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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3:49




  金枝的擔心最後被證實了完全是多餘的。

  因為宮七那一夜,沒有來。

  第二日當我起床梳頭時,他才出現,走過來,接過我手裡的梳子,幫我輓發。他的手溫暖而輕巧,他的表情也很溫柔親昵,看不出有絲毫異狀。可是,他昨夜卻沒有碰我。

  仿佛看出我的疑慮,他伸臂自身後將我環住,朝鏡子裡的我微笑道:“我要給你一個全新的婚禮,讓一切都重新開始。”

  我哦了一聲,揚眉:“那麼你選好了日子沒有?”

  “選好了。十一月廿一,也就是冬至。黃道吉日,萬事皆宜,你覺得如何?”

  我的心抽了一下,但臉上卻綻出一個無比嫵媚的笑容:“當然好,真是太好了。”

  真的是……太好了。

  ——我被懷疑了。

  是誰出賣了我?是誰走漏了風聲?還是,挑在冬至那天真的僅僅只是一個巧合?我凝望著鏡子,看見他笑,神色溫柔,但流光暗影中,又仿佛只是一種錯覺。

  這個男人乍看之下仿佛很容易懂,但時間一長就會覺得,其實對於他,什麼都摸不透。

  也好,遊戲嘛,太容易,也就無趣了。

  今天是十月初二,距離冬至,還有五十天。而五十天,足夠我將一種新研製的慢性毒藥放在他的茶裡讓他一天一服,在喝到最後一服前,中毒者什麼都不會發覺,而等發覺時,已經無藥可解。

  我給這種毒藥起了個名字,就叫做——看朱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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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4:12




  “羅嬸,你聽說了嗎?現在外面都在傳,說咱們新夫人是借屍還魂來的,不但模樣變了,連眼睛都不瞎了。”

  “張媽,你在府裡的時間最長,曾經見過少夫人的吧?你覺得,那真是她嗎?”

  “這個我可說不準呀,不過她的飲食起居什麼的,倒是跟過去一樣。不過如果不事先告訴我,我肯定認作是兩個人。”

  “說起來咱們這位少夫人還真是詭異呢。莫名其妙就在新婚之夜失了蹤,然後又莫名其妙就出現了,眼睛還莫名其妙就好了……”聲音壓下,低了幾分,“我說啊,沒準真的是鬼。”

  我咳嗽了一聲,廚房裡的議論聲頓時停了。我這才推門進去,裡面的幾個廚娘,果然各個面色尷尬。

  我衝她們微微一笑:“先前西君說要吃蝦仁餡的水晶餃子,可做好了?”

  一名廚娘忙將食盒遞上:“好了好了!我們剛想送過去呢,怎麼好勞煩少夫人您親自來取?”

  “反正也是順路。不耽誤你們做事了,我走了。”我接過食盒,提裙轉身,一足剛跨過門檻,卻又回頭,“對了,我在陽光下是有影子的,所以,我不是鬼哦。”

  她們的臉一下子變成了醬紅色。

  我一邊笑,一邊提著食盒走向後花園,宮七在琉璃亭中等我下棋,見到我,便揚起眉毛道:“什麼事情這麼有趣?一直笑個不停。”

  “唔,怎麼說呢……”我將餃子取出,與他分食,慢悠悠地說道,“你信不信有鬼?”

  他眼神微變,定定地看著我,“有人對你胡說八道了嗎?”

  看來,他果然也知道那些傳聞。

  我笑,歪頭再問:“如果我真的是鬼,你怕不怕?”話音剛落,他突然伸臂,一把將我攔腰摟住,抱坐到他腿上。

  我不禁一怔,他將我摟緊,把頭埋在我的右肩上,聲音低如嘆息,卻又字字堅定:“不怕。對我來說,無論你是人是鬼,眼睛有沒有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來了,現在,在我身邊。這就已經足夠了。”

  我縮手進袖,用指尖掐住手心,疼痛無比清晰地提醒我眼前一切不過是夢幻泡影,可是……真美麗啊。

  這樣的情話,真美麗。

  我將手慢慢地覆在他手上,凝望著亭外的夕陽,最後淡淡一笑,“朱荇何幸,今生得遇西君。”

  幸運的人不是我,被宮七如此深情愛著的人,從來就只有朱荇。

  可惜,那也是個沒福的女人,就那樣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其實關於她的下落我也曾動員組織裡的力量尋找過,不過也沒有結果。如果一個人連官府和殺手組織都找不到的話,那麼,基本上就可以視同為她已經死掉了。

  我希望她是死掉了。因為世間沒有哪個女子有資格承受這樣的福氣。覬覦了不該擁有的東西的人,會折壽。朱荇就是個很好的例子。我要時刻提醒自己,記住這一點。

  視線裡,天邊夕陽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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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4:29





  宮七泡得一手好茶。每日申時,我都會去他的書房,同他一起飲茶。光潔的青玉瓷具,剛到的貢品新茶,他持勺的手,更是素美如玉。

  這個男子得天獨厚,比我所見過的任何一個人都要美麗,連放下杯蓋的姿勢,都極端優雅。我近乎癡迷地望著他的動作,每每這個時候,總是托腮不語。

  有一次他戲虐地用茶勺點了下我的鼻尖:“這麼好看?”

  “嗯。”我直認不諱,但目光流轉間,盯準的卻只是那個杯蓋。

  我和宮七的杯子是一套,所不同的是,他的顏色是紅的,我是綠的。而“看朱成碧”的毒藥,就抹在了紅色的杯蓋裡,每當他將茶勺進杯裡,再蓋上蓋子時,就離閻王殿,又進了一步。

  如此優雅地接近死亡,怎不令我癡迷?

  宮七一點都沒有發覺,每杯都會喝乾,一滴不剩。金枝站在我身後,默默地看著這一切,表情沈寂。

  從某天開始,她告訴我說,她不想再申時陪我去書房了,因為,她厭惡那種慢慢地、毫無異狀地、殺死一個就坐在你對面對你微笑和你說話的人的感覺。她殺人,一向光明磊落,從某方面來說,她更像名劍客,而不是殺手。

  我笑笑,沒有勉強。其實她並不是厭惡,她只是不忍心:時間久了,她對宮七產生了好感,於是變得心軟,不想再殺她。只不過,她絕對不會承認這一點。

  那麼我呢?我有沒有心軟呢?

  端坐在宮七面前,看著他再一次無比細緻溫柔的為我泡茶的樣子時,我如此問自己。日子已經過去了四十天,今天是十一月十一,離大婚還有十日,離他死也還有十日。

  我捨得他死嗎?或者說,我希望他死嗎?

  我一邊想,一邊淡淡地看著、用一種無動於衷的習慣性表情看著。直到他將杯子遞到我面前來:“你又出神了。”

  “沒有,我只是看的太入迷。”

  “阿荇……”他忽然喚我,瞳目深深,似有千言萬語,但最後卻只是拍拍我的手,“你肯不肯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

  他繞過長幾,走過來摟住我,沈聲道:“那麼,從現在起什麼都不用擔心,什麼都不要想,一切都交給我,你只需要,等著嫁給我。”

  “好。”我溫柔回應,在他懷中閉上眼睛。事情走至這一步,我已經不必擔心不必想,只需要等了。

  還有十日。十日啊……忽覺光陰似箭,竟飛逝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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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4:41




  第一日,他與我下棋,允許我悔棋,輸給我後被迫在臉上畫烏龜,恰逢有故友拜訪,一時忘記擦去,引得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第二日,他教我放紙鳶,在我放到一半時故意用石子將繩打斷,風箏掉入湖中,我怒,逼他親自去拾,他潛入水中久久沒有浮起,我在岸邊翹首正擔心時,他突從水中躥起抱住我,將我也拖入湖裡,兩人一起成了落湯雞;

  第三日,我們避開僕人去郊外賞菊,半途時突然下起雨,跑到農家避雨,換了粗衣,彼此相視忍俊不禁,是夜,農家丟失了一隻雞,大半夜裡,大家都舉著火把去田裡尋雞,場面壯觀的有趣;

  第四日,月亮很圓,我舉香拜月時他問我許了什麼心願,我反問他:“如果是你,你許什麼心願?”他想了想,答道:“一願國家大事皆由我出;二要攻伐他國持其君長問罪於前;三是取天下絕美之女子皆為我妻。”見我驚訝,他噗嗤一笑,眉眼彎彎,“騙你的。我啊……現在只希望阿荇好好的,就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裡,對我說話,然後經常會笑。阿荇,你要多笑笑。”

  那一夜我不能入眠。恍然驚覺這四天裡我的笑容,竟比我之前的十七年加起來還要多。

  第五日,他有事外出,我在窗前看著一朵菊花慢慢凋謝,菊花的花瓣,一共有七十四瓣。時間仿若靜止,漫長的可怕,而我一直一直盯著院外的拱門,直到白衣出現,方輕籲出一口氣。他走過來,遞給我一片楓葉,葉已紅透,脈絡清晰可見。“萬寧山上金秋的最後一片紅葉,送給你。”我微微訝異,卻聽他又道:“今年已經晚了。不過以後每年,但凡第一滴春雨、第一朵夏荷,第一片紅葉和第一簇雪花,我都會取來給你。如此,你收藏著年年的第一季簽,直到我們老去。”

  那一夜我又不能入眠。楓葉在我手上,變得沈若千斤。真是個傻瓜呢,你我之間,哪來的年年季季……

  第六日,我與他去皇家寺院求籤,在後院裡遇到一老嫗,送了我和他一人一朵花,老嫗道:“這是我剛從山上摘的花,你可以拿去送給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你永遠不能預料到,也許你們將會分離很久很久。”下山的路上,我問他:“你不把花送給我嗎?難道我不是你很重要的人嗎?”他停步,默默地看了我許久,才淡然一笑道:“可是,我不想和你分離。”

  言者的一句話,就那樣被聽者分割成了兩半。我聽見的是“對你來說很重要的人”,他聽見的是“也許你們將會分離”。

  那一夜我再次失眠。反省為何我竟會只聽見了前半句話,難道在潛意識中我已經開始在期待些什麼?

  第七日,我將自己關在房內閉門不出,便連他來了也不見,只說身體不適。他走後,金枝走到床邊,用一種很古怪的表情看著我,忽然道:“你該不會是……假戲真做愛上他了吧?”

  “他還有三天就要死了。”

  “你一定是愛上了他,否則你不會如此扭捏作態,喜怒無常,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他還有三天就要死了。”

  “雖然我也認為一個貴胄子弟的品性能像宮七那樣,確實難得,但是別忘記了,這是我們的任務,如果你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影響到任務,你知道結局會怎樣。”

  “他還有三天就死了。”我將頭埋入枕中,不願再聽。心中一抹淒涼幽幽:我竟淪落到需要金枝來提醒我警告我的地步了……自我十歲起,我便接受訓練,成為師父最得意的弟子,他曾以八個字評價我:“大膽多智,冷血無情。”七年,十九個任務,從沒一次讓他失望過。我像最堅忍的狼一樣重視對手,忍耐饑餓忍耐寒冷忍耐一切感官上的折磨,以追求最後的一擊必中。因此,這一次,也不過是狩獵過程裡慣例的一段煎熬罷了。

  只需忍耐,便可以終結。

  一念至此,我起身梳妝披衣,金枝驚訝:“你要去哪?”

  我淡淡地瞥她一眼,“已經快到申時了。”裙裾拖曳在地,我感覺的到我的每一步都走的很堅定,沒錯,很好,就這樣走下去,很快、很快我就可以得到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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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5:14


十一

  窗外,秋雨又添清愁。

  裊裊的水汽從上好的五色鳥巢紫砂壺嘴口冒起,煙霧繚亂的對面,是身著簡服的男子溫靜如美玉般的臉,他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下,眼神明亮而專注。

  專注地泡茶,專注地去死。

  映在我眼中,形成了一幅無比微妙的畫卷,像是在夢境裡出現過,再被記憶深刻的烙印在腦海中,每個動作,都很熟悉。

  加上這一次,還有兩次,這個男人就死了。他死了以後,朝廷必是一陣動盪,兩派勢力重新劃分,天下又將不太平——不過,天下太不太平,與我何干?這個世界本來就什麼都沒給我,所以無論它變成什麼樣子,我都不會在意。

  沒錯,它什麼都不給我。

  我沒有父親,母親一生下我就拋棄了我,將我扔到糞池裡妄圖淹死,是一個倒夜香的男人救了我,把我從池子裡撈出來,帶回家撫養。但是,他養我的目的不過是要一個童養媳,隨著我年紀越長,他看我的眼神就越可怕。一次他喝的爛醉撲過來,我用搗米杵敲破他的頭後逃了出去,落入人販子手中,被賣到青樓服侍最暴虐的姑娘,一不高興就用針紮我出氣。於是我再次逃。饑寒交迫,走投無路時,遇到了師兄。

  啊,對了,是師兄啊……我終於想起來了,腦海里那團黑影慢慢消去後,過往的記憶就浮出水面,每個場景,都是那麼清晰。

  師兄用我試毒,那些毒藥有的吃了會長斑有的會吐,但更多的是疼痛,痛的死去活來,痛的滿地打滾,痛的用頭撞墻恨不得就此死去。作為試毒體的孩子一共有二十個,只有我活了下來,師兄說他最喜歡我,因為我最聽話,他怎麼吩咐我就怎麼做,不懼怕也不討饒。當我十四歲時,有一次他要我試毒,但最後卻自己中了那種毒瞪大眼睛死去時,我微笑著問他:“怎麼樣?聽別人口述中毒後的反應,無論怎麼詳細,都比不上自己親身經歷的吧?”說完後,我將解藥一滴滴地滴到地上,就在他面前不到三寸處,可是他卻夠不著,眼睜睜地看著解藥被土壤慢慢地吸收掉。

  那一幕被師父看見了。我本以為他會殺我的,結果他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最後點頭道:“很好,從今天起,你就取代毒鷹成為夜盟的老麼吧。”

  師父從那件事情上,看到了我的潛質,我隱忍四年,暗中偷學到師兄的本領,最後用他最驕傲的毒藥殺死了他。師父說,他從沒見過我那麼會忍耐的孩子。

  沒錯,我最大的本領不是智謀,而是隱忍。我要忍住,不被任何事、任何人干擾我的決定。

  宮七端起茶杯,掀開蓋子,低頭淺呷了一口:“這次用的是趵突泉的泉水,清澄甘甜,你嘗嘗看,是不是比起昨天的揚子江心水,另有一種滋味?”

  他的喉結微微下滑,仿若一條無形之線,將我的心繃緊,我想到這個男人將會死去,他的眼睛將失去現在的光彩,他的手會慢慢變冷不再溫暖,他再也不會微笑不會說話,他再也不能為我撐傘為我沏茶為我披衣牽我的手夜半去看星星……

  我的視線開始模糊。

  他以食指搭著杯沿、以無名指抵住杯托,姿勢無限優雅,在我眼中,仿佛有一輩子那麼漫長,漫長地看著他再次舉杯,準備將茶喝下。

  一隻手突然出現,壓在杯口上。

  我顫了一下後,才震驚地發現,那居然是我的手。我的手在最後一刻,背叛了我的思維,做出了阻止的動作。

  他抬眼,朝我看過來,我不敢與他的視線相接,只能垂睫,吶吶道:“西君可知,其實我根本不喜歡綠色……”

  “嗯?”

  “所以,我們換下杯子吧……”我近乎絕望地將那杯茶從他手裡慢慢抽出來,抽出的不只是一杯茶,還有我籌謀了半年的計劃,七年來完美無暇的殺人記錄,以及,我對夜盟的忠誠。

  “如果你因為私人的感情而影響到任務,你知道結局會怎樣。”金枝的警告於此刻在耳邊回響,冰涼的可怕。

  我揪住自己的衣襟,凝望著杯中淺碧色的水光,看見自己的臉,在上面倒映成一縷縷黑影,醜陋地扭曲著。為什麼要心軟?為什麼要阻止?又為什麼要前功盡棄?

  好恨……

  好恨……

  我好恨……

  那巨大而複雜的恨意,驅使我端起杯子,正準備一飲而盡時,宮七突然伸手過來,將茶杯奪走,“茶已經涼了,別喝了。”然後,我便眼睜睜地看著他將茶水從窗口潑了出去。

  我的瞳孔開始收縮,冷汗沿著我的脊背滑下去,心底一個聲音告訴我——完了。我突然怯懦,不敢去面對結局。

  就在那時,宮七又牽住了我的手,對我道:“帶你去個地方,跟我來。”我的手濕冷僵硬,他的手卻溫暖堅定,仿佛只要被這麼一隻手握住了,就永遠不會被拋棄。

  拋棄……如果母親當年沒有拋棄我就好了……若她知道我能出落的如此聰慧美麗,是否就會後悔拋棄我?若她知道我願孝順聽話,敬她愛她侍奉終身,還會不會忍心拋棄我?我本可以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兒,完全可以的……但,只因她的一念之差,從此,令我萬劫不復。

  還有那個救了我的男人,我甚至已經忘記了他的長相,他每天都用世界上最惡毒的話羞辱我,他說:“你不過是對狗男女苟合生出來的孽種”他說:“老子肯收養你你就得感恩,好好伺候老子。”他說:“除了老子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要你,聽清楚了嗎?”他說了好多好多話,那些話讓我從小就心裡扭曲,變得和正常人不再一樣。

  還有那個年華老去的妓女,她越來越蒼老,因此就越嫉恨其他人的年輕。她說:“小妖精,像你這樣的長大後必定也是個小妖精!看看你這眼,看看你這脣,看看你這腰,看看你這腿……”她每說一處,就用針狠狠紮那個地方。我從此變得厭棄自己,身體發膚,受之不愛我的父母,再被旁人所嫉妒詛咒,還要這具皮囊何用?

  最後是師兄。他是個瘋子。這個瘋子教會了我很多本事,我開始用所學到的一切去害人,對我來說,這世間無不可殺之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這一次,我要去搶宮七的杯子?是因為他那句“我終於等到你了”?還是那句“你要多笑笑?”再或者,是“我不想和你分離”?那些話都那麼美麗,那麼那麼美麗,但是,我卻不應該忘記,它們都有一個主語——阿荇。

  那些話,都不是對我說的,而是對阿荇說的。可是,我卻為了那些不是對我說的話,放棄了我的生平。真……諷刺。

  我像個木偶一樣跟著宮七來到祭祖堂,裡面供奉了宮家歷代祖宗的牌位,一眼看過去,共有上千個之多。他為什麼帶我來這裡?

  宮七將第三排第二個的牌位按倒,只聽咯咯聲響,前方的架子移開,露出後面的一扇暗門。宮七拉著我走進去,裡面是狹窄的陰暗的台階,盤旋著往下延伸,而台階的盡頭,是一道石門。他推開石門,裡面豁然明亮。

  那是一間極大的冰窖,堆放著上百塊巨大的冰,而在那些冰中間,有一具水晶棺,裡面平躺著一個人。

  “是誰?”

  宮七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緩緩道:“你為什麼不走過去看一看?”

  冥冥中有個聲音叫我不要過去,可是雙足卻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牽引著,一步步朝它靠近。棺中之人烏黑的發,素白的肌膚,纖細的身軀和平靜的面容,就那樣一點點的呈現在了眼前。

  那是我的眉我的眼我的肌膚我的發……但她不是我,她是……朱荇。

  我們所有人都找不到的朱荇,原來在這裡……

  “這是怎麼回事?”我聽見自己用一種異常緩慢、平靜的接近死亡般的聲音,如此發問。

  “我對自己說,如果你哪天肯放棄計劃,為我心軟,我就帶你來這裡,讓你看看她。”宮七的聲音比我更平靜。

  我轉過身凝視著那個被所有人傳誦為“溫柔癡情”的男人,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表情,“你……你原來一早就知道了……”

  朱荇在這裡,世界上不會有兩個朱荇,所以,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是假的了。可他不說,居然陪我做戲,那些深情的凝視,那些溫柔的關懷,那些寵溺的笑容……假的!通通都是假的!而我竟然為那樣的假象所矇蔽,放棄了我的一切!

  “你都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你是夜盟排名第一的殺手,收了江家的銀子來殺我,跟你一起來的,還有排名第十的金枝。”

  “只有這些嗎?”也許是真相來的太快,我反而開始變得冷靜,又也許只不過是我早已預料到會有這樣一天,因為,賭博本來就是不能贏,就會輸。於是我朝他笑,和朱荇完全不一樣的笑,我揚起眉梢輕眯眼角,笑的輕浮、嘲諷又妖嬈,“你既然知道我的來歷,那麼也完全清楚了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嘍?我曾在一夜間屠殺了雲州成家全族三十九條人命。”

  “那是因為他們拋棄了你。他們連同你母親,一起拋棄了你。”

  雲州,成家,成玉蓮,我的生母,因和馬夫偷嘗禁果而生下我,被族人知曉後,連夜將我裝進馬桶丟到城外溺死。十四年後,我遠遠地站在成家門外,看見她豐容盛飾地領著女兒外出進香,那個女孩兒穿著繡著卷心蓮的紅裙子,蹦蹦跳跳,滿臉笑容。

  那一夜我在水井裡投了毒。第二天,雲州再沒有成氏一族。

  我繼續笑,繼續道:“我曾在一個人身上劃了兩千七百四十六刀,然後塗上蜂蜜,讓他被蟲蟻啃噬而死。”

  “那是因為他收養了你兩千七百四十六日,而收養你的那九年裡,他每天都在虐待你。”

  “我把一個女人的衣服扒光,關在豬籠裡讓她去遊街。”

  “那個女人曾逼十歲都不到的你去接客。”

  我停下笑,瞪著他,聲音發抖:“你還知道什麼?”

  他明眸流轉間,似有嘆息:“我還知道你今年十七歲,你不叫朱荇,你叫阿碧。”

  阿碧……沒錯,我不叫朱荇,我叫阿碧,賤女阿碧,被母親遺棄,被收養者覬覦,被人犯拐賣,被主人打罵,被師兄下毒,現在,還在被師父利用……這才是我的人生。我不是那個幸運的盲女阿碧,雖然她也出身風塵,但白玉無暇,雖然她雙目失明,但得遇良人。也許,我唯一比她好的地方只在於她已經死了,而我還活著。可是誰又能說,我這樣的活著,就一定比死更好?

  “朱荇是怎麼死的?”

  “七年前,新婚之夜,我在外陪客,宮中秘密來人,賜了她一杯毒酒。”

  “是你姐姐做的?”

  宮七眼中起了些許迷離,“當時不知,為了引出幕後主使,我故意聲稱她失蹤不見,四處尋找。”

  好計,那人本以為一杯毒酒就萬事了結,但如此一來,他會真以為朱荇怕死逃了,必將派人追殺。只要對方有所行動,就能順藤摸瓜,查到元凶。

  “那麼,你找出來了嗎?”

  “查到了。”他眼神閃爍。

  “是……”我聽出了畫外音,“江家?”

  “他們也知道自己行跡可能敗露,所以乾脆一不做二不休,買凶殺我。”

  “所以,從一開始,你就知道了我的目的。”我忍不住苦笑,深吸口氣,直直地看著他道,“最後一個問題——你想怎麼處置我?”

  他回視了我很長一段時間,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恍惚的表情,輕輕道:“我說過,在此過程裡,只要你放棄殺我,我就帶你來這裡,把一切都告訴你。”

  “然後呢?”

  “沒有了。”

  我的身體一下子繃緊,然後又頹然鬆開,淒涼一笑道,“原來如此,你是想讓我永遠地在這裡與朱荇相伴麼?我明白了……”我扭開鐲子,裡面的最後一格裡,裝著我用來殺死師兄的那種毒藥,只要一滴,一滴,就可以致人於死地。從一開始,我就是為自己準備的。在事情走到最糟糕的一步時,我會用它,結束自己這骯髒醜陋的一生。

  母親,我要去見你了。你拋棄了我,我殺死了你,我們扯平了。如果地府相遇,就好好相處吧。

  我將鐲子湊到脣邊,眼看那滴毒藥就要滑進我口中,一道白光突掠而至,哐啷一聲,我的手指被震開,鐲子直飛出去,撞上墻壁,嘭地炸開,碎裂成了千百片。

  於此同時,一隻手緊緊扣住我的肩膀,入眸處,是宮七驚慌而震怒的臉。我與他相處四十七天,從不知道,他居然會有這樣的表情。

  “為什麼要救我?一切不都應該到結束的時候了麼?”

  “我所說的沒有,並不是指結束,而是開始。”

  “開始?”

  “是的,開始。”他的力度轉輕,改為攬住我的腰,一字一字道,“一切都沒有變,三天后,是我們的大婚之日,而你,是我的妻子。”

  我呆住,僵了半天,然後失笑:“你傻了吧?看清楚點,我不是朱荇,我是阿碧,殺手,要殺你的殺手耶。既然遊戲已經揭穿,就沒有再玩下去的必要了。早點結束,於你於我都有好處。”

  “你在害怕。”他輕輕道。

  我心中一悸,卻板起臉,“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不想我死,所以在最後一刻阻止了我繼續喝那杯毒茶,你對我有情,你不敢承認,也不敢面對,所以企圖以死逃避。為什麼你們一個兩個都是如此?”宮七臉上露出了悲傷之色,指著棺中的朱荇道,“她畏懼強權,不敢與我共同面對,所以選擇怯懦的死亡,她從來不曾想過我的感受,不曾想我失去她會有多麼痛苦……當我歡歡喜喜的穿著吉服走進洞房時,看見的卻是原本要攜手一生的妻子倒在床上七竅流血的模樣!我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遭受這樣的打擊?”

  我怔住了。

  他上前一步,緊抓我手道:“她死了,但你還活著;她膽小懦弱,但你不是她,你不一樣!你自信堅強,為什麼不肯活下來?不許逃避!我不許你逃避!”

  我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顫抖的攤開雙手:“活下去……西君啊,你看看我,且看我這雙手,沾滿血腥,我還能算是一個人嗎?”

  “所以,更應該活下去。”他將我的手合攏,包住,柔聲道,“你以前做了很多錯事,如果你感到後悔,那麼今後就用做好事去彌補。你做一件壞事,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彌補。你才十七歲,錯了十七年,以後還有八十三年可以重新來過,為何輕言死亡?”

  我哽咽而幾不能言:“我、我……我沒能殺得了你,夜盟不會放過我的,而江家也不會放過你的,事情走到這一地步,後面已是無數個麻煩,我……”

  “所以,你更應該活著,然後走下去,”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將我的手貼上他的胸口,“和我一起。將來的風風雨雨,我們兩個人一起面對。別想一個人逃,別想再丟下我。”

  “可我……”我終於說出最關鍵的所在,“我不是朱荇啊……”

  他長長的嘆了口氣,最後揚脣一笑,“我知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誰。”

  冰窖中,水晶燈裡燈光閃爍,映上他的臉龐,那是玉一般高潔的存在。

  為什麼像我這樣的人能得到這樣的救贖呢?根本不配啊,我不配,我不配!

  我跌坐於地,捂住臉開始哭。他沒再說話,只是在一旁坐下,然後伸出一隻胳膊摟住我,將我拉入他懷中,輕輕拍撫。

  那一日,我哭了很久很久,將畢生的委屈通通哭出。從此,再不留戀,再不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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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5:26


十二

  “你會彈《看朱成碧》的曲子,那麼你知不知道,它的後半闕詞是什麼?”

  “不知道。當年的阿荇,只唱前半曲。”

  “那麼,讓我來告訴你後面的吧……”

  “燈火闌殘,月白影冷,消魂此處,原是舊時行路。鴛夢難醒酒難盡,豈望陌上雲樹?笑它英姿秀,鷗盟似舊,卻忘歸途。燕本多情子,穿簾入世,誤生玉堂謝戶。卿可有悔,瘦盡十宵花骨。留浮光變幻滄海,哀嘆紅顏無辜。一曲看朱成碧,年年季季,吾心良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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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5:45

七夜談 【卷四‧無衣】




  我再次見到九皇子時,已經是十六歲的年紀了。

  彼時大戰告捷,他從邊疆歸來,百姓簇擁如潮,排成長龍,只為一睹英姿。然而,他們迎來的,卻是一個垂死之人。

  他在戰場上受了重傷,並且拖延了太長時間,縱使秦國第一神醫溫悉號稱華佗再世扁鵲重生,亦對此束手無策。

  而溫悉,便是我的叔叔。

  這一次,我以神醫弟子的身份,被皇宮的轎子抬進朱門,再一次的見到了人稱不敗將軍的九皇子——秦冉。

  他今年不過十九歲,身上有一百零七道傷痕,每一條,都彰顯著這位皇子征戰沙場的豐功偉績。可此刻,他披著長衣坐於庭前,咳嗽不止。一直咳一直咳,痰中淤血發黑。

  他的身體在長年征戰中遭受了嚴重的毀損,奇醫良藥都已通通無效,叔叔傾盡全力,也只不過僅能讓他多活幾個月,苟延殘喘而已。

  我望著梧桐樹下的他,沈靜、消瘦、蒼白。我的眼睛忽然就酸澀了起來,前塵往事,有關他的一切,在這一瞬清楚回現——

  我第一次見到九皇子,是在六年前,我十歲,他十三歲。

  乾國突向秦國起兵,秦王於朝堂上懸掛帥印,問何人出戰,可憐滿朝文武,全都唯唯諾諾,縮足不前。就在那時,第九皇子走上殿堂,摘了帥印,高聲道:“兒臣願往。”

  一舉天下驚。

  因此,當他率領大軍出發時,帝都人人去送。我夾在街旁看熱鬧的長龍裡,與姐姐一起瞻仰皇族風采。

  我本以為他英姿颯爽,高大威猛一如廟裡的羅漢金剛,誰知,看見的卻是一個非常文弱的少年。

  我永遠記得,那是盛夏,天氣非常炎熱,陽光照耀在盔甲上,一片明晃晃的白。而他端坐在馬背上,發極黑,臉極白,五官秀氣的像是女孩兒,一雙眼睛漠然地注視著前方,竟讓我覺得莫名悲涼。

  回去後,姐姐以袖抹淚,泣道:“可憐我泱泱秦國,竟要這樣一個荏弱孩童去抵擋敵國百萬大軍!”

  姐姐不看好他,文武百官不看好他,鄰國也都不看好他。尚未及冠的九皇子,就那樣在一片質疑聲中帶著他的二十萬兵馬,孤立無援地趕赴血雨腥風的北疆沙場。

  八個月後,冬雪消融,廊前地上冒出第一株草時,姐姐衝進庭院,連風氅都來不及脫,便一把抱住我歡呼道:“勝……了!勝了勝了勝了!”

  她的鼻子被凍得紅紅的,眸中水汽彌漫,眼淚帶著喜悅嘩啦啦地流下來——據聞秦冉親提長槍,割下敵軍統帥首級,宣告了這場衛國之戰終以秦國的大勝而結束。

  十四歲的將軍騎馬歸來,王城掌聲轟鳴。

  姐姐用三天三夜採集七彩瓊花製成花環,朝他擲去,卻因力度不夠未近他身便已先落地。但她毫不氣餒,笑笑道:“沒關係,這次不中,將來還有機會,總有一次能中的。”

  自那日起,她便開始練箭,然而沒等她練成,警鐘又鳴,夷族來犯,九皇子匆匆脫下戰甲,又匆匆穿上,軍馬鐵蹄方卸,又重新套上,疲憊不堪的士兵們,再上戰場。

  姐姐整晚沒有睡著,望著窗外的天,看到它發了白。她對我道:“玳玳,我好害怕。”

  “姐姐怕九皇子這次如果輸了,夷族攻進來,咱們就沒有飯吃了麼?”十一歲的我,對於戰爭的唯一定義只在於沒有飯吃。

  姐姐搖了搖頭,用很慢的聲音說:“不。我是怕萬千百姓,八方國土,這麼多的人,這麼大的地,這麼重的擔子,全壓在他一個人身上,我怕他承受不住。”

  我似懂非懂,依稀察覺到姐姐想的和別的大人們都不一樣,對她來說,秦冉是比秦國更重要的存在。

  四個月後,秦冉再創佳績——俘敵軍三萬,逐敵族於國疆百里之外。王軍得勝班師歸來時,秦王親自接迎,一時風光天下無雙。

  姐姐再次朝他丟花環,這一次,終於被她投中,堪勘套住了秦冉的馬,他順著視線側頭回望,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九皇子朝她頷一頷首,姐姐慌忙將頭垂下,雙頰羞得通紅。

  是夜,姐姐坐在燈下冥思,我喚她不應,只得自己玩。適時正逢嬸嬸教我刺繡,姐姐看見了眼睛一亮,跳起道:“有了!”

  “有什麼?”

  姐姐衝我眨眼,笑的神秘,“我要準備一份大大的禮物。”

  “送誰?”

  “他。”姐姐的睫毛垂了下去,又輕輕抬起,眸光流轉,柔意無限。我之才驚覺:“姐姐你喜歡九皇子啊?”

  姐姐咬脣,“嗯”了一聲。

  “可是……”雖然年紀尚幼,但我還是知道門當戶對一說的,“他是皇子,而我們只是平民啊。更何況他以後若成了我們的大王,就會有妃子無數,即使那樣也沒關係嗎?”

  姐姐目光明亮,於清透中顯出堅定與執著來,“世人看他,看見的是他皇族的姓氏、尊貴的衣袍,而我看他,看見的卻是他的勇敢、睿智,與寂寞。”說到這裡,她的眸色暗了下去,低聲道,“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說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他。”

  怎麼看都只是一廂情願吧?我忍不住刻薄地想,秦冉身邊那麼多人呢,他也有父母兄弟親友下屬,哪會寂寞?又怎會缺人陪伴?再加上他連連打勝仗,帝都的女孩兒全都崇拜他,想嫁給他,姐姐也只不過其中最普通的一個罷了。她甚至還不漂亮。

  可她卻有一雙非常靈巧的手。

  她用那雙獨一無二的手,繡出了一幅妙絕天下的畫。那幅畫展開來是一卷“秦軍出征圖”,描繪了秦冉伐乾率領大軍走出帝都時的場景,色彩明麗,神情逼真,但合上後又是一件披風,勒頸處是城門,系結處是銅環,被風一吹,畫上人物此起彼伏,仿佛就要從衣上走出來一般。用時三年,呈於宮中時,滿朝驚艷。

  秦王立刻宣見繡娘,姐姐豐容盛飾的拜於堂前,王問她想要什麼賞賜,她抬起頭,朗聲道:“願為九皇子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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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6:23




  回憶至此,我捂住眼睛,不忍再往下想。

  前塵舊事便如這蒼穹雲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那一位固然是已做塵土,這一位又何嘗幸福?也是一個油盡燈枯走至末途的可憐人罷了。

  我將煮好的湯藥倒於碗內,走到他面前,將碗平舉過額:“九皇子請用藥。”

  他身旁的宮人伸手來接,打算試藥,他卻擺了擺手,親自接過藥碗,將裡面的湯汁一口飲乾——他是我見過的最平和的病人。

  在跟叔叔學醫的這些年裡,我見過無數個垂死之人,他們不是惶恐難眠就是暴躁如雷,流露出對死亡的恐懼與對生命的留戀。

  只有秦冉,一如我初見他時的那個樣子:眉頭微微地皺著,視線放得很悠遠,素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看不出喜怒。

  叔叔替他針灸,他從不喊疼,按時服藥,從不拖沓,就這方面而言,他是個很配合的好病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卻不肯躺在床上修養,依舊每日去校場練兵,去軍營巡視,不僅如此,因近日天氣驟冷,眼看寒冬將至,他還親自帶人去貧民窟發放棉衣。

  叔叔為此很頭疼,屢屢勸阻,最後秦冉問:“我若安心休養,可活多久?”

  “一年。”

  “躺在床上碌碌無為的一年,與鞠躬盡瘁的幾個月相比,該選擇什麼,先生心中也已有答案了吧?”他說那話時依舊沒什麼表情,目光很淡,淡的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消失。

  叔叔就此無言,再不攔阻。當秦冉外出時,便叫我跟在他身邊,以防不測。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這個六年前便已見過的天之驕子,在我心中變得逐漸豐富,不再只是之前那個單薄的騎馬影像。

  首先,秦冉,是不會笑的。

  我本以為他是為了維持皇家尊嚴,故不對民眾笑,如今近在咫尺的侍奉著,才知道,他對誰也不笑。

  他的眉心永遠輕輕的突起,他的目光永遠很淡然,讓人覺得很不可親近。但他也從不責罵下人,可以說,是個不難伺候的主子。

  有次有個宮女打破了他常用的硯台,被嬤嬤責罰,他看見了淡淡地說了句算了,使那宮女免於受罰;又有次公公瞌睡時大意燒了帳幔,將他從夢中驚醒,親自取被撲火,事畢未加怪罪就匆匆上朝,途中我見他臉色發青,極其難看,便勸他不要去了,他看我一眼,搖搖頭,我再勸,他終於道:“我若不去,父王會擔心。”

  燈籠的燈光映得馬車中的一切都明明滅滅,他凝望著搖曳的燈光,低語喃喃:“若我能活久一些便好了。”

  我服侍他那麼多天,第一次聽他提及自己的病情,先是驚訝,復又悲傷,心裡某個地方像被挖走了一塊,再難將息。

  大概是我的臉上寫滿憐憫,因此他的目光落到我臉上時,便問道:“你在為我難過嗎?”不等我答,他又道:“沒有必要。我這一生,貴極天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潔身自好,沒有任何汙名,便是此刻就死了,亦已無愧天地,無愧己心。”

  我定定地凝視著他,心裡一個聲音無比哀傷:這個……就是姐姐愛過的人啊……姐姐愛慕了一輩子的人啊……

  誠然,如他所言,他這一生輝煌高潔,無愧天下,但卻虧欠了一個人——

  那就是,我的姐姐。

  秦冉,你虧欠了我姐姐,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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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7:10




  第二日,我跟著他前往郊區賑災。

  天色陰霾,大風呼嘯,天氣非常糟糕。侍衛布置妥當,村民聽說有衣可領,紛紛在桌前排起長龍。秦冉就親手將棉衣一件一件的遞到他們手上。

  風沙滿天飛,我被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而且又冷,搓搓發僵的手指,忍不住輕聲抱怨道:“這種事情交代下去就可以了嘛,為什麼殿下要親力親為呢?”明明都病成這樣了……

  他搖了下頭,沒有回答我的話。

  如此一直從未時到酉時,當最後一件棉衣也交到百姓手中後,他才轉身上車。

  我悶悶地跟著上車,卻在這時,聽見他說道:“還差三百七十六件。”

  “什麼?”

  他卻又沈默了,仿佛剛才那句話只是他的自言自語,與旁人毫無關係。我從沒見過這麼不喜歡說話的人,有點氣餒,又有點不甘,便道:“剛才一共發放了四百多件棉衣,但是依我看,裡面真正需要的人,都不到十分之一。”

  他果然被我勾起了興致,朝我望來。

  我微微一笑,解釋道:“據我剛才觀察,領衣服的人大概分為三種。第一種,是喜歡占便宜的人。聽說有衣服領,不用花錢,就不管需不需要,全都跑來領一件;第二種,是被迫來的,必定是村長跟他們說,九皇子要發棉衣啦,每家每戶都給我去兩個人捧場,免得到時候九皇子帶著衣服來了,卻沒有人領,那多沒面子……”說到這裡,我注意到他的表情果然起了些許變化,哎呀哎呀,生氣了吧?“第三種,才是真正挨餓受凍需要這些衣服的。不過,由於隊伍都被前兩種人給占了,他們能不能輪得上都是個未知數呢。”

  我睨著他,滿心盼他發火,真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有沒有情緒可言。可他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後,又歸復平靜,淡淡道:“沒有關係。”

  “咦?”

  “千古以來,但凡說到賑災二字,必然包含著絕大部分的浪費。銀子被貪汙,米糧被偷食,衣服被毀損,到得最後,真正能送到對方手中的,不過十分之一。”他從袖中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披風,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竟似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溫柔,“對我來說,真正的目的便是那十分之一。十個人裡只要有一個人需要,我就願意為了那一個人,而準備上十件棉衣。”

  我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

  這位皇子,遠比我更洞悉世事,也更寬容。在他身上,我看不到半點紈褲子弟所有的缺點,雖然有點拒人千里,卻有一顆溫柔的心。他是個真真正正的好人。

  只可惜,這麼難得的皇子卻要死了。

  只要一想起他就要死了,我的心就會很痛,非常非常的難過。我真希望上天能夠大發慈悲,讓他的病好起來,如果可以,我甚至覺得自己替他受罪都沒有關係。

  可惜,天不遂人願。

  那一天回去後,他就陷入昏迷,高燒不退。我守在床頭寸步不離,用毛巾浸了冰水為他拭汗,他的眉頭不住蹙動,像是墜入了什麼夢魘,然後突的伸手,抓住我的衣袖。我連忙喚道:“九皇子?九皇子?”

  “還差……還差……”

  “什麼?”

  他的聲音非常低啞,我附耳仔細聆聽,才辨別出他說的是還差三百七十六件。都這種時候了,竟然還在想棉衣的事。我鼻子一酸,應道:“我這就讓人去發,三百七十六件對嗎?放心,一件都不會少。”

  他一直搖頭,手腳發抖,也不知道有沒有將我的話聽進去。

  如此過了一夜,期間我堅持不住,合了下眼,待得驚醒過來時,就發現——他醒了!

  他保持著平躺的姿勢一動不動,只是睜著眼睛望著頭頂上方的帷帳,瞳仁深深若有所思。

  我又是驚訝又是歡喜,連忙奔去告訴叔叔,叔叔立刻為他診斷。我本以為他逃過一劫就該否極泰來,卻見叔叔的臉色越來越沈重,一顆心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沈了下去。

  秦冉開口道:“我是不是大限到了?”

  叔叔放下他的手,滿臉愧疚。

  秦冉又道:“其實我自己知道,我現在是回光返照。”

  叔叔啪的跪倒在地,磕頭不止。

  秦冉托住他的胳膊示意他起身,淡淡道:“我有一個心願未了,還望神醫去父皇面前為我求取。”

  叔叔流淚道:“老夫誓死為殿下完成!”

  於是,秦冉就說出了他的心願,一個讓全天下都震驚的心願——

  他要回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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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7:24




  “動物裡,有種叫象的畢生尊嚴,包括死亡的時候。當它意識到自己即將死去時,就會離開象群,找一個地方將自己埋起來,而那些象塚全都非常隱蔽,因為,它不允許自己的象牙落在雞鳴狗盜之輩手中。九皇子畢生傾戰於北疆,功成於北疆,如今,更願薨在北疆,望吾皇成全。”

  叔叔用以上這番話,最終說服了秦王。

  於是,第二日,秦冉便帶著一小隊人,乘著馬車踏上了前往北疆的道路。我依舊是隨行侍奉的婢女,親眼看著他迅速憔悴,再對比六年前那個炎日下騎在馬上的少年是何等的眉目如畫,清貴無雙。也許始終沒有變的只有他的眼睛,依然那麼明亮。叔叔說,他那是提著最後一口氣,要堅持到了北疆才瞑目。

  我聽了那話後,一方面希望這條路就這麼一直一直走下去,永遠到不了北疆,那樣他就不會死;但另一方面卻又不忍心看他遭受病魔的折磨,希望能讓他快點解脫。就在我無比矛盾的心態中,北疆,終於還是到了。

  我扶著他走下馬車。時光隨著眼前的場景,讓人產生一種身在夢中的錯覺。我看著前方巍峨的山巒,遼闊的平原,和堅固的城墻,想著六年前,十三歲的他是如何在最危難時挺身而出,然後告別父母家鄉,來到這個只有硝煙的地方;又是如何在強大的敵軍面前苦苦守護步步為營,終於收復失地贏得勝利;此後,又有多少回,凱旋的盛宴尚未開始,便又要穿上盔甲回到這裡再次面對殺戮……

  人生,真像一個又一個的圓,走來走去,最後還是回到同一個地方。

  他搖搖晃晃,腳步蹣跚,我步步緊跟,連呼吸都不順暢,心底一個聲音說——也許,我這下一口氣呼出去之時,便是他下一口氣停止之時。

  叫我怎能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

  真殘忍!為什麼上天這麼殘忍?對他,也對我……

  他一直往前走,大概半柱香時分後,走到雪山下,白雪皚皚,仿佛看不到盡頭。

  “你可知道,這裡的每顆石頭,都染過鮮血,每寸地下,都埋著屍骨。”他的聲音暗啞,卻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凝望著他,不捨得眨眼。想聽這個人說話,想看見他好好的站著,想感應到他溫暖的呼吸——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五年前,為什麼姐姐會有那樣的感慨:“冉君……好可憐。我真想握他的手,看他的眼睛,跟他說話,告訴他,他不是一個人,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他。”

  便如我此刻,很想握住他的手,跟他說,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冉君……

  他側過臉來,望著我,似乎是在對我說話,又似乎是透過我看著遠方:“如今,我也要成為下面的一部分了……或者說,早在兩年前,玄冰之戰時,我就已經該是下面的一部分了……”

  我知道那場戰役,號稱是秦國十年以來傷亡最多損失最重的一場戰役,在那場戰役裡,六位將軍先後折翼,甚至連秦冉都無可倖免,他正用巧計引敵軍進雪山時,不想突然雪崩,七天七夜。據說,當最後援軍趕到,將他從雪裡挖出來時,他已經呈半死狀態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的身體越來越差,拖到今年,一發不可收拾。如果他早點醫治就好了,可是,一場又一場的戰役,始終拖累著他,讓他連好好看病好好養病的時間都沒有。為什麼?為什麼舉國上下就找不出第二個人可以代替他鎮守邊疆?為什麼要把一個國家的重擔壓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今年才十九歲啊!

  正是該最意興風發笑傲天下的時候,為什麼要讓他受這麼多的苦?

  我真愚鈍,姐姐在六年前便已頓悟的事情,我卻直到現在才明白。我顫抖地望著眼前這個瘦得已經不成人形的少年,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

  一樣柔軟的東西忽然覆了過來,慢慢地擦掉了我的眼淚,抬眼,是他在用手帕幫我擦眼淚。“別哭。”秦冉如是說,“沒什麼好哭的。生老病死,你是大夫,難道還看不透?”

  我卻哭的更凶。我看的透,我見的多,但因為對象換成是你,所以我……舍不得。你不明白,你始終是不明白的,那些為你傾倒的女孩兒們是在用什麼樣的目光和心態凝視你,你……完完全全的不知道。

  一如此刻的我。

  一如從前的姐姐。

  他道:“其實,我兩年前就該死了,多活的這兩年,已經是賺到了。”

  “我不明白……”

  “兩年前,就在這裡,雪崩了,我和將士們全部被壓在雪下,動彈不得,我身邊本來還有四個人,但慢慢的他們都死了,我覺得我也堅持不下去了,就在昏昏沈沈半醒半夢之際,我感覺到有個人在為我披衣。”

  我睜大眼睛——什麼?還有這種事情?

  “很不可思議對吧?我明明被埋在雪下面,怎麼可能有人會幫我披衣服呢?退一步說,如果真的有人,他就應該先把我拉出去才是,而不該任由我躺在雪下。可是,那時的感覺非常鮮明,我甚至感覺到對方的手指,以及他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的那種摩擦,還有緊隨而至的溫暖。我覺得我的手腳慢慢的暖和了,神智也越來越清明了,但就是睜不開眼睛。我問他:‘你是誰?’”

  “他說了嗎?”

  秦冉搖頭,“我又問了他很多問題,他都沒有回答。直到我最後問他:‘如此大恩,我該如何回報?’他這才答了我一句話。”說到這裡,他轉過頭,望著一望無際的雪山,眼神放的很悠遠,“他說——他日若見到有人受凍時,請冉君也賜他一件禦寒之衣。”

  我的心驟跳了一下,驚道:“他說什麼?”

  “他說——他日若見到有人受凍時,請我賜對方一件衣服。”

  “不是這個,是他叫你什麼?”

  “冉君。”

  我的雙手一下子抖了起來,冉君……冉君……為何這世上,會有第二人如此喚他?

  “所以,我對自己說,我受人一衣之恩,無以回報,只能給予天下同受寒之人一千件棉衣償還。可是,我已經沒時間了。”秦冉說著朝前又走了幾步,仰起頭,提高聲音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我後來一直在找你,也沒有找到,但是,我知道你絕對存在,為我披衣一事也並非出自幻覺。我今天再來這裡,只為了告訴你——答應你的事情,做不了了,對不起……”

  他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山谷裡,於是就化成了很多很多句“對不起”,一聲又一聲,漸漸地微弱下去。而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聲嘆息。

  秦冉臉上同樣露出驚詫之色,可見,我並沒有聽錯,在這方空間裡,的確還有第三人!

  “是誰?出來!”我厲聲叫道。

  一個影子慢慢地從遠處飄了過來,我下意識的後退一步,“你、你你……你是誰?”

  那人又嘆了口氣,開口道:“玳玳,你連我都不認識了麼?”

  我睜大眼睛,周遭的場景在那一瞬間淡化成了虛無,只有那個飄渺的影子,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長髮她的嘴脣,一點點地映入我眼中,拼成了我最最最最摯愛的一個人——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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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7:43




  我的姐姐,在兩年前的春天,將她精心繡制了整整三年的《秦軍出征圖》獻給了秦王。秦王龍顏大悅,問她想要什麼賞賜時,她回答說,想成為秦冉的妻子。

  那句話成了她一世的笑柄。

  因為她出身低賤;因為她容貌粗鄙;因為她甚至比秦冉還大一歲……

  所以,朝臣們的讚賞轉眼就成了嘲諷,殿堂之上,譏笑聲響成一片。秦王自然不允,在眾人鄙夷的目光裡,她抱著衣服默默地退下,回家。

  當夜,她就病了,三年積勞再加上夢想幻滅,病如山倒,她甚至沒能拖過第三天。

  我的姐姐,就那樣卑微的死了。甚至,在她死時,她所愛慕的男子遠在邊關千里之外,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女子因他而亡。

  沒錯,這不是秦冉的錯,所以我並不恨他。只是從此之後我對他就有了心結,我一直不喜歡這個被外界傳說給予了太多讚美的皇子,我認為他一定有所缺陷,我認為他一定不像表面看的那麼偉大,我這次跟著叔叔進宮,就是想看看他的完美面具能戴到幾時……

  然而,最後,被征服的人裡,多了一個我。

  六年啊……六年時光如水,人生如夢。為何此時此刻,我會在這個地方,再見故人?千言萬語湧上心頭,卻又訥不能言,只能不停的發抖。

  “我認得你的聲音,沒錯,就是你。”秦冉的目光在那一瞬明亮,露出了歡喜之色,“我果然不是錯覺,是你當時救了我!”

  姐姐停在離他五尺遠的地方,默默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揚脣一笑:“你錯了。”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姐姐的笑容裡充滿了嘲諷。

  秦冉一怔。

  姐姐用很滿不在乎的口吻道:“你難道看不見,我沒有腳嗎?”

  我的目光落到她的裙擺下方,倒吸一口冷氣——雖然我知道她已經死了,可是,再見她時的歡喜還是讓我忘記了恐懼,直到此刻,注意到她的確的確是在“漂浮”時,某個念頭才在腦海里變得鮮明——我和秦冉,撞鬼了。

  秦冉看著她的裙子,呆滯了好一會兒長籲一聲,嘆道:“原來如此。難怪你當時沒有將我從雪下救出去,而僅僅只是為我披衣……但不管怎樣,你救了我,我還是要謝謝你……”

  姐姐打斷他:“你不要搞錯,我可不是為了救你。”見他吃驚,她又是冷冷一笑,“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吧?也對,你從來沒有見過我,但是我的名字,想必你一定聽說過……我姓溫,小字織娘。”

  秦冉踉蹌後退,這一回,終於徹徹底底的被驚到。在他的震驚中,姐姐沈聲道:“我就是兩年前那個獻了件織衣給你父王,妄想憑此攀上你這根高枝當鳳凰的不要臉的下三濫的小賤人。”

  秦冉又後退了一步。

  姐姐則朝他逼近:“大家都笑話我,我一氣之下就死翹翹了,可我心中有恨,所以就成了怨靈,飛躍千山萬水跑到這裡來,為的就是要害你。最後我趁你被雪埋住意識淡薄時,吸取了你的元神……”

  “不可能……”他搖頭,顫聲道,“不可能!”

  “你以為我在為你披衣服,根本就是錯覺,我一個厲鬼能給你披什麼衣服啊!還有,你以為你為什麼會一直衰弱下去?就是因為我吸了你的精元!沒想到你居然還傻乎乎的感激我,連快死了都要拼口氣來見我,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哦不對,我已經死了,要能重新笑活就好了……”姐姐說著說著,仰天大笑起來。

  秦冉突然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臂,但卻抓了個空,他的手徑自從她的手臂裡穿了過去。

  姐姐停住笑,定定地看著他,放低聲音道:“你現在信了?”

  秦冉的手維持著抓握的姿勢停在空中,不住顫抖。

  姐姐再次揚起脣角,這一次,卻笑得頗是雲淡風輕:“恨我嗎?”

  秦冉定定地回視著她,許久之後,搖一搖頭。

  “是啊,比起我對你的怨恨來說,又算得了什麼呢……”姐姐嘆息著,轉過身,看著遠處天邊的晚霞,陽光淡如雪,竟成蒼白,而她的臉,籠在陰影之中,“冉君,當我活著的時候,我一直愛慕著你。我第一次看見你時,是你主動請纓前往北疆的時候,你騎在馬上,率領大軍走出城門。我身邊的人紛紛說,哎呀呀,那個九皇子,怎麼長得那麼文弱秀氣,像女孩兒一樣,他能成麼?而我當時看著你,只覺得想哭。我想,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會讓一個十三歲的男孩遠赴沙場?是什麼在逼你?你是皇子,你自然不是為了求名;你乃庶出,母妃身份低下,你永遠當不了太子,所以,你也不可能是為了謀利;那麼,還有什麼,會讓你鼓起那麼大的勇氣去面對那麼殘酷的天地?我一直一直望著你,然後,我看見了,你的馬走出城門之時,有面旗子飄到了你面前,而你抓住它,輕輕地吻了一下,再放開。你的那個動作很快,基本上沒什麼人注意到,但我卻看見了。於是我終於找到了答案——那面旗上,繡著山河圖騰與一個‘秦’字——你,是為了你的父王,為了你的子民,更為了你的家園而戰。”

  秦冉的目光閃爍著,雖然依舊沒說話,表情卻一下子寂寥了起來。

  “因此我好欽佩你。我欽佩你沒有任何私慾的走上征途,我更欽佩你在四面楚歌之下突出重圍反敗為勝,我還欽佩你不驕不縱得勝歸來也不沾沾自喜。我想,那個人,那麼能幹,那麼勇敢,他幾乎擁有全天下所能擁有的一切,可是——他卻是那麼那麼的……不快樂。”姐姐低了下頭,陰影濃濃地蓋下來,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臉,可我卻能聽到她的聲音,像緩緩枯竭的山泉,像慢慢挪移的光陰,像一朵花在用最哀傷的方式片片凋零,“你不笑,你的眼底沒有絲毫喜悅,我就好想讓你笑,可是,你太遠了,我走不到你面前,於是我就想,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靠近你。我只有一樣突出的本領,於是我利用它走進了皇宮……我真傻,不是麼?我一直以為我們之間所差的只有距離,我一廂情願的以為當大家看見那件衣服時,就會覺得我配得上你——因為,我也是獨一無二的啊!難道不是嗎?我敢誇口,當今天下正如無人能在沙場上戰勝你一樣,也沒有人能在刺繡上超過我……結果,我遭到了報應。”

  我終於忍不住哭喊出聲:“那不是你的錯!姐姐!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九皇子的錯啊!你不該恨他,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我恨的就是他的什麼都不知道!”姐姐一下子抬起頭,五官猙獰,“別忘了我是厲鬼,你指望一個厲鬼能明什麼事理辯什麼是非?你來的正好,我現在就吃了你,反正你也快死了,就不要浪費!”說著,她惡狠狠地朝秦冉撲了過去。

  “不要——”我放聲尖叫,連忙去攔阻,但她的速度太快,而我又離的太遠,眼看根本趕不上時,一切卻又都結束了——

  姐姐的指尖在距離秦冉脖子一寸處停住了。

  而由始至終,秦冉都站著一動沒有動。

  姐姐眯起眼睛:“你為什麼不躲?”

  秦冉臉上有著奇異的一種平靜,那令他整個人看上去非常的美,他平靜地站著,平靜的說:“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害我。”

  姐姐的指尖開始發抖。

  “你是我的恩人,你,不會害我。”

  “你是聾子?你沒聽見我剛才說的那些話?我根本不是你的恩人……”

  “你是。”

  “我也沒給你披過衣服……”

  “你有。”

  “我吸取了你的元神,讓你變得虛弱……”

  “可是,”秦冉的脣慢慢的揚起,向上彎出了優美的弧度,這一瞬,如花開,如柳綠,如世間一切最最美好的事物,美得令我轉不開眼,“我多活了兩年,這是事實。”

  “你……”

  “我的戰友全部死了,我卻沒死——那就是事實。你應該編個更好的謊話的。”

  “你……”

  “還有,不管你信不信,我記得你。”

  “你……”

  “我記得你,你曾經給我的馬投過一束花,我還記得那是七彩瓊花編製而成的,非常精巧。”

  姐姐整個人都抖了起來,“不、不可能……不可能記得的……”

  “我記得你,因為,當全城人都在為我歡呼對我笑時,只有你,在哭。”秦冉慢慢地伸出手,做出幫她拭淚的姿勢,緩緩道,“對不起,雖然記住了你,但卻沒有去找你,沒有給你,也給我自己一個讓彼此可以靠近的機會。如果我能認識你,我一定會娶你為妻。對不起……”

  姐姐發出一聲嘶鳴,捂住自己的臉,蹲下身去。

  秦冉卻仍在笑,原來,他竟可以笑得這麼溫文好看,“但是沒有關係,我也快死了,不是嗎?我們生前不能相識,死後應該可以吧?黃泉路上,要不要等我一起?”

  姐姐哭得泣不成聲,一邊哭一邊拼命搖頭:“你騙人你騙人你是騙我的,不可能的!你怎麼會願意娶我?我出身低下又長的難看還比你年長……”

  “可是,正如你所說的,你繡工精絕天下無雙,你是獨一無二的,不是麼?”秦冉停了一下,再開口時,聲音裡就多了很多感慨,“更何況,天底下,哪還有第二人,能夠知我如你?僅僅是看見我的樣子,就能讀懂我心的女子,自然能得到我的心。”

  姐姐慢慢地直起身來,凝望著他。兩人的視線在空中交集,仿佛回到五年前——乾璧之戰勝利歸來的那一天,也是如此對望著,在他們眼中只有彼此,除此之外的世界,再無別的顏色。

  “你說的對,我是獨一無二的。”姐姐笑了起來,於是,乾涸的山泉重新冒出了清水,飛逝的光陰倒流回了過往,枯敗的花朵綻放出了新蕊,她的聲音不再悲傷,而是充滿了堅定,溫柔而強大,“所以,兩年前,我能夠救你,兩年後,也同樣可以。”

  一道白光飛了起來,纏繞上她的身軀,像輕靈的翅膀一樣,將她整個人拖起來,於是,她的身體就籠罩上了淺淺一層銀輝,宛如月光。

  又宛如一幅畫,浸在水裡面,慢慢的暈化開,顏色變得越來越淡。

  我預感到某種不幸,連忙朝她伸手:“姐姐!姐姐,不要——”

  但是,她溫柔的看著我,一如小時候無數次那樣溫柔的看過我一樣:“玳玳,冉君……就拜託你了……”

  “不要!姐姐,姐姐!不要!”在我的吶喊聲裡,白光化作無數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再一顆顆消散,就像無數顆流星一樣,呈圓弧狀四下飛逝。

  與此同時,一樣東西從空中落下來,罩住了秦冉的身體。

  青灰色的城門,金黃色的繩結,飄揚的旗幟,雪亮的盔甲,神情肅穆的軍隊在百姓的圍觀裡列隊出發——秦軍出征圖。

  是姐姐嘔心瀝血繡出的一封情書。

  在姐姐死後,悲傷的嬸嬸將它燒毀在她墳前。卻在這一刻,重新出現,蓋在了垂死的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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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8:19

七夜談 【卷五‧有狐】




  “出去!”

  我拎起掃把,催趕著眼前的生物。

  那是一隻形體格外小的狐狸,一身白毛沾滿泥土,再被雨一淋,模樣極其狼狽。但是,我才不會同情侵占我地盤的異族生物,因此,繼續瞪著他,叱道:“出去出去!不許進來!這個宅子是我的!”

  說是宅子,其實不過是建在半山腰上的兩間茅屋,因為長年無人居住的緣故,破敗不堪。但是,對於一個鬼魂來說,這已經足夠了。

  因此,我死死地守著這片屬於我的淨土,即使那隻幼狐看起來很可憐,左腿受了傷,還在涔涔地流血,我也是不會同情的!

  “你還不出去?我可告訴你哦,這山再往上走可就是天一聖觀了。天一聖觀聽說過吧?是最厲害的道長們修真的地方。他們啊,可最喜歡你這樣的小狐妖了,捉去煉成丹藥吃掉可以大補呢!”

  我沒有說謊。

  這座山叫婆羅山,高達2340丈,而在最高的山峰頂端,就是赫赫有名的天一道觀。當朝的國師,前朝的國師,以及前前朝的國師,都是從那裡出來的。因此,每年都有成千上萬人不遠千里跋涉而來非常虔誠的三叩九拜上山,請道長們捉妖辟邪通靈祈福……

  只不過,他們都從山的正北方走,而我的茅屋,則在山背後的南邊,四周全是陡坡茂林,因此,人跡罕至。

  所以,對於這麼一個大雨天,那隻小狐狸是怎麼會出現在這裡的,我懶得想,也懶得管,一心惦念著把它打發掉好繼續做我的事。

  小狐妖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我,窗外一道霹靂閃過,映得它的眼睛無限清透明亮,宛若穿透黑幕的第一縷晨曦,令得我的心,突然一格。

  而它終歸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垂下頭,默默地轉身,左腿一拐一拐的。屋外有棵千年槐樹,地面因為無人打掃,因此積落了厚厚一層樹葉,此刻已都被雨水淋濕。它走過去,匍匐在濕漉漉的葉子上,身軀一顫一顫的,顯得很冷。

  這樣的畫面讓我覺得煩躁,索性關了門不看,拿起椅旁的麻衣,繼續編織。

  這件麻衣,我從十年前等著桑麻成熟,然後泡入水中浸漚、脫膠,再劈分為條,績接成線,一縷一縷加撚。在這樣的過程裡,經常力不從心,有時候手指會不受控制地穿過絲麻,根本無處著力。每當那個時候起我就會痛恨自己身已成鬼,心情就會很差。

  大雨嘩啦啦的下著,屋頂開始漏雨,我趕緊挪動籮筐,淋著我沒什麼,若是淋毀了我這些寶貝絲麻可怎麼得了?然而,此刻雖然天黑,卻依舊是午時,每每這個時候我的能力最弱,因此拼上全部念力的結果也不過是讓筐子往軟化了的泥地裡又深陷了幾分。

  我看著籮筐裡的絲麻,隱隱然感到一種由衷的絕望。

  我跺足、咬牙,最後起身,開門,衝著外面喊道:“你給我進來!”

  小狐狸抬起頭,目光裡露出幾分驚詫,我則沈下臉,冷冰冰地道:“不是白收留你的,你得幫我幹活。”

  因著這麼一句話,我終於正式地認識了離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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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9:34





  離曦是個很奇怪的孩子。

  狐狸的年紀我看不出來,但是以它變幻人形時的模樣推斷,我猜它最多也不超過100歲。

  他和其他嘰嘰喳喳的妖怪們全都不一樣,很沈默,不吃葷,走路很慢,沈靜的臉上,永遠是一種少年老成不起波瀾的模樣,讓人看著就生氣。因此我經常刁難他,頤指氣使地命令他,讓他幫我采桑麻、休憩屋頂、去山下偷扣子偷紡車,做一切白天裡我所不能做的事情。

  他始終一言不發,默默承受。

  於是,茅屋的屋頂修好了,不會再漏雨了;屋子裡堆滿了我所需要的絲線;他甚至還在屋前的空地上種了很多花,三月的春風吹過後,紫色的花就開放了。我雖然聞不到花的香氣,但是看著那樣嬌艷的顏色,還是覺得很高興。

  我問他:“你就一個人嗎?你的族人呢?”

  他搖了搖頭。

  我再問:“你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跑到婆羅山上來呢?”

  他還是搖頭。

  我又問:“你之前的傷是怎麼回事?”

  眼看他又要搖頭,我一生氣,抓住他的臉用力往兩邊掰:“什麼都不說是吧?告訴你,我問,你就得回答,否則我就把你趕出去!再也不收留你了!”

  他抬眼,定定地看著我,那清透的目光,仿佛一直一直射進我的魂魄深處來。我微微一悸,他終於開口,聲音低低的,帶著些許沙啞,但卻很好聽:“你不會。”

  “什、什什麼?”

  他慢吞吞道:“你要我幫你紡紗,所以,不會趕我走。”

  我頓時無語……難怪人類常說,所有生物裡狐狸最討厭,即使是一隻沈默寡言的狐狸,也有讓人氣死的本領。

  為了遮掩我的狼狽,我惱羞成怒地衝他吼:“你知道自己是我的奴僕就好,快給我去幹活!這些、那些還有那邊的,全部今天給我紡出來!!!”

  他依言走到紡車前開始紡紗,吱呀吱呀的聲音迴旋在靜悄悄的屋子裡,窗欞半開,我仰起頭凝望著窗外的夜空,那淒迷的月色,像紗一樣穿透我的身體,落在地上,照不出我的影子。

  我忽然覺得有點悲傷。

  因為,明天……明天又是初一。

  每月初一,是天一聖觀開壇論道的日子,每每那個時候,山頂上都會人聲鼎沸,好生熱鬧。熱鬧的讓我難過。

  “喂,”我開口叫他,“你說,明天……會下雨嗎?”

  他抬頭看了看天,目光帶著疑問朝我掠過來。

  我則垂下頭,將頭埋在手臂間,聲音像沈在水裡的紙張,浮上水面時就變了形:“如果下雨就好了……”

  如果下雨……就好了。

  但是,外面星空璀璨,天高無雲,想可見,明日又會是一個艷陽天。

  真是……難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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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49:47




  雖然鬼魂其實是不需要睡覺的,但是,為了積蓄念力編織長袍,我每日還是像個活人一樣按時休息。當我休息時,就會進入一種昏昏沈沈的漂浮狀態,那種感覺和做夢非常相像。

  而那一晚,我就離奇地做了夢。

  我看見一雙妖異的紅眼,和尖尖的獠牙,漫天火光裡,有人在飛快奔跑,似乎在尋找什麼,但是我知道,他永遠永遠都找不到。就在那時,我感覺有人在推我,睜眼一看,是離曦。

  對於休息被打攪我很憤怒,於是就瞪他,沒好氣地說:“幹嗎?”

  他的頭朝某個方向一偏,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見半開著的窗沿上,滴落下串串水珠——下雨了!

  我嗖的一下飛到窗邊,探頭往外看,不是錯覺,也不是幻覺,外面真的在下雨——淅淅瀝瀝的小雨,陰沈沈的天空,雲層重重疊疊,將我所最畏懼的陽光遮擋。

  我顫抖地伸出手指,雨珠穿透指尖一滑而過,往下墜落,我仿佛能夠感受到那種冰涼,頓時激動地無以復加,扭身一把抓住離曦的肩膀道:“下雨了下雨了!真的下雨了呢!”

  他看著我,依舊沒什麼表情。

  但是,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在乎他的反應了,整個人都沈浸在巨大的雀躍中,歡喜道:“太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上山了!還可以進入觀內……”

  他終於吃了一驚,“你要去天一觀?”

  “是啊!今天是初一,他們會設壇講道,所有的道長都會參加的!啊,肯定很壯觀……”

  他用一種看瘋子的眼神看著我,久久,說了兩個字:“會死。”

  我衝他吐舌頭:“才不會!誰說一隻鬼就不能聽他們布道了?我這就去!”說到做到,我立刻從窗口飛了出去,疾飄上山。

  果然如我所料的那樣,雖然下雨,但虔誠的善男信女們依舊源源不斷地打傘上山,遠遠就瞧見烏壓壓的人群,直將宛大的道觀擠了個水泄不通。

  我飄到觀前的大槐樹上坐下,從這個位置,可以很清楚地看見殿前的圍場,七丈高的法壇上,兩排道長依次而坐,而坐在最中間也是最醒目的位置上的,則是現任天一觀觀主——莊唯。

  我的目光無限依戀地停在了他身上。

  他,真的是一個非常非常俊美的男子。俊美到,讓這樣的一個男人出家,根本就是罪過。

  儘管所有的道士們全都穿著統一的青色道袍,但是,誰也沒有他穿得好看,所謂的超凡脫俗,當如是;所謂的仙風道骨,亦如是。

  沒錯,我之所以留戀在婆羅山遲遲不走,即使知道一旦被發現,肯定會被道士們滅除都舍不得離開,就是因為——

  莊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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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50:01




  我從十年前來到這裡,為了聽莊唯說法。

  只要沒有太陽,我就可以飛上山,然後坐在這棵大樹上,看他偶爾從殿前經過,掠過他衣角的風,也會朝我吹過來,於是那風裡,就有了他的氣息。

  即使是這樣遙遠的凝望,都讓我覺得滿足。

  他有時候會下山,但每月初一,肯定回來。我就非常非常渴望下雨,那樣我就可以見到他。

  一如我此刻,看著他從容淡定的為信徒們說道,有滿滿的幸福遊走在身體的每個角落裡,那是一種,久違了的溫暖。

  槐樹的枝幹微微一沈,察覺到異樣,我忍不住側頭,頓時大吃一驚:“你怎麼也跟來了?”

  離曦恢復成狐狸的樣子,蹲在我旁邊的枝幹上,兩隻尖耳朵不停的轉動,尾巴還一晃一晃。我慌了:“你怎麼可以以這個樣子出現?快走!要是被發現就糟了!你自己尋死不要緊,不要連累我啊!”伸手攆他,他卻一個縱身朝殿前跳了下去。

  人群裡頓時發出一片驚呼。

  完了——我想,這下子,可真的是自投羅網!

  眼見得道士們豁然起身,一陣騷動,青色的衣袍中,離曦的白毛顯得無比醒目,就那麼直衝衝地朝莊唯撲過去。

  莊唯依舊盤膝坐在原地,並不若旁人那般驚慌,見它撲到,也只是輕輕揮動了一下手中的拂塵。頃刻剎那,我仿佛看見拂塵中開出一朵蓮花,瞬息綻放,又倏然飄逝。

  而離曦已被擊退。

  他朝後直翻了十幾個跟斗才停住,再落地時,就被道士們圍住了。

  這個笨蛋!找死也不是這個方法!

  我很生氣,不想管他,但不知道為什麼,身體卻先意識做出了反應,飛過去,掠起一股陰風,吹迷眾人的眼睛,然後抓住他的左爪急聲道:“走!”

  依稀聽見道士們驚呼:“怎麼還有隻鬼?快!攔住他們……”

  這時,離曦拈了個法訣,丟出一片結界,將道士擋在界外。而我,顧不得回頭細看,只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飛下山,回到茅屋。

  確信沒有人追上來後,我將他的爪子一甩,怒道:“你是故意的吧?”

  他落到地上,嘭的變回少年的模樣,抬起一張白生生的小臉,一言不發地望著我,表情有點陰郁,也有點古怪。

  “你是豬嗎?豬都比你聰明!居然敢去挑釁他們!真是的,我幹嗎要救你啊,這下害我也曝露了,你這個麻煩精!早知道那天就不收留你了!你知道我有多久沒見到莊唯了嗎?一百七十三天啊!!因為連續幾個月的初一,都有大太陽的緣故,好不容易盼來了一個雨天,就被你給攪合了!你賠!你賠!你賠!”我揪住他的衣襟死命的跩,越想越憤怒,越想越不甘,最後索性將他一把推出屋子,“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了!我也不要你幫我紡紗織布了,你走,快走,從哪來的回哪去,以後不許你再出現!”

  我將門板狠狠地甩上,震得地面都跟著一陣晃動,然後身子再也支持不住,沿著門板滑坐到了地上。

  一種難言的疲憊與失落將我緊緊包裹,我知道我在蠻不講理,我也知道外面還在下雨,我更知道其實那隻小狐狸沒地方可去——如果他有,早就走了,怎麼會待在這裡供我奴役受我的氣?但是,這些都比不上莊唯重要!

  一想到經過這次騷亂,道觀肯定會嚴加戒備,我以後也許都不能再偷偷地去看莊唯時,就難過到無以復加。都是離曦害的都是離曦害的!

  我幹嗎當日一時想不開收留他啊,如果沒有他,就不會發生今天的事情了,如果沒有他就好了……我將頭埋入腿間,一任風雨聲隔著一道薄薄的門板,在我耳邊迴盪,一聲聲,仿佛都在吟喚同一個名字——

  莊唯、莊唯、莊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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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50:14




  我第一次見到莊唯,正是他上山拜師學藝的那一天。

  那是非常酷冷的寒冬,鵝毛般的大雪將整座婆羅山堆積成一座冰山。而他,披散著頭髮,渾身是血的一步步走上台階,跪倒在觀門外。

  當時的觀主瑛桐本無意再招弟子,但他執意不走,就那樣在觀門外跪了三天三夜。

  大雪一直沒有停歇,他跪著一動不動,手裡緊緊抱住一件破碎了的衣袍,俊美無暇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而最終瑛桐終於心軟,等道士們將他扶起來時,他的雙腿已經被徹底凍傷,自那以後,就無法再行走。

  在那三天三夜三十六個時辰裡,我一直一直望著他,被那種堅毅與恆心,感動得無以復加。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那樣的人;在那之後,他就成了我的全部天與地。

  沒錯,莊唯,是這朗朗乾坤間我深深摯愛的一個男子。哪怕,他是人,我是鬼;他是道士,我是孽障。

  我那麼卑微且不抱任何希望的愛著他,只要能見到他,便是我最大的幸福。而今,被離曦盡數摧毀。怎不令我悲傷?

  如此過了很久很久,房間裡的光線越來越暗,天黑了,布道肯定結束了。自從去年莊唯被任命為新一任觀主後,他就變得非常非常忙,一過初一,肯定下山,我要不要去下山途中偷偷的看他一眼呢?

  一念至此,我連忙起身,打開房門,不期然的,與門外之人打了個照面,差點被嚇到——是離曦。他竟然還沒有走!

  雨淅淅瀝瀝的淋在他身上,他的頭髮和衣服上全是水,我瞪著他,他望著我,然後我退後一步,啪的將房門再次關上。

  房間裡黑漆漆的,臨西邊的墻角,整整齊齊地堆放著很多箱子和籮筐,想起這些都是此刻被我關在門外的那隻小狐狸找來給我的時,眼睛就不由自主地一熱。我抿脣,咬牙,跺腳,最後煩躁地發出一聲尖叫,打開門,劈頭蓋臉就罵他:“不都叫你走了嗎?幹嗎還賴著啊?告訴你,我不會原諒你的,別以為站著外面淋雨我就會心軟、就會原諒你……”

  他忽然開口:“為什麼救我?”

  我一愕:“什、什麼?”

  他抬起頭,琉璃般的瞳仁亮如晨星,穿過濕漉漉的長髮,再映著毫無血色的臉,眨也不眨地盯著我,很慢很慢地說:“不用下來救我不就好了嗎?一直待在樹上不就好了嗎?為什麼要不顧後果的飛下來救我?”

  “我……”我被問倒,我怎麼知道我當時是哪根筋不對勁,莫名其妙就衝了下去啊,“我才不想救你的!我本來就跟你沒有半點關係,是你自己突然跑到我的地盤裡,還一直賴著不走,我可一點都不同情你,看你能幹活還算有點用的份上才勉為其難的分一點點瓦片給你……我都在說些什麼啊……總而言之,我沒有想要救你啦!那是意外,意外,意外——”

  當我口不擇言地喊到第三個意外時,他突然撲過來,一把抱住我。身軀乍然被接觸到的同時,我的聲音戛然而止——

  整個人措手不及,就那樣被他撲倒在地。

  無論是他帶有溫度的身體,還是下面平整的泥地,都好生的不真實。

  我愣愣地望著屋頂,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他要抱我,又為什麼,他抱得到我?

  這樣近的距離,令他的聲音變得無比清晰,伴隨著一下一下的心跳聲,傳入我耳中——

  “謝謝……”

  我的鼻子一酸,忽然就有點崩潰,屋梁上的稻草在我頭頂上被風吹得搖搖擺擺,我想我肯定是哭了,不然的話,為什麼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離曦……我、我、我……”為什麼鬼魂就沒辦法再流淚呢?即使是這麼難過的悲傷著,即使眼睛的部位這麼的酸澀不舒服,即使我知道自己在哭,但是,沒有眼淚啊,虛化的身體流不出實化的液體,那種液體,恰恰才是證明生命存在的源泉。“我真的喜歡莊唯啊……”

  他將腦袋埋在我的右肩上,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感覺到他的身軀顫了一下,然後,將我抱的更緊了些。

  “可是、可是……為什麼,我是鬼,而他偏偏是捉鬼的道士呢?為什麼上天要安排我這樣的一隻鬼,遇見他那樣的一個人?”

  無法跨越的溝渠。

  無法言喻的喜歡。

  無法期待的未來。

  冥冥中,是什麼在安排命運,讓我遭遇這樣一場劫數?

  一如,在我漫漫鬼生的時光裡,為什麼會出現了這樣一隻狐狸?

  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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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50:27





  我和離曦就那樣莫名其妙的和好了。我不再提要他走,他則繼續默默地幫我採集桑麻,挑染布匹,做一切我所力不從心的事情。

  春天慢慢的暖和了起來,屋前的鮮花開放的愈加鮮艷,我每天都出去給它們澆水,期翼它們晚點凋零。

  這一日,離曦下山去為我找針,我正在為花兒澆水時,忽然聽見了腳步聲。那是人類的腳步聲,而且是兩個人的。我有點驚訝,是什麼人會來這裡?

  雖然明知道對方看不見我,但我還是躲到了屋頂上,探出一雙眼睛往外看,但見一襲青袍穿過樹林,漸行漸近——竟是天一觀的道士。

  難道說我和離曦的行蹤泄露被他們追查到這裡?我正在緊張,卻見林中又轉出了一襲紅裙,第二個人,竟是個年輕姑娘。

  那姑娘嬌笑道:“你倒會挑地,竟然知道這裡有間屋子,啊,前面還有這麼美的虞美人花!”

  道士誒了一聲:“我記得以前這裡沒有這些花的啊……”話音未落,姑娘已貼了上去,像藤蔓一樣的抱住他,嬌聲道:“自從京都一別,我一直惦念著你,你……可也惦念著我?”

  “紅珠……”道士深情的喚了她的名字,兩人擁抱在一起。

  我頓時松了口氣,原來不是為我而來,而是不守清規的道士在這裡私會情人。我望著那兩人,覺得有點好笑,又有點羨慕——不管如何,他們正相愛。

  擁抱得到的軀體;

  感應得到的呼吸;

  情投意合的歡喜……真是讓人,好生羨慕。

  我情不自禁的嘆了口氣,等我意識到糟了時,只見那道士一下子跳了起來,喝道:“是誰?”

  他的目光無比犀利地朝我的藏身之處掃了過來,我頓時有種自己被看透了的感覺,這人法力不弱,我絕對不是對手!

  我連忙轉身,正想逃,兩道火龍嗖地朝我飛來,那熊熊紅色,令我想起一些極度恐懼的事情,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下,而就是那麼一瞬間的疏忽,一張大網從天而降,將我罩住。

  道士衝到我面前,對我冷笑:“妖孽!還想逃麼?”

  紅珠顫聲道:“這、這這個是什麼?”

  道士摟住她:“別怕,只是個孤魂野鬼罷了。對了,你不是一直想看我怎麼除妖麼?我這就除給你看好不好?”

  紅珠轉了轉眼睛,嫣然笑了:“好啊好啊,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麼本領。”

  我的心沈了下去——

  而令我更加無助的是,道士的手指一點,罩住我的那張網就躥起了一片火焰,要將我吞噬。

  火光……那個無數次出現在夢魘裡的人,瘋狂的奔跑、吶喊、尋找……

  前塵舊事在這一刻鋪面蓋來,而我只能蜷縮身軀抱頭尖叫:“不要!不要——不要——”我沒有害任何人啊!我不要魂飛魄散!我不想就這樣消失!我還想再看見莊唯!救救我!誰來救救我——救救我——

  一陣疾風突然刮來,周遭那種焦灼的熱度瞬間降至冰點,我轉頭一看,看見了離曦。

  他回來了!

  “快走!別過來!你不會是這個道士的對手的,來了也是白白送死!快逃啊,小笨蛋!笨蛋!”我嘶聲地喊,然而,他卻對我的話置若不聞,在空中突然化成狐形,而且體積也變得非常巨大。

  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這、這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它不是隻小狐狸嗎?怎麼可能短短幾天就變得這麼大?對於修真來說,靈氣越濃,道行越高的妖怪在現形時也就變得越大。而離曦,無論從什麼地方看,都只是個小妖精啊,怎麼可能變得像龍一樣巨大?

  道士手指翻舞,飛出幾百張道符,每一道,都帶著劍刃般淩厲的弧光。眼見得離曦就要死在那些道符之下,我都已不忍再看,但一眨眼間,一切就又變了——

  巨大的白尾帶著一種難以描述的優雅姿態輕輕一掃,那些道符就頓時化成了粉塵,隨風飄散。離曦朝道士撲了過去,尖尖的白牙,一口咬住他的脖子,頃刻剎那,血液噴薄而出——嚇到了那名姑娘,也驚到了我。

  與紅色有關的記憶仿佛一把匕首,呲的插進我的腦海里,撕開混沌,撕開平靜,讓我看見某個畫面,與此刻眼前的一幕,重疊在了一起……

  沒錯,這個場景我太熟悉。

  熟悉到,十年裡,它一直是懸在我心臟上的尖刀,折磨我、挖剔我、提醒我——

  我就是那樣死的……

  我想起來了,我是被一隻狐狸給咬死的……

  那隻狐狸,也有這樣一身亮如白雪的皮毛,也有這樣鋒利無比的尖牙,四足帶火,咬了我,燒了我,吃了我……

  我發出一聲尖叫,這一次,再也沒能看到最後。

  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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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50:41




  “阿虞……阿虞……”

  誰?是誰在喚我?

  無邊的暗境慢慢地綻出了光,我看見前方是一片花海,與離曦在我茅屋前所種的那些一模一樣。

  “阿虞……阿虞……”

  清朗的聲線,帶著無限的溫柔,像是吟唱了千年的咒語,聲聲入耳,字字潤心。

  你是誰?你是誰啊?

  我看見一抹很淡很淡的影子,在花海里飄啊飄,那個人在不停的找東西,但是,我知道的,他永遠找不到了,永遠都找不到……

  我心中一痛,就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入目處,是一張秀美絕倫的小臉。

  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宛若夜月下溪水中的珍珠,瞳仁的最深處,粼粼的光,點點的星,很多情緒就那樣沈澱在了裡面,若隱又若現。

  世上只有一雙這樣的眼睛。而那眼睛的主人,叫做離曦。

  我抬起一隻手,一把將他推開,然後坐起身來,飛到屋外,一片空盪蕩,沒有道士,沒有姑娘,只有一灘血跡,凝固在原地,觸目驚心。

  “你走吧。”這句話我對離曦說過很多遍,唯獨這一次,說的非常虛弱無力。

  但他聽了,一向平靜無波的臉,頓時變了顏色。

  “你吃了他。”就像那隻狐狸吃我一樣,“我不能再和你住在一起了。雖然我也知道你是為了救我才對付那個道士的,但是……對不起,我做不到。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一開始就那麼排斥你的原因了?而經歷過剛才的事情後,我沒法再面對你。一看見你,我就會想起來我是怎麼死的,怎麼從一個人,變成現在這個鬼樣子……”

  他伸手過來,想要碰觸我,卻被我側身避開,與此同時,我用力捂住自己的臉,再也承受不住,嚎啕大哭起來:“你走吧……我求求你,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看見你了!求求你,以後都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就算可憐可憐我,求求你……”

  身體非常難受,有什麼東西爆炸了,不停往外湧動,甚至讓我覺得,在下一刻,我就會整個的散掉,魂飛魄散,不復存在。

  而離曦,一直定定地望著我,那隻手遲遲停停,最終落到我頭上。

  在這世間,唯有他摸的到我,可是,我卻已不能再面對它。我知道吃我的那隻狐狸不是它,可是他們長得一個模樣。

  為什麼?為什麼老天要這樣對我?讓我遇見莊唯還不夠,還要我遇見離曦?

  離曦發出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嘆息聲後,停在我發上的手離開了。四下裡一片死寂,等我再抬頭時,他已經不見了。

  這一次,是真的走了。

  而不是像上一次,我趕他,他還固執地淋雨站在門外。

  明明是我所要的結果,但看著在風中搖曳的虞美人花,卻覺得冥冥中有什麼不見了,或者說,我的三魂丟了一縷,再也不能圓滿。

  我真失敗。做人時,死於非命;做鬼時,更加不堪。

  一陣風來,吹得茅屋的門吱呀作響,我轉過頭,看見了放在桌上的麻衣——也許,現在對我來說,只有這件事情了——就是把這件衣服織完。

  我一定要把它織完,無論耗費多少年。

  因為,那是我以鬼魂之軀卻依舊停留在人間的最深執念。

  於是,我走進屋,拿起麻衣繼續編織,這些天,在離曦的幫助下,我已經編織完了大半,只剩下最後一隻袖子,但是,如今離曦走了,我要獨立完成這隻袖子,不知道還要多少歲月。

  不過也好,執念不散,我就永遠不能轉入輪迴,那樣,我就能繼續望著莊唯,看他一點點變老,那樣也好……

  正當我想到莊唯,因離曦離開而顫悸的心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溫暖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囂。

  一個聲音道:“就在這裡!觀主,那隻狐妖和那隻鬼,就住在這裡!”

  這聲音好生耳熟,麻衣自手間滑落,我無比僵硬地轉過頭,就看見茅屋外面,黑壓壓的來了幾十名道長,站在最中間的那個,正是剛才我以為已經被離曦吃掉的道士。

  原來他沒有死??!!!

  怎麼會這樣……

  然而,我的大腦已經來不及思考這個問題,因為,當我的目光掠到另一個人身上時,天塌了,地裂了,我的世界轟然崩裂了——

  那人坐在輪椅之上,寬袍廣袖,玉面高冠,仿若謫仙。

  不是別個,正是——莊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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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51:04





  我啪的撞翻桌子,起身就想跑。一道白光掠來,仿佛一隻柔和卻強韌無比的手,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腰,我頓時不能動彈。

  緊跟著,身子被扭轉,與莊唯遙遙相對。

  我這才看清,原來抓住我的,正是他的拂塵。

  “觀主!她就是那隻鬼,還有隻狐狸精,道行要高深些……喂,妖孽,快說,你的同夥去哪了?”先前的道士衝到我面前來,脖子上還留著壓印,但是傷口卻已經愈合不再流血了。也就是說,離曦並沒有真的要吃他,放他走了,而他卻回觀求助,領著莊唯來捉我們。

  莊唯靜靜地望著我,微微揚眉:“你叫什麼名字?”

  我望著眼前朝思暮想的男子,慘然一笑——真沒想到啊,竟然還是這個結局。

  雖然早就知道人鬼殊途,而且他是我的剋星,但是,總是抱有期待與僥倖,幻想著自己能夠看他平安一生的慢慢變老,就覺得已經足夠幸福。

  可終歸,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事已至此,我反而平靜下來,淡淡一笑:“孤魂野鬼,哪來的名字?”

  他看了一眼我身後的茅舍:“你這些年來,一直住在這裡?”

  “嗯。”

  “那隻狐狸呢?”

  “他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莊唯沈默。

  先前的道士則道:“哼,它知道自己闖了滔天大禍,所以就丟下你獨自跑了吧?你為什麼不跑?先前山下的沈家村死了三個人,就是你們幹的吧?”

  我撲哧笑。

  他瞪我:“你笑什麼?”

  “我在這裡住了十年,只害死了三個人,真是愧對我的身份啊……所以發笑。”

  他的臉頓時漲的通紅,惱羞成怒道:“妖孽!死到臨頭還敢嘲笑咱家?”說著,五指伸開就要朝我的天靈穴拍過來。

  一縷白線輕輕地托住了他的手。

  原來又是莊唯的拂塵。“子言稍等,我還有事要問。”

  叫子言的道士連忙喏聲退下。

  莊唯的目光,像月光一樣從我身上掃過,落到屋子裡堆放著的絲麻上:“你為什麼要住在這裡?”

  “我樂意。”

  “這些東西哪裡來的?”

  “為什麼要告訴你?”

  一旁的子言怒道:“孽障,你敢這樣對觀主說話!”

  莊唯抬起一隻手,止住他的話,看向我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溫文平靜:“婆羅山方圓十里之內,不允許有妖物——天一觀這條戒律,你可知道?”

  知道,我在山上十年,又怎會不知?否則,在離曦首次曝光後,我又怎會那般絕望。

  “那麼,”他的嘴巴張張合合,仿佛被刻意擴大了、調慢了,一個字一個字,像說了千年那般長久的傳入我耳中,“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殺了你?”

  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殺了你?

  你是要自己走,還是要我殺了你……

  這句話悠悠迴盪,兩條路擺在我前面:一條是死路,一條是生不如死。

  我分明想哭,但勾起嘴脣,最後卻又笑了:“我……我……我走……”

  腰上的那束白光立刻收回,我整個人一松,恢復了自由。

  莊唯看著我道:“好,現在就走。”

  我咬住嘴脣,慢慢地彎下腰撿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那件麻衣,不知是不是錯覺,我感覺到莊唯的表情變了一下,而就在那時,一股疾風刮到,風中傳來熟悉的氣味——

  離曦!

  我慌忙轉頭,但見血紅色的火光像巨龍一樣漫天遍地的朝莊唯撲過去,而在火光之中,飛躍閃耀的,正是毛白如雪的離曦!

  他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他居然又攻擊莊唯?我連忙叫道:“不要——”

  但已經來不及。

  莊唯抬手,拂塵啪的一下擊中了離曦的身體,原本撲向離曦的火焰頓時翻卷著朝他湧了回去。於是那些白毛頓時著了火,離曦在火中發出嘶鳴,而嘶鳴聲如劍、如刀、如一切鋒利的東西,穿過我的身體,將我劈裂成片。

  我的身體,再次先我意識的朝他撲過去,然後——

  用自己的身體,吸收了那些火焰。

  “不要!”離曦嘭的化成了人形,抱住我,用我從沒見過的急切表情吼道,“你這是做什麼?你、你、你……為什麼又要救我?”

  我的魂魄被那些火焰慢慢地燒淬成灰,一點點的四下飛,意識變得越來越渙散,但我依舊努力睜大眼睛,看著他,慘然地笑:“我也不知道啊……為什麼每一次,我都要出來救你呢?明明……明明當年害死我的就是……就是……”

  我說不下去。

  然而,離曦定定地望著我,說出了答案:“是我娘。當年吃了你的那隻狐妖,是我娘。”

  我凝望著他,然後眨一眨眼,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化開了,身體開始變得很輕。

  他抱住我,死命的抱住,哭了出來:“對不起,虞姬,對不起!我替我娘跟你說對不起,你不要消失,不要消失,我以後都聽你的話,永遠伺候你,讓你高興,讓你笑,讓你過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傻瓜……”真是個傻孩子啊,“你娘,是因為要生你,所以不得不吃人,而我,只是很不幸的撞上了而已……”

  一雙手突然從身後伸過來,緊緊扣住我的肩膀,同時響起的,是莊唯無比震驚的聲音:“阿虞!是你??!!”

  我轉過頭,入目處,是在記憶裡銘刻了多少年的面容啊?

  莊唯……莊唯……

  其實我看著你,不止十年啊……

  “阿虞……”夢魘化成了現實,那個在夢境裡始終看不清楚的影子終於現出了他的原型,組合成眼前這個人,是他,卻又不像他了。

  彼時紅燭高燒,蓋頭輕輕掀起,他穿著吉服紅衣,對我凝眸而笑:“娘子,有禮了。”

  彼時銅鏡清晰,他俯身向我,手持眉筆道:“阿虞,你真美。”

  彼時泛舟湖上,水中倒影卿卿,他摟住我腰,感慨道:“願此生永與阿虞相伴,雙雙白頭。”

  彼時彼時,那麼多個彼時……彼時的他,是貴胄少年,不顧家人反對,娶了家貧的織娘,與我私奔,不離不棄。

  然後直到那一天——我見他衣服破了,上山采麻,結果被因缺乏營養而遲遲難產不下的母狐吞噬。待得他找到我時,只剩一件沒有補好的血衣。

  他抱著那件血衣上了婆羅山;而我跟著那件血衣滯留人間,不得脫離。

  這……就是我們所有故事的由來。

  瞧,世事多麼諷刺——

  莊唯,我的夫君,是為了給我報仇,才加入道教變成了一名道長。

  而我,他的妻子,卻恰恰變成了鬼魂,要被他驅離。

  吞噬我的母狐在誕下幼狐後死去,那隻幼狐,卻要來找我,償還母親造就的罪孽……

  這一環一環,如何扣就?又怎麼解開?

  一如此刻,燒毀了我的魂魄的,是離曦的狐火,還是莊唯的反擊?

  我笑,摸上離曦的臉道:“不哭,乖。其實……我從來沒有真正的討厭過你。”

  我怎麼會討厭他?他是以我的生命為代價而延續下去的生命啊。我的血肉,融入母狐體內,釀就了一個它。它的體內,有一部分我的存在,我怎麼可能討厭自己?所以,當他遇到危險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顧一切的去救他。

  離曦的眼淚卻流的更凶。

  我再望向莊唯,手才抬起,就被他緊緊抓住:“阿虞!阿虞!阿虞……我這就救你!我用我所有的法力救你!你堅持一下,一下就好……”

  我再笑,用最後的力氣將那件袍子遞到他面前:“夫君,給你的。”

  莊唯顫抖地接過袍子。而袍子離我手的那一瞬,火焰燒到了我的臉,我的臉就碎裂成了水珠,顆顆飛散。

  原來,我之所以不能投胎轉世的原因,不是因為我沒有補完那件衣服,而是我沒有把那件衣服最終交給他的緣故啊……

  “阿虞!阿虞……”

  “虞姬!虞姬……”

  那是我所聽見的最後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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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2-11 17:51:17





  莊唯,世人皆知,通天神技,奇人也。

  其本帝都侍郎之子,因慕織娘小虞,離家私奔。

  後虞娘為妖狐所噬,為報妻仇,遂剃度入道。

  辛子年四月初二,悄然仙逝。

  越日,山下沈家村有張、王兩氏,比鄰而居,

  同時誕一子一女,子取名守,女取名留。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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