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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3-18 03:41:09

以愛為名 之五


  溫樂源自認不是好人,但也不能算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

  他見不得小狗小貓受委屈,見不得小孩受虐待,見不得男人打女人,所以他也並不喜歡聽女人和孩子的哭泣求救聲,那樣的聲音實在讓人受不了。

  第二天,他看好表,準時就坐在了門口聽外面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溫樂灃面無表情地問。

  溫樂源看著他的臉,不高興地說:「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你這個樣子,那老太婆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可以幫你……」

  「我問你在幹什麼?」溫樂灃依然面無表情,連眉毛都不曾跳動一下。

  「我在等那個女人出來……」

  他把昨晚老太太跟他講的話又和他講了一遍,溫樂灃靜靜地聽。

  「……總之就是這樣,我想我應該能救她。那個死老太婆居然說什麼305的事情不是我們管得了的,哼哼……我就讓她知道我到底管得了管不了!」

  「哥。」溫樂灃臉上連一塊多餘的肌肉都沒有動,「你覺得你管得了?」

  溫樂源跳了起來:「你說我管不了?」

  「我沒說你管不了。」溫樂灃冷靜地指出,「但是你覺得她在姨婆這裡住了這麼長時間,為什麼姨婆拿她沒辦法?」

  「咦?」

  「姨婆的能力,我們都很清楚。不過這個女人卻也不是什麼難纏的角色,按理說很簡單就能解決。為什麼會一直糾纏到現在,連姨婆也放任不管?」

  「大概是有什麼原因……」

  「是什麼原因?她一直不停地重複自己的行為又是為什麼?姨婆為什麼裝作視而不見?為什麼馮小姐和那個西瓜皮頭的小孩說不準他們出去?這些你有答案嗎?」

  他說一句,溫樂源就矮一分,等他全說完,溫樂源已經快趴到地板上去了。

  「我都不知道你會有這麼縝密的思考……」

  「有感情的時候思考會被禁錮,而這時候冷靜才是最重要的。」溫樂灃嚴肅地說。

  溫樂源五體投地地望著溫樂灃:「樂灃,我真是崇拜你,那這些問題你一定有了答案吧?能不能告訴我?」

  「不行。」

  「啊?」

  「沒感情就沒切身體會,沒切身體會就搞不清楚答案。」溫樂灃依然很嚴肅地說。

  溫樂源這回是真真正正地撲倒了。

  ***

  在與昨晚同樣的時間,樓上又傳來和昨晚同樣的責罵聲,女人的哭、孩子的慘叫,甚至連那聲「媽媽別_

」以及之後驟然的寧靜,都沒有什麼不同。

  溫樂源和溫樂灃穿鞋,打開門,靜靜地走了出去。

  頭髮蓬亂的何玉,抱著滿身是血的宋昕跑下樓來,身上的家居服、圍裙、腳上僅剩的拖鞋,也都與昨晚一模一樣。

  「昕昕……我的昕昕……我把昕昕……哇——」看到溫樂源兄弟就彷彿看到了浮木,她哇地一聲哭了起來_

連這,也沒有什麼不同。

  溫樂源和溫樂灃一左一右架起她的胳膊,將她架到了他們的房間裡。

  她愣了一下,拚命掙紮:「你們幹什麼?我要帶昕昕去醫院!我要帶他去醫院!昕昕!放開我!你們想殺了他嗎!昕昕——」

  擋在樓梯上的馮小姐沈默地看著他們的行動,逐漸在黑暗中隱去了身形。

  回到房間,溫樂源扶著何玉坐下,溫樂灃小心地接過了宋昕。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我的昕昕——」

  溫樂源清了清嗓子,用盡量溫和的聲音道:「你先別忙著哭,我們有重要的話要和你說。」

  「你們他媽的有話就不能等到我救活兒子嗎?」何玉大吼。

  「救活?」溫樂灃冷冷地哼了一聲,道,「現在說這話已經晚了。」

  何玉黑得憔悴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眼睛凸出眼眶,似乎就要掉下來了。

  「你說什麼?昕昕他……」

  溫樂源努力拉一拉溫樂灃的衣角,溫樂灃卻對他不予理會。

  「他已經死了。」

  何玉的眼睛裡滲出淡綠色的淚水,眼球亦像爆裂似的綻露無數傷痕,有血從中絲絲流下。

  「胡說!」她尖利的十指暴漲了十倍的長度,猛地向溫樂灃的胸口插去,「他沒死!你胡說,你胡說,你胡說!」

  砰地一聲巨響,溫樂源擋在溫樂灃身前雙手虛空一推,何玉的胸口驀地凹陷下去了一塊,隨即在空中打了兩個滾,撞到身後的牆上。

  她的口中流出淡綠色的液體,滴落到地上,逐漸消失。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一定還有救……是你們把我拖到這裡來不讓我救他!你們這兩個殺人兇手!殺人兇手!兇手!」

  「殺人兇手……」溫樂源嘿嘿冷笑。

  溫樂灃抱著宋昕走到她面前,將看起來似乎只是昏迷的孩子放在她面前,淡淡地說道:「你一直沒有發現——或者說你忘了,其實宋昕已經死了。」

  女人的棍棒從孩子頭上揮過的鏡頭一晃而過,這回卻沒有消失,而是根深蒂固地留在了記憶裡。

  「昕昕……死了?」她呆愣愣地重複。

  「不過不是我們害死的,因為他早就死了,很早以前就被你打死了……」

  孩子靜靜地躺在面前,就如同今天。他和她身上都滿是血,母親扯著頭髮、撕心裂肺地哭泣,孩子很乖很聽話地閉著眼睛,再也不會醒來。

  「死了……那我眼前的……是誰?」

  宋昕的身軀變得透明,從腳開始,逐漸消失。

  「昕昕?昕昕?昕昕!我的昕昕!昕昕!」

  她狂亂地想抓住孩子消逝的軀體,卻只能抓到無法碰觸的空氣,孩子就在她的眼前被虛空吞噬,她卻無能為力,「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怎麼了!他怎麼了!他怎麼了!他怎麼了!」

  她緊緊地抓住了溫樂灃的胳膊,不管自己長得怪異的手指,在他手臂上留下了怎樣的傷痕,只是拚命地嘶吼。

  「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我的昕昕,我的昕昕!你們做了什麼!他到哪兒去了!你們還我的昕昕!還我的昕昕!還我的昕昕——」

  「為什麼你還沒有發現?」溫樂源拉開她,用他少有的柔和聲音說,「關於昕昕,關於你自己……」

  「我發現什麼,我發現什麼,我發現什麼!」她掙紮著哭吼,「你們把他殺了,把他藏起來了,你們不讓我見他,你們到底想幹什麼,想怎麼樣,你們還我的昕昕,你們還我的昕昕,你們還我的昕昕……」

  她吼得精疲力竭地半跪在地上抓緊溫樂源的胳膊,卻忽然發現了自己長得嚇人的雙手,頓時如遭雷擊。

  她放開了溫樂源,慢慢地向後退去:「我的手?怎麼會變成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我的手……」

  「你早已經死了,不存在了。」溫樂灃清冷的聲音插入她驚恐的低吟,就像今晚的月光一樣,「你應該是在打死昕昕以後不久就死了,可靈魂所裝載的沈重負疚,卻把你壓在了這個綠蔭公寓裡。」

  心臟劇烈的疼痛,讓她幾乎想把自己的胸口抓出一個深深的破洞,她連哭也哭不出聲來,張著嘴,活活地……活活地……被她自己的痛悔、悲哀——窒息而死!

  「這個奇妙的公寓給了你力量,讓你用自己的執念『創造』出了一個宋昕來。」

  她在兒子冰冷的身軀旁坐了幾天幾夜,直到鄰居聞到有奇怪的味道才被人發現。

  「然後你在這裡過著想像中的生活,想像你還活著,想像你依然過著過去的生活,甚至出去買菜、去學校、工作……你想像出來的東西,竟連我和我哥都騙過了。」

  他們分辨活人和死人,都是以對方對「自己」的認知而判斷的,而何玉根本就認為自己沒死,所以他們才會沒有發現何玉早已是死人。

  等發現這一點的時候,才同時發現在他們面前的宋昕,不是真正的宋昕,而是她心目中創造出來的、讓她內疚、讓她痛苦、讓她不斷面對自己重複折磨的東西。

  「你不斷重複著你生前記憶最清晰時的那段時間的事,一次又一次地殺死昕昕,然後又忘記,再進入下一個循環。」

  溫樂灃當時說他們會心靈治療這一點,並不是在說謊,但是心靈治療不是給活人做的,而是給死人;他們也不是在對宋昕施行這個能力,而是對何玉。

  並不存在的孩子,身上那些傷痕也是不存在的,只要何玉「認為」它們消失,它們自然會消失,所以他們打昏了她,給她進行心靈治療,間接地「治好」了「宋昕」的傷。

  這個公寓給了她力量,也在嚴密看守著她。所以馮小姐他們不讓她出去,怕她的能力影響到別處的活人。

  何玉呆愣愣地,連眼神也直了:「怎麼會……是我殺了昕昕……我把他……老公……我把昕昕……我把他……」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不知何時悄然而入,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著這一切。

  「可是你不能再這麼下去,你不僅讓自己不斷重複那種痛苦,也讓別人和你一起承受,不是所有的人都受得了。除了你自己,你也該放別人一條生路才好。」

  她的十指不知何時恢復了原狀,拉住自己的頭髮拚命地扯。一縷縷帶血的長髮被顫抖著撕扯下來,鮮血糊滿了她的臉,心中翻攪的痛苦卻沒有絲毫的減少。

  她不斷呻吟般地反覆叫著:「老公……昕昕……昕昕……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對不起……」

  溫樂源感覺到了什麼,忽然一回頭,和小男孩的眼睛對上了。

  「你在這裡幹什麼?」

  溫樂灃和何玉一起向小男孩的方向看去。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低垂下眼簾,露出一種成熟得讓人難以置信的神情,舉步向何玉走去。

  滿臉是淚的何玉看著他,張大了嘴巴:「你……是誰?」

  每走一步,小男孩的身體就發生一點變化,小小的輪廓逐漸變大、成熟、硬朗。他的面目也在逐漸成熟,從兒童到少年、又到青年。

  「老……」

  及至緩緩行進到她面前時,他已完全蛻變成了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

  「老公?」

  老公!

  這一點超出溫樂源的猜測,不禁令他大吃一驚。

  溫樂灃沒有反應,不過這才是正常的反應。如果他沒有接受感情斷層的話,現在恐怕會比溫樂源更加驚訝。

  「老公——」

  「是我,小玉。」男子開口了,聲音低沈而悅耳。

  「老公!」她像害怕他會忽然消失一樣,緊緊地抓住了他的褲腿,「我把孩子……我把孩子……我……」

  男子扶著她的手腕將她從地上扶起,低聲說:「別再想了,別再想了,再想也沒有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重新開始……」

  「我們怎麼重新開始!」何玉哭叫道,「昕昕已經死了!他被我殺了!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了……」

  男子看著她,表情痛苦。

  「我殺了昕昕!我殺了……殺了……」

  男子抓緊她,猶疑一下,道:「其實我不該在這個時候提起……但是……小玉,你實在沒有必要從那麼早就開始,給孩子設置好他每一步要走的路,他可以有自己的選擇的。」

  「但是——」何玉抽噎地流著淚,幾乎發不出聲來:「但是他還小啊,他怎麼懂那麼多!我不幫他選擇,他一定會走到歪路上去的!我哪裡錯了!」

  「為什麼不讓他選擇自己的路呢?」

  「我是為了他的未來!不能讓他落在別的孩子後面!我要他幸福,你懂嗎?我要他幸福!」

  「可是你卻讓他不幸了。」

  何玉傷痕纍纍的眼睛睜得愈發地大,沾滿鮮血的雙手和長長的指頭,扣緊了自己的臉龐,嘶聲號啕起來。

  沈重的期望像包袱一樣壓在孩子身上,美其名曰「一切為了他的未來」,動輒打罵,冠著愛的美名,口中說為了讓孩子幸福,卻親手將他推進了不幸的深淵。

  如果昕昕沒有被她親手打死,即使有人這麼告訴她這句話,她也一樣會明白嗎?

  不……她不會明白。

  她會繼續以愛為名將唯一的愛子推入深淵,卻始終以為自己是在將他領往頂峰。

  究竟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愛?還是為了用「愛」把孩子壓死?

  「媽媽……」

  細小的聲音穿入鼓膜,屋內的人鬼一起往聲音的來源看去,一個小小的、蒼白的臉出現在窗外。

  「昕昕……」

  那是宋昕。

  雖然沒有大而笨重的眼鏡,也沒有巨大的書包,但那就是宋昕。

  向他們露出一個天真的笑容,宋昕小小的肢體穿透紗窗的阻隔,慢慢地爬了進來,「媽媽,你終於看得見我了……」

  「昕昕!」何玉大叫一聲,以爬跪的姿勢猛撲過去,將那個早已死去的孩子抱在懷裡,眼淚像壞了閘一般嘩啦啦地流了下來。

  「昕昕!昕昕!你是真的昕昕吧……媽媽對不起你!昕昕,你原諒媽媽!你原諒媽媽!媽媽錯了!媽媽真的知道錯了!昕昕……」

  「其實他一直在那棵梧桐樹上看著你。」沈默了許久的溫樂灃說道,「他沒有怨恨過你,反而非常非常想救你,但是你只是忙於重複你自己的錯誤,一次也沒有看過他。」

  宋昕的臉上那種快樂得讓人心疼的表情,是溫樂源和溫樂灃從來沒有見過的,他們的記憶中——也可以說是何玉的記憶中——那孩子從來沒有笑過。

  稚嫩的肩膀上擔負著最沈重的期盼,他怎麼可能笑得出來?

  那個背著書包、戴著眼鏡的宋昕,是個只會學習的小機械,眼前的他才是真正的「小孩」。

  「媽媽。」宋昕在她的懷抱裡大大地微笑,「我想到遊樂場去玩,可是我不想和爸爸兩個人,我想和爸爸媽媽一起去。」

  「好好好!」何玉拚命地點著頭,眼淚四散飄落,「我們去遊樂場!我們去玩,我們去看唐老鴨、去坐過山車!我們蕩鞦韆、放風箏!你想玩什麼……都行!」

  「我們現在都死了,爸爸說就不用學習了。我好長時間沒學習,媽媽你不會打我吧?你打得好疼呀……」

  何玉抱緊他的小身體,哭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中年男子看著這一切,用手在臉上抹了一下。

  「喂!」溫樂源不爽地看著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傢夥,說:「你早這麼做不就完了?還拐這麼大的圈子,你自己都不嫌煩哪?」

  本來他都做好和這個女鬼好好打一架,用拳頭讓她清醒的準備了,可這個傢夥——還說是她老公!一出現,幾句話就搞定了,早知如此,他之前這麼幹不就完了麼?還害得他擔心了這麼長時間!

  中年男子看著他,有些淒涼地搖了搖頭。

  「沒完,事情沒完。」

  「什麼?」

  中年男子搖頭輕歎,望向妻子和兒子的眼神更加沈重悲哀,「陰婆婆說你們有辦法,但其實也沒用的。她看走眼了。」

  「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給我說清楚——」

  溫樂灃拉住了溫樂源,本應沒有任何情緒的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芒,讓溫樂源不禁呆了一下。

  「樂灃?」

  「內疚……才是最可怕的。」

  「啊?」

  「我們誰也救不了她,做什麼都沒用。」

  「做什麼都……」

  溫樂源驟然明白了他所說的話。

  中年男子按住自己的眼睛,低啞地啜泣起來。

  你今天告訴她,她明天就會忘掉;你上午告訴她,她下午就會忘掉。她心裡只有一件事,其他全都不記得。

  她想品嚐的只有痛苦,她心裡只能放下內疚,今天的東西,過去了,就會很快忘記。

  誰的寬恕也沒有用,她不會寬恕自己。

  所以她的魂魄會永遠活在殺死孩子的煉獄之中,重複,一次又一次。

  ***

  何玉提著兩大包蔬菜肉品,費力地用背推開大門擠了進來。

  溫樂灃站在樓梯上回頭看著她,她發現他在看她,微微一笑。

  「買了這麼多菜啊?」

  「是啊,孩子要考試了,不加強點營養不行。」

  「哦……」

  這一次溫樂灃沒有幫她提東西,只是讓開了路,有些傾斜佝僂的背影慢慢地爬上樓梯。

  三天的時間還沒有過,溫樂灃現在依然處於感情斷層的效力之中。可是他的表情中,卻出現了些許痛苦的紋路。

  這麼深、這麼重、這麼可怕的感情,連他這個旁觀者都感到了,連感情斷層也阻擋不住的悲傷,那麼她呢?

  一直背負著殺死自己唯一愛子的罪孽,而不斷重複那最悲傷一刻的她,又如何呢?

  還有那個她真正的孩子、一直守護她的丈夫,他們又要怎樣做,才能跳脫她劇痛的漩渦?

  「我們到底要怎麼才能幫你……怎麼幫你們呢?」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坐在樓梯下面的陰暗處,已與黑暗融為一體。

  公寓外,一個小小的影子隱藏在梧桐樹茂密的枝葉中,隨風輕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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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3-18 03:41:26

英雄 之一


  烈日下,一輛載滿乘客的長途巴士在公路上飛速行駛。

  在夏天午後的一、兩點時,一般的長途客車中除了司機之外,應該大家都沈入了夢鄉才對,可是這輛車上卻沒有一個人睡覺,包括司機和車掌小姐在內的所有人都面無表情,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連廣播也沒有在播放。

  車內,就好像全都是死人一樣。

  最後一排的四個座位有三個是空的,只有右側靠窗的座位上,有一個穿得很「清涼」的女孩,身著短短的窄裙、細吊帶背心,胸口開得很低很低。

  她的眉毛又細又彎,眼睛上畫著藍色眼影,嘴唇上塗著淡紫色唇膏,如果以年紀稍大的人的眼光看來的話,她這種裝扮無疑是「不正經」的——也就是做「雞」的那種女人。

  然而,她的表情中卻沒有任何賣弄風騷的樣子,挑染成彩色的頭髮亂蓬蓬的,藍色眼影已經被她手中緊攥的手帕擦得亂七八糟,眼睛也腫得只剩下了一條線。

  前方的路有一個大轉彎,轉彎處的警示牌明確地貼著「慢行」的標誌,可是司機卻沒有慢行的意思,踩下油門,風馳電掣地便衝了過去。

  女孩發現了這一點,她慢慢地掃視了一圈車內人們冷漠的臉,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蓬亂的頭髮,唇邊忽然露出了一抹笑容。

  你們……會後悔的!

  她在心裡尖笑著,驀地打開了窗戶,在熾燙的熱風呼嘯而入的同時,將頭伸到了車窗外面。

  汽車呼嘯著與警示牌擦身而過,一蓬鮮血噗地濺了出來。

  淒厲的剎車聲。

  片刻後,車內迸發出了淒厲的慘叫。

  ***

  「今日上午,市長親切會見了在此次意外事故中,集體幫助那位少女的乘客、司機和車掌小姐,對他們的行為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那位少女的父母流著淚說,雖然他們的女兒沒能救過來,但是在她臨終的時候,有這麼多好人關心她,幫助她,她地下有知,一定會感到欣慰……」

  溫樂源坐在地板上,手裡端著一隻大海碗,呼嚕呼嚕地吸溜著麵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電視屏幕。

  溫樂灃給自己盛了一碗,在他身邊蹲下,一邊看著電視,一邊挑起一筷子面吸溜進嘴裡。

  「怎麼?又出什麼見義勇為的英雄了?」

  「嗯。」溫樂源狠狠灌了一口麵湯,舒口氣,道:「那女孩好像想不開要自殺,把腦袋伸到車窗外面去,結果被警示牌削掉了天靈蓋。

  「那輛車裡的人集體把她送到最近的醫院,又一起自掏腰包給她交了醫療費,只可惜她傷勢太重,沒救過來。」

  溫樂灃笑一笑,感歎道:「現在這世界,居然能有這麼多好人聚集在同一輛車上,真是難得。」

  溫樂源卻不以為然地攪和攪和碗裡的面,道:「什麼好人,其實也不過就是從眾心理罷了。像B市起哄強搶超市的事,不就是有人帶頭搶,大家才去幹的嗎?

  「C市有人從銀行裡提出錢就被搶走,又灑得滿街都是卻居然沒人要,都如數奉還,不也是有人帶頭當英雄,大家才這麼幹的嗎?嘿,話說回來,如果當時我在那兒,保不準帶領多大的搶劫風潮呢……」

  溫樂灃失笑:「你又不是沒錢花,去搶人家的錢幹嘛?」

  「我的錢又不是多得麻袋裝,當然想要更多的。」溫樂源把最後一點麵湯喝完,咂巴咂巴嘴,又跑到裡間去盛了一碗,回來坐下繼續吸溜。

  「所以這輛車上的人恐怕也一樣,當時如果有一個人逃走,其他人也會一窩蜂地逃走。

  別說見義勇為了,法院會不會判他們見死不救的罪,還不一定呢。「

  溫樂源的理由聽起來不怎麼讓人信服,他卻說不出辯駁的理由來。

  溫樂灃搖頭:「你怎麼把所有人都想得和你一樣?我倒是寧可相信他們做這些好事,是因為他們都是好人。」

  「好人……這世上的確有好人,可是——」溫樂源用筷子指了指溫樂灃,「只有你這個濫好人吧。」

  「誰是濫好人!」

  溫樂源看著自己的碗,裝出惋惜的樣子搖頭:「姨婆啊姨婆,雖然您嘴巴很毒,但是做的飯是那麼好吃;樂灃雖然是個很——好很好的老好人,但是這飯實在讓人難以下嚥。您啥時候才回來啊……」說著他還抹了抹並不存在的眼淚。

  溫樂灃氣得放下自己的碗就去奪他的。

  「難以下嚥!難以下嚥你別吃第二碗,還給我,自己吃泡麵去!」

  溫樂源一邊嬉皮笑臉地躲,一邊呼嚕呼嚕地吃麵,等伸著脖子把最後一點湯也吞掉之後,他才把碗還給溫樂灃。

  「嘿嘿,還給你,不吃了。」他厚顏無恥地說。

  溫樂灃幾乎氣昏過去。

  陰老太太幾天前就出門去了,出門的具體原因她沒有說,只是把綠蔭公寓交給他們兄弟二人暫時代管。

  老太太不在家,一向信奉「君子遠庖廚」的溫氏兄弟二人可傻了眼,溫樂源連煤氣爐子都沒開過,溫樂灃也只會煮麵條而已,所以從陰老太太出門到今天,他們三天九頓飯,頓頓是麵條,溫樂源「有點」膩煩是肯定的——不過當然,他這種態度也是應當狠狠鞭撻的!

  在這兄弟兩個進行了幾十分鐘拳腳方面的親密接觸之後,明明比較身強力壯,卻反而被打青了一隻眼眶的溫樂源,乖乖去洗碗,溫樂灃生氣地坐在原地,用遙控器狠狠換台。

  電視台的另外一個頻道也在播放剛才那個消息,不過似乎是不同的記者編輯的,這次用近鏡頭逐個拍出了那些見義勇為英雄的容貌。幾個陌生的人閃過之後,溫樂灃忽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咦?哥!快出來看,快出來看!看看這是誰?」

  溫樂源一路小跑跑出來,手上還滴落著洗潔精的泡沫:「什麼?誰?」

  當把全部的人顯現過之後,鏡頭又轉回了最中間和市長握手的那個人臉上,正好就是溫樂灃要溫樂源看的人。

  溫樂源噫了一聲,驚歎:「這人長得跟隔壁小胡一樣嘛!」

  溫樂灃真想敲他:「哪裡是長得一樣!分明就是小胡!」

  溫樂源繼續驚歎:「小胡也能上見義勇為的名單?那個見血就暈的傻小子!果然是因為別人帶頭的榜樣作用吧……」

  溫樂灃氣得腦袋隱隱作痛,正好鏡頭切到了市長那張柿餅臉上,他立刻換了台。

  隔壁的小胡就是201房間住的那個大學生,胡果。

  這小子膽小得要命,怕鬼,怕血,怕惡人,怕屍體〈包括花鳥魚蟲的屍體〉,怕一切有可能嚇到他的東西,連悄悄在他脖子後頭吹一口涼氣,都能讓他鬼哭狼嚎好一會兒。

  雖然溫樂灃對溫樂源的說法很不以為然,但是他不得不承認,溫樂源說得也挺有道理的,這位新時代的大學生,實在讓人難以想像,他會主動去「見義勇為」這種血腥的事,在那種情況下昏倒、等著別人來救反而比較可能。

  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電視的信號應該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為什麼一照到見義勇為的那群人時,顏色就會變暗?

  如果整個屏幕都暗了也就算了,問題是,只有他們身邊半米以內的空間變暗,照在他們身邊那個柿餅臉市長身上時,又顯得很亮,兩相對比之下,就好像有什麼東西罩在英雄們身上一樣……

  溫樂灃把自己的發現跟溫樂源講了一下,不過等他再換回那個台的時候,那個鏡頭已經過去了,溫樂源後來再換台也沒找到播放英雄事跡的報導,所以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溫樂灃看錯了,還是真的有問題。

  「沒關係,沒關係!」溫樂源安慰他道,「反正這些人和我們沒有關係,就算有問題,也找不到我們頭上來的。」

  這個人真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溫樂灃已經懶得再生氣地想。不過,自己是不是有點多管閒事了呢?又不是找上門來的生意,管太多不過是給溫樂源找麻煩罷了。

  不過,話是這麼說啦,麻煩就是麻煩,要是在你準備好了以後才光臨的話,那就不叫麻煩了……
引言 使用道具
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3-18 03:41:52

英雄 之二


  幾天後,這對兄弟已經忘了他們曾經討論過有關於小胡的事情,安安分分地做著自己驅鬼的「生意」。

  一天晚上,當兄弟二人正在商量,第二天怎樣解決新接生意的辦法時,忽然聽到了他們的門被急促敲響的聲音。

  那聲音簡直是震天的巨響,中間沒有絲毫的停頓,聽得出是一個人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孤注一擲的拚命敲法。

  他們所接的客戶中,應該還沒有到這種程度的人,這公寓裡其他住客,也一般不會用這麼野蠻的手法來敲,那麼只有……

  溫樂灃無奈地看了一眼正在七竅生煙的溫樂源一眼,道:「別這樣……沒準他真的有問題呢……」

  「他的確是有問題!」溫樂源暴喝,「你給他講!如果他這次又是因為看到什麼看到和看不到沒兩樣的東西,我絕對斃了他!」

  溫樂灃無奈地搖頭,從地板上爬起來,一邊應著「這就來了」,一邊打開了門……

  「救命啊——」

  一個只穿褲衩的年輕男孩嚎叫著猛撲了進來,溫樂灃在毫無準備中被他撞了個滿懷,噗通一聲仰面倒地,後腦勺和地板來了個最最親密的深吻接觸。

  「疼死了……」這一下可撞得不輕,溫樂灃覺得自己的腦子有種錯位的感覺,連視線都有些扭曲了。

  溫樂源張著大嘴,手裡的咒紙嘩啦啦都掉到了地上。

  「這臭小子……」他咬牙切齒地罵道。

  「救命啊!救救我!我一定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我一定會死的——」

  那男孩不僅只穿了褲衩,而且渾身濕漉漉地還有肥皂泡,滴滴答答地落了溫樂灃滿身。

  溫樂灃頭昏眼花站不起來,溫樂源一肚子氣地大步過去,像拎雞仔一樣一把拎起那年輕男孩的胳膊,把他拖到了浴室中關上了門。

  須臾,門內傳出了鬼哭狼嚎和死命撲騰的聲音,好像是某人在對另外一個人進行殘暴的軀體懲罰,而另一個人在悲鳴呼救拚命想逃走一樣。不過因為看不到,這一切也只能是聽者的猜測而已。

  溫樂灃捂著後腦勺爬起來,靠在浴室門上,有氣無力地敲敲門。

  「哥,別打了,你會打死他的。」

  門開了,溫樂源氣宇軒昂地走了出來,手裡還拎著年輕男孩的後脖子。年輕男孩鼻青臉腫,奄奄一息中。

  「你出手……實在太重了。」溫樂灃說。

  溫樂源冷笑:「手重?我算手下留情了!這臭小子屁大點事就要求我們幫忙,又不想掏錢,回回都讓我們白當保鏢!

  「你說別和他計較,好,我就不和他計較,可你看他,毛病越來越多了!居然光著屁股就跑這兒來了,你變態嗎?胡果!」

  「我沒光著屁——」

  胡果擦擦鼻子,正想辯解,忽然發現手上抹到的居然是血,呆愣了兩秒鐘,竟直挺挺地趴在了地板上,連溫樂源都沒能拉住他。

  「所以我告訴你,你出手太重了。」溫樂灃歎氣,「再這麼下去,你總有一天會真的打死他的。」

  「打死就算了。」溫樂源嘴裡這麼說,卻不能真的就把胡果打死——退一步講,他也不想在這房間裡打死人,所以只能吭哧吭哧地將胡果的身體拖回浴室,丟到蓮蓬頭下用冷水沖。

  胡果滿身的肥皂泡在水流的沖洗下迴旋著鑽入下水道,也把他的意識給沖了回來。

  「溫大哥,你真狠……」胡果捏住依然在流血的鼻子,哼哼唧唧地說。

  溫樂源作勢要踢死他,溫樂灃擋在了他腳丫子前面。

  「好了,你打也打夠了,至少讓我聽聽他來幹什麼吧。」

  「還是溫二哥好……」胡果繼續哼哼唧唧地說。

  「我踩——」

  「哥!我讓你住手沒聽到嗎?」

  ***

  溫樂源氣憤難平地坐在角落裡,用仇視的目光狠狠盯著向溫樂灃傾訴的胡果。

  這會兒的胡果,已經不是那個衣不蔽體的狼狽小子了,頭髮、襯衫、褲子都整整齊齊,還戴了金絲邊的眼鏡,顯得很是書生氣。

  只可惜嘴角和顴骨上仍帶青紫,鼻子裡也還塞著棉花,把他的裝扮所營造的氣質,破壞得一絲不剩。

  「你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溫樂灃溫和地問。

  胡果低下了頭,很久不發一語。

  「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在威脅你?」

  胡果沒有回應。

  「小子你裝什麼蒜!別說剛才大叫著救命進來的不是你!」溫樂源大叫。

  「哥,你能不能閉上你的嘴,讓我們安靜一會兒?」溫樂灃煩躁地說。

  溫樂源乖乖閉上了嘴。

  溫樂灃轉向胡果,依然很溫和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連穿個衣服都不敢自己回房間,一定是有什麼很重大的問題吧?」

  「我……」胡果張了張嘴,好像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一樣,又閉上了。

  「胡果……」溫樂灃耐心地說,「如果你不把事情告訴我們,我們又怎麼能幫得了你呢?」

  「你不會是又看見了馮小姐吧?」馮小姐是綠蔭公寓樓梯上的鬼,只有背面而沒有正面。

  胡果的體質很不幸是偶爾就能看見鬼的那種,經常在樓梯上下見到馮小姐,被她嚇個半死對胡果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

  不過胡果搖了搖頭。

  「那就是那個西瓜皮頭的小孩?」

  那小孩也是鬼,很愛開玩笑嚇唬人。不過他並不是真的「小孩」,所以現在正因妻子和孩子的事陷入低潮,應該不會這麼多事……

  果然,胡果又搖了搖頭。

  「是個……女的。」胡果低聲說。

  「女的?不會是305的何玉大姐吧?」

  「305那個也是鬼!」胡果大驚失色。

  「不,是我弄錯了。」溫樂灃迅速地回答。既然他以為何玉是活人……那就讓他繼續這麼想吧。

  胡果顯得很懷疑,但是出於某種鴕鳥心理,他打算裝作相信的樣子。

  「那你認識她嗎?」

  胡果猶豫一下,點頭。

  「哼哼哼哼……」溫樂源發出了令人討厭的奸笑聲音,「我知道你為什麼那麼害怕又不敢和我們說了!那女鬼一定是被你始亂終棄的女人對不對?說不定還為你墮過胎。結果你這個無情的負心人又說不要她了,她在絕望之下自殺身亡,死後的冤魂在你身邊纏繞不放……」

  別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有他一個人說得口沫橫飛,沾沾自喜,自以為已經找到了問題的核心,直到溫樂灃那邊射來兩道責難的目光,才訕訕閉嘴。

  「我連女朋友都還沒有過……」胡果不高興地說。

  「哦哦,還是處男嗎?」溫樂源忍不住問。

  「哥,你能不能管好你的嘴啊!」

  溫樂源終於老老實實地沈默了下來。

  「其實也不能說我認識她。」胡果好像下定了決心,一連串的話語啪啦啪啦地就衝了出來,「我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那天以前我從來都沒見過她,所以如果她出現的時候,不是那個模樣的話,我可能連認都認不出來。

  「可是我真的不能算認識她,那件事又不是我的錯!她為什麼只找我?我們已經補償她了,她還想怎麼樣!難道一定要把我們殺光才算完嗎?真是蛇蠍心腸——」

  他驀地住了口,看看目瞪口呆地盯著他的溫氏兄弟,剛才長長地伸出來慷慨陳辭的脖子,又縮了回去。

  「對不起,我好像稍微激動了一點……」

  他這德性不像只是「稍微」激動的樣子吧……

  「你到底遇到了什麼事?」溫樂灃呼了一口氣,問。

  胡果的表情變得驚恐,好像想說什麼又不敢,手足無措了片刻,慌慌張張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地退向門口。

  「對不起,我什麼也沒幹,什麼也沒說,你們別在意,請你們忘了我說什麼吧,再見,我走了!」

  手在身後找到門把手,拉開門轉身就往外竄,就好像有野獸在追他一樣——然後他的身影在門口凝固,片刻,直挺挺地又仰面倒了回去。

  「小胡?」

  溫樂灃趕上前去扶起他,發現他已經翻著白眼昏過去了。仰面一次,覆面一次,不知道他的腦袋是不是能受得了?

  溫樂源雙手扒在門邊,身體前傾出去左右查看,走廊裡空蕩蕩地,沒有任何人類和非人類生物。

  「他開門的時候看到了什麼?你看到了嗎?」溫樂源問。

  「什麼也沒有。」溫樂灃皺眉說。

  溫樂源轉頭,看著溫樂灃托著那個膽小鬼腦袋的樣子,歎了口氣,攤手,聳肩:「……你又打算多管閒事了嗎?」

  「是啊。」

  「又免費?」

  「他是姨婆的住客。」

  「就是因為他是她的住客!」溫樂源氣憤地叫道,「從我們住進來開始,她就推薦他『有事就找溫樂灃』!我們又不是管區警察!還免費!這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溫樂灃不與他爭辯,獨自架著胡果的腋下把他拖回了房間裡。

  「雖然我們是做生意,不過也不能不講人情。他畢竟是咱們的鄰居,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他又是個沒出過社會的小孩,你何必和他一般見識……

  「這小子真重……而且我上大學的時候也遇到了很多好人,所以我現在才能在這裡和你悠閒地工作。如果當時大家都和你一樣,除了自己家人一概不管的話,我說不定早就退學無數次了。」

  溫樂源皺起了眉頭,抱著雙臂,疑惑地道:「我從來沒有過問過你大學的生活,因為我想那種地方你一定過得很好,可是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樣……那時候發生過什麼嗎?」

  溫樂灃笑而不答。

  ***

  胡果是個膽小鬼。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個膽小鬼。

  從小就被幾乎所有朋友叫做「小膽胡」的他,一直都在害怕著一切可怕的、不可怕的東西。

  所以「英雄」這個詞和他是沒有關係的,他的字典裡只有恐懼、怯懦、畏懼、卑怯等等詞語。

  在那輛可怕的中巴車上發生了那樣的事,他一個堂堂男子居然嚇得手腳冰冷,一動也不敢動。後來他幾乎是被人架下車的,雙腿如篩糠般亂抖,腦子裡一片糨糊。

  再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他完全不記得了。只是站在滾燙的柏油馬路上,看著那輛血跡斑斑的車,以及掉在遠處的、那個帶了一蓬彩色長髮的腦殼,機械地隨著大家的提議去做。

  他現在還記得,在那條沒有綠蔭遮掩的柏油路上,空氣因為陽光的熱力而有些扭曲。乘客們在短暫的沈默後,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接下來的事情。

  他一個人站在車頭處,呆呆地看著那女人失去了天靈蓋的頭,裸露的腦,噴湧而出的血,以及一雙大睜的眼睛。

  她死了嗎?

  還是活著?

  血腥味由於午後的陽光和熱得人心煩的微風四散開來,許多黑色的蒼蠅聞訊趕來,爭先恐後地在她紅白色的腦上爬來爬去,看來就好像有許多雙眼珠,在惡狠狠地看著在場的所有人。

  當他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恐懼就從太陽下汗涔涔的脊背後像蛇一般鑽出,爬得滿身都是。

  鬼,對這個世界還有殘存的思念,所以才變成鬼。痛苦、快樂、悲傷、仇恨、憤怒、牽掛……都是變成鬼的理由。

  她已經死了,或者她立刻就會死,這毫無疑問。

  她會變成鬼嗎?

  如果是他的話,必定也是會選擇變成鬼,讓那些坑害過她、對她冷眼旁觀的人付出代價!

  那麼……她一定會復仇的……是吧?

  他心中驀地冒出了這個可怕的念頭。

  她會變成鬼,因為她還有她最後的牽掛,以及對他們的巨大憤怒。

  她一定會變成鬼,因為他們這群怯懦的無能的人,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卻得到了「英雄」的榮譽!

  她一定會復仇的,會追到他們每一個人面前,把他們所有的人都殺光!

  看她這不是……已經來了?

  ***

  胸口彷彿遭到重擊,胡果有種心臟啪一聲裂開的感覺,眼前出現一片深色血紅,漫散鋪開。

  窒息感隨之而來,極度的不適感讓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讓他一時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然而他卻能感覺到,黑暗中,有一雙晶亮的眼睛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種不知是敵意還是其他什麼的情緒,籠罩在他的週身,能感覺得到卻看不到,就好像忽然盲了眼的可怕感覺,不能掌控的恐怖感,讓他渾身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又是……那種被注視的感覺!

  就是因為這種感覺,讓他幾天來一直處於惴惴不安之中,用盡各種辦法,不斷東躲西藏,卻怎麼也躲不過那種不知來源的注視。

  那注視的目光中充滿了嘲笑,就好像在說,你瞧,我看著你呢,我會一直看著你的,看到你死為止。

  於是不管他是在睡覺、吃飯、散步、洗澡、上網、打電話、寫論文……都能感覺到那雙無處不在的眼睛,她鍥而不捨地把他追得無路可退,想慘叫,想求饒——卻不知該對誰。

  這是復仇。他覺得自己聽到她的聲音輕輕地說。

  他為什麼會知道那是她的聲音?是不是和她慘叫時很像……對了,是很像——尤其,與她幾乎喊破了喉嚨時那種沙啞的聲線幾乎重合。

  他已經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雙眼睛所在的方位,可是他依然弄不清她的意圖。未知的恐懼爬滿了他的脊背,冷汗像蟲子一樣從發隙一道道蠕動下來,鑽進衣服裡。脖子那裡很癢,可是他的身體卻僵直得一動也不能動。

  那眼睛眨了一下,似乎露出了一個邪惡的笑容。她要行動了嗎?

  他還……不想死……

  他還年輕……他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了……還有似錦前程等著他……他不想坐以待斃……

  不想……

  「救……」

  舌頭碰到了上下牙間,發出了一個模糊的語音,他為自己製造的咒符啪啦碎了,他用非常難聽的聲音嘶叫了出來。

  「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

  聲音劃破了黑夜,把一地的寂靜敲得支離破碎。

  溫樂源和溫樂灃以整齊的動作,砰咚一聲從床板上跳了起來,溫樂灃跳到了地板上,溫樂源卻跳錯了方向。

  本來就睡在床板邊緣的他,剛跳起身就踩到了床板的側邊,和他睡在同一張床板上的溫樂灃,起身離開的動作幾乎與他同時行動,他無法保持平衡,一腳踩翻了床板,自己和被褥床板一起叮鈴匡啷摔倒在地板上。

  「我的屁股——」他大聲慘嚎。

  溫樂灃在黑暗中也搞不清地勢,溫樂源的慘叫聲讓他慌張起來,想跑去開燈,卻被胡果睡的床板狠狠地絆了一跤,不過他很幸運地摔在了床褥上,雙膝並沒有什麼大的損傷,於是又很快爬起來去找燈繩。

  啪。

  燈亮了。在燈泡橙黃色的光線下,只穿背心褲衩的溫樂源,正躺在地上捂著屁股打滾,床板翻倒,被褥扭成一團糾結在溫樂源的腳上;而胡果坐在溫樂灃的那個床板上,瞪著眼睛看溫樂源的狼狽模樣,頭髮和身上的襯衣都濕透了。

  「我靠!胡果你他媽的找死嗎?」溫樂源一邊呻吟,一邊大罵。

  胡果沒有反應,還是瞪眼看著他。

  溫樂灃邊忍笑邊走到床邊,把翻倒的床板翻過來,扭得亂七八糟的被褥床單鋪回去,最後才扶起溫樂源。

  「還是先別追究別人了……你沒事吧?」溫樂灃攙著他坐回床板上,問。

  「怎麼可能沒事!」溫樂源連眼淚都快下來了。如果他們不是喜歡在地上鋪個床板睡,而是睡在普通的床上的話,他這一下子八成要摔成殘廢了吧。

  「胡果你是怎麼回事?」溫樂灃做出責備的樣子對胡果道,「幸虧我們心臟都很好,否則這一下說不定就要出人命了。」

  「對不起……」胡果神經質地緊緊抓著身下的床單,眼神有些呆滯地說。

  在溫樂源和溫樂灃跳起來的一剎那,那雙緊盯著他的目光唰地隱去了。

  在這幾天裡可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那雙眼睛根本不在乎他身邊有多少人,想消失就消失,想出現就出現,他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可是今天,在他闖入他們房間的時候她就消失了,他想出門的時候她才出現,而現在又是如此,他們一清醒她就不見蹤影,難道是因為……

  陰老太太出門之前告誡過他,一旦有什麼事發生,只要立刻找到溫氏兄弟就沒有問題,原來……果然如此!

  等尾椎骨最初的劇痛過去之後,趴在床上緩勁兒的溫樂源氣哼哼地道:「有什麼事,你給我快點說!要是理由不夠充分,我就殺了你!哎喲……」

  「別動氣!我看看……喲,屁股青了。」像胎記一樣的一片青紫,在他尾椎骨附近招搖地炫耀著,看來真是摔得不輕。

  「什麼!真的?我要殺了那小子——你說不說!我真的殺了你噢!」

  胡果真的很想說出來,說出來他才能感覺輕鬆一些,但是那件事並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啟齒。

  那個炎熱的下午,那條被燒灼而軟化的柏油馬路,是刻在他以及車上所有人心裡的羞辱刻印,就算那女人永遠不來找他們,這刻印也必定印在他們所有人心上,讓他們背一輩子!

  所以他不想說。在其他人能夠說得出口之前,他不能說。

  「我惹到了很恐怖的東西……」他哭喪著臉說,「我害怕……能不能通融一下,讓我在你們這裡躲一段時間?」

  「理由不夠充分!等我好了砍死你吧。」溫樂源斷然說。

  胡果慌了手腳,「別!我說的是實話!真的是實話,有東西要殺我!她正在找機會!說不定明天就會吃了我……求求你們別趕我出去!我還不想死!拜託……」

  「不用怕,在那玩意把你吃掉之前,我會先殺了你的。」溫樂源冷冷地說。

  胡果的眼淚嘩啦啦掉了下來。

  「哥,你別再嚇唬他了。」溫樂灃好氣又好笑地搖頭,「小胡,你甭怕他,他只是說說而已,不會真的那麼幹的。」

  「可是……我說不定……真的會被她吃掉……」胡果哭得非常傷心地說。

  殺了你還有可能,吃……怎麼吃啊……

  不過溫樂灃決定不給他增加心理負擔,只是坐在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給他精神上的鼓勵。

  「好,就算你真的遇見麻煩了,那至少可以告訴我們,這麻煩你是怎麼惹上的吧?」

  溫樂源揉了揉屁股,翻了個仰面躺著。

  胡果沈默不語。

  「小胡?」

  仰面躺著還是痛,溫樂源又打了個滾,翻過來繼續趴著:「誒,對了,我們那天在電視上看到你了呀,還當了見義勇為的英雄。嘖嘖……難道有人就嫉妒你那點小榮譽,放鬼來害你?」

  「就那點榮譽……誰會看得上啊!」胡果用很不自然的表情笑,「不算什麼,根本不算什麼……」

  當溫樂源說到英雄二字的時候,他的背部僵硬了一下,手一直放在胡果肩膀上的溫樂灃,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真的是……不算什麼嗎?

  溫樂灃向溫樂源使了個眼色,拍著胡果的肩膀笑道:「沒事沒事,你想在我們這裡住就住吧,反正我和我哥是光棍漢兩條,多你一個也不多……對了,你會做飯嗎?」

  胡果喜出望外,拚命點頭。
引言 使用道具
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3-18 03:42:16

英雄 之三


  事實證明,濫好心一般是沒有什麼好下場的……

  胡果的確是會做飯沒錯,可是他只會做一種——那就是開水泡麵,偶爾加點搾菜火腿腸算是改善。〈比溫樂灃還不如!〉

  在連吃三天不同口味的泡麵之後,溫樂源又開始懷念溫樂灃糟糕卻不算太糟的手藝了。

  「我討厭泡麵……我討厭泡麵,我討厭泡麵!我要吃麵條!我要吃米飯!我要吃紅燒肉!我要吃蘑菇湯!我要吃水煮魚!我要吃火鍋!……」

  溫樂源壯碩的身子骨,在房間地板上打滾。

  胡果端著熱氣騰騰的泡麵,悲痛地思忖著口袋裡還剩下五十塊錢,不知道溫樂源這德性,是不是在暗示自己「做」點什麼,更算不出來萬一要「做」完的話,不知還能剩幾分……還剩一個星期才到月底啊!要是現在就花完了,怎麼和老爹老娘交代?

  「行了,別打滾了。」溫樂灃也對泡麵的味道相當膩味了,放下自己的碗,歎氣道,「我們出去改善夥食,不然再這麼下去沒準會餓死。小胡,別吃那個了,我們一起出去吃。」

  出去吃=說不定就要用他的錢=這一個星期就喝西北風去吧……

  胡果死命搖頭:「不不不不!我喜歡泡麵,你們兩個出去吃吧!那我就連你們那兩碗也全吃掉就好。」

  溫樂灃想了一下:「你沒問題嗎?」

  「啊?」

  「你一個人不是會害怕嗎?」

  想起那雙眼睛,胡果又感到一陣冷颼颼的懼意。但是在溫氏兄弟房間待了這幾天,除了上課的時間之外都跟著他倆——連工作都跟去,再也沒有感覺到那雙眼睛,他的心漸漸放了下來。

  也許她已經升天了,說不定沒事了吶……他有些僥倖地這麼想。

  「啊……只不過是吃飯的時間嘛,沒關係,沒關係!你們去吃吧!我一個人在房間裡看電視就好!唉,我那房間裡連個電視都沒有,只有一台電腦……」

  「有電腦才叫不錯吧。」溫樂源不滿地說。

  溫樂灃點頭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出去了。你一個人當心點,我們會盡快回來的。」

  「好。」

  ***

  溫樂源和溫樂灃的腳步聲在樓梯處消失,房間裡忽然變得很靜,只有電視機喧嘩的鬧聲。

  雖然剛才說得很好聽,但是胡果心裡並不是非常有底的,現在忽然一靜下來,剛才的豪氣忽然縮成了雞蛋點大,脊背上又涼了。

  有點……後悔。他把電視機聲音放得很大,哭喪著臉心想,怎麼能這麼輕易就判定她不會來了呢?說不定她就在窗外的某個地方悄悄窺視著咧!等他們一走,就猛撲上來把他吃掉——啊啊啊啊啊啊!

  可是現在又不能去追上他倆說:「我害怕,哈哈哈哈,拜託你們帶我去吧,哈哈哈哈。」本來就對他有許多不滿的溫樂源,肯定會狠狠嘲笑他到死為止。

  越想心裡越害怕,碗裡的泡麵也吃不下去了,隨手往地板上一放,把房間裡所有看得到的燈都打開,自己蜷成一個蛋,蹲踞在幾乎貼上電視機屏幕的位置上,讓電視機的聲音,給自己造成房間裡活人很多的錯覺。

  電視裡又在播放新聞。

  「本市發生了多起殺人案件,根據辦案人員介紹,這些受害者的身份、性別、體貌特徵等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死者全部死於個人獨處的情況下,一起在被害者的辦公室,另外兩起在家中,以及……」

  獨自一個人看這種消息還真是讓人發寒,胡果抓著遙控器就打算換台——如果不是播音員及時地念出下面一句的話,他說不定就會錯過去了。

  「但這一連串的受害者,都是在救助重傷少女事件中,見義勇為的乘客,警方懷疑是連環殺手所為,只是殺人動機並不明瞭……」

  胡果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

  是她嗎?她果然開始行動了!

  背後沒來由地又開始發冷,他分不清楚到底是自己神經過敏,還是真的本能地感覺到了什麼,似乎那雙眼睛又出現了,他身體蜷縮在一起的部分汗出如漿,濕濕粘粘的很不舒服,但是他一動都不敢動,生怕稍微一偏移,視線就看到某種恐怖的場景。

  如果現在出現像《殭屍殺人夜》裡那樣的鏡頭的話,他一定會當場心臟破裂死亡!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覺得自己已經蹲了十幾個小時一樣,可溫樂源和溫樂灃兄弟還沒有回來。他的四肢完全沒有移動,現在已經全部僵硬掉了,關節處隱隱作痛,提醒他再這種體位下去,怎麼也弄他個半身不遂吧。

  他多想活動一下啊……但是不敢動。

  稍微活動一下……還是不敢。

  動一下下就好……可說不定會被不知在哪裡窺視的女鬼發現……

  關節痛死了……血流不暢……脖子好像有點扭到了……

  還有一直拿著遙控器沒動過的手指……

  想動……不能動……

  想動……

  忽地,一聲不知名的野獸怒吼穿入胡果的耳朵和心臟,他淒厲地慘叫一聲,扔了遙控器連滾帶爬地一路逃出房間去,連門也忘了關。

  電視裡,一頭獅子驕傲地抖了抖毛,腦袋頂上打出一行字——「雄獅牌電蚊香,蚊子死光光」。

  ***

  胡果不知道自己能逃到哪兒去,要到哪兒才能逃出那目光注視的範圍,但他至少知道一點,就是他不能一個人待在那裡,否則一定會瘋掉。

  他悶著頭就往樓下衝,在即將跑下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他卻驀地發現那裡站著一個背對著自己,長長的黑髮有如瀑布一般的黑裙女子。他緊急剎車想要避開,之前的衝力卻無法化解,噗地一下就衝了下去。

  衝了下去?沒有受到阻礙?他猛回頭,那女子——依然是個背影。

  馮……

  「我的媽呀!」在一聲慘烈的叫聲後,他終於倒地,昏厥過去。

  「這小子果然膽子很小。」早就候在樓道口的西瓜皮頭小男孩抱著胳膊,用腳丫子戳戳胡果的腦袋。

  「我什麼也沒幹……」馮小姐緩慢地說。

  「我知道你什麼也沒幹。」就是因為你什麼也沒幹,他才能幸運地昏過去,你要是幹了什麼的話,他現在八成已經斷氣了。

  「不過目的達到了……」馮小姐走下那最後一級台階,道。

  「這算什麼達到啊?」

  「他沒出去就算……」

  溫家兄弟出門前悄悄囑咐他們,他們在公寓外下了「網」,只要胡果不踏出這公寓,就沒有問題。

  但是他們不想把這一點告訴那個膽小的傢夥,否則以後他會沒完沒了地免費來找他們辦事的。所以拜託他們兩個守在這樓梯處,必要的時候嚇一嚇這小子,只要他不出去就行。

  反正的確是沒讓他出去……西瓜皮頭的小男孩不吭氣兒了。

  「那現在怎麼辦?讓他這麼一直躺著嗎?」

  「我們得把他送回房間去……」

  「噢。」

  西瓜皮頭的小男孩拎起胡果的一隻腳,努力往樓上拖。

  「嘿,真重!這小子……馮小姐,你就不能幫下忙嗎?」

  馮小姐微微一攤手:「我的手沒辦法抓東西……」

  她是個只有背面而沒有正面的女鬼,胳膊和手不能前後彎折。

  「借口!」小男孩憤然道,「我知道你有正面!那天晚上你在樓頂把腦袋拿下來梳頭的時候,我看到了!別以為我除了妻子和孩子之外,什麼也不知道!」

  「我沒有把腦袋拿下來梳過頭。」馮小姐平靜地說。

  「怎麼會?我還看見你穿著超短裙……」

  「我自從死了以後就一直穿著這一身,從來沒有變過……」馮小姐說。

  小男孩愣了。

  「爸爸……」公寓大門上露出一個十一、二歲小孩的頭顱,然後是細長的脖子和一具細瘦的小軀體。那是一個小孩的鬼魂,正從門板中努力鑽進來。

  「昕昕?」西瓜皮頭小男孩在看到那個鑽進來的小孩瞬間驟然變得高壯,竟化作一副中年男子的樣貌,「怎麼了?」

  他原本就是這個樣子,但是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一直維持兒童的模樣,只有在面對妻子、兒子的時候才會恢復原狀。

  小孩向他跑過去,中年男子扔下胡果的腿,抱起兒子。

  「外面有個很恐怖的姐姐說,要找住在201房間的哥哥。」他指著門外說。

  這小孩是小男孩……不,應該稱之為宋先生——的兒子,宋昕。他在十二歲時由於母親恨鐵不成鋼而被失手打死,現在寄居在公寓外的法國梧桐上,和父親一起等待由於內疚,而反覆地自我懲罰的母親。

  當然,他們一家三口沒有一個人還活著。

  「恐怖?」按理說宋昕死了很多年,見過了各種各樣的鬼怪,應該不會再覺得某人恐怖了……難道說……

  宋先生放下兒子,對馮小姐道:「我出去看看,你和昕昕把胡果抬回房間去。」

  「可是我……」

  馮小姐還想分辯什麼,小宋昕卻一言不發地彎腰,夾起胡果的兩條腿,匡匡匡匡將他頭朝下就拖上樓去了,胡果的腦袋在小孩身後的樓梯上叮鈴匡啷上下猛撞,就像一顆彈簧球。

  「你兒子勁兒很大……」馮小姐說。

  「是啊……」宋先生有幾分慚愧地回答。

  由於不清楚那個「很恐怖的姐姐」有多少惡意,宋先生決定不走出公寓範圍,只是打開了門,打算站在門口和她對話。

  等看到她之後他才發現,小宋昕說得的確沒有錯。

  那是一個腳蹬厚底鬆糕涼鞋,穿著窄窄短裙,上身只有一件清涼的吊帶小背心的年輕女孩。

  溫家兄弟設「網」的範圍,是以門口那兩棵法國梧桐為限,所以她所站的地方,是法國梧桐之外的那條小巷子,從公寓門口看來,她透明的身軀與身後黑暗的小巷,以及巷外的霓虹燈,結合成了一副詭異的畫面。

  當然只有這一點是不足為懼的,可問題是她的頭。

  她沒有了天靈蓋,一頭彩色的頭髮只有下半部分,應該是頭頂蓋的地方,有白色的腦裸露著,大量的血呼呼地往外冒,鮮血的小河爬下她的額頭、細巧的鼻子和嘴唇、脖子、胸、肩……一直流到地面而消失。

  她的手裡拿著她缺失的那片頭蓋骨,上面還帶著一蓬彩色的發。

  看到這種景象,宋先生心裡也忍不住涼了一下。

  「你們……在這裡幹了什麼?為什麼我進不去?」那女孩用平板而呆滯的聲音問。

  當她說話的時候,血液就滴入了她的口中,將牙齒也染得血紅。一張一合之間,真可算得上是真正可怕的「血盆大口」。

  她渾身散發出一股股森冷的氣息,穿過夏夜的風冰冷地紮入人的心房,沒有軀體的宋先生和馮小姐,本應感覺不到涼風才對,可是他們居然也有寒冷的感覺,如果現在他們有身體的話,或許連頭髮也豎起來了。

  「呃……」宋先生忍住想後退的慾望,道:「這其實是我們這裡管理員的兩個孫子干的,我們也不清楚……要不你等他們回來再說?」

  女孩冷笑了兩聲——她到底是不是冷笑宋先生也弄不清楚,但她笑聲中那種陰冷的恐怖感,讓他脖子後面也有點涼涼的。

  「201房間的那個人不會走吧……」

  「我想不會。」至少他醒過來之前不會走。

  「那好……我就等著他們回來……」

  她一轉身,身形唰地就消失了。

  宋先生抹了一把頭上並不存在的冷汗,關門,緊張地回頭對馮小姐道:「怪不得小胡要著慌,連我也忍不住……要不要打賭?她身上有殺氣,絕對是殺過人的!而且不止一、兩條人命!」

  「賭一條胳膊……」馮小姐緩慢地說。

  「那算了。」

  ***

  等溫家兄弟回來之後,抱著兒子的宋先生和馮小姐,把這期間發生的事情都跟他們說了。

  「沒有天靈蓋!」溫樂源愕然問道,「你們沒看錯?」

  「沒看錯。」宋先生道,「天靈蓋在她手裡拿著,腦袋頂上缺了一塊,腦子都露出來了,猛一看有點像日本民間傳說裡的河童。」

  溫樂源想一想,轉頭看看其實早就醒來卻躺在那兒裝死的胡果,一把將他拖了過來。

  「啊哈!你還敢說什麼也沒幹!說!你們到底見義勇為了什麼東西?你們見義勇為的對象幹嘛追著你不放!」

  被掐著脖子的胡果大聲慘叫,卻並不回答問題,只是用哀憐的眼神看著溫樂灃,希望他能救自己,溫樂灃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沒辦法。

  最後一絲希望破滅,胡果絕望地哀嚎起來:「拜託!我們什麼也沒幹,真的什麼也沒幹!請相信我!這件事不是我們的錯……就算她想報復也不該找我們!我是無辜的!就算把我們放到法庭上,也是無辜的——」

  溫樂源無言地放下了他,「審問這小子真是一點成就感都沒有,該說的不說,不該說的廢話一大堆……」

  「我說的都是真話!」

  「那——那個女人就是來找你續舊情的了!」

  「別不相信我呀!」

  「你把實話說出來我們就信了。」

  胡果承認自己沒有說出真正的實情,但那是因為他曾和其他人一起發誓,永遠都不說出來——那是他們羞辱的傷痕,卻被蓋上了榮譽的烙印,這讓人怎麼說?

  胡果始終堅持守密,溫樂源他們也不能對他大刑伺候,便口口聲聲要將他趕走,但是胡果已經下定決心,就算是死也要待在他們身邊——因為他很清楚地看見了那對兄弟和宋先生、馮小姐友好的模樣,忍不住幻想他們說不定也能收服那個女孩……

  可是如果麻煩不會發展到更麻煩的程度的話,就不叫麻煩了,既然事情沒完,那就一定會發展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

  「本市又發生兩起殺人案件,受害者是幫助重傷少女事件中,受到表彰的中巴車司機和車掌小姐……」

  胡果手裡的碗噹啷一聲扣在地板上,冒著熱氣的泡麵灑了他一腳,他卻好像沒有感覺。

  「連……他們也……」他張著嘴巴,已經完全呆掉了。

  溫樂源一臉厭惡地吞著難吃的泡麵,間或抬眼看看胡果的反應。

  「哦,他嚇死了。」溫樂源幸災樂禍地說。

  溫樂灃歎氣:「哥,你別老欺負他。人家還是小孩兒呢。」

  溫樂源冷哼:「小孩兒?小孩兒會這德性?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活該!」他依然對胡果不跟他們說實話這一點很氣憤。

  溫樂灃無奈地搖了搖頭。

  胡果沒功夫去管他們到底在說什麼,他緊張地貼近了電視機,把聲音開到最大,就好像生怕錯過了什麼重要的鏡頭一樣。

  「至此,曾經在那次事件中見義勇為的十三位英雄,只剩三人,主管機關非常重視……」

  「小胡?你在看什麼呢?」

  電視裡的鏡頭,正是警員把白布包裹的屍體往車上抬的情形,周圍圍了大群好像蒼蠅一樣的記者和攝影師,閃光燈啪啪啪啪地閃個不停。

  胡果好像終於確定了什麼事情,嘴張得越來越大,手指著電視顫抖地說了幾聲「那裡、那裡、那裡」,身子往後一倒,又昏過去了。

  看著他以很彆扭的姿勢昏倒在地板上,溫樂源喝一口湯,哦一聲道:「這沒膽色的傢夥又昏倒了。」

  溫樂灃應:「是啊。」他一天能被嚇昏好幾次,連溫樂灃也不太想管他了。

  「電視裡有鬼嗎?」

  「我想八成不是。」

  溫樂灃抬眼看了一眼電視,那裡面正連篇累牘地報導這十樁連環殺人案的難解之處,記者還很敬業地畫了示意圖,標出各位被害者的順序以及其被害的地點。

  在示意圖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殺人的順序是從城西南至城東北方向,路線以鋸齒狀迂迴向綠蔭公寓的位置緩慢行進。

  殺人路線恆定,不過殺人時間卻並不固定。是隨機的嗎?想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

  「怪不得這小子要昏倒。」溫樂源不帶多少同情心地道,「最後一個被殺的是那個司機,他的地點好像是……」

  他用筷子虛點一下電視屏幕上的示意圖,「是在咱們巷子外面那條街再往南邊兒去一點的隔壁街道……叫什麼來著?尚簡路?應該是吧。就是那條街道一個飯館單間裡。」

  「難道接下來就是他了嗎?」溫樂灃憂心忡忡地問。

  溫樂源抓抓腦袋:「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你覺不覺得有件事很奇怪?」

  「什麼?」

  「既然這些人都是那個女孩殺的,她按照一定的路線來一個接一個地實現目標,那她那天為什麼要到這裡來找小胡?」

  「咦?」

  「如果按照路線來說的話,小胡至少該是最後三名的其中之一,為什麼她那麼早就來找他?」

  「也許她想先看看他……」

  「也許她本來想先殺掉他。」溫樂源嘿嘿地冷笑起來,「但是這棟公寓裡有姨婆和我們保護,她進不來,殺人可以增加她的力量,所以她才會需要先殺掉其他的人,做為殺小胡的鋪墊。」

  「難道……她對殺小胡的事是志在必得?」

  「對!」

  胡果剛睜開眼睛,聽到他們的話,轉頭又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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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3-18 03:42:38

英雄 之四


  可憐的胡果雖然是個膽小鬼,內心深處也有著不能與外人道的愧疚,但是他並不想為這個而死——至少在活夠之前不想,於是第二天就跑到鄰縣一個很有名的寺廟中,請了一堆佛像、佛珠、開光玉片什麼的,回來的時候身上掛了滿身的飾物,就差連大蒜也勾在脖子上了。

  溫樂源看他這德性就狂笑:「你幹什麼?打算擺攤賣點小商品賺錢了嗎?」

  「才不是……」懷裡抱著佛像、脖子上掛十幾串佛珠、腰上別了N個鬼頭的胡果悻悻道,「反正你們不管我……我自力更生……至少死得好看點。」

  「你這樣可不像是想死得好看點的。」溫樂源邊笑邊從他身上取東西,取一樣就扔一樣,「告訴你,這些東西一點用都沒有!真的不想死的話,就老老實實把錢掏給我們,別去買這些地攤貨,我們是不干免費活兒的。」

  胡果哭喪著臉看著他:「可是陰老太太說……」

  「她說?你咋不去跟著她?跟著我們幹啥?」

  「我又不知道她哪裡去了……」這兩個人怎麼和正常人不一樣啊……要錢都要得理直氣壯,一點都不會不好意思的。

  「那就老老實實掏錢!」匡!溫樂源表情一變,一拳頭就在地板上砸了個坑出來。

  本來溫樂源的長相就是站在山林中眼睛一瞪,不必說開山栽樹之類,就能讓人明白他是啥人的那種,更何況這確認身份的一拳?

  胡果的眼淚真的下來了,乖乖摸出口袋裡剩下的五十塊錢,又把所有零錢——大概一塊八毛三分——全部交到了他的手裡。

  「就這麼多了……」他邊掉眼淚邊說,哭得好不傷心,「我的錢……我的生活費……就這些了……」等和老爸他們說的時候,就說被強盜搶了吧……

  「哥……」溫樂灃盤腿坐在一邊,笑得直搖頭,「你別玩他了,你非要看他去當褲子才甘心嗎?」

  溫樂源收起那張強盜臉,笑著啐了一口,把那一把零錢和五十元丟到胡果的膝頭上。

  「五十塊!還是接濟你這個難民吧!」看著胡果喜極「又」泣地撿起錢,慌忙塞進口袋裡,他懶懶地伸了一個懶腰,「好,現在只剩下三個人了,我想他們之中說不定就有住在這附近的。小胡,你認識他們嗎?」

  胡果搖頭,困惑地搜索著記憶中的殘片:「只不過是同一輛車,我怎麼可能認識……」

  「是嗎?一個都不眼熟?」溫樂源撓撓下巴,「真可惜,如果知道另外兩個人的話,說不定還能爭取點時間……」

  溫樂灃點頭同意:「可惜都是互不相識的人……不過我們也可以守株待兔,把圍在公寓外面的『網』換一下怎麼樣?讓她自投羅網……」

  「這倒是好辦法!」溫樂源用力點點頭,說,「不過——我還是想先吃點好的……」

  溫樂灃氣得無力:「你……昨天不是才去那個麵館改善過夥食……」

  「我不想吃泡麵了!」溫樂源又在地上打起滾來。

  溫樂灃真想踢他兩腳,讓他滾得更利索一點。可惜他下不了那個腳去,只能遵命去拿錢包。然而就在這時,忽聽胡果一聲大叫。

  「啊!對了!」

  「啊?」

  胡果激動地跳了起來,攥著拳頭大聲道:「我想起來了!當時我就想,坐在我前面那排的老頭挺眼熟的!原來他就是咱們這條巷子口那個天天麵館的老闆,我去那裡老見到他老婆,很少看見他,所以一直都沒想起他是誰!」

  「那個老闆?」溫樂源眼前閃過那個很胖、很和藹的老頭的臉,忽然汗就下來了,「那麼他——」

  「你怎麼不早說!」一向溫和的溫樂灃臉上同樣變了色,跳起來一拳砸到了胡果的胸口上。

  胡果捂著胸口退了兩步,茫然地看著他們:「我……他……怎麼……」

  「沒時間了!」溫樂源爬起來就往門口跑,途中踉蹌了一下,幾乎跪倒,又勉強站穩身體往外跳。溫樂灃跟在他的身後也匆匆跑了出去。

  「胡果!你看家!不準出來!」

  胡果愣愣地答應了一聲,等他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門外之後,才忽然想起什麼,又慘叫起來:「啊!我不要一個人在家——我要跟你們走!等等我啊——」

  等跟著那兩個人竄出公寓大門,胡果才發現自己忘了穿鞋子,可是他實在不想一個人回去,只得硬著頭皮用只穿著襪子的腳在骯髒的地上跑,時不時被垃圾紮得呲牙咧嘴,對前面狂奔的兩人叫:「我……我說你們到底發現了什麼?那老頭出事了嗎?你們怎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啊?你們至少說句話呀!」

  溫樂源根本懶得理他,只有溫樂灃邊跑邊回頭對他道:「昨天那女孩來找你——我們以為她是來找你,不過恐怕不是!她其實是來找那個老闆,看你是順便的!」

  「啥?」

  巷口處已經擠了滿滿都是看熱鬧的人群,間或有急救車和警車嗚哇嗚哇的叫聲,還有照相機閃光燈的亮度一閃一閃,電視台採訪記者聲嘶力竭的報導,就像每一個破案的影片中演出的那種一樣。所不同的是——這是真實……而立體的景象。

  胡果的腦袋一下子就懵了,他忘了自己沒穿鞋的事,也忘了現在首先要做的應該是保護自己才對,拚命就往人群中擠去。

  「喂!幹什麼,幹什麼!瞎了眼哪!」

  「小子!你敢踩我!」

  「擠什麼!死的是你老舅啊!」

  「慢點兒!找死去呢!」

  胡果什麼也沒有聽見,只一逕地往裡擠。

  好不容易擠到了能夠看見麵館門面的地方,正巧趕得及看見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抬著一具擔架從天天麵館出來,那支擔架上躺著一具人體,從頭到腳都被白布包裹得嚴嚴實實。

  原本還抱有一絲幻想的胡果,連最後一絲希望也被打破了,恐懼、絕望從他的腳底板一路竄升到頭頂。他的眼睛睜得越來越大,眼前的景物卻一片昏花。

  還剩……最後兩個!

  他會死的……他一定會死的……她真的來了……馬上就會到他面前了……馬上……

  一腦子糨糊的胡果並沒有發現,在與他正對面的圍觀人群中,有一個人臉上也帶著與他相同的恐懼表情,驚恐地看著那具被抬出的人體。

  他和胡果一樣,心中都有數。他們都知道那天的中巴車上發生了什麼,造成這一切的前因後果,又是怎麼回事。

  這……不是……我們的……錯……

  他在心裡如此絕望地想。

  可是她不會這麼想的,她一定會來找他們,把最後一個人也揪出來殺掉,否則她的怨氣就會一直追逐在他們左右,不可能消失!

  他慢慢地向人群後面退去。他不能如此坐以待斃,他要去找據說最有名的高僧,要去找神婆,要去找巫師,要去找喇嘛——管他什麼宗教什麼迷信!他不想死!他一定要活下去!他還有老婆,還有女兒——你們誰沒有兒子女兒!見死不救,不怕報應嗎?

  可怕的尖叫在耳邊響起,他渾身一震。這只是回憶中的聲音?或者是真實的?也許只是他的幻覺……但是……但是……為什麼——這麼清晰!

  他一邊退,一邊觀望著周圍的情形。

  人群之中,屋簷之下,都有可能是那個女鬼的藏身之所。或許她就在他的身邊,陰冷地嘲笑著他的恐懼。

  她在哪兒?

  她在哪兒!

  那具被白布包裹的屍體,已經被抬到了急救車的後廂中,穿白大褂的人也上了車,準備關門離開。

  然而就在他們即將關門的那一瞬間,他看到了——那個失去了天靈蓋的女孩就坐在那具屍體上,滿身是血,懷裡抱著她的頭蓋骨,對他微微一笑。

  慘叫,沒有通過他的咽喉,而是穿破了他的胸口,以強大的震動之力衝了出來。

  胡果聽到了一個悶悶的聲音,像是某個人被摀住嘴又在肚子上捅了一刀似的,然後他對面圍觀的人群發出很大的嘩響之聲,讓出了一個小小的空間。

  同時有人大叫起來:「有人昏過去了!」

  「快!看看是不是心臟病!」

  「他死了!」

  「死」字一出現,那個小小的空間嘩地一聲又擴大了一圈。

  剛把死人抬上急救車的人又跳了下來,向那個地方跑去。

  又是死人!胡果正這麼想著,忽然從後面伸出兩隻手,一左一右搭上了他的兩個肩膀。

  他險些跳起來,心臟也幾乎嚇停了,一回頭,卻發現是滿頭大汗的溫家兄弟,這才放下心來。

  「你……你……你這個臭小子……」溫樂源青筋暴出地轉手揪住他的領子吼道,「活夠了是不是!啊!想趕死就早說,我直接捏死你算了!」

  溫樂灃也沒有好到哪兒去,抹一把臉上的汗珠子,臉色有些發白地說:「你離開公寓之後就最好不要亂走,從今天開始你應該是最危險的了,所以……」

  胡果一眼也沒看他們這邊,仍然呆怔怔地盯著那混亂的地方,溫樂灃覺得有些怪異,戳一戳溫樂源,示意他看胡果目光所及之處。

  溫樂源發現了那裡的異常,臉色微微沈了下來。

  「……怎麼會又……」

  「你認識他嗎?」溫樂灃指一指第二個被抬出來的人,問。

  胡果臉色變得青白青白地,茫然點點頭:「是……眼熟……眼熟……」

  車上的人他幾乎都不認識,也努力想忘記他們的容貌,但是記憶並不總是聽他的話的,所以他在看到那個被抬出來的人的臉時,立刻就認出來了。

  一陣不知從哪裡來的風輕柔地拂過,將又厚又重的急救車後車廂的門打開得大了些,車內黑洞洞地,白色的屍單顯得異常紮眼。一個穿著超短裙,抱著自己天靈蓋的女孩坐在屍單上,向他們笑了笑。

  胡果哇地一聲慘叫出來,那聲音就像被鬼掐住了脖子,難聽得聲嘶力竭。圍觀的人群都對他側目而視。

  溫樂灃和溫樂源兄弟也愣住了。

  天還沒有全黑,為什麼她會出現?還是如此明目張膽,似乎有意要他們發現她似的……

  女孩慢慢地將天靈蓋戴回頭上,用手指擦去自己臉上的血,笑得很開心。她跳下了車,腳下輕輕一點,身軀騰空而起,向天空飛去。

  「等一下!」溫樂灃本能地吼了一聲,倏地跳了起來。

  他的身體被重力束縛著,剛剛起跳便落了下來,靈體卻自由地穿出了身體的限制,向那女孩緊追而去,瞬間便消失在林立的大廈之中。

  胡果看著「溫樂灃」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萎靡地向後倒去,被溫樂源抱住的「溫樂灃」,張大了嘴。

  「剛才那——是?」

  溫樂源的臉陰沈沈地說:「這小子又不管不顧……這次絕對要收拾他……」

  「啊?」

  ***

  女鬼的魂魄在前方化作彩色的流霞疾飛,溫樂灃若流星趕月一般在後方緊咬不放,兩道影子在天空中劃出一條無形的軌道,在地面上的人看來,幾乎是嗖地一下就不見了。

  溫樂灃已經使盡了全力,卻無法拉近與那女鬼之間的距離,只能遠遠地看著她的背影,眼睜睜地看著她竟還有能力偶爾回頭向他狡獪地一笑。

  她是有能力將他甩開的,殺人之後,她的力量增長比他們想像的要快得多,但是她為什麼不這麼做呢?她現在這樣,就好像是在帶著他玩似的……

  她,到底想幹什麼?

  他們在天空中已經漫無目的地來回奔竄了好幾次,溫樂灃頭昏腦脹,幾乎已經分不清楚他們現在已經轉到了何處,她的目的地在哪裡。

  溫樂灃有些心煩了,再這麼追下去對她沒有什麼影響,而他卻會因為離開自己的身體,又沒有溫樂源在身邊而力量枯竭。他決定速戰速決。

  繼續保持著追擊的速度,他以右手食指放在唇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追!」

  一道集結著五彩光華的氣流向那女鬼追去。然而她就像腦後也長著眼睛一般,身體驟然旋轉彈開,魂魄的形狀拉長迴旋,變成了一個詭異的半圓,正巧讓那五彩的光華從半圓的圓心穿過。

  那光華穿過圓心之後,又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之內轉身回折,若是普通的靈體,在這種情況下必定會被打個正著,然而那女鬼的魂魄卻又在同一時刻扭曲,由原來的「C」字形扭曲成了「S」形,彩光穿過S形的下半個半圓正正向溫樂灃打了回來。

  溫樂灃一驚,雙手畫出一個三角的形狀,彩光打到三角形虛空的影像之上,如海浪一般砰然散開,不落一點痕跡。

  這個女孩……果然有問題!

  由於衝擊的影響,他的速度慢了下來,那女鬼又回過頭來,嘻嘻笑著彷彿在挑釁。

  想到那些無辜受死的人們,他的腦袋在一瞬間被憤怒佔領,也沒有看周圍的景物便一掌揮了出去。

  這一次是比之前更加大了幾倍威力的氣流攻擊,攻擊的直徑有近二十米左右,就算那女鬼的速度再快,也是萬萬躲不過他的了。

  然而,就在氣流即將接觸到她的那一瞬間,女鬼的身形彷彿融化於空氣中一般,倏地消失,失去了獵物位置的氣流打到了虛空之中,發出如同爆炸一般的巨響。

  如果是虛空之中,那倒是沒有什麼問題,可奇怪的是,氣流卻與空氣之間發出了一連串幾乎是地動山搖的轟隆之聲,似乎碰到了什麼很大的屏障。

  巨大的氣流被那個並不存在的屏障打散了,龍蛇般的小氣流四散竄開,互相絞扭,引出更大的氣流漩渦,情景十分壯觀。

  溫樂灃也幾乎被四散打開的小氣流吹走,手忙腳亂了一會兒,才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形。

  真奇怪……他看看周圍的情況,想道。

  一般情況下,城市中是不會有大型的屏障的,他現在飛行的高度大概在一百米左右,剛才打擊的屏障高度至少也該有百米才對。可是誰又有這麼大的能力,設置這麼高的障礙?最重要的是——根本沒有必要!因為這附近沒有特別高的樓房,最多五十米的屏障就夠用了。

  而且剛才那女鬼消失了——為什麼?難道她隱藏進屏障了嗎?可如果是屏障的話,別說是死人,連活人也過不去,她到底去了哪裡?

  正在他疑惑地四下觀測時,一個很熟悉的女人聲音,微細地傳到了他的耳朵裡。

  「就在那裡!快攻擊!」

  溫樂灃呆了一下。那聲音——在他還沒想清楚之前,幾道形色各異的氣流已經從地面扭轉上升,帶著咻咻的風聲向他飛速地衝了過來。

  溫樂灃大驚失色,身體一彈,向斜方逃竄而去。然而那些氣流就如同長了眼睛一樣,在他的屁股後頭發狂追趕,他必須拼了命才能勉強與之保持微弱的距離。

  「不要讓他跑了!」又是那個女人的聲音。

  溫樂灃邊逃邊苦笑。

  早在碰到那個奇怪屏障的時候,他就該發覺了,會做出這種東西的人不多,而他認識的人之中只有一個。

  但……為什麼?

  她的確很奇怪沒錯,可她沒做過不可理喻的事情,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她自己的原因的,那麼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如果他能停下來好好思索一下或許會有用,但身後追著他的東西讓他無法多想,只能加快步伐,拚死逃命去了。

  就在溫樂灃剛才所處空間的正下方,一個不起眼的三層樓房頂台,十幾個人或坐或站地望著天上,剛才那幾道氣流就是從他們手中共同發出的。

  在那些人裡,溫樂源和溫樂灃的姨婆——陰老太太赫然就在其中,並且正站在所有人的中心,剛才那兩聲大叫也是她發出來的。

  看著溫樂灃逃跑的方向,她咧開缺了牙的嘴陰陰地笑了笑。

  ***

  就在陰老太太領導的那些人警惕地尋找著溫樂灃的身影時,一個淡淡的影子,從樓房第三層最角落處的窗戶悄然鑽入,隱沒了。

  在那棟建築的三樓,一間正對中央樓梯口的會議室中,桌椅板凳之類已經全被拿走,但房間內並非只剩下空氣,還有七個人面朝外坐成一個圈,圈中心有一個個子矮小的男人,在焦躁地走來走去。

  那個男人長得不算好看,也算不上奇醜無比,可在某種角度來說,這個人的臉卻不知怎的,怎麼看,怎麼讓人心生厭惡。古人說面由心生,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七人圈外,還有一個保安模樣的人,背對門口蹲在那裡抽煙,眼皮垂著,好像就快要睡著了。

  「抽!就知道抽!老子養你們是幹什麼的!」那男人驀地大叫一聲,保安驚得蹭地跳了起來,「滾去問問那群神棍巫婆,那個該死的女鬼到底滾蛋沒有!快去!」

  連自己的煙已經掉到地上也沒發現的保安,茫然地看了自己的老闆一眼:「可是……老闆,那個老太太說我最好留在這個房間裡……」

  「放屁!」老闆暴跳如雷,「另外一個神棍不是說了!七個人就夠!你就是來當跑腿的!怎麼?不想幹了?不想幹馬上滾回老家種地去!」

  保安灰溜溜地出去了。

  「媽的……」老闆唾了一口唾沫,狠狠道,「都快死的人了,還巴巴跑來掙這錢!要不是看其他人都說你行,老子才不用你!」

  這位老闆姓鄭,近幾年開公司掙了點錢,算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人物。不過最近卻不知為何,被一個女鬼纏住差點死掉,於是就請了一群據說是「很靈」的和尚道士神婆來。

  當時他沒有聽說誰更厲害些,不過幾乎來了的人都說是一個姓陰的老太太很行,就是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可就在說完那話的當天晚上,那姓陰的老太太就專程來找他了,一通自吹自擂後就單刀直入,說什麼和他有緣知他有難、不收介紹費見面費之類見鬼的費用,給他便宜算起,再給他一通大鼻子大臉的吹捧,把他吹得昏頭轉向,莫名其妙就和她簽了合同。

  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靈他不知道,不過他的確是睡了幾天好覺。可唯一不爽的一點,就是他認為是大師的那群人,都對那死老太婆敬畏有加,連他的話也不聽,只要老太婆一句話就立馬執行。

  有沒有搞錯!他才是老闆!那群人真是腦子進水了嗎?

  就像今晚,那死老太婆說是那女鬼總攻的時刻到了,就讓所有大師都到樓頂去等著攻擊,房間裡,只留下鄭老闆的七個下屬代替他們看守就行了。

  「他們有個屁的法力!你們都跑了,他們能守得住?」鄭老闆叫。

  老太太很自信地一笑,猛拍自己乾癟的胸脯:「當然!當然!我老太婆干的活,還從來都沒人投訴過哈!何況其他人會在這大樓上下金鐘罩,那女鬼進不來!」

  儘管滿肚子的懷疑,也搞不清那金鐘罩和武打片裡鐵布衫有什麼親緣關係,但在那群大師對老太太信任兼崇拜的目光中,他還是把生死大權交給了她。

  可是,他現在後悔了。

  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脊背後頭髮涼,怎麼想心裡都惶惶地不踏實。剛才樓頂一陣喧鬧,那女鬼真的被擋住了嗎?是真的話,為什麼他這麼著慌?

  「死老太婆……」他恨恨地罵道,「等老子沒事了,看怎麼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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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3-18 03:43:07

英雄 之五  上


  三樓放雜物的房間內,一縷淡黑色的霧氣從窗戶悄悄鑽入,爬下牆壁,在地板上盤踞起來,像一條蛇一樣。

  似乎觀望了一會兒,發現周圍並沒有什麼威脅到自己的東西,那霧氣又爬到了地板上,緊貼著地板向前遊行。

  那霧狀的東西本來就沒有實體,現在完全鋪開並緊貼地面後,就如同一個淡色的影子或是一片水跡似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那影子從門下的縫隙中鑽了出去,來到了明亮的走廊上。

  現在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走廊上只靠吊頂的幾盞燈光照明,當影子鑽出門縫上的時候,那些燈忽然劈里啪啦地輪番閃了閃,原本明亮的走廊頓時變得有些陰森,寒氣陣陣。

  淡色的影子貼在牆上悄無聲息地爬行,就如同一片會動的汙跡,在忽而閃亮的燈光中顯得有些詭異。

  磨磨蹭蹭地走出會議室的保安,顯然沒發現它的存在,一邊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老闆的不是,一邊抬頭看看忽明忽暗的燈,嘟囔一句:「怎麼又電壓不穩……」

  影子趴在牆上靜靜地等著,直到保安順著往天台的樓梯向上走去之後,才又開始蠕動,爬向會議室裡。

  ***

  「好像……有東西進去了。」和陰老太太一起的一個道士忽然說。

  陰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東西?咱們的屏障厲害哈,怎麼可能進東西!」

  「我在會議室的門口放了警示,剛才有東西打破了我的警示!」道士很敬業地堅持。

  「多事。」

  「陰老太太,您剛才說什麼?」道士豎起耳朵,剛才老太太的話他沒聽清楚。

  「沒。」老太太嚴肅地回應了一聲,抬頭,手一指,「啊!那!快追哈!」

  那人猛抬頭,揮掌控制光的去向,轉眼間就把自己剛才在說什麼給忘了。

  ***

  溫樂源將溫樂灃的軀體背回綠蔭公寓,想用他們之間的「聯繫」,查查看溫樂灃現在究竟在哪裡,但是不知道是溫樂灃離得太遠,還是被什麼關住了,他這裡竟絲毫感覺不到他的位置。

  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過……

  不!有一次!想到那次的事,溫樂源不由一驚。

  不行……絕對不能再讓那一次的事情重演!

  「樂灃!召——回!」

  他的手帶起一蓬光舞,向溫樂灃的胸口猛擊,溫樂灃的軀體彈跳了一下,沒有反應。

  心臟愈發沈重,溫樂源的表情變得陰狠起來,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再次用力擊下。

  「溫樂灃!你給我回來!」

  溫樂灃的身體比之前更加強烈地彈跳一下,依然沒有反應。

  反倒是一直看著他這麼虐待溫樂灃的胡果,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後道:「你光打他也沒用……不如送到醫院去吧……」

  「醫院頂屁用!」溫樂源吼了這麼一句,好像忽然發現了什麼似的停住了嘴,低頭看著依然沒有動靜的溫樂灃,目光順著一條並不存在的線慢慢上移,向窗外看去。

  「你在看什麼?」胡果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到什麼東西,莫名其妙地問。

  溫樂源也不回答,爬起來拉開他和溫樂灃的箱子,從裡面摸出四張咒印,呈十字狀放在溫樂灃身體周圍。

  他揮揮手把胡果趕走,自己站在咒印圈外,蹲下,手在地板上一拍:「起!」

  咒印悠悠飄浮起來,在半空中如鐘錶的指針一般開始緩緩轉動。溫樂灃的身體周圍包裹了一層淡淡的白色霧氣,隨著咒印的轉動,竟逐漸消失,最後只剩下幾張咒印在半空中空轉,就好像它們所包圍的那具軀體根本從不存在似的。

  胡果見到這種情形,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溫樂源可沒有時間等他驚訝完,伸手粗魯地拽住他的後脖領子,把他倒拖著就跑出了門去。

  「嗚哇呀呀呀呀!大哥,你要幹嘛呀呀呀呀呀呀呀……」

  「閉嘴!」

  奔出公寓前門,溫樂源腳一跺地,被他拽著領子的胡果只覺得腳下一空,周圍的景物霎時間矮了一截,這才驚恐地發現他們兩人的身體竟懸空飄起,像氫氣球一樣往天空飛去。

  他又慘叫起來:「我的媽呀!救命啊!我好怕高啊——」

  溫樂源倏地加快了速度,兩人的身體轉眼間即消失在空中,路上的行人聽到有人的叫聲,但抬起頭看時卻什麼也沒看見。

  當然啦,天上是不可能有人的,是不是?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胡果對自己衣服的質量並不放心,又被領子勒得直翻白眼,只能雙手抓住領子讓脖子稍微鬆快些,僵直地叫道,「小的不知道您要幹嘛,不過小的對您的決定永遠是無比支持……可咱們能不能打個商量,您告訴小的您要去哪裡,小的用兩條腿……兩條腿去!行不?」

  「閉嘴。」還是那句話,雖然比不上剛才那麼氣勢逼人,卻也陰沈得讓胡果害怕。

  現在可好了,他就像叼著木棍被大雁銜飛的青蛙一樣,恐懼著隨時會掉下去的命運。腳下,城市的燈光忽悠忽悠閃過,也許是很美麗的場景,但是他一眼也不敢看,只是閉著眼睛,暗自向如來佛祖、玉皇大帝、安拉真主祈禱。

  就在祈禱中,他耳朵裡忽然聽到了好像放爆竹一樣的聲音,劈劈啪啪地炸裂。現在本市應該已經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了才對,怎麼還有人這麼大膽子……

  還沒想完,一道光華以迅雷之勢閃過,正好擦著他的鼻尖兒過去。

  媽——呀——胡果本來就已經很僵硬的身體,變得更加僵硬了。

  「樂灃!」

  樂灃?

  就像升空時一樣突然,溫樂源的身體驟然下降,胡果覺得自己的身體一下子失重,忍不住又大叫起來。

  「救命哇——」話音未落,他的屁股已經觸到了地面的堅實感覺。

  可還沒來得及慶幸,就發現溫樂源是把他扔下去的,所以在感覺到踏實的同時,他也感覺到了一陣椎心刺骨的疼痛——「我的屁股——」他的叫聲已經慘烈到不像人在叫了。

  把胡果隨便扔到一個樓房頂上之後,溫樂源迅速向被十幾道彩色光華包圍的溫樂灃飛去。

  「樂灃!」

  追捕的網絡四面八方地兜頭攻擊,溫樂灃在天空中左衝右突卻脫不開攻擊的範圍,幾次都險些被打中,心中忍不住有些憤怒了。

  這老太太是什麼意思?居然用這麼猛烈的攻擊,難道真的想殺了他不成!

  轉身,又勉強躲過一道光柱,卻被身後襲來的另外一道擊中,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也許應該說是魂魄——發出沈悶的「空!」一聲,心臟彷彿裂開了。

  就在最危急的時刻,聽到溫樂源那熟悉的聲音,他強忍痛苦,欣喜地回頭叫道:「哥!你來——」

  砰地一聲,又一道光華以九十度角驀地折返,正正打中了稍微放鬆警戒的溫樂灃背部。

  溫樂灃的臉上一愕,隨即綻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身體的動作顯然變得遲鈍。又幾道光砰砰砰連續撞上他的身體,他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混蛋!」溫樂源大怒,撲上前去伸手一撈,將溫樂灃往自己胸口一帶,溫樂灃的身形頓時消失。

  攻擊溫樂灃的光柱在他身邊發瘋地旋轉,尋找攻擊的空隙,他卻連看都不看,只一回手,向下虛空猛擊。

  一陣颶風襲來,席捲起樓頂的雜物,乒鈴乓啷一頓猛砸,把各位大師砸得一邊哀嚎,一邊到處亂跑,攻擊的光柱也毫無章法地四面八方亂打起來。

  「他們打你幹什麼?吃太飽了嗎?」溫樂源陰沈著臉問。

  「沒……」溫樂灃在他體內低聲說,「我也不清楚他們幹嘛打我,我追著那女鬼到這裡,他們的攻擊就過來了……」

  「女鬼呢?」

  「不……不見了。」

  「在哪裡不見的?」

  溫樂灃在溫樂源心裡指了一個位置,溫樂源皺眉。

  「真是奇怪……好了,你就老老實實待在我裡面,等恢復了再出來。」

  「好。」

  溫樂源緩緩向術士們所在的樓頂降落了下去。

  ***

  影子悄悄地爬入會議室中,貼在牆上靜了一會兒,好像在看正在罵罵咧咧的老闆。

  「媽的,什麼大師,屁用不頂!老子背後現在還涼呢!一群江湖騙子!沒事就算了,有點事老子打死你們!媽的……」

  在老闆的罵聲中,七個守護者昏昏欲睡。影子趁機張開了彷彿塑料薄膜般的翼,悄然將門蒙住,然後逐漸地擴大了自己的形態,如同瘟疫似地靜靜蔓延,遮蓋了側面的牆、天花板、吊燈、窗戶……

  蔓延至地板,在房門處收住了口。

  老闆沒有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何種境地,依然大罵不止。

  「老子就不信!一個小小的女鬼出動這麼多人、這麼長時間都抓不住!一個二個都是吃乾飯的!騙錢!像他們這種江湖騙子老子見多了!還想騙老子的錢,沒那麼容易!媽的……怎麼這麼熱?剛才不是還有風嗎?誰把窗戶關上了?」

  「老闆,沒人關窗戶。」有人回應說。

  窗戶的確沒有關,窗外的樹也由於晚風而婷婷搖曳,可是房內卻感覺不到半點風,反而越來越熱。老闆煩躁地用手扇著風,但那並不能給他帶來涼爽,倒是由於他的煩躁讓他比之前更加汗流浹背。

  老闆受不了了,指著其中一人道:「你!去隔壁把那台電風扇搬過來!」

  那人一呆:「啊?可是大師們說我們不能離開……」

  「你腦子裡都大糞是不是!快去快回懂不懂!」

  「大師們說讓我們這麼坐著,一步也不要離開……」

  老闆一腳踹過去:「大師大師大師!咋不讓大師當你老闆!快去!」

  那人被踹得一骨碌滾倒,好一會兒才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往門口走。

  他走到門口,像以前一樣想去摸門把手。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不能碰到門了。他的手指始終與門把手之間隔了幾公分的距離,用力往前推一推,明明沒有什麼東西的空間,卻執拗地阻擋著他的手指,怎麼也觸不到。

  那人想了想,忽然汗如雨下。

  「老……老闆……」他顫抖著在門上瘋狂地摸索,發現自己只能碰到某種塑料薄膜一樣透明的東西,根本無法碰觸門板,聲音抖得不像樣子,「我摸不到門!我摸不到門!」

  說到第二句,他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本來昏昏欲睡的其他人,呼啦一聲都站了起來。

  這下那老闆慌了,大叫:「坐下!都給我坐下!不準動!你!回來坐回原位!」

  幾個人哭喪著臉坐好,互相看看對方慘白的臉色,心裡為接了這位老闆的活而後悔不疊。

  摸門的那位退了幾步,趔趄著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樣似乎比較安全點。但沒想到的是,他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七個人的圈,走了一個人還剩下六個,而這六個人沒有動過位置,那麼剛才走掉的那個人的位置,應該還空在那裡。但是圈中所有人之間都並沒有多餘的空隙,六個人的數量也並沒有變化。

  怎麼回事?

  那個人眼淚鼻涕齊刷刷地掉了下來:「老闆!我的位置!我的位置!沒了!」

  「沒了!怎麼會沒了!」老闆環視自己四周,顫抖地叫,「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們是誰動了位置!說!」

  「我沒有!」

  「我也沒有!」

  「旁邊的人呢?」

  「我的左面是他,右面是……」

  「我旁邊的人沒錯……」

  「我也是……」

  甚至連左右的人也沒有錯,那麼多餘出來的人呢?

  慌亂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門上緩緩凸起了一個女人軀體的浮雕。

  那就好像一個女人躲在輕紗的後面,卻努力把身體往前伸一樣。只不過那條輕紗是看不見的,只有一個看不清的女人慢慢凸現出來而已。

  「呼……」那個女人體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本來呼氣這種事沒什麼,呼氣的聲音也並不嚇人——只是呼氣罷了。可是如果那聲氣輕輕地發出,卻讓房中所有的人震耳欲聾呢?

  房中八個人,一起慘叫了出來。

  ——要去找他,很簡單。

  ——樓外屏障我加至百米,你與樂灃在那裡戰鬥。

  ——屏障外有隱形屏障,你躲入其中,樂灃的攻擊自會將阻隔打開。

  ——同時我以他為餌,引開他人注意,讓你安然進去。

  ——數最大者為九,九九歸一。

  ——七人陣用七人,加那禽獸是八人,我會安排一個活動人在房內,湊成九人,滿數陣。

  ——但這件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所有人都必然以為那七人陣方為重陣,第九人多餘。

  ——因活動人不穩定,必然離開,當第九人離開時,滿數陣破,同時七人陣動搖。

  ——八非穩定之數,無九坐鎮,必撐破七,第八人將遣走第七人,七人陣破。

  ——而你,為此時最大數者,第九人!

  看不清的女人身軀在完全凸出門後,緩緩跌落地面,身體面目也漸漸開始變得清晰。

  「老闆……我真是罪該萬死啊……」

  女人抬起頭,天靈蓋好像安得並不嚴實,因她的動作而忽然滑落,在地上像一隻長了毛的破碗一樣滾動幾圈,方才停了下來。她的頭頂,露出了白色的腦來。

  細吊帶背心、窄裙、彩色的頭髮、還有安得不穩的天靈蓋……

  那群人當即亂成了一團,一邊嚎叫著救命,一邊往屋角躲,然而那位老闆卻沒有動。

  因為那個女人血色的眼睛正狠狠地瞪著他,他一動都不能動。

  「我說過……我會報復的……」

  老闆的汗珠子匯成一道道小河,順著脖子滾落下來,衣服褲子濕了一片,連鞋子裡面也汗涔涔的。

  「我……我……」

  「你還笑我……『你偷了我的東西,我干你是天經地義,警察也不管。』」

  「不……求你……」

  「我求你……我也拚命地求你了……是不?」

  「不要……不要……不要!救命啊……」

  ***

  就是那個炎熱的中午,一個穿得像流鶯一樣的女孩,勾上了那個面目可憎的男人的肩膀,數分鐘的調情之後,進入了那個男人的辦公室。

  半個小時後,女孩拎著一個公文包鬼鬼祟祟地出門,招了輛計程車趕到汽車站,坐上了那輛中巴士。

  不一會兒,那男人衣冠不整地從房間裡跑出來,叫上他的弟兄們,開車追趕。

  本以為找不到了,男人的汽車隨意地停放在路邊,他坐在裡面狠狠抽煙。忽然,他的屬下和他說了一句什麼,他一抬頭,發現女孩坐在車裡數錢的身影,表情立時異樣地扭曲起來。

  ***

  「我是小偷……我是小偷……即使我是!你又憑什麼在那輛車裡,在那麼多人面前強姦我!」

  在他「弟兄們」的匕首下,司機面無表情地開著車,乘客們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就好像最後排的座位上,並沒有女孩被三個人按住強姦一樣。

  她張著滿是鮮血的嘴拚命地呼救,乞求那個老闆不要這樣,她什麼都願意做,但是求他不要這樣。

  「婊子!偷老子的錢還不讓干,老子不做這種賠錢的買賣!看你穿這模樣不就是招人幹的!還裝聖女,呸!」

  女孩掙紮著,卻只能無助地看著那張可憎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她哭喊的聲音絕望而嘶啞,「求求你們不要讓他們這樣!誰來救救我!我什麼都干!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老闆!求求你別……」

  坐在最前排的婦女,摀住了自己身邊十歲兒子的耳朵;三十多歲的壯碩男人眼睛看著窗外,表情冷漠;幾個染著光怪陸離的頭髮的新新人類戴著耳機,似乎正沈浸在美妙的音樂裡;挺著將軍肚的老人靠在椅背上,似乎已經睡著了。

  只有一個學生模樣的瘦瘦男生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那個……能不能好商量……」

  幾把明晃晃的匕首指過來,男生迅速地坐回了原位。

  「哈哈哈哈……看到了沒有!誰也救不了你!你個臭婊子!」

  幾聲清脆的巴掌過後,最後排的座位傳來了女孩一聲長長的慘叫,一切跌入黑暗,噩夢開始了……

  ***

  「一……一切都是我不對!我我我……我是禽獸!我是禽獸!」老闆腿一軟,跌坐在地上,狠命地抽自己嘴巴,「我鬼迷心竅!我禽獸不如!我鬼迷心竅!我禽獸不如……求求你不要殺我!求求你!」

  女孩伸開手臂,像一隻巨大的四足蜘蛛一般向他爬去。

  「我求你的時候……你是怎麼說的呢……」

  老闆的屁股下面濕了一大灘,密閉的房間中頓時瀰漫出一股惡臭。

  「不要……你不要過來!」他一邊拚命後退,一邊四肢胡亂揮舞,妄圖將她從面前趕走。

  「你說,『誰也救不了你,臭婊子!』」

  女孩的眼神變得狠厲,猛地張開了嘴。她口中有一半的牙已經不見了,牙床上只剩下一串串的窟窿,忽忽往外冒血。而其他還完整的牙齒驟然變得異常尖利,像參差不齊的錐子一樣,狠狠咬住了老闆的胳膊。

  老闆發出了常人無法想像的可怕聲音,發瘋嘶叫,拚命甩著胳膊想把她甩脫,然而女孩的嘴比水蛭的吸力更加強韌,死死咬著他的胳膊,沒有絲毫放鬆的意思。

  「你們還愣著幹什麼!把她弄開!弄開!」老闆對依然縮在一旁的下屬吼道。

  下屬們拚命搖頭。他們只是他高價請來擺陣的雇工,沒打算過把命也搭進去。

  「我是小偷!」雖然嘴仍然緊咬著老闆的胳膊,但女孩說話卻沒有受到影響,陰沈沈地繼續罵道,「但是你這個人面獸心的人,又好到哪兒去!我偷了你的東西,你可以把我扭送到派出所,可以打我,可以罵我,你打掉了我的牙,那是我活該!但你不能強姦我!

  「為什麼要強姦我?在那麼多人面前強姦我!我不是妓女!我是最下賤的小偷!但是我不是妓女!我不是妓女……」

  樓板上傳來很重的腳步聲,好像什麼人從樓上往樓下趕似的,老闆眼睛一亮,膽子忽然壯了起來,嘶聲吼道:「誰讓你穿那種衣服勾搭我!老子花錢就是買雞,你拿了老子的錢就要給我服務!我哪兒不對!老子今天就這一條命!你把老子殺了、吃了又怎麼樣?老子干了!你死了!怎麼樣!」

  「你——」

  女孩一扭頭,撕下他胳膊上一塊血糊淋漓的肉,老闆大叫一聲,幾乎暈倒。她呸一聲將肉吐出,張口又向他的脖子咬去。

  ***

  溫樂源降落到樓頂上,陰沈著臉,看著那群被雜物砸得鼻青臉腫的大師——包括陰老太太。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我弟弟有哪裡惹到你們了嗎?」

  「你弟弟?」一個臉被砸得有半天高的和尚,呻吟著道,「我們不認識你弟弟,我們在追一個女鬼……」

  「『女』鬼!」溫樂源一用力,溫樂灃呼地一下從他體內跳了出來。他的臉上、身上已經沒有剛才的疲憊與傷痕,和溫樂源合為一體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分鐘,卻也足夠他治療魂魄的創傷了。

  「這個就是女鬼!我弟弟哪里長得像女人!」溫樂源揪著溫樂灃的領子向其他人吼。

  溫樂灃:「……」就算所有人說我不像我也不會高興的……我說你這句話本身就有問題……

  所有術士都發出了「咦」一聲。

  「不是她!」

  「我們弄錯人了!」

  「那她在哪兒!」

  「糟了!難道——」

  樓頂霎時亂成了一鍋粥,幾秒鐘的手足無措之後,全部的人都往樓下湧去。

  「陣破了!陣破了!」

  「喂!你們別跑!我還沒說完——」溫樂源徒勞地叫。

  可是沒有人理他,很快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最後的陰老太太,回頭對他們一擠眼睛,狡獪地笑開了一張橘皮似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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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3-18 03:43:32

英雄 之五  下


  ***

  看見一窩蜂湧至門口的人,老闆揮舞著兩隻都被咬得傷痕纍纍的手,大叫起來:「大師!各位大師!她在這兒!救命啊!大師!」

  女孩回頭看了一眼,瞇起眼睛,詭異地輕笑。

  大師們在門上猛捶猛擂,然而那扇虛掩的門卻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大家只能從縫隙中看到內部的情況。

  「鄭老闆!我們來救你!」

  道士大吼一聲,抽出拂塵磅地一聲打上去,那扇門閃現一道黑光,道士的身體一個漂亮的翻滾,撞到天花板上,又掉到地上——昏過去了。

  和尚拎著佛珠,口中唱著佛號,鐵頭功往前一撞——比道士昏得還快。

  把昏倒的和尚拖走,跳大神的娘娘〈第一個「娘」發一聲〉,念叨著「天靈靈,地靈靈哇呀呀呀呀……」一道金光飛出——打中門又折返回來,正中她的眉心,娘娘癱軟。

  剩下的人不敢再輕舉妄動,一邊叫著「這惡鬼好生厲害」,一邊後退。若不是有「大師」的名號扣在頭上的話,只怕現在已經逃得一個都不剩了。

  看見他們的樣子,女孩狂笑起來,長著尖長利爪的手指,驀地用力按住了老闆的頭顱。老闆的四肢在地板上撲騰,活像一條即將被宰殺的魚。

  「我是個騙子,一個可惡的小偷。」她說,「我偷了他的東西,他可以打我,可以罵我,但是為什麼要逼死我?為什麼不給我半點活路!為什麼?」

  她似乎看到了人群之外的溫樂源和溫樂灃兄弟,咧開血肉模糊的嘴笑一笑,又繼續說道:「你們大概覺得我殺人不對是吧?我沒有殺過無罪的人,一個都沒有!」

  她抓起老闆的頭髮用力往上拉,逼迫他看著門外,同時身體壓在他的腰上,讓他動彈不得。

  「他屬下三人,我一個都沒有放過,我沒有做錯吧?那一車的人明明也罪孽深重!我沒做錯呀!我求他們,我說我什麼都干,只求求他們救救我,但是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其實只要全車的人都起來反抗,我就不會那麼慘!可是沒有一個人站起來,沒有!他們就像死了一樣,一句話也不說!連個屁都不敢放!聽著我被他們欺負,很爽是吧!很爽是吧!很爽是吧!「

  她抓著老闆的頭髮,每說一句,就將他的腦袋猛力往地上撞一次,沒等她說完,老闆的鼻子就已經流出了濃稠噁心的暗黑色血。

  溫樂灃看不下去了。

  不過他並不是看不下去她打那個該死的老闆,而是其他東西。

  房間裡的人都看不見,可屋外的大師們以及溫樂源、溫樂灃兄弟卻看得清清楚楚,被她殺死的陰魂們已經擠滿了房間,互相廝磨擁擠,痛苦地嘶叫著。

  她的恨一天不消失,它們就會一直跟著她,永遠地痛苦下去。

  「正像你說的……」溫樂灃走到門口,從門縫的空隙中對她說,「你只是偷了他的東西,他可以打你,可以罵你,但是不能逼死你,因為你罪不致此。」

  「是的!」她抓緊了老闆像草一樣的頭髮,狠狠地說。老闆哀號。

  「那麼,那一車的人,就該死嗎?」

  女孩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似乎愣住了。

  「這位老闆是禽獸,是畜生,但是那一車的人呢?他們膽小,他們見死不救,他們活該,但是,他們的罪過就到了可以判死刑的地步嗎?每個人都會害怕,每個人都有懦弱的時候,如果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懦弱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世上又能剩下幾個人?」

  女孩拖著老闆退了一些,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一切都是他們的錯!是他們不好!見死不救,和這個混蛋一樣該死!該死!」

  「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英雄,大部分的人都是平凡的人。他們沒有力量、沒有辦法和強硬的勢力抗衡,他們就只有縮回自己的殼裡,至少保護自己——這是人的本能。」

  「那我就應該被打、被強姦嗎?」女孩尖銳地叫。

  「我沒有這麼說。」溫樂灃的手撫上了門板,門上的薄膜在觸到他手指的瞬間變得柔軟,他輕輕往前一推,門便開得大了些。

  「他們如果救了你,當然是英雄,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好事。他們不救你,那他們就是一群無能的狗熊,應該受到一輩子的良心鞭撻。可是他們不該死,他們罪不致死。」

  「我也罪不致死啊!」女孩哭了起來,「誰又能為我找回公道呢?他們的錯又有誰來懲罰!」

  「他們已經受到懲罰了。」

  「他們受到什麼懲罰了!」

  溫樂灃慢慢地將薄膜拉開,悄然推門走了進去。

  「他們成了英雄。」

  女孩疑惑地看著他:「成了英雄?」

  成了英雄?英雄?一會兒,她恍然大悟,瘋狂地大笑起來。

  「英雄!他們成了英雄!哈哈哈哈哈……他們死得太早了!我應該讓他們活著,讓他們當一輩子的英雄!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溫樂灃看出她有些不對勁,緊趕幾步:「你快住——」

  手字未出口,她已經抓起老闆的腦袋,猛力地砸到了地板上。

  頭骨碎裂,血流成河,腦漿塗地,任誰在這種情況下都不可能再存活。

  老闆的身體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房間裡的倖存者於同時全部昏了過去。

  「還有……一件事。」女孩站起身來,薄膜以驚人的速度收回於她的體內,她看一眼溫樂灃,倒飛出了窗戶。

  「還有一件事?」溫樂灃略一思考,大驚,「大哥!她這是要去找……」

  「小胡!」

  兩人一跺腳,同時往窗外飛去。

  剩下的大師們困惑地看看飛走的人,問陰老太太:「老太太,咱們這一行什麼時候出了這兩個厲害人物?居然還會飛……」

  老太太笑起來,缺了幾顆牙的嘴噗噗漏風:「他們兩個?哈哈哈哈……先莫管那個哈,這傢夥一死,我們的錢咧?找誰要去?」

  你受托保護的人都死了,還敢要錢啊?

  ***

  胡果遠遠地就看見一個身影向他飛來,他以為是溫樂灃或者溫樂源,但是那影子怎麼看都不太像男人……

  難道是……難道是……女人!

  那個沒有天靈蓋的女孩正向他飛來!

  「我的——媽呀!」胡果聲嘶力竭地慘叫起來,「來人哪!救命啊!溫大哥、溫二哥!你們在哪兒啊!救救我啊!我不要死啊!媽媽!爸爸!爺爺!奶奶!我要回家!哇——」

  不顧男子漢的顏面,胡果抱著身邊的晾衣桿嚎啕大哭起來。

  女孩落到他面前幾米的地方,困惑地看著他。

  「喂……」

  「求你不要殺我!我知道我錯了!但是求你不要殺我……我真的知道我錯了!我會改的!我以後每天給你上香,我把你當我家祖宗看待……我給你買新的骨灰盒!我給你買花圈!哇——求你別殺我!」

  「我不是來殺你的……」

  「你不是來殺我的是幹嘛——哇——啥?不是來殺我的?」胡果含著眼淚,扭頭問。

  女孩點頭。裸露的腦子更清晰地袒露在胡果面前,胡果顫抖了一下,卻沒有再丟人現眼地大哭。

  「可你不是一直在找我……」

  「是的。」

  「向你道謝。」

  「向我——」胡果的下巴掉到了地上,指著自己的鼻子結結巴巴地問,「向我……道謝?向我?我!」

  女孩微笑了:「我來謝謝你,謝謝你為我說的那一句話。」

  ***

  一個學生模樣的瘦瘦男生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那個……能不能好商量……」

  ***

  「只是——為了那一句?可是我最後也沒做什麼……」

  「其實,只要那一句就夠了。」女孩退了一步,「我沒有奢求,只是希望有人為我伸張正義,你沒有救得了我,但是你有那心意,我就已經非常感激了。我第一個來找的人就是你,可惜你身邊總有東西阻擋我,所以等到現在才能來對你說這句話。」

  胡果看著她,心中百味雜陳。

  多麼諷刺啊,他只是說了那麼一句話,就成了她的英雄。可是他真的擔當得起嗎?真正的英雄,不是應該「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的嗎?他只說了一句話,就成為了什麼英雄,這公平嗎?

  女孩說,公平的,因為沒有英雄,所以他就是英雄。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找那個傢夥報仇嗎?」

  「已經……報完仇了。」女孩笑著說。

  「之後呢?」

  「之後?」女孩望著深黑色的銀星蒼穹,輕笑,「死人,還有以後嗎?」

  她的雙腳又離開了地面,慢慢地向天空飄飛起來。

  胡果竟有些著慌:「你……你到哪裡去?」

  「去我該去的地方。」

  「那……那個……」一時之間,他竟忘了自己與她的關係,大聲說道:「我聽說殺過人的鬼不能超度,我現在住的那個公寓裡面有不少鬼在借住!你要住那裡嗎?」

  女孩搖搖頭,唇邊帶了一絲淡淡的笑:「謝謝,真的很感謝你,雖然有些懦弱,但你真的是英雄。」

  懦弱無能的、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的……英雄。

  多麼可笑的英雄。

  女孩的身影越飛越高,最終消失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胡果看著她的影子消失的地方,愣了一會兒,忽然蹲下來,抱住了腦袋。

  溫樂灃和溫樂源遠遠地看著他們這裡,微笑起來。

  ***

  更晚一些時候,綠蔭公寓裡。

  「原來是你攛掇那個女孩來攻擊我們的?要幹嘛你自己幹!你太奸詐了,死老太婆!」

  「哥……別這麼沒禮貌……」

  「禮貌!」溫樂源暴跳,「我們對她有禮貌,還給她看房子,收拾胡果那個爛攤子,她可好!去接了個最輕鬆的活不算,還教人來打我們!什麼意思!」

  「不利用白不利用哈。」陰老太太輕鬆地說。

  「啊——」溫樂源大怒,「我們來決鬥!死老太婆,我今天一定要讓你甘拜下風——」

  「姨婆。」溫樂灃也稍微有些埋怨地說,「您要是想救她,就明著告訴我們嘛,和那些術士說一說也行不是?幹嘛非要讓我們蒙著眼睛蹚這淌混水?」

  「那些術士?」陰老太太冷笑,「術士就都是好人哈?自然有人要錢不要理,不暗地幫忙就是把她賣出去嘍!我才不幹那種蠢事。」

  「也是……」

  「也是什麼也是!我和你決鬥!死老太婆你到底聽到沒有——」

  女孩的一笑與那聲感謝彷彿又迴響在耳邊,胡果看著窗外梧桐樹上宋昕小小的身影,自嘲地笑了笑。

  他何時才能擺脫這種「英雄」的汙名,當一回真正的英雄?

  也許下次就能做到。

  也許,一輩子也得這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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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3-18 03:44:01

叛徒 之一


  「你拿槍對我?啊?」

  槍口黑洞洞地,像漩渦一樣,讓我有些頭暈。

  他沒有說話——不,也許他說了,但是我忘記了。

  直到現在,我連他的表情都已經開始模糊,甚至連他的容貌也快要忘記,我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認識他的,想不起來一切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的過程,又是怎麼回事。

  ***

  八、九月分的天氣,盛夏只剩下了尾巴還在人的面前晃來晃去,但已不像以前那樣難捱,至少晚上打開門窗就會有穿堂風呼呼吹過,時不時還會在半夜下上一場不大不小的雨,讓暑氣的消散更加迅速一點。

  在這種變幻無常的氣候中,稍一不小心就會被感冒病毒看中,饒你是天下第一高手,也逃不過它的追捕。

  「阿——嚏!」

  這不就有一位被追到了。

  「阿嚏!阿嚏!阿嚏……」幾個噴嚏過後,溫樂源的眼淚鼻涕嘩啦啦地都下來了。

  「真噁心……」胡果抽一張面巾紙給他,一臉嫌惡。

  溫樂源奪過面巾紙狠狠地擤鼻涕:「你有什麼資格說我噁心!擤——」

  像迴光返照似的,本來已經變得稍微涼爽的天氣,在昨天忽然回復了之前的熱度,連素來以涼爽著稱的綠蔭公寓中,也熱得讓人受不了,為求涼爽,溫樂灃打開了房間的門窗,連走廊上的窗戶也打開了。

  當時的穿堂風的確是很舒服,可惜他們直到睡著也忘記關,後半夜下起了雨,帶著潮濕氣息的風呼啦拉地吹了一個晚上,硬是把溫樂源這個壯骨頭給吹成了這副德性。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溫樂源手裡抓著衛生紙,咳嗽幾聲之後,呼哧一聲,又把鼻涕吸了回去。

  溫樂灃和胡果本能地離他遠了些。

  「吸——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感冒!簡直不公平!樂灃,你說!你是不是偷偷幹了什麼?」溫樂源又吸一溜鼻涕,語氣憤憤然。

  溫樂灃真想離他遠遠的,再在背上貼一張紙條——我不認識這個傢夥。

  「我幹什麼?我能幹什麼?你半夜搶走了我的毛巾被,現在居然還敢來質問我?」

  溫樂源一拍大腿:「哈!找到原因了!我就說你今天早上怎麼蓋的是被子,只給我蓋的毛巾被,怪不得我會感冒!」

  溫樂灃將面巾紙盒甩到了他的腦袋上,「我不是說了,是你搶走我的毛巾被嗎?要不是你,我會沒蓋的東西?要不是我沒蓋的,我會去半夜爬起來拿被子?居然還敢怨我!」

  「啊啊……」溫樂源的臉上終於「似乎」、「好像」、「大概」有了那麼一點點愧疚。

  溫樂灃攥了攥拳頭,總算沒打出去。

  ***

  由於公寓裡有了胡果這個超級漏嘴巴,到了晚上快吃飯的時候,公寓中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溫樂灃其壯如牛的哥哥生病了,於是一撥一撥的探視人群紛至沓來,連溫樂灃也有點頭疼了。

  「需要吃點感冒藥嗎?我這裡有感冒靈。」敲開門的楚紅開口便問。

  「謝謝……」溫樂源眼淚嘩嘩地道,「不過不用,我吃過了……」

  「用不著這麼感動吧?」楚紅有些驚訝地說。

  「誰感動!我是因為鼻子不通氣!」溫樂源帶著濃重的鼻音吼叫。

  溫樂灃道:「別理他,倒是你!你和林哲怎麼樣了?」

  楚紅愣了一下,淡淡笑道:「林哲……他在我房間裡,很好啊。」

  「哦……那就好……」

  目送她離開,溫樂源道:「她身上有味道沒有?」

  溫樂灃搖頭:「我聞不出來,我的嗅覺不行。」

  「那你總看得出來吧?」

  溫樂灃猶豫片刻,點頭道:「有……很濃的……屍氣。」

  林哲,那個不願意死亡,而帶著自己的屍體在這世上徘徊的靈魂,他停留的時限還有多久?他們誰也不知道,現在只有走一步算一步而已。

  楚紅走後,第二個進來拜訪的是王先生的太太,那個被王先生罵作是傻裡吧唧的女妖精,她是拖著一個很大的塑料袋飄進來的,塑料袋和地板之間發出吱吱啦啦的聲音,一路上還掉了一溜兒藥瓶藥盒什麼的,好像袋子有哪裡破掉的樣子。

  「聽說你哥哥病了呀?這是我在家收集了二十多年的藥,聽說都很有效的,都送給你們!不用客氣!要是不夠的話我那裡還有,要不要?我現在就回去拿——你們這是什麼表情?兩個都生病了嗎?」

  溫樂灃、溫樂源:「………」

  二十多年……她不怕中毒,也不怕被藥撐死,但他們可是凡夫俗子,受不了她這種盛情款待。

  「這個……其實不用這麼麻煩……」

  「啊?你們的臉色好像更不好了耶,藥不夠是嗎?我再去拿!」

  「不對——」

  等好言好語把她勸走,兄弟倆都忍不住在肚子裡大罵那個錢袋子鼓鼓,卻死賴在這個最便宜的公寓裡不走的王先生。他不走就算了,幹嘛還把他這個找麻煩的婆娘留在這裡!這不是逼著他們減壽麼?

  再晚一些,陰老太太也支著她看起來顫巍巍的腿,跑來「關心」溫樂源,不過在溫樂源看來,她壓根就是想來看看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少見情景的。

  等溫樂源又叫又跳地把老太太趕走,卻見馮小姐也倒退著來敲他們的門,說去蒸個桑拿什麼的可能會好得快些。

  等送走她,恢復了中年人外貌的宋先生又跑來了。

  脾氣再好的人也受不了,更何況是溫樂源這個火爆脾氣的,還沒等宋先生開口,他就已經先跳了起來。

  「你們到底是來看我,還是想讓我死得更快一點!啊?一個二個不是妖精就是死人!你們怎麼知道怎麼樣對我好?啊!根本就是想讓我死得快一點才是真的,不要再拐彎抹角地來了!直接殺了我算吧!擤——」

  宋先生臉上露出些許驚恐的表情,轉身踉踉蹌蹌的跑掉了。

  「哥,你過分了點吧。」

  「哼哼哼哼……」溫樂源很得意,「不這麼幹,他們怎麼會逃走……」

  ***

  也許是溫樂源發脾氣的時候晚了點,也許是那些神經可比水管子粗〈胡果除外〉的人們,根本想不到自己做的事情有多麼該遭天譴,原本只是為溫樂源生病而跑來關心他的各位,不知怎麼推論下來,就決定在一樓的玄關大宴賓客——當然,賓客只有不太多的幾位——以做為慶祝溫樂源生病之用……

  「很久莫一起吃嘍!好!好……」陰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可惜一樓那幾個住戶不在哈,不然更熱鬧……」

  「婆婆,我好想做拉麵!」女妖精看來很興奮的樣子。

  「我覺得應該多炒幾個菜,畢竟大家很不容易聚在一起。」楚紅說。

  「我可以幫忙嗎……」馮小姐插問。

  陰風陣陣……

  「這個……你的手能剝蔥嗎?」

  「好像不行。」

  那你還能幹什麼啊……

  「媽媽……媽媽……她沒有來嗎?」宋昕小小的身體與大家的身形互相穿梭,卻找不到他的媽媽,臉蛋上滿是失望。

  讓他這麼穿梭也不是辦法,溫樂灃走到他身邊,攔住了他。

  「別叫了,昕昕,我去幫你把媽媽叫下來吧……」他拉著他的手笑著說,「只是一晚上,我想她可以暫時擺脫那些事……」

  胡果發現了那兩個不是人的人的存在,搬了個小板凳坐在王先生身邊,對自己催眠,他根本看不見那兩個飄來飄去的東西……

  「你們!」不在沈默中爆發,就在沈默中死去——溫樂源明顯選擇了前者,他從小板凳上跳起來,指著那些熱絡的人們大吼,「你們是不是忘了什麼?我是病號!我才是病號!你們是為了我才辦這個慶祝會的——對了,我這才想起來,為什麼是慶祝會!我生病為什麼是慶祝會?為什麼?」

  「因為你總算像一個人類一樣會生病了。」坐在門口看報紙的王先生,一邊享受穿堂風,一邊笑,「我們還以為你壯得都不會被病菌打敗呢。」

  眾人吃吃低笑。

  溫樂源氣得暴跳如雷。

  「不過……」溫樂灃環視四周,「總覺得好像少了什麼……楚紅,林哲呢?」

  「林哲他……」楚紅淡淡一笑,「他不方便出來。」

  只這一句,溫樂源兄弟就已經明白,事情已經發展到什麼程度了。他們二人對視一眼,沒有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

  「那麼還有宋先生呢?誰見到他了?」

  宋昕大聲道:「我爸爸剛才出門去了,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重要的事情?已經死掉的人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溫樂源心中浮現一絲疑問,但不通氣兒的鼻子,很快占走了他大部分的注意力,很快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等溫樂灃想辦法將何玉弄下來之後,加上楚紅、女妖精和馮小姐共有四個女人做飯——雖然其中三個都不是人——一屋子白吃的四個男人加一個小男人,只需要仰著臉等就好了。

  今天是比較不同的日子,宋昕終於能和他的母親在一起,高興得一直糾纏在她身邊,雖然她並不看他——因為她看不見,她只能看見自己想像出來的那個「宋昕」,她真正的孩子卻無法在她的視野中出現。

  陰老太太獨個兒躺在門外的躺椅上聽她的收音機,對終於可以不用做飯而吃白食得意不已。

  胡果原本還插了幾手,但女人們嫌他礙事,又把他趕了出來,他訕訕地轉了幾圈,發現馮小姐老是在他周圍飄來飄去,嚇得又藏到了陰老太太身邊。

  「光記得吃!偏不叫你,非餓死你不行!」溫樂源狠狠罵道。

  溫樂灃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生氣。

  四個女人的速度很快——順便一提,馮小姐根本沒幫上忙,她只是在旁邊看而已——不一會兒便有第一道菜上了桌子。

  「干煸四季豆?我不吃這個!我要吃肉!」溫樂源叫。

  「有本事你不要吃……」當端菜員的馮小姐陰森森地說。

  溫樂源閉嘴。

  溫樂灃走到門外,對陰老太太道:「姨婆,我們該吃飯了,進去聽吧。」

  「喔。」陰老太太放下收音機就想起來,忽然停住了動作。

  溫樂灃以為她是閃到了腰,慌忙前去扶她,她卻一擺手,神情嚴厲地低聲說道:「有人來了!」

  「人?」這裡不是天天都有人?

  「戾氣和……殺氣!」

  「什麼?」

  話音剛落,便聽一片急速的腳步聲向綠蔭公寓跑來,溫樂灃還沒有看清楚來人的模樣,就被一拳砸到臉上,他的身體順勢倒地,和陰老太太一起被人強拉進公寓內。公寓的大門被用力關上,鎖幾乎是在瞬間就被扣死了。

  「舉起手來!不準喊!不準動!誰動殺了誰!」

  公寓中的人,茫然地看著那群身穿普通小老百姓的衣服、手中卻拿槍指著他們腦袋的人,一時忘了該怎麼反應。

  「搶……劫?」溫樂源試探地問。

  「搶劫……」同樣被槍指著頭的宋先生無奈地苦笑著說。

  「不準說話!」為首的一名高大男子怒喝。

  怪不得剛才到處都找不到他,現在莫名其妙地出現,又居然被「人」搶劫,他這個鬼到底幹了什麼啊……在場的人一致向他射去憤怒的目光。

  宋先生攤了攤手。

  不是我的錯……他的口型這麼說。

  不是你的錯是誰的錯!

  在座三十歲以下的住客,集體向他伸了伸中指。

  女妖精臉色一沈,挽起袖子就想發作。溫樂源和溫樂灃也擺出了預備攻擊的姿態。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被人抓住領子拖進來的陰老太太,卻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莫要殺我哈!我老太婆九十多歲的人就圖個老死,我錢放在那屋櫃子第三層報紙下面哈——莫殺我——也莫殺我住客哈——大家都莫反抗!反抗就死哈——我們很合作,錢都給你——你們錢也拿出來給他們——莫殺我們哈——」

  公寓住客們:「……」

  這死老太婆又哪根筋有問題了?可是她既然喊了不要反抗,那必定是有她的用意的,女妖精立刻收回了手,溫樂源和溫樂灃也解除了表面上的戒備。

  「……誰要搶你們這群窮鬼!」其中一名搶劫犯陰陰地說,「都閉上嘴!那個死老太婆——你!別回頭看了,就是你!閉上嘴不準哭,再哭第一個殺了你!好,現在全部的人都把手背到身後去,用這些繩子互相綁住。」

  溫家兄弟看了陰老太太一眼,陰老太太稍稍使了一個眼色,他們接過了繩子,開始捆綁其他人。

  馮小姐和宋昕退了一步,施施然飄上樓去了。

  一切在沈默中進行著,那些搶匪就如同不會疲憊一般平穩地端著槍,手臂沒有絲毫的顫抖。

  當綁到陰老太太的時候,溫樂灃一邊往陰老太太的手上纏繩子,一邊以靈魂心聲道:「姨婆,為什麼不讓我們反抗?」

  陰老太太在心中冷笑:「反抗?他們的槍掃射咧?」

  「我們又不怕……」

  「不怕!」陰老太太近乎狂笑了,「你不怕哈!胡果咋辦?楚紅咋辦?女妖精的老公咋辦?」

  想到那種結果,溫樂灃的背上咻地出了一層冷汗。他怎麼沒想到?這公寓中非人類的不少,可是普普通通的人類也不是沒有,如果他們剛才反抗了的話,難保他們會是什麼結果——他慚愧地道:「我想的還是不如姨婆你周到……」

  「那邊的!捆個老太太需要這麼長時間嗎?」

  溫樂灃慌忙放開早已捆好的繩子,又捆其他人去了。

  等全部的人都被捆好,由一個搶匪確實確認過之後,為首的高大男子放下了手中的槍。這似乎是個信號,其他人也陸續將手中平舉的槍放了下來。

  那個高大的男子走到陰老太太身邊,用槍戳了戳她的肩:「你說他們都是你的住客?那你就是這個公寓的管理員了?」

  陰老太太乖乖點頭。看慣了她頤指氣使嘴臉的溫樂源,笑得肚子疼。

  「那你的住客就只有這麼多人?」

  男子的槍口依次劃過溫樂源、溫樂灃、楚紅、女妖精、王先生、何玉、胡果,然後又指到老太太的肩頭上。

  「是不是!」他不耐煩地問。

  老太太很快地點頭,那麼果決的模樣,讓溫樂源幾乎笑昏過去。

  男子環視四周。綠蔭公寓正是處在最陰時的最陰地,平時就異常愛招鬼,現在在活人很少的情況下更顯得陰氣森森,讓人莫名其妙地從心底裡發冷。

  如果這裡還有很多餘的「人」的話,至少不會陰森成這樣。男子垂下槍口走開,看來是相信了她的話。

  他向屬下擺擺手,一個搶匪將宋先生的手捆起來,用力一推,宋先生一個狗吃屎,就跌到了溫家兄弟身邊。

  「你們幾個!從最上面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看,有人的都抓下來,反抗的話立刻殺掉!」

  「是!」

  有四個搶匪舉著槍跑上了樓,剩下的人把綁好的人質都驅趕到玄關的角落裡,有兩人舉槍巡視,其他人就地休息。有一個人鑽到了老太太房間的廚房裡,大家從外面看不到裡邊的情景,不過可以聽到裡面那傢夥吃得咂吧有聲。

  「你到底在幹什麼?」溫樂灃低聲問。

  「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宋先生痛心疾首,「我只是出去買點東西,他們就抓住我當人質,我沒辦法才會……」

  「你裝個屁!」溫樂源憤怒地低吼,「你以為自己現在還是活人嗎?你要不是故意讓他們看見你的話,他們能看得見嗎?他們怎麼不去綁馮小姐!怎麼不去綁你兒子!」

  正如傳說中所講的,除非鬼想讓你看見,否則普通人是絕對看不見的。這群綁匪之所以能抓住宋先生這個「鬼」,正是因為他「希望」被他們「看見」,否則不可能。

  何玉發作的時間還沒有到,現在還「認為」自己是「活人」,所以搶匪們才能「看見」她,而馮小姐和宋昕對自己「死人」的身份認得很清,因此那些搶匪才看不見他們。

  宋先生眼神飄忽——溫樂源一腳丫子踩到了他的臉上。

  「老實點!」一名搶匪大喝。

  溫樂灃仔細看了一下周圍的情景,心中得出了幾條基本結論。

  一、這些搶匪總共有十二個人。

  二、從他們舉槍的手勢來看,似乎受過相當正規的訓練。

  三、他們的陽氣與戾氣極重,可見至少有五人以上手中有人命。

  這就奇怪了。十二把槍不是小數目,他們是從哪裡得來的?即使他們有渠道能夠得到,可是他們同時又有人命在手中,為什麼媒體上沒有任何報導?或者,他們這十二把槍一槍都沒有開過,所以警察才沒有得到消息?

  不……也或許,他們是今晚才開始行動的,所以他們才會沒有看到報導。

  剛才進來的時候,被其他十個人包圍在中央的,有兩個小個子男人,沒有拿槍的那隻手裡,合力提著一個很大的旅行袋。

  人散開之後,他們就蹲踞在玄關的另一個角落裡,旅行袋被珍而重之地放在兩人中間,其他沒有擔任警戒任務的人,都把槍收了起來,只有他們兩個仍然槍不離手,警戒地看著四周的情況。

  那只旅行袋被放在地上的時候,發出了很重的「呼啦」一聲,像是什麼散裝的印刷品。等被放好在地上的時候,裡面的東西在袋上被壓出了長方形的輪廓,按照那個大小和邊緣的整齊程度來看,似乎是一疊疊整齊的什麼……對了!那應該是……

  鈔票!成疊的鈔票!

  怪不得他們說什麼窮鬼,原來如此。要是他的話,搶了這麼多錢,自然也會罵這公寓裡的人窮鬼……

  可是……他想一想,又有點疑惑。這種東西明顯應該是從銀行搶出來的,其他地方的錢碼放得不會這麼整齊。

  可是現在是晚上七點多,銀行早就關門了,而且附近這兩條街上都沒有銀行,只有一個自動提款機,他們是從哪裡搶的錢?又是從哪條路上來的?想去哪裡?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個隱藏在小巷的綠蔭公寓裡?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宋先生……你今天為什麼一直保持這個樣子?為什麼不變成小孩了?嗯?」他正想開口,斜眼看著宋先生的溫樂源,已經先用心聲問了出口,「不準給我轉移視線!老實回答!」

  宋先生的眼睛瞟過搶匪,忽然看著溫樂源身後的某處大叫一聲:「啊!有鬼!」

  留守的搶匪們一激靈,嘩啦一聲向著宋先生哀叫的地方舉起了槍。

  溫樂源青筋爆出。

  「啊,是我看錯了。」宋先生毫不內疚地繼續說。

  全體摔倒。

  一個搶匪又氣又怒地大步走過來,一槍托砸到他的後背上,將他砸倒在地。

  「再胡說八道,老子崩你個滿臉開花!」

  宋先生配合地倒在地上,一邊還在哼喲嗨喲地呻吟,就好像那個搶匪把他打了多疼一樣。

  「我從來沒發現你這麼欠揍。」溫樂源用心聲對他說。

  為首的搶匪揮手讓那個人回來,再打下去,宋先生的聲音說不定會引來外人,他不想冒這個險。

  等總算讓那個哀聲叫喚的中年白癡停住了嘴之後,他又坐了下來,看著這一屋子的人。

  從剛才開始,他一直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那個被打得亂叫的中年男人,他並不認識,但總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以他的記憶來說應該不會這樣,他能記得住的都是他熟悉的人,而他不熟悉的人他會立刻忘記。

  這個奇怪的人……是他記憶中很熟悉的嗎?

  而且不只是他一個人,似乎這個公寓就有哪裡不太對勁,而他們綁架的這群人,更是什麼地方有問題,讓他從進來開始就被怪異的違和感圍繞著,想裝做視而不見的樣子都不行。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發現指針逐漸走向了八點的位置,心裡突地一驚。

  他派到樓上去搜索的四個人,已經去了二十分鐘左右,這種三層樓的小建築也該搜查完了,為什麼還不回來?

  如果是有什麼情況的話,他們至少也該發出聲音……對了!聲音!

  自從那幾個人上去之後,就再也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按理說,像這種老舊的樓板,就算是貓踩上去,也該有點細微的聲響的,更何況是四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可是他們上了二樓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聽到他們的聲音——呼吸聲、腳步聲、衣服摩擦的聲音,統統沒有!

  他猛地站了起來,對身邊的兩個人道:「你們兩個!上去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情況!有問題的話馬上大聲叫!」

  那兩個人立刻舉起槍,往樓上跑去。

  ***

  頭一批上樓搜查的四個人,分別姓紀、樊、胡、萬。他們一直以姓互相稱呼,分別是老紀、小樊、大胡和小萬。

  第一個衝上來的人是小樊,他是年齡最小,又比較二愣子的一個,大家常常把衝鋒的任務交給他。可是他今天有點後悔,因為這個公寓很黑,真是太黑了。

  一樓掛了一顆明顯是臨時拉過去的燈泡,有些昏黃也就罷了,至少還能亮。問題是二樓連半顆燈泡也沒有,一樓的光又那麼暗,一上來就一點東西也看不見了。

  對了……他跑到一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一樓的燈光似乎並不是由於距離而逐漸消失的,而是在第一階樓梯那裡,忽然就沒有了,他剛才上來的時候以為是有什麼東西遮擋,但在即將踏上二樓的最後一級台階處,卻可以清晰地看到那裡什麼都沒有,光線就是那麼齊刷刷地、突兀地被切斷了。

  「小樊!看啥呢?」老胡被他堵在身後,有點不耐煩地問。

  「那裡……」小樊指了一下光線斷裂的地方。

  「啥也沒有不是!」老胡有些生氣地用力將他往上推,「快點!別耽誤時間。」

  小樊只能把這件事先丟到腦後,迅速往三樓跑去。

  三樓很暗,比二樓更暗,幾乎可以說是伸手不見五指。

  老紀想起自己在上來之前看了一眼一樓的格局,住客的房間門應該是正對著窗戶的,他還記得這棟公寓的後方,應該有其他的住宅樓,那麼他剛才應該可以看得見窗戶外投射進來的光線,為什麼沒有?

  即使一樓是因為有那盞昏黃得不知到有幾多壽命的燈,所以不明顯的話,那麼二樓、三樓又是為什麼?一般這樣的建築,二樓和三樓不會有什麼不同,為什麼一樣看不見外面投射進來的光——一點都沒有!

  心中冒出了一絲涼意,他握緊了槍,手中這東西雖然是冰冷的鐵塊,但卻給他增添了不少的勇氣。

  三樓上聽不見半點聲音,安靜得甚至能聽見血液在血管裡的流動。大胡和小萬握緊了槍,不知從何而來的莫名恐慌讓他們汗流浹背。

  這個公寓有問題。

  這是他們所有人的共識。

  但他們卻不得不繼續自己的差使,否則……

  按照對一樓的方位記憶,他們總算在黑暗中摸到了三樓的房門,挨個用腳踹開,以槍環指。

  沒有人。每個房間都空空如也,一個人都沒有。

  小樊首先打開了其中一個房間的燈光,突如其來的光線讓其他三人一時有些驚惶,但很快就平靜了下來,甚而有些欣喜若狂。

  「媽的,怎麼會一個人都沒有!」又恢復了勇氣的小萬,站在走廊裡看著他負責的房間,伸腳踢了一下就在腳邊的什麼東西。

  「是啊,」老紀從自己搜查的房間往小萬這邊走來,「這裡每個房間應該都有人住,怎麼會一個人都沒有?」

  「大概是都被綁在一樓了吧?」大胡說。

  「哦……」

  一個黑黑的東西從小萬的腳邊嗖一聲竄過,小萬大叫一聲,隨即,小樊剛才打開的燈就滅了。

  四個人開始大聲慘叫,握緊了槍,卻不知道往哪裡開才好。

  在一片慘叫聲中,老紀算是比較冷靜的一個了,他不斷地叫著:「別叫了!都靜下來!聽見沒有!這只是停電!都閉上嘴!不想死的都閉嘴!」

  好一會兒,其他的三個人才冷靜下來,一個個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幸而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誰。

  「剛……剛才那是鬼……」小萬聲音顫抖,就快要哭出來了。

  「不準胡說!」

  「我看……看見了……」小萬絕望地說,「我看得真真的!那東西黑黑的,形狀很奇怪!長著一張小孩的臉……」

  老紀循著聲音抓住小萬,沒有拿槍的那隻手在他肚子上狠狠給了一下。

  「再胡說就留在這裡!不準你再跟我們回去!」

  「可是我看見了……我看見……」

  老紀覺得手中的小萬非常冰冷,而且比平時似乎要小很多……

  就在他這麼想的時候,「小萬」忽然變得非常溜滑,順著他的衣袖哧溜一聲就鑽了進去,像一條蛇一樣在他的衣服裡面鑽來鑽去。

  老紀發出了普通人無法想像的可怕叫聲,雙手瘋狂地亂揮,槍聲在他手中響起,火星四濺,映出四個人驚恐絕望的面孔。
引言 使用道具
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3-18 03:44:26

叛徒 之二


  為首的男子將槍緊緊握在手中,背靠著牆壁坐在地上,似乎在打盹。

  宋先生的位置與他遙遙相對,好像在看他,又好像裝做在看別的地方的樣子。

  「……不要裝那麼拙劣的演技好不好?」溫樂源說。

  「我什麼也沒幹哪……」宋先生很不滿。

  溫樂源想說,看你那雙賊溜溜的眼睛,但左思右想還是沒開口。

  宋先生回頭看著自己的妻子,儘管她沒有在看他,只是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但他的目光還是很溫柔,溫柔得讓溫樂源幾乎忘了,他就是今晚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你覺得……」

  「什麼?」

  「你覺得,兄弟和女人比起來,哪個好?」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溫樂源煩躁地說,「別在這裡磨磨蹭蹭的。」

  「我是說,你現在還不瞭解。」宋先生沒有發火,只是笑著看向那個為首的搶匪,道,「什麼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全都是胡說的。

  「其實女人比兄弟好,女人只要嫁給你,就不會再有二心,她會踏踏實實地跟你一輩子,即使你死了也一樣。而你的兄弟卻不會。人哪,兩人有情的時候什麼都好說,但在兩人中間如果插入了鈔票,那就不一樣了。」

  「放什麼屁!」那男子忽然厲喝。

  原本有點懈怠的搶匪們一激靈,都挺直了身體。

  「不要激動,」宋先生安慰他說,「我不是在說你。」

  搶匪們全站了起來。

  不過不等他們過來,溫樂源先一腳踏上宋先生的臉,把他踏到了地上,用鞋尖狠狠地踩,邊踩還邊說:「別在意,他就是愛胡說八道。」

  宋先生老老實實讓他踩,居然沒有慘叫。

  溫樂灃抬頭看了一眼樓板,好像發現了什麼。

  胡果全身像篩糠一樣抖,邊抖邊小聲問:「你……你看到什麼了?是不是有救兵來了?警察……警察嗎?」

  「在這裡不需要警察。」

  「啥?我們被劫持了!」

  溫樂灃並不回答他的話,只是又側耳傾聽了一會兒,低下頭來,說了聲:「希望他們不要太過分才好……」

  「你在說誰啊?」

  ***

  新被派遣上去的兩個人,一個叫做小趙,一個叫做大劉。

  他們是這群人中槍法最準的,因此常常被派出做一些較為困難的任務,幾乎都做得相當完美。

  那四個人的原則是從最遠處搜索起,因為怕有漏網之魚。而他們兩個的任務,則是查看是否有危險的東西,威脅到了先前四個人的性命,因此從最近的第二層開始搜索起。

  就如小樊上來的時候所發現的,小趙一走上樓梯,便覺察了光線被切斷的情況,立刻拉開了保險栓,與大劉低聲交換意見。

  大劉從口袋裡拿出了打火機,點燃,兩人藉著打火機的微光,慢慢地走上二樓。

  二樓一片寂靜,樓道裡也很乾淨,沒有多餘的雜物堆放。小趙看準了201的門,先砰地一聲踹開,平舉著槍在房間中迴環搜索。

  沒有人。

  接著是202,同樣一無所獲。

  到203房間門口的時候,大劉手中的打火機有些燙手了,他啪地一聲將蓋子蓋住,微弱的光亮消失,四周又恢復了黑暗。

  「打火機燙,開燈吧。」

  「不行。」小趙從自己的衣袋中取出打火機,塞到大劉的手中,「再打開。」

  「用什麼開?」大劉的聲音明顯有著不耐煩。

  「我不是給了你打火機嗎?」小趙也開始心煩了。

  「我用鬼開嗎?」大劉說,「你啥東西都沒給我!」

  小趙心中一驚。

  「我剛剛塞到你手裡的!」

  大劉一顫,立刻打開了自己的打火機:「你看!我手裡只有這——」

  他的話被塞在嗓子眼裡,餘下的單字怎麼也吐不出來。

  因為他看見自己和小趙之間,站著一個背對著他的女人,她舉起手中的打火機,好像炫耀一樣向他晃了晃。

  「你是什麼人!」他另一隻手舉起槍,對準了她的腦袋。

  她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她穿著高跟鞋,但為什麼他沒有聽到半點聲音?最重要的是——為什麼,在打火機的微光照耀下,她沒有投射的影子?

  小趙沒有看見除了自己和大劉之外的誰,只知道大劉忽然舉起槍對準了自己的胸膛,大聲喝問自己是什麼人。

  「你發什麼神經?把槍放下。」他皺眉說。

  ***

  「你跟你弟弟是從小就一起生活吧?」宋先生躺在地上說。

  大概是宋先生怎麼打、怎麼踹也學不會悔改的關係,搶匪們也沒有再阻止他說話,有的還側著耳朵聽他講,否則再這麼安靜下去,他們就要睡著了。

  「你廢話!我們一家子當然是住在一起的!」溫樂源憤怒之餘,卻又有些疑惑。

  宋先生不是一個多話的人,這麼饒舌的他有點不太正常,再加上他一直維持這樣成人的狀態……

  「你們關係很好?」

  「那是自然!」對溫樂源來說,這根本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沒有必要討論。

  儘管兄弟兩個也有為了最後一個肉包子歸誰的問題,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但兄弟畢竟是兄弟,溫樂灃被別人欺負時,溫樂源照樣會衝上去為弟弟報仇,這是沒有兄弟姐妹的人無法瞭解的情誼。

  「如果你們有了錢呢?」

  「錢?」溫樂源更加疑惑了,「我們兄弟可是賺錢的搭檔,有錢一起花……咋啦?」

  在溫樂源和宋先生進行著似乎是漫無目的的談話時,溫樂灃一直在注意那個為首的男子。

  從外表來看,那個人大概不到三十歲的年紀——說不定和溫樂灃同歲,但他並不能確定這一點,因為男子的氣質與行為並不太像一個年輕人,明明年輕挺拔的身軀卻佝僂著,似乎非常疲憊。

  如果其他搶匪也是如此的話,溫樂源也許會判斷他們已經出逃多日,可是其他人雖然也顯得有些疲憊,精神卻非常地好。也許是有錢在手中的感覺在支撐吧,除了那男子之外的每一個人,都有著微微的興奮。

  「我也有一個兄弟。」宋先生看著天花板,從那裡傳來樓上的聲聲慘叫,但樓下的搶匪卻誰也聽不到,「嘿嘿,你不知道我倆關係有多鐵!俗話裡總說,兩人關係好得能穿一條褲子,我們簡直就是那樣了。」

  為首的男子面容動了動。

  溫樂灃發現了他這個細微的動作,不由心中一動。

  女人背向著他,併攏的雙腳一動不動,只是離開了地面,慢慢向大劉移動過來。

  他已經不覺得手中的打火機燙手了,現在即使燎出泡來他也不會有感覺。他緊緊握著槍,顫抖的槍口指著那個女人,身體不斷後退。

  「你是誰……你是誰……別過來……你再過來我開槍了!」

  小趙仍然什麼也沒有看見,只知道大劉的槍口準確地對準了自己的心臟,嘩啦一下拉開自己剛剛合上的保險栓,指著大劉的額頭厲聲道:「放下槍!我讓你放下槍!聽到沒有!」

  背向大劉的女人忽然轉過身來——依然是相同的、長髮披肩的背面。

  大劉發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手中的槍毫無章法地亂開起來,打火機掉落到地板上,滅了。

  就在大劉開槍的一瞬間,小趙就地一滾,一顆子彈擦著他的耳朵飛過,其餘的子彈帶著火星的光亮,消失在一片黑沈沈的顏色之中。

  大劉不停地叫,不停地開槍,直到手中的子彈用完,他又去口袋裡摸,卻怎麼也摸不出他要的東西來。越拿不出來越著急,越著急越拿不出來,黑暗中的恐懼像怪物一樣進駐他的內心,他已經無法做出清晰的判斷了。

  他拚命扳動著已經沒有子彈的槍,雙臂漫無目的地揮動,「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老大!這兒有鬼啊、這兒有鬼啊!救命啊——」

  他的啊字沒有尾音,突然就斷裂了。他瞪著黑暗中看不見的什麼東西,緩緩倒下。小趙收回砸他後頸的槍托,不耐煩地呸了一聲。

  「真是礙手礙腳!」

  但能讓大劉這麼瘋狂必定是有什麼原因的。他看不見,也感覺不到,可直覺告訴他,這裡有其他的東西。

  小趙按照記憶摸到剛才踹開的202房間,打開了燈。

  他不想打開燈的原因是這樣很容易暴露目標,他在這裡拿著槍轉來轉去,難保不被其他樓層的什麼人看到,用打火機的光亮就不會這麼明顯。可是現在不行,因為他的打火機不見了,就在他和大劉之間忽然消失了,他卻連一點頭緒都沒有。

  日光燈閃了閃,亮出青白的色澤,將光線所籠罩的地方,皆製造出一種詭異的感覺。小趙看了看身後,那裡應該是大劉躺的地方,可是現在他不在那裡,打火機——他的,或者大劉的——也不見蹤影。

  哼……

  他的鼻子裡噴出一股氣體。什麼鬼!不過是人編派出來嚇唬人的東西罷了。有本事的話,讓那些鬼出現在他面前看看啊!〈其實是你自己陽氣太旺了,從來沒想過這一點嗎?〉藏頭露尾……一眼就看得出來是有人在暗中搗亂!

  不過走廊上沒有拖拉的痕跡,剛才他也沒有聽見任何拖拉的聲音,大劉的身材不矮,他開燈的時間也並不長,就算是很壯的人,也得兩個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做到這一點。

  可是,有一個問題,如果真的是有人把大劉弄走了的話,他們把他弄到哪兒去了?

  ***

  「那時候我們還在老家,一起爬人家房頂,偷隔壁的杏子,村頭那個很凶的老大媽家有條狼狗,我去偷她家院子的石榴的時候被咬了一口,他就幫我設個陷阱,把那條狗狠狠收拾了一頓,後來它見著我們都繞路跑,嘿嘿……」

  「我認為,你這種英雄事跡還是不要在這時候拿出來顯擺的好。」溫樂源覺得自己聽著都臉紅,這個人〈鬼?〉怎麼還能講得這麼得意洋洋,心安理得?

  「你不明白……」宋先生頓了一會兒,才道,「兄弟不是珍貴在一起做過什麼好事上,而是在於一起經歷過最困難的時間……」

  溫樂源又不爽了:「我怎麼會不明白!我明白——」

  「昕昕……」猝不及防地,何玉忽然站了起來,嘴裡念叨著,「他一定餓了,我要上去給他送飯……」

  其他的搶匪還沒來得及反應,為首的男子手中的槍已在瞬間響起,打穿了她身後的牆壁。

  「坐下!」他厲聲喝道,「否則下一槍打穿你的腦袋!」

  「老……老大……」看守旅行包的其中一個搶匪小聲說,「萬一被外面的人聽見……」

  「就讓他們以為是電視的聲音。」男子收起槍,面色鐵青地說,「去!打開一樓所有的房間,如果有電視的就全打開!」

  一直像在打瞌睡的陰老太太忽然睜開眼睛,問了一句似乎毫不相關的話:「喂,今天幾號了?」

  ***

  一聲彷彿被壓抑的悲鳴傳來,仔細去聽時,已無痕跡。

  小趙思考了幾秒,發現自己居然不能判斷那聲悲鳴來自於什麼方向。

  可是他聞到了很濃的血腥味。其實剛才他就聞到了,可是他以為那是老舊建築中某處傳來的淡淡鐵銹味,現在味道愈來愈濃,他才恍然驚覺,那根本不是什麼鐵銹,是血的味道!

  這味道……從哪裡來?

  他的視線轉移到203房間的門板下方,那裡有一抹濃稠的暗黑色血液,從縫隙中滲了出來。

  他握緊了手中的槍,強烈的預感,讓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突破鼓膜的聲音。他很想過去看個究竟,但是剛一抬腳,卻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停住了。

  對了……老大上來的時候說過,讓他們一有什麼事就馬上大聲喊。可是剛才大劉又是吼叫,又是不斷開槍,為什麼沒有人上來支援?最低限度也該有個人上來看看,為什麼沒有?

  他謹慎地看著那扇門,緩緩向後退去。

  人的直覺在很多時候總是正確的。他不相信鬼神,但是他卻知道,那裡面一定隱藏著某種他說不定一輩子也無法匹敵的東西。

  他絕不會拿自己的命冒險。

  他退到了樓梯口,左手扶著欄杆想盡快下樓去,然而腳卻怎麼也觸不到那救命的台階。

  他回頭看了一眼,從頭皮一直到腳底開始發冷。他的身後沒有下樓的樓梯,只有一堵憑空出現的牆立在那裡。

  他們上來的樓梯沒了,消失了。

  203房間的方向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猛然回頭,發現那扇門正在緩緩地打開,有什麼東西在極其緩慢地走出來。

  是人吧?一定是人!

  所以——他會開槍!只要打中那個人,就可以證明這一切都是有人在搗鬼!這世界從來就沒有鬼怪,以後也不會有!

  他舉起了手中的槍,手心的汗讓他幾乎握不住它。

  門內伸出了一個腐爛的頭顱,一股令人欲嘔的臭氣撲面而來。

  小趙大叫一聲,手中的槍瘋狂地掃射了出去。

  ***

  何玉轉頭看了一眼牆上的彈孔,表情顯得很驚訝。

  為首的男子愈加握緊了槍,指尖泛出白色,臉色不知為何變得更加難看了。

  只有宋先生似乎對這一切毫無所覺,自己絮絮叨叨地繼續講著他的故事:「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我沒考上,我就去城裡做些工,後來做成了一些小生意,再後來居然賺了不少錢……」

  「我沒心思聽你的發家史!」溫樂源說。

  溫樂灃碰他一下,甩給他一個眼色,溫樂源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發現為首的男子竟一直看著他們這邊,似乎被宋先生的話吸引住了。

  「幾年之後,他畢業了,可是卻找不到工作——瞧吧,我這個高中勉強畢業的混混,有了一家屬於自己的公司,可是他這個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卻找不到工作,在這種拿文憑就能砸死人的世界上,這事兒可真夠奇怪的,不是?」

  溫樂源立馬很聰明地猜到了結局:「然後你看在兄弟的面子上,給了他一個職位,讓他為你幹活,再後來你公司的事業蒸蒸日上,成為跨國公司的大老闆……」

  宋先生用看到怪物的眼神看著他:「啥?我為啥要給他職位?」

  「……」

  「再說了,就算我給他,他也不會要的。他可是個心高氣傲的傢夥,就是為了這個才會一直找不到工作。

  「其實不是我說,從月薪一萬多塊幹起也沒什麼,他非要年薪一百萬的才去,你覺得我的小破廟能裝得下他那尊神?和我一樣想的老闆可不少,活該他失業好幾年的……」

  「你根本就不懂。」為首的男子突然說道。溫樂源等人的目光,唰地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同年的兄弟已經在社會上打滾多年,而自己雖然背著高文憑,卻只能拿著只夠餬口的工資辛苦過活,這誰都受不了!更何況——」

  「更何況,那個『小』款兄弟還時不時上門和他敘敘舊情,更讓他心裡沒法兒承受是不是?」

  男子的表情顯得非常驚愕,看起來似乎隨時都可能拿著槍跳起來。

  「你到底……是誰?」他咬牙切齒地問,「在哪兒聽到的我的事?或者——你是警察!」

  聽到警察二字,去開電視的兩名搶匪如同彈簧一般彈了回來。宋先生臉色不變地笑笑,對他們做了個稍安毋躁的表情。

  「別慌別慌。我要是警察,老早就把你們引到警察局去了,咋把你們帶到住宅區來?我是和你們合作的好市民,請放下槍,這裡還有老人,別把她嚇到了……謝謝,非常感謝。」

  搶匪們又去繼續做自己的事情,但看得出他們已開始顯出了些微的疲態。

  女妖精一直在老公身邊做弱女子狀,在宋先生又繼續叨叨的當兒,她悄悄撞了王先生一下。

  「老公,他們到底想幹嘛?」

  「搶劫。」王先生乾脆地回答。

  「不是啦——」女妖精的身體在他胳膊上蹭過來蹭過去,「你看他們好像根本就不是為錢來的,說不定是從別的地方搶了錢才來的呢。那他們到這兒幹嘛?咱們這可都是窮人——啊,除了你之外。」

  「這個啊……」王先生看了看被兩名搶匪保護有加的大包,低聲道:「我也不知道。」

  女妖精氣得直咬牙:「老公!」

  王先生道:「這是很不正常的情況。按理說,他們應該搶完就立刻離開本城,否則一旦戒嚴,他們逃都逃不出去。可是他們似乎一點也不著急,好像在等什麼時機似的,應該是有另外一套逃生辦法,可惜你老公我現在還想不到。」

  「另外的逃生辦法……」

  「也說不定……」

  「說不定?」

  「說不定他們根本就不想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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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3-18 03:44:44

叛徒 之三   上


  六顆子彈接連打中了那個頭顱,在額頭、鼻子、面頰上留下了六個準確無誤的彈孔,然而彈孔中沒有血,只迸出了些許的液體飛濺到牆上。

  腐臭的味道更加強烈了,那顆頭顫了顫,好像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然後整個身體慢慢地從203房間挪了出來。

  那個人——不,那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具會移動的殭屍!身上的皮膚早已爛成了一塊一塊,肌肉無法完全附著在骨頭上,裸露在外面的已經漸次脫落,指尖部分已是只剩白骨。他的關節還會打彎,但看得出來已經完全不靈活,好像移動一步都要耗費他極大的力量。

  已經沒有子彈了,在那具殭屍的緩步進逼中,小趙倉皇後退。

  他身上的衣服已是全部濕透,褲子也濕淋淋的,他甚至來不及想一想,自己是不是尿了褲子,只是被恐懼完全佔領住,其他的什麼都忘了。

  殭屍緩慢的步伐就如同一種煎熬,從它身上滴落在地板上的腐臭的水,流成了一道小河,蜿蜿蜒蜒地向小趙進發。

  小趙徒勞地扳動著已經沒有子彈的槍,哢噠哢噠的聲音,在這個被封閉的空間中,震得人心臟劇烈地顫動。

  「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其他人怎麼了!你把他們怎麼了!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

  小趙把已經沒有作用的槍用力扔了過去,但汗濕的手心和顫抖的手腕,讓他失了準頭,槍身在側面的牆壁上碰撞了一下,甩落到地上,刷拉拉地轉動。

  身後是牆壁,手邊失去了最後的武器,小趙緊緊貼著冰冷的牆皮,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殭屍的味道越來越重,熏得讓他頭暈。雖然沒有睜眼看,但他知道,殭屍已經走到了他面前不到一米的距離。

  他要死了……他馬上就要被殺死了……

  就在他腦中閃過無數恐怖片的鏡頭的時候,殭屍卻忽然張開了口,用沙啞難聽的聲音問了他一句——「你們……知道你們在跟著誰幹什麼嗎?」

  ***

  一樓奉命去開電視的兩個人,一腳踹開了101房間的門。

  「我的門噢……」陰老太太心疼地嘀咕。

  讓人恨不能把他嘴堵上的宋先生,依然在嘮嘮叨叨。

  「不過,做兄弟不能那麼絕情不是?所以我就借給他幾十萬,讓他做生意,畢竟我們是從小到大穿一條褲子的兄弟,見死不救的事情,咱不能幹,可是……」

  再次自認已猜出故事結局的溫樂源,又喜滋滋地插了一嘴:「可是,他卻卷款潛逃了對不對?辜負了你的期望,背叛了兄弟,然後他也沒有什麼好下場……」

  砰地一聲巨響,溫樂源兩腿中間的地板上,出現了一個還冒著煙的黑色窟窿,溫樂源汗如雨下。

  為首的男子站了起來,一邊往槍裡上子彈,一邊向他們走過來。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對我的事情這麼清楚?」他用極其低沈的聲音說著,眼睛裡好像泛出了血絲一樣閃著紅光,「但是,你不要以為知道這些就能得到什麼,我已經什麼都不怕了,什麼都不怕……倒是你,我會讓你——死得更快!」

  隨著最後兩個字的出口,他的槍口已經壓上了宋先生的太陽穴,像要用槍管把他戳出一個洞似的,用力按下去,宋先生的頭被彆扭地推到了一邊。

  原本坐在宋先生身邊的溫樂源,用腳丫子蹭著地板,唰唰唰地瘋狂後退了幾米遠,順勢把溫樂灃也推了出去。

  女妖精不動聲色地擋在了王先生的身前,陰老太太使了一個眼色,讓楚紅移到自己身後去。只有胡果沒人管,左右看了看,最終還是慌慌張張地鑽到了何玉的後面。

  如果是普通人,那當然會怕,可是宋先生不是普通「人」,他甚至連「人」都不是了。

  「兄弟就是拿來出賣的,這是你們過去的玩笑話。」宋先生平靜地繼續說道,「你們曾經一起做過很多事情,甚至為了生存不惜鋌而走險。但在最後,你們卻應驗了那句玩笑,最終……」

  「你閉上嘴!」男子的聲音異常悲愴,就好像那把槍現在不是在宋先生的太陽穴上,而是在他自己的喉嚨上一樣,「我讓你閉上嘴!閉上嘴!」

  「錢是好東西,雖然不是萬能,卻總能買到很多東西——包括你想要的人。」

  男子扣在扳機上的手指越來越緊,似乎馬上就會扳下去似的,但他顫抖了許久,卻始終沒有下手。

  宋先生沒有看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有了錢,就想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擺一擺,這沒什麼。想當初我賺了錢,第一件事,就是把存折都換成票子抱給我老婆看,我想看她的笑臉,想讓她和我一起高興高興。我這個男人,總算也是可以讓我心愛的女人過寬裕幸福的日子的。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

  男子的槍,已經把他的頭推得幾乎歪成了九十度,他卻仍然繼續在說。

  「可是為什麼……你為什麼……」他頓了頓,聲音驟然嚴厲,聲線惡狠狠地如同刀一般紮了出來,「要把我給你的錢交給那個女人還高利貸,結果卻把債務都攬到自己身上,害得我變成現在這樣!」

  彷彿有一個晴天霹靂打到了男子頭上,他的眼睛越睜越大,就好像要睜出血一樣。

  「不可能……不可能的!」他的聲音已是近乎悲鳴,「你不可能在這兒!你已經……你已經……」

  宋先生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槍的動作,食指指著自己的腦袋,微笑著用嘴做出了「砰」的音效。

  ***

  「沒了?這麼點哪夠還債!」女人高亢尖利的聲音,和幾張錢幣一起砸到了他的頭上,「再說了!就算夠還又怎麼樣!你不是不知道我抽這個多費錢!以後怎麼辦?再去弄!」

  為什麼……過去會被這樣的女人迷住呢?

  「這是我從那個很好的兄弟那裡借來的,我現在又沒有工作,都不知道怎麼去還他……」

  「你不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嘲諷的女聲,就像惡夢一樣不斷迴響,「他們還說你前途無量,怎麼也是個撈錢的耙子。呸!害得老娘浪費這麼長時間犧牲色相陪你!結果這麼點錢還是借來的!真是個窩囊廢!」

  頭昏……

  「原來你以前說的都是假的……」

  「假的!假的怎麼啦?告訴你!你現在是和我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他們已經都知道你是我的男人了,萬一哪天我跑了,死了,你就得被他們抓去賣腎還帳!」

  目眩。

  「你怎麼能這樣……」

  「我這樣怎麼啦?老娘原本就是這樣!不過就你不知道而已。有錢沒有?沒錢就再去和你那個朋友借!借不來就搶!搶不來就殺!我就還不信了,守著個錢簍子還弄不到錢……」

  那女人脖子上醜陋的皺紋,他直到現在才發現,那副濃妝艷抹的妝容之下,與蠍尾幾無兩樣的惡毒也是現在才看得清楚。

  為什麼一直都沒有看見呢?一直都被所謂的愛情蒙住了眼睛?

  也許,有時候,只是,裝做看不見罷了。

  直到偽裝無法繼續下去為止。

  那麼,愛情與兄弟之間,兄弟就更好一些嗎?

  兄弟就不會背叛了嗎?

  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俗話是這麼說的。

  可是真正的兄弟……又是什麼樣子?

  「……我不能借給你。」他當時把他叫到了自己獨居的小小公寓裡,但那個人卻抽著煙,站在那個髒亂的空間中,似乎連坐都不屑。

  「為什麼!」

  「因為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那個人的表情很冷,冷得讓他幾乎都不認識了,「我給你錢是讓你做生意,不是讓你用來揮霍的。」

  「我沒有揮霍,只是……我遇到了困難!她需要我的幫忙啊!這次我一定不會再浪費那些錢,拜託你再借我一點,我們這麼多年的兄弟了……」

  「就因為是兄弟,所以不能再幫你。」那個人的背有點駝,似乎很累地托著額頭,「我沒想到你居然會把錢花到那方面去。你難道不知道那種事情根本就是無底洞,根本填不滿……」

  「宋哥……我從來沒求過你什麼……只這一次……只這一次!求你幫幫我!只要讓我過了這一關,以後我給你做牛做馬……」

  「我要你做牛做馬有什麼用?我這麼做不是為了讓你做牛做馬!你多大歲數了?怎麼到現在還想不明白?那個女人根本不值得你這麼為她拚命!她只是把你當做撈錢的工具而已!」

  不是不知道……不是不瞭解……但是現在走到了這一步……他已經沒法回頭了……

  他走到簡陋的布製衣櫃前,將幾件不算很亂的衣服又折了幾折,手有些顫抖。

  「你真的不打算幫我?」

  「我會幫你,但是絕不在這方面。除非你和她一刀兩斷,否則什麼也別想。」

  他的手慢慢地伸向了那疊衣服底下,原本顫抖的手在觸碰到那樣東西的時候,居然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沒有一點兒轉圜的餘地?」

  「沒有。」

  他猛一轉身,手中一把黑洞洞的槍指向了他的太陽穴,平舉的手平穩而堅定。

  那個人笑起來。

  「兄弟啊……」他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兄弟啊!二十多年的兄弟!你拿槍對我?啊?」

  「這是玩具槍,」他說,「但是……」

  「我知道,改裝槍。」那個人仍然非常冷靜,「遠距離連鳥都打不死,但是這種距離,足夠打穿我的腦袋。」

  「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

  「是你一定要和我反目成仇的。」

  「我不想和你反目成仇!」

  「我帶你一起去射擊俱樂部玩,原來就是讓你這麼對我的。」

  「我不想!如果你能幫我,鬼才想讓事情變成這樣!」

  「是嗎?」

  「你到底幫不幫我!」

  「我憑什麼?」冷笑。

  「十幾萬而已!為什麼你就是不願意!」

  「我等你開槍。」

  「你以為我不敢開!」

  「我倒要看看兄弟和女人之間,你選擇哪一個。」

  不能回頭,卻無法向你啟齒。

  「我選擇她!我選擇她!怎麼樣!我愛她愛得發瘋——我現在就發瘋了!你別逼我真的開槍!」

  他的眼中,溢滿了強烈的失望。

  「你已經無藥可救了。我死也不會幫你的,你開槍,開給我看看。」

  他可以發誓——他可以向天上所有的神或者其他什麼東西發誓,他從來沒有想過真的開槍!他就是想嚇唬他一下,只要過了這一關,他會想出無數的辦法來擺脫那個女人,之後,不管是用什麼辦法,也要挽回他這唯一的兄弟。

  可是為什麼他不鬆口?為什麼他怎樣也不妥協?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到底給不給我!」

  「有本事你開槍,我身上還有幾百塊錢,就全當施捨給你了。」

  那個人臉上,已經不再是之前那種帶些悲憫的表情了。

  他的眼中充滿了嘲笑,就好像在說,你其實什麼也幹不了一樣。

  「為什麼……」

  「我對你……已經絕望了。」

  那兩句話到底是誰說的?他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對了……他甚至已經想不起來,那個人的臉長得到底是什麼樣子。

  他記得他的微笑、記得他的輕蔑、記得他的失望,卻怎麼也記不起他的臉。

  以及——為什麼,會開那一槍。

  扳機扣動的時候腦中一片空白,只記得玩具槍發出過的、並不清晰的哢噠聲,在記憶裡,恍若驚雷。

  忘了他的臉。

  真的,已經忘了。

  但是卻記得他倒下的那一瞬間,轉頭看他的一眼。

  那眼睛裡充滿了絕望的嘲笑,嘲笑他的無能,嘲笑他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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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3-18 03:45:10

叛徒 之三   下

  ***

  男子的手抖得已經拿不住槍,連聲音都有些變了。

  「胡扯……全都是胡扯……都是胡扯!他明明現在還在醫院裡!不可能出現在這兒!你是什麼人!你從哪兒知道的我的事情!說……快說,否則我一槍打碎你的腦袋!」

  「我知道……」宋先生微笑,「這一次你手裡的不是玩具。」

  「……宋先生難道還沒有死?」溫樂灃悄悄問。

  「那不可能——阿嚏!」溫樂源努力壓抑著狠狠打了個噴嚏,「宋先生絕對是死掉很久的!不過……嗯,要是我鼻子還好的話,說不定就能判斷……」

  「今天幾號嘍哈?」陰老太太又問起她那個沒有人回答的問題。

  溫樂源憤怒地回頭瞪她:「我們在討論正經事!姨婆你別老打岔好不好!」

  女妖精不滿意地嘟囔:「才不是打岔……」

  「莫告訴他們!」陰老太太似乎也不高興了,鼓著腮幫子生氣地說。

  「到底咋啦?」

  王先生轉頭往一樓住客的房間看,胡果看著他的樣子,也伸著脖子往那裡瞧,卻什麼也沒看到。

  「您看啥呢?」他忍不住問。

  「那兩個人,一直沒有回來。」

  一樓屬於住客的五個房間中,四個房間的電視已經被打開了,打開的門內,有電視節目的光影淩亂閃爍,喧嘩的聲音,讓這個幽魂聚集的公寓驟然熱鬧了起來。

  然而第四個電視已經打開了很久,最後一個房間卻依然是黑洞洞地,不知道那開電視的搶匪在磨蹭什麼。

  楚紅忽然抬頭四顧,似乎聽見了什麼似的,然而找了一圈並沒有找到她要的東西,卻意外地發現,那兩個看著大旅行包的搶匪神色不太正常,他們從剛才起就一直很驚惶地四處梭巡,似乎有某種令他們不安的東西在周圍纏繞不去。

  楚紅正要提醒大家,那兩個搶匪的不正常情況,樓上卻忽然叮鈴匡啷發出一陣巨響,樓下的人都抬頭往樓梯處看去。

  一個人連滾帶爬地從樓上滾了下來,一邊滾,一邊發出令人寒毛直豎的淒厲悲鳴。

  「老大!老大!有鬼啊!」

  那個人就是剛才被逼至走投無路的小趙,他已經沒有了平時冷靜的判斷,一路翻滾的狼狽相,也讓他毫無形象可言。然而他或翻滾或奔逃的姿態非常怪異,就好像健康的一手一腳都無法使用了一般。

  他下來的時候,帶下了一股濃重的腐臭氣息,連溫樂源這個鼻子幾乎已經廢掉的重感冒患者,也微微嗅到了部分,其他人的胃裡更是早已翻江倒海。

  「林哲,我沒事的!你回房間去!」楚紅大叫。

  林哲從樓梯的拐角處緩慢地探出頭來,身軀和關節僵硬地慢慢往樓下走。他已經開始腐爛的外貌,讓那三名搶匪倒抽了一口冷氣,腐屍的味道隨著他的行進而愈來愈濃,一個搶匪忍不住乾嘔起來。

  「鬼……鬼呀……鬼呀……」小趙已然錯亂地反覆地叫著這幾句,「我的胳膊和腿被他吃了……鬼呀……我的胳膊和腿都被他吃了……鬼呀……」

  溫樂灃看了一眼他完好的手腳,又轉頭看看樓梯,果不其然,馮小姐的背影穿過那具殭屍的身體,和宋昕一起飄了下來。

  是她……讓他產生這種可怕的幻覺的吧。就像她製造一樓和二樓之間的幻覺屏障一樣。

  「昕昕……」何玉也看著樓梯,有些愣愣地小聲叫。

  溫樂灃後背一緊,回頭看她,令他失望的是,她似乎不是看到宋昕,而更像是在自言自語的樣子。

  搶匪們仍然看不見飄然而下的馮小姐和宋昕,但是他們卻能看得到那具會走路的屍體!守著旅行袋的兩名搶匪大叫一聲,拖著旅行袋退到了門口,兩隻手劇烈地震動,兩隻槍就好像在半空中跳舞。

  小趙躲在為首男子的身後,好像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眼淚鼻涕滿臉都是,或許他一輩子也想不到,自己會像今天這麼丟臉。

  為首的男子已經不知道自己的槍應該指向哪裡好了,他漫無目的地反覆移動著目標,槍口不斷劃過宋先生、被捆綁的諸人,以及那具行進中的腐屍,似乎不知道自己最重點的目標,應該鎖定哪裡。

  「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什麼東西……這裡……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這是怎麼回事!」

  林哲趔趄了一下,似乎就要摔倒了,楚紅啊了一聲,跳起來跑向他,毫不猶豫地撲進他的懷裡。

  林哲用潰爛的手臂抱住她,從腐爛的喉舌之中發出了兩個低啞的音節。

  鬼……流……

  好像回應他似的,在空中飄飄蕩蕩的馮小姐和宋昕,也發出了振蕩的回音。

  鬼……流……

  「鬼流!」溫樂灃和溫樂源當即變了臉色。

  「什麼鬼流?」楚紅奇怪地問。

  胡果沒有說話也沒有反問,因為他在看到那具殭屍走下來的同時,就已經睜著眼睛昏過去了。

  女妖精一下子跳了起來,她手上的繩子,就好像破布一樣鬆散地掉到了地上。

  她尖叫起來:「怎麼這麼快!鬼流呀老公!」

  「鬼流是什麼?」王先生茫然。

  「鬼流……」何玉又站了起來,神情有些呆滯。忽然,她身體一輕,飛上了半空,手上的繩子不知何時落到了地上,連繩結都沒有打開。

  鬼流——她就像馮小姐他們一樣,在半空中,似乎是毫無意義地呼喚著這個奇怪的詞。

  「鬼流哈——」陰老太太的目光鎖定在第五個房間裡,乾癟的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

  「鬼流!」宋先生猛然站起身來,看向和陰老太太相同的方向。

  為首的男子已經快要精神錯亂了,他揮動著槍,一手抓住宋先生的領子,近乎發狂地用槍口指著他大吼:「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那些到底是什麼東西!你是誰!那些到底是……到底是——」

  鬼……流……

  半空中的身影不知何時增加了很多,一個變成兩個,兩個變成四個,四個變成十六個……他們無一例外地,都在振蕩呼喊同樣的一句話——鬼流!

  「你現在能抓住我,才應該覺得奇怪吧。」宋先生看著半空旋轉的那許多身影說。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

  宋先生的身體瞬忽間變得透明,透過他的身體,竟能將公寓中被捆綁的諸人身影看得一清二楚。

  男子像被火燙了似地甩開抓他領子的手,連眼神也開始變得渙散。

  「這到底是哪兒……你們是什麼東西!什麼東西……什麼——」

  呼喚鬼流的聲音已經聽不清楚,只能聽見某種規律振蕩的聲音反覆迴響。

  迴響的聲音逐漸增強,不止是這公寓中的聲音,更可怕的是,公寓之外似乎有更強的聲音,與公寓內的聲波頻率相合,兩者相加,造成的波動,讓整個公寓也開始細微地震動起來,彷彿有千軍萬馬正要將這老舊公寓踏為平地一般。

  「怪不得那個死老太婆老問今天幾號!」溫樂源一用力,手上的繩子啪啪兩聲斷裂開來,斷成幾截掉到了地上,「楚紅、林哲!快來幫忙把大家身上的繩子解開!」

  林哲用手指勾住楚紅的繩子一扯,她手上的繩子啪地斷裂,她隨意地摸了摸自己有些發麻的手腕,轉身去解其他住客的繩索。

  鬼……流……

  「我並無意要嚇你。」宋先生平靜地說,「但是你不該一錯再錯,我不希望你再這麼下去。」

  「如果……」男子的聲音顫抖得語不成聲,「如果你是真的話……那麼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是誰?我在為誰奮鬥到今天?這麼多年的努力我都為了誰!」

  「我已經死了十幾年了。」他的話很奇怪,宋先生卻不正面回答,「你其實是常常去看『我』的,但是為什麼你會想不起我的臉?這一點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

  轟隆隆的聲音愈來愈大,整個公寓都開始劇烈地上下抖動,半空飛翔的幽魂們近乎發狂地舞動,速度越來越快,只剩下蝌蚪形的光線在昏暗中旋轉。

  呼喚鬼流的聲音愈發震耳欲聾,與逐漸接近的隆隆巨響奇異地相合。

  溫樂源扯開最後一個人的繩子,對所有人大吼道:「不想死的就不要賴在房子中間!全都給我站到角落裡去!」

  溫樂灃立刻張開雙臂,將楚紅和依然睜著眼睛昏迷的胡果,推到牆邊去,女妖精將王先生推到了他們身邊,和溫樂灃一起用身體將身後的人擋住。

  不過比他們更快的是陰老太太,溫樂源話還沒說完之前,她就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鑽到了牆角里。

  當溫樂源發現這一點時,氣得大罵:「死老太婆!你不幫忙就算了!還跑得那麼快……」

  「莫氣哈……」陰老太太蹲在牆角得意洋洋地說,「就來嘍……」

  一樓走廊的深處,黑色的光影在牆壁上掙紮蠕動,不過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牆壁上對它們進行著激烈的阻撓,讓它們無法輕鬆地鑽入,只能像螞蟥一樣從外面硬擠進來。

  宋先生看著那些蠕動的東西,一隻手緩緩伸向那男子,男子顫抖著,卻一動不動。

  「愛上那種女人,是你犯的第一個錯;你為了她而騙我,是你犯的第二個錯;而你第三個錯誤是……」

  牆壁發出「喀拉」一聲巨響,似乎有什麼東西碎掉了,那些黑色的光影立刻擺脫了束縛,帶著震耳欲聾的呼嘯向他們衝來。

  鬼——流啊!

  宋先生猛然把男子推到了角落裡,整個身體覆蓋在他的上方,蠕動的黑色光影,嘈雜地尖笑著、慘叫著、呼嘯著擦過他的背部,衝向公寓的另外一邊牆壁。

  整個公寓頓時被狂亂的光影籠罩住了,地獄一般的聲音在耳膜中嘶吼尖叫,溫樂灃和女妖精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將那些蝗蟲似的身影堵截在自己身體之外。

  他們身後的胡果早已癱到地上去了,楚紅蹲著抱住自己的頭,王先生一直抱著女妖精的腰,似乎怕她被那股洪流帶走。

  溫樂源將行動不便的林哲擋在自己身後,最前面幾道最兇猛的洪流湧過,後進的力量似乎漸漸不如之前那麼強,他微微有些鬆懈。

  哪知又一股強勢的力量從洪流中衝撞過來,他被撞得往後一倒,林哲發出一聲低沈的哼哼,並伴有細微的喀嚓一聲,大概是腐爛的肌肉無法拉住他的肋骨,他這輕輕的一撞,便讓他的骨頭錯位了。

  「真是抱歉!」溫樂源頭也不回地道,「等會兒我再給你復位,現在還不行……」

  陰老太太驀地發出一聲怒吼,打斷了他的話:「溫樂源!你保護誰!」

  「咦?我在保護林哲……」

  「你管他干莫哈!看好你弟弟!」

  溫樂源一驚,撥開不斷衝撞自己的光影洪流,往溫樂灃應該在的方向看去,正巧一個身影隨著洪流跌跌撞撞地向他滾動過來。他俐落地一把將其拎住,翻過來一看,是溫樂灃!

  「樂灃!」

  溫樂灃緊閉著眼睛,渾身冰冷,明顯是魂魄已經離體的樣子。

  「我真是個……白癡!」溫樂源咬牙大罵,「我早就該知道這個傢夥容易被沖走……」

  正說話間,又一個身影飛來,他伸出空著的那隻手一撈——又是一個溫樂灃。不過這個溫樂灃卻是神智清醒的,還嗨地和他打了個招呼。

  「真抱歉,一不小心身體就跑掉了……」

  「我?%??#×※……」

  他根本沒來得及發脾氣,又幾個身影順著洪流的方向向他撞來,還伴著女妖精嬌滴滴的呼聲:「啊呀,對不起,連我自己也被沖走了,我忘了我體重太輕——呀——」

  楚紅、胡果、王先生、女妖精四個人咚咚咚咚幾聲悶響後,準確地撞上了溫樂源,溫樂源連一句他媽的都沒罵出來,就被撞得身體往後飛去,匡噹一聲撞上了身後的牆壁,差點吐出血來。

  「你們幾個……給我記住……」

  林哲沒有人護持,被黑影攏了去,呼騰一下半個身子都鑽進了牆壁中,就在此時,一股奇異的力量抓住了他的脖子,硬是從牆壁中將他扯了出來。

  「莫大意。」陰老太太平靜地說。

  黑色光影瘋狂地嘻笑著,鋪天蓋地地穿過他們的身體,挾帶著幾個影子走了。但是它們速度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它們到底帶走了誰。

  宋先生擋在為首男子的外圍,手指深深地插入牆中,身體被洪流衝撞得劇烈抖動,卻無論如何也不鬆手。為首男子靠著牆坐在地上抬頭看著他,像是已經嚇傻了的樣子。

  「這到底是……這到底是……這到底是……」

  「鬼……流……」宋先生咬牙笑道,「你知道現在幾號嗎?對了,對你來說,時間已經沒有意義了吧……或者說,你現在根本搞不清楚現在是幾號,甚至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你只是為了一個目標而帶著他們打家劫舍,其他的什麼都沒注意過,連你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態也……」

  「時間?」男子抱住了自己的頭,槍早就不知道被他丟到哪裡去了,「時間……幾號?早晚?我的狀態……」

  他的身影驀地一閃,在瞬間變得透明,又很快恢復原狀。

  「現在是八月三十號,淩晨零點整,也是陰曆七月十五,鬼節。」

  鬼節,在中國古老的傳說中,陰間的鬼魂回到地面的日子。

  七月十五,冥府門開。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是……鬼節啊!

  這怪異而可怕的洪流,就是從地下湧上人間的鬼魂們,這座公寓就在它們必經的路上,所以陰老太太才會不斷地問現在幾號了,剛才還是八月二十九,一過十二點便是八月三十,也即是七月十五號。

  「你不只忘了我的臉,甚至也忘了你自己的臉。十幾年前,你殺了我之後,就莫名其妙地得了嗜睡症,連法庭的審判都沒有進行完……再後來,你拋棄了你的身體,就一直維持著這個樣子,四處搶劫,就像要補償你之前沒有對我搶劫成功似的……」

  「我沒有!」

  「我知道……你沒有……」宋先生全身的顫動越來越嚴重,連聲音都抖得快聽不清楚了,「因為你搶劫的原因是……你把那個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當作了我……你想補償那一槍……想用那些錢治好我,想讓我們再成為兄弟,你希望從來沒有過那一槍,沒有過那個女人,沒有過背叛,什麼也沒有……」

  他的手支撐不住了,在牆壁上緩慢地滑行,拉出深深的一道鴻溝。

  「我不會責備你,因為我知道你的歉疚,這麼多年的兄弟還能不瞭解嗎?只是可惜……有點……」

  洪流的力量太強,那雙手終於從牆上滑開了,宋先生的身體就像落葉一樣,被鬼魂的颶風吹得飛了起來。

  「……有點……晚了。」

  「宋哥——」

  傷害就像在木樁上釘下的釘子,即使你後悔了,把釘子拔掉了,釘子留下的傷口卻會一直在那裡,永遠地留著,除非——除非,木樁本身被焚燬,消失。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們這麼幸運,傷害了對方,依然有機會見面,向對方說聲對不起、沒關係,有更多的時候,你失去了就失去了,追也沒用,什麼也回不到原來。

  宋先生的身軀混在鬼魂中快速飛離,男子猛然往前一撲,只來得及抓住他的腳踝。但即使抓住也沒有用,因為男子本身也並沒有實體,他只能和宋先生一起隨波逐流。

  「婆婆——」宋先生大叫。

  「莫關係哈……」陰老太太帶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們該往哪就哪去,你不就為今天才老教自己變小孩莫?為給他看住身體,你也辛苦哈……」

  宋先生維持小孩的面貌,並不是他自願的,他那位兄弟拋棄身體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去,是宋先生一直以自己的半身看護著他的軀殼,剩下的半身,就只能大部分時間都維持著小孩的模樣,留在他妻兒的身邊。

  宏大的鬼流維持了整整十分鐘,之後,才剩下了一些猶猶豫豫的細小鬼流在尾巴上蕩漾,緩慢地遊曳而走。

  壓力一消失,溫樂灃立刻從被壓迫的位置站了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環視屋內,看看有沒有丟了什麼人。

  「姨婆——」他看了一圈,稍微有些著急道,「宋先生和那個搶匪頭子不見了——不對!其他搶匪也沒了!」

  公寓裡的物品並沒有什麼變動,連地面的灰塵都沒有被吹起半分,人類、腐屍和妖精都沒有什麼問題,只有搶匪和宋先生不見了。

  所有的搶匪都沒有了。

  他們剛才所在的位置上,是幾乎什麼痕跡也沒有留下,只有幾張剪成槍狀的紙張落在地上,大大的旅行袋還放在原處沒有挪窩,就好像那些搶匪丟下這最重要的東西逃走了一樣。

  溫樂灃走到旅行袋前,拉開口,當他看清楚裡面的東西的時候,旅行袋忽然變成了一蓬塵土,裡面以億元為單位的冥鈔,唰地一聲湧散開來,鋪得溫樂灃滿腳都是。

  溫樂灃愣了愣,抓起那些不值錢的鈔票,讓它們從自己手心中慢慢滑脫出去。

  「這是……什麼?姨婆?」

  陰老太太從角落裡困難地站起來,用手心揉揉膝蓋,微微笑道:「那?那是兄弟十多年的情誼哈。」

  「十多年的……」

  「多少年都行!你們他媽的能不能趕快給我滾開,老子要被你們壓死了!」溫樂源躺在地上慘叫。

  女妖精、王先生、胡果、楚紅慌慌張張地爬了起來。

  ***

  宋先生和那男子隨著鬼流飛了許久,鬼魂們逐漸散向四面八方,鬼流的力量才慢慢消失。他們飄浮在半空中,不時與急切返家卻走錯方向又折回頭的鬼魂相撞,卻一直朝著某一個方向執著地飛去。

  兩人一路都沒有說話,直到飛到一個療養院模樣的地方,宋先生看準了一個房間,從窗戶鑽了進去。他進去了好一會兒都沒有等到男子進來,又從玻璃中伸出一顆頭,發現那男子正愣愣地浮在窗外。

  「你在幹什麼?怎麼不進來?」

  男子透過玻璃看著屋內那個滿身都插了管子的人,笑了——笑得很自嘲。

  「原來,我一直是在為我自己奮鬥……我搶錢,我打家劫舍,我以為我是為了挽回我的兄弟,卻原來是為了我自己……」

  宋先生知道他沒有意思要進去,便又從裡面鑽了出來,和他一起看著那個病人。

  「其實要這麼說也沒錯。你一直以為你是為了兄弟,為了我,但事實卻非如此。如果我是別人的兄弟,別人的朋友,我就算死一千遍你也不會這麼痛苦。現在正因為我這個兄弟、朋友是你的,所以你才這麼奮鬥,奮鬥得連自己是生是死都搞不清楚了。」

  「你在……嘲笑我?」

  「沒有。」宋先生伸手一招,病床上的人身上有一股厚重的黑氣緩緩脫離,「我只是有點感動,原來我們都在維護這麼久以來的兄弟感情,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唱獨角戲。不過……」

  那黑氣鑽出窗戶,鑽入了宋先生自己的體內,他回頭對男子笑著說,「不過現在我累了,你也玩夠了吧?現在、立刻、馬上回到你自己的身體裡去,我不想再當兩邊的看守,只想守著我老婆和孩子,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去擔心。」

  男子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你是想讓我回去,繼續接受審判?就是因為不想接受那種可怕的審判,我才會得嗜睡症,你以為我是怎麼回事?」

  「你不想回去?」

  「我不能回去!」

  宋先生的表情變得非常複雜。

  「那你……現在就必須決定,你要生,還是要死。」

  「為什麼?」

  「你既然已經發現自己的身體,那我就不能再給你看守這具身體了。可是你的身體不能沒有魂魄,否則很快你就會死。你認為該怎麼辦好?」

  「我——」

  「還有你的父母。」宋先生拍了拍他的肩,道:「你以為你能安安穩穩地睡在這個療養院,是為什麼?是因為你本來已經退休的父母都在努力工作,好賺錢讓你睡在這裡不要死!

  「在咱們老家,你奶奶就因為你一直這個樣子把眼睛都哭壞了,九十多歲的人了,為什麼你就不能活著為她養老送終?她把你從四、五歲養到這麼大,你就是這麼報答她的?」

  「可是我已經不可能——」

  宋先生那隻手抓緊了他的肩膀,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我已經不需要補償了,可是你六十多歲的父母需要!你奶奶需要!

  「我們是兄弟!我原諒你了,可是他們還沒有!你必須回去,接受你根本不想接受的審判!然後在這一輩子最後的時間裡補償他們——你聽到沒有,你必須補償他們!你已經沒有再對我和我的家庭犯罪,而是在對你自己的家庭犯罪!你在對他們犯罪!聽明白了嗎?對他們犯罪!」

  男子看了他一會兒,低下頭,有些顫抖。

  「原來你做了這麼多事,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只是為了這個……」

  「對。」

  「每一次都是我欠你的。你活著的時候是這樣,死了也一樣……」

  「我不這麼想。因為……」

  因為,我們是兄弟。

  正因為是兄弟才理解你的無奈,也許那時候不把你逼進死胡同,還不會導致現在這種結果。

  所以這一切不是你的錯——不只是你的錯。

  男子伸出手,握住了他的。

  「對不起……」

  宋先生也同樣回握他,同樣,緊緊握住。

  「如果有一天,我能補償你的話……」

  「我已經不需要你的補償,」宋先生輕輕將他一推,「你現在要做的補償,就是對你的家人,不是對我。」

  男子看著他,目光沒有絲毫的移動。

  「我欠你的,這一輩子都還不起。如果可能……如果可能,讓我們下輩子再做兄弟,我一定會把欠你的都一一還你!我們——約定!」

  「約定。」

  對不起……

  男子的身體逐漸化作一片白煙,緩緩向窗口飛去。

  病房的燈亮了,兩個護士走了進來,邊笑邊說著什麼,似乎是晚夜交班。她們走到床前,驀地發現床上的人睜開了眼睛,嚇得驚叫一聲跑了出去。

  「醫生!醫生!十七床睜開眼睛了!快來——」

  宋先生伏在玻璃上,與病床上睜開眼睛的人沈默地對視。

  半晌,那個鬼笑了,人卻哭了。

  謝謝你。

  對不起。

  今生已無法改變,只求來生……

  來生,再做兄弟!

  輕輕的風 像舊夢的聲音 不是我不夠堅強 是現實太多僵硬

  逆流的魚 是天生的命運 不是我不肯低頭 是眼淚讓人刺痛

  忘記吧 若可以 也算是一種幸運 如果一個人的心 只能燒出一個名

  兩個人 要去到哪裡 牽著兩手就是個天地 一生啊 有什麼可珍惜

  流浪人 沒奢侈的愛情 有今生 今生作兄弟 沒來世 來世再想你

  漂流的河 每一夜每一夜 下著雨 想起你

  ——任賢齊兄弟
引言 使用道具
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3-18 03:45:30


沈默者 之一


  房間裡的垃圾有半個月都沒有倒了,廚房那萬年不用一次的煤氣爐旁,歪七扭八地扔著三、四個塑料袋,其中一個塑料袋破了一個洞,許多細小的飛蟲哼哼哼哼地在上面盤桓,隨手一抓就是一把。

  溫樂源蹲在那堆垃圾旁,托著腮哀聲歎氣。

  就在十分鐘前,溫家兄弟剛剛結束了一場猜拳。溫家大哥一勝九敗,可說是敗得驚天動地,坦坦蕩蕩,連一點轉屁股的餘地都沒有。

  久不見他出來的溫樂灃,往廚房伸進了一個腦袋。

  「你在幹什麼?難道又想賴帳不去扔?再這麼下去,咱們可要被垃圾埋住了。」

  「可是我不想出去……」溫樂源愁眉苦臉地說,「我討厭蚊子……」

  秋天的大花腳蚊子,是在這一年中最強悍的匪徒,即使是皮糙肉厚的溫樂源,也只能惹不起躲著走,要是一不小心再從窗戶放進來一個兩個,那他和溫樂灃的日子就沒得過了。

  現在是傍晚,最強悍的匪徒一天中最猖獗的時候。更何況垃圾桶附近就是蚊子蒼蠅的繁殖場所,溫樂源不想出門的理由也是很充分的。

  「要不然明天扔……」

  「明天就真的要臭了!」

  「或者從窗戶扔……」垃圾桶就在窗戶外,就是稍微遠點兒,以他的扔法能不能扔準有待商榷。

  「之前我不是提議咱們一人扔一次,是你自己說猜拳定輸贏的!」

  「我哪兒知道我能輸這麼慘哪……」

  溫樂源哀聲歎氣地找出一個大塑料袋,將小垃圾袋都丟進去,一邊嘟囔抱怨兄弟心狠,一邊慢吞吞地走到門邊找鞋子。

  這麼多年下來,綠蔭公寓門前的那個垃圾桶,從來沒有過什麼改善,早上清潔隊員將垃圾都清走,晚上就又被兩家小飯館扔得一塌糊塗。垃圾能一直延伸出桶,把巷子口都堵住大半。

  造成這樣的景況,最高興的當然不會是住客,也不是和垃圾為伍的兩間飯館,而是城市中層出不窮的野貓。

  溫樂源拎著大垃圾袋飛速地從公寓竄了出來。他打算狂奔到目的地,趁蚊子還沒趕上他的速度之前,把東西扔過去,然後頭也不回地竄回公寓裡面。

  如意算盤打得很好,問題是老天爺這次沒支持他。

  由於巷子並不寬,巷外的路燈燈光只能照到一部分,溫樂源為了避免花腳蚊子的攻擊,便尋著那沒有光的地方跑。

  就在他即將跑到垃圾桶附近的時候,忽然眼前好像有什麼東西閃過,腳尖踩到了某種軟綿綿的東西。隨即聽到一聲淒厲的慘叫——「喵——嗚!」

  溫樂源緊急剎車。

  還好,應該不是踩到了貓身。根據剛才那聲中氣十足的慘叫來看,大概是踩到了貓爪子或者尾巴什麼的……

  一隻黑貓從黑暗中竄到亮處,三隻腳跳上惡臭的垃圾桶,很生氣地張開上下顎,露出一口尖利的牙齒,對他發出「哈——」的威脅。

  應該是……爪子……溫樂源十分歉疚地想。

  「實在對不起,我剛才沒看見……」

  黑貓毫不領情地繼續哈他。

  「喂!我可是在向你道歉!」

  黑貓大嘴張得連鮮紅的顎和舌頭都露了出來,灼灼黑瞳中閃著「殺死你」的光芒。

  溫樂源大怒:「我告訴你!我向你道歉是看得起你,再這麼一點禮貌都沒有,小心我把你抓回家去做紅燒貓肉!」

  黑貓繼續哈他,沒有退縮的跡象,相反,它似乎更憤怒了。

  「想打架嗎?來呀!有爪子很了不起嗎?我可是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溫樂源……」

  從剛才開始就有一個背著書包的十幾歲男孩,站在巷子口看他精神奕奕地演這獨角戲,見溫樂源這會兒連拳腳都開始躍躍欲試,終於開了口。

  「這麼大年紀的人了,和一隻貓吵架,不嫌丟人嗎?」

  溫樂源僵住。

  男孩背著他足有二十斤的書包慢慢走進來,由於他背著光,溫樂源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勉強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輪廓。

  他身上穿著白色的衣服,連書包也是以白色為底色,在背光的黑暗中,居然可以看得出他那雙發亮的棕黃色眼睛,既圓且大。

  「這和你沒關係!」男孩之後就再也沒有說話,溫樂源卻忍不住了。當男孩走向他身後的時候,他猛地轉過身來,指著他的背影叫道。

  男孩回頭看了他一眼,路燈的光照在那張清秀的臉上,隱隱帶了一絲不屑。但是他依然沒有說話,又沈默地轉身離去。

  溫樂源氣得渾身發抖。然而他正想大罵的時候,卻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為什麼……會覺得眼熟呢?又為什麼那男孩是往這公寓裡走的呢?

  他想了想,站在那裡就僵硬了。

  他身後的黑貓,站在垃圾堆上舔著那只受傷的爪子,杏仁似的貓眼中,流露出無言的譏笑。

  ***

  溫樂灃打開門,嚇了一跳。

  「你這是怎麼回事?」

  溫樂源身上除了有衣服遮蓋的部分之外,幾乎沒了半塊好皮膚,紅色的疙瘩層層疊疊,連眼皮都讓咬腫了,一隻眼皮子腫脹地耷拉著,就好像讓誰打了一樣。

  溫樂源不聲不響地推開他,換鞋,走到床板邊,一頭倒了下去。

  「到底怎麼回事?」溫樂灃困惑地問。能讓溫樂源這樣的人可不多,難道又被陰老太太欺負了?

  「我幼小的心靈……受傷害了……」溫樂源悶悶地說。

  如果溫樂灃現在在喝水的話,那口水大概能一口氣噴到大街上去。

  「你?幼小的心靈?噗哈哈哈哈哈哈哈……」溫樂灃大笑,「是不是姨婆又對你幹了什麼?沒關係沒關係,反正你經常受她欺負,又不多這一次的。」

  「誰說是她了!」溫樂源悲憤地說。

  「咦?」

  「是她我就不這麼傷心了!是那個……」

  ***

  垃圾堆上舔爪子的黑貓忽然抬起頭,一對圓圓的耳朵前後轉來轉去,好像聽到了什麼。

  但最終它什麼也沒有發現,跳下垃圾箱,準備去找一隻耗子來犒勞一下總吃垃圾的肚子。

  就在它落地的一瞬間,一張大網鋪天蓋地地扣下來,將它收了進去。黑貓拚命掙紮,如同小兒厲哭的聲音令人毛髮直立。

  ***

  男孩走到公寓的102房間,剛剛掏出鑰匙便聽到外面的聲音,他一驚,鑰匙嘩啦掉到地上。他來不及撿,扔下書包便向公寓外飛奔而去。

  ***

  黑貓被毫不留情地拖扯向巷口,它的爪子在地面上死命摳抓,試圖阻止自己被拖走的速度。

  然而貓爪子的力量,又能對人產生多少影響?即使在地面上拖拉出深深的痕跡,也不能改變它被拖走的事實,拖拉的速度越來越快,它只能無助地嘶叫著,愈加淒厲的聲音彷彿在向誰求救。

  男孩飛速地從公寓中跑出來,矯健的身姿就如同一隻貓科動物。

  「放開它!」他怒吼。

  用網拎著黑貓的人見勢不妙轉身就跑,在巷口上了一輛摩托車,他雖慌張,卻不忘了帶上手裡的黑貓,那張網在他的前後晃蕩中越收越緊,被束縛的黑貓叫得更加淒慘了。

  「我叫你放開它!」

  男孩的速度驟然加快——那已經不是人類的速度了,幾乎是一眨眼,他就跳到了那個人面前,一拳揮上。

  那人大叫一聲,捂著鼻子連摩托車一起倒在地上,旁人發出一陣驚呼。那人手裡的網掉了下來。

  黑貓想趁機逃脫,但它卻找不到出口,在裡面掙紮了半天,四隻爪子在網中東勾西掛,更加難以逃脫。

  「喵——嗚!喵——嗚!」

  男孩喘著氣蹲下來,把被它自己糾結的網從它身上解開,黑貓在地上打了個滾站起來,噌地竄上了男孩的肩頭,四隻爪子緊緊扒著他的T恤,小小的身體瑟瑟發抖。

  「沒事了,沒事了。」男孩摸摸它的頭,它毛茸茸的腦袋在男孩的脖子上磨蹭,喉嚨裡發出「哈——哈——」的喘息聲,看來真是被嚇得夠嗆。

  看熱鬧的人群圍了上來,被男孩打倒的人狼狽地爬起來,一邊擦鼻血,一邊扶起摩托車。

  男孩看著他,冷冷地說道:「今天的事情我不追究,如果下次再讓我發現你對它們怎麼樣,我就宰了你。聽到沒有?」

  那人沒有答話,騎上摩托車拚命地打火,摩托車好不容易轟隆隆地響了起來,人群讓開了一條路,眼看著摩托車帶著一屁股的煙塵轟隆隆地走了。

  溫樂灃站在窗口看著摩托車手狼狽逃走的背影,微微帶了點幸災樂禍地道:「哥,你真該看看那人的模樣。沈默者對你夠好的了,至少還沒一拳頭打上來。」

  「你還說!」躺在床上做死屍狀的溫樂源更加悲憤了,「我被貓欺負本來就一肚子火了,他居然還對我冷嘲熱諷,就好像都是我的錯一樣!可他居然還是沈默者……我連脾氣都不能對他發!你覺得我心裡能好受嗎?」

  溫樂灃看著他落寞的背影,實在很想安慰安慰他,不過他心裡清楚,這種時候是不能安慰這傢夥的,否則他一興奮起來,沒準就會去找沈默者單挑……

  從剛才沈默者那一拳就可以看得出來,如果剛才他沒有隱藏大部分力量的話,那個人豈止是鼻子出血而已,連顱骨可能都會被打出裂縫來。

  當然更重要的不是這一點,而是——沈默者並不是他們可以招惹的人,除非他們想死。

  男孩撫摸著肩頭黑貓的脖子慢慢走回公寓,黑貓瞇著眼睛,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但它四隻爪子還是緊緊抓著男孩的T恤,似乎暫時沒有放開的打算。

  男孩進了公寓大門,陰老太太正巧開門出來,看見他,一愣,立刻向他一躬腰。男孩點了一下頭,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請繼續期待鬼怪公寓續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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