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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8:54:37


    都是些事先準備好的米酒和紅薯葉。

    先把米酒灑進棺中,再鋪上一層紅薯葉,然後回填,大概三個月屍體會腐化,最後要做的便是揀骨遷葬。

    兩大壇米酒盡數傾倒盡,棺中人仿若浸泡在滲了水一葉木舟中,蒼翠的紅薯葉蓋過他的腳踝、膝蓋、衣襟,直至覆上那面含銀霜的臉龐。

    不知道是不是商慈的錯覺,在葉子覆上他眉宇的那一刻,她似乎看見他的眼角舒展出一抹釋然的笑意。

    在回京城的馬車上,商慈與周家小姐還有小丫鬟祿兒同坐一車。

    周芷清有一張標準的鵝蛋臉,看著就很有肉感,尤其一笑起來有兩個深深的酒窩,是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的類型。她的臉上和脖頸處都是正常的,沒有黑斑覆蓋,這也是她向爹娘隱瞞許久沒被發現的主要緣故。

    如今知道身上的黑斑不久就會消失,周芷清壓著心裡的那塊大石被卸了下來,左顧右盼,整個人輕鬆了許多。

    商慈則是屬於遇動則動、遇靜則靜的人,她與這周家小姐充其量就打過兩次照面,此刻也沒有什麼話說。

    周芷清見她身子坐得端莊,面前的白紗時不時地隨著馬車的顛簸輕晃,忍不住輕笑了聲:“車上沒有旁人,姑娘還戴著這白紗不嫌悶得慌?”

    商慈平日裡戴幕籬一是為了遮陽,這大暑天的日頭毒得很,在外邊呆上一天,不採取點保護措施得曬脫層皮,二則是因姑娘在街上擺攤算命本來就夠招搖,加上她這張臉更招搖,為了減少不必要的事端,於是漸漸養成了出門戴幕籬的習慣。

    商慈本來並沒注意到,聽她這麼說,若還戴著似有擺譜嫌疑,也就順手摘了下來。

    “果然是你。”

    周芷清一副果然被我料中的笑容。

    這下換商慈愣了,斟酌著問:“你認得我?”

    “你還問我,你竟不認得我了?”周芷清眉眼間有嗔怪之色,毫不停頓地反問。

    商慈眨了眨眼睛,當下頭如兩個大,居然這麼快就碰見熟人了?

    真是世事難料,她……她好像還不知道這位周家小姐叫什麼!

    慶元三十六年,七月。

    海河水溢,堤塹潰沒,溺民萬人,壞居民田廬凡數百里。

    巽方聽說過湘南地區澇災嚴重,可沒想到竟是這般人間煉獄的慘像。

    整個城鎮像被什麼洪水猛獸席捲過,只餘破瓦殘垣,街道兩旁隨處可見蓋著屍首的草席,席下露出一雙雙被泡到發白的腳掌,真真稱得上是哀鴻遍野。

    在他到達桑城的三天前,那場暴雨似乎就停了,可現在城裡還積著漫過腳踝的淺水,他身下的紅鬃駿馬淌著這泥濘的水窪而過,時不時地擺頭粗喘兩聲,很有些不耐的樣子。

    有些人在放聲哀嚎,有些人在低語啜泣,更多的人是麻木了,在陰濕的角落裡苟延殘喘。

    巽方獨自一人騎行在這死氣沈沈的大街上,微垂下的睫羽掩蓋住了眼中的神色。

    忽然,身下的馬兒像是受驚了,猛地刹住蹄子,微揚起前蹄,巽方反應極快地拉住韁繩,掉轉了方向,堪堪避過擋在馬前的人。

    一個身形單薄纖瘦的少女跪在前方,打結長髮濕漉漉地垂在胸前,身子快要匍匐進水裡,哭啞了的嗓音斷斷續續:“求…求你,救救我娘……”

    巽方鬆開壓在婦人手腕上的兩指,站起身道:“她……已經去了。”

    他被那攔馬的少女引到這兒時,就見面前的婦人嘴唇發紫,胸口沒有絲毫的起伏,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儼然已死去多時,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俯身切了脈,才告訴少女這個不幸的消息。

    少女雙手交握著婦人的另一隻手貼在臉頰上,眼淚珠串似地往下掉,巽方這句話挑斷了她腦子裡最後的一根弦,當下嚎啕大哭:“娘……”

    少女撲在婦人身上,摟著婦人的脖頸哭得撕心裂肺,淚水掉落在婦人的衣襟上,一片濕濡。

    巽方見此忍不住勸慰:“姑娘節哀順變,現下還是早點讓你娘入土為安……”

    少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嗓子近乎有些失聲,巽方生怕她一口氣沒喘上來會昏過去,束手無策地立在一旁——雖然他心心念念地急於趕路,可眼下也做不出撇開這母女、直接轉身就走的事。

    哭泣抽噎聲漸漸低軟,少女似是有些脫力,背對著他狠狠用袖口擦了兩下臉,繼而有些丟魂失魄地喃喃道:“公子能否幫我一個忙……”

    桑城城外的荒野,四處是被泥石流肆虐過的痕跡,原先的道路被掩埋,周圍都是土堆的小山丘,於是這裡也成了天然的墳地,幾乎每隔三尺就是一塊立著的木牌,上面潦草地寫著幾個字。

    城裡的房屋店鋪被毀了十之八九,別說棺材,能弄到塊像樣的木板都是奢侈了。

    本能使然,巽方從這塊土堆中尋到一塊風水位置最好的空地,將馬背上馱著的婦人抱下來,平放在地面上,扛起鐵鍬,就地開挖。

    少女蹲在婦人身旁默默垂淚,用渾身上下唯一乾淨的一塊絹帕,細緻地擦拭著婦人的手和臉。

    巽方仗著有一把子力氣,加上泥土濕潤,半人高的深坑很快挖好了。

    將屍首抬放進坑內,巽方開始回填,眼見著撒下的土就要覆上娘親的臉,少女的肩膀開始顫抖,有些不忍去看。

    未料這時,巽方忽而取下戴著的黑紗斗笠,彎下身子,輕輕罩在了婦人的面龐上。

    “謝謝你……”少女感激地抬頭望向他。

    眸如璨星,唇若暖玉,斗笠下竟是這副俊逸軒舉的面容,少女的神情微怔,然而在注意到他腦後沒有束起的長髮時,少女眼中的驚豔轉為驚愕,結結巴巴道:“你…你的頭髮……”

    “原來你戴這個是為了遮住……”少女以為他得了什麼怪病隱疾,瞄了他一瞬又飛快地垂下眼,為方才的不禮貌很有些自責,“……那你現在怎麼辦?”

    “不用在意,”

    巽方拾起鐵鍬,一邊繼續填土,一邊問:“你除了你娘,沒有旁的親人了嗎……”

    話一出口,好似觸及到少女的傷心事,她咬著嘴唇,半響才小聲回道:“我爹死得早,娘親帶著我一直沒有改嫁,也因為這個,娘親與娘家裡的親戚早就疏遠了往來,平時都是靠娘親做些針線活來維持家用……”

    說著說著,想起以往種種,娘親的音容笑貌,想到以後的生活沒有了依仗,還不知是怎樣的顛沛流離,少女的聲音又顫抖起來,好在及時止住,將快溢出來的淚又憋了回去。

    “我想離開這裡。”少女眼神有些茫然,語氣卻格外的堅定。

    巽方手裡的動作微微停頓:“如今世道不太平,到處都是流民,你一女子孤身離家,太危險了。”

    “家?”少女自嘲地扯扯唇角,“我哪裡還有家……”

    巽方默然,將最後一鏟土填平。

    氣氛冷凝了片刻,少女忽而抬頭問他:“不知公子途徑桑城,是要去往哪裡?”

    “京都。”

    少女聞言有些訝然,脫口道:“這麼遠,從這兒到京城就算快馬加鞭,少說也要數月呢……”

    言罷,咬咬下唇,似下定了某種決心,小心翼翼地開口:“公子能否稍我一起上路?我會照顧自己,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巽方低頭看著這個形容纖瘦的少女:“我此番上京是有急事在身,且這一行路途遙遠,你跟著我,多有不便。”

    看似是婉轉的拒絕,清越的嗓音卻透出明顯的疏離和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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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8:54:56


    少女眼圈和鼻尖都是紅的,淚光在眼裡打轉,好似隨時被風一吹就會落下來。

    “……抱歉。”

    巽方垂眼繞過她,解開拴在樹樁上的韁繩,牽著馬,轉身朝桑城的方向走去。

    他一走,這荒野更沒什麼人氣了,呼呼的風聲貫過耳畔,少女隱約聽見其中夾雜的嗚咽,好似有什麼人在哭。少女強忍忐忑,僵著脖子地偏過頭,片刻,輕輕鬆了口氣,原來是不遠處亦有幾個人在挖墳埋屍。

    少女身處在緩坡上的高處,方才沈浸在失親的悲痛中未察覺,此刻展目往下看去,只見大小不一的石碑木牌密密麻麻地林立著,竟比斷掉的樹樁還要多,曾經美麗的桑城,現在儼然成了一座徹頭徹尾的死城。

    心死大過悲戚,少女握緊了拳頭,轉身對著娘親的墳頭,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隨即朝著遠處那個還未消失的背影,提步追了上去。

    在馬車上會被周家小姐認出來,這是商慈沒有預料到的事,不過好在她臨場反應快,含糊應付了過去,後來通過流光向以前的小乞丐兄弟打聽,才得知那位周家小姐名為周芷清,年芳十六,其父是翰林學士,在年前與沈國公府的二公子定了親。

    周芷清自從身上突長黑斑後,就變得不怎愛出門了,平日裡要好的閨蜜姊妹也斷了來往,平日裡也只敢和唯一的知情者祿兒親近,在發現商慈就是曾經有過點頭之交的薑婉後,周芷清總是有事沒事來邀她去府上做客。

    放在以前,以擺攤謀生的商慈絕不會閑得隔三差五,義務來替這大小姐解悶,然現在有從葛三爺那兒贏來的兩千多兩銀子傍身,商慈再也不用為每日賺多少銀子而發愁了。

    在被周芷清問及為什麼會住在客棧時,商慈是半真半假地回答的,只說被誣陷毒害姊妹而被父親送到尼姑庵清修,沒過兩天,呆不下去則自己離開了,沒提被後娘設計捉姦,亦沒提那座尼姑庵是哪座。

    周芷清只當她是鬧脾氣,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勸她早點回薑府同她爹認錯。而周家老爺原以為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卻沒想到是同僚的女兒,原打算給她些銀子還了人情,可人家根本不缺這個。

    周老爺有些抑鬱:欠了薑婉的情,等於欠了姜芸章那貨的情,這官場上的情面可不好還啊……

    商慈不知道周老爺有沒有在上朝的時候遇見她爹,是否談論起過她的事,她只管自己先做好準備,以應對姜府隨時會到來的風雨。

    商慈每次去翰林府,周芷清見到她的第一句話,便是挽著袖子,眉飛色舞地問:“你看看我這斑顏色是不是又淺了?”

    第五次聽到周芷清這般發問,商慈忍不住潑了涼水提醒她:“這砂斑至少要三個月才能完全消除。”

    “三個月,三個月,”周芷清頓時喪氣,悶悶地放下袖口,“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提前消除麼?”

    商慈托著茶喝:“若有這方法,我不早告訴你了麼。”

    “這可怎麼辦……”周芷清十分苦惱地坐在她對面,煩躁地敲著桌案,“與沈家的婚事定在十月初五,離三個月還差十天……”

    商慈莫名地眨眨眼:“這又不是你操心的事,大不了把婚期延後,你爹娘會解決的。”

    “可是就差十天,十天啊!”周芷清抻出十根水蔥樣的手指,在她面前比著晃著,很有些不甘心。

    “一天也沒辦法,只要你祖父的屍首沒腐化乾淨,這黑斑會留下印子,如果你不想讓沈家公子看到你這黑斑,還是乖乖地順延婚期吧……”

    聞言,周芷清徹底頹喪地用雙手掩住臉。

    商慈歎口氣,她沒有見過比她還不矜持的官小姐了,十天也等不了麼?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嫁出去?嫁人有什麼好?

    同是待字閨中的年紀,卻從來沒待過的商慈表示很不理解。

    她對未來最大的願望就是回到大澤山的竹屋裡,粗茶淡飯,同師兄平平安安地生活。至於師父和小師兄……人各有志,她和師兄的職責就是替他們看家,以及專業接風洗塵。

    嫁人這個觀念,在過去十七年裡,從未在商慈的字典裡出現,於是她此時能做的,只有同周芷清大眼瞪小眼地發呆。

    立在商慈身後的流光此時突然開口問:“周姐姐,你是不是很想早點嫁給那位沈家公子?”

    周府裡的人都以為流光是她的小廝隨從,因流光長著張娃娃臉,雖年及十五,但看著似乎還要更小些,加之是商慈身邊的人,周芷清並不怎避諱,他嘴甜逢人都喊姐姐,不光周芷清,連丫鬟祿兒都很喜歡他。

    他這話其實沒有揶揄的意味,眉宇間一派稚氣,商慈能體察她女兒家面皮薄,話都儘量拐著彎說或者不說,可流光哪裡懂,自是想什麼問什麼了。

    被直截了當地戳中心事,周芷清羞紅了臉,啐了他一口:“別胡說,我哪有……”

    分明就是有,商慈和流光同時默默心道。

    流光笑了笑,沒再戳穿她的口是心非。

    周芷清同商慈說了會話,又拿給她看自己新繡的花樣,商慈其實對女紅這些精細的活計並不感興趣,比起給她看這個,不如給她一本《六壬課》,她還看得進去。

    然作為師門裡唯一的女子,商慈還是點亮了縫補這項技能的,以前沒有對比,商慈私覺著她的技術還是挺好的,而現在看到周芷清手裡拿著的那副逼真到足可以引來蝴蝶的並蒂蓮,相較之下,她縫出來的簡直就是蜈蚣腳,師兄當初是有多大的勇氣穿著那身掛滿蜈蚣的衣衫出門的?

    商慈自慚形穢之下,多了幾分虛心求教之意,直到在快離開的時候商慈才發現,流光不知道什麼時候不見了。

    告別周芷清,方走出院門,餘光瞥見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蹲在院外牆角。

    商慈走近了,只見是流光撅著屁股,手拿一把小鏟,似乎在掩埋什麼東西。

    商慈無聲無息地湊過去,冷不丁地拍了下他的肩膀:“你在做什麼?”

    流光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把手裡的鏟子扔掉,轉身見是商慈,似是松了口氣,摸了摸頭笑道:“沒什麼。”邊說邊側過身子,不著痕跡地用身子擋住坑內掩埋的東西。

    商慈微挑了挑眉,眸子裡閃過好奇的光:“藏什麼呢?”

    流光連連擺手:“……沒…沒藏…”

    相處了這麼久,商慈熟知他的脾性,這般吞吞吐吐,沒有也是有了,於是沒等他說完便徑直繞過他,流光也未阻攔,臉上沒有被戳穿什麼小秘密的窘迫,而是有些難為情的靦腆。

    土坑裡放著一隻不大的黃油布包,伸手解開,撲面而來一股清苦的藥香味。裡面裝著的是各色曬乾的藥草,商慈對藥草不甚瞭解,勉強能辨認出幾種常見的。

    人參、芍藥、桔梗、遠志……

    商慈忽然想起流光曾經無意間問過自己的話,心下吃了一驚:“這是十二藥精……?”

    十二藥精並非單純是說那十二種藥材,而是一種秘法,其搭配的方法千變萬化。使用起來也不是將藥材煮一煮、燉一燉讓人喝下就能治病那麼簡單。

    自古巫醫不分家,商慈有聽說過,這十二藥精結合八卦方位,埋在府邸院牆下會改善風水,驅邪化煞,亦能治病。

    在商慈的驚異目光下,流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想幫周姐姐早些去掉黑斑,我不確定能不能成功,想來應該……是管用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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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8:55:13


    小乞丐竟然會使用巫醫中最精髓的秘法十二藥精?!商慈覺著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衝擊。

    那油布包中遠遠不止十二種藥材,還有許多商慈叫不上名字的,可見其配方很繁瑣,砂斑的根源在於周家祖墳,遠不是一般的邪祟可比擬的,不然商慈也不至於束手無策,而流光選擇埋藥精的這個地點,是這座院落的正天醫方,不像生氣方那麼渾然天成,是次吉的方位,但是掌管驅病除災。

    能不靠羅盤就這麼準確地找準天醫方位,看樣子,小乞丐不止會十二藥精,竟然連風水也懂得幾分?

    直到流光重新將油布包埋進牆根下,商慈還未回過神來。

    他二人一個沒心沒肺、似乎有些沈浸在做好事不留名的愉悅中,另一個托著下巴,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回到客棧,商慈沒有回自己的房間,跟著流光進了他的屋子,在他微怔時,反手將屋門一關。

    平視著這個身量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纖弱少年,商慈微眯了眯眼:“說罷,你究竟是什麼人。”

    巽方這邊快出了桑城,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身後一直跟著條尾巴。

    因為道路泥濘,所以他騎得並不快,饒是這樣,身後的少女追得也快丟了半條命,深一腳淺一腳地踱過水坑,本就髒汙的布裙上,更濺了不少的泥點,愈發狼狽。

    少女臉上抹著髒灰,糊著淚痕,早就看不出原本的樣貌,打結的長髮上面還插著幾根稻草,繡花鞋被磨破了鞋面,隨著她走動,嘎吱嘎吱地擠出水來,簡直一個慘字了得。

    天色漸漸黑了,日頭不知何時躲進了遠山之下,這座積了薄水的死城愈加陰冷,少女抱著胳膊,凍得瑟瑟發抖,見他停下回望,濕漉漉的眼裡迸出希冀的光。

    “我想去京城,我……想活下去。”

    少女仰頭望著馬背上的他,艱澀又迫切地直言心中所想,說完似乎覺察到現在自己的形象太過糟糕,於是在他清澈的目光中,又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來。

    所有倖存的百姓都在往臨近的城鎮湧去,鮮少有經過桑城的外來者,而倖存者們已經自顧不暇,遍地都是無名碑,誰還有心力去管別人的閒事?如今能救她出這苦海的人,只有他了。

    少女當初義無反顧地去攔馬,其實未抱多大的期望,這兩日她也見過不少路過桑城的商人,對她們這些災民唯恐避之不及,生怕被纏上,然而卻沒想到他真的會替娘親挖墳安葬,還把唯一的斗笠給了她……

    他是個好人,他會幫自己的,少女心道。

    而此時,處在她對面的巽方有些為難。

    若這少女真如她所說,沒有親戚可投奔,她的今後的下場已經可以預見,不是被凍死,就是被餓死。

    放在平時,順路稍個人,不過是舉手之勞,可此時此刻,他恨不得插翅飛到京都,但見死不救這個名頭,他亦不願當。

    他有心幫她,如果只給她些銀兩,反而很可能會害了她,這年頭流民比土匪還要危險,可若帶著她一起上路,這姑娘看起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或許連馬也不會騎,勢必會被拖慢行程。

    看著面前這位一臉決意的少女,她似乎把他當做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肯輕易放手了。

    忽然風起,空氣中飄揚的都是泥土腥味,越過少女的肩頭,巽方在一片黃泥地裡,意外地發現了一抹搖曳的綠意。

    在一塊巨石下方生長著一團蓍草,那蓍草有一半的根莖被泥土覆蓋,僥倖露出來的另一半,被水浸泡沖刷過的葉子,反而更顯青翠——也只有這種不擇土地的野草會在這等惡劣的條件下還保存著生機。

    巽方神思微動,隨即翻身下馬。

    少女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緩步走到路邊,薅了一把野草,清點了一下根數,繼而盤膝坐在巨石之上,將那些野草依次擺開,清逸的側臉浮現出的神色變換著,時而專注,時而苦思。那動作行雲流水,一派泰然,好似是他日常生活中經常會做的事。

    被他丟下的那匹紅鬃駿馬似也對他這舉動見怪不怪了,很淡定地跑到另一邊,去啃食石縫裡零星的幾根野草。

    直到看見他用左手拿起一定數量的野草,夾在右手指縫間,似是在算剩下的野草數目,隨後再將野草重新合攏,一遍遍聚精會神地重複這個動作,少女這才恍然有些明白他在做什麼,她曾經在街上看到過有算命先生用這種方法來替人擇吉問卜。

    所以……他現在這是在就地占卜,蔔問究竟帶不帶她?

    少女微張著嘴,有些風中淩亂。

    獸紋描金香爐內燃著的驅蚊蟲的艾葉,冉冉的煙霧在香爐周圍環繞。

    屋內落針可聞,二人相對而坐,跳動的燭火時明時滅,燭芯炸開的聲響在靜謐的氣氛中分外響亮,少女手捧茶盞,挺直著背,而少年瑟縮著脖子,二人明明年紀相仿,卻頗有些長輩訓斥小輩的即視感。

    燭火昏黃,少女的肌膚卻細膩若白瓷,找不見丁點的瑕疵,一雙眸子較杏眼稍長,眼角平而眼尾翹,即使不笑,也給人在嬌嗔的錯覺,不點自朱的豐盈唇瓣有些嚴肅地抿著,帶動兩側雪腮微微的鼓起,微皺的眉頭昭示著她此刻的不滿。

    然而少女似乎是天生的無氣場,是即便坐在龍椅上,也全然不具有壓迫感的類型。

    流光卻不敢直視她,心裡也在納罕,為什麼他就這麼怕她呢,她從來沒對自己厲言說過話,也僅僅比自己年長兩歲而已,為何她一擺出這種架勢,自己就有種想要遁地的衝動?

    商慈在他身上掃來掃去,想要找出點他在欺瞞自己的痕跡,然而很擅長與人打交道的她不過堅持了片刻就放棄了。相由心生這句話是有道理的,眉心有川紋,說明此人心思頗重,嘴唇薄而寬,說明他常妄議旁人的是非,雖然這些描述有些片面概括,但終究有蹤可尋。再風華絕代的人,若是心地醜陋,在某個時刻,從他不經意地某個神態動作下,都會捕捉到端倪,

    而面前的少年卻乾淨得像張白紙,雖然在有意躲閃著她的目光,並非是因為心虛,而是生性的靦腆……

    十二藥精是巫醫的代表名詞,但一些小門小派出身的巫醫只學其形未學到其精髓,會用十二藥精來驅邪化煞,能量大到可以去掉砂斑的,商慈想了想,大概只有苗疆一支了。

    苗疆人大都性情詭譎,行事雷厲風行又心狠毒辣,與十二藥精齊名的是他們獨門煉成的蠱蟲,可使人暴斃,可控人心志,種類效用層出不窮,令許多同行談之色變。苗疆幅員遼闊,自給自足,加上敝帚自珍,認為蠱術是天下第一的玄法,很少會踏足中原。

    她很難相信,小乞丐會和那些惡名遠揚的苗疆中人扯上關係。

    流光沒有隱瞞,將如何會使十二藥精的緣故,斷斷續續,一五一十地通通和她說了明白。

    商慈越聽心裡越是驚訝,小乞丐在外流浪竟已有十年。

    “我記不得我姓甚名誰,記不得家在何處,五歲之前的記憶像是被人抹去了,我有時候會想去試著回憶起那些記憶,但一旦起了這種念頭,腦袋會似針紮得一般劇痛……那十二藥精像是生來印刻在我腦海中,也是那段失去的記憶中唯一留下來的東西……”

    流光總覺得在失去記憶之前,一定有個人在每日地悉心教導他這些,數遍數十遍……以至於深深地記錄在了他的記憶深處,成為和吃飯睡覺一樣重要的本能,包括重喪日的演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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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8:58:30


    “所以在街上見到你亦懂重喪演算法時,我才會下定決心跟著你,我想找到那些缺失的記憶,我想知道我是誰……”此時的少年十指交握,烏鴉鴉的睫羽下辨不明眸中神色,不知不覺間,已脫了幾分稚氣。

    有一個不好的猜測在商慈心中浮出,以前沒有刻意地去關注,而現在有了方向,串聯在一起去看,商慈這才發現流光的長相和尋常人相比,眉毛明顯更濃黑些,五官也更深邃立體些,都趨近于苗疆人的特徵,可能也是沒長開的緣故,這些異于常人的棱角被隱藏了起來。

    商慈雙手緊握著茶盞,靜默不語,她有種強烈的預感,若有朝一日小乞丐找回了記憶,對他來說,未必會是一件好事。

    沒過多久,海河水溢、湘南一帶水淹百里,流民數萬的消息便傳到了京都,一時間流言四起,成了大街小巷茶餘飯後的談資。

    在眾人們都在譴責負責築堤的官員必定是將經費中飽私囊,建了豆腐渣工程才導致澇災的時候,商慈掐指一算,她在京城呆了已有月余,若師兄路上沒有耽擱的話,這幾日怕是正好途徑湘南。

    雖然她很相信師兄那手卜筮測凶吉的功夫,相信他光是觀瞻天象就能及時避開澇災,但凡事就怕萬一,商慈心裡有所牽掛,於是這幾日連擺攤都有些心不在焉。

    葛三爺最近比較收斂,似乎沒再做藉機緣的缺德事,商慈又遇到了之前在她這兒大倒苦水的倒楣漢子,他興沖沖地同她說,果真她所言不假,那陣邪乎的黴運過去,好事就一樁接著一樁,他那剛嫁過去的閨女有了身孕,女婿做買賣生意也賺了一筆大錢。

    送走了那位來道謝的漢子,不知是不是在日頭下曬得久了,商慈突然感覺雙眼一陣火辣辣的被灼燒的痛意。

    商慈有些疑惑地用手背輕揉,心下納罕,這四下無風,怎麼好端端地眼裡進了沙子?

    過了好久,眼裡異樣的感覺才漸漸消失,商慈試探性地睜開眼皮,發現一切如常,於是並沒有當回事,起身和流光一起收拾攤位。

    還未收拾完,就見一輛馬車緩緩停在了攤位前,一隻芊芊素手從簾子裡伸出,繼而露出一張珠圓玉潤的臉。

    “怎麼這麼慢,再不動身,這天都要黑了。”周芷清嬌嗔著抱怨。

    近日徐夫人有些犯頭痛病,周芷清之前便說好了,約她今日一起去上清宮祈福。

    “婉姐姐,你快去罷,東西我來收拾就好。”流光從商慈手中搶過籤筒,商慈見狀無奈地撒了手,轉身上了馬車。

    京都的第一古刹乃是白馬寺,要論第一道觀便是上清宮了。

    周芷清原本並不怎尊崇道佛神靈,許是因這次身染砂斑的經歷,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了,徐夫人頭痛實是老毛病,在家裡天天悶壞了的周芷清,借此去道觀一是誠心為娘親祈福,二則自己也能散散心。

    上清宮並不遠,一炷香的時間便到了。

    馬車停穩,二人雙雙下來,有站在道觀前專門負責接引的小童,引著二人往觀裡去。

    上清宮不大,主要在於精和靈驗,知觀蓬丘道人在京都很有名望,先帝尊尚道教,蓬丘道人曾多次奉旨進宮講義,後來新帝繼位,很是排斥這些只知煉丹、不學無術的道士們,說黃白術是誤國之術,上清宮的聲望大不如前,但在民間百姓中,上清宮在所有道觀之中仍是有著不可撼動的泰山地位。

    拾千階而上,過山門,來至三清殿,殿內主供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三位神靈,側供福祿壽三星。

    周芷清右手捂心,遙遙跪拜,結結實實地一禮三叩。

    站在她身旁的商慈有些糾結,到底是拜還是不拜呢。

    全程傻站著等周芷清上完香似乎不太好,會被門口守門的道士認為無禮,但是若是被師父知道,她不光來道觀,還來祭拜,非得抽她不可。

    於是權衡之下,商慈默默地退到了殿門外。

    沒過一會,周芷清提著裙擺出來了,扯住正準備轉身欲走的商慈,在她耳邊道:“拜完就回去,豈不太虧了,我們隨便逛逛,聽說這上清宮的精緻很是不錯,從靈官殿往山下看,可以看到雲海。”

    商慈不太贊同:“這道觀豈是隨便能逛的,而且這觀中盡是男道士,我們……”

    周芷清扯了扯帽檐上的白紗,打斷她:“誰知你我是誰?難得出來一次,你就陪我多玩一會嘛……”

    “……”袖子被她扯住左右晃啊晃,商慈最終在她的搖袖*和幽怨眼神的夾擊中敗下陣來。

    靈官殿在整個上清宮的最頂端,二人呼哧呼哧地又爬了上千階梯,階梯兩旁植著大片的竹林,每根毛竹都有十數米高,青竿林立,翠霞成蔭,仿若置身林海,微風拂動,整個竹林簌簌作響,潮水一般地起伏蕩漾,宛若天籟。

    就在這麼一派和諧的竹林聲中,走在前面的周芷清忽然頓下腳步,扭頭問商慈:“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

    臺階修得窄峭,商慈一直在專注腳下的臺階,陡然聽她這麼說,屏息靜氣得聽著周圍的動靜,果然聽見了一陣異響,好似是人的對話聲,細聽又不像,只抬頭道:“聽見了……”

    二人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捕捉到了好奇的神色,於是不約而同地轉過身子,循著聲音,朝竹林中走去。

    沒走多遠,只見在那根根竹節之間,有一對緊緊相擁的男女,口中發出令人臉紅心跳的喘息聲。

    因為角度問題,商慈剛好能看清那女子的臉,淡眉細眼,瓊鼻薄唇,算不上美人,頂多沾上清秀的邊,就這麼一張樣貌平庸的臉,商慈的印象卻尤為深刻。

    她統共就從原主那裡繼承了那麼幾段記憶,這張臉卻不厭其煩地出現了無數次,也是間接導致原主猝死的罪魁禍首——她的妹妹姜琉。

    而那位正把臉埋在她的頸間、不斷親吻著她的年輕男子,看不清他的樣貌,只能看出他頭戴著芙蓉冠,身穿著雀青色雲紋道袍,腰間別著桃木短劍。

    商慈睜大了眼,竟是名道士?!

    受了驚的商慈腳下一個不穩,不小心踩到了地上一枝枯木枝,發出一道清脆的“卡嚓”聲。

    姜琉和那道士頓時彈分開,皆是驚慌失措地扭頭看過來。

    只見兩個頭戴白紗幕籬的姑娘站在不遠處,默默朝他們行著注目禮。

    還是周芷清最先反應過來,一手拽過還傻站著的商慈,一手拎起裙擺,跑得比兔子還快。

    商慈則死死地拉住飄動著的白紗,不讓自己的臉露出半分,低著頭跟著周芷清左繞右繞地出了竹林。

    都是好奇惹得禍啊,在別人的地盤上撞見了偷情的場景,真是尷尬極了。

    二人全然沒了去靈官殿看雲海的心情,做賊似的一路往山下走。

    周芷清尚未經人事,乍見那火辣辣的場景,早已是紅了臉,二人逆風而走,臉上的燥熱驅了不少,她這才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扭頭問商慈:“如果我剛剛沒看錯的話,方才那位女子可是你妹妹?叫姜……”周芷清咬唇思索片刻,有些不確定,“薑琉?”

    周芷清自然是見過薑琉的,不過跟薑婉的容貌才情相比,薑琉明顯遜色很多,每次小姐們聚會賞花,薑婉哪怕是孤零零地坐在角落悶聲不說話,只憑那張臉就足夠吸引目光了,薑琉的性子和她相反,凡事喜歡出風頭。所謂家醜不外揚,旁人家的姐妹就算感情不睦,也會做做表面功夫,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針鋒相對,而薑琉總愛變著法的拿話刺薑婉,這不是給人看笑話麼,她因駁了嫡姐的面子而洋洋自得,殊不知自己早成了別人眼中的跳樑小丑。

第二十五章

    周芷清也是由此才會對那薑琉有幾分印象。

    商慈默然無語,她是孤兒,哪有什麼姐啊妹的,況且誰有這麼個妹妹,也算是倒八輩子血黴了……

    姜琉和薑婉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雖然她盡力遮擋住了面容,商慈還是不敢確定薑琉有沒有認出她來。

    而和她在一起的道士,光看裝束打扮,就與這道觀中漫山可見的普通弟子很不一樣,普通弟子都是一襲灰色道袍,挽個道髻了事,而那道士又戴冠又佩劍的,想來身份不一般。

    上清宮隸屬全真一派,主張陰陽不交,不許門下弟子婚娶。姜琉當初和馮氏費盡心思誣陷她和下人苟且,可如今她自己卻和道士暗通款曲,說出去不但自毀名節還會讓整個姜府成為笑柄,商慈很是懷疑她的腦子是不是有坑。

    而薑琉此刻正羞憤欲死,手指攪著帕子直跺腳:“被那兩人看見了,這可怎麼辦……”

    立在她身旁的男子眉宇間亦是一派陰霾,他在觀中熬了這麼多年,好容易成了入門弟子,頗得知觀器重,就等著師尊百年之後,他好接手這道觀,若此時被抖落出去,挨頓責罰倒還好說,要是因此被逐出道觀,他可真是冤大了。

    這片竹林平時鮮少會有人來,他和許多官小姐都是在此幽會,從未被人發現,然而百密一疏,李贄看著身旁其貌不揚的薑琉,悔不該當初,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栽在這麼個要貌沒貌、要腦沒腦的女人身上,他虧不虧!

    李贄天性風流,卻風流得有理智,否則也不會將那麼多閨秀小姐同時玩弄于鼓掌之間,他此刻心中很是惱火,面上絲毫未顯。

    他二人現在是拴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李贄只能先穩住她,別是什麼事還沒發生,自己倒先慌亂起來,溫聲安慰薑琉,同時也是安慰自己:“那兩個女子看起來是來觀裡上香的,應該不會講此事說出去。”

    姜琉完全聽不進他的勸慰,只覺得方才那二人的身形都有些熟悉,其中一個很是像……

    不可能啊,那人應該還在尼姑庵裡‘享清福’,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兒?

    薑琉整個人都僵直住了,因為這個念頭,心下“砰砰”直跳。

    馬車緩緩在客棧前停下,商慈跳下車,同周芷清道了別。

    方才在馬車上,她拜託周芷清不要將今日所見之事說出去,周芷清自然是答應,這是旁人的家事,何況這事說出去對她也沒有任何好處。

    商慈這麼做,並非是為了顧全姜府的名聲做什麼爛好人,原主都對姜府沒有什麼感情,更何況是她。她的目的在於洗清原主的冤屈,還原主和自己一個清白,光明正大地離開薑府,和過去徹底斷個乾淨。

    凡事都要厚積薄發,而這件事握在她手中是最好的籌碼。

    然而商慈沒想到,她還未來得及出手,就有人上趕著送上門來。

    這一陣子,徐夫人頭痛不止,吃了好些天的藥都未有好轉,周老爺無奈之下,去請了有名望的道士來家中做法事。周家人不懂這些,生怕被忽悠了,便請商慈過去旁看。

    等商慈和流光到了翰林府,法事已經開始了。

    只見偌大的庭院中央,設著一座法壇,壇中燃著三炷線香,一位頭戴金冠、腳踩朱履、身穿黃褐色道袍的年輕道士,在丫鬟端著的銅盆前淨手,而徐夫人面色不振地坐在一旁的圈椅裡,以手撐額,樣子有些萎靡。

    細細地擦拭完手上的水珠,道士轉過身來,面容很是白淨,一雙劍眉直飛入鬢角,兩袖寬大過膝,走起路來,袖帶擺動,頗有幾分仙人氣質。

    那道士走到法壇前,拿起擱在桌案上的竹筆,飽蘸朱砂,深吸一口氣,意念凝於筆尖,緩緩落在事先鋪就好的黃紙上。

    那道士運筆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商慈正好看見他畫符的那一幕,暗道單看這畫符?的手法,是有幾分真功夫的。

    畫完符,那道士從懷中掏出符印蓋上,緊接著抽出腰間的桃木短劍,雙腳以一個詭異的角度錯開,劍端劃過半空,繼而踏起了禹步。

    禹步是道士做法中常用的一種步法動作。道教崇拜日月星辰,尤重北斗七星,師兄為她續命而採用的北斗七星陣法,就是出自於道教之手。禹步也是依北斗七星排列的位置而行步轉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據說以此步態禱神,可獲七星神氣,驅邪迎真。

    這禹步跳得好與壞真得分人,有些人走起來活像跳大神,而有些人就知道怎樣提高觀賞性,淡化某些不雅的動作,儘量將動作伸展開,將氣勢發揮得淋漓盡致,這道士更會討巧,把這禹步走得像舞步,垂散下來的烏黑長髮時不時地雖動作甩動著,揚起飄逸的弧度,那叫一個賞心悅目。

    周遭靜悄悄的,在場的人都驚歎著那道士的表演,有些小丫鬟都看傻了,輕捧著臉頰,一副含羞帶怯地想看又不好意思多看的神情。

    周芷清見商慈走過來,伸手把她拉到身邊,看見她眉頭微皺,似乎想說些什麼,於是連忙用食指壓住雙唇,示意她先不要說話,道士做法需要保持絕對的安靜。

    商慈見狀,把到嘴邊的話咽進了肚子裡,周芷清便偏過頭,繼續聚精會神地看著那道士做法。

    商慈有些無語地隨著眾人一起看著那道士上躥下跳,只道這丫頭真是健忘得厲害,那道士雖然換了身衣服頭冠,但明顯就是在小竹林裡偷情被她們撞見的那位啊!

    且說那日薑琉回到府中,第一件事便是打發丫鬟去淨慧庵,打聽打聽薑婉最近過得如何。

    奉命出去打聽的丫鬟回來,果不其然,帶回了一個讓薑琉心沈穀底的消息,早在一個月前,薑婉就跑出了尼姑庵,至今不知人在何處。

    薑琉捏緊了茶盞,心中大罵那些老尼姑真是廢物,連一個人都看不住!

    她第一反應是把這事告訴母親,一起商量對策,然而剛走到門口,卻生生頓住腳步,娘親若是問起她為何突然去尼姑庵打聽薑婉的消息,她該怎麼回?娘一向擅于察言觀色,自己任何的馬腳逃不過她的眼睛,之前她裝病陷害薑婉,一眼就被她娘識破,讓她有些驚訝的是娘並沒有責怪她,反而有些怒其不爭地說說要麼不做,既然做了便要做絕,支了那出捉姦的狠招,這才將薑婉徹底趕出薑府。

    薑婉哆哆嗦嗦地想,她與李贄的事情敗露,以她爹的脾氣,哪怕是娘都保不住她,下場只會比薑婉更慘……

    李贄正想趁這回與她斷乾淨,未料到薑琉見了他,劈頭就是一頓哭訴:“這下可完了,那日撞見我們的其中一人是我嫡姐,我與她一向不和,先前我與她才生了一場大過節,她恨我恨得要死,肯定會將我們的事說出去的!”

    李贄原本並未將此事往心裡去,想著那兩個小姐不會將這種事宣揚出去,損人不利己,於她們自己的名聲也不好,未料到竟還有這層緣故,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心裡對薑琉的遷怒又多了一層。

    相比于薑琉的哭哭啼啼,李贄很冷靜,先把她溫聲軟語地勸了回去,隨即去找了當日負責接引香客的道童,幾經打聽,才知那兩位女子其中之一是翰林府家的小姐。

    恰得知翰林夫人頭痛不止,周老爺親自來上清宮請人去做法事,平時這種事輪不到他出手,李贄這回自告奮勇,格外積極地接下了這場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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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8:58:49


    李贄看似在全神貫注地跳著禹步,其實早就將周圍人的表情看在眼裡,見那翰林小姐既稀奇又崇拜地望著自己,儼然完全沒有認出自己來,心下微微松了口氣。

    目光落在緊挨在翰林小姐身旁的一位女子身上,這回商慈沒有帶幕籬,四目相對,二人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警惕。

    李贄壓下心中的慌亂,若無其事地將視線轉開,就勢挽了個漂亮的劍花。

    這電光火石地一觸,李贄便知商慈已認出他來,而商慈亦知他已知曉了自己的身份。

    劍尖挑起桌案上那張墨蹟未乾的符?,向空中一拋,劍對著上空淩然一刺,符?被穿破掛在劍梢上,李贄將手中的桃木劍往前一送,符?懸在燃著的線香之上,眼眸冷峻,口中喝念:“陽明之精,神極其靈,收攝陰魅,遁隱原形,靈符一道,諸患彌平,敢有違逆,天兵上行!”

    念罷,只見劍端上的符?迅速地燃燒起來,黑色的渣灰紛紛掉落,桌案上擺著的一隻盛著清水的瓷碗,正好將這些殘渣全都接住。

    李贄將劍抖了抖,重新插回腰間,端起那碗符咒水,走到徐夫人面前遞給她,道:“夫人請飲。”

    徐夫人猶豫著接過來,只見那水面上飄著一層的黑灰,混混沌沌,看樣子就很不好喝。

    然事到臨頭,全家為了她的頭痛病擺出這麼大的陣仗,若是不喝可就前功盡棄了,於是徐夫人咬咬牙,一仰頭喝了乾淨。

    所有人都在翹首以待著徐夫人的反應,只見她微蹙著眉頭咂咂嘴,顯然介懷那味道,須臾,徐夫人好似意識到什麼,左右扭了扭脖子,眼神驀然發亮,噌地從圈椅裡站起,握住周老爺的手:“真神了,我這頭一點也不痛了!”

    不僅不痛了,徐夫人整個人都格外的精神,眾人紛紛面帶喜色地圍上去,周老爺意外驚喜之下,不住地向李贄道謝。

    流光嘖了一聲,偏頭問商慈:“這符咒渣兌水這麼管用?”

    商慈點點頭:“別小瞧了這些符咒,這可是道士們的看家本領,上清宮又是京城道教第一金字招牌,若是連這也辦不好,招牌早叫人砸了。”

    周芷清這才想起來商慈還在,這場法事進行得這麼順利,是她沒有想到的,笑盈盈地看過來問:“你方才想跟我說什麼?”

    “……沒什麼。”

    商慈原本在想怎麼會這麼巧,這道士就是前幾日被撞見偷情的那位,此番來翰林府做法事別是暗地裡做什麼手腳,想提醒周芷清兩句,但看現在這皆大歡喜的結局,似乎說了也顯多餘。

    法事做完,那道士以觀中還有事為由推拒了翰林府的留膳,頗為高風亮節地早早告辭了,商慈和流光則被周芷清拉到了閨房,說了一會子的話。

    周芷清向來是個藏不住秘密的,按捺不住又一次扯開袖子,激動地說:“這回我身上的黑斑可是真淡了……”

    這幾日不知為何,她的身上的黑斑是一天一個樣,現在那些黑斑的顏色只比正常的膚色稍深一些,乍看之下,也不那麼嚇人了。

    十二藥精的功效顯了。

    流光聽聞很開心,而商慈則神色有些莫明,只附和了兩句,便岔開了話題。

    回到客棧的屋內,商慈同流光談及他那日在周芷清院牆下埋下十二藥精的事。

    坐在床榻邊的流光有些赧然:“這麼說來,徐夫人的頭痛病有可能是我造成的?”

    “嗯,不是可能,是肯定的事了。”商慈如是說。

    這也是她考慮不周,十二藥精輔以風水的效用只是鎮宅,那些邪氣被驅逐出了周芷清的院子,黑斑消失的速度是加快了,但自然會有別人遭了殃。

    不過還好,徐夫人服了符咒水,那些邪氣也被那道士驅散了,周家因祖墳選址出了岔子而引出的一系列禍端算是徹底塵埃落定。

    不知何時,夜幕已悄然降臨,客棧裡仍舊人來人往。

    二人談話間,全然不知道此刻的屋門外,有一隻男人的手觸摸上了門框上的紗紙,

    白淨修長的手指間撚著一道符?,無聲無息地貼在屋門上方的牆壁上。

    不知使了什麼障眼法,原本土黃色的符咒觸到雪白的牆壁後,竟漸漸與其融為一色,若非盯著那處仔細觀察,根本發現不了任何破綻。

    隱在陰影之下的來人勾起唇角,輕拍了拍雙手,欣然轉身離去。

    桑城周圍沒有被澇災波及的城鎮中,洛遙城是最相近的一座。

    因災民實在太多,在他二人到達時,不大的洛遙城已是人滿為患,大街上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的乞討者。守城的官兵嚴防死守,已禁止流民再進城,少女幸而有巽方帶著,官兵聽聞他是去往京城,加之瞧他衣冠齊整,操得不是本地口音,盤問了一番,便放了行。

    進了洛城,找到一家客棧,要了兩間上房。

    少女泥人似地過了那麼多天,可算有個地方能落腳,忙叫小二送來熱水,迫不及待地要將自己這一身汙垢清理掉。

    髒汙洗去,是雪白標誌的一張臉,桃尖一樣的下巴,細長清秀的眉,十分乖巧靈動的長相,烏黑柔順的長髮挽在肩頭。

    莘玥對著銅鏡照了又照,鏡子裡的少女桃腮香鬢,微紅的雙頰、半幹的墨發,從頭到腳都透著清爽,直到自己都確定現在的樣子和之前判若兩人,這才有了勇氣,起身去敲對面的屋門。

    門是虛掩著的,莘玥象徵性地敲了兩下,便推開了門走了進去,只見坐在籐椅上的男人正低垂著頭,手裡把玩著一隻巴掌大小的袖珍羅盤。

    讓莘玥頗感沮喪的是,直到她走過去在他身旁的空椅處坐下,他都沒有抬頭看自己一眼,而是用絹布擦拭著羅盤浮針之下的灰塵,那認真專注的眼神,好似他手裡捧著的不是一塊老舊普通的羅盤,而是什麼稀世難得的寶貝。

    稀薄霞雲托著一輪殘陽,金黃的暖意穿過窗格映在地上,男人背對著陽光,那傾瀉在腦後的銀絲像被度了層柔光,隱有光澤流動,配上那刀裁墨畫似的清俊面容,宛如神祇。

    第一眼,她看到男人那頭異于常人的白髮時,心下有些懼意,可看得時間久了,莘玥私覺著這白髮長在別人身上倒也罷了,配在他身上,反而透出幾分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仙人氣質。

    摸著自己同樣柔順的青絲,莘玥有些懊惱地想,人的觀念都是先入為主,自己在他心中髒汙落魄的形象怕是扭轉不過來了罷……

    少女現在並不知曉,面前的男人只是因用蓍草蔔筮出了六十四卦中唯一一個六爻皆吉的全吉卦:謙卦,才會帶著她一起上路,他是遵從卦象結果,遵從天道,與她是美是醜,是髒汙是整潔都無一分關聯。

    莘玥的視線逐漸被他手中的羅盤所吸引,那件羅盤明顯是被人使用了很久的舊物,邊角都被磨出了包漿,莘玥眼尖地發現羅盤的右下角刻著一枝灼灼盛開的桃花,她曾見過巽方用來勘路的羅盤,明顯不是這一塊,這件做工精緻的袖珍羅盤怎麼看也不像男人用得物件。

    找到客棧後,巽方去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市集又買了匹馬,雖然他沒有多說,莘玥也知他是嫌二人共騎拖慢了行程,莘玥心中有些小小的失落,同時也對他此次進京的目的感到好奇,究竟是什麼事這般火急火燎?

    莘玥用手撐著下巴,狀似無意地問:“巽公子,你此番去京城是去做什麼?”

    疏懶的嗓音響起:“找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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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8:59:08


    莘玥趁機追問:“什麼人?……是親人嗎?”

    巽方不假思索地嗯了一聲:“一個很重要的親人。”

    莘玥松了口氣,應該是親生的姊妹吧,用笑頑的口氣問道:“……有多重要?”

    巽方的睫毛微顫,沒有說話,將袖珍羅盤重新放入懷中,起身看向窗外。

    簷角低垂,遠山渺茫,他與她之間,不知隔了多少千山萬水。

    但至少有了盼頭,有了希望,只要還在人世,便有相見的一天,不是嗎?

    想起之前陰陽相隔的絕望,巽方緩緩閉上了眼,那種剜心削骨般的哀痛,他再也不想經歷第二次。

    因為考慮不周,買下的十二藥精使邪氣轉移,嫁禍到了徐夫人頭上,流光和商慈都紛紛在心底檢討了自己的過錯。

    其實換種角度想,若是徐夫人知道了自己的幾日頭痛,換得女兒的黑斑早日消失,婚期如約進行,說不定會感到很值得很欣慰?

    流光回了自己的房間,商慈坐在椅子上看閒書,忽然感覺眼皮上又撩起了熟悉的灼燒感。

    她以為是看書看得眼睛乏累了,於是合上書卷,四下在房間裡環顧,抻了個懶腰,活動了下筋骨。

    然而抻著抻著,商慈身子僵直了,屋門上方的牆壁漸漸變得透明,越過透明的牆壁,她竟然能看到一簇跳動著的黑色氣團!

    商慈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她、她怎麼可能會看到一牆之外的景象?還有那憑空出現的一團黑氣,是個什麼東西?

    商慈使勁眨了眨眼,再看,那團黑氣還在,再眨,再看,還在!

    直到眼皮上的灼熱消失,商慈頓時神識一清,再抬眼看去,一切恢復了原樣。

    她心下驚異萬分,上前推開門,走出去轉過身,面對著屋門站著,抬眼去看方才那團黑氣所在的方位。

    咦,那處牆上好像沾了一片什麼奇怪的東西?

    商慈凝神看了半天,反應過來,竟然是一道符?!

    商慈叫住端著盤子傳菜的小二,問:“有沒有見過面生的人經過我的屋門?”

    店小二一頭霧水,老實地笑答:“姑娘,瞧您這話說的,客棧裡人來人往的哪個不是面生的?像您這樣一住數月的畢竟是少數……”

    “……沒事了,你去忙吧。”

    商慈也沒指望能從小二口中探聽到什麼有價值的資訊,直接回身進屋,搬了椅子出來,站在椅子上去夠那符?。

    那符?貼的地方很高,商慈需踩著椅子才能夠到,看來是個身量高大的男人放上去的。

    那符咒上應是被人塗了特製的藥汁,不但和牆壁緊緊地貼合在一起,連顏色都融為白色,上面寫著的符文也從赤紅的朱砂色呈現為淡淡的粉色,再加之她的屋子在走廊下,採光不好,誰也不會注意到牆壁上竟貼了張這個玩意。

    商慈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撕扯,費了半天的勁兒才把那符?完整地揭了下來。

    這時候,師從百家的好處就顯現出來了,技多不壓身,這是師父常掛在嘴邊的,雖說貪多不爛,但多學點總沒壞處,碰到什麼事才不至於兩眼抓瞎,商慈近兩個月來在京都經歷過這許多人事,才切身體會到這個道理。

    一張完整的符咒分為符頭、符膽、符腳,符膽是一張符的精魂,細細拆解下來,商慈發現手中的這張符?是道教中為數不多的用來害人的符咒!

    這符?又名離魂咒,放置在人身上或張貼在房屋上都可行,效果是不出三天就能使人產生幻覺、精神混亂,一個月下來,受著符?發影響,房中人會變得瘋瘋傻傻,語不成句,心智如同癡兒,而符?也會因能量耗盡,成為廢符。

    商慈盯著手中的符?,眸色漸沈,為了堵住她的口,那兩人竟然能下此狠手。這符?是出自那道士之手無疑,但這符文中還夾雜著她的生辰八字,若不是她那妹妹“好心”告知,道士從何知曉?

    這下他們不用怕自己會將他們苟且的事抖落出去了,就算自己在精神錯亂的狀態下還記得這事,他們也全然不用擔心,一個瘋子的話有誰會相信?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第二日,商慈讓流光去街上買了一紮黃表紙和朱砂。

    這是商慈第一次畫符,好在有參照物,依葫蘆畫瓢,並不是件難事。

    把離魂咒鋪在桌案上,鎮紙壓著,商慈像稚童剛開始學寫字似得,一筆一劃臨摹得認真。

    畫出來的符威力效果有多大,跟畫符者是否專注和畫符的功底有關。

    首先,筆劃不能斷,斷了這氣就散了,講究一氣呵成,光是這點,商慈就練習了好久,剛開始畫得斷斷續續、歪歪扭扭,活像一條條在做引體向上的蚯蚓,直到畫到第五張的時候才略有起色。

    商慈並不需要這符?能像原符一樣致人癡傻,能維持住三五日的效果足夠了,況且她這臨時抱佛腳的畫符,也頂多起到這個程度的效用了。

    流光原先還在納悶她沒事買黃表紙和朱砂做什麼,待瞭解事情原委,少年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拳頭,氣憤不已:“那廝心思也忒歹毒,那臭道士便罷了,那姜家小姐畢竟和你是姊妹,同氣連枝之情,良心上怎麼過得去?”

    “這世上手足相殘的事還少麼,父子相弑都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了,何況我和她只是同父異母的姐妹……”

    商慈一邊畫符,一邊淡淡道。

    她畢竟不是姜婉,繼母和妹妹對原主的所作所為並不能感同身受,而這一次,若不是誤打誤撞地看到了那團黑氣,她就是那只被無辜殃及的池魚。

    不過,她最擅長的就是以彼之道,還治彼身。

    畫出了最滿意的一張,商慈將符?撚起,吹了吹,兩張符?對在一起,一黃一白,一張上面的花紋赤紅如血,一張粉淡如花蕊,除了符文中夾雜的生辰八字不同,兩張符?幾乎沒有什麼明顯的差距。

    商慈將那張新畫好的符?遞給流光,原先的符?就勢丟進香爐裡頃刻間燃成灰燼,流光接過掖進懷中,待到夜半時分,悄悄地溜出客棧。

    薑府的府邸坐落在鬧市區,臨近宵禁,街上並沒有多少行人,流光圍著薑府府邸的牆轉了一大圈,繞到後門。後門兩旁是小型的花圃,植著兩棵李子樹叢叢的牽牛花。

    流光鑽到樹後,沿著牆根開始刨坑,差不多挖了半尺深,將懷中的符?貼在坑中壁上,上面蓋了木板,撒了些土,又扯了些牽牛花做遮掩。

    做完這些事,流光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任何人經過,纖秀的少年三步並做兩步,迅速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姜府,午膳時分。

    馮氏發現自家女兒最近有些不太對勁。

    整日渾渾噩噩,上眼皮挨著下眼皮,像是沒睡醒似的,若說前些日子鬧暑熱,人懶怠得不想動彈是常情,可現在天氣轉涼,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節,這丫頭怎麼渾身上下都沒精打采的?

    馮氏問她一句話,薑琉總是反應慢半拍,馮氏覺察到不對勁,待用完午膳,先讓她回屋去了,留下了她身邊的貼身丫鬟秋菱。

    問及小姐近日有哪些反常,秋菱頷首低眉,想了想道:“說起反常,小姐近日總犯夢魘說胡話,渾身冒冷汗,一晚上被驚醒數次,以前是從來未有過的……”

    “都說了些什麼?”馮氏眉頭微皺,身子前傾。

    秋菱有些發慌:“那些夢中話字不成句,奴婢也聽得糊塗,只隱隱約約聽到……聽到……”

    馮氏拿出了幾分當家主母的威嚴,不耐地肅聲道:“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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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8:59:26


    秋菱打了個顫,連忙垂下頭:“聽到二小姐在念叨大小姐的名字,還有些符咒、害人的字眼……”

    馮氏心裡打了個突,薑婉?符咒?害人?

    她怎麼也不會聯想到薑琉說夢話的根本原因,實際上是因她和李贄二人對商慈布下離魂咒而心虧,加之始終擔憂商慈會將他二人苟且的事說出去,精神壓力過大,加之符咒的效應,說夢話是正常的表現。

    馮氏下意識地反應是:薑婉那小蹄子回來報復,用符咒魘住了她的女兒?

    正揣測間,忽聽有下人進屋來報:“夫人,大小姐回來了——”

    當時因為姜老爺消息封鎖的及時,加上事發第二日就將薑婉秘密送往淨慧庵,許多下人並不知薑婉出府的緣由,如今她回來,下人們照舊以主僕之禮相迎。

    商慈一路無阻地徑直走進了馮氏的院落。

    不遠處的人兒披著一身暖陽而來,翹起的唇角豐潤粉盈,雪膩的肌膚像是能掐出水來,兩道彎彎新月眉下,黑曜石般濃墨深邃的雙眼,一襲鵝黃色對襟羅裙,髮髻裡簡單地插著根木釵,即便是很樸素的裝扮,依舊掩不住少女身上的光芒。

    面前的人完全不是預想之中被老尼姑們摧殘後的淒慘模樣,反而較之以前,更加的光采照人。唇角那抹意味悠長的笑意,好似是看到久違的故人而欣喜,往深裡琢磨,實是綿裡藏針。

    馮氏在她踏入門的一瞬間就青了臉。

    “母親,別來無恙。”商慈走至她面前,屈膝行了個禮。

    馮氏聞聲更是面無表情,揮了揮手,支走了屋內的一干丫鬟下人。

    “你是怎麼從淨慧庵裡逃出來的?”

    馮氏開門見山,連往日裡和善的慈母面孔都不屑裝了,在她眼裡,姜婉完全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小毛丫頭,十個她都不是自己的對手。

    她能把她送走一回,便能再送走

    第二回,那尼姑庵她特意囑託過,對薑婉要“好生照看”,她能從那一干身強力壯的老尼姑中“突圍”,想必是費了不少心思力氣,不把握住這難得的機會逃得遠遠地,反而回來挑釁,簡直是自取其辱。

    商慈笑吟吟地,走近了:“不論我是如何逃出,我這次回來,是想向母親討要一樣東西。”

    “呵,”馮氏忍不住嗤笑出聲,“你以為你是誰?還是姜家的嫡大小姐麼?不知廉恥、與下人苟合的下作東西,敗壞我薑家門風,討要東西?我薑家早就沒有和你有一分一毫的干係了!”

    商慈靜靜地聽完她這番夾槍帶棒的嘲罵,悠悠地問了句:“聽說姜二小姐最近精神不振,常陷夢魘?”

    馮氏愣了愣,聲音越發厲了,手指遙點著她:“我就知是你這黑心蹄子做得手腳,你想借此要脅我?如意算盤打歪了!你有法子制出符咒,自然有人能解,求不到你身上!”

    商慈聞言,很是贊同地點點頭:“不錯,會制符解符的能人是不少,尤其是第一道觀上清宮……”伸手摸了摸下巴,“哦,我想起來了,上清宮知觀座下弟子和二妹妹是老相好了,這點小事想必定會慷慨相助,替母親連做法事的錢都省了。”

    她的話太出乎意料,馮氏臉色倏地變了,驚疑之下脫口而出:“什麼道士,你無憑無據,休要汙我琉兒清譽!”

    商慈勾唇挑眉:“方才夫人說我什麼來著?敗壞門風?我想母親心裡清楚,這事若宣揚出去,敗壞門風的可就不止我一個了……”

    馮氏陣陣冷笑:“你盡可去說,空穴來風的話,我但看有幾人信!謗議姊妹,這姜府終究是容不下你!”

    “是真是假,問問你那好女兒便知,”商慈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這件事不止我一人親眼所見,當日與我一同的還有翰林府的大小姐周芷清,難不成翰林小姐也會上趕著汙蔑你家女兒的清譽不成?”

    商慈言之鑿鑿,馮氏聽得心裡直打鼓,她心中清楚,薑琉在人情世故上比之前的薑婉還要不如,最經不住引誘挑唆,很有可能被巧言滑舌的道士三言兩語迷惑了去。

    忽然想到女兒這半年來,去道觀裡進香的次數委實比尋常多了許多,馮氏心下更是大駭。

    生怕商慈捕捉到心下的驚慌,面上不敢表現,因著心虛,語氣不知不覺間鬆軟了幾分:

    “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要的東西很簡單,就是清白二字,”商慈收起笑容,清亮的眸子直視著馮氏,‘母親’二字也沒再忍著噁心叫了,直接道,“等老爺下朝歸家,我希望夫人和二小姐能將如何陷害我下毒通姦的經過,完完整整地說出來。”

    “不可能……!”馮氏恨聲咬牙。

    “夫人還是認真想想再回答罷,我先回院子收拾東西,你有的是時間考慮。”

    商慈丟下這句,不顧馮氏的臉色,轉身便離開了。

    沿著記憶裡隱約浮現過的小道,商慈摸到了姜婉原本居住的院子,院子裡初秋的黃葉落了滿地,牆角結著蛛網,處處透著蕭條。

    薑婉在府中的地位在不濟,畢竟是嫡長女,首飾月例府中都是有定例的,馮氏也不好太過苛待,所以原主應該給她留下了不少的首飾家私。

    薑婉剛走不久,馮氏也不好太過明目張膽地開始吞財產,正打算不知不覺地悄悄轉移,幸而商慈起了來這轉一圈的念頭,幾個妝奩裡存放著不少金銀首飾還有少量的銀票。

    雖說她現在不缺錢,但總好過便宜那對母女。

    商慈找來一塊舊棉布,銀票揣在懷裡,首飾盡數倒在布上,小山似的一堆,妝奩、抽屜、衣箱如狂風過境般,被搜刮得乾乾淨淨。

    就在守財奴商慈絞盡腦汁盤算著,怎樣才能不給馮氏留下一分便宜可占的時候,馮氏的院落裡又是另一番母女對峙的大戲。

    馮氏氣得渾身發抖,薑琉老實地跪在地上,一雙細眼裡滿是委屈和不服,馮氏已經開始長皺紋的指尖快要戳到她鼻樑上:“你怎麼如此糊塗!”

    “你是什麼身份,道士是什麼身份,你這真真是要氣死我!當初薑婉的下場你也看見了,如今被人捉到了把柄,你爹爹最重名聲,若知你與道士混在一起,你焉有命在!”

    姜琉被母親說得羞愧,垂頭抹著眼淚:“爹爹疼我,斷不會像對薑婉那般對我……”啜泣了一會,又小聲倔道,“身份怎麼了,我這般身份,人家還不要我呢……”她說得是真話,她只記得那日李贄把她約出來詢問薑婉的生辰八字,她告訴了李贄後,李贄前腳接過,後腳就與她徹底劃清了界限,言語間的冷淡生疏,令薑琉心碎欲死。

    她爹爹是五品朝官又有什麼用,依舊不能讓李贄放棄修道的念頭,薑婉忿忿地在心底抱怨起出身來。

    聽著女兒如此忤逆愚蠢的話,馮氏兩眼一翻,險些被氣昏過去,緩了半天,才以手撐額,長長地哀歎了一聲,從牙縫裡擠出聲來:“為了護住你的名聲,娘這多年的臉面也要不得了,一會兒隨我去向你爹爹賠罪去吧……”

    姜芸章下朝回了府,發現家中氣氛似乎有些不太尋常,邁過府門,遙遙看見妻子和女兒姜琉並肩站在主廳等他,與她二人同站在一塊的背著包袱的女子,竟然是已經被攆到尼姑庵裡的大女兒姜婉?

    姜芸章明明是一介文官,卻生得五大三粗,濃眉闊嘴,儼然一副武官的氣勢,大步流星地走進廳堂,掃了她們三個木樁一眼:“都站在這裡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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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8:59:43


    馮氏和薑琉都沒說話。

    抖抖袍子坐在太師椅上,姜芸章有些不悅地看向商慈:“你回來幹什麼?”

    商慈偏頭瞥向她母女二人,馮氏咬咬牙,當即拉著薑琉跪下,喪著臉:“老爺,妾身有話說。”

    “有什麼話直說便是,何必跪著……”姜芸章因剛下了朝的緣故,只覺喉嚨有些乾渴,伸手去端桌上的茶水,而馮氏接下來的話,卻讓他伸出去手僵停在半空中。

    馮氏深吸了口氣,一梗脖子,快刀斬亂麻地將一切都交代了:“當初琉兒生病,是她誤食了東西,是我借此做文章,嫁禍到了薑婉頭上,而她和下人陳志苟且一事,也是我買通了陳志和她院子裡的丫鬟,趁著夜色,讓陳志進了她的屋……”

    隨著她娓娓說來,姜芸章從一臉震驚到滿臉怒容,懸在空中的手就勢拍在桌上,他騰地站起身:“你說什麼?!”

    商慈挑了挑眉,聽馮氏這話,似是把所有的罪責都攔在了自己身上?她當初可記得,下毒裝病那一遭,可是薑琉自己的主意。

    “夫人,雖然理解你袒護女兒的心意,但是我希望你說出來的是,原原本本的真相……”

    從姜芸章進屋後就有些魂不守舍、就差把忐忑寫在臉上的薑琉,見商慈逼問馮氏,忍不住破口大駡:“薑婉!你這個賤人!休要拿我和李道長的事作把柄來威脅我娘……”

    馮氏簡直要被她氣絕,連忙飛撲過去用手捂住她的嘴。

    盛怒之下的姜芸章迅速捕捉到薑琉話中的關鍵字眼:“道長?把柄?……”在瞅見她二人做賊一般的神情後,姜芸章有些意識到問題的重要性;“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顯然姜琉是因符?的效果而神智有些不清,被馮氏緊緊捂住嘴後,眼裡那抹瘋狂和茫然才消散,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後,急得眼淚紛紛直掉。

    商慈不忍直視,默默地側過身去,這可不是她說的……

    離魂咒事件裡姜琉不是主謀,她是恨不得自己趕快消失,但是心機不足,壓根想不出用符?來害她瘋癲的詭計,充其量就是李贄的棋子而已。商慈原本想著自己也沒真叫符?害著,得饒人處且饒人吧,於是讓她遭了數日的夢魘,驚嚇她一番,也算是出氣了。

    商慈也看出來了,薑琉只有在外人前耍耍嘴皮子嗆薑婉以及裝病陷害這等的心機水準了,捉姦那檔子事,純粹是馮氏的布得局。她不是姜婉,對薑琉沒有刻骨的恨,亦打算遵守約定,若洗刷了清白,她不會將姜琉與李贄的事說出去。

    待姜芸章追問下來,又是一通沒完沒了,她並不想再摻和他們混亂的家事中,只想早點抽身。

    於是,商慈插口道:“姜大人。”

    “你……”被她這般生疏的稱呼,姜芸章愣了愣,他的印象中這位大女兒對自己是害怕且敬重的,數月不見,這般稱呼自己,想必心裡是對自己有了芥蒂怨懟,向來自負的姜芸章眼裡閃過難得的愧疚,“這段日子苦了你了,我……是爹爹的錯,識人不清。”

    轉而看向跪在地上的馮氏,雙眼又被失望和被欺騙的憤怒充滿:“我真沒想到作為當家主母,你竟然會做出這種畜生不如的事!原來平日裡對婉兒的慈愛,都是裝出來的!是,婉兒不是你親生的,可這些年來,她都是養在你名下,難道沒有半分感情嗎?你如此做,亦是在打我的臉,要我難堪,要整個薑家難堪!”

    望著早已亭亭玉立、明眸善睞的商慈,姜芸章既痛心又懊悔,倒不是為女兒被誣陷、在那尼姑庵遭罪了而心疼,而是心痛自家好容易養大的秧苗竟是折在自家手裡,薑婉之所以被他留到現在,及笄了兩年還未許夫家,是因他有意送薑婉去參加明年的選秀。他心裡想的是,以薑婉的容貌,進宮混得一妃位,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一女榮華,全家都跟著沾光。

    這一手好算盤,就因為馮氏那可笑的婦人心思,而徹底葬送了,隨著一起的還有姜芸章借此步步高升的美夢。

    商慈並不知姜芸章此刻的心路歷程,只是覺著他那副心痛自責的神情分外虛假,當初馮氏要送薑婉去尼姑庵,可是經過她這渣爹默認的,現在又來充什麼父女情深?

    馮氏被罵得一聲也不敢吭,她才是最悲催的那個!因為女兒那樁破爛事,不得不豁出自己保全她的名聲,誰知因為女兒的一句話,又攪了局。以她對丈夫多年的瞭解,過後他定會盤查追問到底,白白替商慈洗了清白,那檔子事還是沒瞞住,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馮氏心底在哀嚎,這女兒真是天生來討債的啊……

    姜芸章一頓恨聲痛駡,發完火,坐回椅上正休息喘氣時,商慈再一次上前說話,而這一次單刀直入,直接切入正題:“如今事實真相已然大白,我想我也沒有留下來的必要,我懇請姜大人,將我剔除家譜,從此和薑府再無瓜葛。”

    話落,屋子內無比靜謐,馮氏和薑琉的低啜聲漸止,姜芸章啞然地望了她一眼,隨即又垂下眼來。

    從薑府離開,走在大街上的商慈回憶起方才的鬧劇,忽然有點慶倖自己是孤兒,若是真攤上薑婉的命,生長在這種高門深院,指不定生活得多累多辛苦。

    方才她自請脫離家譜,或許是沒有臉面勸她留下,也或許是以為薑婉到底是破了身子,且在尼姑庵那地方滾了一圈,許不了什麼好人家,對他毫無助力,還得賠上一筆嫁妝,姜芸章並沒有沈默驚訝太久,便點頭同意了。

    她今日所作所為,也為原主平了冤屈,了了因果。

    從今以後,她和姜婉、薑家嫡女這重身份,再無什麼關聯,她只想安安靜靜地做回商慈。

    對於馮氏來說,從此失去夫君的信任,她為薑家生兒育女,地位已是無法撼動,但這夫妻間的情分怕是在鬧劇中消磨得只剩一二,其中酸楚,只有她自己知曉。

    至於薑琉……希望她自求多福罷。

    走著走著,商慈忽然想起了什麼,頓住了腳步。

    這幾日眼皮上時不時冒出針紮一般的灼熱感,加上那回穿破牆壁看到符?上的黑氣之事,商慈意識到,自己怕是要開靈眼了……

    之所以會這麼晚才意識到開靈眼這件事,是因為它實在太罕見,是和葛三爺那件可以抵擋天道的法器一樣,是近乎傳說的東西,商慈自然沒有見過。

    有這麼一種生來具有某種特殊體質的人,在生命中的某個時段,因緣巧合之下,會開啟某種特殊的能力,這種能力被分為天眼、地眼、靈眼。

    天眼,據說可以看到一個人的過去和未來,看到人事變遷,甚至一個國家的興旺衰敗。

    地眼,可穿越屏障,看到任何地點所發生的事,俗稱就是千里眼,足不出戶,卻可知曉天下事,運籌於千里之外。

    而靈眼,則是可以看到人身上的氣運,物件器具上的氣場,山水之間的氣場,一切所謂的煞氣、陰氣、鴻運福氣,都會以實質的狀態看到。

    比如,如何判斷一件開光法器。氣場這東西很玄乎,看不見摸不著,所以一般人都是直接帶著物件求上道觀寺廟,或者通過佩戴在身上經過一段時間得知,這東西究竟是不是可以驅邪納福的法器。很多在民間流傳的所謂法器,都是假貨,她的很多同行都上過當,從騙子手裡花高價買來一串可以保平安的佛珠,結果發現沒兩天照樣有了血光之災,這能才知曉買來的法器是假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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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9:00:00


    她並非想成為一代鑒賞法器的大師,對她有用的是這一條:可以看到人身上的氣運。

    作為一個以相術混飯吃的算命先生,有什麼比能直接看到氣運更省力的呢,簡直是夢寐以求的偷懶金手指啊!

    雙眼灼熱,加上那日看到符?上的煞氣氣場,都是靈眼將開的徵兆。這種能力並非是隨著時間推移,就能自然而然的開啟,相反如果不去人為的引導,一段時間過去,這種能力便會徹底消失,再也不會有開眼的機會。

    商慈默默地想,她魂穿後唯一一件好事,大抵就是擁有了萬中挑一的靈眼體質吧……

    像師父這樣見多識廣的人物,也只見過這三者之一的地眼。好在開啟三眼的方法都相同,師父為人很不著調,但在傳承衣缽、教導徒弟上可謂嘔心瀝血、盡心盡力,這大概也與他的怨念有關。

    師父這一生自負,卻沒曾開過三眼,開眼這種事可遇不可求,跟個人生來的體質有關,一般開眼都在三十歲之前,像師父這般一百二十三歲高齡的,早就沒指望了。所以,即使是開眼這麼低概率的事,師父也曾把引導這三眼正確開啟的方法教授給了他們三人。

    雖然師父嘴上沒說,商慈他們三個徒弟心裡都明白,師父是把這份執念寄託在了他們三人身上。為此,師父還專門為他們三人占過一卦,結果是巽方有開天眼之資,庚明有開地眼之資,商慈則卦象不明。

    猶記得當時,商慈雖然自己是個莫名其妙的“卦象不明”,但知道巽方、庚明都有可能會開眼後,開心得不得了,只道有粗大腿可以抱了,尤其是為師兄開心。地眼、靈眼雖說罕見,但至少有人見過,而天眼據說一個朝代只會出一人,絕不可能會有第二個人擁有,可稱得上是今朝獨一無二的存在,唾手可得的富貴權勢,只在一念之間而已。

    然而,當時的師父看起來似乎並不高興,反而表情凝重,隨即給他三人分別賜了一句話,叮囑他們時刻銘記於心。

    賜給巽方的是:“遇事當隱鋒于鈍,藏器於身,若自持其重,妄窺天道,必自毀之。”

    給庚明的是:“三思而後行,擇明主而傍之,凡事留有餘地,切記明哲保身。”

    而到了商慈,師父一改凝重,抖著鬍子笑了,沒有叮囑,給了一句類似評價的話:“生來蓬間雀,無鯤鵬之志,甘囿于田壟,避於囂世,反得幸也。”

    商慈琢磨半天,覺得師父大概是在安慰她,沒有開眼的體質,自在地當個蓬間雀,也是挺幸福的一件事。

    到了現在,商慈才明白當初的卦象不明是怎麼一回事,她原本的體質是開不了眼的,然而魂穿之後,誤打誤撞地擁有了靈眼體質,不得不說是造化。

    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命運給了她開靈眼的機會,她必然好好珍惜。

    商慈回憶起開靈眼時需要準備的材料,其他都很好找,唯有一樣,只能上京城的第一寺廟白馬寺走一遭了。

    第一次眼皮有灼熱症狀是已是大半個月以前,不知多久這症狀會消失,到時候哭都來不及,商慈想趁著天色還早,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罷。

    於是回到客棧放下包袱,戴上白紗幕籬,想了想,去敲隔壁的屋門。

    今日去薑府,為了避免旁人說閒話,橫生什麼枝節,商慈讓流光留在了客棧,然而敲了半天屋門,房間裡靜悄悄的,不知小乞丐跑到哪兒去瘋玩了,商慈嘀咕一句,就此轉身離開。

    白馬寺作為京城第一古刹,其殿宇廟堂的恢弘氣派自不用說,縹緲的梵音遠遠地便沖人耳膜,使人心神為之一滌,主殿屋頂鋪設得是最高級別的明黃色的琉璃瓦,除了皇家,也唯有白馬寺有資格用得了這種瓦片了。

    商慈獨自一人走在白馬寺中,奇異的是,這寺廟占地極廣,比上清宮還大,但其中來往走動的多是來上香的尋常百姓,和尚的人數極少,不像上清宮,到處可見站崗守門的小道童。

    對於道、佛兩家,師父的態度是顯而易見的,常常把“臭道士”三個字掛在嘴邊,雖然偶爾也會蹦出禿驢倆字,但相較而言,師父是更傾向於贊同佛教的要義。耳濡目染之下,商慈便也有些反感道士的做派,對佛教則表示中立。

    商慈像尋常香客一樣,進了大殿,來到釋迦牟尼金身佛像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柱香,隨即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似在向眾佛訴說著夙願。

    然而表面上她在虔誠地跪拜,實際上隔著白紗,商慈並沒有完全地閉上眼,正有些無趣地掃視著大殿周圍,忽然注意到香案旁立著的一位四十余歲的中年和尚,似是一直在打量著她。

    那和尚形容微胖,圓圓的臉,微凸出來的肚子看著就很有食欲,瞧見他身上披著的金絲紅袈裟,應該是此間掌管香火的廟祝,商慈看了他一眼,便移開了目光,但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沒離開自己。

    祈禱完,她方才上得那三柱香也燃了一半了,於是一手從懷中掏出一張上次畫符沒用完的黃表紙,另一隻手準備去抓香灰,然而爪子剛伸出去,就見在香案旁一直盯著她瞧的胖頭和尚笑了。

    商慈以為是看到了她手裡的黃表紙,道佛向來不合,在寺廟裡掏出黃表紙似乎確實不妥,於是趕緊把紙塞回懷中,換成了手帕,偏頭見那胖頭和尚仍笑眯眯地盯著她,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了,指了指面前的香爐,沖他討好地笑:“大師,取點香灰,可以麼?”

    胖頭和尚走過來,說道:“我等你很久了。”

    “……等我?”商慈被這一句沒頭腦的話弄懵了,她根本就不認識這位元胖頭和尚啊,難道又是薑婉的老熟人?

    和尚立掌于胸前,朝她微微頷首俯身,同時比手:“施主,請隨我過來。”

    “好……”商慈猶豫片刻,應了。

    胖頭和尚帶著她從主殿另一側的門而出,走上了一條羊腸小徑,商慈老老實實地跟在其後。

    雖然是不值錢的香灰,但如果人家不同意,她也沒法取到。雖然不知道這和尚要帶自己去哪兒,有求於人,還是乖乖地跟著走罷。

    商慈跟著他走了很久,直到把他後腦勺胖出的褶都數清了,胖頭和尚才停住腳步。

    面前矗立著一座八角閣樓,上書“藏經閣”,胖頭和尚走上臺階,咯吱一聲推開門:“施主,請進罷,我們住持在等你。”

    商慈再次打量了那胖頭和尚一番,沈吟片刻,閃身進了那道屋門。

    大殿中央坐著一位老和尚,垂至胸前的長須微微晃動,脖子上掛著的佛珠油光瓦亮,微闔著雙眼,似是在假寐,嘴唇蠕動,像是在念經,手指間撚動著串珠,氣息有些躁動不穩,像是在克制著什麼。

    老和尚身前擺滿了蒲團,商慈大致一掃,足有數百張,看來這裡是和尚們平日裡說法講經的地方,但是環顧大殿,除了老和尚,再沒別人。老和尚身後是望不見盡頭的博古架,上面整齊地擺滿了各類厚重的古籍,一眼望去,藍、白、黑三色相間,不摻雜色,煞是壯觀。

    “姑娘,老衲這裡有一份機遇,你……要不要?”

    老和尚突然開口,嚇了商慈一跳。

    這裡的和尚都好奇怪。

    商慈在心裡腹誹,同時抱著有便宜不占是傻蛋的想法,不假思索地點點頭:“要。”

    “啪嗒。”一本破爛的古籍應聲丟在她面前,泛黃的書頁攤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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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9:00:20


    商慈彎腰撿起,將那古籍翻正過來,看清那書皮上的書名後,當下默然無語。

    商慈捧著那本破舊的古籍,嘴角直抽:“大師,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老和尚依舊半闔著眼:“肅王府的煞局,翰林千金身上的砂斑,你做的事,我都有所耳聞。”

    商慈心下一驚,這老和尚什麼來路,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老和尚好像知道她要問什麼,慢悠悠道:“肅王妃是我們寺廟的常客,之前她來我們廟裡請過像,說是鎮嬰靈,翰林千金的貼身丫鬟祿兒曾為她家小姐上香祈福,前陣子曾來還願。要知道,廟祝想要從香客口中探聽到什麼消息,易如反掌。”

    “你接連破了王府的煞局和翰林祖墳的風水煞局,想來對氣場很敏感,很有可能會開靈眼,老衲便讓廟祝時刻盯著香客,若遇到有來取香灰的人,便叫他把那人引來。”

    商慈認真地細想,確實自從她魂穿後,好似對氣場更加敏感了,若換她以前的身體,未必能發現得了,難道這也是開靈眼的跡象之一嗎?

    商慈當下對這個老和尚多生了幾分警惕,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事,這老和尚僅從他人口中就能推算出來,該說他老謀深算還是老奸巨猾!

    “這是老衲偶然從這藏經閣中找到的,老衲與這書有緣無分,想轉手給一個有真材實料、品行端正的同道人,也省得糟蹋了此書。你既要了這機緣,就快收起來罷,讓旁人看見了,姑娘可要引禍上身啦。”

    老和尚眼神擦過商慈手中的書冊,滿是戀戀不捨,脖子扭動了一下,硬生生地別開眼去。

    瞧他這副神情,商慈有些明白這老和尚打得什麼鬼算盤了。

    她手中的這本古籍,就是傳說中的《魯班書》,這古籍不但是一本木匠書籍,還涉及著許多精奧的風水知識和不少獨門道法,這本書失傳了兩百多年,是讓許多同行趨之若鶩、念念不可得的寶貝。

    但這本書坑爹的地方在於,要學習其內容,首先便要從鰥寡孤獨殘裡任選一樣,所以又叫缺一門。

    這書邪乎的很,不要妄想著鑽空子,已有許許多多的先人前輩撲倒在沙灘上,成為了前車之鑒。從這五樣裡任選其一的前提是你已擁有這五樣,像老和尚這樣,無父無子女無妻子的人若要學,只剩下殘這一項了。

    分明是那老和尚想學,卻害怕缺一門的報應,拱手送給旁人又甘心,所以就找上了她。

    陰險的禿驢,哪裡是機遇,分明是塊燙手山芋!

    商慈在心中恨罵。

    若換成其他任何人,魯班書到手,都會猶豫一下,但若是商慈……知徒莫若師,師父說的對,她就是一蓬間雀,沒啥大志向,為了一本破書,搞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太不劃算了!

    商慈正想把這本破書丟還給這老和尚,他樂善好施,她還不想領情呢!

    一個念頭閃過腦海,剛想丟書的動作頓住。

    若是有了葛三爺那件可以抵擋天道規則的法器,是不是也能避開這缺一門的詛咒?

    商慈摸摸下巴,看了眼這本破舊得快散架的古籍,若真的可以,那她就真是賺了,若不能,屆時再把這破書丟了也不遲。

    “多謝住持大師。”商慈將魯班書揣進懷裡,雙手合十,笑眯眯地朝老和尚道了聲謝。

    魯班書送了出去,老和尚有些悵然,同時亦有種解脫和釋然,也終於捨得將眼皮睜開,直視著商慈:“不知姑娘師從何門?可姓薑?”

    老和尚一雙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奕奕有神,這雙眼睛完全睜開的時候,讓他蒼老的臉瞬間年輕了十幾歲。

    既已決定用回原來的身份,商慈也不藏著掖著,直接報了姓氏師門:“我叫商慈,師從萬衍山。”

    老和尚聞言一震,旋即露出一個複雜萬分的神情:“你師父他老人家還健在?”

    商慈推測不出他究竟是師父的仇人還是舊交,只如實道:“師父他一年前去雲遊,至今還沒消息,師父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自然是健在。”

    “姑娘,你盡可去取香灰罷,出去時記得幫老衲把門帶上。”

    老和尚複又闔眼,頭髮岔子都花白了,頭頂的戒疤像是一層淺薄霜地裡十二枚腳印,背微微佝僂著,像是隨時要圓寂回歸極樂。

    從白馬寺回來之後,商慈開始著手製作開靈眼必須要用到的輔助藥品:五行水。

    過程很簡單,瓷碗盛水,泡入桃木,裡面撒鹽,撒香灰,最後銀筷子一副擺上碗口,靜靜地放上一天。

    陶瓷碗屬土,香灰即焚,屬火,桃木屬木,銀筷子即金,水即水,共計五行,鹽表眾生百味,性屬人,屬於從中調和的作用。

    當然還有些小講究,如香灰越是香火旺盛的寺廟中取來的越好,桃木則是年份越久的越好。商慈用的桃木,正好是才從薑府搜刮來的那包首飾裡的一根桃木簪子,是姜婉親娘的遺物,算來年份也不短了。

    將瓷碗放在通風口靜放,商慈隱約聽到屋門外的動靜,推開門,只見果然是流光回來了。

    他渾身髒兮兮的,清秀的臉上劣跡斑斑,眼眶黑了一隻,嘴角有塊淤青,儼然一副剛和別人揍過架的模樣,他看見商慈便閃身往自己屋裡躲,商慈眼見立馬喊住他:“我已經看見了,還躲什麼。”

    流光握著門把的手僵住,商慈雙手環胸,眯眼問:“你今天出門就是和人打架去了?”

    流光垂下眼,低聲道:“今年澇災嚴重,好多地方都被淹了,有些流民陸續湧入京城,搶起我們的飯碗了,光是搶飯碗就罷了,連乞丐睡覺的破草席也搶,我在街上看見幾個以前的兄弟被欺負,一時沒忍住所以……”

    說起那些流民,流光的語氣是既可憐又可恨,腦袋始終歪向一邊,淤青的嘴角和那只熊貓眼躲在陰影裡,好似被她看見是很丟人的事。

    “嘖,”他越躲,商慈越起了捉弄他的心思,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把他的臉轉過來,忍不住笑,“看不出來,小乞丐這麼講義氣啊,這臉還能看嗎,要不要婉姐姐幫你上藥……”

    四目相對,那對彎彎的清水眸子裡全是是自己倒影,流光意識到自己的臉頰在逐漸升溫,暗道一聲不好,連忙撇過頭掙脫開她的手,迅速後退一步,直接拉過門“啪”地一聲死死關上。

    “……”

    屋外隱約傳來某人自言自語的嘀咕:“這難道就生氣了?小乞丐真是越來越奇怪了……”

    旋即幾道微微的腳步聲響起,傳來輕輕地一聲“啪”,屋門亦關上了。

    一日的夜晚後,商慈將瓷碗中的水倒入密封的細瓷瓶內,隨即靜躺在床上,眼皮上各滴一滴,塗抹開來。刹時感覺到被塗抹到的皮膚上傳來一陣清爽的涼意,而眼皮下也忽然撩起一股熟悉的灼熱,這一熱一冷,來回交替,持續了整整一晚。

    第二日,商慈迷迷糊糊間仍感覺到雙眼冷熱交替,直到睜開眼,這種感覺才徹底消失,一切恢復原樣。

    每日堅持如此,這靈眼一開就是三個月。

    這三個月來發生了很多事,周芷清嫁給了國公府的二公子,新婚生活如膠似漆,不過已為人婦,生活到底沒有以前自由了,商慈自從在她大婚那日見了她一面,便也沒見過她。

    緊接著,便是周家撿骨遷墳的時候到了,再次開棺,三月前棺材內還栩栩如生的老人此時已化為了一堆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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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9:00:58


    遮陽的紅布籠罩著棺材,周老爺走在最前面一手打著引魂蟠,一手拎著一個紅布包裹,包裹裡面裝著的是血水土,即原棺材下方五寸以內的土,因為棺木內屍體腐爛,這些土沾染上了屍體流出的血水,這也算是屍體的一部分,因此需要一併帶走到新墳裡去。

    新選的墳還是在那座山頭,不過是換了穴點,重遷的過程很順利。

    再者便是肅王妃據說有了身孕,這是肅王和王妃成親十年來的頭一遭,前來道賀沾喜氣的貴胄官員踏破了門檻,然肅王妃或許是因王爺小妾曾產下過怪胎的經歷而心有餘悸,並不敢掉以輕心,以身體不適為由,推拒了所有來道喜串門的王公家眷。

    這日,商慈睡得不安穩,無意間翻了個身,潛意識裡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這份不對勁逐漸把她從夢中拉出來,半睡半醒間,商慈忽然打了一個激靈,她眼睛好像沒有涼熱交替的感覺了?

    再一次確定後,商慈迅速直挺起身子,盤腿坐在床上,仍保持著閉眼的狀態,轉過身,伸手從枕頭下摸出那塊一直沒離過身的桃木羅盤,捧在手心裡,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輕輕呼了口氣,商慈緩緩地睜開雙眼。

    入眼的還是那塊熟悉的普通羅盤,但隨著她注意力的集中,她漸漸看見有羅盤周圍浮現出一圈黃色光暈,那光暈很淡,甚至比燭火的光還微弱些,但這足以讓她驚呼出聲……

    她成功了!

    距京城五千里之外的鳴山鎮。

    “呼,巽哥哥,買到了!”

    莘玥擠出層層疊疊的人群,舉著拼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取得的勝利成果——一包熱氣騰騰的豆沙酥餅。

    從“公子”到“巽公子”到“巽方”再到“巽哥哥”,巽方已經習慣了少女層層遞進式的稱呼,連眉毛都沒動一下。看到少女擠出來,巽方扯了扯韁繩,身下的駿馬掉了個方向:“上馬,走吧。”

    莘玥舉著酥餅的手還停在半空中,望著他的背影,急急地問:“你不吃嗎?”

    清脆的馬蹄嗒嗒地向前走去,馬背上的男人沒說話,斗笠下掛著的黑紗搖晃,不知是在搖頭,還是因為馬背的顛簸而晃動。

    莘玥委屈地咬咬唇。

    這幾日為了抄近路,他們都走得是鄉間小道,天天啃那些硬地能咯掉牙的乾糧,連熱水都喝不上幾遭,好不容易路過一座城鎮,不過就買個酥餅的時間而已,至於這樣冷眼相待麼?

    那人是鐵打的嗎?他的眼裡只有趕路嗎?

    他就不能體諒下自己?好歹她還是個姑娘家……天天跟他這樣趕路,就算精神上能扛下來,身體上也受不了啊。

    然而這些莘玥根本不敢說出口,她怕男人輕飄飄地一句“你可以不跟著”給全然堵回來。

    憑這些日子的相處,她有點摸清楚了他的脾性,對誰都是溫和有禮的模樣,一路走來,從未與店家小二有過任何的口角,但她就是很篤定,如果她這麼抱怨了,巽方十成十會這麼回應。

    不是他性子不好,而是他在趕路這方面格外的有執念。

    看見巽方隻身向前駕馬的身影,莘玥忽然也沒了吃東西的興致,將酥餅揣進懷裡,翻身上了馬背。

    若保持這種速度前進,要不了兩個月,他們就能抵達京城。

    莘玥咬牙加緊馬肚子,加快騎速,直到和他並肩騎行。

    微風浮動,綠柳成蔭,不過並肩而行一刻鐘的時間,莘玥的氣就不知不覺全消了,望著周遭的景色和身旁身姿挺秀的男人,莘玥不自覺地抿唇笑了,覺著就這樣和他呆在一起,哪怕再辛苦一點,也是值得的。

    在發現靈眼已開,開光法器確實有自帶的氣場後,商慈又在自己的屋子裡發現了第二樣帶氣場的東西——就是那本坑爹的魯班書。

    奇異的是,魯班書周圍環繞著的光暈竟是紅黑相間的,而且一縷纏一縷,相伴相依,不但面積遠比桃木羅盤周圍的光暈要大,色彩也更加濃烈。

    但饒是這樣,也沒引起商慈任何想要翻看那書的衝動,死過一次的她更加惜命,誰知道若是看上一眼,會不會就直接被這些不知來歷的黑氣纏上?

    商慈把魯班書放進衣櫥的最下方的角落中,洗漱完,換上衣衫,商慈走出屋門,敲了敲對面的屋門,準備叫小乞丐一起去上街擺攤。

    流光沒多久就出來了,商慈看到他的臉,愣了一愣,她發現在他的雙眼之下,即男女宮的方位,透著淡淡的粉色氣場,男女宮主男女關係,這種春意撩亂的粉色氣場,說明這小子最近要走桃花運了麼?

    小乞丐本來就是白嫩清秀型的長相,加上眼角下飄著兩坨粉紅色的氣團,這種場景實在有些微妙和喜感,商慈努力地在憋笑。

    流光一頭霧水,睡眼惺忪地伸手摸了摸臉,他臉上沾到什麼東西了?

    摸了半天,臉蛋上光溜溜的,並沒有發現米粒、頭髮等奇怪的東西,流光無語地瞥了眼憋笑快憋出內傷的商慈,默默地轉身,去搬擺攤用的桌椅。

    如今要入冬了,但是日頭仍然暖融融的,天氣還不算很冷,大街上依舊能坐得住人,商慈抻了個懶腰,這時一匹紅鬃駿馬拉著馬車在她的攤位前停下,呼哧呼哧地刨著蹄子。

    商慈總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直到有只一模一樣的素手探出車簾,和記憶中一樣面容的俏臉露了出來時,商慈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周芷清橫眉:“還不上車?”

    商慈又一次將攤位丟給了流光,撩起裙子就鑽進了馬車。

    馬車內,周芷清一襲粉霞錦綬藕絲緞裙,面色泛春,眼波含情,從內而外就透著嬌媚二字,連身段較之以前都豐腴了許多,可見那位沈二公子把她養得很好。

    這也是商慈第一次見她梳婦人頭,整個人的氣質都不一樣了,由衷地讚歎:“嫁了人果然不一樣了。”

    周芷清臉上浮現出紅暈,又逐漸黯淡下去:“真叫你說對了,嫁了人真就不如原先自在,一大堆的事要接手,還得時刻準備迎接著婆婆的刁難,想要忙裡偷閒出一趟府,你都不知道都多難……”

    馬車繼續前進,周芷清偏頭看向商慈,彎起眼角:“我們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說說話。”

    許是好久沒有出來透氣,周芷清一直撩著簾子,似乎覺得看什麼都新鮮,商慈便順著她的目光,時不時地也看看窗外的景色。

    忽然,一個熟悉的面容掠過眼前,商慈微微回想了一下,頃刻間認了出來,好像是之前曾在她那兒測過字的胖公子?

    並不是商慈對他映射多深刻,而是像他這樣,眼睛如芝麻大小、體重超然、色氣滿滿的暴發戶型的公子哥,她見過得真的不多。

    然而只是那一眼飛快的側面,商慈沒敢確定,只得撩起自己這邊的車簾,往前看去,只見前面的馬車駛得飛快,眨眼間就和她們來開好長一段距離,商慈集中精神去看車廂,當時身子整個一僵,她看到了十幾個顏色不一、漂浮在空氣中的氣團,那輛還不及她們車廂大的雙輪馬車,裡面竟然塞滿了十七八個人!

    然而那輛馬車從她們身邊經過時,無比的安靜,似乎只有車輪轉動聲和啾啾馬鞭聲,按體積看,馬車裡的必定不會是成年人,大概全是孩子。商慈忽然握住周芷清的手腕:“前面那輛馬車有問題,叫車夫跟著他。”

    周芷清不知商慈是怎麼看出來前面的馬車有問題的,她下意識地去無條件地相信商慈,於是吩咐車夫加快速度,盡力追上前面那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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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9:01:31


    趕車的是位五十多歲的老家僕了,雖然不贊同周芷清追馬車的做法,但還是奉命追了上去。

    直到一路出了城,到了京郊,周遭出了幾根樹還有個矮山頭,幾乎全是沒有任何遮擋的田地,再繼續追下去,很有可能會被發現,就在商慈猶豫要不要在繼續追得時候,前面的馬車在一座破舊的茅屋旁停了下來。

    商慈拉著周芷清亦跳下車,趁著趕車的胖公子未轉身,連忙藏身在一顆粗壯的歪脖子樹後,同時揮手讓家僕把馬車掉頭,繞過矮山頭,駕得遠一些,否則被發現,麻煩可就大了。

    她二人遠遠看見,從茅屋裡徑直走出來三位身形彪壯的大漢,撩起車簾、卸下木檔板,一張張灰撲撲、滿是驚恐的娃娃臉露了出來,嘴裡塞得髒兮兮的麻布,身上被拇指粗的麻繩困綁得結實。

    “馬車裡那些……那些居然都是半大的孩子!天哪,他們在幹嘛?”

    周芷清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眸光閃動,不由自主地掩住雙唇。

    只見那些大漢們像卸貨物牲畜一樣,將那些孩子們挨個重重地丟在地上,有些扭動掙紮地想要站起身來,直接被無情地一腳踹翻。有些像是病怏怏的,或者是認命了,面朝下地摔在地上,連翻身的力氣都沒了。

    “動作輕點,這些可都是銀子……”

    胖公子一邊搖著扇子,一邊不滿地對那位踹人的漢子斥道,漢子下手不知輕重,被踹得那個小男孩已經趴在地上開始咳血。

    那些孩子最大的看樣子不過才十歲,最小的六七歲,基本全是男孩,待全部的孩子被卸下之後,那些壯漢一手拎一個,咯吱窩下再夾兩個,直接帶進了屋子。

    商慈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之前胖公子找她測字時,曾經有過的幾段對話。

    “最近我在和幾個兄弟商量著做筆大買賣,我想測測,這筆買賣能做成否?”

    “不知公子做得是什麼生意?”

    胖公子囁嚅了半天,含糊道:“……和人有關。”

    原來,他們是人牙子!

    在夏國,朝廷命令禁止販賣奴隸,是和盜賊、發塚放火、犯奸等並行的重罪,被抓到輕則流放,重則砍頭的,這幾個人要麼是亡命之徒,要麼是有背景有後臺,完全不是她們兩個女子能應付得了的。

    觀望了一陣,瞭解了大概情形,也把這個茅屋所在地點牢記于心,商慈決定還是先回去再說,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個,但若把周芷清連累進去,她可擔待不起。

    商慈拉拉周芷清的手腕,道:“走,我們先回去。”

    身旁的人的紋絲不動,商慈扭過頭,只見周芷清臉色發白,聲音在打顫:“他…他們好像發現我們了……”

    商慈和周芷清背對背被綁在一起。

    除了她二人,地窖裡還關著男男女女共四五十個孩童,孩子們在低聲啜泣,也許是被關了好幾天、哭得沒力氣了,也許是知曉這地處荒涼,就算哭得再大聲,也不會招來一隻鳥來。

    這群孩子裡,除了方才從馬車上卸下來的那十幾個男童,其餘全是女童,女童的年紀稍大一些,□□歲到十二三歲都有,看到商慈這而兩個大人也被綁著丟進來,紛紛停止了哭聲,一雙雙含著淚水的眼睛既驚恐又好奇地打量著她們。

    商慈在心中暗歎,真是沒看出來,之前遠遠看到的這座破茅屋,竟然內裡有這麼大的乾坤,挖出來的地窖居然能容納這麼多的人,看來這種事他們也不是第一次幹了。

    地窖裡陰暗且潮濕,屁股下麵是薄薄的稻草,不時有巴掌大的黑影在二人面前一竄而過,

    “啊,是耗子!!!”

    周芷清不知看到什麼,猛地蜷縮起腿,尖叫一聲,連帶著商慈身子一歪,倆人差點側倒在地板上。

    “別害怕,耗子不會咬人的。”商慈一邊支起身子,一邊偏頭安慰她。

    “你說,他們會不會把我們給……”周芷清咬著唇,話沒說完就被商慈打斷。

    “不會,”商慈回答得肯定,儘管她心裡也不確定接下來會遭遇什麼,但這種情況,首先不能自己人嚇自己。

    聽到周芷清話語裡強忍的顫抖,商慈心裡滿是負罪感和愧疚:“是我連累了你,我不該莽撞地跟著他們的馬車,害得你也……”

    周芷清聞言垂下頭,聲音減低,“說起連累,倒是我連累了你,如果不是因為我沒躲好,他們也不會發現我們……”

    倆人背對著背一陣沈默。

    “現在就都不要說這種話了,我們還是想想該怎麼逃出去吧……”商慈重新振作,偏頭問那一隻只被麻繩捆得結結實實的小粽子們,“你們都是從哪兒來?為什麼會被他們關起來?”

    孩子們瑟瑟縮縮,相互對視著不敢回答,這時有個一個年紀稍大些的女孩顫抖著小聲開口:“我家在永樂鎮,我爹娘都在澇災中死了,我一個人跟著流民潮走在往京城的路上,被那幾個人打暈,醒來就到了這裡……”

    有女孩帶頭,其他的孩子們猶豫著相繼開口。

    商慈聽了個大概,這些孩子基本都是附近受澇災城鎮的流民,大多都是沒人要的孤兒。

    “你們被關在這兒多久了?”商慈又問。

    有的說兩天,有的說關了四五天,還有兩個女童說被關了半個月。

    商慈詢問起那兩個女童這半個月來發生的事,從她們的話裡探聽到這幾個人販子確實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了,與她們同一批關起來的女孩,就在五天前被人販子帶走,再也沒回來過。

    商慈推測著多半是被賣進了青樓,如今大戶人家都是要家生子和身世乾淨的,誰會收這種來歷不明的流民?

    有機靈活泛的孩子開始向商慈求救,一時間地窖中哀泣聲、求救聲交雜在一起,亂哄哄的。

    “噓,先別說話,他們來了——”

    商慈低聲喝止住孩子們,孩子們被關了幾天,不乖的也被調-教乖了,紛紛緊閉上了嘴。

    只見地窖上方蓋著的木板被掀開,胖公子帶著仨壯漢沿著木梯爬下來,商慈見他們身後沒有那趕車老伯的身影,就知那老伯定是成功駕車跑了,暗自松了口氣。那位家僕是沈家多年的老忠僕,弄丟了剛進門的少夫人,他難辭其咎,定是回去搬救兵去了。

    胖公子走到她二人面前,稀稀拉拉的眉毛緊縮成一團,語氣不善:“說吧,你們來這是幹什麼的,為何跟蹤我們?”

    商慈搶先開口,打著哈哈:“公子你誤會了,什麼跟蹤,我們只是來這附近遊玩的。”

    胖公子哼了一聲,抖開手中的扇子,眼神在她二人身上遊移:“瞧你們這身打扮,怎麼看也都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怎麼會沒有一個丫鬟隨從,隻身來到這荒山郊外?遊玩?呵呵,你當我是傻的麼!”

    商慈無辜地眨眨眼:“我就是丫鬟啊,我家小姐近日心情不好,我陪她到城郊散散心。”

    “你……?”胖公子瞅瞅她,再瞅瞅周芷清,更不信了,哪有丫頭出落得比正牌小姐還美貌?若說周芷清是她的丫鬟,他倒可能會相信。

    “公子,說起來我們還有一面之緣,你可還記得我?”

    聽商慈這麼說,胖公子又愣了,這麼標緻的小娘子,若是見過他定是印象深刻,可搜腸刮肚半天,他愣是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只覺得她聲音頗有些熟悉,於是疑道:“我們見過?”

    商慈狀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會點相術,曾在東街擺過算命攤子,我還為你測過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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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9:01:51


    “哦……原來是你。”胖公子恍然地拿扇子敲手心,頗有些興味地蹲下臃腫的身子,用扇子去挑她下巴,“當初我測□字,你說是不吉,說我這生意必定做不成,如今,你再給我算算,是做成還是做不成?”

    商慈強忍噁心,在心底安慰自己馬上就會有人來救她們了,再讓這死胖子多得瑟一會,面上賠笑道:“自是……能做成了。”

    同時心裡也暗自慶倖,看樣子他們幾個人恐怕還不知車夫趕回去報信的事,否則此刻也不能用這種態度同她們說話。

    加之方才發動靈眼觀察這幾人的面相,胖公子和他身後那三位漢子,印堂下麵的山根部位皆有黑氣團在繚繞,山根即疾厄宮,有黑氣說明他們即將災厄纏身。

    若沒開靈眼之前,這山根處的黑氣很難辨別,一般人臉上的氣色差別都很微妙,換做以前,她根本不敢僅此就判斷他們的運勢,如今靈眼一開,他幾人的厄運全寫在臉上了,反觀周芷清,並無任何異樣。

    商慈更加把心吃回了肚子裡。

    未料胖公子身後有位壯漢似乎有些怕他這好色的毛病誤了正事,忽然開口道:“陳少,如今我們的事都被她們知道了,放她們回去,她們必會報官,不如……”

    商慈感覺到身後的周芷清身子一顫,胖公子似乎也醒悟過來,現在不是調戲美人的時候,站起身來踱步,似乎是在思考那壯漢的話。

    商慈可憐兮兮地對胖公子道:“這事本就與我們無關,我們不想惹禍上身,我和我家小姐可以保證,出了門絕對不會多說一個字。”

    抻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身後人的後腰,周芷清反應過來,連忙附和:“對對,只要你們放了我們,我們絕對不會亂說。”

    商慈繼續循循善誘:“這年頭四處都是流民,像你們這種販賣人口的,擱在往常是大罪,可現今人都吃不飽飯,官府哪有空管這檔子破事?我們又何必多插一腳……但是殺人可就不一樣了,實話跟你們說罷,我家小姐是翰林大人的千金,她若有了什麼不測,翰林大人能放過你們麼?官府礙於其面,也絕對會嚴懲不貸,且少不得會連累你們的妻子兒女,值得麼?”

    最後一句話是正戳那幾個漢子內心,他們昧著良心擔著隨時腦袋落地的風險,幹著這種事的最終原因不就是為了老婆孩子能過上好日子麼?

    提出這茬的壯漢沈默了。

    胖公子細嚼她這話確實有些道理,但看見他自己還未發話,身後的那三位漢子貌似已經動搖,私覺著威嚴被挑釁了,揚著下巴高聲道:“少廢話,放不放你們爺我說了算,你別想耍什麼花樣……”

    轉身對那三個漢子說:“先把她們關起來,等手裡的貨都出完了,再處理她們,屆時就算放她們出去報官,官府也找不到我們了。”

    話音一落,商慈和周芷清緊繃的身子都放鬆下來——她倆的性命保住了,現下要做的就是等待。

    胖公子和那三個壯漢走後,聽到他們的對話,孩子們知道商慈她們是沒指望了,皆是懨懨地垂頭喪氣的模樣,面對商慈的問話,也愛答不理。

    周芷清心裡也清楚地知道那位家僕定是回去報信了,心照不宣地沒和商慈提及這話題——若是讓這群孩子聽見,小孩子心裡藏不住事,萬一說漏了嘴,那可真是麻煩了,那幾個人販子惱怒之下把她們就地解決了都有可能。

    隔著頭頂的木板,時不時能聽到腳步聲,還有喝酒吃肉的劃拳聲,這生意還沒做成,他們倒開始慶祝上了。

    不知過了多久,商慈昏昏欲睡之時,忽然發現頭頂上方不知何時沒了動靜,緊接著傳來幾聲重物倒地的聲響。

    頭頂上的地窖入口被人打開,久違的光束照了進來,陰暗潮濕的地窖一瞬間變得明亮溫暖。

    商慈有些不適應地半眯起眼,在看到沿著木梯往下攀爬的少年時,有些不可置信地詫異道:“……流光?”

    流光徑直走過來替她二人鬆綁,商慈連忙問:“你是怎麼進來的,外面那幾個人販子呢?”

    “都已經不省人事了。”

    流光似乎在生氣,只低頭緊抿著唇替她解繩子,淡淡的嗓音裡隱隱有些埋怨。

    看到流光進到地窖,對面小粽子們頓時騷動起來,再看到商慈二人成功解開繩子、聽到他們的對話,當下炸開了鍋,個個臉色激動得通紅,眼裡迸出希望的光芒。

    “大哥哥救救我們!”

    “那些壞人都昏過去了麼……”

    “太好了……終於可以離開這裡了……”

    周芷清和流光一起去幫那些孩子們解綁,商慈則走到地窖入口下,往上方打量,只聞得陣陣打雷似的鼾聲,空氣中似乎殘留著某種藥草的氣味,讓人吸了有想瞌睡的衝動。

    周芷清這時也在問流光為什麼會先來,他一邊安撫那些孩子一邊道:“我正準備收拾攤子的時候,看見沈家的車夫匆匆忙忙地往回趕,截住他才知你們出事了……他要回沈家報信還要通知官府,我等不及便先趕了過來,恰見那幾個混蛋喝得爛醉如泥,沒費什麼功夫,就將他們藥倒了。”

    周芷清想問他為何會隨身備著能致人昏迷的藥草,話停在嘴邊,想想還是沒有追問。

    一個個小粽子被釋放出來,皆把流光奉為了大救星,男孩們環環圍繞著他,一堆女孩們相擁而泣。

    待女孩們哭夠了,最先回應商慈問話的那位女孩,似乎是在場女童裡年紀最大的,在她們中間也最有威信,領著一干女童對著流光跪下磕頭:“多謝小公子的救命之恩……”

    流光連忙上前扶起她們,有些靦腆地笑:“什麼小公子,我和你們一樣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不久前,我還是個在街上討飯的小乞丐。”

    領頭的女孩被他扶著胳膊,臉上不自覺地染上紅暈,站起身後,十分羞怯地盯著腳尖,又時不時地抬頭瞟向他。

    商慈在一旁看著,了悟似地笑,原來桃花運是這麼來的呀。

    沒過多久,沈家二公子親自帶著一干官兵趕到了,一進屋就看見了那些狀似喝得東倒西歪、不省人事的人販子,二話沒說,直接五花大綁起來。

    商慈三人和一群孩子此時也都爬出了地窖,恰好撞見了官兵綁人的場面。

    只見一干官兵之中,有位身材欣長,面容白淨,頗有幾分弱書生氣的公子哥,髮鬢有些散亂,儼然是聽到消息慌忙趕來,見到商慈身後的周芷清,三步並作兩步迎上來,拉著她的手,上上下下把她審視了個遍,直到確認面前的人除了手腕上有道被繩子勒出的紅印,其餘的完好無損時,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大庭廣眾之下,周圍還圍著一群半大孩子,周芷清很是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把手從他手心裡抽出來,紅著臉聲如蚊訥:“我沒事……”

    “怎麼出一趟子門就會碰見這種事!幸虧趙管家覺察到不對,逃回了府中報信,否則……”沈二公子此時注意到商慈,轉過身來,面色隱含怒意,“你就是那姜家小姐?我聽趙管家說,是你執意要跟來,你知道這事有多危險嗎!你自己要涉險便罷了,何必拉上我家夫人?”

    面對沈二公子的詰問,商慈是啞口無言。

    如果再給她一次重來的機會,她還是會選擇跟著胖公子的馬車,方才從胖公子的話裡得知,似乎過了今日,那些孩子就要脫手轉賣了,如果不是及時順藤摸瓜找到這間茅屋,黃花菜都涼了……但是她一定不會帶上周芷清,當時是她考慮不周,讓別人同她一起涉險其中,她該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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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9:02:12


    周芷清有些不滿自家夫君對商慈的語氣,不管怎麼說,商慈也是她的恩人啊,如果不是碰巧那日在醫館遇見了她,自己現在還在飽受那砂斑的折磨,與沈家的婚事能不能還是另一說呢!

    不過這些話,她也不好說出口,這件事牽扯到祖墳算是府中的辛秘,而且曾身染黑斑怪疾這種怪異的事,也不好在人前說,於是周芷清只勸道:“現在我不是好好的嗎,還救了這些孩子,也算功德一件,就別再說這些話了……”

    沈二公子顯然還有些憋氣,不過聽周芷清如是說,也就抿抿唇,沒再繼續責難。

    見到沈家公子對周芷清這般呵護上心,商慈心裡是挺欣慰的,但是對於好友老公和她初次見面,好感度就已刷負的這件事,商慈表示……愛咋咋地。

    她與周芷清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她是大家小姐,理應過著穩當順遂的生活,只要思考怎麼照顧好夫君,怎麼侍奉好公婆,怎麼管府邸的瑣事就好,而她混跡在民間,整日和些下九流打交道,日後碰到這樣危險的事的幾率不會少。

    雖然機緣巧合之下,二人成了好友,但終歸是要殊途陌路……

    雖說那幾個人販子已被官府抓進了大牢,對於這群孩子,官府表示不在他們職責之內了。

    這群孩子中有些是被拐來的,這部分孩子已被沈家人安排送回了他們自己的家,剩下的絕大多數是孤兒或者是被親生父母低價賣給人販子的。

    那些被父母賣掉的孩子,似乎更不願意回去,他們的爹娘會把他們賣掉一回,自然還會賣掉

    第二回,下一次就沒有那麼好運了。

    周芷清和商慈相顧發愁。

    周芷清眉頭微皺:“我夫君名下有一繡坊,如今正缺人手,如果這些女孩們願意,可以到繡坊裡去做做針線活計,工錢不多,但好歹能養活自己,但是這些男童……”

    周芷清沒說要把這些男童收入府中的話,一是男童年紀都還太小,一下子都收了說到底就是個累贅,二是沈家雖然家大業大,養這二十幾個孩童不是問題,但凡事有準則,家有家規,這群孩子若進了沈家,就是要幹活的,況且更重要的是,他們原本就是要被人販子賣作家奴,他們那麼想從人販子手中逃出來,明顯是不想做奴僕,自己若那麼做,不就幫了倒忙,反成惡人了麼。

    商慈知道她的為難,她心裡也很憂愁。

    若對這些孩子不聞不問,這些孤兒只能流落街頭,整個京城,商慈不相信只有胖公子一人在做買賣孩童的勾當,這不是又把這些孩子往火坑裡推麼,既然把人救出來了,她一定要為這群孩子想個出路。

    而面前這群半大的小子,知道她二人在為他們的去處發愁,皆默不作聲,數十隻濕漉漉的眼睛巴巴地望著她二人,直看得人心尖發顫。

    商慈咬著手指苦思冥想之時,陡然靈光一閃,她想到了一個可解燃眉之急的地方!

    雖然那個地方不算個好去處,可眼下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商慈伸手摸了摸面前一個孩子柔軟的發頂,唇角浮上一抹笑,為防止那老禿驢不答應,乾脆先來個先斬後奏……

    白馬寺,藏經閣。

    鑒真剛同眾弟子講經完畢,像往常一樣,逗留在大殿內盤膝參禪。

    香爐內燃著的迦南香沁人心脾,陣陣清脆的木魚聲似乎將人心裡所有的雜念都摒除了。

    忽然,在前殿掌管香火的悟德進門來報:“主持,上次那位取香灰的姑娘又來了……”

    “嗯,讓她進來罷。”鑒真手下未停,繼續敲著木魚。

    悟德有些糾結地吞吞吐吐:“可是這次她……”

    鑒真仍閉著雙眼,擺擺手;“無事,直接讓她進來。”

    胖頭和尚聞言,也就沒再說什麼,領命退了下去。

    沒過多久,商慈跨進了殿門,身後呼呼啦啦地跟著一串小豆丁。

    鑒真一聽腳步聲就覺著不對勁,緩緩睜開眼,只見面前整齊劃一地站著二十多個小男孩,一顆顆圓溜溜、珵光瓦亮的腦門,簡直要閃瞎了他的眼。

    誰能告訴他這一排多出來的雞蛋是怎麼回事!

    “住持,好久不見,我這次來,是有事想找您老人家商量商量……”

    商慈一進門就把話撩開,盤膝坐在他對面的蒲團上,把怎麼遇見人販子,怎麼解救這些孩子的經過簡要的說了一遍,主要是感慨這些孩子的身世有多麼淒慘可憐,好似如果不收下他們,就是幹了一件多麼罪孽深重的事。

    “這些孩子都是虔心想歸入佛門,住持您看……”

    商慈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好似將這些孩子委託給他,也實屬無奈之舉,然她心裡的小盤算是無論如何,先讓這老禿驢將人收了,其他的事再從長計議。

    佛教有七進七出的說法,這些孩子如若不想做和尚,以後大不了還俗,眼下最重要的是能讓他們有一處棲身之所。

    鑒真當然知道商慈打得是什麼鬼主意,顫顫巍巍地低聲道:“姑娘,我以為咱們結的是善緣,上回我給你的那本魯班書,那可是世人難尋的造化,你怎能……如此以怨報德呢?”

    看到她身後那一排亮閃閃的腦門子,鑒真只覺得頭痛欲裂,簡直要被她這手算計氣吐血,連剃度的流程都幫他們省了,她以為他們寺廟的經費是大風吹來的麼!

    鑒真的鬍子都在發抖:“我們寺實在收不下這麼多的孩子,這個忙,貧僧實在……實在是幫不了啊……”

    最終,鑒真還是收下了那群孩子。

    搞定他的過程很簡單,商慈將懷中的魯班書掏出來,遞到他面前:“既是機緣,住持還是自己留著罷,商慈福薄,消受不了,什麼鰥寡孤獨殘,我一個也不想沾,住持大師,您收好……”

    鑒真眼神一觸到那魯班書的封皮,就像看到什麼蛇蠍蟲蟻,連忙以手擋眼,嚇得身子後仰:“既送了人,哪有再收回的道理,姑娘快把它收好,其他什麼事……什麼事都好說!”

    商慈好笑地將魯班書收入懷中,同時心下腹誹,像他這樣自製力這麼差還吝嗇的老和尚,是怎樣當上一寺住持的?

    鑒真平了平呼吸,喚來門口候著的僧人,通傳下去,集合寺內弟子,要為這些孩子們授戒。

    商慈擅自為他們剃了度,已是壞了規矩,白馬寺好歹也是京城第一古刹,要入寺門,自有一套完整的流程要走。

    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點戒疤。

    初入佛門,老和尚會用線香為他們點上僧侶生涯的第一顆戒疤,稱之為“清心”。再過兩三年,如果表現的好,會得到第二個戒疤,名為“樂福”。

    線香頂在光溜溜的腦袋上,孩子們被燙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想哭又不敢哭,只能憋著嘴強忍著。

    能有戒疤,對於佛門弟子來說,是一種榮耀,可在商慈看來,這未必不是一種身體上的殘害,雖然心疼這些孩子,但佛門的規矩不得不遵守,只得默默站在一旁看著,不住地低聲安慰。

    小孩子們忘性大,短暫的灼痛過後,抹抹眼淚,又重新活蹦亂跳了起來,或許是被人販子關在地窖、動不動就拳打腳踢的經歷,讓他們對於疼痛已經有了很好的抵抗力,環顧著周圍描金繪彩的殿堂廟宇,孩子們眼中皆是閃動著好奇和對未來的希冀。

    鑒真將這些孩子分別派給門下的幾個弟子,令他們好好教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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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9:02:29


    白馬寺因占地廣而僧人稀少,平日裡很是冷清,而這些孩子似乎給寺廟注入了一絲鮮活之氣,久違地熱鬧起來,前來上香的香客乍見寺內多了那麼多半大的小沙彌,詫異之餘,也是被這些乖巧的小和尚萌得不要不要的,有些女客按捺不住,直接對那顆圓溜溜的小腦袋上下其手。

    負責接引的小沙彌每天都要被迫接受不同的香客對自己腦袋的洗禮。

    日子一天天過去,一晃又是三月。

    嚴冬過去,迎來春分,萬物伊始復蘇的季節,似乎預示著嶄新的開始。

    對於日益湧向京都的流民,朝廷採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如開倉放糧、將流民收編入兵、對於在街頭鬧事的流民,碰見一次抓一次,絕不手軟,安撫與鎮壓並行,似乎也初見成效。商慈整日在路邊擺攤,確切感受到這段日子以來,在街上遊手好閒的流民已明顯少了許多。

    商慈在京城的生活,從陌生到習慣,從剛開始日日盼著師兄來尋她,到現在已徹底融入了京城的生活,朝九晚五,和街坊四鄰打成了一片。

    沈家的繡坊和她的算命攤子就隔了兩條街,商慈有時會去看看那幫女孩們。

    三個月的時間,足夠這些女孩們學會簡單的縫製花樣,何況女紅這項,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農家女都是從小必學的技能,女孩們都有底子在,外加手腳勤快,很快手藝就和普通的繡工一樣了。

    令商慈映射最深刻的、也就是這群女童中年紀最大的女孩名叫彩螢,在她最近一次來繡坊時,彩螢紅著臉,往她和流光手中一人塞了一隻親手繡制的荷包。

    這是商慈第一次收到禮物性質的物件——她絕不承認那坑爹的魯班書是禮物,也絕不承認師兄曾給她的一塊褪了色的龜殼(雖然他說那龜殼占卜很靈驗)算禮物——欣喜之餘,注意到流光手裡那只荷包明顯比自己要鼓鼓囊囊,顯然裡面裝著什麼東西,才知自己原是沾了他的光。

    流光不知是真未開竅或是裝傻,那荷包自他收下後直接掛在了腰間,似乎從來沒有拆開過,每次商慈看到他那圓滾滾的荷包,都想提醒他一下,但是想到流光靦腆愛臉紅的性子,就沒好意思當面告訴他荷包中的秘密,只道時間一長,他自己總會發現的,自己何必摻一腳。

    這三個月期間又發生了兩樁大事。

    一是禦史中丞的千金、也就是她那便宜妹妹姜琉下嫁給了一名落魄秀才。其實說來何止是下嫁,簡直是屈嫁了,聽說連二人的新宅子,都是薑府出銀子操辦的,其中緣由,眾人細想也能明白,大抵是那千金有什麼隱疾,或是作風不檢點,破了身子什麼的也未可知,一時間關於薑府的風言風語倒傳了不少。

    而上清道觀裡的李贄,似乎並沒有受到什麼牽連波及,薑府遮醜事的功夫一向做得很好。

    這第二件事,便是二王爺喜獲麟兒,在王府大擺滿月酒。

    商慈自然受邀前去,不為別的,王爺還欠著她百兩金子的酬金呢。

    宴席間,肅王妃懷抱著小世子,可謂是滿面春風,好好地揚眉吐氣了一把。繈褓中的小世子白白胖胖,活脫脫一枚米分雕玉琢的雪團子,不哭也不鬧,秉承王妃和王爺良好的基因,小世子不像尋常初生嬰兒一般皺皺小小,有著烏黑清亮的大眼睛,小扇子一樣的睫毛,藕節似的小白胳膊不安分地伸著,惹得一干女眷母性氾濫,紛紛搶著逗弄,肅王妃對這遲來了十年的孩子是寶貝得緊,且孩子還小,經不起這麼熱鬧的場合,便早早讓侍女抱回了屋裡。

    待席罷,女眷散去之後,王妃將她引到內室,這回體貼地給了她面值相等的銀票,又是一番感激道謝的話,不消多說。

    商慈以為取完了剩下的酬金,就與這王爺府不會再有什麼瓜葛,未料,沒過幾日,她再一次被請到了王爺府。

    當時她正在街上擺攤,陡然出現一夥侍衛兵把她團團圍住,著實把她嚇了一跳,為首的侍衛說是王爺有請,半請半脅迫地把她送上了馬車。流光不放心,執意要跟去,侍衛說只請她一人,硬是把他攔在了馬車外。

    商慈琢磨著她好歹也是那混蛋王爺的恩人吧,生了娃就忘了恩人,這臉變得也忒快了吧,然而到了地方,才知這次請她的不是肅王蕭懷崇,而是他一母同胞的六弟,端王蕭懷錦。

    乍見六王爺,商慈有些吃驚於他的樣貌,因為在她十七年的生命中從未遇見過和他類似樣貌的男子,想了想,還是雌雄莫辯這個詞最為合適。

    一雙標準嫵媚的桃花眼,眼尾自然上挑,似是見人便帶著三分笑,桃花眼主淫,有這種眼型的人通常都很愛尋歡作樂。唇紅似抹丹,十指曼若蔥尖,綢緞似的墨發松松地束在腦後,斜插著一根墨色翡翠釵子,唇形狀似上弦月,配上那雙迷醉的桃花眼,即是他在板著臉,也有種脈脈含情的意味。

    商慈不用靈眼便知,這也是個桃花運極旺的主。

    這六王爺請她來的目的,她能猜到許是會與肅王府的滿月酒有關,未料六王爺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商慈瞬間黑線。

    “不錯,果然是個美人。”

    蕭懷錦懶懶地以手撐額,眸子裡清光流轉,不加掩飾的放肆目光在她面上身上遊移了個遍,同時手指撫上下巴,嘴唇微微勾起:“可惜不及本王十分之一。”

    “……”

    敢情這貨叫十幾個侍衛把她從大街上截來,就是來和她比美的嗎?

    商慈深呼吸了兩下,心裡雖氣,面上到底咬牙恭謹道:“那是自然,王爺的美貌無人能及,民女今日一見驚為天人,早已自慚形穢,哪還敢同王爺相比相較……”

    蕭懷錦似乎對她這恭維得不能再明顯的奉承話很受用,稍稍坐正了身子,一縷碎發滑過肩頭:“聽說你破了我二哥府裡的煞局,解決了困擾他十年的子嗣問題,我原以為是我那二哥身子不中用,這下算還了他老人家一個清白名聲。”

    這六王爺說話可真損,肅王才三十餘歲,正當壯年,叫他老人家……你哥知道嗎?

    商慈眉頭微蹙,似有不解:“不知王爺找我來,是為了何事?莫不是……王爺也有子嗣上的問題?”

    面前的人一派無辜安然,好似全然不知說出來的話實是暗嘲,蕭懷錦玩味地在她淡定的面頰上掃來掃去,嗓音帶著笑意和淡淡的不屑:“本王若是想要子嗣,如今早遍地打醬油了,只是本王還未立妃,那些個沒身份的賤婢,怎麼配有本王的孩子?”

    “……”商慈又被他噎了一噎,越聊越覺著這六王爺的性情很是古怪,她正躊躇著怎麼接這話時,只聞他又道:

    “本王請你來,是想讓你堪查龍脈,尋一處安放陵墓的寶地,”頓了頓,“嗤”地低笑一聲,“本王的墓。”

    商慈微睜大了眼,心裡對這王爺奇葩度的認知又加深了一層,別人都是在四五十歲的時候再開始考慮死後陰宅一事,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便已開始琢磨這種事麼,是說他太會未雨綢繆,還是另有什麼隱情?

    三年尋龍,十年點穴,尋找一處風水俱佳的陰宅,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搞不好,她餘下一生的時間都要為這王爺的陵墓的選址而奔波,她不缺銀子,亦不稀罕地位,怎麼會閑著沒事攔這種活計?

    正欲開口拒絕,那六王爺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這具體的龍脈,我已請高人選好,就在琅玡山上,你只需點穴便好,若事成,你要什麼,本王便能允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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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9:02:51


    蕭懷錦笑吟吟地開著誘人的空頭支票。

    商慈則認真琢磨著他的話,如果只是點穴的話,已是省事了很多,那琅玡山也不算遠,坐馬車來回不過三日的車程,自己又有靈眼傍身,五日之內便可解決,並算不上一樁大麻煩。

    若是不接……商慈抬頭望去,比起樣貌硬朗、脾氣火爆的肅王,這位六王爺仿若是從脂米分堆裡泡大的,然而不知為何,她總隱隱有種錯覺,這六王爺並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場遠比蕭懷崇更讓她感覺到危險!

    商慈一點也不想得罪他。

    蕭懷錦揮揮手,一位侍女端著一隻細長的檀木錦盒走了過來,錦盒打開,裡面放著一隻銀頭羽箭,箭羽是油光瓦亮的蒼隼之羽,銀制箭頭閃出颯颯寒光。

    商慈接過盒子,蕭懷錦撐著下頜,斜睨著她:“你若找到龍穴,便將此箭插在穴點之上,我自會派人去尋。”

    商慈被侍女引著出了大堂,全然沒有注意到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的廊亭裡,走出來一位身穿白衣長衫、頭戴黑紗斗笠的男子。

    男子的目光擦過商慈的背影,沒有絲毫的停頓,就這麼平淡地掠了過去。

    蕭懷錦一掃方才的慵懶,當下起身笑著相迎:“先生。”

    白衣男子撩起衣擺,方落座,便徑直開口道:“關於陵墓……”

    蕭懷錦適時截斷他的話:“尋龍穴的事我方才已交托了另外的人去辦,現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拜託先生……”

    他的語氣很恭敬,雙眸微眯,絲毫不放過面前人的任何細小的反應。

    黑紗遮擋住了男子的神情,只能看出大體的輪廓,果然,不出蕭懷錦所料,短暫的靜窒過後,黑紗之下傳來的嗓音微沈,帶著稍縱即逝的寒意:“當初約定的是,我替王爺堪處龍脈,王爺替我找一個人,如今龍脈已尋到,王爺是準備反悔?”

    蕭懷錦面上笑意不減,自己給自己斟了杯茶:“本王一向一言九鼎,即使先生不幫我這個忙,我也一定會替先生找到那人,請先生安心。”

    茶盞抵在唇邊,一雙桃花眼略帶為難地眨啊眨,“只是,先生提供的線索未免太寬泛,須是庚午年酉月酉日出生的少女,又要在去年未月初三罹患重病或身亡的,你可知這京城有多少人家,哪怕挨家挨戶去查去問,少不得要個三五月,這事呢急不得,本王一直在派暗衛打聽著,還請先生稍安勿躁。”

    巽方聽出了他話中的拖延之意,換做從前,他可能會直接拂袖離開,不會給這出爾反爾的王爺留一分一毫的情面,然而現在,他不得不按捺住,他別無選擇。

    關於師妹現在的身份,唯有這兩條模糊的線索,一是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子,命格有一定的關聯,還有就是在布下七星北斗陣續命的那天,原主的魂魄一定是瀕死或者遭受重創,才會讓師妹成功附魂續命。

    想要在這偌大的京城這這樣一個人,無疑是大海撈針,他不得不借助端王的勢力,才能儘快找到商慈。

    巽方垂下眸子,語氣已恢復往日淡若秋水的模樣:“什麼事,說吧。”

    蕭懷錦放下茶盞,收起了玩世不恭,緩緩道:“本王剛得到消息,聖上不日將降旨,在各地張貼皇榜,從民間廣選奇人異士,取其中最堪當大任者,授其國師之位……”見面前的人沒有絲毫的反應,蕭懷錦歎了口氣,他難得換上這麼一副嚴肅認真的口吻,對面的人竟然不買帳,於是繼續勸說,“想必先生也清楚,尊師辭官歸隱之後,欽天監再無出色的後生,就拿今年讓百姓們怨聲載道的澇災來說,若有人提前窺得天象,令朝廷早早地做下部署,損失必不至於此。”

    對面的人依舊沒有任何起伏波動,蕭懷崇等了半天不見回應,眉梢染上不豫,直接問道:“先生難道就沒有意願入欽天監,繼承尊師的衣缽,為這黎民百姓造福?”

    “拜入師門之時,師父曾定下師門規矩,其中便有一條不得入仕……”冰雕一般的人終於動了,他倏地站起身來,竟是要告辭。

    “師命不可為。”系緊了下巴上的緞帶,巽方丟下一句,轉身便要離開。

    蕭懷錦眉頭緊皺,聲量拔高:“你不想找到那位女子了?”

    巽方頓了頓,清越的嗓音擲地有聲:“王爺既然答應了,巽方相信王爺會做到,三五個月麼,等得起。”說罷,不等他回應,直接大步離去。

    蕭懷錦看著面前人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屋簷下,姣如冠玉的容顏上漸漸籠罩起一層陰霾。

    無論算命看相還是堪輿山脈,靈眼實是居家旅行必備之良品。

    坐了近兩日的馬車,臨近琅玡山,商慈放眼望去,在一片蒼茫翠色之中,瞬間就捕捉到幾處飄蕩著明黃色氣團的吉方。

    遠遠看著,那幾處氣團似乎都相距不遠,可入了山林,全然是與想像中背道而馳的境遇。

    這琅玡山不比周家祖墳坐落的那座山丘,別說羊腸小徑,就連稍微平坦點的山地都是奢求,怪石嶙峋,地勢險峻陡峭,商慈有幾次險些失足跌倒,幸好身旁有流光在,每次都在她即將觸地之時拉了她一把,她才倖免於摔個狗啃泥的境地。

    每走些山路,就要動用靈眼查看一番,一天下來,商慈只覺雙眼酸澀,疲累不堪。

    終於勘察完所有的吉方,商慈從中選出氣團顏色最為濃郁、能量彙集之處,將蕭懷錦給她的銀頭隼羽箭狠狠插入地上。

    尖銳的箭頭沒入鬆軟的土壤,好似碰到什麼堅硬的東西,商慈並沒有在意,只道任務終於完成,拍了拍手,轉身打道回府。

    回到京城,商慈恰好趕上了一件大事。

    城門口的告示欄處擠著烏壓壓地一片人,她與流光二人好奇地上前圍觀,只見有道皇榜張貼其上,榜尾蓋著玉璽大印。告示欄旁站著位手持長-槍官兵,冷冰冰地掃視著周圍的眾人。

    流光叼著半塊燒餅,微皺著眉頭,含糊地念著:“告天下臣民,朕應天承運,奄有萬方,然今各地澇災成患,需有能者敉平,受命天意,佑國隆昌,特廣選賢臣異士,擇其中出類拔萃者敘用,授其一品國師之位,凡天下諸臣民,有能者皆可揭榜,欽此。”

    周圍有些不識字的百姓,聽流光念完,一時間議論紛紛。

    “現在天下大亂,災民流離失所,該是時候要立國師了……”

    “猶記得二十年前,萬衍山任欽天監監正之時,那時候才是風調雨順,國庫豐盈,別說澇災,連旱災都鮮見……”

    “聽說這皇榜在整個京城張貼了統共十三張,其他各地榜文也都派快馬日夜兼程送往各州郡,此次廣選國師前所未有,皇上想必也為澇災一事操碎了心罷……”

    商慈在聽到旁人提及師父的名諱之時,愣了愣,隨即陷入沈思。

    這招選國師辦得這般聲勢浩大,可謂是天下盡知了,她被換到薑婉身上已有十個多月,卻遲遲不見師兄來尋她。師兄不知道她現在的樣貌,不知曉她的身份,光憑她天天蹲在東街口擺攤,蹲個三年五載,也未必能從來往的人流中找到師兄的身影。

    她不能總是這麼坐以待斃,她得做點什麼,這是一個很好的契機。

    商慈思索再三,最終下定決心走上前,眾目睽睽之下,俐落地揭掉了皇榜。

    “啪嗒——”流光嘴裡含著的燒餅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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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9:26:04


    就在商慈揭下皇榜的同時,木雕一般站在公告欄旁的官兵動了,依舊是那副面癱的神情,走到商慈面前道:“七日後,持此榜文,至景華山莊參加選比,”頓了頓,打量了頭戴幕籬的她幾眼,“另請姑娘告知住處,屆時自有人去接姑娘。”

    商慈聽明白了他這後一句隱含的深意,她已揭下皇榜,若到時反悔不去,妥妥是要治罪的。

    “我住在福臨客棧。”商慈將皇榜卷起收進懷中,淺笑著答道。

    與此同時,一路尾隨商慈回京的暗衛回到了六王爺府。

    暗衛躬身稟報:“屬下照王爺的吩咐,在她走後,挖開羽箭所插方位,正是那位先生所埋銅錢的方位。”

    這精確度……未免太駭人聽聞了,蕭懷錦從貴妃榻上直坐起身,嗓音帶著幾分剛睡醒的沙啞,謹慎地又問了一遍:“你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那箭頭正好卡在銅錢的方孔之中,分毫不差。”

    他調-教出的暗衛是最出色的,全夏國別無二家,最擅長跟蹤和探聽情報,不然巽方到了京城也不會第一時間找上他。

    早在巽方答應為他堪龍脈時,他就在他身旁安插了暗衛,他在京城的這些日子,吃喝住行全都被他盯在眼裡,自然也瞧見了他在地下埋入銅錢的一幕。

    巽方原想只告知他龍脈所在,具體的穴點隱瞞不告,等何時他幫自己尋到了商慈,再告知他銅錢埋下的方位。

    蕭懷錦渾身都是心眼,怎會讓他要脅了去,雖然已知銅錢的方位,但他又怕巽方詐他,巽方是他的第一手準備,商慈便是第二手。

    羽箭插入銅錢孔,穴點的位置是敲定了。

    就在蕭懷錦為自己的機智而洋洋得意之時,又一位暗衛來報,這次正是安插在巽方身邊的暗衛。

    暗衛說出的話徹底讓蕭懷錦睡意全無,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驚喜交加之餘,下意識脫口道:“什麼?”

    暗衛不得不又重複一遍:“王爺,那位先生他……揭下皇榜了。”

    半個時辰之前,靠近紫禁城的午門,亦有和城牆處一模一樣的告示欄。

    巽方牽著馬匹,凝視著榜文,心中想起幾日前那六王爺同他說過的幾句話。

    眸色幽沈,唇角幾不可見地抿了抿,正欲離開之時,忽然只見一抹俏紅色的身影上前,抬手揭下了那張惶榜。

    清澈的笑聲傳來,莘玥手捧皇榜走到他面前遞給他,彎著眸子笑道:“巽哥哥,為什麼要猶豫,我幫你揭了。”

    方到京城,巽方急於找人,一直都忽略了如何處理她的問題,然而莘玥並沒有慶倖多久,就在昨日他提出來在京城有一舊交,夫婦倆年過半百,因身患隱疾,未有孩子,問莘玥想不想被那戶人家收養。

    她知道他是為了自己好,他為她安排的那戶人家一定不會差,是她目前最好的歸宿,但她知道他找到他的親人後,一定會就此離開京城,二人有生之年,或許不會再見面了。

    莘玥心裡的苦悶不敢表露,只說讓她先考慮幾日。

    他世外高人的形象在莘玥心裡早已根深蒂固,從桑城到京都的一路,好幾次為了抄近路闖入深林,都是他憑著那一張羅盤以及根據夜間星辰的方位,輕鬆地在山林之中辨別方向,且他初到京城,就被王爺府的人奉為了座上賓,她也是看在眼中的。

    她私覺著只要他去參選,什麼國師之位定不在話下,屆時他不就能長久地留在京城了?且他方才盯著皇榜出神的模樣,也被她看在眼中,她誤以為是他對此次招選有意,卻下不決心。

    巽方對莘玥擅自揭下皇榜之舉有些惱意,他向來不喜被迫做決定,莘玥總是有意無意地干涉他不止一次了。

    因對方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姑娘家面皮薄,他未曾說過什麼重話,但是這一次,未免鬧得大了。

    目光落在她手中那張惶榜上,巽方神思一頓,忽然想到此次招選國師,必有許多同道之人前來,說不定會陰差陽錯,借此能探聽到師妹的消息?且他在找師妹的時候,師妹未必不在找他,她若想讓自己尋到她,一定會去參加這次的招選。

    而參選不意味著要拿魁首,只要他屆時放放水,或是在探聽到師妹消息後直接退出,也不算是違背師命了?

    “多謝。”想通了的巽方展顏一笑,從莘玥手中接過皇榜,卷好納入袖中。

    同樣有侍衛上前,說了招選的具體時間、地點,並詢問了巽方所在的住處。

    莘玥為他方才那一笑而心跳不已,羞澀地低下了頭。

    距京城百里之外的青岩鎮,一家街邊的茶棚內,一位老者和一位半大少年相對而坐。

    兩人面前各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刀削麵。

    少年生得唇紅齒白,一雙劍眉斜入鬢角,臉上的神情卻有著不屬於他年紀的深沈內斂,他斟酌著對面前的老者道:“師父,我方才聽人說,皇上廣招天下奇人異士,七日後在京城景華山莊選舉國師。”

    灰袍老頭囫圇咽下口中的面,聞言大笑:“哈哈哈,正好,這種事可難遇,咱們看熱鬧去!”

    “……”庚明無語將身後的竹簍摘下放在地上,默默開始吃面,說好的找師兄和小師妹呢!

    且說他倆雲遊歸來,發現大澤山腳下的竹屋裡已是空無一人,師父就地開始六壬排盤,衍算出來的結果竟是小師妹命懸一線,唯一的生方遙指北方京都,同樣,師兄的生氣方亦是在京都。用腳趾頭想也知,定是他們不在的這段時日,小師妹出了什麼不測,而師兄此刻定是和她在一起。

    只是為何他二人忽然之間都去了那萬里之外的京都?這讓人有些費解。

    記掛他二人安危,他和師父倆人二話沒說,便踏上了往京城的行程。

    一碗熱湯麵下肚,灰袍老者吃得面頰酡紅,滿足地打了個飽嗝。

    對面的少年恰時也吃完了面,二人放下筷子,默不作聲地對視一眼,灰袍老者繼而盯著桌面,一手捋著鬍鬚,一手撚起二指,喃喃地低語:“辛醜,癸亥,甲子,就是現在!”

    說罷,噌地從位子上竄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跨上拴在茶棚前的小毛驢,少年緊隨其後地竄出來,一把解開栓驢的繩子,一手拎著竹簍,一手扯著毛驢,不顧一切地開始撒丫子狂奔。

    茶棚的夥計轉身一見人沒了,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追出來,拍著腿大喊:“面錢!面錢還沒給呢!”

    一位看起來年過八旬的瘦小老頭,一位剛過十歲的羸弱少年,外加一頭笨頭笨腦的呆驢,跑起來卻像是一陣龍捲風,三步兩步便隱入人群之中消失不見,只餘一溜被驢蹄子帶起來的白煙。

    被一個老頭和小孩吃了霸王餐,茶棚夥計垂頭喪氣地回去,毫不意外地挨了老闆娘一個結實的腦瓜崩。

    七日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在朝九晚五的擺攤算命以及與流光的插科打諢中就這麼平淡地度過了。

    前來接商慈的官兵叮囑她多備些衣裳,或許要在景華山莊小住一段時日,加上客棧終究不安全,於是二人幾乎把所有的家當都整理了,合成兩個大包袱背在身後。

    馬車上,流光欲言又止了好幾次,見對面的人自上馬車起就格外淡定的神色,耐不住開口問:“婉姐姐,你真想當那什麼國師?”

    以他對商慈的瞭解,她並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她在京城的日子可以總結為四個字:混吃等死,從她為六王爺堪個龍穴就這麼不情不願也能看出來,她很不喜與權貴皇室的人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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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9:26:22


    他實在想不通,究竟是什麼緣故讓她毫不猶豫地揭了皇榜。

    “當然不,我只是想……找個人。”

    商慈一邊答一邊撩開車簾,舉眸望向遠處,只見此時可遠遠看到那景華山莊的模樣。春雨方歇,遠山間籠罩著一層氤氳的霧氣,景華山莊坐落在山腰上,飛簷翹角隱在薄霧之間,影影綽綽地勾勒出幾筆輪廓,威儀與秀致卻已交融並現。

    想到在那處宮苑,或許會遇見久違的親人,商慈心底沒由來地一陣悸動,終於能結束苦逼的“被迫成為薑婉被迫混跡京城市井”的生活了!她好想念師兄,好想念師父和庚明,好想念在大澤山的清閒日子!

    沒過多久,馬車停了,商慈跳下車,只見宮苑門口停著一排的馬車,侍女和小廝們忙著引客,熱鬧非凡。

    碰巧身後的那輛馬車的車簾被挑起,下來一個人,商慈偏頭看去,喲,竟然是葛三爺。

    商慈樂了,正準備和這位老熟識打個招呼,只見葛三爺見到她,先是愣了愣,緊接著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冷的“哼”,結結實實瞪了她一眼,直接拔腳掉頭進了宮苑大門。

    不就贏了你兩千多兩銀子麼,還是大半年前的事了,至於這麼小心眼麼。

    商慈挑挑眉,遞給門房當日揭下的榜文,驗查過後,被侍女引進了宮苑。

    景華山莊乃是一處皇家別苑,其山水秀麗、雕欄玉砌的景致自是尋常山莊不可比。

    整個山莊依山傍水,一進宮門,就見溪流潺潺,環繞著望不見盡頭的桃花林,被雨水打落的花瓣漂浮在池面之上,灼灼夭夭的粉意沁入碧沈的潭水中,染了一池的芳菲。

    侍女引著他們左拐右拐,穿梭在桃花叢中,雨後清新的泥草氣息混著桃花香,陣陣拂過鼻底,讓人聞之心曠神怡。

    沒走多久,侍女帶著他們來到一處別館,尚站在門外便聞得大堂內傳出的嘈雜聲,邁過門檻,只見大堂內坐滿了人,目測有三十餘人,唾沫星子橫飛,亂哄哄地糾成一團。

    有手搖串鈴的鈴醫,有背著竹簍賣草鞋的,甚至還有魁梧著上身、腰間上別著倆大刀的,這是要玩雜耍嘛!

    商慈搭眼掃視了一圈,在心中吐槽,這真是風馬燕雀什麼人都有啊!

    除了葛三爺,商慈還瞅見了兩位熟人。

    一位是白馬寺掌管香火的廟祝,胖和尚悟德,商慈總共和他打過幾回照面,說過幾次話,因為送孩子入白馬寺的緣故,算是有幾分交情在。

    另一位梳著道士髻,一襲闊袖靛青色法袍加身,站在一群流球雜嘎子中倒顯得人模狗樣的,正是上清道觀的李贄。

    商慈挑挑眉,她還有筆帳沒跟他算清呢!

    那一陣她光忙著處理與薑府的事端,忙著開靈眼,倒是把他——這個當初下符咒害她的罪魁禍首給遺忘在一邊了。她與薑府的糾葛已了,他倆之間的帳還未清算呢,只能說“不是不報,是時候未到”。

    悟德正和一位身穿袍子袈裟的喇嘛聊得火熱,倆光腦門湊在一起,瞬間照亮了那一片天地,而李贄,作為京城第一道觀上清宮的代言人,被其他閒散道士眾星拱月地圍在中間,他二人皆沒有注意到商慈的到來。

    商慈進了大堂後,自顧自地找了個空位坐下,拎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斟了杯茶,漫不經心地看向門口的方向,不瞧還好,這一瞧,瞥見來人熟悉的身影,當下手一抖,大半的茶水傾灑在桌面上。

    來人頭戴紗笠,闊肩蜂腰,一襲玄衣束腰勁裝,隨著步伐走動,面前的黑紗晃動,時不時露出微抿的薄唇以及下巴堅毅又不失溫和的弧線。

    商慈激動地擱下茶壺,倏地站起身來:“師……”

    剩下的一個字同笑容一起凝在嘴角,商慈眯起眼,視線落在忽然出現在巽方身旁的陌生少女身上。

    少女有著十分討喜的長相,秀眉朱唇,一雙靈動的杏眼掃視著大殿,閃動著稀奇的光,天真爛漫地仰起臉龐,扯住他的袖子,同他笑說了幾句什麼,後者輕點了點頭。

    商慈回憶起她這十個月來在京城,風吹日曬地在大街上擺攤,時刻留意著過往的人群,生怕一不留神就和他擦肩而過,更因他為自己續命而日日內疚著,惦記著葛三爺那件可以抵消天道懲罰的法器,惦記著他的身體狀況……

    而他呢,十個多月才姍姍來遲,身旁還有美人相伴,日子過得挺滋潤?

    商慈心裡這個氣啊。

    滿腔的期盼被澆了個透心涼,商慈開始沒心沒肺地想,或許這傢夥只是純粹來競選國師的,跟找自己一個銅子兒的關係都沒有,他那悠哉淡定的樣子,哪裡像來尋人的啊……

    站在她身後的流光見她猛然站起身,又猛然坐下,探過身子疑道:“怎麼了?”

    “沒什麼,這茶……咳,太好喝了。”

    商慈冷冷地盯著相談甚歡的那倆人,看也沒看伸手就端過方倒好的茶,往嘴裡送,一不小心被燙著了。

    差點被燙出眼淚,商慈忍著痛把茶盞從唇邊移開,看向巽方的眼神更是含著颯颯眼刀。

    似乎是她的目光太過熾烈,巽方察覺到什麼,敏銳地朝她這方向望來,商慈和他目光一觸,倏地別開,把玩著的茶盞,仿佛在專心致志地品茶。

    沒有捕捉到什麼,巽方很快也收回目光,亦找了處空位坐下。

    見所有揭皇榜的人都到齊了,早候在一旁的太監此時走到大殿中央,清咳了兩嗓子,示意眾人安靜下來,待場面不那麼嘈雜了,老太監拔高音量道:“諸位,老奴是奉聖上口諭,負責照顧諸位的飲食起居,在景華山莊的這段日子裡,諸位若是缺了什麼短了什麼,盡可告知老奴。”

    他方言罷,就有人七嘴八舌地嚷嚷:“什麼時候開始招選?”、“我們現在要做什麼?”

    甚至還有大言不慚者問:“皇上什麼時候來?”

    老太監依舊臉上堆笑,只是那笑容帶著幾分意味深長:“皇上日理萬機,是不會親臨這景華山莊的,現在請諸位依次上前,將自己最擅長之事寫下來,寫完便可離開此殿,自有侍女帶諸位回各自的住處,諸位只消安心地在此地休息幾日,其餘的事,屆時老奴會告知諸位。”

    眾人這才注意到老太監的身後擺著兩張紫檀木條案,案上擺著四份筆墨紙張,且每份紙張前都有位侍女垂首候著。

    於是照老太監的話,眾人按照座位遠近,每四人一波,紛紛上前書寫,每寫完一張,其前面的侍女便會依次將紙張收起。

    輪到商慈,她沒有多想,提筆寫下“相術”二字。

    寫完自己的,商慈微微側眸,好奇地看向兩旁,只見站在她左手邊的年輕男子寫下的是“房中術”,右手邊一位有著國字臉的中年男子寫的是“奇門遁甲”,而站在中年男子身旁的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婆婆,面前的紙張上赫然寫著的是“通靈”?

    商慈當即訝然,怎麼一個比一個還要沒譜?

    左手邊的男子寫完,亦偏頭去看商慈,商慈這才注意起他的長相,五官都出人意料的俊朗,是個少見的美男子,然而他給商慈的感覺很不舒服。他的皮膚油膩膩的,看起來像是打了一層蠟,透著說不上來的異樣。

    尤其是他扭頭對自己露齒一笑時,連一絲笑紋也無,他的笑只是單純的唇角上翹、眼角上揚,更像是皮笑肉不笑,商慈當下毛孔炸開,一陣惡寒。

    這裡的怪人太多了,商慈擱下筆,立馬開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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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9:27:11


    快走至門口,恰見師兄和那少女並肩亦往外走,商慈身形微頓,隨即不懷好意地甩甩手腕,牟足了勁兒往前跨了一大步。

    “公子您擋著道兒了,麻煩借過。”

    一抹嬌小的身影從身旁擦過,巽方感覺到後腰被人狠撞了一下,雖然對自己來說那力道之小,只讓他的身子微晃了一下,連踉蹌都算不上。

    他未說話,只見莘玥豎著眉毛,瞪著眼睛、出聲喊道:“喂,你撞到人了……”

    頭戴幕籬的藍衣女子充耳不聞,逕直往前走著,她身旁跟著的少年小廝倒是轉過頭來,打量了他們兩眼,只是那眼神裡絲毫沒有歉意,全是赤-裸裸的好奇。

    “怎麼會有這樣的人,撞了人還這副態度,”待商慈走遠,莘玥很是忿忿不平,忽聞身旁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嘔咳聲,像是患了癆病快要行將就木的人才會發出的殘喘,下意識扭頭看去,只見一位柱著枯藤拐棍的老婆婆不知何時立在他二人身後,她的皮膚乾巴巴地像老樹皮,皺巴巴地沒有半點水分,褐色的斑點零星地布在她的臉上手上,她用一塊方巾掩著嘴,全身隨著咳嗽劇烈得顫抖著,似乎下一刻就會體力不支咳暈過去。

    莘玥嫌惡地後退一步,有點發楚地扯了扯巽方的袖口:“巽哥哥,這裡的人都好奇怪,咱們……還是先回去罷?”

    巽方並沒有注意到身旁的老婆婆,遠遠望著藍衣女子的背影,隱在黑紗之下的雙眸微眯了眯,待到那身影消失在假山後,才默默收回目光。

    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莘玥方才的問話,引路的侍女也已站著等候他們許久,巽方點點頭,對侍女溫聲道:“勞姑娘引我們去住處。”

    商慈和流光二人跟著侍女來到一所庭院,左右兩排都是整齊的竹屋,商慈掃了一眼,大概有十余間房。

    附近還有兩處相似的庭院,所有人都住的是同樣規格的竹屋,這樣一來,每個人的私密活動空間都很有限,一出門在庭院裡便能打照面,稍微大點聲嚎一嗓子,隔壁屋的人都能聽的一清二楚。

    竹屋內雖算不得多精緻奢華,但該有的物件都是樣樣俱全。

    商慈覺著這裡的侍女都有些奇怪,行事穩重,說話滴水不漏,問她什麼事都是一概說不知,步履行止間沒有尋常女子的嬌媚,而是有股硬邦邦的英氣,

    侍女引她進房間,道:“姑娘這幾日便在此好生歇息,飯菜會定時送來,其他的若有什麼需要,也盡可吩咐我們。”

    商慈沖她笑笑:“麻煩姑娘了。”

    侍女依舊沒什麼表情,漠然頷首,隨即退出了屋子。

    待侍女走後,商慈坐在圓凳上,隨手摘下了幕籬,在她正前方的桌案上擺著一面雕花銅鏡。

    銅鏡裡的人,娥眉淡掃,腰若約素,烏黑的睫羽根根分明,水汪汪的眼眸像含著一泓清泉,轉眸間清波流盼,凝脂般的肌膚好似能掐出水來,整個詮釋了什麼是粉膩酥融嬌欲滴。

    商慈無聲地歎氣,別說戴著幕籬,哪怕面對面和師兄站在一塊兒,他恐怕也未必認得出來現在的自己。

    與她原來那只能稱得上是眉清目秀的模樣也相差太多了好嗎!

    望著銅鏡中明珠美玉般的少女,商慈很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悵然,她原來的身體恐怕早就被埋入黃土了吧,估摸著墳頭草都二尺高了。

    鏡面裡忽然出現了少年的倒影,流光走過來,低頭看她:“婉姐姐,你說要來這找人,不知方才在大堂,有沒有看見你所要找的人?”

    商慈一邊把發間的釵環卸下一邊道:“找是找到了,但我現在不打算走了。”

    她原本打算找到師兄就走,可現在她改變了主意。

    她沒想到此次招選國師會引來那麼多奇人異士,尤其是那位寫下奇門遁甲的中年男子,讓她很感興趣。

    奇門遁甲算是半失傳的玄術了,不僅是因其流傳下來的古籍很少,更因其內容的深奧晦澀,難以參悟,有些人耗費了畢生的精力去研究,最終連邊兒也沒摸到。

    占卜術數上的三大絕學,即太乙、六壬、奇門遁甲。

    太乙術用來占測國家大事,國家的興衰成敗,占測國運,六壬則是用於占測人世間的諸事,而奇門遁甲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占測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做什麼事最有利,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做什麼事不利。

    最先起源於軍事,用來排兵佈陣,但其真正的效用並不僅限於此。

    敢說奇門遁甲是自己最擅長的事,這人要麼是一江湖騙子,要麼就是有大來頭。

    而且……商慈咬咬唇角,雖然那傢夥沒認出自己來,讓她有些生氣,但他怎麼說都是自己師兄,十幾年的師兄妹情分,又為了給自己續命折了不知多少的壽數,葛三爺的寶貝她是無論如何都要取到的,葛三爺那點本事,想要在這一群能人中殺出條血路來,少不得要借用那法器,她得趕其他人發現之前,將那寶貝收入囊中。

    “反正來都來了,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外面的人也不會輕易放你走,既揭了皇榜,不做點什麼事就臨陣退縮,這是欺君,要想從這兒出去,要麼是輸著走出去,要麼是笑著成贏家,而且咱們要輸也不能輸得太難看……”

    流光眉眼中隱含擔憂之色,他倒也不在乎什麼輸贏,只是這次待選者裡面不光有和他二人淵源頗深的葛三爺,還有那位曾下符咒害她的道士,尤其方才在大堂站在她左手邊的那位男子,看向商慈的眼神,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我瞧外面那些人都不是什麼善茬,有些並未京城本土人士,來自五湖四海,什麼歪門邪道都使得出,咱們還是多小心些。”

    她無心爭這國師之位,只是來打個醬油的,管他們爭個你死我活,她只負責靜靜地隔岸觀火……

    小乞丐難得用這麼認真嚴肅的語氣說話,商慈欣然起身,拍了拍他的腦袋:“知道啦,天色不早了,快回你自己的屋去,小少爺……”

    流光的屋子被安排在對面,商慈推搡著他到門口,正準備關門時,剛好和她左右兩位鄰居打了個照面。

    左邊屋門口站著位面黃肌瘦的男子,年紀不大卻鬍子拉碴,衣著看起來有些落魄,手持串鈴,身後還背著一大兜子藥簍,可見是位鈴醫。他看見商慈,頓時慌張地埋下頭,“嘎吱”一聲合上了門。

    右邊則站著位高壯的彪形大漢,濃眉虎目,身上的肌肉小山丘似地堆著,瞥見商慈,絡腮鬍子抖了抖,似是在嗤笑,直接腳一抬,“彭”地一聲將門踹得死死的。

    “……”

    左右兩邊皆吃了個閉門羹,商慈有些興味索然,雖然他們有著競爭的關係,但要不要把敵意表現得那麼明顯啊喂!

    是夜。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圓,銀灰色的月輝灑滿了庭院,萬籟俱靜,只有微風從窗縫中貫穿而過,帶來樹葉的簌簌聲,夾雜著隔壁那位大漢此起彼伏的鼾聲。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許是陡然換了床榻,流光睡得有些不安穩,輾轉翻身間,聽到了什麼異響,耳朵動了動,繼而霍然睜眼。

    在他對面的竹屋,商慈睡得正香,全然沒注意到窗沿上正趴著一位不速之客。

    銅黃色的豎瞳在黑暗中散發著陰鷙聳人的光,黑紅色的信子急速地抖動著,像是探到了什麼美味,涼膩的鱗片緩緩炸開,無聲無息地朝床上正熟睡著的少女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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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原ぷ拓海
王室 | 2021-5-16 19:27:47


    “啊!蛇!有蛇!!!”

    門被踹開的巨響,窗外傳來幾道驚呼和嘶喊,商慈徹底被驚醒,揉著眼睛地坐起身,只見流光只穿著裡衣站在她面前,頭髮淩亂地披散下來,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喘著粗氣,儼然是剛剛飛奔過來。

    “流光……你怎麼在這兒?外面發生什麼了?”

    話尚出口,注意到他神情不對,商慈視線下移,駭然地發現在他的腳下,正軟趴趴地躺著一條手腕粗細、足有近三尺長的巨蛇。

    商慈頓時睡意全消,當下後背激出一身冷汗,正欲出聲叫流光退後,只覺蛇身上有道銀光閃過,藉著月光細一看,那蛇被一根銀釵正中七寸,已是釘死在地上。

    這才恍然松了口氣,她並不是怕蛇,以前住在大澤山的時候,沒少碰見過蛇,只是這地上的蛇身上的花紋黑白環形交錯,蛇尾尖細,正是所有蛇類裡毒性最強的一種,俗稱白節黑的金銀白花蛇,被它咬上一口,不消半柱香的時間,只怕小命就沒了。

    窗外叫喊聲不斷,可見不止她這一間屋被毒蛇光顧,商慈起身,拿起杌子上的外裳邊穿邊對流光道:“走,我們先出去看看。”

    哄亂的庭院裡,燭火陸續被點亮,一扇扇窗紙亮了起來,屋門紛紛大開。

    蛇懼明火,油燈被點亮,不敢再進人身,一時間皆逃出屋外,眾人合力捉住兩條打死,其餘的蛇見勢不妙,迅速地鑽入草叢遊弋不見。

    此刻幾乎所有的屋門都是敞開的,商慈手持燭火,一轉身卻發現她右邊隔壁屋居然還是緊閉著屋門,連燈火也未亮,但屋內卻隱隱傳來殺豬似的叫喊聲,商慈想了想,直接抬腳踹開門,只見白日裡見過的那位彪形大漢此時整個人蒙在被裡,將自己裹成了個人型肉粽,被子上正有一條金錢白花蛇吐著信子,虎視眈眈。

    “救,救命,快把這蛇趕走……”不知是不是在被子裡悶得有些缺氧,大漢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

    感受到明火的靠近,金錢白花蛇,似在權衡,最終一搖尾巴,從窗縫中鑽了出去。

    “蛇已經跑了。”

    聽到商慈如是說,大漢才抖抖索索地掀開被子,臉色慘白,額上全是豆大的汗粒,嘴唇隱隱發青。

    商慈注意到他的不對勁,走上前,只見他的左臂上有兩顆冒著血珠的黑洞,沒想到他裹成這樣還是被蛇狠咬了一大口。

    商慈將屋內的油燈點亮,流光見勢出去叫人,聽聞有人被蛇咬傷,眾人紛紛進到壯漢的竹屋。

    這蛇毒忒厲害,分分鐘要人命,所有人都覺著這壯漢怕是不行了,這時,商慈忽然開口問站在角落中的瘦弱男子:“你不是鈴醫麼?你有沒有能解蛇毒的藥草?”

    鈴醫望向床榻上已奄奄一息的漢子,沈默片刻,低下頭眼神閃爍:“沒、沒有,我來的匆忙,只隨身攜帶了些常見的草藥……”

    鈴醫話落,只聞流光冷哼一聲,轉身走出門去,不消片刻,又走了回來,手中多了一捆掛著粉紅花朵的草藥,在他面前晃了晃,“那這是什麼?”

    鈴醫頓時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最後索性撇開臉,咬牙不言。

    梵天花,正是擅解蛇毒的草藥,眾人望向鈴醫的目光瞬間帶了幾分鄙夷。

    流光對藥草向來敏感,白天他與商慈一同站在門口,自然也瞧見了她這左右倆鄰居,並且一眼便辨出了鈴醫身後藥簍中的各種藥材。

    流光蹲下身來幫那大漢吸毒,商慈則幫忙將那梵天花搗成泥敷在其傷口上,大漢才算是從死亡線上被拉了回來。

    幸而發現的及時,除了那壯漢,沒有其他人被這毒蛇咬傷。

    然眾人皆是驚魂未定,趁他二人幫大漢解毒的功夫,聚在一起討論,這蛇必定不會是自己跑出來的,哪怕搜遍了整個京城,都不可能有這麼多的金錢白花蛇,而且怎麼會這麼巧,同一時間分別鑽到了每人的屋內?

    它只有可能是被人故意放出來的……

    就在這時,忽聞一陣清脆悅耳的金屬碰撞聲,由遠及近。

    商慈回頭望去,竟是一位頭戴牛角銀飾,身著百褶長裙的苗疆女子。

    藍紫色的絲質長裙隨著她嫋嫋的步伐,水紋一般地在足尖輕緩地蕩漾開來,她的個子極為高挑,胸前的飽滿呼之欲出,商慈見了都不由得想入非非,從頭到腳綴滿的銀飾,在皎潔的月光下泛著冷豔的光,隨著她款款走動而叮咚作響。

    她雙手環胸,半倚在門框上,銀花墜下狹長的眸子半眯,嬌俏地笑:“喲,大半夜的這麼熱鬧,你們漢人可真有精神……”

    別說其他人,在場人中唯一的女子,商慈都看癡了。

    並不是說那苗疆女子的樣貌多麼勾魂攝魄,而是從內而外,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的風情,仿佛有一種獨特神秘的吸引力,讓人恨不得即刻拜倒在其石榴裙之下。

    片刻的靜止後,有人反應過來,站出來指著她道:“定是你這妖女放出的毒蛇,想要害我們的性命!”

    苗疆女子細眉微揚,似笑非笑:“你哪只眼睛瞧見是我放的蛇,沒有證據地血口噴人,你們漢人也只有這點本事了麼……”

    那人冷哼:“操縱毒蟲蛇蟻可是你們苗疆的看家本領,在場所有的人唯獨只有你的屋子沒進毒蛇,現在還跑過來說風涼話,真當我們是傻的?”

    “那蛇也是有眼力見的,知道進我屋子的下場只有一個,就是淪為飼料喂我的寶貝蠱蟲,”苗疆女子笑意加深,嘴角漾出淺淺的梨渦,閑閑地撥弄染著蔻丹的指甲,“像你這種既沒眼色又沒腦的蠢貨,根本用不著我出手……”

    出聲指責她的男子簡直氣絕,一個縱步上前,揚起的右掌在看到她身後兩位高壯的苗疆漢子跟班時,悻悻地放下了下來。

    沒有人注意到在男子放下手的那一刻,苗疆女子隱在袖中的左手動了動,似是把什麼東西掏了出來又迅速地放了回去,眼皮也未眨一下,含笑著看那男子秒變慫包的反應。

    無怪乎那男子會這麼想,湘西苗寨惡名在外,很不招人待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苗疆人天生擅驅百蟲。苗疆人人會制蠱,中原很多人都是談蠱色變——比芝麻還小的蠱蟲,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鑽進了你的身,簡直防不勝防。

    確實無憑無據,不能因為人家是苗疆人,就將屎盆子扣在人家頭上。除了那位只會逞嘴上功夫的男子,其他眾人也是懂得憐香惜玉的,沒人再去找那苗疆女的麻煩,但心中好似都認定了那苗疆女是背後黑手。

    一場有驚無險的鬧劇過去,眾人紛紛回屋繼續補眠。

    有的膽大地繼續蒙頭就睡,更多的人則點著油燈,雖寂靜,卻不知有多少人是在伴著燭火徹夜未眠。

    翌日清早,霜露微重,晨光熹微,天空呈微微的淡青色,朝陽像被蒙上一層薄砂紙。

    侍女送來早膳,都是些常見的麵點和清粥小菜。商慈略用了一些後,便起身出了門。

    她原想今日好好逛逛這山莊,未料昨日發生那檔子不愉快的事,加之天色陰沈,便沒了閒逛的興致,只在院子附近走動走動,權當舒懶筋骨,透透氣。

    院門前有一小片的竹林,竹林中央擺著圓桌石凳。

    圓桌前圍著三個人,服飾各異,三個腦袋,倒有倆是光溜溜的。

    商慈一眼就認出來那倆油光瓦亮的腦袋,一個是白馬寺的悟德,一個是昨日在大堂同悟德說話的喇嘛,另一個則是昨天大堂眾人齊聚時,在她左手邊寫下房中術的那位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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