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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真不知道言崇綱在想什麼,是不懂「分手」的意思嗎?
久未聯絡,就算現在知道她有一對雙胞胎,也不必做什麼,
她跟孩子的平靜生活不需要多一個男人,偶爾探望孩子是Ok,
但若他想要的更多,那她無能為力;當年曾愛他愛得入骨,
也被傷得痛徹心肺,這滋味,她絕不要再嘗了……
當年,要分手是她一個人說的,他從來沒認同過,但是──
看她和他在一起越來越不快樂,他也無法繼續假裝彼此相愛;
答應分開是他對她的心疼,但偷偷生了孩子卻不通知父親,
也太過分了吧?他不甘心,不想再跟她玩「陌生人」的遊戲,
這次,他一定要搞清楚他們之間到底是出了什麼問題……
楔子
「你這不要臉的女人!竟然把他搶走!」
「你這神經病!為什麼不放過我? 」
尖銳的怒罵忽遠忽近,然後是劇烈撞擊,她墜落,跌進疼痛的漆黑裡……無數的光亮和黑暗交錯,她劇烈頭痛,身體彷彿四分五裂,眼皮重得抬不起。
終於疼痛逐漸緩和,四周開始有交談的嗡嗡聲,有人低語,有人怒罵。
她睜開眼,光亮刺痛她眼睛,她瞇眼看見自己置身整潔的房間,臂上插著點滴針,一名白袍醫師站在床尾。
床邊的男人探頭過來,他憔悴的臉龐滿是驚喜。
「你醒了,芝旗!」梁日佐熱淚盈眶,握緊妹妹的手。「你昏迷快一個月了,我真怕你永遠不醒……」
「我在哪裡?」她嗓音沙啞,迷惘地望著陌生的環境。
「這裡是醫院,你從學校樓梯摔下來了,手臂骨折,已經動過手術……」
「什麼學校?」她何時摔下樓梯?她毫無印象,茫然地瞧著男人。他是誰?
「T大啊,就是你母校。你剛畢業,我本來希望你來日本跟我和你大嫂住,你不肯,留在外文系當助教,我也不勉強你,沒想到會出事……」
「你是誰?」她從他掌中抽回手。
梁日佐一呆。「我是你哥哥啊!」
「我不認識你,我也不記得自己有哥哥。」他焦急的面孔很陌生,她太陽穴抽痛,腦子裡一團亂,不記得自己曾摔下樓梯,也不記得這男人提到的一切……
梁日佐驚駭。「芝旗,你別開玩笑!你怎麼可能不認得我? 」
「我叫芝旗?」不,她不叫芝旗,她是……
她是誰?
搜遍腦海,她竟想不起自己名字,想不起任何名字,記不起任何人或任何事,她的腦子空蕩蕩她拚命想,越想越是一片空白的恐慌,她渾身發冷。「我什麼都不記得……你到底是誰? 」
「我是你哥哥,你唯一的親人啊!你真的不認得我了?」妹妹異常的反應讓梁日佐心驚,他轉向醫師。「醫生,怎麼會這樣? 」
醫師問了她幾個問題,搖頭道:「梁小姐可能是失憶了,詳細情況還要做進一步檢查。」
「怎麼會失憶?她不是只有外傷嗎?」梁日佐錯愕。
「她摔下樓梯時可能傷到腦部,但是之前陷入昏迷,因此沒有檢查出來。」
「那她的記憶要多久才會恢復? 」
「這就很難說了,有些人幾天就恢復,有些人終生都這樣。」
「終生?」她倒抽口氣。她連眼前的處境都一無所知,難道要這樣過一輩子?她迷惑又驚惶,無助地望向她的「大哥」。
梁日佐心疼地握住妹妹的手。「別怕,也許你過兩天就會想起來了,我是你哥哥,我會保護你……」話剛說完,有人敲門,警察與一名年輕男子出現在門口。
「芝旗?你醒了?」連志維望著床上蒼白的年輕女人,表情驚懼。
她還沒開口,梁日佐就氣沖沖地過去揪住對方衣領。
「對,她總算醒了,但她失憶了!你這混賬,把我妹妹害成這樣!」
「她失憶? 」連志維吃驚,表情卻鬆懈了幾分,望著床上的她。「芝旗,你不記得我了? 」
她茫然搖頭。他相貌俊秀,是她的朋友嗎?
警察卻沉下臉。「梁小姐,我知道你受傷不輕,但是人命關天,你不能用失憶矇混過去。」
「你是暗示我妹妹假裝失憶,逃避責任? 」梁日佐大怒。「我告訴你,她不可能殺人!絕對不可能!」
她駭白了臉,她是殺人兇手?
「梁先生,我懂你想保護妹妹的心情,不過我們警方要辦案,還是要請梁小姐來警局一趟。」
「那也得等幾天吧!她昏迷了一個月,要先讓醫生給她做檢查啊!」
「各位,這裡是醫院,請不要這麼大聲。」醫生提醒。
「芝旗,你真的不記得我了?」連志維望著毫無反應的她,糾結的眉心稍舒,表情轉為沉痛。
「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我會負起責任~~」
「負什麼責任,你把她害得還不夠慘嗎?你給我滾遠點,不准你再接近她!你們都出去,讓她休息!」梁日佐憤怒地將訪客轟出病房,回到妹妹床邊。「你別想太多,先把傷養好,事情都交給我處理。」
「我做了什麼?」她是個兇手?她心跳劇烈,竭力回想,卻毫無頭緒。
梁日佐歎了口氣。
「剛才那男的叫連志維,是你們學校的講師,他有個女友是研究生。他說他們已經分手,他愛的是你,但他前女友不死心,認為你搶走他,常常騷擾你。一個月前,那個研究生約你談判,結果你們兩個一起摔下樓,她法醫不治。警方認為你有動機,而且你是柔道高手……」
「他們要逮捕我嗎? 」
「不,沒有證據可以證明是你做的,他們不能抓你。再說他們懷疑當時還有第三人,雖然連志維否認他在場……總之,警方正在調查其它嫌疑犯。」
「也許,真的是我把那女孩……」她驚然。
「不可能,你脾氣很好,幾乎沒和人起過爭執,警察懷疑你受不了那女孩的糾纏才行兇,根本是鬼扯!你先別想這些,重要的是你失憶了,我馬上安排醫生幫你做檢查,等你恢復記憶,我相信你一定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望著兄長堅定的眼神,六神無主的她軟弱點頭,看著他將她腕上的塑料帶轉過來,上頭記載著病人數據,寫著她的名字——梁芝旗。
梁芝旗。她默念著。她過往的人生一片空白,今後的人生,則由這個名字開始——
第1章
一早,梁芝旗將私人物品打包完畢。窗外,八月多的陽光熾亮,照得萬物都似在發光,生氣蓬勃的景象,染得她心情也一片愉快。
她將在今日出院,她大哥也將暫時返回日本。
半個月來,醫師嘗試治療她的失憶,她哥哥則不斷對她講述過去——他們的母親早逝,當柔道教練的父親養大他們;她大一那年,父親發現罹癌,她辦理休學照顧他一年,可父親最後仍撒手人寰,目前定居日本的大哥是她最親的人……
但她依舊什麼也記不起,聽著那些事就像聽著別人的人生。
最初的慌亂過去後,她較能坦然面對自己的失憶,反正事已至此,著急無用,她猜她的個性大概是樂觀型吧?她唯一介意的是警方查案因她的失憶而進展緩慢。知道自己涉及一樁案件,讓她耿耿於懷。
她望向桌上的小鏡,鏡裡映出的女人膚色柔白,長髮及肩,一張鼻樑勻挺的瓜子臉,雙唇粉潤,一雙彎眉精描儀的工整纖麗,眼眸清亮坦率。有這麼一雙正直眼神的她,會傷害人嗎?
聽見門口傳來聲響,她轉頭望去,看見兄長推門進來。
梁日佐見病房地上堆著行李,驚訝道:「我不是說等我過來再收拾? 」
「反正我閒著沒事,順手收好了。大嫂呢?」大哥娶日籍女子為妻,婚後住在日本,她大嫂家裡經營超市,大哥婚後便接手超市生意,可親家母不久前中風,需人照料,她大嫂直到今日將母親安頓好,才飛來看她。
「她在醫院對面的公園等我們。唉,要不是日本那邊事情太忙,我實在不想回去。芝旗,你真的不和我走?」
她搖頭。「警方還是認為我有嫌疑,我要是出國,他們會認為我畏罪潛逃,到時候會連累你。」
「我就說他們偵辦方向錯誤,你絕對不可能——」
「那就好啦,我也不覺得自己會傷害別人,警方沒有證據,就不能抓我,我大可以安心留在這裡。」
梁日佐瞧著泰然自若的妹妹,搖頭苦笑。「你一點都沒變……就算失去記憶,個性還是這樣,樂觀堅強。」
梁芝旗一笑。「我們走吧,去辦出院手續,我想快點見到大嫂。」
辦完手續出院,往公園的路上,梁日佐又問:「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
「我想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就回學校。還有半個月就要開學了,我想先熟悉一下同事和工作環境,趕快讓工作上軌道。」
「日常生活呢?你什麼也不記得,怎麼照顧自己? 」
「我有房東和室友,她們會陪我。」她租屋處的房東和室友來探望過她,她們都是和善親切的女子,有她們照應,生活應不成問題。
「我看還是讓崇綱來陪你——」
「不要。」她斷然拒絕。大哥老是提起這人——言崇綱,據說是她大一曾交往過的男友,兩人分手後,他仍和她兄嫂有連絡,聽哥哥的口氣對這男人相當欣賞,盼望他們復合,但她對他毫無印象,而且找前男友來照顧她,光想像那情景就彆扭。「都分手了,不要麻煩人家。」
「分手了也還是朋友啊。他剛在德國拿到法學博士,原本要在那邊待一陣子,我一告訴他你出意外,他就馬上趕回來,還問我有沒有能幫忙的地方。」
「你該不會叫他來了吧? 」
梁日佐顧左右而言他。「他還接了你們學校的聘書,以後他就是法律系的助理教授了。他沒明說,但我看他選擇回來母校任職,是因為你在這裡~~」
「哥,你是不是叫他來? 」
梁日佐只好承認。「我是找他今天過來一起吃頓飯,你就當和老朋友見面,不願意他陪你的話,你就拒絕吧,不過我看……很難。」
「他會糾纏不清嗎?」梁芝旗對這男人的感覺趨向負分。
「他自尊心很強,不會做那種事,但……唉,恐怕有他不得不陪在你身邊的理由。」兩人抵達小公園入口。「進去吧。」
梁芝旗暫時打住話題。她看過嫂嫂的照片,立刻認出坐在長椅上的溫婉女子,教她意外的是嫂嫂身邊有對孩子,一男一女,約摸三、四歲,小男孩正用日語叭叭咕咕說著要餵魚,她嫂嫂直搖頭。
梁大嫂看見她,神色關懷又激動,日語衝口而出。「芝旗,你還好嗎? 」
「還不錯。」梁芝旗微笑,幸好她沒忘了日語能力,能聽也能說。
一對孩子也看向她。小男孩目不轉睛地望她,表情機靈活潑,小女孩較為文靜,那雙彎眉明眸和她簡直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兩個孩子都眉清目秀,皮膚光嫩飽滿。
大哥原來有這麼一對可愛的兒女,怎麼半個字也沒提起?
「你有沒有想起一些事?關於你哥哥和我……」見她一臉茫然,梁大嫂好失望。「會一輩子都這樣嗎?」
「醫師說記憶是可能恢復的,也許我過兩天就全部想起來了。」梁芝旗看著兩個孩子。「哥沒提起你們有孩子。」
兄嫂聞言互看一眼,梁日佐朝妻子點點頭,她輕推孩子肩頭,催促道:「快喊她呀,就照我在家裡教你們的那樣。」
小女孩遲疑著小男孩卻洪亮以中文喊:「媽媽!」
梁芝旗一房,笑道:「你叫錯了,我是姑姑,不是媽媽。」
「他沒叫錯。」梁日佐緩緩道:「爸過世的前一年,你來日本照顧他,卻發現自己懷孕了。當
時胎兒已經成形,醫師反對流產,所以最後你把孩子生下來,由我和你嫂嫂領養,你則回學校。吉安是哥哥,美美是妹妹,他們是你的孩子。」
她震驚。「我曾經懷孕? 」
梁芝旗下意識地環抱自己。她體態苗條,小腹平坦,除了這次失憶受的傷,她的身體沒有任何不尋常之處,感覺不到曾懷孕發胖的痕跡。她真的生過小孩?還是雙胞胎?
「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你這麼年輕就帶著小孩,將來怎麼嫁人?由我們領養是最好的方式。
但現在你失去記憶,我才把他們帶來。畢竟懷孕生產是很強烈的生命歷程,我希望你可以因此想起一點什麼。」
不,她沒有奇跡般地出現骨血相連的感應,只有驚駭得快暈倒。她錯愕地望著兩張天真小臉。
「他們知道我是他們的母親嗎?」
見妹妹表情呆滯,顯然這劑猛藥一時間無效,梁日佐歎口氣。「他們始終當我們是親生父母,你嫂子和他們解釋過,但他們不懂,只知道來台灣和你住這段期間,要喊你媽媽。」
「要他們和我住?」她的震驚再加上恐慌。「我不會帶孩子啊!」
她什麼也不記得,哪能帶三歲的孩子,而且一次來兩個?該給小孩吃什麼?小孩哭鬧怎麼哄?她會不會照顧不周,害他們生病?孩子生病了,又該怎樣照顧?她滿腦子問號,暈頭轉向,很想逃走。
梁大嫂道:「他們都有基本生活能力,不難帶。這陣子我們很忙,要看店,還要照顧我母親,保母又辭職,你哥的意思是把孩子托給你半個月,麻煩你照顧。他們的衣物玩具我都帶來了,待會兒我教你怎麼照顧他們,其實真的不難。」
梁日佐則道:「最重要的是,你跟他們相處一段時間,也許可以想起一些事。我半個月後就回來,不會麻煩你太久。」
梁芝旗掙扎半晌,勉強同意。「……好吧。」她不認為這方法有效,但兄嫂表情充滿期待,何況既然是她的孩子,她是該盡一點母親的責任。
可她不是聖母瑪利亞,懷孕不是神跡,這對小孩代表一個當年讓她受孕的男人,難道她不曾要求對方負責?或者她要對方負責,他不肯?
她低聲問:「哥,孩子的爸是不是言崇綱?」所以大哥才會這麼積極拉攏他們,何況她現在也只有這個名字可以懷疑。
「我不知道,你從沒提過。」梁日佐搖頭。「我跟他約在餐廳吃飯,我去開車,先過去再說。」
梁大嫂跟著起身。「我去打個電話回日本,你陪一下吉安和美美。」
於是,公園裡剩下梁芝旗和兩個小孩,兩雙漆黑晶亮的童稚眼睛望著她。
她勉強擠出微笑,不知該如何和他們拉近距離。他們知道她是拋棄他們的親生母親,卻絲毫不在意,或許他們還太小,不懂得怨,也不明白他們受了委屈。
她很內疚。她當時應該找出更好的處理方式,不要母子分離,現在彼此便不必經歷這些。他們覺得混亂吧?和她一樣尷尬,不知道怎麼面對姑侄轉變為母子的關係……
小吉安先開口了。「我要餵魚!」小手指著不遠的魚池。
「喂魚? 」
她注意到旁邊有魚飼料的販賣機,於是掏硬幣買了兩管魚飼料,孩子們一人一份。
小吉安歡呼,拔腿就往魚池邊跑,梁芝旗連忙追上。
「媽媽好小氣,都不讓我餵魚!姑姑最好了,什麼都買給我。」吉安的中文說得字正腔圓,笑瞇瞇的小臉迎著日光,好生燦爛。
「呢,吉安……」小男孩顯然一時還改不了稱呼,她想糾正,又覺得尷尬。
「啊,媽媽說要喊你媽媽。」倒是吉安自己想起來了。「媽媽說你生病了,忘記很多事情,只要我每天喊你媽媽,你就會記起來。」他瞧了慢吞吞跟過來的妹妹一眼。「可是美美很笨,聽不懂媽媽的話,一直問媽媽為什麼要叫你媽媽。」
「不可以說自己的妹妹笨。」梁芝旗柔聲糾正。小男孩講話有條有理,顯然相當聰明。
「姑姑,你的病會好嗎?」美美擔心地問,嬌憨的她嗓音甜美,惹人憐愛。
「要叫『媽媽』。」
吉安大聲更正。
「你不可以忘記我呢!我是美美,美美。」小女孩指著自己,努力強調。
「好,我記住了,你是美美。」小女孩天真的舉止,讓梁芝旗感覺好笑又溫馨。
吉安撇撇嘴,抓一把魚飼料撒出去,池裡的魚嘩地撲湧爭食。
美美輕呼一聲,被池裡萬頭攢動的情景嚇到,緊挨著梁芝旗。
「別怕,魚不會跳上來。」梁芝旗安慰她。美美緊張地揪住她的手,把飼料往池裡倒,但手一滑,整瓶倒下去,魚群瘋狂撲來,池水亂噴,濺到美美的鞋,她嚇一跳,瞧著鞋上水漬,露出新奇的笑,抬頭望著梁芝旗。
「姑姑,好多魚呢……」
那肖似她的眉眼笑得這樣甜,讓梁芝旗心一緊。
她的記憶一片空白,她的身體沒有一丁點曾和兩個小生命相系的感覺,但孩子純真的小臉喚醒她的母性,她滿心親愛溫柔的感覺,歉疚也更深。未來的半個月,她一定要好好寵愛他們,彌補他們。
忽然,一股被注視的感覺令她分了心,她抬頭,看見公園矮圍牆外的行道樹下站著一個男人。
他有一頭略亂的率性短髮,濃眉銳眸,一管優美直挺的鼻樑上架著金邊眼鏡,顯得斯文而剛毅。他的臉龐性格英俊,但眼眸冷峻,缺乏溫度,他雙手抱胸,姿態隨意,淺卡其色襯衫在胸膛上繃緊。
梁芝旗的目光被那片健碩胸膛攫住。她感覺似曾相識,彷彿她曾把掌心貼在那兒,感受那處的沉穩心跳……不,她根本沒見過這男人,哪來這種荒謬感覺?
但對方顯然認得她,他嚴肅的視線像鷹隼鎖住獵物,接著邁開腳步,走入公園。
他該不會是警察吧?她不怕警察質問她,但不願讓小孩聽見那些尖銳的問題,她擋在孩子前頭,瞪著男人來到她面前。
「芝旗,你不認得我了?」言崇綱眉心深皺。他知道她失憶,但親眼見她眼色生疏,令他失望而惱怒。
當年,他們只交往了半年,她受不了他獨斷的大男人性格,要求分手,而他沒挽留。他同意分手不是因為不愛了——他愛她,但她無法適應他愛她的方式,既然她毫不留戀,好強的他也拉不下臉挽回,他黯然神傷,說不出他不要她離開,說不出她的求去讓他多難受。
他也說不出剛才光是遙望著她,自己的心跳有多熱烈。她不是艷光四射的美女,卻像一彎清淺流水,他掬過,被那股淡諒滋味沁了心,就難忘記。
他凝視她,蟄伏的感情無聲澎湃——但她竟然忘了他?他不在乎她遺忘全世界,獨獨不該忘了他。
「我該認得你嗎?你不是警察?」她恍然大悟。「你是我的朋友? 」
「我們不只是朋友。」他和她大哥約在餐廳見面,可因為想見她,於是提早過來。他遠遠看她帶兩個小孩餵魚,他猜是她大哥的孩子。
「是我同事嗎?」她住院時,不少校內師生來探望她,但從沒見過他。
「算是吧。」他所期待的,遠不只同事關係。
他眼眸深沉如墨色磁石,撩動她心底的某根弦,泛起戰慄。他富有男性魅力,那雙冷靜視線有某種無形壓力,剛硬且強勢,她直覺自己不欣賞這種個性的男人,又矛盾地感到一種可信賴的安全感。
吉安忽道:「媽媽,我要飼料!」朝她揮著空飼料罐。
「沒時間了,我們該走了。」她牽起小男孩,沒留意身邊男人霎時全身一震,驚詫地望著她與孩子。
「我要餵魚嘛。」
「好吧,只能再喂一次——」
「你有小孩?」言崇綱仔細注意兩個小孩。小男孩不像她,小女孩簡直是她的翻版。
她尷尬地承認。「我不記得曾經生過孩子,但我哥說我大一休學後生下他們,留在日本讓他撫養……這件事請你保密好嗎?我和孩子都還有需要調適的地方,我不希望朋友的好奇給他們壓力。」
「孩子的父親是誰?」從時間推算,除了他還有誰?言崇綱震驚不已。
但懷孕是多重大的事,即使當時他們已分手,她至少該告訴他一聲吧?他不悅地繃緊下巴,瞥向兩個孩子。小女孩正在偷看他,被他銳眼一瞪,她嚇一跳,躲到梁芝旗背後。
「呢,這是我的私事,就不方便說了。」她還不確定孩子的父親是不是那位言學長,她也不喜歡他理所當然的質問口吻,彷彿他有權利過問,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請問,你究竟是哪位? 」
「如果他們是你的小孩——」他嚴厲目光彷彿她犯下滔天大罪。「我就是孩子的父親。」
半小時後,梁芝旗坐在餐廳裡,還被與孩子生父的乍然相遇震撼得回不了神。兩個孩子坐她右邊,大嫂去打電話,她大哥與孩子的爸坐在對面談話。
孩子的爸……這幾字讓她全身漫過一股異樣感,臉微燙。在對自己幾乎一無所知的狀況下,突然出現一個和自己有過親密關係的男人,她的感覺很複雜,有點困窘,又忍不住對他好奇。
從他們的對話裡,她對言崇綱有了進一步認識——他是獨子,出生在軍人世家,父親是上將退伍,他是法律系高材生,每學期拿獎學金,博士還沒念完,就有幾家學校教職等著他挑,簡而言之,是個前途一片光明的有為精英。
他講話簡潔,口吻客氣,但偶爾瞥向她的眸光壓抑著憤怒。他不高興,而且那不高興是針對她。
「你也知道芝旗個性比較獨立,她覺得她能處理,就不想麻煩你了。」
「處理?她當孩子是物品嗎,就這麼擅自決定把他們『處理』掉~~」
「處理只是一個說法,請你別挑語病。」梁芝旗不喜歡他咄咄逼人的態度。他們真的有過一段情嗎?但他對她一點也不客氣。
言崇綱瞥向她,眼神銳利。「所以你把孩子法給別人就沒有錯了? 」
「我哥哥嫂嫂不是別人。」
「對孩子來說,親生父母以外的都是別人。你不顧孩子的感覺,不顧自己身為母親的責任,也不顧我的感受,一個人做這種決定,我無法接受。」
他在開庭審案嗎?語氣這麼犀利。她忍不住皺眉。「不然,要什麼樣的決定,你才會滿意? 」
「既然我們有孩子,我就該負起責任。」言崇綱沉聲道:「我們結婚。」
她呆怔了。上一秒還在嚴厲指責她,下一秒就求婚,會不會跳太快了?
梁日佐卻大大讚賞。「崇綱,我就知道沒看錯你,有擔當的才是男人~~」但被妹妹一瞪,話立刻縮回去。
「你是認真的嗎?」她難以置信。
「當然。」他已屆適婚年齡,對象是她的話,不需要考慮。
「就因為我們有小孩,所以必須結婚?」太荒謬了。
「我從不逃避責任。」他很嚴肅。
「如果你只是想盡責任,可以免了。」無視他眉頭揪起,她道:「我猜想,當時我沒告訴你孩
子的事,就是覺得孩子不會讓我們之間有所改變,既然都過了這麼多年,我們有各自的生活,又何必因為孩子而硬要牽在一起?」
一把火在言崇綱心底燒起,他瞪著她微笑的容顏。他記得她肌膚的觸感,那種令人歎息的柔膩,完美掩護她的固執——她的頑固絕不亞於他。
他分不清心裡的焦灼是憤怒,或是對她的渴望,也許兩者皆有。
他知道她吃軟不吃硬,但低姿態恰好是他最做不到的事。
言崇綱沈聲道:「所以你寧可拒絕我,讓孩子沒有完整的家。」
「現在單親家庭不少,不見得只有爸爸或媽媽的家就不完整,倒是不幸的婚姻更可能傷害孩子。」
他們的婚姻八字都還沒一撇,她就暗示他們會不幸?他怒火更熾,嗓音更沈。「所以你堅持不讓我負責,是嗎?」
「可以這麼說,但你又何必這麼急著扛責任?也許孩子的爸根本不是你。」她挑釁。
「芝旗。」梁日佐咳一聲。「你這是暗示你自己曾經對崇綱不忠。」
「我是就事論事,這不是不可能——」
「絕不可能。」言崇綱淡淡打斷她。
「為什麼? 」
他看著她,眼色意味深長。「這裡是公共場所,你確定要我直接說出原因嗎? 」
梁芝旗一愣。他篤定是他使她受孕,表示他確知她只和他有過……親密關係,可他有什麼依據?她困惑,看他氣定神閒地端起水杯嶸飲,他的手掌指節分明,他的手臂佈滿結實的褐色肌理,賁起的肌肉沒入短袖底下。她想他有一具強壯健美的軀體,他們曾裸呈相對……
他含蓄的眼神彷彿道盡許多曖昧私密,她臉蛋瞬間燒紅,不敢追問,不敢想像更多。
言崇綱勾起淡不可見的笑意。「所以,我當然有權陪『我的』孩子。」
「我不要。」她頑固地拒絕,有點惱羞成怒了。他八成在運用心理戰術,算準她沒膽開口問細節,她才不中計。
梁日佐勸道:「芝旗,他畢竟是孩子的爸……」
「哥,你帶孩子來陪我,是希望能幫我恢復記憶,我可以瞭解,但你為什麼讓他知道?」惹到這塊牛皮糖,甩也甩不掉。
梁日佐很尷尬。「當初你們分手,我覺得很可惜,我想你既然失憶了,你們又有孩子,也許能再來過……」
「不可能,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她瞧向言崇綱。「抱歉,喜不喜歡是主觀的感覺,我不是說你不好。」
他眼神獨裁,態度強勢,像冰冷的鋼鐵,給她一種強烈的感覺,但他的大男人傾向太明顯,她不喜歡。
「我很清楚你對我的觀感,但我們現在討論的重點是對孩子的責任。」言崇綱暗暗惱怒。她仍舊不願接納他,甚至不肯為了孩子而妥協。
「既然你這麼堅持,我只好用點手段說服你,例如我最擅長的法律。」
「我們沒結婚,孩子當然是我的,你不可能用法律搶走他們。」
「對一個法律人說這種話,你最好別太有把握。就算法律沒有規定,我也能找到漏洞,或許最後孩子反而歸我也不一定。」
「你——」她氣得俏臉一片暈紅。「你為什麼不肯放手? 」
「我說過我有責任。」
「我也說了我不需要!」不可理喻的男人!她握緊拳頭,身側忽然一噯。
她低頭,看見美美挨著她,小臉有些慌張,吉安抓著吃了一半的麵包,面無表情地瞪著言崇綱。大人的口角,孩子察覺到了,都很不安。
她立刻警覺不能在孩子面前吵架。她的拳頭立刻鬆了,瞧向言崇綱,他表情立即和緩,顯然也注意到了。兩人交換眼神,無言地同意暫時休兵。
這時,服務生正好法上餐點,梁日佐道:「先吃吧,吃完再談。我是希望你們給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不管做什麼決定,希望你們要考慮孩子的感覺。
「當然。」言崇綱淡道:「我一直表示願意負責。」
「並不是只有負責才是考慮孩子的感覺。」梁芝旗輕聲回嘴。「我想,像你這麼英俊,條件這麼好,我當初還選擇分手,一定是有很嚴重的問題。」他這種惹人厭的個性肯定是最大癥結!她當初怎麼會愛上他?她一定是神志不清了。
至少她承認他英俊。言崇綱澀然想著。她什麼也不記得,分析倒是一針見血。
當年,導致他們分手的嚴重原因是他的個性太強勢,總要她順他的意思,現在又因此惹她生氣。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學不會柔軟,是他的致命傷。既然他只會來硬的,那就強硬到底吧,先把握孩子這條線,將他們重新牽在一起。
然後,他會改,努力改掉她排斥的部分,成為她理想中的男人,屆時牽起他們的不再是對孩子的責任,而是發自肺腑的愛戀——
第2章
談話不如梁芝旗以為的順利。
言先生異常難纏,他的最高原則是對她負責,違背此原則的話他都聽不進去,加上她哥哥嫂嫂在一旁推波助瀾,最後她只好讓步,同意他探望孩子,但結婚免談。
送哥哥嫂嫂上飛機後,梁芝旗帶著兩個孩子回到租屋處,言崇綱則前往T大拜會舊日師長和未來同事。
她的住處在三樓,一、二樓租客是毛秀忻,她在此開了間租書店,房東白暖琳則在隔壁開花店,她是大集團的千金,整條街道的房子都在她名下,據說是當年她父親送的結婚禮物,可惜婚姻最後以離婚收場。
午後客人不多,三個女人就在租書店裡聊天,兩個孩子在一旁吃餅乾,梁芝旗描述和言崇綱的攻防過程。
「他當場跟你求婚?」毛秀忻聽得興味盎然。「唉,可惜,剛才他送你們回來時我剛好出去買東西。暖琳,你看他怎麼樣?」
「言先生不苟言笑,不過很有男子氣概。」白暖琳抿嘴微笑。
「他敢求婚,表示他誠心要負責任,這種男人不多了,換成我,馬上答應,和他結婚去。」毛秀忻一臉陶醉。
「這話要是讓你老公聽到,恐怕不妙呢?」白暖琳揶揄,毛秀忻扮個鬼臉。
「他一直把責任掛在嘴邊,好像我和小孩是一件不得不處理的公事,得靠結婚來解決,越聽越煩。」梁芝旗蹙眉。他一徑堅持,不考慮她的意願,讓她感覺很差。
毛秀忻問:「所以他要是換個理由,例如『我愛你』,你就願意嫁了? 」
她一怔。「也不是,但至少……這才像求婚的理由呀。」愛?她懷疑那個冷冰冰的木頭男說得出這個字。
「所以你是憧憬因為愛情而結合的婚姻。當然了,最初總是那樣,愛上某個人,想和他廝守一生……」毛秀忻似想起了什麼,爽朗表情有一秒的黯淡,話鋒隨即一轉。
「可是他沒講,不代表他不愛你。也許他只是說不了口。」
「他有心負責的話,支付孩子的養育費用就夠了,沒必要求婚,顯然是拿小孩當借口。要不是還對你有感情,何必自找麻煩?」白暖琳贊同。
「但你一開始就拒絕他,男人的自尊很強、臉皮很薄,被拒絕就更不會坦白了,所以他只說要負責。」毛秀忻補充分析。「他肯定還愛你。」
是這樣嗎?梁芝旗啞然,一下午的談話,他始終冷靜以對,她感覺不到他有任何溫情,他的眼神裡沒有半點對她的眷戀,他甚至完全沒對她笑過,他並不比那些盤問她的警察親切多少。
假如這種表現是對她有愛意,那些警察個個都愛上她了。
「言先生回來了。」白暖琳低聲道:「他剛到門口。」
三個女人一起望向租書店門口,言崇綱正好走進來,見了毛秀忻與白暖琳,他點點頭。「兩位好。」
毛秀忻笑道:「你好,我是這家租書店的老闆。芝旗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歡迎你們隨時來看書,免費的。」
「謝謝。」言崇綱簡短道,望向梁芝旗。「上樓吧!」
目送「一家四口」上樓去,毛秀忻悄聲道:「看起來是不錯的男人嘛,在大學任教,家境也不錯,芝旗還挑什麼?」
「我們不是她,得由她自己做決定。」白暖琳瞧著好友。「你剛才話沒說完,是想說什麼? 」
「唉,只是有點感觸,我們兩個也是戀愛結婚,看看我們的結局……」毛秀忻歎口氣。「你離婚了,我沒離婚,不過也不見得好到哪兒去。我們經歷過太多現實,愛情變成奢侈品,好好過日子比較實在。」
「我倒覺得,當你放棄一個信念,它就真的離你遠去了。」
「所以你還期待愛情? 」
「難道你不是?」白暖琳反問。
「我啊……」一聲淡淡歎息,沒入夕陽。
回到住處,吉安便嚷道:「我要看卡通!」
「你和妹妹看,我去煮晚餐。」梁芝旗開了電視,轉到卡通台,然後進廚房。她打開冰箱,裡頭有嫂嫂臨走前採購的食物。
「卡通!卡通!」吉安歡呼,蹬上沙發,跳來跳去。美美文靜地坐下,很習慣雙胞胎哥哥這樣胡鬧。
言崇綱不甚苟同地瞥了亂蹦亂跳的兒子一眼,跟進廚房。
梁芝旗瞄向他。他四處看,看看壁櫥,看看瓦斯爐火,打開窗戶看後陽台,她忍不住問:「你在找什麼?」
「沒事。」只是想瞭解一下她居住的環境。「明天你回學校,弄清楚上下班時間之後告訴我,我可以接送你~~」
「我想我一個人上下班不是問題。」
他回頭看她,她眼神防備,顯然對他還有不滿。今天的氣氛很不愉快,他不希望鬧得更僵,於是讓步。他淡淡道:「好吧。」
「我的意思是……我的傷恢復得差不多了,不必麻煩你。」雖然很不明顯,他眼底確實掠過被刺傷的微小痛楚。她命令自己不要同情這個霸道的男人,但還是忍不住找了個婉轉地解釋。
「我懂,你一向很獨立。」
他語氣平淡,又像毫不在意她的拒絕,她被弄糊塗了。「說真的,你不必堅持一定要負責,你可以來陪孩子,我們就像朋友那樣相處,不是很好嗎?」
「然後讓你將來帶著我的孩子去嫁別人?」光是想像她披婚紗站在別的男人旁邊,他們的孩子也許還擔任花童,他就想搗爛會場、活埋新郎。
「嘿,現代人對這種事接受度很高的,沒什麼大不了~~」
「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其實,你只是覺得我嫁給別人會讓你很沒面子吧?」她盯著他頑固的側臉。言崇綱讓她想到佔山為王的山賊,他踏過的路就是他的,她帶著他的孩子另嫁是奇恥大辱,他讓她感覺到佔有慾,但沒有愛情。
也許,就如毛秀忻和白暖琳的分析,他對她還有感情,所以不肯放開她。他不說話時,沈穩神態確實很迷人,但他一開口,唯我獨尊的態度把那一點點旖旎的感覺都消滅了。
若有愛情潤滑,他這蠻橫的獨佔口吻,即使惡劣,她也會覺得甜蜜吧……
「並不是~~」忽地,客廳傳來砰砰聲響,言崇綱走到廚房門口探看,他兒子正在沙發上亂跳,對著電視開心大叫。
他皺眉。整個下午就聽這小傢伙吵著要吃糖要玩耍,諸多任性要求,他在三歲時膽敢這麼囂張,絕對被父親吊起來打。他回頭看梁芝旗。
「我們協議我可以來陪孩子,也包括管教他們吧?」他沒忘記自己決心努力改進,她曾怨他總不聽她的意見,他現在先行徵詢,應該沒做錯吧?
「當然可以,你能陪他最好。」小男孩的精力旺盛讓她有點疲於應付。
徵得同意,言崇綱大步走回客廳。「你不坐就下來,別把沙發踩壞。
吉安斜他一眼。「你幹麼管我?」他沒留心聽大人們說話,也沒留意這個陌生叔叔,但小霸王一向為所欲為,被人指正,馬上有反應。
「因為我是你爸爸。」
吉安的眼睛瞬間瞪得像車輪一樣大,叫道:「你不是我爸爸。」
「我當然是。」求婚被拒絕,親生兒子又不認他,言崇綱悶怒在心底,很火大。
「你不是!你騙人!」吉安在沙發上又叫又跳。
梁芝旗聽見父子在客廳裡吵架,趕緊走出來。「吉安,他是爸爸沒錯。」
「他不是!爸爸回去日本,說半個月以後就會回來,他不是我爸爸!」正義的小食指直指大男人鼻尖。「你是壞人!假裝是我爸爸,要綁架我!」
「你再說一次。」言崇綱嗓音沈下,梁芝旗連忙拉住他。
「小孩子不懂事,你別生氣。我們下午忙著討論,沒人向他們解釋,他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美美也還不懂,對他們耐心點,好嗎?」
這是她今天對他說過最溫柔的一番話,他的怒氣頓時緩和。「他們至少得搞清楚父母是誰,「我絕不讓我的孩子喊別人爸爸。」
「我會慢慢教他們。」她安撫他,瞧時鐘一眼。「飯前先讓孩子洗澡吧——」糟糕,她哪會幫小孩洗澡?
梁芝旗抱著希望問:「吉安,你會自己洗澡嗎? 」
吉安搖頭。「平常都是保母幫我和美美洗。」
「呢,我可能沒辦法幫你們洗,你能不能自己——」
「我幫他洗吧!」言崇綱忽然開口。
「你會幫小孩洗澡?」她詫異。
「我幫狗洗過澡。」大狗和小孩的體型差不多,應該不難。
她想問他是不是開玩笑,但他很正經,過去拉著小男孩。
「我不要你幫我洗!你走開!」吉安反抗,但哪敵得過男人的力氣。
「把他的換洗衣服拿來。」言崇綱拎著拳打腳踢的兒子往浴室走。
「小心點,別弄傷他。」吉安是很頑皮,不過言崇綱應該不至於當真和小孩生氣,就當是父子倆促進感情的機會吧!
梁芝旗回過頭,就見小女孩一臉驚懼,瞪著浴室門關上,顯然被父親和哥哥充滿火藥味的互動嚇著了,她摟摟美美。「別怕,晚點我們一起洗。」她得和他說一聲,在膽小的女兒面前要更溫柔、更輕聲細語。
她打開孩子的行李箱找衣服,聽見浴室裡吵吵鬧鬧,有點擔心,又想起他很認真地說曾幫狗洗過澡,忍不住莞爾。拿狗和兒子比,算是他的另類幽默嗎?
嚴肅的父親、調皮的小孩,忙著居中協調的她,她還真有點一家人的感覺。
浴室裡,言崇綱鎖上門,扭開水龍頭往浴缸裡注水。「你要自己脫衣服,還是我幫你脫?」
「你是壞人!你想綁架我!」吉安憤怒指責。
「我是你爸爸,不管你承不承認,我就是。」
「你不是我爸爸!」吉安昂著小臉宣稱。「我爸爸開一家很大的超市,會開車、會划船捕魚、還會游泳,在水裡面閉氣三分鐘,你什麼都不會!」
「三分鐘算什麼?」他勾唇。在德國唸書時他可是買買晨泳,閉氣三分鐘只是小意思。
「你會嗎?」小男孩表情很挑釁。
不展現點本事,這小子完全瞧扁他了。不哆唆,言崇綱將洗手台裝滿冷水,摘下眼鏡,吸口氣,彎腰將臉俯進水裡……沒幾秒,他就聽見笑聲。
「哈哈,你好笨,我爸爸才不會游泳,我亂講你就相信了,哈哈哈~~」
言崇綱猛地直起身子,臉色鐵音,眼神凶狠,前額頭髮濕嗒嗒的直滴水,不知死活的小猴子還在狂笑。他一把提住他,笑聲變成驚叫。
瞬間浴室裡乒乓響、水聲嘩啦啦、小男孩用日語鬼吼鬼叫,活像打仗。
「崇綱,你們在做什麼?」浴室外的梁芝旗聽得擔心。
「幫孩子洗澡,還能幹麼?」他聽起來咬牙切齒。「衣服呢? 」
「幫你們放在外面了。我去煮飯……」
真的不要緊嗎?她忐忑地走進廚房。
大嫂替她買了些青菜、肉類和雞蛋,但她想她大概不擅廚藝,否則就是廚藝連同記憶一起失去了。她對著食材發愣半天,最後煮了稀飯,煎蛋、炒青菜加上一盤魚鬆,勉強弄好一桌菜。
浴室大戰持續了二十分鐘,言崇綱才將兒子穿好衣物、擦乾頭髮,四人上桌吃飯。
梁芝旗打量吉安,小男孩滿面怒容,但毫髮無傷,她這才放心。她還怕言崇綱應付不了頑皮的兒子,一怒之下動手打他。
可言崇綱卻很狼狽,幾乎全身濕透,她問:「你要不要先把衣服弄乾? 」
「不必了,先吃吧。」小男孩怒目相瞪,彷彿想撲上來咬他,小女孩怯怯握著湯匙,不敢看他,而他身畔的她臉色無奈,似乎為兩個孩子的反應而困擾。一家四口的第一餐,氣氛比他家裡的還差。
這不是他期待的情況,但他不知該怎麼改變,只能默默動筷。他夾了一塊蛋,放進嘴裡,差點噴出來。這東西外觀是蛋,嘗起來是鹽塊……他忘了她的手藝很淒慘。
不過他面不改色地嚥下,一口氣吃掉半碗稀飯。
吉安卻嘟起嘴。「我不要吃稀飯,我要吃漢堡。」
梁芝旗歉然道:「對不起,你先吃這些,晚點我再去買漢堡~~」
「你沒必要道歉。」言崇綱打斷她,看著兒子。「不想吃就下桌去。」
「媽媽,我要吃漢堡。」吉安根本不理他,撒嬌地挨近梁芝旗。
「你只能吃這桌上的東西,不吃就不要吃了。
吉安瞪他。「你不是我爸爸,不能管我吃什麼。」
「你再說一次。」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兒子,小男孩回瞪他,毫無懼色。這孩子倔強的個性很像他,但他小時候絕沒有這麼頑劣。他越看兒子越不滿意,決心好好矯正。言家的小孩必須穩重乖巧,就如父親從小對他的教育一般。
「別這樣,他不懂事,別和他計較了。」梁芝旗出面緩頰。
「我不是和他計較,你辛苦煮好的菜,他怎能耍任性說不吃? 」
「小孩子就是愛吃垃圾食物,偶爾讓他們吃一次也沒關係嘛。」她賠笑臉、使眼色,要他通融一次,給兒子留個好印象。
「不行,一旦他們知道耍賴就可以得到想要的東西,以後會很難管教。」他懂她的暗示,但不想照做。他以父親從小告誡他的口吻,告誡小男孩。「你必須吃這些飯菜,不吃就沒得吃。」
吉安癟嘴。「我不吃了。」他下了餐桌,跑出廚房。
「吉安!」梁芝旗想去追孩子,被言崇綱制止。
「他既然不吃,就讓他餓,餓一頓就會乖了。」
「你胡說什麼?他才三歲,怎麼能餓肚子!他可能被我哥哥嫂嫂寵壞了,有點任性,可是他還小,有必要這麼嚴格要求他嗎?」她很錯愕,無法理解他不近人情的要求。
「這是基本規矩,並不是過分的要求。」
「就算是基本規矩,我們第一次以父母的身份和他相處,態度何不放軟一點,他也比較能接受我們,不是嗎?」
「態度放軟是指縱容他嗎?你今天答應他這種無理要求,以後他肯定還會再犯,到時候你又要顧慮他無法接受我們,繼續答應他嗎?」
「你會不會想得太嚴重了?」她只想到那麼小的孩子要挨餓,很不忍。
「是你想得太簡單了,他不吃就別理他。在管教孩子時,我們的意見要一致~~」
「但我覺得你做得太過分了,我沒辦法和你意見一致。」說完,她起身離開,去找小男孩。
言崇綱僵在座位上。小時候,父親罵他打他,母親從來不吭一聲,過後才會偷偷拿糖哄他,告訴他父親的嚴厲是為他好,而他也是為了兒子好。威脅不讓這麼小的孩子吃飯,他當然知道不宜,也當然會心疼,但一昧寵愛縱容,這種愛是更大的傷害。
他看美美,盯著他看的小女孩臉色蒼白,立刻低頭乖乖吃稀飯。
他錯了嗎?他不認為他有錯,但為何滿心煩悶,沒了胃口?
吉安賭氣躲到梁芝旗房裡,梁芝旗切了水果,哄得小男孩進食,美美也不吃晚餐了,跟著溜進房裡。
言崇綱獨自待在客廳,開了筆記計算機工作。他看似忙碌,但屋裡所有動靜都沒逃過他耳目,
他冷眼看梁芝旗進進出出,帶了不少糖果餅乾進房間,房裡漸漸有了孩子的笑聲。
顯然經過這場小風波,她和孩子更加親密,他則和孩子愈加疏遠了。他臉上漠然,心底有點失落。
九點多,梁芝旗好不容易將兩個孩子都哄睡,走出房間。言崇綱還坐在沙發上打計算機。
「你還沒回去? 」
「等你睡了我再走。」
「好吧,那我們趁現在溝通一下。」她揉揉額角,坐下來。「你會不會太急著展現父親的權威了? 」
「你以為我是為了展現權威?」他錯愕。「我只是要求基本的規矩~~」
「但吉安根本還不認識你,你命令他不准怎樣,他只覺得莫名其妙。美美也嚇壞了,我跟他們解釋好久,美美還是不明白,吉安雖然懂,但他在生你的氣。」
「他生我的氣,我就該讓步嗎? 」
她不可思議地看他。「你難道希望自己的兒子討厭你? 」
「當然不,但與其放縱他,讓他無法無天,我寧願管他管到他討厭我。」
她啞口無言。「如果我也對你的做法看不過去,覺得你很可惡呢? 」
「管孩子本來就不是輕鬆快樂的事,總是要有人扮黑臉,如果連你也不懂我這麼做的用意,我不知道能說什麼。」他相信自己沒做錯,既然沒錯,應該理直氣壯,但一想到她可能因此厭惡他,他面色不改,內在的強硬卻動搖了,幾句軟化的話語在腦中盤旋,就是出不了口。
要他低頭認錯,不如讓她在他脖子上斬一刀還來得輕鬆點。
她卻笑了,輕柔的笑聲在他耳膜上蕩漾。
「真是被你打敗了。」他有一套奉行不悖的準則,明知艱難、不討喜,他依舊堅持,她倒有點佩服了。
「至少換個方式吧,溫柔一點,好好和孩子解釋為什麼他不可以那麼做,他會懂的。」
「我不會。」
「怎麼不會?難道你小時候爸媽不是這樣教你嗎? 」
「我媽會和我溝通,但我爸從來不解釋,我做錯事,他就賞我耳光。」
她輕抽口氣。「沒必要這麼凶吧? 」
「但很有效,被打之後我絕不再犯。我爸是軍人,在家裡也實行軍事管理,他下令,我服從,他認為男孩子需要嚴格鍛煉。」他父親見了吉安,大概不會承認這種調皮鬼是他孫子。
「但你沒有打吉安。」她約略明白了,軍人父親是他唯一的模板,除了權威性的態度,他不懂別的親子相處方式。
「今天剛見面當然要客氣一點,以後也許會。」
「你不會的。」他的語氣並不認真,他沒有用他唯一懂的方式對待兒子,或許他也不喜歡那樣,或許他並不像外表那麼冷硬,他只是不曾被溫情對待過,所以不懂如何以溫情待人。
她嘴角微揚,好像有一點懂他了。這一點點的懂,讓她彷彿與他親近許多。
言崇綱正想辯駁,回頭卻見她笑容一斂,皺起眉頭。「怎麼了? 」
「我肩膀有點痛。」梁芝旗按住左邊肩頸。「我醒來以後就常常覺得痛,有時候連頭都會痛,醫師開了止痛藥給我,住院時我大哥幫我按摩,會好一點。」
「哪裡痛? 」
她剛指著頸後,他便探手過來,大手按住她頸後。梁芝旗驚訝地瑟縮一下,感覺他按揉她頸側肌膚,正好按在痛點上,她痛得呼吸一窒,他的手勁立刻減輕。
「會太重嗎?」見她搖頭,眉心舒緩,言崇綱留心觀察她表情,調整力道。「醫生有沒有說是什麼問題?」
「檢查不出是什麼問題,就是摔傷的後遺症吧。」
「你現在狀況怎樣?」他乾脆兩手都放到她肩上,按摩她肩頸。
「大部分外傷都好了,但左肩和左小腿骨折,開刀打了鋼釘,疤痕很長,以後得靠衣服遮掩,還有睡不好,會頭暈,不過最糟糕的還是失憶吧!」
他聽得心擰緊。倘若他在她身邊,絕不會讓她受傷。「看來你短期內沒辦法再練柔道了」。
「反正也都忘了。我哥說我從小練柔道,得到我爸的真傳,我是不太相信。」如果她真是高手,身手應該挺靈活,怎會和那個女孩一起摔下樓?
「我沒辦法想像我穿柔道服,跟人打鬥……」
「我看過你穿柔道服和人交手。」
「真的?對手是誰?我贏還是他贏? 」
「都是你贏。」屢戰屢敗的對手則是他。
「是呢……」他又按到一個痛點,她皺眉忍耐。
他們面對面,距離很近,他的手暖得近乎灼燙,他的溫度流進她身體,她敏感地寒毛直豎。
他單盤坐,長褲在大腿上繃緊,她的目光無法不落在他結實的腿肌上。她能想像布料下的皮膚光滑而強硬,那陽剛線條在她掌心裡炙熱地臣服……她失去記憶,但身體似乎記得與他有過的親密,她的掌心泛麻,耳根發燙。
他停下動作。「還痛嗎?」她垂下眼簾,兩腮量紅,他太熟悉這表情,她第一次意識到彼此的吸引力時,就是這無措的可愛模樣,這表情引發他們定情的吻,她的唇柔軟潔淨,吻她的滋味卻迷醉似烈酒,他忘不了……
他喉頭到胸膛都瞬間抽緊,強烈渴望她。
她搖頭,感覺他粗糙指尖停在她頸後,若有若無的撫觸變成曖昧的刺激。她心跳劇烈,他們都沒動,但氣氛變了,他的氣息侵犯她的呼吸,她虛軟,並不想逃開……
此刻,房門開了,美美蹣跚走出來。「姑姑,你在哪裡……」她看見沙發上的兩人,惺忪黑眸瞬間瞪大,呆滯地望向梁芝旗,又望著言崇綱,表情驚恐,想靠近又不敢。
在他看來,小女孩的反應就像走出家門的小鬼子,赫然發現一頭猛虎在門外等著吃她。他有這麼可怕嗎?他一句重話都沒對她說過啊!
他能對兒子嚴厲,男人與男人之間毋須客氣,可是稚嫩膽怯的小女兒簡直像另一種生物。他想他就算只是打個噴嚏,她都會嚇得大哭,他只得不動,暗暗沮喪。他已經盡力了,究竟是哪裡做錯,一雙兒女都排斥他?
幸好梁芝旗及時回神,看見小女孩,她立刻過去。「美美,怎麼了? 」
「姑姑,我做噩夢……」美美投入她懷裡,哭了。
言崇綱覺得女兒的眼淚有一半是因為他。他默然,更感挫折。
「別怕,我陪著你,噩夢不會再來了。」梁芝旗安慰小女孩,回頭道:「我先陪她一下。」
「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你身體不舒服,早點休息吧!」比起頑劣的兒子,膽小的女兒更令他無計可施。
梁芝旗帶小女孩回房間,替她蓋好毯子、哄得她收住淚水,又出來為她泡杯牛奶。不過幾分鐘,言崇綱已離去,屋裡只餘寂靜。
她走到廚房,泡好牛奶,忽覺四周有些不同。餐桌已收拾乾淨,門窗關好、瓦斯也切斷,她走到客廳,大門落了鎖,落地窗也拉上。
是言崇綱做的。他臨走前巡視一遍,留下安全無虞的空間,讓她和兩個孩子能安眠。
瞥見茶几上有張紙條,她拈起,上面寫了幾個數字,有他的手機、他的宿舍電話、他在校內的分機號碼,除了數字,沒有留言,但她讀出字跡以外的訊息——若有任何事,任何時間,她都能連絡到他。
她怔忡著,輕撫他的字跡,那簡潔有力的筆畫,好像在她心頭刻劃力度,薄薄的紙條,誘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溫度,輕輕燙著她指尖、她心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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