她的穩重內斂、她的聰穎,甚至她的……美麗。

  很奇怪,有這種疤的女人,竟會教他覺得美麗?

  「請將軍派人隨我去取,務必盡快將藥送至病人手裡。」她叮囑著。

  「不必另外派人,在下就隨姑娘去取藥。」

  曹璃頷首,讓他跟在身後。

  「我明白姑娘心裡的苦,委屈姑娘了。」軒轅克突如其來的話,讓她一怔。

  委屈?他指的是什麼?她沒有接話。

  「搶親是不得己的計策,當然,嫁妝是很大的誘因,我們必須儲備更多的軍餉不可。大哥擔心,北方突厥蠢蠢欲動,眼下朝廷根本不可能撥出任何款子給軍隊,再加上沈知清的政變,就怕到時,國未安,敵人已揮兵南下。」他試著解釋。

  曹璃歎息,「沒關係。」她並不想嫁入將軍府,早在被搶來的時候,她就不指望能被找回去。

  「我們本意借此事讓皇上降罪,就算沈知清能逃過,沈傅超恐怕沒這麼容易,若能將他打入刑部大牢,那裡有我們的人,就能輕易剪除沈知清的羽冀,沒想到皇止竟然只是對沈傅超斥喝幾聲,便沒了下文。」

  「當然,父皇已經離不開沈傅超貢上的毒品。」人人都明白毒物害人,讓人六親不認,偏偏一旦沾上,就脫離不開。

  「你也知道皇上中毒?」軒轅克訝異,還以為放眼天下,這件事只有他們清楚。

  「知道。」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將此事奏知皇上,早早把沈家父子入罪定識?」

  「奏了,但明裡暗裡死了幾個御醫,御醫們噤若寒蟬再也不敢多話,連我請父皇停服五石散,也被父皇責罰不得覲見,等我再見到父皇時,他已病入膏肓。」

  她連五石散都知道!「你的醫術高明,為什麼不試著出手醫治?」

  「這毒最可怕之處在於,病人明知道是什麼東西讓自己致病,卻無法離開這些東西。如果尋常百姓人家還有救治希望,捆了、綁了、斷了五石散,再慢慢調養身子,快則半年,慢則兩年也就能痊癒。偏他是皇帝,誰敢捆他綁他,敢違反他的意志?最可怕的是父皇聽信麗皇后的話,認定五石散是神仙妙藥。」

  「你的意思是……皇上也知道是五石散讓自己發病?」

  據她所知,「初時不知道,後來就算明白,卻再沒辦法控制。」

  「這個東西得防,千萬不能讓它流入百姓家裡。」

  「放心,五石散太貴,不是尋常人家吃得起的東西。」

  「我們應該為此感到高興?」

  搖頭,她無法評論。

  「總之,國家局勢已走到這個地步,接下來的,姑娘就不必多想了。姑娘安心在這裡待下來吧,世間早已經沒有靜璃公主,只有一位玉面觀音、靈樞姑娘。」

  「大將軍不送我回宮了?」她還以為,為與麗皇后示好,軒轅竟會將她送回宮去。

  「姑娘想回宮?」軒轅克皺眉。這麼靈慧的她,怎想不到回去會碰到什麼事?

  並不知道她和軒轅竟有過爭執,他直覺道:「現在宮裡情勢不明,皇上駕崩,麗皇后主持大局,回宮絕不是好選擇。況且,大哥早已決定把姑娘留下來。」

  他早已決定留下她?那麼,剛才為什麼不把話挑明說,要任由她誤會?

  當下她點頭,給了個微笑,表示瞭解。

  這個笑,讓軒轅克看癡了,頓時心裡有了決定。

  「將來大勢成局,姑娘今日所受的委屈,軒轅克在此發誓,絕對百倍償還於姑娘。」

  曹璃搖頭,心定。「不必了。」這裡的生活對她而言已是幸運,她不是個奢求女子,眼前這樣,就行。

  他們走到藥鋪子,她到櫃裡找出藥丸,再開幾味藥帖、添上外敷藥粉,交給軒轅克,臨行前,再三叮囑,「請將軍務必快送達,若起藥效,病人能坐、能食,請他赴未秧村一趟,讓靈樞為他診治。」

  「記下了,謝謝姑娘。」他拱手,奔馳而去。

  軒轅克將藥納入懷間,飛身上馬,催馬揚鞭,才轉過身,腦海裡便浮起靈樞姑娘的姿容,他溫和的笑臉多了幾分熱烈。

  果然是了個不起的姑娘!難怪邱先生要說,這個搶親搶得好,替他們未秧村搶回一塊寶,偏偏璞玉非人人能視,讓她在宮裡委屈多時。

  再次揮鞭。其實……他並不介意娶一個丑姑娘。

  軒轅竟發落好所有事情,將新佈局告訴邱燮文之後,一轉身,發現曹璃已經不在。

  很難過吧,大曹的天下將盡,她是大曹的公主,怎能不黯然神傷?

  進屋,從櫃子裡翻出一本冊子,裡面專談毒物,那是很多年前一個高人送的,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女人,如何討女人歡心,送女人東西更猶如大姑娘上花轎,人生頭一遭,不過……能暫時分散她的傷心,總是好。

  他把冊子納入懷裡,準備到曹璃的小屋,把禮物送出去,沒想到才出門就迎上軒轅鈺的臭臉。

  「你幹麼又派尉遲哥哥出遠門啊?這下子,我得多久才見得著他?」她嗔道。

  「不會太久。」

  「你唬人,不管、不管……」

  軒轅克被她鬧了好一會兒,等到能脫身時,四處都找不到曹璃了。

  所有人全聚到村中廣場,殺雞宰羊,美酒佳釀,不是豐收節慶,而是為了永寧帝的駕崩慶賀。

  這在外頭,是要殺頭的,但這裡有堅固的堡壘保護百姓的自主行為,他們可以大哭、大笑,可以批評朝政,可以罵遍貪官污吏,沒有人會將他們入罪。

  邱先生告訴過她,未秧村裡有許多人是罪臣的家屬,有的要發配充軍,有的要被賣為奴,有的是在刀口下,被大將軍救下的。至於所謂的罪臣,根本是莫須有的罪名,他們唯一的罪就是清廉,是不肯與沈知清同流合污。

  自從沈知清擅權,每年都有大臣因為不屈服他而入罪,這些有才能、有知識的人,往往莫名其妙被犧牲。

  幸而,大將軍在刑部安插了心腹,讓許多有心為國家做事的好官得以存活,就像上次那位能觀天象、預告十日必有大雪的章先生,他以前在吏部任職,只不過一句多話,「天有異象,是在向皇上示警,須防身邊小人奸佞。」就被判妖言惑眾、斬立決。

  因此在未秧村裡,有能力才幹、學富五車的人,多得是。

  邱先生也告訴過她,有關軒轅竟的身世,所以她明白,他也是沈禍的受害者。

  這樣,就不難理解百姓對父皇的怨恨了,他的昏庸造成沈禍,他的聖旨斬殺太多不該殺的人,於是民間疾苦、民怨沸騰。

  她喜歡這村裡的人,但她不會去參加這樣的慶祝會,對他們而言,死的是一個昏庸帝君,但對她而言,死的是她唯一的至親。

  悄悄地,曹璃穿著一身素衣,清香冥紙,走到沒人的草原地,向東跪拜。

  「女兒不孝,不能隨侍父皇身邊,以至小人猖厥、危害親爹……」

  「大將軍,村裡有奸細,守將和幾個百姓將她抓住了。」穿著灰色兵服的男子走向軒轅竟,在他耳邊低語。

  「什麼奸細?」他皺起濃眉。這裡的防護做得那麼好,怎麼可能會出現奸細?

  「靈樞姑娘穿著喪服朝東跪拜,咱們的人瞧見問了,她說她在祭拜死去的永寧帝。」

  村裡有部分百姓痛恨皇帝、不知靈樞身份來歷的他們……不好!軒轅竟心一驚,轉身向邱燮文交代幾句話,起身,施展輕功,匆匆向摹方向奔去。

  他到的時候,看見曹璃被十幾名百姓團團圍住,有人打她、踢她,還有人拾起地上的石頭往她身上砸。

  當嗔恨蒙心遮眼、怒火一激,眾人彷彿暴徒附身、口不擇言,早忘了眼前這位是治病救人、善心慈悲的玉面觀音。「你這個朝廷走狗,我們不種糧養你?」

  「你在這裡,簡直白白糟蹋了咱們未秧村的風水!」

  「你知不知道那個惡毒皇帝斬殺了多少無辜的人?你知不知道他一道聖旨下,餓死多少百姓?百姓沒飯吃,樹根樹皮全刨光了,官吏一進門,連破桌子、破鍋子都要搶,如狼似虎吶……這種皇帝,你還拜他!」

  「他一個不高興,咱們家百來口人全要發配邊疆,那個官啊沒人性,看咱們家閨女漂亮,就硬搶,活生生逼死人吶!」

  「那算什麼?一畝田養活不到十個人,皇帝還要收走七成田  賦,他穿金戴養幾百個老婆,可憐我們老百姓連兒子都養不起!」

  「你有沒有聽過易子而食?你有沒有聽過賣女活命?誰願意犧牲自己的骨血換活命……要不是那個惡皇帝、那群壞官,咱們百姓怎麼會落得如此潦倒!」

  「祭拜他,你不如同他一起去死!」

  一聲聲哭訴,令曹璃淚如雨下。這才是百姓的苦,才是沸騰的民怨吶!好好的父皇怎麼可以讓自己的江山變成這樣?

  「住手!」軒轅竟大聲一吼,縱身躍到她身邊,阻止了落在她身上的拳頭。

  一名老嫗雙膝跪地,哭喊道:「大將軍,你要替我們作主啊,我們家老爺連骨灰都沒留,我們想拜還拜不成,她居然拜起那個狗皇帝呀!」

  「大將軍,那個狗皇帝一聲令下,就搶走我們的田地,蓋別苑,蓋莊園,蓋他一輩子住不到五天的大宅子,那可是養活咱們一家子的土地啊。」

  中年男子忿忿地搶在前面,動手想要拉扯曹璃的頭髮,軒轅竟扣住他的手腕,嚴厲目光掃去,他只好鬆開五指。

  「她在宮裡當高高在上的公主,怎知我們的痛苦?她吃的、花的、用的,全是我們辛辛苦苦種的糧啊……」

  「各位鄉親,聽我一句,這帳,算不到她頭上。」軒轅竟挺身將她護在身後。

  「怎麼不算?這麼一個舉國上下、歡欣鼓舞的好日子,她居然在這裡祭拜,不是要觸我軍霉頭?」村裡的軍民都明白,他們馬上要大展身手了,只待推翻沈狗,全國上下就有好日子過。

  「她拜的不是永寧皇帝,而是她的父親。就算她的父親是一個壞蛋,也是把她生下來的那個人,就算所有人都唾棄他,獨獨生為子女的人不可以。」

  「她拜,是因為感恩父親賜給她生命,如果她和我們一起慶賀自己父親死去,你們覺得這樣的人不可怕?一個連父母都能背棄的人,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他望向眾人,幾個人低下頭,有了羞慚之意。

  軒轅竟接著說:「她的母妃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在後宮,眾妃爭寵,她的日子並沒有你們想像中那麼快意。知道嗎?上次秦淮大水,瘟疫四起,是靈樞姑娘的藥方子,救活了幾萬人,當地還有人為她建廟立祠,當時,她把積攢下來的財物通通交給我,托我去買藥材救人。再說,這回搶親,她的嫁妝足足可以讓我軍領一年的餉銀,即便委屈,誰聽見她有半句怨言?她一手建立藥鋪子,盡心盡力為百姓看病,這段日子,靈樞姑娘醫治好我們村裡多少人,你們心知肚明。」

  「有這裡,她從沒說過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她甚至改名字、易身份,一心一意照顧村人的身子。今天,她不過是孝順父親,不過是懂得感激父母賜予生命,你們竟然這樣待她,有沒有想過,你們這種做法,是不是恩將仇報?」

  更多的人低下頭,羞愧難當。

  跪在地上的老嫗涕淚縱橫,低頭懺悔,「大將軍,是我沒想清楚,做錯了。」

  軒轅竟將她扶起,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背。

  「我明白大家心中的怨,但把怨氣出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身上,這樣對嗎?我早立過誓,你們的仇,我會替你們報!但冤有頭、債有主,你們不能錯認了兇手,我們的目標是沈狗,不是一個為你們治病的玉面觀音。」

  幾個男子鬆開緊握的拳頭,走到曹璃面前,躬身道歉。

  「靈樞姑娘,是我們的錯,我們在這裡向你賠罪。」

  在軒轅竟背後,她搖了搖頭。「我沒事。」

  「可以了,大家到前頭去,好好吃喝一場,把剛剛的事忘掉,我軒轅竟在這裡向大家發誓,往後,我會讓大家豐衣足食、過好日子。」

  他給足保證之後,人群散了,銀白的雪地裡,只剩下他和一身素白的曹璃,她身形僵冷,肩頭微微佝淒,這麼冷的天,卻衣衫濕透,冰冰地貼在身上,泛起一身寒意。

  軒轅竟歎氣暖暖的手掌握住她的手問:「我們回去,好不?」

  「父皇侍百姓,真的這麼差?」她仰起頭,眼裡帶著迷茫。

  「那是後來,你知道的,他不是一個殘暴的皇帝,他只是識人不明。」

  「光是識人不明就害慘那麼多百姓,當皇帝連一丁點錯都出不得,對不對?」

  「沒錯。」

  「假使國家大器落在你們手裡,你們會建立一個全國百姓都滿意的朝廷嗎?」

  「我會。」他回答得毫不猶豫。

  曹璃點頭。「這樣就好,你要記住,你答應他們的話。」

  「我從未片刻遺忘過。」

  「即使這條路很辛苦,你們也要堅持走向終點。」

  「我知道。好了,別想太多,我送你回去敷藥。」

  「我可以自己走。」她推開他,沒想到失去他的依靠,她連站都站不穩。

  軒轅竟輕笑。「別倔了,我背你吧。」

  「你的傷口還沒全好。」曹璃搖頭拒絕。她可以再試試!

  「不礙事,有玉面觀音的妙手,我的傷已經好了八九成。」

  不由分說,他將她抱了起來,她抓住他的衣服,靠進他懷裡,這裡他才發現,這個連死都不怕的勇敢公主,全身都在發抖。

  他看住她的眼,她的目光茫然,失神的雙瞳裡,盛著滿滿的哀愁。她一定很害怕,那麼多人的恨意,那麼惡毒的言語,身為公主,曾幾何時讓人這般對待……疼憐之心充臆,心裡有說不出的後悔,後悔沒有更早找到她,把她護在身邊。

  「不怕了,以後有我,我會保護你。」他鄭重承諾。

  曹璃搖了頭,「你要保護的人很多。」她不敢放入期待,尤其知道他有個未婚妻之後,期待會傷人。

  「我的能力夠,再多人也能護得周全。」

  「如果……我要的不只是周全呢?」話出口,她後悔了。她怎能過分要求!

  「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為你辦到。」他毫不猶豫地應許。

  她輕笑,不語。突然間,她發現,他有一個讓人安心的懷抱,才多久時間,自己不再發抖,那些不斷惡言惡語威脅不了她的恐懼。

  軒轅竟代頭,問:「為什麼不說話,不相信我做得到?」

  「你不覺得辛苦嗎?那麼多人都盼著你為他們做些什麼。」

  「偶爾。」

  「那你還替自己找事情,我不要求,不是更好。」

  「替你做事,我不辛苦。」只是短短兩句,軒轅竟表明立場,願意為她做事,願意為她付出。「要求我吧,隨時隨地都可以。」

  燭光下,他細細審視她的臉,才發現情況有多麼慘不忍睹,她的右頰腫了,額頭、嘴角都有傷口,下巴處還有好大一片瘀傷。

  「你應該躲的。」軒轅竟心疼不已。

  他從盆子裡擰來濕帕子替她淨臉,她試著微笑,但疼痛讓她皺緊了小臉。

  他生氣,有了殺人的衝動,但他沒忘記傷她的那些人,曾經多麼傷心。

  不明所以地,胸口抽得緊,沒道理,他的傷都好了大半?可是那個抽痛,一下強過一下,彷彿、似乎……得再將她抱進懷裡,得再和她說說話,得一再再表明他能一輩子保護她,才能解決那個窒息似的。

  他急急搖頭,甩掉亂七八糟的念頭。

  他擦完她的右臉,洗淨帕子,再擦擦她的左臉。

  咦?他把燭火拿近。她那塊疤邊緣怎麼會翻起來?是舊傷裂開了?

  他輕輕將傷疤掀起,生怕弄痛她,只是沒料到這一掀,會掀出他的驚喜。

  「這是假的?」他抓住那塊疤,震驚問。

  曹璃看見他手上的人造假皮,動作飛快奪走假疤,慌亂地背過他,急道:「不要看!」

  但那雙灼烈目光毫無收斂,放肆地盯住她,好像非把她從頭到腳看仔細不可。

  「都叫你別看了,還看!」她惱火。  

  軒轅竟深深思量,半晌,一抹幾不可辯的笑意掠上。

  「好,我不看,也別給旁人看。」他若無其事地走到櫃子邊,拿出一套乾淨衣服給她。

  他離開屋子,曹璃回過頭,注視他的背影。

  就這樣放過她?不問問她,易容背後有什麼目的、是否會危害他的計劃,她有何詭計與私心?真不像他的行事作風……來不及細思太多,他又出現在屋裡,挽  起袖子,來來回回,一次次把熱水注進木桶裡,他做得很小心,半點水都沒有往外濺,這麼冷的天,他卻弄得滿頭大汗,彷彿提水是他最重要的事情。

  他忘記,廣場上有一群人等著同他慶祝即將到來的勝利,他一心掛記,這麼冷的天,要加快速度,別讓熱水冷卻,凍了她的身體。

  熱氣騰騰的蒸氣霧了她的眼,她不曉得眼底濕濕的是蒸氣或淚水?只明白,此刻在心底翻湧的,是感動。

  他把她扶到桶子邊,解開她的髮辮,說:「你安心慢慢洗,我守在外面,不會有人進來打擾。」

  她笑了,一個大將軍居然為自己守門。

  他也笑,因為自己可以為她做事情,即使只是看門。

  夜裡,她睡覺,他守在床邊,唱著很難聽的歌哄她入睡,這麼難聽的歌兒卻讓她越聽越精神,於是他改弦易轍講故事給她聽,故事多半是他小時候,父親對他的嚴格教誨,還有他的母親和姨娘們……當然,他也說了軒轅克和軒轅鈺。

  從一大堆的故事裡,曹璃整理出脈絡。他是個重承諾的男人,即使他和軒轅鈺之間不是男女之情,但他承諾過婚姻,就不會反悔。

  她在他的故事裡,更加瞭解軒轅竟這個男人,也在這故事裡知道,他真的喜歡她,不是她會錯意……只是他尚且不明白,她是個不將愛情與人分享的女人。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09-12-13 14:33:28

第6章
  
  一進入未秧村,軒轅克就快馬加鞭,往曹璃的小屋飛馳。

  心急莫名,自從知道她被傷,他就平靜不了心。沉靜的她、勇敢的她、自信的她,他只見過她三回,卻每回都留下深刻印象。

  勒緊韁繩,他翻身下馬,筆直往她屋裡走去。

  藥鋪子早已整頓出規矩,前一段時間,曹璃習慣到藥鋪子裡替人看病,看完病直接抓藥,病人不必來回跑。

  如今受了傷,軒轅竟不准她出門,派了人來幫她打理家裡,若不是她的態度夠強硬,他還強勢地不准她親自看病。

  所以目前,只好請病人過來這裡,她的屋子不關門,方便村裡人來來去去。

  剛忙過一陣,病患都拿著藥方子去拿藥了,她見沒人,拿起一本毒經,細細研讀。從軒轅竟送給她第一本毒經之後,她開始迷上毒,他還替她張羅來一大箱和毒物有關的書籍,看著毒怎麼制、怎麼解,她越讀越著迷。

  軒轅克進屋時,並未同她打聲招呼,直接走到她面前,抽掉她的書,望住她的雙眼。

  「你……」她因他的舉動錯愕。

  「你……」他因她臉上的傷痕驚愕。

  她沒來得及發話,他倒是先出口——「為什麼不還手?為什麼要笨笨的讓人家打?你那麼聰明,我不相信你沒辦法逃離那群情緒失控的百姓。」

  他的口氣沖了,失去平日的溫文爾雅。他的眉目擰起,少了溫溫潤潤的微笑,曹璃懂,那叫做關心。

  一顆心,暖暖了起來。

  她從沒忘記,在大家討論要不要將她送回宮裡時,只有他挺身為自己說話,只有他擔心五尺白綾結束她的生命,他是個很好的男人,和他當朋友,絕對不吃虧。

  「你以為我和軒轅將軍一樣,身懷高強武藝,可以以一敵十,或一縱身就飛得老遠。」她輕笑著回話。

  她笑的時候,瘀青擠在一起,帶出些許疼痛,促使眉頭不禁聚集靠攏。

  軒轅無發現了。「該死的,是哪些人下的毒手?我去找他們算帳!」他情不自禁拉近她,勾起她的下巴想瞧個仔細。

  曹璃退後了兩步。他的舉動太過親密,她沒忘記有個男人教過她,男女授受不親是通行天下的規矩。

  「別算賬了吧。」她轉過身,把他的衝動當成偶發事件。

  走到窗邊,那裡有幾件竹子,厚厚的雪覆蓋住大地,連續幾日的降雪,堆積出一個美麗的銀白世界。

  那日,她對軒轅竟說:「大自然多簡單,一場雪便可以蓋住所有的污穢。」

  他回答:「人,沒有那麼簡單,污穢藏不住,早晚會被揭發。」

  她知道,他指的是沈知清,他的貪婪不會讓他屈居在宰相之位,早晚要推翻念璋,自立為帝。

  聽說京城裡風聲鶴唳,許多人因妄議朝政被捕入獄,導致百姓更加怨恨朝廷,大曹岌岌可危,但上位都卻毫無所覺。

  她不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大曹當不當家,她無所謂,她只有意別再教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

  她想,軒轅竟會是個好帝君吧……「為什麼不算賬?」軒轅克溫柔的聲音拉回她飄遠的心思。

  「每個人都有一本賬要算,你欠我、我欠你,倘使每個人都要把賬打平,這世界會出現多少紛爭?況且,若不是父皇沒把本份盡好,怎麼會引來那麼多的人來找我算賬?」

  「你能嚥下這口氣?」

  曹璃反問:「不嚥下,可以讓自己過得更舒服?」

  「你的性格,不像公主。」

  「那公主應該是怎樣的?」她倒是好奇。

  「就像那次我在頤啟園裡遇到的那些。」軒轅克說著。她笑了。

  「其實,公主是一種很辛苦的行業。」

  「行業?你有沒有說錯?」這倒是新鮮說法,把公主當成行業來形容。

  「公主一生下來,就注定無法在父皇面前佔有地位,失望的不只是母妃,還有母妃背後的大家族。每個人都以為公主吃香喝辣、便宜佔盡……的確,表面上看起來是的。」

  「公主一出生就有四個乳母、四個保母,有五名宮女、十五個下人在照顧,錦衣玉食,愛做啥就做啥。公主是人人羨慕的天皇貴冑,享有最好的生活……可是,你知道公主是用來做什麼的?」

  「做什麼用的?」

  「當國家出現對抗不了的敵人,公主是禮物;當父皇需要攏絡大臣,公主是賞賜;公主沒有自己的人生、沒有自己的意願,公主只是皇帝統領國家的一枚可用棋子。」

  「聽起來,很悲哀。」軒轅克同情地注視了她一眼。

  「悲傷的不只這些。你以為爭權奪利只有在朝廷上演?錯,後宮也有一出精彩戲碼天天在進行。受寵的公主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哪一天,父皇不再寵愛自己;不受寵的公主戰戰兢兢,行一步得看三步,一句話想出口,得喉間吞吐三次,我們得懂得趨吉避凶,否則一朝不慎,害的不只是自己!」

  「身為公主要行事有節、進退有度,性格要綿裡藏針,含而不露,在後宮,真性情是種罪惡,而心機、城府,是後宮生存的必備條件。」

  她出自一個齷齪的環境,得學著把真性情隱於面具後面,所以她好喜歡現在的自己,說話是為了想說話,而不是為了避禍,微笑是因為開心,而不是為了討好巴結,她真心企盼有一天,自己能像鈺兒那樣任性。

  軒轅克笑了,「聽起來,我們家鈺兒比當公主幸福得多。」

  那是個被寵壞的孩子,但她羨慕她。「也只有在備受寵愛的環境裡長大,才能養出這樣一副性子。」

  「對啊,不知天高地厚,成天只會耍賴鬧脾氣……」

  「厚,二哥在背後罵人!鈺兒不依。」

  軒轅鈺不知道是幾時來的,一進門就大聲嚷嚷,她兩手握住軒轅竟的右掌,態度親暱。

  他一身黑布袍,頎長的身影臨門而立,丰神俊朗,體態軒昂,那是個一出現就會霸佔人們注意的身影,曹璃的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雙手間,下意識地,她避開眼睛,望向軒轅克。

  「誰敢罵你?有大哥替你撐腰。」他帶笑道。

  軒轅克向前一步,曹璃理所當然隱在他身後。

  「靈樞姑娘,你上回說要給我的雪櫻霜呢,已經說了好幾天都沒送來,捨不得嗎?」軒轅鈺的口氣一貫驕縱,聽久了便知她是有口無心,不是刻意教人難堪。

  曹璃被點名,不得不從軒轅克背後走出來。

  「抱歉,一直沒得空幫姑娘送去。」她走到櫃子旁,工作全交給藥鋪子裡的人。

  軒轅鈺取了藥,湊近她道:「說好嘍,你不可以把雪櫻霜給別人用。」

  她莞爾搖頭,不回話。

  這藥,她是做出來給小小擦疤痕用的,那日鈺姑娘見了,硬拿走一瓶,誰曉得一擦上心,或許藥效太好,近日紛紛有人上門求藥,她全允下,如今鈺兒姑娘卻說不能給旁人用,不是教她左右為難。

  「為什麼不可以給別人用?」軒轅克問。

  「要是所有女人都跟我一樣白,那有什麼意思!」她回答得理所當然。

  可以這般理真氣壯地自私著,得用多少溺愛來慣?曹璃羨慕著。

  「小心眼。」軒轅克點點妹妹的額頭。

  「是啊,是啊,我就是小心眼,我要大哥的妻子比誰都美不成?」說著,她靠到軒轅竟的身上去,笑瞇眼道:「大哥,鈺兒可是都為你哦,你要懂得感激。」

  他沒答話,目光淡淡地審視著曹璃,眼底閃過一絲心疼,眉緊繃。她的傷仍舊鮮明……即使他明白,那樣的傷不會容易褪去,心仍鬱鬱。

  見大哥不語,軒轅鈺接話,「我早說啦,靈樞姑娘好得很,何必多跑一趟。走了、走了,咱們去找尉遲哥哥騎馬。」

  曹璃低眉,繼續沉默。

  氣氛有些古怪,軒轅克出聲,「騎什麼馬?大哥的傷沒全好,怎麼可以騎?」

  「早好了,還能練拳呢。」親暱地在大哥手臂上槌一記,臉頰貼靠上。

  「大哥,真的嗎?」他很意外,那麼深的傷口,不養一兩個月,怎會好?

  「是真的,靈樞姑娘的醫術很高明。」軒轅竟的目光始終沒離開曹璃身上。

  軒轅克輕笑,「看來,玉面觀音不是喊假的!」他的笑溫和淡雅,一身白衣更加飄逸空靈,他不著痕跡地走到她身邊,擋住大哥的眼光。

  軒轅竟眉頭緊蹙,望了二弟一眼,但他仍是掛著春風笑臉,不沾塵、不惹是非的溫溫笑意。

  「好了啦,在這裡好無聊,咱們出去走走。」軒轅鈺不滿地嘟起嘴。

  「我有事和靈樞姑娘談,你們先說出去。」軒轅竟道。

  「有什麼事我和二哥不能聽?」她不依。

  「先出去。」他口氣裡有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神色一凝,軒轅克看看大哥,再看看曹璃,很快地恢復態若自然,拉起妹妹。

  「走吧,我給你帶了禮物,去看看。」

  屋裡,他看她,她望他,兩人都不說話。

  受傷那天之後,他們只見過一次面,而那次他們扯東扯西,就是沒討論她的假疤痕。

  軒轅竟很忙,忙著為新朝廷佈局、忙著在麗皇后和沈知清中間製造問題,而民間反彈聲浪越來越大就越利於他行事。

  目前,十歲不到的小皇帝壓不過沈知清,麗皇后再厲害,不過是一介女流,所以沈知清一手操弄大權,逐步廢帝。

  只不過,即便把持朝政多年,結黨營私、黨同伐異,仍有一群表面屈從,暗地裡不屑與之同流的臣子,這也是尉遲光可以輕易說服樂將軍按兵不動的主因,這些人,背地聯合起來也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她不知道軒轅竟掌握了這股力量幾分,但她猜,他勝券在握。

  「你不以真面目示人,是為了趨吉避凶?」

  軒轅竟一語揭穿她的多年佈置,難怪不問,因為只要他想,就可以不費力氣地對有事瞭然。

  「你都聽到了?」她訝異的是,他竟然在屋外待那麼久。

  「聽到你對二弟說的話?沒錯。」

  曹璃點點頭,「這是順應,低調在後宮是件好事。」

  「低調的方式很多,可沒聽說哪個公主需要用醜化自己來表態低調。」

  她凝睇他。軒轅竟沒用逼迫的口吻強制她說,可奇怪的是,光他那雙淡定的眸子,就是會教人乖乖回答他的話。

  想聽故事?當然可以,他也贈送了她不少故事。

  「我六歲的時候,父皇對我特別寵愛有加,因為我的緣故,經常欽點母妃的牌子,當時的麗妃嫉恨,收買了母妃身邊的人,在夜裡造成一場火災,雖然火勢很快就被撲滅了,但母妃前思後想覺得不對勁,暗地請文婆婆來——」

  「文婆婆是誰?」軒轅竟打斷地問。

  「她是宮裡的藥婆、我的師傅,也是我和母妃仰賴的人,她傳我一身醫術,我五歲就跟著她習醫。婆婆用銀針紮了寢宮裡所有宮女的穴道,被收買的那名宮女禁不住疼痛,說出了實話。  」

  「為了一勞永逸,婆婆將計就計,在我臉頰上貼上傷疤,說是那場大火惹的禍。父皇見我燒成這樣,狠狠地責罰了母妃和宮女,從此,便很少召見我們。」

  「這個沈麗華,連六歲的孩童都下得了手!」他握緊的拳頭,發出咯咯聲響,暴張的青筋在額間張揚。

  曹璃明白,自己該對他保持距離的,她沒忘記他有一個嬌俏可人、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安撫他。

  輕輕走近,雙手包裹起他緊繃的拳頭,慢慢鬆開他的五指。

  她笑著,像一股清泉,滑過他心間。

  「放心,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雖然這宮裡人都是看高踩低,但因為文婆婆的計策,讓我免去許多麻煩。我可以安心習醫,再沒人來煩我,宮裡挑公主遠嫁異邦和親,我總能逃過。」

  「我聽二弟說,曹念璋的病是你醫好的?」

  麗皇后與軒轅克果然交情匪淺,連這種情也告訴他,肯定非常倚重於他。

  「是。」她承認。

  「為什麼這樣做?以德報怨?」

  「第一,念璋皇弟並沒做錯任何事,他是個可愛的孩子,尚不懂爭權奪利,成人的野心與他無關,就算有關,大夫不能挑病人,即使是十惡不赦的歹人,也該由律法來制裁,而不是醫者。」

  「第二呢?」

  「母妃臨終前,我答應過她,不管如何,都要想盡辦法好好活下來。我盡心為十五弟醫病,麗皇后才會相信我對她心無恨意,對那年的大火也沒有半分懷疑,唯有如此,不與她為敵,我才能平安。」

  軒轅竟提醒道:「可她還是把你嫁給軒轅將軍。」他不說軒轅克,說的是軒轅將軍,這是私心,至於為的是哪一樁?他沒深思。

  「也許,那是她回報我的方法之一。」

  「什麼意思?」

  「嫁入將軍府,遠離即將到來的宮廷之變。」

  「你老是把人家的惡意解讀成好意?」

  曹璃眸光溫潤一笑,「若解讀成惡意會讓自己好過一點,倒是可以試試,但事實上,你我都清楚,並不會。怨恨、憤怒,饒不過的是自己,從來不是他人。」

  「那你怎麼解讀,我不處罰那些攻擊你的百姓?」

  「在上位者,必以德服人,那些百姓錯,錯在心不平、憤而生,倘若因此加罪,他們對靈樞必定更加懷恨!大將軍阻止得了他們的失衡舉動,卻無法阻止他們暗地報仇。」

  他眼底浮上激賞。好個聰慧女子!待在這裡是埋沒。

  「那麼你又如何解讀我要成就的帝一霸業,向你父皇報滅族之仇呢?」

  曹璃期許道:「只要你他日成王,做一個好帝君,讓百姓無貴賤、無貧窮,讓百官無貪婪、無奸佞,整頓吏治,杜絕貪賄,豐盈國庫,重農務本,提介教育,培植人材,讓貨物暢流,讓百姓生活無缺,無戰爭、不侵略,使甲方昇平則無咎。」

  「你對好帝君的要求很嚴。」

  「我早說過,皇帝不好當,想坐上龍位就得有鞠躬盡瘁的打算。」

  軒轅竟深深點頭,朝她一笑。「我會做到的。」

  她也跟著點頭,回他一個笑容。「我睜大雙眼看著。」

  兩人氣氛融洽,彷彿回到過去,回到她尚不知道他是軒轅將軍那刻,他是掀開她大紅飛鳳蓋頭的男子,他是她……第一個安心托付的男人。

  朝廷局勢變幻莫測,每天都有新消息傳來。

  軒轅竟經常在無人的夜裡來找曹璃,與她秉燭而談,他們談局勢、談未來,談百廢待舉的國家該從什麼地方興隆。

  越是深淡,她越是為他的見識折服。

  大過年時分,岷州發生地區瘟疫,軒轅竟讓邱燮文陪曹璃到當地探查疫情,卻意外套出貪官為搶奪百姓莊園在井裡投毒,沒料到,井水與河水相通,導致州里四成百姓上吐下瀉,地方大夫查不出病因,未等宮裡御醫出馬,曹璃先一步動手解決了問題。

  她一旦查出病因,立即對症下藥,將中毒的危機解除。

  因此,玉面觀音之名盛傳,就連宮裡都知道有一位玉面觀音靈樞姑娘,而百姓感念軒轅將軍的心情更是與日俱增。

  三月,簣州百姓鬧饑荒,官司商勾結,將官倉糧米,以二十錢賣與地方富商,富商再攙入腐米,轉手賣與百姓,一斗米從二十錢漲為四十錢,翻漲了一倍。

  飢餓百姓吃樹根、啃樹皮,紛紛生病,就是有錢買米的人家,也有許多因為吃了腐米而發病的。

  那次,軒轅竟陪曹璃親赴簣州,他帶著軒轅克自宮裡得來的聖旨,代天子出巡,斬貪官、抓富商,抄沒他們的家產,這一抄,竟抄出五十萬兩,由此可知,大曹的官吏腐敗到什麼程度。

  軒轅竟雷厲風行地整肅地方官員,換上一批新官員,這批人全是他暗地培養出來的人材。

  五十萬兩足夠他們到別州去買新米和秧苗,再加上靈樞姑娘的妙手回春,簣州的問題很快獲得解決。於此,簣州落入軒轅竟的勢力範圍。

  六月,泯川的桃花瘴,年年都有百姓因此鬧病,曹璃在瘴氣之前到達泯川,投藥、指導百姓避瘴、除瘴,百姓感念,建長生祠感念靈樞姑娘。

  而宮內情勢如同軒轅竟佑料的那般,沈知清與麗皇后之間的明爭暗鬥,一天比一天劇烈,再加上軒轅克遊走在兩人之間點火,讓父女兩人鬥法不斷。

  八月,新皇廢了沈知清的宰相之位,換上軒轅克與常仲熙為左相右相,新相上任,第一件事就是釋放關押在大牢裡,妄議朝政的仕子百姓,並免除秦淮之地的賦稅。

  這兩個政策讓百姓大呼叫好,軒轅將軍的名聲益加水漲船高。

  現在,軒轅竟就等著沈知清的進一步動作,他知道,不會太久了。

  曹璃深信,沈知清終是竹籃打水,落得一場空,深信最終站上大位的人,心是深得民心的軒轅將軍。

  尉遲光駕著馬車,馬車裡坐著曹璃,在軒轅竟的同意下,她每月的上旬,出谷為百姓看病,對百姓而言,軒轅將軍和玉面觀音是朋友,是老天派下來造福百姓的貴人,所有之處,皆受百姓歡迎。

  方進森林不久,一匹黑馬自遠處而至,曹璃掀開簾子,認出那匹馬。那是軒轅竟的坐騎,不自覺地,微笑浮起,她低了眼眉。

  扯緊韁繩,馬在車前停住。

  尉遲光對她說:「姑娘,大將軍來接你了。」

  軒轅竟下馬。「走走好嗎?」

  曹璃點頭,下車,走到他身邊,尉遲光的馬車緩緩跟在後頭。

  兩人緩步並行,今年天冷得早,才八月就起寒意,曹璃輕咳兩聲,軒轅竟擺臭臉,他脫去身上的玄色披風,套到她身上。

  「聽說你染上風邪。」他抓起她的手,沉鬱的眼光注視著她的眉目,她的臉頰燒得紅紅的,呼吸微喘。

  「小事,吃過藥了。」她是大夫,怎會被小小的風邪給為難。

  「為什麼不提早回來?」病人還醫病人,不知道自己的身體也重要嗎?

  「有許多病患從遠方來,一趟路那麼遠,又拖著病體,總不能不讓他們看到大夫吧。」

  「城裡不是沒別的大夫。」他口氣悶了。

  「病人信任我。」被信任的感覺很好,這裡在宮裡從沒享受過的感覺。

  他厲眼橫她,她沒被嚇到,反而笑了,「我聽尉遲光說,沈知清開始動作了,他有什麼動作?」

  「這是後宮干政?」第一次,他把話說得好明白,直指她與他未來的關係。

  「後宮?」她斜眼看人,「你有沒有說錯?」

  軒轅竟抿了唇,把淡淡的笑意含進嘴裡。「不願意?」

  「不願意。」曹璃答得倔強。

  她知道他很好,知道這等男子是所有女子心儀的對象,但她更明白,後宮嬪妃爭寵是什麼樣的狀況,她好不容易從那樣的生活裡逃出來,怎能再自投羅網。

  「為什麼不願意?」

  「因為貪心。」

  「貪什麼心?」

  「我要專一,專一對待夫婿,也讓夫婿專一對待。」她把話攤明白,喜歡?可以,名份?不必。他給不起她要的,而她,不強求他給不起的。

  他聽懂她的意思了,擰住眉目,他說:「對鈺兒,我有承諾,我必須遵守。」

  「我懂,守諾是種好德性。」

  她早就打好底,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會停在哪裡,她不勉強他的心情,也不想和鈺兒姑娘對立。

  可話說出口的同時,一股淡淡的悲哀從心中流過,讓她措手不及。

  「我們……」

  「是朋友。」她搶先把話截下。

  「只是朋友?」軒轅竟口氣不悅,他以為表現得夠明白。

  「是,就像我和軒轅克、尉遲光、邱先生那樣。」她說謊。

  「只是朋友?」同樣的話,他問第二回,但這次,他少了不悅卻多了落寞。

  「朋友不好嗎?偶爾相聚,幾首詩、幾闕詞,一盞菊花酒熱烈了交情,青山同游、綠水同觀,這樣的交情最教人愜意。」曹璃試著開懷,試著把他臉上的落寞推開。

  「你打算這樣過一生?」

  「沒什麼不行,玉面觀音我當得正起勁,何況你怎麼知道,我不會碰上願意對我專一的男子。」

  「這個時代……」

  「要求男人專一很過份?」她接下他的話。

  「不是過份,是奢侈。」

  「我同意,但也許老天優待我,賜下願意待我專一的男子。」

  「聽過嗎?寧同萬死碎綺翼,不肯閒雲兩分張。」她幽幽地眸望向遠處,腦袋裡竟浮起軒轅克的臉。

  曹璃不禁失笑。怎麼會想起他?他是個風流男子,為了時局,連感情都能出賣的傢伙!要求他專一,未免過份。

  「寧同萬死碎綺翼,不肯閒雲兩分張……」他複述著她的話,像在做什麼重大決定似的,好半晌,他鄭重道:「我知道了。」

  她狐疑地望著他,他知道什麼?他知道的是責任、義務和目的吧。

  軒轅竟搖頭,暫將兒女私情擺最後,眼前,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

  「傳說沈傅超得了怪病。」

  「什麼怪病?」

  他沒回答她,笑道:「聽說沈麗華傳了許多御醫進沈府。」

  「怪病?那我倒是很有興趣。如果……」她話說一半,停下。

  「如果怎樣?」

  「如果沈傅超無法救治、如果沈家垮臺,你們是不是會盡心輔佐念璋?」

  這是個好想法,但朝政哪是容易的?

  「你想得太簡單,是沈傅超生病,不是沈知清。」

  「沈知清年紀很大了,任他再會翻雲覆雨,人命總有定數,何況沈傅超是最有能力繼承他的兒子,失去沈傅超就等於削去他一隻臂膀。」

  軒轅竟更進一步指出,「我們要剷除的不只是沈知清,還有在他身後那股龐大的力量。你知不知道有多少門生為他做事?」

  「知不知道他宮是宮外有多少眼線?沈知清只是一個代號,真正可怕的是他遍佈全國的羽翼,而那些人手上都握有大權。」

  「你親眼看到的,沈知清的侄子可以為了占民田下毒,毒害全州四成百姓,而這個,不是個單一事件。你很清楚,百姓窮,有人窮其一生都沒見過一兩銀子,簣州只抄了個富商官吏,就得銀兩五十萬兩,而這些人不過是攀了沈知清一點點的裙帶關係,那麼那些越高位的人呢?為了利益,他們必會支持沈知清。」

  「這個國家不窮,窮的是百姓,富的是高官,就算沒有我們這群人,當百姓窮到連活不去都困難的時候,還能不鋌而走險?  流寇盜賊都不是自己形成的,而是朝廷逼出來的。」

  唉!曹璃歎了口氣,「這個國家病了!」

  「你是個大夫,明白治重病得下猛藥。」

  「你的猛藥是改朝換代?」

  「沒錯,這是最快的方式。」並且,以他目前手上握有的兵力與佈置,必然不會大起干戈,不會造成太大的社會動盪、百姓不安。

  「可念璋不是換了新宰相,削除沈知清的權力?」

  「再怎麼說,沈知清都是皇后的親生父親,你覺得她會對父親做到什麼程度?罷官怕是最重的懲處了,但別忘記,沈傅超還在,沈家兄弟叔侄伯舅都在。當樹幹腐爛了,你唯一能做的,只有將樹枝樹葉一併剪除。」

  「何況沈知清不是普通人,這幾個月,我們在全國各地的作為,恐怕已經讓他嗅出不對,即使那些人對他而言,只是他勢力體系中的旁枝末節,沒估錯的話,他得到皇位之後,要對付的人將是二弟和我。」

  一直藏在後頭的他也浮上檯面?可不,簣州之事炒作得這麼大,朝廷裡怎麼可能毫無所知。曹璃愁眉。

  軒轅竟察覺她神色不舒,「累了嗎?要不要上車休息,還是和我一起騎馬回村裡?」

  「再走走吧。」

  他不想那麼快到,因為一踏入未秧村,鈺兒姑娘就會跟在軒轅竟身邊,如影隨形,不知道為什麼,鈺兒姑娘近來對她頗有敵意,她不愛樹敵,只好在能力範圍裡,盡量對她迴避。

  「好,再走走。」他同意她的選擇。

  「沈傅超那個怪病,到底是怎麼回事?」怪病兩個字,撓得她心癢癢。

  「感興趣?」她一臉的興致勃勃。

  「如果我說出他的病因,你不會溜出去醫治他吧?」

  「不會。」

  「真的不會?」他的眼神擺明不信任人。

  「我發誓。」她高舉五指。

  「可你說過,身為醫者不能挑選病人,就算他十惡不赦,也該由律法制裁。」

  他用她的話反駁好她。

  「可他狀況特殊,他是顆惡瘤,不割除他,這個國家的病好不了。」這種話,她不該說的,可又不能不說。

  軒轅竟的笑拉大了嘴巴,他很高興,她的想法與他一致。

  「能說了嗎?」曹璃催促他。

  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記不記得你父皇是被什麼所害?」

  「五石散?」她瞠大杏眼望他。

  他略一點頭。

  「你們怎麼辦到的?他深知那種東西碰不得。」

  「去年夏季,我們把他綁來,強餵他兩個月五石散,不,這樣說並不恰當,應該說,我們只強別餵他四十天,之後,都是他自己喂的。」他只負責提供毒品。

  沒有幾個人能抵擋得了五石散的誘惑,沈傅超上癮之後,主動向看守他的人要求,之後他被放走,找過不少大夫醫治,可惜運氣不好,竟沒人可以替他解除五石散的藥癮。

  「他中毒日深,各種怪異現象紛紛出來,才被發現?」

  「對。」他笑得驕傲,可下一瞬間,臉色驟變。

  曹璃不明白發生什麼事,張嘴想問。霍地,幾道黑色身影突然從林中竄出,縱躍起伏,十幾柄長劍同時向軒轅竟指去。

  他一手挾住她,一手抽出腰間金刀,迅速抵禦來者的攻擊,很快地刀光劍影交錯,數招即武功立見高下,他將長劍盡數逼了回去。

  同時,馬車上的尉遲光也飛身躍近,奔至曹璃身邊。

  「來者何人?」軒轅竟冷下臉,寒聲問,不動聲色地將她護在身後。

  「我們想請玉面觀音同我們走一趟京城,為主人看病。」

  「貴主人是誰?」

  「恕不奉告。」

  「既然如此,很抱歉,靈樞姑娘忙得很。」

  說著,軒轅竟伸手往曹璃後腰一托,展開輕功,她像騰雲駕霧般,尚未發現出了什麼事,就被送到樹上。

  「抓好,別掉下來。」他還有時間對她微笑,曹璃卻已慘白了臉。

  安置好她,軒轅竟掠身下樹,刀光霍霍,他將一名率先發動攻勢的黑衣人,罩在他的金刀之下。

  刷!刀子劃過對方的左臂,一隻臂膀活生生被卸下,立即鮮血飛濺。

  十幾個黑衣劍客見軒轅竟武藝高強,不敢掉以輕心。

  尤其眼前兩人都不是泛泛之輩,無論刀路或劍法,皆屬飄逸輕靈,卻又內勁沉穩,軒轅竟右手使刀,左手擒拿,或拳或掌,牽引著他們的兵刀自行碰撞。

  尉遲光沒閒著,高舉長劍,去擊打最右邊的高瘦漢子,他的臂力甚強,長劍使來,風聲呼呼作響。

  軒轅竟招式極快,一名黑衣人肩頭被削去一塊肉,頓時鮮血淋漓,全見他越鬥越狠,也不知道使了什麼手法,霎時竟將兩名黑衣人的長劍奪在手中。右手刀左手劍,不同的武器在他手中融合為一體。

  他用劍一招刺向對方的環跳穴,用刀對上另一個心窩,身形流暢,攻勢迅猛,讓對方明知道刺向何處,卻仍閃避不得。

  尉遲光揮劍橫掃過去,劍尖到處,在五個人身上劃出或深或淺的傷口。剩下的幾個人,在他們兩人的強攻下,苦苦支撐,料想這次突擊毫無勝算。

  苦鬥中,眼觀四面,一個黑衣人大膽出手,飛身往樹上掠去,眼見就要抓到姑娘的衣袖,沒想到軒轅竟飛身追至,砰的一聲,拳頭擊中那人的腰間,接著幾個連環掌,將對方逼退。

  這一下出其不意的形勢變化,令曹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忍不住驚呼,手直覺鬆開,從樹上掉落,幸而軒轅竟反應靈敏,俯身下抄,在她落地之前,一把將她接抱住。

  「撤!」哨音起,十幾個訓練有素的黑衣人迅速消失,地上只餘一截斷臂。

  軒轅竟望向他們的背影,目光中透露一絲凶狠。他想要趕盡殺絕,但靈樞在,他深知,她不會保持緘默。

  臉上青氣一現,隨即隱去,他回過頭時,眼底的凶殘褪去,換上關心。

  「你有沒有怎樣?」

  見她從樹上落下那一刻,他的心沉進谷裡,明知道自己能夠接住她,可是……說不出的抑鬱,壓得他無法呼吸,直到她穩穩地落在自己懷裡,那顆比她身子墜得更快的心,才擺回原位。

  「我沒事,你們呢?」說著,她開始東摸西碰在他身上尋找傷口,帶著一絲急迫,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沉穩。

  她不懂武功。而那些人都是高手,一刀一式,似乎每個劍鋒都劃上他的身子。她被嚇傻了。

  「別擔心,我沒事,快點回村子裡去吧,他們能跟到這邊,也可能會發現未秧村。」所以他不想留下活口,讓他們有機會回去報訊,只不過……為了她,他願意冒險一回。

  「是屬下的錯,竟然沒發現他們尾隨。」尉遲光道。

  「不怪你,他們都是輕功一等一的高手,就是我,也沒察覺。」

  這提醒了軒轅竟,時刻都不能放鬆戒備,就算是在自己的地盤裡。「快走,村子裡要加強巡邏戒備。」

  他對尉遲光點了個頭,即一把將曹璃環腰抱起,縱身帶上馬背,快馬奔騰回村去。他將她圈入胸前,那個無法理解的鬱結散開,他的呼吸又能順暢,明知道情勢急迫,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嗅了她的髮香。

  不知不覺間,她對他,太重要。

第7章
   
  徐徐微風穿過竹林,刮得曹璃屋前的芭蕉樹沙沙作響。放下了銀針,她走到屋前仰頭一瞧,未秧村的中秋,月亮分外明圓。

  昨兒個,鈺兒姑娘來找她,一出口就對她朗聲斥喝,「大哥已經放你自由,你為什麼還要待在這裡?成天黏著大哥和尉遲哥哥,是什麼意思嘛……」

  說得好,這個問題,她也問過自己。

  軒轅竟態度很清楚了,她不是人質,他不會送她回宮,她再不必擔心五尺白綾枉送性命,更不必害怕名節受損,背後受人指指點點。

  認真說來,從下紅轎那刻起,她就不再是曹璃,認識她的人只知道她是靈樞姑娘、是玉面觀音,靜璃公主早在搶親事件中,人間蒸發。

  既然如此,世界何其大,她為什麼不走?

  她訓練的大夫還沒辦法替人看病?借口!未秧村的百姓不能沒有她?托大!這裡是個好居處,山明水秀、地靈人傑,除了這裡再沒有更適合自己的地方?胡扯!

  她只是……不想走……不想走是為了等待什麼?等軒轅竟成為君王?然後呢?榮華富貴、金枝玉葉、攀上枝頭當鳳凰?

  不,她並不想當鳳凰。那麼她要什麼?曹璃苦笑,第一次,她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明白。

  「出神了?」

  一個頎長身影出現在院子,她收回目光,回眸,是軒轅克。

  「你怎麼在這裡?」

  「不然,我該在哪裡?」他笑得一派優雅溫和。

  「宮裡。」麗皇后大概很希望和他一起過中秋吧……想起那幕曖昧場景,她忍不住臉紅。

  「中秋節,連皇帝老子都要放假。」

  他對她微笑,逕自走入屋裡,抄起桌上一把炒瓜子啃起來,瓜子的味道很苦,但苦味在舌間化開之後,一股清香甘甜自喉間湧上。

  這種瓜子他吃過,在大哥屋裡,聽說是用蛇膽炒過,可以明目清腦,沒想到這裡也有同樣的東西。

  他並不知道,軒轅竟屋裡的瓜子是曹璃親手炒的,更不知道他大哥和她之間,交情已不同一般。

  「為什麼不到前面去?那裡有賞月大會,很多人在唱歌跳舞。」

  曹璃搖頭。「中秋節是家人聚在一起的節日,我不適合。」

  「我們不是你的親人嗎?真傷心,居然是我們自作多情。」

  軒轅克誇張的表情惹得曹璃笑開,突然,她想通了那個難解問題。

  不離開,原來是為了這個啊!為了一群把自己當親人的百姓,為了一個在黑衣人出現時,將她的安全擺在第一位的男……男性友人。

  「想清楚了?」

  扇子一揮,他瀟灑地朝她揚兩下,風刮起她的瀏海,讓他看清她整個臉龐。

  很懷疑,有著那麼大的傷痕,靈樞姑娘怎麼都稱不上美人,可那些百姓竟看不見她的傷,一心認定她是玉面觀音。

  可見,人美,不見得美於外形。

  「想清楚什麼?」

  她偏聽偏頭問,閃亮亮的眼睛攝去他的心魂,軒轅克望著她,望得近乎癡迷。怪異?他是個重美貌勝於才情的男人,怎麼會越看她,越順眼。

  「想清楚自己不是外人了。」回過神,他才答道。

  曹璃輕笑,沒回應。

  她明白,他很努力當她的朋友,企圖把搶親的事件自兩人當中抹去,可他不知道,她並不氣。

  「你這裡沒有月餅?」軒轅克左看右看。

  「沒有。」

  「我去找邱先生算帳,他居然漏了你。」

  「別,他讓人送來了,可我不能喜歡那些甜膩膩的東西。」

  「提到邱先生,告訴你一件趣事兒。」

  「什麼事?」

  軒轅克開朗溫和,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會自在愉快。

  「邱先生和尉遲光閒來無事在聊天兒,邱先生說:『靈樞姑娘真可惜,明明是個小美人,偏讓個老疤破壞了容顏。』尉遲光馬上回嘴,『在我眼裡,靈樞姑娘很美麗。』」

  曹璃輕笑。「這是杜撰吧。」

  「誰說的,我講的是實話。」他高舉五指發誓。

  「第一,邱先生和尉遲光忙得整天不見人影,他們怎麼可能會『閒來無事聊天兒』?再則,尉遲光眼裡沒有男女、美醜,他一心一意只看得見他的大將軍,所以,絕不會說這種話。」

  他定定望她,笑含在嘴裡。「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子。」

  可他還是發誓,他說的不是虛言,說靈樞姑娘很美麗的主角是大哥、不是尉遲光。

  「軒轅將軍……」

  「不要叫我軒轅將軍,真正的軒轅將軍是大哥不是我。」

  「好吧,軒轅先生……」

  「叫我軒轅克或軒轅大哥,其他的我都不接受。」他不要她的客氣,感覺有距離。

  「是,軒轅大哥。」曹璃再次妥協。「可不中可以請教你一件事?」

  「靈樞姑娘請問。」

  「大將軍說沈知清很快就有行動了,所謂的行動是……」

  他但笑不語,讓她自己卡在那裡。

  「讓我問,又不回答。」她盯住他的雙眼。

  「獨獨這個,不行。」軒轅克緩緩搖頭。

  「我還能洩露什麼?」她的父皇已經去世,而麗皇后根本不會理會她的話。

  「不是你的問題。」

  「那麼,是誰的問題?」

  「沈知清。我們到目前為止,只知他妄想當皇帝,至於所有細節純屬臆測。」

  「不能試著阻止他?」

  他笑望她,無法告訴她,他們不但不想阻止,反而還要推波助瀾,因為沈知清篡位那日,也是他身敗名裂之時。

  「我們派人跟蹤他,希望可以掌握他的舉動。」他說得模糊。

  曹璃點點頭,對於政治,她不是太懂。她添上炭火,從櫃子裡拿出一個油布包,中秋節總得款待客人,沒想到水未滾,又來了新客人。

  「二弟,你也在?」

  軒轅克欠身。「大哥,鈺兒居然沒纏著你。」

  「她纏尉遲光去了。」

  曹璃抬眸,視線與軒轅竟相接,不自覺地,她笑逐顏開。

  望著她和大哥的表情,軒轅克若有所思,半晌不說話。

  「這是哪裡的茶葉?」軒轅竟問。

  「茶葉?我沒那麼講究的。」品茶,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母妃愛茶,每年各地貢上新茶,父皇總會賞一些給母妃,當時她年紀小,不懂茶葉的清香甘冽,勉強喝上幾口,皺著眉頭,嚷聲嫌它難喝,還是蓮子湯好。

  父皇和母妃相視一笑,那個快樂氣氛,令她至今難忘。人人都羨慕公主錦衣玉食,卻不知她多麼羨慕尋常百姓人家的和樂融融。

  「不然這是什麼?」軒轅克打開油布包,裡面的東西,他從沒見過。

  「這是伽南香,連拿出來待客的東西都這麼講究健康。」

  「長命百歲不是壞事。」

  「上回你弄給大哥喝的那個茶,味道不錯,送我兩服吧。」

  「你也失眠?」

  前幾日,邱先生告訴她,大將軍為謀議大事,已近十日沒闔眼,於是她用紫蘇、羅漢果、烏梅熬成茶水,送進軒轅竟房裡,議事的人喝了,都說味道極好,有趣的是,那個晚上,所有人都睡了個好覺。

  「那是治失眠的?果然,我們想,靈樞姑娘怎麼發好心給我們弄好吃的來。」

  「別嘲笑我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廚藝不是普通糟。

  「說真格的,那是什麼湯藥?我還以為凡是良藥都苦口。」

  「紫蘇、羅漢果、烏梅,有鎮定效果,下次軒轅大哥有需要的話,可以到藥鋪子裡去拿。」

  軒轅克和曹璃一句句對答,軒轅竟始終沒插話,他靜靜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彷彿光是她在身旁,他就能感到幸福。

  他拿起桌上的書,翻兩下,發現一紙信箋,打開一看,那是她抄錄的詩,她的筆跡他認得。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光明裡。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他細細讀著,心思起伏。

  她用心如明月,她感他纏綿意,她願把他贈的雙明珠繫在紅羅襦,可是……恨不相逢未嫁時?鈺兒始終是她過不去的關卡?專一是她對男人的最終要求?如果是這樣,對鈺兒他該……曹璃奪手抽走信箋,臉微微發燙,帶著被窺見心事的羞澀懊惱。

  她不否認,抄錄這首詩時,心底的確掛著淡淡哀怨,但她明白,軒轅竟是成大事之人,他一心家國天下,豈會掛著兒女愛情,何況,她怎不知,他是個多麼重承諾的男子,先得到承諾的是鈺兒姑娘,不是她呵。

  說過了,愛情,她寧願割捨也不分享的。

  「是什麼好東西呀?我也看看。」軒轅克湊近身,她連忙把紙箋折好,壓回書冊,再欲蓋彌彰地把書塞進櫃子裡。

  「沒什麼,只是抄了些字句,只是普通的詩啊詞的……真的沒什麼。」曹璃越描越黑。

  「相見恨晚不是誰的錯。」

  軒轅竟莫名其妙地插了句話,軒轅克聽得一頭霧水,而曹璃心知肚明。

  兩個人都漲紅了臉,軒轅克再遲鈍,也知道他們有共同秘密。

  接下來,是一陣讓人尷尬的沉悶。

  「告訴你們一件有趣的事兒。」軒轅克等著人問「什麼事」?然後再把話接下去,可惜沒人問,他聳聳肩,為了打破沉悶,只好繼續唱大戲。「小皇帝才九歲,就有人急著把閨女送進後宮,這兩天,好幾個大臣上門跟我提這事兒,你們說,有趣不有趣?」

  曹璃接話,「你以為他們圖的是什麼?」

  「你說說看?」軒轅克鼓勵她說話。

  「以前總不明白,為什麼後宮要有三宮六苑、七十二嬪妃,再加上無數美人人才?不懂為什麼皇奶奶老訓誡母妃,不能獨霸帝王愛,要雨露均沾?後來長大才漸漸曉得,那是為了平衡朝廷各方勢力,身為皇帝,也有許多的不得已。」

  「真的嗎?」

  「我記得父皇很不喜歡琳美人,常嫌她霸氣傲慢、不得人心,可那年,邊關吃緊,父皇為了要琳美人的父親去打仗,行前將琳美人升為妃子,還連續數次點了她的牌子。」

  「這我倒沒聽說過。」皇宮內幕真是不少,雖然麗皇后跟他提了很多。

  「父皇很喜歡我母妃,可是卻選了湘妃為後,最主要的原因是湘妃的父兄是當時朝中棟樑,而不是因為她的賢德。母妃說,越是得寵越得安份,不忮不求,安靜守份地當皇帝眾多女人中的一個。所以後宮嬪妃追逐的是名位與權力,為自己爭也為家族爭,至於愛情……那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哪句?」軒轅克有問有答,很是配合。

  曹璃笑歎,「無情最是帝王家。皇帝的女兒要遠嫁番邦,並不是因為不疼愛女兒,而是身為帝君做出任何決定都得以國家為主。就如同皇帝選後,並不是為自己選,而是為國家選,很多時候,皇帝連自己最喜歡哪個女人,都不能表現出來。」

  「為什麼?」

  「因為待她特別,不是愛她而是害她。在後宮,一旦受帝王專寵,就會被掛上惡婦之名。記得安祿山之亂嗎?百官不怪皇帝識人不明,卻怪楊貴妃禍國殃民,百軍不發無奈何,宛轉娥眉馬前死,馬嵬坡下的冤魂,訴說多少無奈情事。楊貴妃有錯,錯在獨佔帝愛,可哪個女人不想獨佔一個男人的愛情?」

  「聽起來,很悲哀。」

  「是啊,在後宮,我看過太多勾心鬥角的事兒,好好的一個女人,嫁進皇帝的後宮,為爭寵、為爭名位,就變壞了,多可惜!

  她們飽讀詩書、眼界寬廣,她們溫柔婉約、美麗動人,她們原本都是琴棋書畫樣樣通的才女啊。」

  這些話,表面是對軒轅克說,可她句句都是要軒轅竟明白,那個後宮,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再回去。

  「母妃去世前,拉著我的手說:『只要有機會,就飛出這座牆,找一個愛你、你也愛他的男人。』我問母妃,『我怎麼會知道他愛不愛我?』母妃說:『他愛你,便會不計代價、自願為你付出,你不必把他拴在身邊,他也會乖乖跟你到天涯海角,旁邊有再美的景色,他也只看得見你的笑臉。如果他不愛你,就算找來十頭牛,也沒辦法讓他跟你走,走得心甘情願。』」

  軒轅克讚道:「你母妃說得真好。如今你飛出那座高牆,接下來,要找個為了你心甘情願一起走的男人了?」

  「是的,一個專心愛我的男人,寧缺毋濫。」

  從頭到尾,軒轅竟都沒有接話,但深邃幽黑的眸子始終定在她身上。她憎厭後宮的勾心鬥角,再不願入那道宮牆?

  他張口,第二次說:「我知道了。」

  已過子時,一抹明黃色的身影伏案前,都快睡著了,嘴裡還是喃喃地背著論語。

  明日,于先生要抽背,他得記得滾瓜爛熟,可不能輸給小小的侍讀,母后說,他是萬人景仰的皇帝,做什麼都要比別人行。

  他是當今皇帝曹念璋,才九歲,卻一臉的少年老成。

  「主子,要不要休息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太監捧著一盞茶水,走到小孩背後,他低著頭,掩飾眼底的驚疑恐懼。

  小皇帝展開雙臂,打了個呵欠,接過茶水,咕嚕咕嚕全喝下去。

  「小順子,我還不能睡。」

  他陪笑著,目光卻閃爍不定,一抹不該有的焦躁掠過。「主子,現下不睡,明兒個早朝又得打瞌睡了。」

  「你挨母后罵啦?」曹念璋笑著闔上書。

  「皇太后說,下回主子再在朝堂上睡著,就得小心我的腦袋了。主子,饒了奴才吧。」他低著頭,不敢直視主子。

  「行,我睡就是。」見他說得可憐,曹念璋離開椅子,走到床邊。「父皇說,要當一個好皇帝,最重要的是唸書,讀古人的智慧,學習先聖先賢的治國方略,才會受百姓愛戴。」

  「主子……想當好皇帝嗎?」小順子啞了聲音,語調裡有抹低不可辨的哽咽。

  「當然,聯不只要當個受人景仰的好皇帝,還要當個開疆闢地、造福萬代的偉大皇帝。」小小孩兒志氣大,一臉的果決不像個九歲小兒。

  他看見小順子臉上的激動,沿著頰邊滑下了淚水,不禁笑道:「不說了,過來服侍朕更衣吧。」

  話說完,卻見小順子仍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曹念璋轉頭,狐疑地望住他的古怪表情,皺了下眉頭,「怎麼啦,還不快點過來幫朕更衣,難不成要我抽你板子?」

  忽地,小順子雙膝跪倒,整個人匍匐在地,頭埋在手臂間,低聲啜泣。

  「到底怎麼啦?我不抽你板子便是,別哭了。」

  「主子,奴才……奴才……」

  「發生什麼事情,說出來,朕給你作主。」

  曹念璋笑著走近他,要把他拉起來,他不肯,硬是伏在地上,猛地放聲大哭,細細尖尖的嗓音聽得教人不舒服。

  「主子,奴才對不起您、對不起天下蒼生百姓。」

  「你在說什麼?把朕弄糊塗了。」

  「小順子就一個娘,含辛茹苦養,大奴才和奴才的哥哥,現在他們都被沈宰相抓去了,他逼奴才、逼奴才對皇上下毒……」

  「什麼!好大的膽子,現在的宰相姓軒轅、姓常,可沒有一個姓沈的。放心,朕一定為你作主,我讓軒轅克去把沈知清給抓起來,再不,我去稟告母后,讓母后為你作主。」曹念璋一怒,打上楠木櫃子。

  「主子,還不及了,沈宰相掌握整個後宮,怕是連皇太后都已慘遭毒手。」

  「大膽奴才,走!我們去找母后。」他一把抓住小順子就要往外衝,小順子連忙回手拉住他。

  「出不去了……主子,殿外有十幾個侍衛駐守著,如果奴才不動,他們就會接手,無論如何,今晚,他們都要主子的命,奴才捨不得他們在主子身上扎洞,主子……嗚……」

  門外傳來暗號式的敲叩聲,小順子更加心驚膽顫,撲身跪下地,頻頻向皇上磕頭。「小順子對不起主子,在這裡和主子拜別。」

  他哭了好一陣,才搖搖晃晃站起來,一步步向主子走去,蠟燭將他身影拉長,黑黑的影子緩緩罩上小皇帝。

  「你想做什麼?」曹念璋向後退去。

  「主子,沈宰相想當皇帝,他處心積慮害您,等主子到了玉皇大帝那裡找到先皇以後,你們再一起想辦法把他抓去抵命……」小順子淚水模糊了視線。

  「小順子,你膽敢動手,看清楚我是誰……」話沒說完,腳下一個踉蹌,便往後摔到金龍床上。

  「主子,一定要記得找沈知清報仇!」他嘶叫一聲,狠狠閉了閉眼,順手抓起棉被用力往小皇帝臉上蓋去。

  曹念璋拚命掙扎,他拉扯住小順子的衣服想把他推開,可九歲的孩童哪有什麼力氣?

  小順子一面哭、一面喊著,「主子,記住小順子的話,害主子的是沈知清……別忘記了……不是小順子的錯,小順子得救娘、救哥哥、他們是小順子唯一的親人了……」

  漸漸地,小皇帝的手鬆開垂下,腳也不再踢動……燭火搖曳,明滅間,悲淒的哭聲傳遍整個宮裡。

  半炷香後,失魂落魄的小順子緩緩走出雍和宮。

  花梨木仙桌上的百合花,散發出淡淡香氣,晶瑩剔透的雙龍逐鳳雕花紫晶盤,閃著冷冽光芒,無數燈火將殿裡照得如同白日一般。

  以前的麗妃、現在的皇太后——沈麗華梳著緊復的百花髻,滿頭珠釵,一支九鳳金步搖隨著她移動輕晃著。

  她身穿朱紅朝服,其上紋章繁繡,華服盛裝異常奪目。她的容貌端莊秀麗,一雙妙目,唇似櫻桃,只是面色蒼白,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麗兒,把玉璽交出來吧,你已經用不著了。」

  「你要篡國嗎?你不怕背負一生一世的罵名?」她的口氣冷得像冰。

  「怕罵名?我連殺皇帝都敢了,天底下還有什麼可以讓我害怕的?」沈知清仰頭大笑。這一天,他等得夠久,十三年了……從把女兒送到皇帝身邊起,他就等著坐上那張想了一輩子的龍椅。

  「想坐上皇位得有命,命數不足,坐得了多久?爹,你已經老了。」

  在上一場政爭中,他不就落敗了?父親不是她的對手,她心知肚明,只要再給一點時間,讓她將叔伯兄長收入麾下,屆時,皇兒的江山將固若金湯。

  「命運是自己創造的,你以為我憑什麼一路坐到宰相的位置?憑才學、智識,還是憑赤膽忠心?那些東西藺輔國都有,可是他死的時候不到四十歲。」他捻著鬍子冷笑。就算一心一意為國又如何?人吶,要懂得為自己。

  沈麗華看看一手將自己栽培長大的父親,心涼。

  從小父親教導她,要成功必須不擇手段,所以她不擇手段,害死無數後宮女子,剔除擋在皇兒前面的眾皇子,她用五石散迷惑皇上,明知道那會害死自己的夫君,仍然不擇手段。

  她終於成功了,沒想到,覬覦自己成功的,不是別人,而是親生父親。

  「難道沈家有今日榮景還不夠?」她嘴角挑起冰涼的笑。

  沈家的兄弟伯叔均在朝廷裡擔任要職,沈家已形成一個小朝廷,國庫沒有沈家的財庫豐盈,這樣都不滿足,他還想要什麼?

  「怎麼夠!我是真命天子,老天給了我機會,我怎能不把握?」經營多年,這個皇位,他誓在必得。

  見父親執迷不悟,沈麗華劈頭喝斥,「父親,醒醒吧,除了你,不動沈家任何人,便是要你靜下心思考,貪婪只會讓自己失去更多。」

  「就衝著你還記得喊我一聲父親,麗兒,我不為難你,你就乖乖地把玉璽交出來,繼續當我的好女兒,我封你為公主,再替你找一個好夫婿。」

  他的聲音溫柔,就像哄小孩一樣,他在等,等天明,新太陽升起,新的王朝即將形成。

  沈麗華緩緩搖頭,硬聲相抗。「你忘記大曹已經有了新皇帝,他叫曹念璋,是你的親外孫!」

  沈知清先是輕笑,後來咯咯笑出聲,繼而捧腹大笑,「外孫?外孫啊……」

  那笑聲讓人從頭頂寒到腳底,她雙目一瞠,挺身站到父親面前質問:「你在笑什麼?」

  「乖女兒,你很快就會知道,先坐下來喝杯茶,好好想想你把玉璽藏在哪裡,想清楚了再告訴我。」他笑著坐下,無禮女兒的憤懣,逕自倒了杯茶,低頭品啜。

  「果然吶,宮裡的茶比哪裡都好,光是為了這麼好的茶……誰不想當皇帝?」

  她恨恨瞪著父親,好半晌,轉頭吩咐宮女,「鵑兒,你帶幾個人去看看皇上安寢了沒?」

  「是。」鵑兒領命,可她才走到門邊就被攔了下來,無可奈何,她走回皇太后身邊,望住她,微搖頭。

  「急什麼呢?」沈知清笑得莫測高深。

  看見父親志得意滿的臉,沈麗華不禁驚心動魄。這個表情,從小到大她見得太多,那代表了勝利、代表了……她的皇兒……一陣莫名的沉慟自心間渡過,她不明白那是什麼,只覺得心痛難當。

  發生事情了?她的皇兒出事了?

  一名帶刀侍衛匆匆自外面進入,在沈知清耳畔低語。

  他笑瞇了眼,朝女兒望去,說:「成事了嗎?快把人給我叫進來。」

  沈知清命令一下,小順子搖搖晃晃走了進來。

  當沈麗華看見淚流滿面的他,心猛地一揪,搶步向前抓住他的雙肩急問:「你的主子呢?你為什麼沒守在他身邊?」

  小順子登地跪下,仆倒在皇太后面前嚎啕大哭,「主子、主子歸天了……」

  她看看父親,再看看哭得不能自己的小順子,再顧不得身份地放聲尖叫。

  「啊……啊……我的皇兒,是誰、是誰害了我的皇兒……」

  狂亂地撾打著小順子,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淒厲尖叫。痛啊……痛啊……誰刨走了她的心頭肉?

  她癱軟在地,手裡死命揪住小順子的衣襟,茫然的眼神望向父親,終於懂得他志得意滿的表情。

  怎麼忍心?念璋身上也流著他的血啊。

  「認清楚了吧,眼前的大曹,除了我,再也沒有人可以當皇帝,快把玉璽交出來。」沈知清向前踩一大步,由上俯視女兒。

  沈麗華目光凌厲地射向父親。

  不擇手段……她終於知道這四個字可以做到什麼地步,殺死她的丈夫、殺死她的孩子,他哄著她配合他的陰謀,親情?女兒?通通只是助他走向龍椅的梯子。

  她後悔了……哀憐地看著奄奄一息的小順子,心亂如麻。

  如果不是貪婪,如果不受父兄慫恿,如果讓她的皇兒長到二十歲再來當皇帝,他會平平安安活著,會當個萬人稱頌的了不起皇帝。

  她錯、錯得離譜,怎會以為父親肯甘居宰相之位,如果甘心,他又何必害死先皇,早在當時,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可她提早防備了呀,她找到軒轅克……是了,軒轅克、軒轅克……軒轅克在哪裡?他答應要保她母子一世……沈知清彎下身,想再次說服女兒。沒想到她瘋了,發紅的眼睛、狂亂的神情,她再也不認眼前的男人是父親,她抓起藏在衣袖裡的匕首猛地劃向他。

  事出突然,沈知清猝不及防,胸膛被劃出一道口子,他狼狽地跌坐在地,低頭檢視,幸好傷口不深,他恨恨踹了女兒一腿,「你要謀殺親爹嗎?」

  「親爹……我謀殺了親夫,親爹謀殺我的親子,我再謀殺親爹,好複雜。我們這個家是為了什麼,這樣勾心鬥角、殺人不眨眼?」她又哭又笑,指著父親怒嚎。

  「死了……死得好,大家都死,死得乾乾淨淨……把這一切齷齪悲劇通通帶進地獄……」

  沈麗華突然站起身來,張開雙臂,不停轉圈圈,大戲色的袍服在鳳儀宮裡旋轉、飛揚,刻劃出深沉悲哀……不知道哪裡吹來的冷風,滅了屋裡幾盞燈燭,撩起布幔在陰暗森冷的宮中飄拂。

  做賊心虛的沈知清嚇得全身發抖,看了看左右,陰風陣陣。

  莫非是先皇……兇猛然搖頭,轉目望向摔倒在地的女兒。

  她雙手交疊,好像在抱娃娃,她的身體輕輕搖晃,口裡喃喃自語,「我的好皇兒,母后在這裡,別怕,誰都別想欺害咱們孤兒寡母,母后保護你,誰敢傷你一根寒毛,咱們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好不……」

  女兒的話讓他毛骨悚然,可他漢有就這樣放棄,撩起衣擺,踢開傷了自己的匕首,他拉扯著女兒的手臂,怒聲問:「快說,你把玉璽藏在哪裡?」

  藏在……她突然咯咯笑起,她把玉璽藏在軒轅克家裡,整個宮裡她誰都不信,獨獨信了軒轅克,相信他愛她、愛得不能自己,相信他會為她竭盡全副心力,沒想到這當頭,他竟然缺席……呵呵,先皇死了、皇兒死了,現在連父親也快要死了,死人當不了皇帝的……接下來,該輪到誰當皇帝?靈光一閃,她似乎想通了什麼,眉目倏地蹙緊。

  突然,一陣刀槍鏗鏘,守在外頭的侍衛被踢進宮裡,已經沒氣,沈知清看著血肉模糊的屍體,心知事出有變,他猛地起身,走到門前。

  他不懂,他明明掌握宮裡所有武裝侍衛和許多大小太監,宮全全鎖上了,准還進得來?

  只見門外有一物飛進來,仔細一看,是一隻斷腿。

  他沒打過仗,哪見過這種血腥畫面,胸口一陣噁心,緊接著,一個、兩個……更多的侍衛被打進鳳儀宮裡,他們不是缺手缺腳,就是腦袋被削去一大半,渾身浴血。

  一群黑衣人跟在軒轅克身後躍進宮裡,沈知清的侍衛也跟著搶進,然對方武功高強,宮裡侍衛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沈知清陷在這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半炷香工夫過去,宮外的刀槍交鋒聲漸漸小了,軒轅克、軒轅竟和幾名黑衣人快步奔進宮裡,軒轅竟迅速制伏了沈知清,幾個穴道拂去,讓他變成一攤爛泥,跌在沈麗華身前。

  軒轅克大步走到皇太后面前,單膝跪下,「臣等救駕來遲,請皇后賜罪。」

  她靜靜望向他,黯淡的眸子裡有一道銳光閃過,她語氣飄忽,澀然開口,「救駕來遲?是真遲還是假遲?」

  他心頭一震,她的目光讓人情不自禁泛起寒慄。

第8章
   
  曹念璋並沒有死,但這個消息被嚴密封鎖,因為沒人知道宮裡還有多少沈知清的作餘孽,在肅清後宮之前,軒轅竟將他保護在將軍府裡。

  這段時間,朝廷由軒轅克和常仲熙主持,他們大舉掃蕩沈黨。

  前宰相沈知清因涉及謀害先皇、叛逆謀反……等等罪行,罪大惡極,被抓入刑部大牢。

  尉遲光帶人抄沈家,很銀八萬萬兩,及珍寶古玩六千餘箱,並查出沈知清黨羽共七十三名官員,他們紛紛牽涉及獄。

  一時間風聲鶴唳,靠著沈家裙帶往上爬的大官小官忙著撇清關係。

  沈家倒了,一批批貪官污吏被捕坐牢,百姓拍手叫好,而空虛的國庫因抄了這些大官的家產而豐盈。

  廉明官員出頭,有才能的讀書人挺身為國,雖是百廢待舉,但舉國上下出現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景象。

  他們把肅查貪污受賄官員當成第一要務,雷厲風行,將商議出來的政策,一件件交辦下去。許多原本無法推行的政策,因為有了銀子與人才,不再是問題。

  這日,一頂八人大轎將曹璃接入宮裡。

  重返舊時家園,她沒有懷念,只有不勝欷吁。

  軒轅竟為她帶回消息,說文婆婆過世了——在她上花轎那一刻。陪她到最後的藥婆們說,知道靜璃公主有個好歸宿,文婆婆放下心,含著笑容逝去。

  放下心……那是旁人的說法,文婆婆要她做的是隨遇而安,如果她知道花轎會被搶走,知道軒轅將軍壓根兒不想娶靜璃公主,還能含笑離世?

  唉!不過一年,時局變化這樣大,人生事,豈能處處盤算、事事料得准?

  曹璃下轎,發現軒轅竟居然在轎前等她。

  「在想什麼?」他看著怔愣的她,發笑。

  「我……」她搖搖頭。「沒有,你在這裡做什麼?」

  「來接你。」他微微笑起。

  她看傻了,冷肅的大將軍,不苟言笑的大將軍,怎麼會浮起這樣一張孩子似的笑臉?是大事竟成,重重心事放下,還是心想事成,自然愜意愉悅?

  傻什麼啊,不管他是放心心事或心想事成,都與她無關,她與他……不過是朋友。違心之論想多、說多了,自然會說服自己。

  「喜歡嗎?」他突如其來的問句,讓人無法回答。

  「喜歡什麼?」

  她偏頭,臉上的假疤對住他,令他想起了那夜見過的無瑕粉頰,想起她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容貌,習慣緊繃的嘴唇咧開,扯出一個未出過世面的大笑。

  「喜歡你所看到的。」她看他,看很久,久到讓他心花怒放。

  曹璃假意沒聽見他說的。「還以為你很忙,怎麼有空來接我?」

  「該忙的,都忙得差不多了。」

  在未秧村裡訓練了好幾年的治國人才全派上用場,軒轅竟付予任務,但願他們能在各地做出亮眼成績。

  接下來就是明年科考的問題了,最近這些年,吏治腐敗,考場舞弊,真正的有學之士大部分都進不了廟堂裡。而眾所周知,要去腐肉之前,得先儲備好新血,所以公平的考試是絕對必要的,為國家擢發人才是大事,半點馬虎不得。

  「忙得差不多?怎麼會,不都說國事如麻?」

  「國事的確繁瑣,但只要找到正確的人才、用在正確的地方,恩威並施,他們就會為朝廷盡心盡力。」

  對於治國,她不能否認,軒轅竟很有一套。「恭喜你,這場戰爭並沒有死傷太多條人命。」

  「為了一個家族、一個人的貪婪,損失太多人命,不值得。」他淡言道。

  他們做了很多佈置,在沈知清舉事之前,他們已經掌握全國軍隊與帶兵將軍,而沈知清毫無知覺,這是他們能夠出奇制勝的關鍵。

  未秧村裡有一個善刻之人,他刻了假兵符,沈之清並不知道兵符被掉包,不知道他已經說服那些大將服從軒轅將軍,還安心地以為自己手上握有二十萬大軍,倘若有人敢反對他登上皇位,可以馬上派兵討伐。

  事實上,他真正掌握的只有宮裡百餘名侍衛,和他花大把銀子養出來的死士,連小順子他都無法掌握,而這次能順利救出曹念平日  ,小順子的演技居功劂偉。

  沈知清輸,輸在對自己太有把握,輸在以為殺了曹念璋,就可以理直氣壯成為真龍天子。畢竟,他已執掌朝政多年,而且為了讓曹念璋登上帝位,他竟助女兒殺光所有曹姓子孫。

  曹璃肯定地說:「你運籌帷幄的事兒傳遍未秧村,所有人都對大將軍崇拜得很。」她唯一的遺憾是念璋弟弟無法倖免於難,才九歲的孩子啊,竟被大眾的野心給犧牲了。

  「你知道我親生爹爹的事嗎?」靈樞嘴裡的崇拜讓他很感歎,多少年前,父親的清廉不也受世人崇拜。

  「知道。」是邱先生和她談的。「對於藺輔國的事跡,我略有耳聞。母妃曾經語重心長告訴我,失去藺輔國,是國家痛失英才。」

  軒轅竟感觸良多,「從小,爹爹教導我們兄弟,要好好讀書,考上科考,當一個好官兒,盡心為國家辦事。我還記得,當時二哥不服氣地頂撞爹爹說:『誰說只有當官才可以造福百姓?當一個好商人,讓很多人有活可幹,讓貨物暢流,讓百姓都能買得到自己喜歡的東西,不也是造福百姓。』」

  「你二哥沒說錯。」

  「是啊,就像你,憑著一身醫術救下多少人的性命,造的福比大總價的官兒還要多。」

  「別奉承我,繼續往下說。」她喜歡聽他談自己。

  「我插嘴了,代替爹爹同二哥爭辯,我說:『當敵人入侵時,需要將軍來保衛國家疆土,讓百姓不致流離失所,成為別人的奴隸;當皇帝擬定新律法、制定新政策,需要有好的官員來推展實施,才能讓千萬百姓得到福利。這都是普通商賈做不到的。』」

  「爹爹聽我這麼說,滿意地拍拍我的頭告誡,『竟兒,人生在世可以追求的東西很多,別去追求膚淺的金錢權勢、名聲利祿,要記住,能力越強的人,越要為越多的人謀取幸福,能流芳萬世的人,絕不是個自私的人。』」

  「所以你建未秧村、拔除沈知清,並不是為自己?」

  「我父親身陷大牢時,私下托人傳回來的家書上還寫著——沈黨要參,皇上要諫,致君父為堯舜,免百姓之饑寒。」

  「藺輔國始終沒有放棄我父皇,他心裡永遠掛著千百萬百姓。」曹璃深感抱歉,這樣的人,不該死於非命。

  「是。所以即使恨你父皇殺我全家,我仍不忘父親遺訓,為國、為發,竭盡全力。」他句句真心,毫無虛飾。

  重已操守而大公無私,她不由得感佩道:「有你們這樣的人,是國家之幸。」

  「做這種事,讓我很愉快,就和你醫治好病人時一樣快樂。」

  軒轅竟側頭,對她莞爾,她回給他一個燦爛笑臉。

  笑過後,她訝然發覺,在這個深宮內苑,她竟然能笑出真心真意。

  「這次從村裡出來,沿途聽了很多話。」曹璃拉出新話題。

  「什麼話?」

  「有人說,朝廷為鼓勵百姓耕作,免了全國農民兩年稅收。」

  軒轅竟確定這消息,「這政策得感激沈知清,是他的大力相助才能辦到。」

  「他會大力相助你這個敵人?很難想像。」她表情寫上——胡扯。

  「他的財庫比我想像的更嚇人,相信嗎?八萬萬兩白銀,再加上無數珍寶……那比大曹十年稅收還要多。」

  「天,他是聚寶盆嗎?怎能聚得這麼多財富?」她很難想像。

  「聽說他還有一處秘密寶庫,裡面的藏金也非常可觀。可惜讓沈傅超逃脫了,不然朝廷還可以更闊綽些。」

  曹璃聽了咋舌不已,「不知道宰相可以斂這麼多財……」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呢。說吧,沿途還聽到什麼?」

  「我聽說朝廷決定在各個州縣,劃出國家土地,分給無地可耕的農民耕種。」

  「這個就是重點了,如果我們用的還是同一批人,各地馬上會有官商勾結的事情發生。」

  「這麼好的政策,也能被官商搞砸?」

  「官把地劃給百姓,卻不將朝廷發下的秧苗補助給百姓,百姓無銀可耕植新作物,只好賤賣土地於富商,到頭來,只能繼續當佃農,繼續受富商剝削,導致貧富不均。而一個國家會滅亡,其根本原因就是貧富不均。」

  「那……你們怎麼因應?」

  「我們從未秧村派出兩千餘人擔任司長,專門負責這次的差事,倘若辦得好,下一次會再委任他們更重要的公差,並破格拔擢。」

  曹璃點頭瞭解,又道:「我聽說,朝廷廣招儒生,決定在各處辦免費學堂,讓不管有銀子沒銀子的小孩都能唸書。」

  「培養人才是百年大計,一個富有的國家不在於國庫裡有多少金銀,而是廟堂上,有多少個能用的臣子。」這是願景,也是努力的目標。

  「我同意,許多聰明小孩往往因為沒書念而埋沒一生。是了,我還聽說自首無罪,只要貪官吐出民脂民膏,就可以免去抄家殺頭的大罪。」這個法子最有趣,許多百姓都在猜,某某大官值多少紋銀。

  軒轅竟聞言一笑。「對。我還定了價碼,哪個官得吐多少銀子,全都列得分分明明。」為官不清廉,猶如國家被挖了個無底洞!此番肅清貪官污吏,以示警惕,才能導正為官之道。

  「如果人家是不貪污的好官,卻讓你誤會呢?」

  「你以為這幾年,從未秧村裡派出去的密探是做什麼用的?要是連那些貪官口袋裡有多少金銀都算不出來,豈非太沒有能力?」

  她果然沒看走眼,未秧村不是個普通地方。「呵,好一個強盜窩,派得出司長,也派得出密探,會不會也能從那裡面挑出三五個宰相?」

  「是不難。」他對於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未秧村自信滿滿。

  「服了您啦。」

  「我怎麼覺得你的口氣好像是諷刺?」

  「諷刺軒轅將軍?諷刺名滿天下、百姓稱頌的大英雄?這可沒這個膽子。」她大笑。

  「別人不敢,玉面觀音肯定是敢的。」她的名聲不比他差。

  曹璃抿嘴。她珍惜可以這樣和他毫無顧忌談天說地的日子,只是沒有太多機會了吧?一待他登基、立後,帝位、皇朝確定,他們之間便是遙迢千里。

  「靈樞,你曾說過,不想住進這道高牆裡?」

  「對。」

  「這是你從小住慣的地方,我以為你比任何女人都更能適應。」

  「能適應不代表喜歡,我比較喜歡可以隨心所欲說真話、做真事的地方,我喜歡與人真心相往,不必用面具來防堵別人的惡意。」

  「換句話說,如果不在這座深宮內苑,你可以考慮接受我。」

  什麼?他的意思是為了她,要放棄帝位?怎麼可能!男人的雄心壯志,怎能屈服於小小的愛情?對女人而言,愛情是全世界,對男人來說,愛情只是閒暇娛樂。

  不是、不是,她肯定是弄錯他的意思了。可,她還是差一點點就回答——「是的,我可以考慮。」

  理智回籠,她提醒自己,他不過是在測試她的妥協度,千萬別上當受騙、別兀自托大!

  四兩撥千金,她淺淺回了句,「你能對我專一?不行吧,你還有你的鈺兒。」

  「鈺兒是我的承諾和責任,我不能棄她而去。」除非鈺兒願意想清楚,她對他是兄妹或男女之情。

  「所以了,好好履行你的承諾與責任吧,承諾是很重要的東西,別隨意出品,輕了它的份量。」

  「即使我讓步,你也……」不接受?

  彷彿瞭解他的未竟之語,曹璃點頭拒絕了。他從沒有親口對她說過喜歡,但一個木訥的大將軍為她收集天下的藥書毒經,助她完成行醫天下的夢想,一次兩次企圖敲敲她對愛情的偏執,再笨,也知道他喜歡自己。

  他們都是自抑的人,習慣把理智擺在感情前面,也許無人的夜裡會後悔自己的固執,會怨恨失落,但在清醒的白天,他們還有足夠能力讓彼此界定在友誼裡。

  「對感情妥協,是一輩子的辛苦,我寧可因為得不到而遺憾,也不願得到後,才因為過度辛苦而埋怨。我深信,感情會因為埋怨而變質。」

  母妃愛父皇一輩子,到頭來,不也在埋怨裡落下結局。前車之鑒主導了她對愛情的堅持,要改——難了!

  「你太固執。」他雪亮的目光裡染出一道遺憾。

  「若干年後,說不定你會感激我的固執。」

  軒轅竟歎息了。從來,他沒喜歡過、欣賞過一個女人,像對她那樣!他或許不懂得那些生死纏綿,不懂得生生世世、亙古亙今,但他確定,他想要和她在一起,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

  而這個時代,把女人拴在身邊最好的方式,就是將她娶進門,偏偏她,固執得讓人發狂!

  深深望住曹璃,軒轅竟再次篤定,不管花多久時間,他都要說服她。

  「好了,別討論這個。你今天要我進宮,總不會是為了測試我對這座後宮的忍受程度吧。」她轉開話題。

  鈺兒姑娘早就隨軒轅克、軒轅竟一起住進宮裡,聽說住得很開心,今天逛春光園子,明日游淨心湖,天天都有新節目,她沒料錯,鈺兒姑娘比她更適合後宮。

  「當然不是。」

  「那麼,有什麼要我幫忙的?」

  「你的皇奶奶想要見你。她深受宮變的打擊,精神不太好。」

  「好,我馬上去見皇奶奶。」曹璃領路快步走去。

  「我們一起去。」不由分說,軒轅竟牽起她的手。

  這個突兀的動作擾亂了她,她直覺要抽回自己的手,但他的力氣大、手掌大,任她想盡了辦法也拉不回。

  軒轅竟在前面走,臉上掛滿得意笑容;曹璃跟在後頭,有一點點不甘心,和小小的不願意。

  這個人,不是說過男女授受不親嗎?怎麼通行天下的道理到了他面前,就不成理了?

  靈光閃過,她輕輕一笑,從囊袋裡取出金針,對準他肘後穴道刺下去,他一發麻,她就抽回自己的手。

  曹璃加快腳步走在前頭,回眸,對他露齒一笑,「勉強別人是種不好的習性,要改。」

  軒轅竟無可奈何笑了。「走慢點,我要領你去見皇奶奶。」

  她沒回頭,朝著後頭的他揮揮手。「對皇宮,我比你還熟。」

  她走了幾步,發現身後男子沒追上來,止行,緩緩回首,目光直落入一雙深眸裡。

  四目相對、膠著,他那漆黑的眸子,映著她不敢承認的感情。

  曹璃搖頭淺笑。這時並不適合表態什麼呀……偏偏頭,她轉過身,繼續走。

  這回,軒轅竟追著她的背影,大步前行。他更加確定,這個女人,他要定了!

  沈麗華抱著枕頭坐在床邊。

  她雙目失神,身上的大紅袍服十幾日沒換過,綰上的百花髻散亂狼狽,她喃喃自語著,沒人聽得懂她口裡叨叨絮絮念著什麼。

  服侍她的宮人們全躲到門外,不肯進屋。

  「要不要再去找找軒轅將軍?皇太后再這樣下去不行啊。」

  跟了沈麗華多年的宮女鵑兒愁眉道。

  「小皇帝死啦、都改朝換代了,還說儒生皇太后,醒醒吧。」一個尖嗓子太監低聲不耐道。真倒楣,怎不派他去服侍軒轅將軍的妹妹,聽說軒轅姑娘又俏又美,待下人,半點架子都沒。

  「可軒轅將軍待咱們皇太后是有情有義的呀,那日,若不是他來救駕,說不定咱們皇太后也、也……也和小皇帝一樣……」

  鵑兒忍不住哽咽。

  「這時候到哪裡去找軒轅將軍?他忙成那樣,沈家枝粗干大,要逮要抓的人那麼多,何況國事多如亂麻,一時間,理也理不清。」

  「小芳前兒個不是找到人,說要替咱們給軒轅將軍傳話嗎?結果呢,到現在還沒個影兒。」

  「會的,我信軒轅將軍,他待咱們皇太后是好的。」鵑兒安慰自己。

  「去!去把軒轅克給我叫來!他說要保我皇兒當皇帝的!」

  沈麗華突如其來的尖銳叫聲,嚇得鵑兒、小芳、太監寒毛直豎。

  他們互視一眼,彼此推擠,誰也不肯移動腳步往裡頭去。

  這段日子,沒人肯靠近皇太后,雖然覺得她很可憐,但她那瘋狂的模樣著實可怕。

  遠遠地,軒轅克和迎面而來的曹璃、軒轅竟打了照面。

  「大哥,你把靈樞姑娘找來了。」

  他與大哥在御書房忙了十幾天,大夥兒每日都睡不到一個時辰,所有人都滿臉疲憊,只有大哥還是精神奕奕著,好像這樣的生活作息很正常,練武的人,果然與眾不同。

  曹璃瞪了軒轅竟一眼。可惡的傢伙,居然沒告訴她麗太后發瘋的消息,若不是皇奶奶講了,她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

  他無可奈何聳肩。這個固執的女人,也不想想當初沈麗華是怎麼害她的,現在還急急趕來替她看病?他笑了,笑容裡飽含著無數甜蜜。

  大哥……在笑?軒轅克不敢置信。大哥除了對鈺兒之外,似乎還沒有對其他女子笑過。

  但大哥對鈺兒的笑裡,總是帶著三分無可奈何的寵溺,而對靈樞姑娘……他形容不出來,但確定那個眼光分明很不同。

  「情況很糟嗎?」曹璃問軒轅克。

  「不知道,前幾日聽宮人說,情況不是太好。」

  「她口口聲聲要見二弟,看來麗太后對二弟著實放不下。」

  軒轅竟接話。

  這是……開玩笑?軒轅克第二次發呆。

  大哥幾時會說笑話了?他忍不住再多看大哥與靈樞姑娘兩眼,發現他們正在互視彼此,兩個人的笑容、互動,親密自若。

  從什麼時候起,他對靈樞姑娘始終沒有正式表明態度,那是因為他在等著大事竟成之後……因此,他晚了一步?

  「別開玩笑,快點走,我有點擔心,那樣心高氣傲的人,怎麼受得了失敗?」

  曹璃催促道。

  失去孩子,是怎樣的沉慟?念璋是個天賦極高的孩子,父皇曾說,他的聰敏不輸當年的曹璃,若當時的麗妃、如今的麗太后別心急著排除異己,若是她能讓念璋慢慢長大、好好培養實力,到那個時候再登上皇位,誰可以欺凌?

  「快走吧,玉面觀音忍受不了病者痛苦。」軒轅克說完,三人一前一後往麗太后寢宮走去。

  進屋,曹璃望著沈麗華感觸極深。那個曾經威風八面、趾高氣揚,要把所有人踩在腳底下的麗妃,怎地淪落至此?

  她的黑髮裡冒出一束束銀絲,眼角浮起深深的皺紋,才多久不見,她竟憔悴衰老得不復記憶?權勢到底是哪裡迷人呵,教人醉心追逐。

  視線挪到她抱住手裡的枕頭,鼻酸湧上,曹璃抑不住淚意,垂眸,濕了雙睫。

  可愛聰穎的小皇弟,好好一條生命呵,竟然死於大人們的爭權奪利,可悲他生在帝王家,身不由已。

  她向沈麗華走近,坐在床沿,不介意她身上發出陣陣惡臭。

  沈麗華略微抬頭,癡癡傻傻地笑著,然發現來人是曹璃時,臉色驟變,迅速垂頭,掩飾一閃而過的驚訝,互不干涉內政起雙手,把懷裡的「皇兒」抱得更緊。

  「不怕,我不是來搶走念璋弟弟的。」她軟聲安慰。

  怎麼是曹璃,她不是被搶了?怎會出現在這裡?沈麗華的眼睛在垂落糾結的發間迅速轉動。

  再次傻笑,她搖搖晃晃抬起頭,目光掃過站在門口的軒轅竟和軒轅克。

  那個人……好熟的一張臉,在哪裡見過?氣宇軒昂、氣勢非凡的男人啊,他雙目不怒而威,薄唇微抿,看起來不苟言笑。

  看軒轅克站在他身後,尊他為長的態度,讓她更加不解,他到底是……突然,藺輔國的容顏自她腦海間一閃而過,她恍然大悟。

  他是藺子竟,當年無故失蹤的藺家四子!

  懂了,這是一場精心佈置的局。

  她以皇上為棋、擺弄百官;父親以她為棋、登上高位;而所有的棋局都掌握在他們的手裡,他們冷眼旁觀,看著他們謀殺先帝、挑撥他們互相爭鬥,待情勢成熟,便接手所有的局面。

  高竿!藺子竟的報復行動太狠毒,更行的是,居然有本事讓曹璃加入他們。

  這幾日,她隱約察覺不對,於是裝瘋裝癲,企圖引來軒轅克,沒想到,竟引來更厲害的幕後人物,終於……呵呵,她死,起碼是個明白鬼,不像父親和先帝死得糊塗。

  對啊,是糊塗,父親和先皇一樣,都讓女兒背叛了。

  她衝著曹璃直笑。「璃兒,你終於回來看我,他們好壞,都欺負我!」那神情彷彿是個六歲小女孩,耍賴不依。

  「麗太后……你是怎麼了?」曹璃撫過她的臉龐,將她散亂的頭髮攏到耳後。

  「我很可憐,外面都是壞人,要害我和我的皇兒。」她指著門口的軒轅克和軒轅竟。

  他們的眼光都緊緊追著曹璃,她對他們非常重要?她是他們不能或缺的女人?

  好得很,那她也要讓他們嘗嘗痛失親人的苦。

  「放心,不會有人來為難你,可你病了,需要大夫,我幫你看看好不?」曹璃沒注意到她隱藏在癡傻背後的真面目,試著說服。

  沈麗華嘻嘻笑著。「騙人,你哪有這麼好心,你明知道我害死你父皇……」突然,凌厲眼神閃過,六歲小女生的無助轉為狠毒。

  「小心!」軒轅竟大驚,飛身撲過。

  說時遲、那時快,沈麗華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直直刺向曹璃心窩,軒轅竟疾奔而來,一手拉開曹璃、一掌狠狠擊向沈麗華胸口,她整個人飛起來,背脊撞向牆壁之後落地。

  那把匕首是從先皇去世後,她就一直帶在身上的,那時,她老是夢見先皇來向她索命,匕首上餵了毒,和刺向沈知清的是同一把。

  任軒轅竟動作再快,曹璃還是傷了臂膀,她低頭查看傷口時,聞見傷口上面的淡淡香氣,心一凜,臉色慘白。

  「怎麼了?」軒轅克也衝過來拉住她,將她往自己身上事業。

  軒轅竟不悅,但他只冷冷朝二弟望過一眼,就走向奄奄一息的沈麗華。

  「解藥。」他伸手向她討。他不懂藥,但他看見匕首上發出淡淡綠色鱗光,他猜,那必是厲害且不常見的毒物。

  沈麗華的臉色慘白,嘴角緩緩流下鮮血,猙獰的笑容讓人觸目驚心。

  「藺子竟……當年那個下落不明的孩子……父親說要通令全國上下、斬草除根的,都怪我一時心軟,才留你至今,禍害了自己。」她吃吃笑著。一步錯,滿盤皆輸。

  「你認出我了?」軒轅竟不訝異,他和父親容貌相像,所以他選擇隱身幕後。

  「好像,尤其那雙眼睛,正氣凜然,教人心驚……」她喃喃自語。

  「當年殘害我一家,可讓你感到快意?」

  「快意?不會啊,不過是一道小小的命令,死了幾個人?是一百多還是兩百多呢……不記得了……」她硬了嘴巴,緊接著,連連嘔出幾口鮮血。

  「殺人者,人恆殺之!今日的因果是你該還報的。」

  「對,所以我不怨。曹璃對你很重要吧?你的眼光真奇怪,居然愛上宮裡最醜的女人,還把她搶去當妻子,呵呵……」她仰頭大笑,狂亂的表情讓人驚心。

  「沒錯,我愛她,她不但不醜,還非常美麗,知道外面的人怎麼稱呼她嗎?她叫做玉面觀音,她貌美心慈,不像你長像醜惡、內心污穢,你幫是宮裡最髒最臭的一攤污水。」

  軒轅竟的話同時震驚了兩個人——軒轅克擰眉,隱住胸口突起的疼痛。

  曹璃腦袋轟地一聲炸開,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他說愛她……她以為這種話,他終其一生都不會說。

  「可惜,就算我是一攤污水,下地獄也要抓個墊底來陪……」

  沈麗華在笑,惡毒可怖的笑聲傳出宮外,嚇壞等在外面的一票人。

  軒轅竟衝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用足力道,壓得她的腕骨發出碎裂聲。

  她痛得想撞牆,卻矜持著不呼痛,她是驕傲皇太后呢,母儀天下的皇太后豈可向人示弱!

  「把解藥交出來,我留你一個全屍,要不然,我會把你千刀萬剮,曝屍城牆之上,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怎麼謀害親夫親子。」軒轅竟字字刻薄。

  「哈哈,沒有解藥,再高明的御醫也治不了,醜丫頭死定了……」

  她與他四目相對,充滿仇恨的兩雙眼睛瞪視對方,都想把彼此吞下肚似地。

  終於,沈麗華力氣耗盡,她憋住最後一口氣緩緩道:「我不蝕本。我殺了你家上下幾百口,臨走還帶上你心愛的女人,藺子竟,哭吧……帶著遺憾……大聲……」

  話沒說完,她雙目暴張,再無出氣入氣。

  「該死!」軒轅竟衝到曹璃身邊,握起她的手急切問:「她說的是真的嗎?真的無藥可解?」

  她竟讓這樣一個威風凜凜、無憂無懼的將軍有了恐慌?突然,她滿心歡喜。很怪對不?一個男人的無措會讓她這般歡欣。

  除了母妃和文婆婆,還有誰會為她的性命慌亂了手足……伸手,曹璃輕輕撫上他憂鬱的臉,笑開。

  「不要笑,告訴我,那個妖婆說的是真還是假?」他朝著她吼叫。

  他沒關心過女人,學下來「關心」得把溫柔和體貼擺在前面。

  她是笑得莫名其妙,可,知道嗎?光是得他這樣一份關懷、聽他親口一句愛……真的可以死而無憾了。

  「靈樞,你再笑、不講半句話的話,不等毒物害你,我會先捏死你。」他的指節捏得格格作響。他快急死了,她怎還能笑得這樣燦爛?

  看著他的暴跳如雷,伸開手臂,曹璃想也不想,問:「可不可以抱我?」中毒的人有權利變笨,也有權利任性,她今天要把權利用罄。

  誰能拒絕這樣的要求?大手一攬,軒轅竟把她抱在懷裡。

  「你很難過對不對?很痛嗎?我馬上傳御醫,馬上帶你到宮外去尋訪全國的名醫,只要有人可以醫得好你,我就讓他當皇帝,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見她始終不回答,軒轅竟慌了、語無倫次了,他猜,沈麗華沒誆他。

  連皇位都要讓出去?

  大哥明知道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有多重要,竟然說出這種話?軒轅克無聲歎氣了。這樣的大哥、這樣的用情到深……他還能不落敗?

  淡淡一笑,退後幾步。他是個君子,知道輸的時候該如何表現風度。

  軒轅竟的語無倫次讓曹璃感動不已。這樣的她還能不妥協?還有固執空間?沒有了,她通通沒有了……在他懷裡,她輕聲說:「放心,別人能不能醫我不知道,我可是玉面觀音。」

  「意思是……你能醫得了!」軒轅竟猛地推開她,注視著她的眼睛,他要在裡面尋找到自信與篤定。

  「是啊,忘記了嗎?你給我一整箱的毒經、藥書。」

  「那些書裡面有記載這個毒?」

  「對,這叫九日香,這是煉取九日香的根所做。你聞,傷口上面是不是有淡淡的香味?」她把手臂湊向他,他想不想,就低頭聞了。

  「對,它有。」

  「九日香是一種很特殊的植物,花只開九日,日出不開,月升才開,足足開滿九日之後,花謝、結果,它的根有劇毒,果子卻能解毒。」

  「我馬上派人去找九日香。」說著,他起身就要出去。

  曹璃忙扯扯他的衣服,笑道:「不必,我有可以替代的解毒品。」

  軒轅竟用力點頭,信她,信她的醫術和她無與倫比的智慧。

  「調皮!知道毒素能解,為什麼遲遲不告訴我?」

  「我只是……」笑了,她笑得甜滋滋。「只是喜歡看你為我著急的樣子。」

  「要看我著急,方法有千百種,幹麼拿自己性命開玩笑!」他拉開她,佯怒。

  忍不住,她又笑開了,再次圈起他的脖子。

  他說愛她呢,他說她貌美心慈呢,他還為了她的性命心驚膽顫,為了她恐嚇別人……曹璃放縱自己的感情,窩進他的懷裡。有了這些,就算她剩下的時日有限,她也心滿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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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09-12-13 14:36:30

第9章

  刑部大牢裡,沈知清莫名其妙死了,沒人知道為什麼,包括曹璃,她並不曉得沈麗華曾經用同樣的刀子劃了他一道傷口。

  這可讓軒轅竟傷透腦筋,沈麗華死了、沈知清死了,剩下在逃的沈傅超,和無數隱身在暗地的黑衣殺手。

  那些殺手,武功高強,他親自同他們交手過,萬一沈傅超用沈家秘庫裡的銀子廣招地下軍隊,再起戰爭就糟了。

  北方尚未完全肅淨,敵軍仍在觀望朝中發展,如果此時發生內亂,剛好給足敵人可趁之機。

  後宮整肅乾淨,軒轅竟將曹念璋迎回龍椅,讓軒轅克當攝政王,在小皇帝尚未長大之前總理朝政。

  軒轅竟可以自己當皇帝的,只要軒轅克證明他才是真正的軒轅將軍,再加上他那股天生的帝王氣勢,所有人都會服他。

  但他不,軒轅克明白,大哥此舉是為了一個不願在後宮生存的女人。

  曹璃住回她原來的屋子,那傷口漸漸結痂了,她用藥暫且封住毒性蔓延,這幾日,她努力從書冊裡尋找任何可以解毒的途徑,但知道的越多,讓她越無法樂觀。

  沈麗華沒說謊,九日香的確是個無法可解的毒物,自古以來,見過九日香的人寥寥無幾,而書上所載有限,她只能猜測毒性如何運行,阻止它毒發速度,卻無法從根本解毒。

  書上說,毒發身亡時間約二十到三十日,毒性初發,胸口會一陣陣絞痛,四肢抓得血流如注,也有人寧願斬去四肢,免去這種噬心疼癢。

  緊接著,疼痛蔓延到心肺脾胃,那咱感覺彷彿有人緊緊掐住你的五腑六髒,等疼上幾個日夜後,七竅出血而亡,死狀甚慘。

  那描述太可怕,即使她是大夫,看見這樣的字句仍不免恐懼憂悒,不過……她安慰自己,真到了那日,她有的是辦法讓自己死得有尊嚴。

  認真算算,她的時間不多,在不多的時間內,她可以做什麼?

  曹璃思考老半天,只想得出,在短短的日子裡,她可以認真愛他……她不再保守、不再隱藏著心底的感覺,豁出去了,她可以享受、揮霍的機會不多,所以她試著和他那天一樣恿敢,認真告訴他--我愛你。

  話說出口,她才發現,說那三個字比想像中更容易,原來那三字並不難,難的是對像難尋。

  門口出現了個彆扭的身影,箴兒看見了,摀住嘴巴低笑,「公主,軒轅將軍又來了,這樣子,一日跑三次,算不算沉溺美色、耽誤國事啊?」

  曹璃橫她一眼。這丫頭越來越不像樣!

  她受傷後,軒轅竟不准她回未秧村,不但讓她住回原來的居處,還派當時服侍她的宮女太監回來照料,很難想像,這樣一個粗獷的大男人,居然會在這種小事上貼心。

  箴兒接上公主的眼光。她才不怕呢,公主本來就不是擺架子的人。何況這次回宮,她發現公主不一樣了,變活潑、喜歡說話,也老是笑口常開,和過去沉鬱穩重的模樣相差太多。

  她走到軒轅竟身邊一揖,笑盈盈道:「將軍好,公主正想著將軍呢。」

  聽見箴兒的話,曹璃無奈,可她又不能叫她變成啞巴,何況……箴兒並沒有說錯,她是想他,即使他一日出現三次,她仍然想。

  軒轅竟面無表情,酷酷地點了下頭,走進屋裡,他還沒學會對其他女人溫和親切。箴兒在看見門後的東西時,忍不住又用帕子壓了嘴輕笑。威風凜凜的大將軍呢,也懂得這一套!

  「你還在生病,幹麼不休息?」軒轅竟抽掉她手上的藥書,不知為什麼?那麼多藥吞進去了,她的臉色還是白得過分。

  「才剛睡醒。」她把手伸進他掌心裡,笑道:「快告訴我,念璋弟弟還好嗎?他有沒有乖乖聽話,有沒有當皇帝的素質?」

  「他很好,我相信有二弟時時教導,將來他會變成一個好皇帝。」

  「那……東南海盜的事呢?到最後,你們打算怎麼處理?」

  「以前朝廷採取禁海政策,只有朝廷派出的商船才可以出航遠洋,把東西賣到異國他鄉。」

  曹璃再深入話題說:「我知道,普通百姓為了賺錢,只好甘冒風險,僱用小船走私,這些海盜看準這一點,知道民船沒有兵力、火藥可以自保,便一搶再搶,搶出甜頭,才會越來越猖獗。」

  「沒錯,我們決定開放幾個地方,設立港口,加強海防,增派巡防官兵,讓外國商船可以進來我們這裡賣東西,也讓我們的藥材絲綢可以賣出去,這樣不但可以增加朝廷稅收,也可以帶動百姓經商風氣。」

  「上次我到岷州,聽到當地百姓說,外國船隻都配有大炮,也許我們可以向他們學習造船技術。」

  軒轅竟帶著訝異眼光看向她,欽佩她的見識。

  「幹麼這樣看我,又要罵我後宮干政了?」她嘟著嘴笑。

  「如果每個女人都像你這樣有想法,那麼後宮不但要干政,還要大大鼓勵女人參與國家大事。」

  曹璃噗哧笑開。誰說他不會說好聽話,他的誇獎,句句都蜜進她心底。

  突地,一陣刺痛在胸口泛開,她擰眉,冷汗流下,心猛地一驚。她開的方子已經壓不下毒性蔓延了?

  他反應敏銳,拉起她的手問:「怎麼了,不舒服嗎?我傳御醫。」

  她回神,刻意忽略疼痛。「你不可以看重我的治國能力,卻忽略我的醫術。」

  見她又能開玩笑,軒轅竟鬆口氣。「治國能力?」他斜她一眼,嗤笑。

  「喂,可不准把話收回去,我真的很有見識。」

  曹璃偎進他懷裡。又是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動作,可她顧不得了,她嘴裡說得輕鬆,可心裡……真的很空很怕。

  「行,行,我們的靈樞大神醫不但醫術高明,見識也不同於一般。」他的胸膛接收了她,接得自然而然。

  他們的身體這般契合,彷彿自盤古開天闢地,他們就是應該在一起的兩個人。

  「對嘍,所以找御醫來看我,未免低估我的能力。」

  「知道了。只准別的御醫生病找上你,你病了,雖的御醫不准僭越。」

  「曉得就好。」曹璃深吸氣,在心底暗暗慶幸,那陣疼痛沒有維持太久。她伸手道:「給我吧。」

  「給什麼?」他假裝沒聽懂。

  「你藏在門後的東西。」她又不笨,怎會沒發覺他一進門就出現的彆扭舉動。

  軒轅竟笑了笑,走到門邊,手一帶,就把一盆花送到她手上,她雙手捧著。挺重的,他居然能一手抓起!這樣的大手,才是能牢牢抓住國家命脈的男人。

  「這是什麼?」曹璃問。

  「深山裡蘭。第一次見你,你獨坐在一群爭艷牡丹中,不說話,不道人是非,只顧著低頭看書,那時,我就覺得你像一株恬適靜雅的蘭花。」他滿足歎息,手撫上她的臉頰,輕輕碰、輕輕觸,怕碰壞了他的優雅蘭花。

  「人人都愛繁華牡丹。」她不怕被他碰壞,拉了他的手,將臉偎在他的掌間。

  「為什麼人人都愛?」他笑開,一勾一帶,將她帶到自己懷裡。

  「人們愛它的高貴、富麗,愛它燦燦爛爛在枝頭張揚的美麗。」她圈住他的腰際,逗留在他胸前。

  「可惜,我不愛繁華牡丹,只偏愛空谷幽蘭,愛它的清高]愛它的雅致、愛它的與眾不同,愛它只在深山裡,為自己美麗、為自己散發幽香。」軒轅竟執起她的手,他發誓,這雙手,他要牽上一輩子。

  「可現在,我也要為你美麗、為你散發幽香。」曹璃的笑容裡隱著一絲無奈。

  即使花期短暫,她也要為他盡情盛開。

  話說完,她撕開那道假疤,無瑕容顏在他面前綻放。

  他定定望她,再也移不開眼神。這麼美的女人,居然甘願埋沒,不虛榮、不張揚,靜靜地幽香……軒轅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多久,直到曹璃在他眼前揮動手臂,才笑著握住她的手道:「丑,你還是把疤痕貼起來,比較妥當。」

  「我醜?是誰說我是玉面觀音、心慈面善的?」她佯怒。

  「那是指貼上假疤後。」

  「你的審美觀有問題。」

  「沒騙你,你貼上這疤才會漂亮,記住不管是在哪個男人面前都不可露出真面目,會嚇壞人的……」他的欲蓋彌彰惹得她捧腹大笑。「你不明白男人,男人比較喜歡不完美的女人……」

  他越說,她笑得越大聲,完全沒有把假疤貼回去的意願,弄到最後他急了,自己動手把假疤貼在她臉上。

  曹璃還笑、不停笑,笑得他臉紅心跳。臉皮薄的男生在這種時候最吃虧,偏偏又碰上一個打算豁出去,什麼都不管、認真去愛的女人。

  他搞不定她了,捧起她的臉,一心想阻止她的笑,可阻止的念頭只在腦海裡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她紅得讓人心慌意亂的雙唇,他想吻她,很想很想……

  天空只剩下啟明星還亮著時,東方天際已微微露出一絲魚肚白。

  他們徹夜長談,軒轅竟累癱在她床上,她沒趕他下床,那次他重傷,她沒躺上去的地方,現在躺上了。

  靠近他,汲取他的體溫,曹璃想著,如果早知道自己的壽命沒有想像中長,她會不會……會不會不顧一切,先愛了再講?

  她對毫無心機的鈺兒姑娘感到抱歉,曾經的信誓旦旦,到眼前竟然成為謊言,人事變遷啊,快得讓人難以招架。

  不過,不會太久的,她保證。

  昨夜他告訴她,鈺兒是他的責任、承諾,他絕對不會棄而不顧。

  她笑著點頭,重複著同一句話,「守諾是種好德性。」

  「你要我守諾?」

  「是。」

  「如果我守諾,你還願意愛我?」

  「願意。」她願意愛他,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她的回答讓他安下心,他誤以為她不再要求專一,於是他再次下定決心,他也會為她讓步,她痛恨紅牆金瓦,他就給她一片藍天綠地;她熱愛行醫助人,他就國她完成希冀,她要的,他將傾全力相贈。

  他告訴她,「共同生活那麼多年,我早將鈺兒當成親人。」

  她說:「我懂。」

  「以前,我不明白男人女人是怎麼回事?鈺兒一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把她當成親妹妹疼愛,寵她、溺她,總覺得她永遠長不大,以為只要娶回鈺兒就算完成終身大事,和和樂樂,不爭執,像過去一樣生活就很好,直到遇見你……我第一次有了想要一個女人的慾望。」

  這是軒轅竟的甜言蜜語,不浮華誇飾,卻實在得教人安心。

  她又點頭。「我懂。」

  「我想要和你一輩子的念頭越來越盛,我愛你的感覺越來越深,我壓抑著,不斷告訴自己,成就國家大事,是我眼前最重要的任務。可,心底感覺並沒有因為壓抑而減緩,現在大事終於完成,我再無負擔,這次,我要為自己自私,靈樞,我要你的一過輩子,可以嗎?」

  不善言詞的男子,能為她把話說到此,她相信一定有很多的愛在他背後支持。

  「可以。」她笑了又笑,點頭點得有些瘋狂。她願意把一輩子送給他,雖然她的一輩子所剩不多了。

  她的回答滿足了他的心。她說可以呢,她妥協了呢,她一向很固執的,可是她讓步了!軒轅竟雀躍歡騰,恨不得把全世界捧到她眼前。「除了專一,我可以給你其他所有想要的,說,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她想了半天,羞紅雙頰。「想要你愛我。」

  「我會愛你,很愛、很愛。」

  他縮緊了雙臂,緊緊圈住她的身體,他親親她的額、親親她的臉,親著她有些蒼白的雙唇,她冷冷的唇染上他的溫暖,軟得誘人,密合的身子,膠著的感情,此刻,他突然覺得,有了她,其他的都是次要。

  之後,她窩在他懷裡,聽他不斷說話,他說家國大事,說軒轅克、邱先生、尉遲光……說他是怎麼組織起一個人材濟濟的未秧村。

  她愛上聽他說話,她慢慢認識自己愛上的這個男人,是個怎麼樣的英雄人物,他雄才大略、滿懷抱負,她相信,他會名留青史。

  天亮,兩人一夜無眠,卻都精神奕奕,軒轅竟偏過頭,問:「累了吧,睡一會兒,我讓箴兒別來吵你。」

  「擔心你自己吧,天一亮又有得忙了。」

  「不打緊,我身子骨好,你生病未癒,要休息再休息。」他拉住她的手,在唇邊一吻。她笑了,回握他大大的掌心。「知道了,嘮嘮叨叨像個老頭子。」

  這時,外面出現一陣吵嚷聲,箴兒急急推門進來。「啟稟將軍、公主,軒轅將軍來訪。」

  他們才下床,軒轅克就走了進來,他直直走向軒轅竟說:

  「大哥,沈傅超抓走鈺兒,他要我們用靈樞姑娘去換鈺兒回來。」

  軒轅竟與她交換一眼,他們都明白,玉面觀音名聲太盛,中了五石散毒的沈傅超定是找了許多大夫都無法解決,才會冒險抓鈺兒姑娘換人。

  輕歎息,曹璃在心底埋怨,時間都不長了,怎還出現意外,讓不長的日子更短暫了!

  如果他不說,她一定會主動要求讓自己去換回鈺兒姑娘的,用她所剩不多的日子去換一條美好的生命,怎麼樣,都是划算。

  可是他說了,他按住她的肩頭說:「靈樞,你去把鈺兒換回來,好不好?」

  所以她賭氣回答:「不,我要為自己自私一次。」

  說完,她背過他。

  在他決定鈺兒比靈樞重要,在他口口聲聲說愛她,說空谷幽蘭勝過繁華牡丹之後,他仍然決定要鈺兒、放棄靈樞時,她開始憤世嫉俗。

  也是,一個殺父仇人之女,怎敵得過十幾年的交情?情啊、愛啊,不過是他哄人的工具,就像他腰間那把刀,是他殺人、立功名的工具;他給不起她專一,卻選擇對鈺兒專一;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把秤,而他心頭那把,已經做出決定,那個決定是--軒轅鈺重於曹璃。

  就是這點不平吶!於是她搖頭,搖得沒半分商量餘地。

  軒轅竟扳過曹璃的肩頭將她轉過來,她又鄭重地搖了頭。

  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好像想把她掐死,直接把她的屍體拿去交換似地,若不是太明白沈傅超要她去做什麼,他大概真的會這麼做。

  軒轅克跳出來替她解難,「大哥,我不贊成拿靈柩姑娘去換,誰都知道沈傅超好色狠毒,女人到他手裡會怎麼被凌辱,我們怎能讓靈柩姑娘涉險!」

  「所以鈺兒落在他手裡,你不擔心?」軒轅竟反問。

  曹璃冷笑。原來啊,沈傅超好色狠毒,會凌辱女子,鈺兒姑娘落在他手裡需要被解救,她落入沈傅超手裡便無所謂?

  沒錯,她早在被搶親的時候就失去「清白」,清白之於她,早就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她忿忿不平,理智被腦子排除。

  「如果他敢動鈺兒一根寒毛,我發誓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軒轅克說。

  「他死無葬身之地有用嗎?鈺兒還是傷了!不行,我得要在那之前把她給救回來。」他說得斬釘截鐵。

  軒轅竟相信沈傅超要的是靈柩姑娘的醫術,絕不敢對她動手,可曹璃想不到他所想的,保況目前的她正在憤世嫉俗當中。

  他那麼介意鈺兒傷不傷?是介意自己的妻子是否完璧,或是介意一個男子的驕傲與自尊心?至於靈柩,傷了?無所謂,反正不過是外人,他們沒有過命交情,她也當不了他的恩人。

  曹璃明白,自己不該在這時候要小心眼兒,但軒轅竟的決定,讓她無法不任性。

  如果,這是她唯一任性的機會,她為什麼要放棄?

  突然間,疼痛跳了出來,不知是不是她之前的用藥壓制太過,毒發的速度才會反撲得又急又猛,不過一晚,胸痛就轉為四肢裡萬蟻鑽動,麻癢疼痛,她好想去抓抓手腳,卻明白這種動作無濟於事,她只會越抓越癢、越抓越痛……她死命咬住下唇。第三次了,她又在嘴裡嘗到血腥!冷汗汩汩自背後流出,才一下子,汗水濕透衣服,甚至額間汗水冒滾,像一道道小川流,她的指甲深陷入掌心,她必須把所有的力氣,拿來和這陣駭人的麻癢疼痛對抗。

  所以她沒聽明白軒轅竟和軒轅克說了些什麼。

  軒轅竟火大,「你們就這麼不信任我?我會安全把靈柩救出來的!」

  「沈傅超身邊的死士那麼多,他對靈柩姑娘又誓在必得,何況靈柩姑娘在他手裡,我們根本得不了好處。如果靈柩姑娘真解除他身上的毒再加上那筆嚇人的財富,倘若他招兵買馬,再起殺戮,豈是百姓之福?」

  「我不會給他機會。」

  軒轅克反駁,「你把靈柩姑娘送過去,就是給他機會。」

  在麻癢之後,曹璃身子開始發冷。這是書上沒提到的感覺,她明白了,這毒是個壞孩子,越是打它,它反撲得越凶狠。

  四肢百骸彷彿結上冰柱,刺痛難挨,再也禁不住了,她跌坐在床沿,死命揪住床被,那是比麻癢更難受的感受,她張著嘴,大口大口喘息,被汗水濕透的背脊,恍若結了霜冰,冷進骨頭裡。

  腰斬算什麼?千刀萬剮算什麼?她現下忍受的苦痛,比那些更嚇人!

  如果軒轅竟不是太急著同軒轅克爭執,他會發現她不對勁,可惜,他正在為鈺兒的清白、鈺兒的性命與人爭,所以靈柩……不重要了……時間在指縫間緩緩流逝,終於,在曹璃耗盡了所有力氣之後,疼痛結束。

  不過短短一刻鐘,她卻恍如隔世,痛過那陣,再世為人,現在,她想的已經不是可不可以活下來,而是該如何速死?是的,她被這個疼痛嚇壞了!

  「大哥,冷靜一點,是鈺兒自己要跑到外面,發生這件事,她必須為自己的任性負責任。」

  原來任性是要負責任的,她還以為不必呢,那麼她的任性會替自己換回什麼?

  軒轅竟的鄙夷、不屑、認定她自私?

  曹璃累得靠在床柱邊,不爭氣的淚水掉下。

  怎麼哭了?哭能讓他心軟,能改變他的初衷?恐怕不會,他是個意志堅定的男人,他決定的事誰能改變?

  「鈺兒的任性是我寵出來的,我來替她負責。」軒轅竟講得斬釘截鐵。

  真好,有人可以為鈺兒的任性負責,她怎麼就沒這種好運道?她做什麼都只能自己負責……所以,是她說了愛他,就只好自己忍受心痛;是她決定把一輩子交給他,就只好受他擺佈!她這個公主啊,怎麼就命運多舛乖戾,過不了幾天好日子?她怨了。

  「你負責的方式,就是把靈柩姑娘推入虎穴,就是把天下百姓的命放到一邊?大哥,這不是我們當初的承諾,我們要給百姓的是安穩、是豐衣足食啊。」要比口才,軒轅克贏他太多,一時間,軒轅竟語頓。

  虎穴?只要待在那裡的人不是鈺兒,其他人,他不在乎?

  「我不管那些,照我的決定去做。」他一意堅持。

  說得好,他不管百姓、不管承諾了,在他心底,就是軒轅鈺佔第一位。曹璃心痛難當,因為嫉妒爬滿她胸膛,她偏激、憤懣,開始理解後宮佳麗的悲傷。

  就說了,碰到專一的男人才能放入愛情啊……活該!自作自受……誰教她不顧一切要愛上的?

  軒轅竟甩袖,走到曹璃身邊,握住她冰涼的雙手。「靈柩,不要害怕,你要相信我,我絕不會讓你落入沈傅超手裡,我會平安把你救回來。」

  她靜靜望住他,無助的目光裡寫了太多話。再多說幾句吧,他再多說幾句保證就可以讓她全心信任,他只要再次對她保證,他嘴裡的愛情不是虛偽,那麼,她會更加心甘情願。

  可惜,他是個實際的男人,他急著去佈置、急著在最篤定的狀況下,把鈺兒和靈柩同時帶回來,所以他沒心情安頓她眼底的千言萬語。

  他走了!曹璃望住他離去的背影,無聲歎息。

  軒轅克同情地望了她一眼,匆匆追逐大哥的腳步離去。

  真無奈啊,鈺兒得到軒轅竟的專心愛護,而她,只能得到軒轅克的同情。

  當理智重啟、憤世嫉俗隱去,曹璃心知肚明,軒轅竟的決定是最正確的。換人只是名目,抓住沈傅超才是真正的目的,他有銀子、有人、也有號召力,他的存在對朝廷而言,如芒刺在背。

  為父皇、為國家,她都該點裝潢去做這件事情,只是話不該由軒轅竟來說……唉!是她的錯,她以為自己對他很重要。

  曹璃換上一身粉櫻色宮裝,發間簪了幾支雛菊樣簪花,很淡雅的打扮,她喚上箴兒往軒轅克住處走去。

  他的侍衛正架著刀,阻止七公主、九公主、十公主進入。

  她抿唇輕笑。風流俊俏的攝政王,怎能不引得女子春心蕩漾?

  待她走近,她們看著她的目光象看見鬼魅。

  朝她們一揖後,曹璃對侍衛們說:「煩向攝政王通報,靈柩姑娘來訪。」

  「什麼靈柩姑娘啊?裝神弄鬼!」九公主輕蔑一笑。

  「你來做什麼?一個失去清白的女子,將軍還能再接納嗎?」

  「軒轅將軍不會見你的,你別在這裡自取其辱!」

  曹璃充耳不聞,靜靜等待回報,不多久,侍衛來請她進去,這舉動引起眾公主的不滿,紛紛抗議,她假裝沒聽見,進入軒轅克居住的宮殿裡。

  她甫進屋,軒轅克便迎了上來。

  「坐。」他為她倒了杯茶,茶葉極好,她品啜一口,兩人同時想起那壺和氣健胃的伽南香。

  相視一笑,她道:「靈樞有事請托。」

  「說吧,你我之間哪還需要請托!」軒轅克對她實感抱歉。說到底,他仍然無法阻止大哥的決定!何況,大哥並沒錯,當他還在單方面堅持不該換人時,大哥已經考慮到所有細節,仔細佈置,要讓這次的行動一石三鳥不但救回鈺兒、靈柩姑娘,還要殺了沈傅超,徹底瓦解沈家勢力。

  「明日午時,大將軍要送我去換回鈺兒姑娘。」她收消息了,沒有點頭或搖頭的權利,只是被告知。

  「我知道,沈傅超那隻狐狸約在武巖山,那裡地形嚴竣、地質詭異,許多入山者一去便失了蹤影,武巖山自古就有鬼山之稱。」這讓他更加憂心,再多的佈置都要天時地利,目前,天時地利都站在沈傅超那邊。

  「他擔心將軍安排人去抓他吧。」畢竟軒轅將軍行軍佈陣的能力名聞遐邇,人人都要豎起大拇指敬佩的。

  「沒錯。不過你放心,我發誓,無論如何都會將你救回來!」

  「我就是為了此事來請托的。當鈺兒姑娘被安全救回,不必管我,你就下令弓箭手亂箭射殺沈傅超吧。」她的目光沉穩而堅定,毫不猶豫、畏懼這般結果會使她性命不保。

  「怎麼可以?你還在他手裡,這個命令我不下。」軒轅克倏地起身,此事無商量餘地。

  曹璃追著他問:「你不是說過,倘若沈傅超安然逃過這一次,他很可能招兵買馬,再掀風雲?」

  「就算如此,我們也不會不顧慮你的安全。」他寧願沈傅超逃掉,也不願意她冒上生命危險。

  「我的安全不必顧慮了,你還記不記得我中的毒?」話說到此,曹璃的眉宇間有著淡淡哀愁。

  「九日香?」軒轅克問。

  「對。」

  「不是已經解毒了?」

  她歎氣搖頭。「沈麗華沒說錯,那毒世間無人能解,我正身受毒發之苦,沒做錯的話,也就是這幾日了……所以我能不能救得回來,已經不打緊了,重要的是,不能讓沈傅超逃脫!五石散的毒並不難解,如果他自己意志力夠堅定,能忍受錯發時的痛苦,不再服藥,再加上找對大夫,最遲兩年,必能恢復健康,到時,只怕他的野心……」

  他沒聽到後面那段,他所有的注意力全停在那句「那毒世間無人能解」,無人能解?軒轅克震驚、憤怒,他滿肚子的火氣無處可洩。

  該死,怎會這樣?她看起來不是好好的嗎?傷口不是已經慢慢結痂,不是所有疾病、毒物都奈何不了玉面觀音?

  他想詛咒人,想找個人痛毆一頓,但他怎能對她發洩,對一個連中毒都不讓人知道的女人……他氣死了,氣得幾乎發狂!

  軒轅克忍住自己暴跳如雷,怕嚇壞一臉淡定的無緣妻。

  深深地,他深邃的眼裡刻入一抹悲憐。

  那是同情!她最不需要這樣的眼神,偏偏他老是對她憐憫。

  「他一死,沈家才算真正瓦解,樹倒猢猻散,那些追隨他的人自會放棄。」曹璃背過他的眼光道。

  軒轅克沒理會她的轉移話題,他扳住她的雙肩,將她帶回自己身前。「再告訴我一次,你真的中毒,互不深無法解?」

  「騙你,於我何益?」曹璃苦笑著,誰會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

  「不行,我馬上召集御醫……」說著,他大步往外走。

  「別,別再多事。」她拉住他的衣袖,擋在他面前。

  「這不是多事,你身中劇毒還要去替換鈺兒……不,我不允許,我去找大哥說清楚。」

  「軒轅克。」她伸開雙臂不讓他出門。

  「不要擋我。」他怒視她。

  「這麼衝動,怎麼抓得到沈傅超?你明知道他狡猾無比,一個不仔細就會讓他逃之夭夭。」

  「我顧不了這麼多!」這是攸關她生死的大事,他無法置若罔聞。

  曹璃力勸他,「想清楚,你不能否認這是個好機會,能不能成功就看這次了,何況……我並不打算讓大將軍知道九日香之事。」

  「為什麼不?」他反口問。

  軒轅克逼視她,看得她垂下眉睫,難以回應。

  當她和大哥彼此坦白,他們之間的感情與日俱增,這是每個人眼底都看得見的事,若非如此,任性的鈺兒怎會胡亂發脾氣往外跑,又怎能讓沈傅超有機會抓到。

  既然如此,這麼重要的事,她怎麼可以不對大哥講清楚!

  「說啊,為什麼不讓大哥知道?」

  「事情已經改變了不,多說無益,只是徒增傷心。」是傷心啊,在他想都不想就讓她去換人的時候……「別說破,好不?」她輕輕扯著他衣袖,用眼神哀求他。

  軒轅克別過身去,不看她。

  轉開話題,曹璃繞到他面前說:「對了,聽說你們一直在找的沈家秘密財庫,這幾天,我反覆思量,想起幾年前沈家在城南郊區建了一座私廟,聽說廟蓋得不怎麼樣,就是佔地大,大得嚇人,而且守衛森嚴,誰都進不去。聽說那裡面供著的大佛很多尊,每尊至少有五人高,我猜想,那些大佛如果是空心的,拿來藏金銀財寶,再適合不過了。」

  「你從哪裡聽到這些?」他猛地抬眉,眸子裡有著驚喜。

  「宮裡總會傳著許多實際或不實的謠言,如果能夠的話,派個人去看看吧,或許能查出它是不是真的。」

  「我會去辦。」

  她放心道:「那麼拜託你了,大曹的江山全仰仗攝政王。我們的約定……」

  「我們沒有約定。」軒轅克否定她的話。

  「我是認真的,唯有這樣才能讓禍事就此結束,百姓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不能因為一時的仁慈,讓百姓再度受累。」

  「我也是認真的,明天抓不到、後天抓,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讓沈傅超逍遙法外,他必須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

  「人人都說他惡毒狡猾,你不該放棄這個大好機會。」

  軒轅刻苦笑。連靈柩姑娘都看得比他透徹,她和大哥一樣,都是做大事的人。

  「如果這個機會讓我們損失一個玉面觀音,不值得。」想起她身受的苦,他的心再度亂烘烘。

  他還不懂?早死晚死對她來說,已經沒差了!「就算損失也不是在那裡損失的,忘記了嗎,我已經沒救了,能活幾日還不知道,倘使能撐到明日見到沈傅超,換回鈺兒,我已經心滿意足,所以……」

  「不。」他再次拒絕。

  「你不講道理。」她嗔怒。

  「有本事,你自己去找大哥,跟他講道理。」

  「他那個人可以講道理的嗎?」她橫他一眼。如果軒轅竟知道,只會亂了套,壞了原訂計劃,對誰都沒有好處。

  「偏偏你就喜歡不講道理的軒轅竟,不喜歡愛講道理的軒轅克!」

  軒轅克朝她大吼,話洩露出真心,他後悔不已。懊惱!他在做什麼?這時候,為什麼還要讓情況複雜?

  曹璃回視他,細思這句話背後的真意。

  「不必露出那種懷疑表情,原本你是要嫁給我的。」恢復心情,這句話的口吻多了玩笑成分,他試著矯正方纔的一時衝動。

  她聽出來了,幸好只是玩笑,她與他,仍是朋友。

  「誰叫你連救都不救,就讓人把新娘搶走。」她也與他開玩笑,輕輕握住他的手,軟聲要求,「軒轅大哥……成全我的想望吧!愛上軒轅竟,對鈺兒姑娘我於心有愧,若能救回她,我可以安心一點,何況因此殺了沈傅超,豈不一舉兩得?」

  她的誠懇教他動容,軒轅克無法拒絕。

  「你做事,從來不為自己著想嗎?」

  曹璃笑笑。想多想少也就是這樣了,如果命裡注定她活不過十七歲,那麼強求多少,又有何益?

  「說好了?救到鈺兒姑娘就馬上發箭。」她直視他雙目,非要得到他的承諾。

  「大哥不會同意的。」

  「不需要他的同意,這個命令,你來下。」

  「你要害我們兄弟閡牆。」

  她搖頭,從袖裡抽出一封書信。「事過境遷之後再交給他,他看過信自會理解一切,他會原諒你的。」軒轅竟是個以國為重的男人,他知道熟重熟輕,會明白她的決定沒錯。

  曹璃的話才說完,那個嚇人的麻癢疼痛又開始發作,她慘白雙唇,求助的目光望向軒轅克。

  「你怎麼了?」他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她喘著氣,勉強回答,「沒事,只是毒發。」

  一陣疼、一陣寒、一陣陣麻癢吞噬著她的知覺,汗水如雨般落下,她全身抖得像風中落呀。

  軒轅克直覺擁她入懷,口氣急促,「我該怎麼做?快告訴我!」

  她哪說得出半句話,只能無助地疼痛著,只能緊揪著他的衣服,任疼痛侵襲,等待是對付疼痛的不二法門。

  「我帶你去找御醫。」他打橫抱起她。

  「不……要……」她把頭埋入他懷裡,咬唇,把痛壓在喉間。

  她的痛他感同身受,軒轅克抱緊她,彷彿想把痛從她身上擠出,過給自己。

  無預警地,軒轅竟自門外進入,意外撞見這一幕。

  兄弟四眼相接,他滿目驚怒轉為失望懊悔。

  他們在做什麼?為什麼靈柩會在二弟懷中?她答應要愛他了,她說要把一輩子交到他手中……她在生氣、報復?為了他要她駢換回鈺兒,便決定另投他人懷抱?

  怒火倏地,一下子竄進腦門,所有不理智的念頭紛紛出籠,滿肚子怒火熊熊地燃燒著。

  凜冽眼光射去,他恨不得抽出大刀,向二弟劈去,握住刀把的拳頭鬆了又緊,想殺人的慾望熾盛。

  軒轅克急著想向大哥解釋,曹璃感覺到他不對勁,從他懷裡抬起頭,目光和軒轅竟對上。

  他誤會了嗎?好啊,誤會最好,憎恨會予人力量,反正他們之間……只能到這裡了……好短哦,真是的,好不容易允下一輩子,轉個身,一輩子就被她用光……沒關係,她扯扯軒轅克的袖子,他俯身,她在他耳畔輕語。

  「別解釋,這樣……最好。」

  軒轅竟眼睜睜看著她不避嫌地躺在軒轅克懷裡,看她對二弟的親暱,他咬緊牙關、青筋暴張,忿忿甩袖後,揚長而去。

第10章

  曹璃讓箴兒扶著自己,顫巍巍地在風中站立,箴兒不滿大將軍要領她們家公主去換回軒轅鈺,幾度想開口,卻在公主的目光阻止下,欲語還休。

  她討厭軒轅鈺!嘟起嘴,箴兒在曹璃耳邊低語:「公主,你答應我,要平安回來。」

  她不忍心箴兒為自己憂慮,開口,「不信軒轅將軍?他領兵作戰從未輸過,這次不過抓一個沈傅超,怎難為得了他?」

  公主說得是沒錯啦,可是……可是公主的身子最近不大好,也不知道是哪裡病了,她明明就覺得不對,可公主又說自己是大夫,知道自己沒事兒……箴兒憂心蹙眉。但她老覺得心慌意亂得很!

  幾次號脈,曹璃清楚,自己的五腑六髒全傷了,病入膏肓,已無法可救,這算是……她能為軒轅竟、為皇弟、為朝廷做的最後一件事了!父皇養大的蠹蟲,該結束在自己的手中。

  原本,她還擔心要與軒轅竟共乘,自己會忍不住疼痛地露出馬腳,沒想到上路時,他連看都沒多看她一眼,逕自躍上馬背,端坐在通身如墨的馬匹之上,身形筆挺如劍,像出征般,豪氣萬千。

  明明害怕與他與乘的,可他真不帶上她時,卻讓曹璃感到失落。他在怕什麼?

  怕鈺兒看見兩人,再度傷心、再度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是,她聽說了鈺兒離宮的始末,沒想到,說到底,還是她該負責任,因此這個交換,她半點不冤枉。

  尉遲光走來,要帶她上馬,但軒轅克搶先一步,把她帶到自己馬背上。

  軒轅竟回眸,冷肅鋒芒的目光射向共乘的曹璃和軒轅克,而她也回望他,她的笑容哀切恍惚,眼底浮起深深悲涼。

  她明白,他的目光是誤解,他卻不明白,她的笑容是訣別。

  回頭,他一馬當先,提韁先行,身後三列黑衣侍衛依序而行,步伐劃一,每個蹄聲響徹朝陽門外,他們都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今日要掃蕩國內最後一個奸佞。

  曹璃在軒轅竟回身同時閉上眼睛,很累,她靠在軒轅克懷裡,閉上眼睛,暫且休息。她的頭髮被汗水濕透,眼睛底下浮著一層淡淡墨暈,她根本沒辦法吃進任何東西,連水喝快了,都會吐出來,才幾天,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環住她的腰,她過份輕盈的身子讓軒轅克心驚。不過一天,她臉上的病容已然明顯。

  「軒轅大哥,記住,一旦換回鈺兒——」她閉目低語。

  「放心,我與大哥、尉遲光徹夜佈局,我們不但會安全把鈺兒和你帶回來,還會讓沈傅超死無葬身之地。」他截下她的話,口氣憤然。

  她看著他的眼,淡淡一笑,知道他在說謊。哪有絕對勝利的戰略?何況那是個他們不懂而沈傅超熟悉的地勢地形。

  她不說話,只是沒有力氣同他爭執,並不是贊同。

  隔日,他們到了武巖山腳下,仰望高聳山林,讓人望而卻步。

  山路越走越陡峭,本來可容兩、三人並騎的路,一進山腰後,就只能勉強讓一匹馬走,山木高大聳立,遮蔽了陽光,潮濕沉鬱的空氣壓得人喘不過氣,二十餘人的隊伍已經難以維持整齊陣容,能夠一騎跟著一騎已屬不易。

  所有人繃緊神經,一隻被驚擾的巨大林鳥展翅飛起,所有人目光轉過,發覺不是沈傅超時,鬆了口氣。

  軒轅竟落在隊伍最後方,幽深目光盯住前方的軒轅克和曹璃,看著她靠在二弟身上,說不出的抑鬱在胸口堆積,他理解這是種名為嫉妒的情緒,於事無益,但在這最需要冷靜的現下,他仍控制不住地憤怒著。

  捏緊韁繩,繩子深陷肉裡,手不痛,心卻陣陣發痛。

  他知道這次的行動很重要,若不謹慎,將讓沈傅超那隻狐狸逃脫,他也清楚自己千萬不能分心,但那匹馬、那個女人,讓他無法專心。

  深吸氣,他知道讓她去交換鈺兒對她不公平,但不能因私廢公是他從小到大的家訓,把國家朝廷放在私人感情之前,已經成了他性格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他願意捨自己的家仇恩怨,傾全力助大曹延續。

  因此,殺沈傅超是他非做不可的事情,為國家、為百姓,他都得把它擺在第一位:救鈺兒也是他非做不可的事,軒轅家對他有救命之恩,他捨命也得保住鈺兒周全。至於靈樞……她是他這輩子唯一要的女人,她在的地方,不管是陰曹地府或天上人間,他都會跟隨。

  這就是他對鈺兒和靈樞間的不同,他願意用命保鈺兒安全,那是承諾責任;而他要陪靈樞生、陪靈樞死,那是因為——有了她,他的心才能完整。

  他沒想到,她竟然這樣不懂他?為了賭氣,投身二弟懷抱。

  用拳頭搥過自己的胸口,他逼自己冷靜。

  尉遲光舉手,隊伍停下,軒轅竟飛身,施展上乘輕功,幾個竄移,他已站在隊伍最前面。

  他也聽見,那是鈺兒的聲音!

  軒轅鈺的尖叫聲讓尉遲光臉色一凜,黑漆漆的眸子閃過一絲恨。

  軒轅竟對著隊伍做了幾個動作,所有人放慢速度,悄悄地向發聲處伏進。

  「你在做什麼?我大哥一來,你就死定了!」軒轅鈺尖叫。她被綁在樹下,整個人踡縮成一團,已無平日的傲氣與任性。

  臉色蠟共、嘴唇慘白的沈傅超,在她身邊來來回回走著,他心神不寧、喜怒無常,一下子笑、一下子怒,奇怪的神情動作讓讓在他身後的黑衣人面面相覷。

  他有病,病得不輕,可是擬出來的計策卻又讓人佩服不已,他是只千年狐狸,比起他的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次,軒轅克勢必全軍覆沒,而那個該死卻沒死成的小皇帝,很快地,將要在他的手裡死第二次。

  「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沈傅超彎下腰,一手搭在樹幹上,一手勾起她的下巴,肆無忌憚地看著她,赤祼祼的慾望讓她心驚膽顫。「等我解決了你大哥,然後我想想……我們先找個地方樂一樂怎樣?」

  「你、你這個惡人,離我遠一點!」軒轅鈺弱了聲勢,全身發抖。

  「離得太遠可不好,讓小姑娘空虛寂寞……我會捨不得……」

  「住手!」尉遲光大喝一聲,他飛奔而至,迅雷不及掩耳間,羽箭射出,將沈傅超的衣袖釘在樹幹上。

  同時間,十幾名黑衣人抽出長劍,有的劍對準尉遲光,有的對準軒轅鈺。

  沈傅超被飛箭嚇得往後摔倒,嘶的一聲,深紫色的衣服被撕去一截袖子,他低頭看看衣袖,笑道:「好身手,軒轅剋死了以後,你來跟我好不好?省得我養一堆廢物,沒幾個可用的。」

  尉遲光沒說話,目光直視軒轅鈺。

  不知為什麼?當她看見尉遲哥哥的眼睛,便知道自己安全無虞了。

  「尉遲哥哥……救我……」她扁了扁嘴,哽咽。

  他點頭,只是小小的動作,她像得到重大保證似地鬆了口氣。

  「他就是你口口聲聲說會救你的大哥?」沈傅超笑問。

  大哥……軒轅鈺這時候才想起大哥去了哪裡,她巡視隊伍一眼,發現軒轅竟不在裡面。

  她不知道的是,軒轅竟已埋身在樹幹上,伺機等曹璃走近時,將她搶回來。

  「廢話少說,換不換人?」軒轅克出聲。

  「軒轅將軍……呵呵,這次大將軍怎麼沒戴面具?傳說軒轅將軍面目俊美,嚇不了敵人,為讓敵心恐懼,每出戰必得戴上猙獰面具?」

  「對付你這種人,還不需要我的面具出馬。」軒轅克咬牙切齒道。

  「我這種人?說話客氣點,我這種人馬上就要把你踩在腳底下,讓你生難、死也難。」他咯咯笑出聲。

  「你不想交換嗎?可以,我們走。」他扶著曹璃,冷聲回應。

  「怎麼,這樣對待自己的親生妹妹?會不會太殘忍?」

  沈傅超擺手,黑衣人劃斷軒轅鈺身上的麻繩。

  他拉起軒轅鈺,向前幾步,遠遠地,看見曹璃。「靜璃公主?你就是玉面觀音?太教人意外了!你是什麼時候變成神醫的?早知道你這麼有用,當初就別隨隨便便把你嫁出去。只不過……你不是被搶了嗎?是軒轅克把你救回來的?沒想到他這麼有情有義,不介意你是不是破鞋子,還肯找回來套在腳上。」

  這話說得氣人,軒轅克衝向前,很想一巴掌打掉他那張污穢的嘴,而樹頂上的軒轅竟更是緊緊握住手裡的刀,壓抑住滿腹怒氣。

  走吧,當靈樞和鈺兒走到中間線時,他將直接把刀子送進沈傅超的心窩,讓他齷齪的嘴巴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軒轅竟雙眼冒火,心裡設想起十幾個沈傅起死前的慘狀,他將讓他為自己的話付出代價,他發誓。

  沈傅超揚聲道:「把靜璃公主送過來吧。」說話同時,將軒轅鈺往前推一把。

  曹璃沒等軒轅克鬆開手,自己先一步往沈傅超方向走,眼見兩個人越走越近,快要到達中間時,沈傅超微點頭,一名黑衣人疾射出一顆細小石子,軒轅鈺左腿中招,一個踉蹌摔倒,曹璃想也不想,衝上前去扶她。

  說時遲,那時快,幾個黑衣人張起弓箭對準軒轅克,讓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幾個黑衣人衝上前,一把抓住曹璃和軒轅鈺。

  這時,容不得軒轅竟細思,他俯身下衝。

  由於他攻勢太快,黑衣人在未來得及射箭之前,他的大刀劃過、幾個發掌,救下軒轅鈺即反身一扔,將她扔進尉遲光懷裡。

  黑衣人反應過來,幾十支羽箭射出,他反手用刀子一一撥開,同時間,曹璃已經被抓進沈傅超懷裡,匕首抵著她的脖子。

  「住手!要曹璃活命就別輕舉妄動。」他大聲斥喝。

  軒轅竟一躍身,又踢倒幾個黑衣人,才停下動作。

  曹璃與他目光相接,淡淡哀怨。第二次選擇,他仍然選擇鈺兒……心一片一片慢慢地碎裂,明知計較無聊,她還是忍不住悲涼!

  是假的吧?他待鈺兒不只是兄妹!

  強抑心痛,她望向軒轅克,點頭,催促著他動作,可軒轅克遲疑著,遲遲不發命令。她再一點頭,眼底滿是哀求,軒轅克閉目,痛苦發令,「射箭!」

  十幾名弓箭手對準沈傅超,軒轅竟心驚,朝二弟大吼,「你在做什麼?」

  羽箭沒等他問完話,同時疾射而出,他抓起大刀飛身後躍,舞起一陣強風,打落羽箭。

  「撤!」沈傅超見情勢不對,大聲喊叫。

  黑衣人斷後,他將曹璃帶上馬背,快馬奔馳。

  軒轅竟恨恨瞪著自己的兵士,氣勢嚇得他們不敢再射出第二箭。他反身,一步一步向黑衣人迫近,飛快舞動大刀,恢宏氣勢讓黑衣人心生膽怯。

  尉遲光放下軒轅鈺,和兵士們一起加入戰局,眼看抵擋不住,黑衣人嘯聲起,也躍上馬背,追隨沈傅超疾行。

  「追!」軒轅竟下令,一馬當先,朝孽臣奔去。

  沈傅超挑的都是西域良駒,身材矮小,奔馳敏捷,特別適合在高山峻嶺間疾馳而行,至於軒轅竟那方的馬都是戰馬,負重力強、耐力好,但體型太大,在這樣的道路上追逐,無異是吃虧的。

  曹璃在馬背上顛得幾乎坐不穩,她明白,在這種情況下,軒轅竟他們根本追不上來。

  他們狂奔了一刻鐘,一名黑衣人靠過來,在沈傅超耳邊道:「主子,流沙沼就在前頭。」

  「很好,我們快點過去,靜璃公主,等著看好戲吧,看軒轅克一點一點被流沙給吞噬,肯定有趣得緊。」

  流沙沼?她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忘了在哪本書看過,但她知道它有多可怕……心一緊,她全身緊繃。狡猾的沈傅超設了局,要軒轅竟全軍覆沒,好歹毒的心,這樣的人再留於天地,世間豈非失了公道。

  不行,她得做些什麼,絕不能眼睜睜看著小人得逞,大曹江山不能再起風雲。

  她從腰間囊袋裡抽出一把銀針,伺機而動。

  「到了到了,大家散開,小心一點,別摔進去,摔進去可是會屍骨無存的,我們繞到後面,到那裡哄鬧,引軒轅克過來。」沈傅超濡緊韁繩,小心謹慎。

  就是這裡嗎?很好!只要有人落入沼中,軒轅竟就會知道這裡有什麼陷阱。

  曹璃抓起手中銀針,扎向馬匹頸後穴位,馬匹被扎,吃痛,嘶嗚大叫,沈傅超控不住馬,馬向前飛奔,衝撞間,幾匹馬,幾個黑衣人,沈傅超連同曹璃都摔入流沙沼裡。

  那些沒被撞進流沙沼的黑衣人嚇呆了,一時間不知如何反應,沈傅超怒聲斥喝,「你們在做什麼?還不快找東西把我們拉出去!」

  岸邊的黑衣人面面相覷,後有追兵,追兵來得既猛又急,大地隱隱傳來顫慄。

  「還不動作,你們是死人吶?等我脫困,一定把你們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他大嚷大叫,一激動,身子下沉得更快。

  黑衣人目光互視,像有了什麼共同決定似地,他們在沈傅超吼叫間,繞過泥沙嗈,揚長而去。

  在這樣緊要關頭裡,他們居然背棄自己的主子而去?

  泥沙一點一點吞噬著曹璃,轉眼,她胸部以下已經陷入沼間,明知自己再無倖免的可能性,她還是忍不住想笑。

  如果落難的是軒轅竟,他那些崇拜他的士兵們會想盡辦法救他吧,就是賠上性命也心甘情願。

  她笑著。害人反害已呵,上蒼終於為世間主持了一次公道。

  「該死的、該死的,等我從這裡出去,一定要將你們的祖宗八代挖出來……」

  沈傅超越是掙扎、越是大叫,就陷得越快,一下子,他的下巴就落入泥沼間。

  他不甘心,再張嘴,沙子灌進他嘴裡,這下子,他不但發不出聲音,連嘴巴也闔不起,眼睜睜看著沙子灌進自己嘴裡、耳裡、鼻孔裡,驚恐地暴張雙眼。

  軒轅竟趕來了,沒有騎馬,一路用輕功追逐,所以遠遠地拋下軒轅克、尉遲光和所有帶來的侍衛,飛奔而至。

  征戰沙場多年,他一眼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沙子已經漫到曹璃嘴邊,她甚至已經閉上眼睛等死,這時候就算投給她任何東西,她都無法抓住。

  「靈樞!」他大喊。

  曹璃張開眼睛,一抹幾不可辨的笑意浮上眼底。他趕來了……他並沒有放棄自己,她很高興,死前可以見他最後一面。

  「我來救你!」

  在她來不及反對時,軒轅竟沒繩索、沒找樹籐,她眼睜睜地看他飛身跳下流沙沼。他的身形比旁人高大,一入沼間,腰間以下全沒入沼裡,即使如此,他還是伸直了雙臂,奮力將她抱起,可這一抱,她雖被拉高了五寸,他卻陷得更深。

  「傻瓜,你來這裡做什麼?」曹璃兩顆淚水翻滾而下。

  「救你。」

  「都要拿我換人了,救我做啥?」在這個時候耍小心眼很笨,可不耍小心眼,還能做什麼?

  「我必須救鈺兒,我欠他們家一條命,但我要陪你,因為我愛你。」

  她聽懂了,意思是,同樣用性命,他還給鈺兒的是恩,而他還給她的是愛情,因為愛情,他願意與她願意天涯海角,願意與她生死想隨……她終究錯怪了他!

  快樂一下子在胸懷炸開,無顧生命關頭,她有了調侃他的心情,「不是在生氣嗎?」氣得連與她共乘都不願意。

  「沒有。」

  同樣是身陷絕境,沈傅超的恐懼瘋狂,和他的沉穩若定,有著天壤之別,這樣的人,才稱得上一句英雄。

  「有,你氣我和軒轅克在一起。」

  「對,但是現在不氣了。」當她和二弟目光相觸、當二弟發令,他瞬地明白,那日他們在協議什麼,至於那幕親暱……他不肯想也不願想,時間不多,他不要浪費在嫉妒上頭。

  「為什麼不氣?」

  「因為現在在你身邊的人是我,不是他。」他驕傲一笑,好像能陪著她死,是多麼得意的大事。

  他不擅長甜言蜜語,可是這個話,甜進她心底。很奇怪吧,在這樣的地方、用這樣的方式談情說愛,如果這是老天爺對她的寵愛,夠了,真的。

  他們一寸寸沒入沙子裡,都不說話了,只是直直望住對方的眼睛,他們必須把對方牢牢記在腦海裡、刻進骨子裡,等來生、等孟婆湯吞下,也滅不了他們對彼此的記憶。

  他運氣,再次動手將她舉起,現在,她比他更高了,但沙子淹上他的頸間,她搖頭輕語,「不要,我要和你同死,不獨活。」

  說著,她用盡力氣移動身體,讓自己落入他懷裡……同生、同死,他們對愛情的要求很低,只求在一起,不拘任何形勢。

  淚水滑下,他嘗到她的淚,是甜的,半點都不鹹。

  運氣、使力,他將她往上推,而他整個人因為受力,半張臉落入流沙沼裡。

  晉和三年,天下太平,水患不生,民生樂利,國庫豐盈。

  新開科舉,為國覓得良臣無數年,整肅吏冶、貪官污吏無所遁形,西北戰事已靖,四海昇平,舉國上下欣欣向榮,世稱晉和之治。

  皇帝年紀尚稚,由軒轅克為攝政王,掌理朝內大小事務。

  曹念璋在他的輔佐之下,納薦言、勤政事,每日退朝後,亦召朝臣入御書房論政。

  這日,群臣退出御書房,書房裡只餘小皇帝、軒轅克和藺子竟三人。

  軒轅竟改回原籍藺子竟,平反了當年藺輔國的冤屈。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即位為帝,但他沒有,這是承諾,為了一個不願意入主後宮的女子。

  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娶軒轅鈺,但他沒有,因為軒轅克告訴他,靈樞姑娘曾經說過的話,她說——他愛你,便會不計代價、自願為你付出,你不必把他拴在身邊,他也會乖乖跟你到天涯海角,旁邊有再美的景色,他也只看得見你的笑臉。

  她看見了,靈樞沒有把大哥拴在身邊,他卻為了她,自願付出一切,即使是性命;她看見靈樞死了,大哥的喜怒哀樂一併死去,他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感情。

  所以她徹底覺醒,大哥對她是恩義不是愛情,而她對大哥是佔有也不是愛情,當偏執結束,她的心清明,知道誰才是真正愛她而自己也離不開的男人。

  去年入秋,她嫁給尉遲光,成為將軍夫人。

  照理說,藺子竟為國家立下的功勞比誰都大,但小皇帝生氣他的決定害死了皇姐,一怒之下,什麼官位也不給,只讓他恢復原藉當老百姓去。直到今年新開的科考中,軒轅竟考取武狀元,事過境遷,小皇帝不再生氣了,才任命他為靖平將軍,駐軍京城,負責京畿安全。

  小小的皇帝坐在龍椅上,攝政王賜坐在旁,他們互視一眼後,小皇帝道:「靖平將軍武藝高強,過去曾經為朝廷立下無數汗馬功勞,騰感念在心,決定賜婚,將公主許配給將軍。」

  聽見小皇帝的話,藺子竟一動也不動,直直站在小皇帝面前,面無表情。

  「快謝恩啊。」軒轅克提醒他。

  他冷冷橫了他一眼,拱手對小皇帝道:「恕臣無法領命。」

  「為什麼無法領命?」小皇帝傾身向前問。

  「微臣已有妻室,名喚靈樞。」這是他的堅持,從那年大紅花轎讓他攔下,從紅蓋頭自他眼前展開,她就是他的妻子。

  「你是指璃姐姐?她死了,都已經三年了,就算服喪也夠了。」小皇帝說。

  「她沒死。」藺子竟篤定。

  當年,他把她救起來了,他抱住她,連片刻都沒放,所以他能獲救,靈樞也該得救。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清醒過來,所有人都口徑一致告訴他,靈樞死了?

  「她死了。」小皇帝比他更篤定。

  「她沒死。」新科狀元敢跟皇帝頂嘴,他是史上第一人。

  「既然璃姐姐沒死,你就去把她找回來啊,我給你十天,如果找不到,你就給我乖乖娶個美貌如花的公主。」

  「我會繼續找靈樞,十天找不到我就找十年、一百年,至於宮裡公主太多的話,請皇上另外想辦法。」

  意思要他降價求售?

  「大膽!我要你娶就給我乖乖娶,攝政王,給我擬旨,一道聖旨傳令天下,看誰敢違抗,除非腦袋不想要。」當了三年皇帝,曹念璋的氣勢養出來了,說起話,有模有樣。

  小皇帝把話說死了,藺子竟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臉色醜得無法形容,他直視小皇帝,眼底沒有半分懼色。他開始後悔,聽進靈樞的意見,讓這個小子當皇帝!

  「臣告退。」說著,他頭也不回,轉身就走。

  「這傢伙……」曹念璋指著他,回頭看軒轅克。「克哥哥,他實在太、太過份了,不娶我皇姐姐,後悔的一定是他。」

  自從曹念璋醒來,第一眼見到軒轅克之後,就認定他是自己的大哥,事事依賴他、聽從他,雖然也很清楚,藺子竟為自己做的絕對比他更多,可是那個人、那個人……就是不討喜嘛!

  軒轅克輕拍他的背,奸詭笑道:「把聖旨擬一擬,對天下公告,屆時,他還能不娶?」

  曹念璋一拍手,說:「對,就這樣辦!只不過……會不會狗急跳牆?」

  「那麼,我們就等著看他要怎麼跳!」軒轅克點頭,笑得滿臉奸邪。

  御書房外,邱燮文和尉遲光看見藺子竟怒氣沖沖而出,他們相視一眼,耳朵繼續貼在門邊,好半晌,歎氣……「邱先生,我們要不要幫大將軍一把?」尉遲光問。雖然他自己已經是大將軍,可是他對藺子竟改不了口。

  「嗯,幫。」邱燮文想了好一會兒,用力點頭。

  大將軍夠慘了,這三年來,他住在靈樞姑娘的小屋裡,像行屍走肉般活著,不笑、不怒,不做事、不思考,鎮日對著滿圃的幽蘭歎氣,若非攝政王三不五時對他耳提面命,要他記住藺輔國的遺訓,他哪會出來考這個武狀元。

  他不在乎自己窮得三餐不繼,不在乎衣服破了沒人補,不在乎大雪天,寒風從牆縫往裡頭灌,更不在乎自己連一件厚被子都沒有。

  他翻著靈樞姑娘的舊書舊物,睹物思人,他念著那首——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適未嫁時。誰都沒想到,一個鐵錚錚的漢子會是這樣的俠骨柔情。

  他們加快腳步奔至藺子竟身後,邱燮文使眼色,開始對尉遲光說:「聽說谷縣出現一個女大夫,醫術高明,醫治了不少百姓。」

  「是,她很厲害,許多疑難雜症都醫治得了,有人老遠從關城坐三個月的馬車去讓她看病。」

  「那有什麼?連番邦王子生病,也來找她。」

  「最厲害的是谷縣的縣太爺,縣太爺結婚多年一直苦無子嗣,沒想到才吃了十副藥方,縣太爺夫人,有了!」

  軒轅克猛地回頭,抓住段燮文的手臂。「她在谷縣哪裡?」

  「她在……我問過了,那位姑娘臉上沒有疤,聽說她美如天仙下凡,不是我們認識的那個人。」他手臂劇痛,明知道大將軍一定會過度激動……算了,是他自討皮肉痛。

  「大將軍,靈樞姑娘已經死了。」尉遲光小心翼翼試探。

  藺子竟沒說話,冷冽眼光射向他。他不說話,但態度堅持,堅持她沒死。

  「她叫什麼名字?」寒冷目光對上邱燮文,令他不自學打了個寒顫。

  「素……素問姑娘。」

  素問?皇帝內經裡的「靈樞」與「素問」?他再不懷疑,躍身,轉眼間藺子竟已經不見人影。

  看著藺子竟嚇人的輕功,邱燮文很不爭氣地全身抖了起來。他的武藝又更上一層樓?哪有人這麼無聊,一面思念舊情人,還能一面練功!

  那麼,如果大將軍發現他知情不報,會不會……他猛地扯住尉遲光的手肘問:

  「尉遲光,如果我現在去請靈樞姑娘送我一張免死金牌,會不會有用?」

  「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反而不會擔心這個。」反正得罪大將軍是攝政王做的決定,所有事,往他身上一推,準沒問題。

  「不然我要擔心什麼?」

  「擔心會不會放水放得太嚴重,小皇帝和攝政王也不是好惹的。」

  就算他們的武功和大將軍相差太大,可是殺人不見得非要用大刀或雙手,某些人,只要眼神轉兩轉,他們這些小人物,就得乖乖把腦袋捧上。

  「那……我還有活路?」這不是雙面包抄嗎?得罪一方已經很慘,得罪兩方,他還能不死!

  「試試夾縫中求生存吧,久了就會慢慢習慣的。」尉遲光很沒道義地說著風涼話。

  「喂,這個事你也有份,憑什麼你能置身事外。」

  「因為我是攝政王的小舅子啊。」

  尉遲光加快腳步,趕著回家。家裡的美嬌娘懷了小娃娃,嘴饞的小媽媽想吃糖炒栗子,不知道哪家的栗子新鮮好吃……他的臉冷習慣了,突如其來的暖流浮過,說不出的詭異。

  「大婚訂在下個月初。」

  軒轅克每隔幾天就會為曹璃帶來藺子竟的消息,所以她知道軒轅鈺終於明白,藺子竟娶她不是為了情愛,而是為了一塊糕點、一句承諾,和還不清的救命大恩。

  她知道,有好長一段時間,藺子竟自暴自棄,什麼事都不做,只每天重複著她生活過的軌跡;她也知道,當軒轅克將她的「遺書」轉交後,他關在屋裡,三天三夜不肯見人。

  曹璃兩手忙著整理藥材,微笑低頭。她等這天,等很久了!

  當流沙開始淹入她的口鼻時,她閉上眼睛等死,是他來了,告訴她,他愛她,他要她一起生、一起死,他不再生氣的原因是——陪在她身邊的人是他不是軒轅克。

  這樣的男人,她還有什麼可懷疑的?

  三年前,軒轅克救起她和子竟後,她對自己所中的毒毫無把握,因此決定不讓子竟再痛一次,她逼他們告訴子竟,靈樞死了。

  她在賭,賭自己活不活得下去?也賭,子竟會不會娶鈺兒姑娘,從此將她徹底忘記?照目前看來,她是個運氣很好的賭徒,她賭的每一項都贏得徹底。

  那天之後,握有他的承諾,她開始採用積極療法治療自己,在過程當中吃了相當多的苦,還曾經以毒攻毒,害自己差點兒丟命。

  不過,從錯中學,她越來越能掌握決竅,原本她只希望能帶病延年,沒想到去年初碰上一位老先生。他是個毒物奇才,她為他治了多年的風濕,而他為她解去九日香的毒。

  在這件事情上,她又學到一點——只要能活著,就會碰見奇跡。

  毒解開,她再也不必害怕傷害子竟,她有了勇氣出現在他面前。

  「能嫁給大哥,真那麼開心?」軒轅克問。

  曹璃羞澀一笑。是啊,好想嫁他,好想好想!

  「為什麼?因為感激大哥保住了大曹的江山,讓曹念璋當皇帝,還為他掃除身邊的逆臣。」

  她搖頭。「喜歡和感激,我分得很清楚。」

  「因為大哥跳進流沙沼裡捨命相救,英雄救美人的劇情感動了你?」

  她又搖頭。「那我豈不是更該感激你,是你把我從流沙中救出來的。」

  「既然都不是……那麼,我很好奇,我輸在哪裡?」他問,不是想爭些什麼,而是為了明白。

  「你哪有輸?你是有錢有勢的攝政王,子竟只是一個窮困、名不見經傳的武狀元。」

  「可他得到你的心啊。快說,我到底輸在哪裡?我自認比大哥帥、比他風流、比他更受女人喜愛。」他非追出答案不可。

  「第一印象吧。」曹璃認真想了想道。

  「我給人的第一印象很差?」不會吧,他是玉面書生,風流俊朗,從女子傾慕的對象。

  「第一次見到你,我覺得你並不像個威武將軍,反而像個粉臉小生。」最壞的是,又讓她撞見他私會當時的麗妃,她豈會對一個淫惡之徒  有好感?

  「我本來就只是個冒名頂替的軒轅將軍。」

  「而我第一次見到子竟……」他隱含鋒芒的雙眼、剛毅下巴,他挺直的鼻樑,不怒自威的氣勢宛若天神,是那個時候就對他傾心的吧。「他……」

  「別、別、別……別說。」她才要開口,軒轅克先一步阻止她。

  「是你要問的。」她皺眉疑惑。

  「你的目光、你的表情,已經把答案說個十足十,我不想受傷。」

  曹璃笑了。「其實你很好。」

  「只是有一個更好的在我前面插隊?」

  她笑而不語,間接地同意了他。一個少年從屋外走入,在她耳邊低語,她好看的眉頭起了波瀾。

  「怎麼啦?」軒轅克問。

  「不知是誰把話傳出去,子竟找來了。」

  「大哥來了?那我得快閃人。」

  「放心,藥童們會把他攔著。」

  「相信我,他們沒有這份能耐。」話才說完,軒轅克已經閃身從後園離去。

  看著他的背影,曹璃笑著搖頭。

  不久,一個巨大身影躍入她眼簾,激動、狂熾,說不出的熱烈在他眼底閃爍。

  「我就知道是你!」

  藺子竟的語調裡有著濃烈的幸福,是她,果然是她!從素問兩個字出現時,他就知道錯不了了,靈樞、素問,她告訴過他典故,他很高興自己把她說過的字字句句深刻在腦海。

  望著他……深深地,歎氣。

  三年了,她常在暗處窺伺他,他的落寞、他的痛苦、他的思念,他發狂似地練功夫……每個舉止,都讓她心疼不已,也讓她發誓要活下去,要為兩人爭取長長的幾十年。

  然而好幾次,他的固執幾乎融化她的堅持,她幾次她告訴自己,算了吧,擔心什麼再次受傷,他這樣的傷還不夠痛嗎?

  若不是一次次的毒發,提醒了她,不能讓他同自己一起受苦,她真的會出現。

  幸好,她這個賭徒,又勝了一次。

  他的眼光灼灼,灼上她的心,他沒動手,卻用眼光撫觸著她每一寸肌膚,她心悸、心顫,任由他的眷戀在自己身上氾濫。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還活著?知道嗎?我一直在找你。」他的聲音瘩痖,壓抑著無數激昂。

  她知道,他的找法讓人很心酸。

  他騎著那匹高大的黑馬,在每個州縣到處尋訪女大夫,有人罵他是瘋子,說不管男大夫、女大夫,只要能醫病的都是好大夫,幹麼非要女大夫。他們不知道,他的病只有靈樞大夫才醫得了。

  每次都是失望累積到再也消化不了,他才停止尋找,回到她住過的小屋,倒頭大睡幾個日夜。

  「為什麼找我?」她明知道答案,偏是虛榮心作祟,要聽他親口說。

  「因為我要陪在你身邊。」

  不夠甜言蜜語,卻是實實在在的一句,他要在她身邊。夠了!對他,一個不懂風花雪月的男人,怎能要求他滿口鴛鴦蝴蝶。

  「可你就要大婚了,聽說皇帝要賜婚。」

  那個聖旨傳遍全國,大家都議論紛紛,皇帝不知道為什麼這樣賞識這位新科狀元?聽說他無父無母無家學淵源,無田無產、背後沒有強力大臣支撐,這種人,仕途險吶。

  「我不會同意的。」他早做好打算,他的妻子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就站在他眼前。

  他在笑,很久沒有練習的笑容在臉上,僵硬得接近尷尬。

  「聖旨不是用來讓你同意或不同意的。」她說實話。

  「就是聖旨也不能勉強我的意願。」

  是嗎?聽他那麼篤定,她忍不住想同他打賭。

  「你還養著那盆蘭花嗎?」她故意問的,因為她知道他養了滿花圃的蘭花,她只是想套出他的好聽話。

  「養著,從一株變成一大片,我給它們每一株都取名字。」

  「取什麼名字?」這個她就不知道了。

  「當歸、遠志、苦參、葂絲子、天仙籐、五味子、桑寄生、百合……」他如數家珍,一株一株念出它們的名字。

  「明明是蘭花,為什麼取這些藥名?」

  「當歸,是要你記得『應當歸來』了;遠志,是說即使你『志在遠方』我願意追隨;五味子是我心中有酸、澀、苦、辣、刺,五種滋味日日翻騰;君為女蘿草、妾作『葂絲』花,若不能與你『百年好合』,我便成『喪』寄生,無魂無魄,寄生在這個我無法離開的世界……」

  誰說甜言蜜語是不能被訓練的?瞧,他說得多好!再也忍不住,淚水濕了眼睫,曹璃抬眼,凝睇他。「對不起,我好自私。」

  不,她不自私,自私的是他,他只想到自己該報恩、該把國家大業放在前面,卻沒想過這種決定——傷人太深。

  當他看見她留下的「遺書」,他恨死了自己。

  是啊,他太不瞭解她,若是他多懂她一點,便會明白,根本無須要求,她一定會去換回鈺兒。他的要求,除了傷她,別無作用。

  他勾起她的臉,輕聲道:「對不起,我沒把你救回來。」

  「不,你救了我。」他把她抬得高高,鼻口間未進流沙,軒轅克先救起的人是她,之後才是昏迷不醒的他,若非他昏迷不醒,她豈能順利詐死。

  「你活著。為什麼不找我?」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心越來越虛,當初他篤定她沒死,是因為他把活的機會留給她,自己都被救起了,她怎麼可能未獲救?但她的信裡提到那個無法解除的九日香,打擊了他的信心。

  「我不算活著,這幾天我身受毒發之苦,生不如死。」她說的是實話,沒有半分誇張。

  「現在呢?我進宮去求小皇帝,他有全國最好的大夫和藥材……」他急急挾起她的腰,就要施展輕功,一路把她帶回宮廷裡。

  「別急,毒已經解了。」她拍拍他的肩膀說。

  「解了?怎麼解的?你不會又騙我吧!」他被定住似地,猛然停下腳。

  「我有一番奇遇,下次再說給你聽。」

  她要說給他聽的話很多,比如那個八十歲的孫婆婆,她常給他肥料,教一個大將軍如何養好蘭花,其實那個孫婆婆是個十九歲的女子易容的;比如那個偷偷把他的酒換成茶,梳著丫頭髻的小妹妹,也是同一個人;比如經常在夜裡吹笛子伴他入眠的中年男子、賣他治瘀傷藥酒的中年太太……「好。」他點頭同意。她說什麼都好,只要能在她身旁待著。

  什麼都好!

  他們說話,從早上說到黃昏,從黃昏說到晚上,連累得睡著了,他仍然捨不得放開她的手。

  他萬萬沒想到,一個和他規劃了未來五十年的女子,居然在隔天日出之際,失去蹤影。

尾聲

  大紅花轎從宮裡抬了出來,前頭的鑼鼓笙樂熱熱鬧鬧地吹著吉祥曲調。

  如今,國庫豐盈、民生樂利,小皇帝第一次嫁姐姐,那些個琥珀玉翠、金銀珠寶、金條銀元寶……嫁妝置辦了幾百箱,百姓一邊數著紅箱子,一邊竊竊私語。

  「這次的陣仗可比上回靜璃公主嫁給軒轅將軍大得多。」

  「是啊,不過一個新科武狀元,皇帝怎地這樣看重?」

  「許是這位新科狀元長得俊俏風流,被公主給看中了。」

  「不是、不是,這位新科狀元我見過,雖是體態軒昂,可五官長相比起軒轅將軍差得多了。」

  「什麼軒轅將軍?現在是攝政王了!」一個老先生插嘴。

  「沒錯,照這麼說,公主怎不相中有錢有勢又俊逸的攝政王,會去相中一個沒沒無名、沒錢沒勢沒身家的小狀元?」

  「也是,靜璃公主被搶之後,攝政王不是一直沒娶嗎?」

  「難不成,他還在等著靜璃公主?」

  「唉!難怪人人都說攝政王是個癡情種。」

  「不過,這個小狀元也不是沒來頭的,他是藺輔國的四子。」

  「藺輔國是誰啊?」一個十幾歲的年輕人問。他的年歲太輕,不知道藺輔國的事跡理所當然。

  「藺輔國是忠臣,一心為國,只可惜後來被白鼻子大奸臣沈知清給害了,滿門抄斬吶,那情況有夠慘的,聽說藺輔國死的那日,天上飄下大雪,熱死人的七月天竟然飄雪,百姓能不知道藺輔國在多冤屈嗎?那日,京城百姓家家戶戶門口擺上香案,送藺輔國一路好走。」

  「這事兒我知道,聽說沈知清那個大奸臣去抄家,只從藺家抄出一百多兩銀子和幾副墨寶,藺輔國為官之清廉由此可見。」

  「是啊,誰像沈知清,一抄便抄出八萬萬兩銀,珍寶古玩好幾千箱。」

  「那算什麼!你沒有聽說,沈家蓋在城郊的大廟,那個好幾人高的佛像是空心的,裡面填砌的是亮晃晃的金條,整整運了三天兩夜才運完。」

  「唉,這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可你不是說滿門抄斬嗎?怎麼藺輔國又會冒出一個兒子?」

  「聽說當年聖旨到的時候,他剛好外出不在家裡,又碰到好心人相救,這條根苗才留了下來。」

  「所以,今天小皇帝嫁姐姐這麼大的排場,多少是為了補償……」

  藺子竟站在從群中,冷目凝視著大紅花轎。他不需要補償,他要娶的女人他自己挑。

  轉身,他離開看熱鬧的百姓,獨自往無人深巷走去,不多久,一個身穿黑服、背著弓箭的男子,騎了匹通體如墨的大馬從巷中奔出。

  大紅花轎從城裡慢慢抬出城郊,幾個不耐走的太監心裡有了微詞。

  這個窮狀元裝什麼清高嘛?皇上賜他宅第他不收,偏要住那個大老遠的未秧村,這一路走下來,可不累壞了他們這群人。

  幸好現在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盜賊不生,否則要是早個幾年,這些嫁妝能不惹人眼紅來搶?

  這還不算啥,狀元郎那個破屋子連修也不讓人修,擺進去的傢俱全給扔出來,這冬天颳風下雪的,咱們公主可怎麼過?

  一路上,嘴碎的太監在心底把藺子竟給罵個夠。

  倏地,一支羽箭飛來,喀登!釘在轎門欄杆上。

  「刺客!大家快保護公主!」太監尖銳的嗓子發出叫喊。

  一騎黑馬飛快從林中竄出,為首的太監見了,大叫一聲搶親,侍衛們紛紛拔出刀劍,護在公主轎前。

  這些侍衛的功夫哪裡是藺子竟的對手,只聽得幾聲刀劍交錯的鏗鏘聲響,有武功的侍衛全被點住穴道、動彈不得,而密密實實圍了一大圈的宮女太監更是在他怒目中,半步都不敢移動。

  他大步走到轎前,一拱手,「藺子竟在此向公主請罪,臣已經有了愛妻,不能與公主成親,盼公主成全,請公主原轎回宮。」

  轎子裡悄然無聲,而送嫁隊伍見前來搶親的居然是新郎倌本人,也噤若寒蟬,不知如何是好。

  「公主……」

  一陣清脆笑聲揚起,轎子裡的公主終於說話,「藺子竟,你就不能讓我好好成一次親嗎?」

  那個聲音讓他既錯愕又吃驚。那是、那是……藺子竟走近,反手掀起轎簾,當他的目光對上她盈盈笑臉時,傻了。她就是他要娶的公主?居然是她、居然是她……看著他的傻,曹璃笑得更開心。有進步了哦,知道不能隨便搶親壞人名節。

  「是……是你!」

  「對,是我,不想娶嗎?我原轎回宮。」

  他回過神,拉住她抓著紅蓋頭的手,像傻子似地,大聲說:「不,我娶、我要娶!」

  他動手把她拉出轎子,抱在身上,也不知是用了什麼手法,行紅那些動彈不得的侍衛身邊時,袖子輕輕指過,他們又能動了。

  藺子竟一把將曹璃帶上馬背,奔馳而去,行時,還口口聲聲大喊,「我要娶、我要娶公主!」

  他啊,傻得更緊了。

  侍衛們覷著彼此,一層厚厚的雞皮疙瘩結在手臂上。「藺將軍的武功已經到達出神入化、無人能及的境地……」

  「隊、隊長,新娘子沒了,我們還要不要繼續送親?」送親太監小聲問。

  隊長回頭,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紅箱子,輕笑一聲,「走,大夥兒加快腳步,把嫁妝送到未秧村!「

  風在林間帶起一陣涼意,中秋快到了,人圓月圓的好日子將至,聽說藺將軍家種了很多幽蘭,聽說藺將軍的那個未秧村是世外桃源……得空兒去走一走,應該不錯……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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